2013-01-12

楼雨晴: 鸳鸯泪


第一章

夕阳余晖,透过枝叶扶疏的大树,洒下点点摇曳的金色光芒。

一道小小纤影,穿梭在广大的后院,一会儿瞧瞧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粉雕玉琢的嫩脸沾满了泥,却仍只专注地盯着泥地上的小洞,小小脸蛋几乎贴上了地面。

瞧了一会儿,他备觉有趣,起先的困惑早让这小小可人儿逗趣的行径给吸引了住。

“你在做什么?”就在她一脸宝贝似的捧起搁在脚边的小盒子时,他也按捺不住好奇地走向她。

“呀!”小小人儿被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着,小手一松,盒子落了地,不知名的小东西由里头蹦出,一晃眼便不见了影。

“啊——人家的蛐蛐儿——”女孩惊皇地低叫,心慌地想抓回它。

“怎么了?”他眨眨眼,看她皱着小脸,一副伤心至极的模样。

“都是你害的,你赔我蛐蛐儿!”她嘟囔着转向他,大有哭到山河变色、天地动摇之姿。

“我?”他好无辜地回望她,不清楚自己犯了哪条滔天大罪。

“本来就是,如果不是你突然出声吓我,蛐蛐儿怎会跑了!”女孩挽起袖子,看来是和他卯上了。

秋若尘真是哭笑不得。

“那——我抓只更好、更大只的还你,好吗?”迫不得已,只好用哄孩子的口气和她打交道。毕竟——才一个五岁大的娃儿,好摆平得很。

谁知——“不要,我就要原先那只。”她噘着小嘴,神态执拗。

一般人遇到这情形,多半会认定孩子在耍脾气,无理取闹罢了,无需理会,但不知为何,秋若尘就是不这么认为。

他好脾气地蹲下身与她平视。“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再好、再大只,都不是原先的蛐蛐儿了,人家才不稀罕,我就是要我原来的蛐蛐儿嘛……”说着,说着,涉及人一皱,竟泪眼汪汪了。

秋若尘心下一动,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扣住了心房。

这小小娃儿……好特别!

她只坚持她要的,也许不是最好的,却是无可替代的执着,就算再有更好的一切,都取代不了最初的唯一。

能令她执着的事物,是何等的幸运呀!

不知不觉,他勾起极温柔的笑。“好,我替你找回它,但问题是,你认得出它来吗?”

“当然。”她骄傲地点头。“当你好喜欢、好喜欢一样东西时,不管它变成怎样,一定认得出来的。”

秋若尘细细玩味着,柔柔细细的童言稚语,听进他耳中,却别有一番深意。“小丫头,我会记牢你这番话的。”

揉揉她的头,他随后挽起袖子,勾起她脚边剩没多少水的水桶。“来吧,帮我提水,咱们来灌蛐蛐儿喽!”

他有多久没这么随性寻乐了?

记不得了。当脱离童稚看见之后,自然而然便展现出超龄的沉稳与智慧,十五岁,却更甚弱冠之龄的内敛自持。

然而,这小丫头勾出了他的真性情,让他情不自禁的随着她的每一声笑语而展颜,不由自主地想疼她、宠她,不惜代价想留住那道灿烂的笑靥。

“这里、这里!快嘛,这还有个洞。”稚嫩的嗓音荡起,催促着慢吞吞的男孩。

“来了!”弯低身子,不在乎一身清雅的白衣早已惨不忍睹,一大一小同时掬着水往拨开的无底小洞灌去。

“咦——又一只!”兴奋地拎起跳出小洞的蟋蟀,递到女孩眼前。“是不是这只呢?”

女孩抿抿嘴,失望地往旁边的木盒丢去。

“没关系,我们再试试。”他无所谓地笑笑,拉着女孩的手寻找下一个目标。

时间悄悄流逝,直到最后一点光亮也被云层吞没。

他们几乎抓光了附近所有的蟋蟀,异常执拗的大男孩与小女孩却谁也不肯放弃,眼看木盒也装满了跳动的蟋蟀——“咦?对对对!就是它!”她突然兴奋地惊叫,并拢的双手将刚抓到的战利品围困其中,看也不看满盒的大小蟋蟀便倾盒一倒,独留手中那只,满心珍惜地放了进去。

他同时也留意到,那只蟋心绪脚上绑了条细细的红绳。

说什么认得出来,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还差点相信她真爱么神奇呢!

秋若尘轻轻笑了,“不生我的气了吧?”

“嗯。”她表情好心满意足,主动跳进他怀中。“早就不气了,在哥哥,你真好。”

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他抱起娇小的女娃儿,任她撒娇似的将沾泥的小脸往他胸怀磨蹭,不介意早已面目全非的衣裳惨到最高点。

“若儿啊——”一声叫唤由屋内传出,一路寻来的秋水心边走边道。“找着灵儿了没?好歹也将媳妇儿带来给爹娘瞧瞧,别私藏呀——”

秋水心的话忽然打住,目不转睛地直瞧眼前的景象,忍住想揉眼睛的冲动。

不、不会吧?是她看错了,对,一定是她看错了!

那个向来沉稳自律的翩翩俊儿郎,怎么可能发丝凌乱、尘泥满脸的,和一个几乎与他半斤八两的小丫头亲亲昵昵地抱在一起?他那一身清逸不凡的白衣是从不染尘的耶,而那个小丫头,居然还偎偎蹭蹭、不遗余力地加重他身上的“灾情”。

怀中的小小女孩眨了眨眼,顺着秋水心的视线仰着看他。“喊你吗?大哥哥的名字叫若儿?”

“呃?”秋若尘一愣,红了脸。

让一个奶娃儿学娘的口气叫儿子似的喊他,着实教人无言以对。

“这——”秋水心又来来回回看了他们好几眼,终于确定这不是幻觉。

她已经可以确定儿子抱中怀中的小娃儿便是小姑的独生女灵儿,同时——也是若儿的小未婚妻。

瞧瞧这两小无猜的模样,她会心地笑了。

脏兮兮的小脸蛋,看不出生得俏不俏,但那双灵活生动的大眼睛,格外惹人疼惜。

“漂亮阿姨刚才有说媳妇儿,娘说,媳妇儿就是新娘的意思……灵儿是大哥哥的新娘吗?”她偏偏头,一派纯真的提出疑问。

“呃?”这回愣得更严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秋水心闷闷低笑,她这儿子真老实。

“大哥哥不好意思说,让我来问好了。灵儿想嫁给大哥哥吗?”母亲迳自作主,开始当着儿子的面,替他拐年少无知的小新娘。

灵儿看了看搂在胸前的小木盒,考虑不到三秒钟,脸上立刻漾出大大的笑容。“要!灵儿要嫁给大哥哥,当大哥哥的新娘。“

接着,小小的手臂搂上彻底愣到十万八千里远的男孩,开开心心地补充道:“大哥哥对我好好哦,会帮我抓蛐蛐儿呢!”

因为一只蛐蛐儿,拐来一个新娘?

这会儿,连秋若尘都说不出话来了。

夜,已经深了,秋若尘向来惯于独眠的床上,多了个攀缠在他身上的小东西。

微仰起头,他带着些许无奈。“娘,麻烦转告姑姑和姑丈,灵儿在我这里。”

秋水心勾起唇角。“我知道了。”

“别用这种表情看人,娘。”他叹了口气。

“你命令我?太久没被扁,忘了谁是母亲、谁是儿子了吗?”她爱用什么表情看人,这小子有什么资格说话?

秋若尘淡哼一声,“不必吧?浪费宝贵青宵来强调母亲与儿子的差异,不怕爹怨死你吗?到时爹要耐不住寂寞,给我讨个二娘回来,别怪不孝子没提醒你。”

这死孩子!就会戳她的痛处,明知她最大的弱点就是爱谷映尘爱得死去活来,被丈夫给吃得死死的,没场所得像个可怜小媳妇,儿子不同意她也就算了,还拼命的取笑。

秋水心差点冲上床去揍人!

“要真有这一天,你听着,老娘绝对会把你丢给继母去虐待个半死不活!”

继母?秋若尘实在很想笑。“娘,你又还没死。”

“快了!”而且是被亲生儿子给气死的!

“问题是,你儿子我,已经大到脱离当受虐儿的年纪了。”

“是啊,还大到可以拐拐小新娘呢!”水眸溜呀溜的,又往他怀中安睡的女娃娃瞧去。

这小灵儿生得还真俏呢!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巧的鼻,粉嫩嫩的小嘴,活脱脱玉雕一般的小娃娃,可预见十来年后,必是个绝色小美人,真是便宜了这小子。

“要不要我提醒娘,是谁毫无道德廉耻,诱骗年幼无知的孩童嫁你儿子的?”秋若尘道。

秋水心敢发誓,他那口气,绝对、绝对是不屑、唾弃!

“起码我没拐她来和你同床共枕,你倒是说说,谁比较无耻?”老娘可是卯上了!

“我也没——”

“那我现在看到的全是幻象喽?”一句话堵了他的嘴。

他也不是有意的啊!灵儿就偏爱黏他嘛,他能怎么办?秋若尘无奈地想。

打进屋之后,灵儿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他半步,沐浴、吃饭,无一不是由他代劳,就连入睡,也“钦点”由他陪寝,他无奈地发现,原来他也挺有当奶娘的潜能。

“喂,你倒是说说话呀,澡也洗了、床也睡了,身子也抱光看遍了,人家小姑娘的名节全毁在你手上,你可不能不认账。”

澡……洗了?床……也睡了?还、还抱光看遍?这这这……

“娘,你不要愈说愈像一回事哦!人家灵儿才五岁,我该负什么责啊?”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睡了什么,最重要的是,被抱光看遍的人是他耶!

他可没忘记寸步不离、坚持与他共浴的灵儿,一双水灵大眼有多目不转睛的瞧着他的身体,还数度企图伸出小魔掌研究两人的差异处,窘得他差点夺门而出大喊非礼!

苍天为证,他才是那个“名节受损”的人好不好?

“五岁就不是人啊!秋、若、尘!你存心欺人家纯真无知哦!”烽水心咄咄指陈,音量微失控制。

“嘘——”他连忙暗示母亲噤声,轻拍怀中稍稍受惊的小小人儿,柔声轻哄,“没事,灵儿乖,你继续睡。”

“唔——”挪了下身子,寻找到更舒适的角落,小灵儿再度安稳地沉入梦乡。

秋水心要笑不笑地睨着儿子。

还说得一副自己多委屈的样子,他明明也打心底疼爱灵儿。

“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谈这个,未免言之过早,将来,还得问问灵儿的意愿。还有,爹已经等得不耐烦,想亲自过来抓人了。”

“啊!”最后一句,令秋水心如梦初醒地惊叫一声,才一转身,就迎上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孔。

“终于想起我了吗?”谷映尘哼笑。“甚感荣幸。”

“对不起——”她小小声地说着,柔弱无骨的身子挨了过去。“在生气吗?”

“你说呢?”谷映尘连眉都没挑,对于爱妻的投怀送抱,一点都不打算给半点面子回应她。

“那——你要怎样嘛!”

“好问题!或许,今晚我们可以‘详细地’‘彻底地’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一整晚!”敢冷落他?罪无可恕!

“……”她吞了下口水,硬着头皮问:“一整晚?”

“是的,一整晚!”他坚定地道。大手不知不觉揽上纤腰往回走。看她以后还有没有胆让他大半夜“守空房”。

“不要啦,不然……”

“再多说一句,我让你连明天都出不了房门!”

声音渐行渐远,习以为常的秋若尘完全以视而不见来回应。

娘还是这么顺从着爹的意思。

究竟是爹太强势,还是娘爱爹爱得太深,所以没了自我?

打小看到大,他几乎不曾见娘反驳过爹什么,好像生命之所以存在,只是为了依附他。而爹爱娘吗?答案当然也组成庸置疑的,虽然他从来不说。

这样的感情,究竟值不值得欣羡?他其实也不太清楚,只知他们的情很狂、很烈,以他未识情滋味的年纪,并不明了那种感觉,而在若干年后,若若他能识得,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境呢?

是温淡如水,还是狂炙如火?

低首凝视怀中的小小人儿,他微勾起笑,陪她入梦。

而,在连他都不曾留意的角落,两道相偎的身影,也带着笑渐行远去。

“幽,我们的灵儿很聪明呢!”

“怎么说?”倾身亲了爱妻一记,宠怜的眼瞳,悄悄流泻万继柔情。

“因为她小小年纪,就懂得替自己找个会疼她的夫婿呀!”

唐逸幽浅浅一笑。“我以为,这名夫婿,是我们替她找的呢!”

“那也得灵儿懂得把握呀。”像极了全天正气母亲,以女为荣,骄傲到天边去了。

“羡慕吗?”他垂下眼眸凝视爱妻。

“才不。”谷映蝶回身对上他深情的凝眸,倚偎而去的娇躯,迎向他温存绵远的柔吻。

无需去羡慕谁,因为,拥有这个待她无尽包容的丈夫,她才是人人欣羡的对象。

来不及出口的话,她知道,他会懂得。

今晚的月华,幽幽淡淡,漾开一片属于情人的旖旎柔情。

“不管,不管,人家要嫁你啦——”娇小到未及腰腹的人儿,哭得满脸泪水、可怜兮兮。

一摆一角被捏得死紧,清雅飘逸的白衣,就这么一处被小魔掌给摧残到皱得不能看,成了美中不足的一大败笔。

然而,他一点也不在意。

“灵儿乖,把手放开,表哥要回家。”

半个多月来,他们同寝同食,小灵儿黏他黏得紧,寸步不离的成了秋若尘的小影子,浓浓的依赖之情,早已不可分割。

后来她才知道,她口中的漂亮阿姨,是她的舅妈、大哥哥的娘亲,所以她要喊大哥哥表哥。

舅舅一家,只是来探亲的,要不是她死缠活缠,也不会停留了半个多月。

灵儿眨着泪眼,求助的眸光看向母亲。

“少来,灵儿,你这招用过了。”

“呜呜呜……人家就是不要表哥走嘛!”像个被夺走心爱玩具地的小孩,灵儿哭得惨兮兮的。

这模样,看得秋若尘于心不忍。

蹲下身,他极有耐心地哄着。“灵儿别哭,表哥有空会来看你的。”她就要等好久好久才能看到他了。

见她这抱定了主意赖他到底的架式,秋水心打趣道:“若儿呀,我看你要是不负起责任把人家娶回去,灵儿是不会放过你了。”

“可以吗?”灵儿看了看几个大人要笑不笑的表情,而后,飞快道:“要、要!表哥,人家要让你娶,一定要!”

因为表哥很疼、很疼她,就像爹对娘一样,什么事都依娘,那——既然娘说,嫁人就可以一直和那人在一志,让他疼,那她当然要。

“这——”这些天来,习惯了大庭广众的让人求亲,秋若尘已学会不感困窘,但一时之间,仍是不晓得该如何正确回应。

见他不说话,灵儿小脸一皱。“你不要对不对?呜呜呜……我就知道……”

“别……灵儿,别哭呀!”他慌了手脚,将小人儿勾进怀中拍抚。“哭丑了,我可真的不要你了。”

“不哭,你就要了?”多么神奇啊!收放自如的泪瞬间止住,她眨巴着眼瞧他。

秋若尘勾出系在她颈间的碧澄琼玉。“等你长得很漂亮、很漂亮的时候,就带着它,到汾阳来找我吧!”

“那……那要是我丑丑的,然后你不要我,怎么办?”

他低低一笑。“那就想办法拐到我愿意娶你吧!”

“嘻——”她心满意足的笑了,将残泪未干的小脸埋进他颈间。“你一定要想我哦!”

听到没?她“命令”他非想她不可呢!

眼眸漾满宠溺。“好,我想你。”

“要很想、很想!”她得寸进尺地要求。

“好,很想、很想。”从善如流。

“有多想?”

“你说多想就是多想。”

“那到底是多想?”

“想到无力。”

“想也会无力吗?”

“想你就会。”

找碴的问话,疼宠而纵容的应答,一声又一声漫向天际,飞过十二载年岁——



第二章

“呀!”低呼一声,唐灵儿由梦中醒来,小脸红透。

抚着发热的嫣颊,她曲膝坐起。

梦中,她总是赖在一名年少俊舶男孩怀中,说着连自己都觉得无地自容的逼婚词,那是好模糊、好模糊的记忆了,模糊到她几乎快要分不清是真实发生过,还是梦境与现实交替所产生的错觉。

“等你长得很漂亮、很漂亮的时候,就带着它,到汾阳来找我。”

“那……那要是我丑丑的,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那就想办法拐到我愿意娶你吧!”

耳畔,依稀还回绕着声声稚言童语,她挑出领内的玉佩,清眸浮起一抹迷惑。

这块玉采镂空的精巧雕刻法,展现出一只栩栩如生的戏水鸳鸯,是她自出生便佩戴至今的贴身物,名唤玉“鸳鸯”。

鸳鸯该是一对,那么另一块呢?在谁手上?

晨光透过窗棂照亮了一室,起身梳洗的灵儿,有睦怔愣地看着菱花镜中自己的俏丽娇容。

一手不自觉抚上清妍细致的脸庞,喃喃自问:“很漂亮、很漂亮……我这样算吗?”

比起娘,她会觉得自己逊得该往地洞钻,但世上如娘一般艳冠群芳的美人又不多,基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考量,长成这样就可以偷笑了。

这样要是还有得嫌,她决定一拳揍昏那个人。

“你一定要想我哦!”

“好,我想你。”

“要很想、很想!”

“好,很想、很想!”

她的嘴角勾起甜甜笑意。

若真有这么一个很想、很想她的纯情男,那她唐灵儿还真是幸福毙了呢!

唉!梦啊梦!如果这真的是梦,那就别让她醒来了吧!

谷映蝶一进门,就见到女儿撑着头在那儿唉唉叹叹的。

“干什么?思春呀?”

咚!没撑稳的下巴跌了下去,撞得她好疼。

“娘!”唐灵儿叹了口气,揉着下巴。“你知道吗?娘,我真的很怀疑,爹到底是看上你哪一点。”

“如果我说,当年是你爹巴着我不放,你信不信?”

“信,但却极同情爹的眼光。”

谷映蝶还来不及回嘴,门外传来低笑声。“多谢同情,但我想,我很满意自己的眼光。”

噢,她真是爱死她夫君了!

一回身,宛如轻盈的彩蝶,谷映蝶翩翩飞往那副多年如一、始终只容她栖息的臂弯。

“又和女儿卯上了?”唐逸幽怜爱地轻点爱妻鼻尖。

“她欠教训嘛!”

“你哟!”半是包容、半是莫可奈何,最后化诸温柔的拥抱。

唐灵儿捧着胸口,不胜虚弱。

不是她不给面子,都一把年纪了,还日日当着儿女的面上演这种会让人吃不下饭的戏码,谁受得住?

“身体虚啊?等会儿让你爹给你把把脉。”谷映蝶没好气地瞥她一眼。

“噢,不必,不必,女儿已尽得父亲真传,会打理自己的身子,不敢有碍两位恩爱。”唐灵儿快步往房外走,免得食欲被影响得更严重。

没一会儿,又回过身来叮咛。“对了,要是太过迫不及待,里头有床,不用客气,请尽情发挥,真的不打扰了!”

“这丫头!”望着快乐走远的身影,唐逸幽摇头叹笑。

教养出这么个天真率性,有别于一般千金闺秀的女儿,真不知算是成功抑或失败?

一轮清月映空,秋若尘倚窗而立,夜里寒风,吹起了衣袂飘然。

这样的夜,令他忆起尘封的往事,以及记忆中的甜美娇靥。

勾出领内琼玉,幽邃的黑眸,不自觉变得柔和。

好快,十二年过去了。

小灵儿,你还好吗?

许多不眠的夜,总会不期然的想起她,想起那张纯净无邪的小脸,总是对他绽放信任依赖的笑容,仿佛天涯海角都愿跟随。

在那不识情滋味的年纪,他们都不懂纷扰恼人的情是何物,只是单纯地喜欢对方的陪伴,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两小无猜吧!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错过彼此,并非刻意,但命运就是那么的爱捉弄人,不知——他可人的小小灵儿,是否已忘了他?

他在等她。

说来可笑,那儿戏似的婚约,他竟潜意识地坚守着,组成需宣之于口,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推却了所有上门说亲的媒婆,回拒太多、太多条件不凡的女子,为的便是她。

再说,她一定会来找他,并且要他娶她回家。

他的小灵儿也十七了吧?不知生得什么模样呢?他深信,不论面貌如何,都会是印象中甜美可人、令他怜疼的女孩。

也该是时候了,再等,也没多少时日,她若再不来,那么,他会亲自去寻她。

握牢手中的玉鸳鸯,低敛的眼眉,覆去几各市地悠远的柔光。

天很蓝,风很凉,阳光很暖,天气也很好,但是……她很无聊。

“唉——”再一次,灵儿存心用此人注目的方式,大大地叹了口气。

唐逸幽仍是专注地替前来看依的病人把脉,交代着该注意的事项;不远处的谷映蝶忙着配药,懒得回眸垂怜;而堂哥唐临渊眼前的账本堆得比天还高,更是没空关照她一眼。

“唉——”这一次,她是卯足了劲,冒着内伤的危险,用、力、地、给、它、叹、气!

处理完手边求诊的病患,唐逸幽总算回过头去。“怎么了,灵儿?”

“别理她啦,幽。她这几天都这样,闲来没事就无病呻吟,八成是春心寂寞缺男人。”谷映蝶道。

什么?

母亲竟然这么形容她?

“亲、爱、的、娘、亲!”灵儿皮笑肉不笑地喊了声。

“我想,我已经可以理解叔叔为什么每见到你,就一副想狠狠将你掐死的心情了!”

她伟大的爹爹真是值得崇拜,除了他,大概也没人能忍受她娘了。

谷映蝶冷哼。“那个没风度又小心眼的男人!”

忙碌中的唐临渊停了下,由成堆的账簿中仰乎。“伯母,你口中那个没风度又小心眼的人,是我爹。”

谷映蝶挥挥手。“我也很纳闷,乌鸦居然能生出凤凰蛋,老天爷真是太偏心了。”

“蝶儿,口德!”唐逸幽真是哭笑不得。

“发发牢骚不行啊!瞧,咱们是男的俊、女的俏,结果呢?不争气的灵儿成了我人生中的败笔,那死家伙帅得过你吗?偏偏——”

“喂,娘啊!这我就要用力抗议了哦!你女儿我,哪一点见不得人了?”

说到这个,就令映蝶感伤得想哭。“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啦!叫那么大声做什么?也不懂得遮遮羞。“

本以为,小时那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娃,长大后必定是个倾城绝色,美得令人手软,结果呢?

不躲起来感伤,难不成还要敲锣打鼓的昭告天下?

唐灵儿噘高小嘴,愤愤地扯着衣角。“你等着!我非嫁个比爹还俊的男人给你看,让你去流口水,嫉妒到内伤!”

“呵,口气倒不小,就凭你?”

什么态度啊?居然斜眼看人!

灵儿正欲回嘴,唐逸幽微敛起眼,状似凝思地问:“灵儿——也十七了吧?”

“对呀!”唐灵儿愣愣地点头。

夫妻俩心有灵犀。“咦,对哦!我都忘记还有这回事,丫头,算你走运。”

“呃?”她不解地眨眨眼。不会吧?她只是随口说说,爹娘不至于真要嫁掉她吧?

“先说好哦!其他好谈,就是嫁人免谈!”

“呵呵——”谷映蝶笑得不怀好意。“其他不谈,就谈嫁人!小灵儿呀,你难道忘了,你还有个未婚夫的事?”

“啥?”唐灵儿一下了跳了个半天高,淑女形象尽失。

“何必这么意外?这椿婚事,打你未出世前就定下了。”谷映蝶闲闲地丢回一句。

“还是未出世时定下的?”他们居然这么欺负一个无法反驳、无法自主的小生命?

这个要是不抗议,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还是我来说吧!”这蝶儿分明是唯恐天下不乱嘛!唐逸幽真是败给这对母女了。

“这么说吧!当年,谷家遭逢剧变,你娘在很小的时候,就与唯一的兄长失散,你外婆在情急之下,将谷家世代只传长媳的玉鸳鸯交给了你娘,作为往后相认的凭借。而后,你娘确实也因为这只玉鸳鸯而证实身份。当时,你舅舅已经有了一个七岁大的儿子,他并未取回这只鸳鸯,而是两方约定,将来你娘若能生得一女,便嫁与他如今持有雄鸳鸯的长子。”

“哪是两方约定?根本就是霸王硬上弓,大哥说了算。”谷映蝶闷声道。

“哪有这样子的!”唐灵儿哇哇叫,像要撇清什么,飞快取下颈间的玉鸳鸯丢向母亲,“不算,不算!又不是我自己答应的,要嫁你自己嫁。”

多声映蝶多年不使刀剑,身手依旧俐落,一手接了住,要不,此刻传家物已成碎片一堆。

“有点良心,人家若儿等你十多年了,你一句不嫁,就想粉碎人家的纯情少男梦?

何况,这可是你自己亲口允婚的。“

“我——我哪有!”一声若儿,熟悉又陌生,她再也不敢理直气壮了。

难不成……那片片段段的模糊印象……

咚咚咚!她连退数步,抗拒着不敢相信那么颜面无光的事是真的。

“敢情唐姑娘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也不晓得是谁,死巴着要抛爹弃娘的跟人家跑,哭哭啼啼地非要嫁人家不可,说有多丢人现眼就人多丢人现眼。”

不……不会吧?

晴天霹雳!

她一句话都挤不出来,转瞬间,羞愧得难以接受自己真做了那些事。

她……哭闹不休,逼人家娶她,还死缠知赖,硬是与人家共枕共浴……

“我不相信……你骗人……”她一脸悲惨,犹做垂死挣扎。

“伟大的小舵鸟。”那哼笑声,分明是看好戏的成分居多。

“蝶儿,你别闹她了。”唐逸幽由爱妻手中接过玉鸳鸯,回首对灵儿道:“不管你对这桩婚事的意愿如何,你亲口允诺的,就必须自己解决。”

灵儿愣愣地看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这分明就是在欺负她年幼无知嘛!

想想看,她这个未婚夫足足大了她十岁,十岁耶!感觉上像是好老、好老了,一定很无趣,她会闷死啦!

再说,他长得是圆是扁,她也没概念,要她嫁给他,还不如死了痛快。

呜呜呜……记得当时年纪小,莫名其妙被卖掉……

“该偷笑了,唐灵儿,瞧瞧你自己什么德行,平白捡了个俊帅不凡的夫婿,还敢摆出一副多吃亏的模样,简直欠揍!”

这些年来,两家往来并不频密,加上在灵儿五岁那年过后,这对小未婚夫妻,总是极凑巧的错过彼此,算来,他们也近十二年没见面了呢!

不过,前两年与丈夫相偕前往汾阳办事,也顺道绕过去探视大哥一家,二十五岁的若儿,已长成顶天立地的好国儿,温文优雅的泱泱风范,足以教任何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女芳心悸动。

看着若儿的好人品,再看看自家女儿没啥闺秀气质的散漫无状……她实在惭愧心虚得想当场毁婚,免得到时被退货更丢脸。

唐灵儿将小脸皱成一团,没大没小地朝母亲扮了个逗趣的小鬼脸。“我就知道娘嫉妒我比你年轻可爱,天真烂漫,清纯无邪,才会老是用话酸我。”

“我嫉妒你?哼,哼!”好明显的嘲弄,“相公,你女儿在作白日梦吗?我会嫉妒她?开什么玩笑!”

“蝶儿!”唐逸幽好笑地叫了声。他真是拿这对母女没办法,偏偏,她们却是他此生的最爱。

“不理你们了!”夺回父亲手中的玉鸳鸯,灵儿闷闷地冲了出去。

“唉——”谷映蝶在后头瞪着那道来去如风的身影。

啧!她的感伤不是没道理的吧?瞧瞧。这大而化之的小丫头,哪有一点闺秀样?

唐逸幽搂了搂爱妻,回头对上唐临渊同样深思的眼眸,交换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意念。

临渊有着内敛的风华与才智,尤其,他与灵儿从小一同长大,一向就很照顾灵儿、疼爱灵儿,也了解灵儿,不用唐逸幽开口,相信临渊便能懂。

默默地,唐临渊点了下头。

数日后。

唐灵儿包袱一背,潇洒帅气地离家出走去了!

她可不是要逃避婚事哦!相反的,她是要去自投罗网……呃,不对,是解决事情啦!

开玩笑,她唐灵儿是何许人也?既然事情是她自己搞出来的,她当然要很有场所、很有担当的自行解决,才不要窝囊的躲起来,让娘又有机会笑话她。

当然啦,这其中还有一丁点儿的好奇……噢,好吧、好吧!她承认,不只一丁点儿,而是非常、非常的好奇她那“未婚夫”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这——实有点矛盾了,既然都决定要去退婚了,那干什么还管人家生得是圆是扁?

唉,好吧,再承认一点,她其实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要退婚啦!

模糊的记忆里留不住太多事,但依稀仍记得那种甜美的感觉——一种被人疼着、宠着的单纯愉悦,她只是死要面子,不愿意承认罢了,不然娘就真的有机会取笑她思春了。

那,到底是退,还是不退呢?

唉,其实她也没主张,一切就等见过她那据说好到“让女人手软身体虚”的出色未婚夫时再作打算,要是她刚好不小心给它心头小鹿撞了几下,那——要改变心意,起码不会太丢脸。

这就是她坚决偷溜、不让任何人陪同保护的原因。

反正,凭她唐灵儿的能耐,她不去惹麻烦就很普天同庆了,谁敢不带眼的惹到她身上来,对不?

想着想着,她露出得意的笑容,步履更加轻快了。

她飞快地走着,丝毫没留意身后不远处,出现了两道轻巧的形影。

“渊儿——”唐逸幽看向他。

“我知道。”唐临渊微微颔首。“伯父放心,我会将灵儿安全地送到若尘身边的。”

“嗯。一路当心。”

足下一点,唐临渊跟上前去,不着痕迹地尾随其后。

看着两道形影瞬间消失在远方,唐逸幽这才郐眉一笑。

他相信,不久之后,会有喜讯传回来的。别问他为何那么肯定,只因他那纯真俏皮的女儿,本就是生来配若儿的呀!

一路上玩玩走走了月余,终于抵达汾阳。

一进城,便让繁荣热闹的大街给吸引住了,一项项新奇好玩的事物,看得唐灵儿流连忘返、欲罢不能。

就说嘛!外头有这么多有趣的事,爹娘竟老关着她,不让她出来玩,真是太不够意思了!

看完街头杂耍,掏出几锭碎银打了赏后,她又买上一串冰糖葫芦,走马看花地随性游逛。

突然,她被拥挤的人群给撞了一下,灵儿机警地往腰腹一探——空的!

她迅速抬眼看去,想也没想地追了上去。

“站住!”真是太可恶了!居然把歪主意的打到本姑娘身上来了,她非得给这个不带眼的死混蛋一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她唐灵儿可不是好惹的!

仗着自身烂到不能再烂的三脚猫轻功,她一路追进人烟渐稀的巷内,拐了个弯儿,眼看就快逼近——“王八蛋!”她不假思索,手中的冰糖葫芦丢了出去!

谁知,在另一个相连的巷子,突然走出一名男子,就这亲不偏不倚的被砸上了。

“呃?”来不及闪避,秋若尘居然真给“暗算”了个正着。

看了看黏在他身上的“凶器”,来不及作出最有效的反应,另一记“不明物体”紧接着扑来——“唔!”头昏眼花,撞疼了胸,然后因承接不住冲力,跌得惨不忍睹。

他皱着眉,很郁卒地暗暗细数着自身的灾情,后再看向造成这些灾情的祸头子。

咦?不痛耶!

一时搞不清楚状况的唐灵儿,直觉地伸手戳了戳身下的肉垫,有点硬,又不会太硬,温温的,有热度哦!

带点傻气的困惑,她仰首看去——“呀!”一张放大的俊脸映入眼帘,她惊呼出声,接着,后知后觉地发现到两人身躯交叠的亲密。

被这意外给吓得花容失色,她本能地扭动身躯挣扎,当然,也更暧昧的与他纠缠成一团。

“别——”秋若尘才刚吐出一句单音。

一名路人正好踏入巷内,见着这景象,连忙退开,口中直道:“啊!我什么都没看到,两位请继续。”

她要继续什么呀?唐灵儿火得想杀人了!

“喂,你这个死登徒子,本姑娘的名节全毁在你手上了!”简直懊恼毙了,泄愤的粉拳用力捶了上去,“你居然还要我别起来?难不成要让你占尽便宜,吃足豆腐啊!”

“咳、咳!”秋若尘岔了气,哭笑不得地道:“姑娘,我的意思是,要你别乱动,要起来,可以,但没必要用这种方式,还有,我被你压得好疼。”

哪种方式?她怔愣地看着他窘红的脸色,然后和发现,她双手在人家胸前揉揉蹭蹭,将他压在身下也就算了,还稳稳地跨坐在他腰际,压迫着下半身的重要部位。

这模样,活生生是一幕逼奸男人的摧草女色魔状!

“啊——”一声足以将他震聋的凄惨叫声响起,她惊惶地想爬起,却是再一次更亲昵地贴近两人间的敏感地带。

秋若尘呻吟了声,算是彻底败给她了。

“姑娘——”为了“名声”着想,他必须阻止她上来围观人群,至于为的是谁的“名声”……他看了看自身任人“凌辱”的景况,唉,那还用得着明讲吗?

偏偏,她还一脸委屈地指控他。“你存的是什么心啊!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就知道你不怀好意……”

秋若尘忍不住又叹上一口气。“你给过我机会开口吗?”

“不管,反正你就是……”

哪来的番婆?秋若尘懒得和她争论,一手飞快地捂住她的嘴,另一手往她纤腰一拦,动作俐落地一旋身,脱离了她的“迫害”,同时也将她拉起身。

“这样总行了吧?”

“当然不行。”她扁扁嘴,“我都没脸见人了。”

“这里只有我。”意思是,只要他走,就天下太平了。

“喂,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唐灵儿恼了,气呼呼地直瞪他。

“我要负什么责啊?”他才无辜咧!没事弄得全身酸疼。

“你还敢讲,要不是你突然冒出来,怎么会害我追丢了扒手?一切都是你的错,你、要、负、全、责!”她步步近逼,食指戳着他的胸膛一字字说道。

“那——”天生的好修养使然,他也没打算与她计较,只配合著问。“那么请问怎么负责呢?”

“这……”他太有风度、太好说话了,唐灵儿反倒说不出话来。

其实认真说来,人家也算无妄之灾,是她自己身手烂得笑死人,哪能全怪他?

唉,如果要硬赖人家,这么厚脸皮的事她可做不出来,但是身无分文怎么办?刚才那串用来解馋的冰糖葫芦已经“孝敬”给他了,她现在肚子很饿、很饿耶!

“姑娘?”她干什么皱着小脸,活似遭受多大的虐待?

“唉,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让我好好想想。”

“呃——姑娘。”他看了看她,突然欲言又止。

“我说先别吵我嘛!”玉手朝他挥了挥,赶苍蝇似的。

“可是姑娘,我觉得——”

“唉呀,闭嘴啦!”都快烦死了,他还在那里呱呱叫。

“你——确定?”

“对啦,对啦!”她依旧垂头丧气地,努力哀叹。

“那——”正欲开口,一旁窗扉大开的阁楼,突然泼了盆水下来,秋若尘早已退得老远,底下,只剩下那只浑身湿淋淋、呆到不懂得躲开的落汤鸡。

“我刚才就是要说这个。”秋若尘一阵叹息,只来得及用无限同情的眼神看她。

唐灵儿简直不敢相信,大概是受了太大的打击,好一会儿都只能张口结舌的看着他。

秋若尘见到她这副狼狈样,实在也于心不忍,遂解下身上的披风,端庄且极有君子风度地覆上她若隐若现的娇躯。

“你、你、你……”她终于反应过来了,指着他的鼻子,气得头昏眼花。他、居、然、知、情、不、报!

原有的那一丁点儿不好意思全都烟消云散,他完蛋了!

“喂!你这个人有没有一丁点怜香惜玉之心啊!亏你还长得人模人样的,居然……”

纤纤玉指再度造访他的胸膛,戳啊戳的,不经意让一抹淡绿吸住目光。

在刚才那番纠缠之下,掩藏在他襟内的饰品若隐若现,她索性一把抓出垂挂在他胸前的饰品。

这一瞧,她又再一次呆住了!

玉鸳鸯?

这怎么可能?他居然也有玉鸳鸯?难道说……

震愕地仰首,只见秋若尘愠恼地扯回玉佩,同时退开一步。“你这是做什么?”

唐灵儿一点也不介意他有待改进的口气,反而笑弯了眼眉。

真是天助我也,这下不缠死他、赖定他,她就不叫唐灵儿!

“喂——”她笑眯眯地挨了过去,他则防备地跟着退开。

怎么回事?她怎会突然笑得分外甜美?这太可疑了。

“别这样嘛,家好冷哦!都是你害我身无分文,又害人家淋得一身湿,你要负责啦!”

“我——”秋若尘不着痕迹地揉了揉隐隐抽疼的两鬓。“你要我怎么弥补?”

“好歹,你也带我回家,让我换套干净的衣裳。”

“这……”秋若尘一脸迟疑。

盈盈大眼眨了几下,唐灵儿硬是挤出少之又少的泪光,然后用着最可怜兮兮的语调说:“有点良心好不好?我是出外人耶,没个落脚处,如今又搞成这亲……呜呜呜……

都是你害的啦,看你怎么赔我!“

不知怎地,这一幕竟让秋若尘有股似曾相识的三角,好似很多年、很多年以前……

来不及深究那熟悉的情怀,对方已主动握住他的手,代他下了决定。“好啦、好啦,就这样决定了,快,告诉我你家往哪儿走?”

这女人脸皮之厚,实在出乎他意料,居然耍赖耍得全无心虚。

但是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丝毫不觉得反感,一记娇俏明媚的甜笑,化去了他心底最后一丝迟疑,在软腻小手扣上他的同时,一种难言的震荡在心头漾开。



第三章

领着她来到客户,秋若尘有礼地与她保持距离。

“姑娘,请在此稍候,在下去去便回。”

然后,就在灵儿等呀等,无聊到快打瞌睡时,他再次出现,手中捧着一套干爽的女装。

灵儿傻呼呼地接过,见他转身要走,急忙喊道:“喂,你去哪里?”

“姑娘更衣,在下自当回避。”

“唉呀,不急啦!”灵儿硬是将他拉到旁边同坐,偏着头有趣地打量着他不甚自在的局促面容。

现在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他,她愉快地发现,她未来的夫婿真的是“人间极品”呢,娘果然没蒙她。

俊秀儒雅的面容,没有江湖草莽的粗犷味,但也不似一股文质书生的白净病弱样,该怎么说呢?他有他独特的气质,优雅沉着,气度不凡。

更有趣的是,她发现他好像极少和女人相处哦!所以才会表现得这么拘束,难不成……他真为她守身如玉?!

哇!若真是这样,那她不就赚到了吗?

这么洁身自爱的男人可不多见,她还以为她那纯情爹爹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呢!害她每每对娘嫉妒个半死。

一道好玩的念头闪过脑海,她抿起小嘴,小心地掩饰好窃笑。

“你看什么?”他不甚自在地移开视线,不太能接受这么大胆而直接的探视。

“喂,我发现,你长得真的很好看耶!”她兴冲冲地发表高论。

“呃?”他愣了下,这般直言不讳的姑娘,他还是生平第一回见到。

一般姑娘,即使对他再倾慕,也总是含羞带怯,不敢迎视他,只除了有一回误闯勾栏院,见识到花街伶妓的妖娆媚态,惊得他当场夺门而出。

不过,眼前的女孩,有着最干净无瑕的明眸,分明是不解人事的小姑娘,绝非他所想的那类人,那又为何……

不知怎地,每每迎视她那双慧黠灵动的眼瞳,他就有股奇异的心灵怦动,好似……

在哪儿见过。

见他眸中浮起困惑,灵儿的玩兴彻底被挑起。

“唉呀,怎么这样看着人家,真是羞死人了!”说是这么说,但她可没半点羞涩样,还有意无意直往人家身上挪去。

“姑……姑娘……”他微感吃惊,跳了开来。

“这么惊讶干么?刚才,我们再亲密的事都做过了,还差这个吗?”

再亲密的事都做过了?!

俊容一阵窘红。

“姑娘——请慎言。”

“慎言?”她眨眨清灵大眼,好纯真地说。“我不懂耶,就是不要文物意思吗?可是嘴巴本来就是要用来说话的呀!不然——噢,我懂了!你是想使用它的另一项作用吗?”

也不晓得她是怎么办到的,一不留神,她又挂到他身上去了。

软腻娇躯似有若无地偎蹭着他,撩人情境,说有多暧昧就有多暧昧。

他步步退,她也步步逼近。

“说嘛,是不是呢?”踏高脚尖,有意无意的在他耳畔呵气,存心撩逗他。

嘻嘻!这招是向娘偷学的,先暂借来用用。

秋若尘之所以不使强硬手段拒绝,除了顾忌着怕伤到姑娘家的自尊外,也因为她令他有了难以言喻的好感,他不忍如此待她。

他真的不想给他难堪,但实在是避得没法儿了,只得微愠道:“我尊重姑娘,也请姑娘自重。”

“嫌我太重啊?”灵眸闪着地无辜。“那好吧,我想办法让自己轻点儿好了。”

接着,她竟当着他的面轻解罗衣,震任务了秋若尘。

她当然不会真把自己给脱光,那亏未免吃得太大,她还留着中衣啦!不过,在浑身湿透的情况下,这样反而更撩人。

“你……”他惊急地挪开步伐,灵儿如影随形地黏了上去,一不留神,拐着了床脚,“又”跌成了一团。

“唔……”好倒楣,又是他在下头垫底。

嘿,感觉不错耶——这一回,她懂得好好享受了,不再惊惶失措,反而安安稳稳地偎靠着闭上了眼。

这是她要抱一辈子的男人耶!他的怀抱好温暖、躺起来好舒服哦!

像这么一个光风霁月、磊落自重,外加品行超然的男人,她脑袋坏掉才会放弃,呵呵,反正她就是抱定主意,这辈子缠定他了啦!

秋若尘懊恼地在心底呻吟。“快起来,别睡着了。”她那一脸陶醉,真是看得了哭笑不得。

理他吗?才怪咧!

“唉,我们这样也算绿越礼教了耶,你要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就该负起责任娶我。”

像只八爪鱼,死攀住,就是不放。

秋若尘微愕。这感觉……

旋即,他甩甩头,怎会让她勾起温浅的柔情,恍惚地起了错觉?

“不,在下早有婚约在身,辜负了姑娘一番美意,还请见谅。”

“婚约啊……”咦?没想到他这么认真的守着他们的约定呢,想想自己这些年把这事儿给忘光光,她便觉心虚。

“那……退婚嘛!你未婚妻会比我还可爱大方、美丽迷人吗?”羞愧摆在一旁,唐灵儿正在兴头上,玩得不亦乐乎,不舍得放弃捉弄他的乐趣。

秋若尘发现,他居然拿这个小女人没法儿。

“不,除非灵儿亲口对我说,否则,她必定是我的妻。”见她是没主动起身的意愿了,他再也顾不得难不难堪的问题,探手想拉开她。

哇!好坚贞的操守啊!真是太让人感动了,感动得──想再玩玩他!

“不要嘛,再让人家躺一下。”

“姑娘!”他口气一沉,眼神转冷。

“不管,不管,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别逼我!你再这样,在下便不客气了。”

“啊?好啊,好啊!不必对我太客气……”她拼命点头,反正是自己人嘛!

“你!”这女人摆明就是吃定他了。秋若尘决定从善如流,不要“客气”下去!

探手一扯,他强硬地将她抓离他身上。

“哇!不要啦,小器鬼,借躺一下会死啊!讨厌、讨厌啦……人家不走、不走,死都不走……”

听听,这像是一名女子该说的话吗?

薄怒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办法真正对她生气。若非怕扯伤了她,要在以前,他早就将这类厚颜无耻的女人丢出去了。

纠缠中,一抹碧光闪过。

他眼一眯,目光盯在她胸前。怎么,突然“狼”性大发啦?

唐灵儿不解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才暗自叫惨,想掩饰,却为时已晚。

秋若尘快她一步探手扯下她颈间之物,与他随身佩戴多年的玉鸳鸯两相比对。

没错,是雌雄一对、栩栩如生的纹路雕镂,两相比对下,正是一对戏水鸳鸯。

“呃……呵呵!好巧哦,怎么你也有一个……”如果可以,她期望自己能表现得更无辜些,但在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凌厉注视下,蠢笑已属极限。

“还有呢?”他面无表情、不容逃避地瞅住她。

“嗯……那个……好久不见了哦……”她吞了吞唾沫,努力想粉饰太平。

“解……解释啊……”绞干了脑汁,她拼命傻笑。“呵……呵呵!你……再等等,我想想看哦……”

“不必费事了,你说的嘛,就退婚啊!还杨什么?”

唐灵儿现在才发现,惹毛他是多么不智的一件事!

在那温文的表象下,真正发起怒来,那才无法收拾。

“别……别这样啦,表哥,人家只是开个小玩笑嘛……”

“小、玩、笑?”他一字字玩味。“我说过,要退婚,也昨你亲口说出来,既然你都这么坚持了,我怎好让你失望?”

什么?!唐灵儿吓得神情呆滞。

“呜……不要啦,表哥,人家改变心意了,我不要退婚啦,说什么都不要!”小手死抱住他颈子,紧缠着硬是不放。

深幽的黑眸闪过一抹异样的光彩,他抿了抿唇,悄悄掩起不经意流泻的温柔。

“唐灵儿,你当我是什么?说退就退、不退就不退吗?”等她抱够了本,他这才拉开她,口吻淡漠。

“不管,人家就是要嫁你啦!”她出其不意地探手想抢回玉佩,但秋若尘早摸清了她赖皮的行为模式,轻易的避过,加身一闪,退离了床铺与她。

“玉鸳鸯你已退还予我,明日我便修书给姑母与姑丈,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啥?惨了,她玩过头了,这下真是乐极生悲了!

“哪有这样的?人家又没说要还,你土匪啊!”她哇哇大叫,追着他满屋子跑,想抢回订亲信物。

“一个月。”他突然停下脚步,唐灵儿一时不察,往他胸怀撞去。

他低低一叹,搂住她倾跌的身子,深瞳中有着浓得化不开的爱怜,只可惜她忙着揉撞疼的鼻梁,没能察觉。

“什么一个月啦!”她口齿不清的咕哝,满心挫败。

“给你一具月,如果你能够取回玉鸳鸯,我娶你;如果不能,限期一到,我便告诉姑丈,取消婚约。”

灵儿想了想,欣然同意。

“好,这是你说的,不许反悔。”想她唐灵儿如此娇美可人,还怕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乖乖娶她?

“当然。”

“就这样说定了。”一转眼又眉开眼笑,双臂已数不清是第几次缠上他的脖子。

“既然你都答应要给我机会了,那──应该也不介意借我亲一下吧。”

“这──”他状似为难。

“还要犹豫?”灵儿皱着小脸,大为不满。“不管,亲了再说。”

一点也不矜持的直接拉下他,以着土霸王似的作风不容拒绝的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记,这才一脸得意地窝进这强赖来的怀抱。

却没留意,秋若尘微弯的唇角,勾起了浅浅柔情。

这天真的小丫头啊!她难道不知,若非他纵容,她能够轻易地“非礼”到他吗?

然而,他就欣赏她这一点,清新无邪,没有心机,想要什么,从不费心去掩饰,单纯大方得惹人疼爱──她,仍一如记忆中的美好,不枉他痴候多年啊!

“哇!好久没来了,都快忘了这儿长什么样子了。”一路上蹦蹦跳跳的逛着,身后始终有个男人默默跟随。

“当心,别又──”大手一勾,将倾跌的娇小身子捞回怀中,他叹息着将话完成。

“跌跤。”

“嘻!”灵儿反射回搂他,准确无误地仰首亲了他一记,充当酬谢。

她要把握机会,拼命地亲近他,那久而久之,他就会离不开她了,就像爹对娘一样,爱她爱得死去活来。

小小的脑袋瓜编织着美好的远景,得意得几乎快忘了自己是谁。

呵呵,光想就觉得好幸福哦!

秋若尘备感无奈,早已习惯了她这出其不意的小动作。

他又何尝不知,她只是在故作笨拙,虽然她的轻功的确烂得有目共睹,但还不至于连走路都成问题吧?更别提这是她自出了房门后第八次跌倒了。

她那点心思哪瞒得过他?要不是真心疼惜她,怕她弄假成真,跌疼身子,她连他一根手指都碰不到,更别提甘心上当了。

“你抱人家,我就不会跌倒了嘛!”得寸进尺的小丫头,还真以为诡计得逞,笑得多甜美啊!

有这样的未婚妻,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秋若尘好疑惑地自问。

“如果我嫌你太重,你会不会又当场脱衣?”

灵儿一愣,当场红了脸蛋。“你讨厌啦!”

原来这小丫头也是懂得害羞的,这应该很值得他欣慰吧?原本瞧她调戏他那模样,他还以为她根本不懂羞怯为何物呢!

奇景之所以是奇景,表示它很难得,来得快,去得也快。瞧,才一转眼,那双灵灿水眸溜呀溜的,又自行寻找好玩的事物去了。

“咦?”她瞪大了眼瞧着前方。

“怎么了?”他正想问,她已兴冲冲朝前方奔去。

“嗨,姑娘,你好漂亮哦!”灵儿称赞道。

只见前头被称为“姑娘”的“男子”脚步打滑,差点一头往她身上撞去。

“你瞎了吗?我哪里像女人了?”被缠上的男子,口气极粗鲁,实在是这样的事件太常发生,频密到成了他个人毕生最大的耻辱与忌讳,而这不要命的女人,居然敢当着他的面说,还说得如此嚣张……

可恶!

怒火正欲爆发,不知死活的灵儿仍旧笑嘻嘻的,一手卖力勾上他的肩。“唉呀,别装了啦,你乔装的技巧不够高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赶明儿个我教你几套易容术,包管你爹娘见了都认不得。”

好一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女人死定了!谷清云死握住拳,持续的吸气、再吸气……

“咦?你怎么了,气喘吗?唉,越美的女人越是红颜薄命,就像古代的西施一样,美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没关系,我也是大夫哦,我可以替你瞧瞧……”

真、是、够、了!

忍性濒临顶点,他抓狂地用力吼出声。“你给我听清楚!我、不、是、女、人!”

这怎么可能嘛,眼前这张芙蓉脸,比她还要美上数倍,直教当了十七年女人的她汗颜,这样还不够资格当女人,那她唐灵儿不就羞愧得可以去撞墙了?

“少业了你,我才不信呢!”说着,小魔掌竟没分没寸的往人家胸前探去。

“哇!你做什么!”哪来的豪放女?光天化日之下就对男人性骚扰。

“唉呀,别害羞嘛,反正大家都是女人。”

“谁跟你都是女人!”他吼得快破嗓,“草容失色”地频频闪躲,誓死护卫贞操。

秋若尘一赶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在她“得手”的前一刻,他早一步将四处为非作歹的小未婚妻给抓回怀里。

“咦?表哥,你来得正好,帮我抓住她。”

她还兴奋地要求援助呢!天知道,他没狠狠痛打她的小屁股她就该偷笑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秋若尘牢牢扣住那个不安怎么安分、直想故技重施的小丫头,眉头锁得快打结。

“你搞错了,我是叫你抓她,不是抓我啦!”

“唐灵儿,你最好有个很好的解释!”可恶的小女人,居然当着他的面,妄想染指别的男人,当他秋若尘是死人吗?

“大哥,你认识她吗?那真是太好了,快快快,把她带走,我受够这个女人了!”

谷清云道。

原来谷清云是秋若尘的亲弟弟,只是秋若尘从母姓,所以两人不同姓。可清云可没想到初次和灵儿相遇,就被她错认成女儿身。

听到这声称呼,灵儿意外地仰首看向未来的夫婿。“哦──她是我的小姑啊?那真是太好了!”

什么?灵儿把清云当成了女人?

秋若尘终于搞懂她这一连串反常行为的原因了,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清云会一副咬牙切齿、巴不得将她碎尸万段的模样。

他叹了口气。“他不是你的小姑。”

“什么意思啊?”灵儿不解地问。

换了个方式,他反问:“你舅母,也就是我娘亲,有生女儿吗?”

灵儿偏头想了想。“好像没有耶!”

“那不就结了?蠢女人!”这么不尊重淑女的话,当然不会是出版她那温文儒雅、完美到心脏无力的未来夫婿口中。

唐灵儿张着嘴,呐呐地指着他。“那……那你……噢,不!‘你’……真的是……”

“货真价实的男儿身。”谷清云凉凉地说着,以看好戏的眼神,等着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哇!你怎么不早说!可恶,害我还以为……你给我从实招来,你是不是看我可爱迷人,存心占我便宜?”

谷清云差点被口水呛死!

这、这、这……简直就是作贼的喊捉贼、打人的喊救命嘛!

盯着两人相依相偎的姿态,他忿忿地道:“大哥,我郑重声明,除非全世界的女人都死光了,否则,你若娶这女人,休想我喊她一声大嫂。”

秋若尘表情有些怪,像是为了维持住风度而强忍笑意。他知道他若在这时笑出声来,清云铁定和他没完没了。

“别这样,清云。”他清清喉咙,确定没有狂笑的危险后,才又接续。“别和一个小女孩计较。”

“别以为这样说我就会改变主意。”小女孩?哼,这个小女孩差点气得他内出血,谷清云不屑地道。

“谁稀罕你改变主意?我又不是嫁你,没人要的娘娘腔。”唐灵儿也迅速的反击回去。

混──蛋──丫──头!

谷清云发现,他又有杀人的冲动了,而且是将人剁成碎泥的那种冲动!

“清云!”在他将冲动付诸行动之前,秋若尘不疾不徐地道:“唐灵儿,我自小便订下的未婚妻,如果你不怕无法向姑姑和姑丈交代,清自便。”

谷清云呆住了,好半晌,没有表情、没有动作。

然后,他发出杀猪般凄惨的哀鸣,一时受不了巨大打击,脑子一阵晕眩,然后──“呼”一声!一时不察,往凉亭的柱子撞了上去。

呜──好痛,痛得他几乎泪洒当场。

他终于知道,什么叫“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痛毙处”了!

难怪,难怪他一直觉得她很眼熟,只不过一直抗拒相信自己会这么倒楣地又遇上她。

唐灵儿是他毕生的梦魇,一直都是!

最后一次见到唐灵儿,是在她十岁那年,那时,娘已将家中所有的产业移交到大哥手足,正是他忙得最不可开交的时候,无法随他们一道前往探亲,正因为这样,才会由得他的小未婚妻为非作歹没人管!

他死都不会忘记,那唐灵儿一见他便“漂亮姐姐”、“漂亮姐姐”的直叫,不管大伙儿如何纠正,就是坚持己见。

趁他睡觉时,“热心”替他统发结辫,他能忍受,人家“天真无邪”嘛!他哪会怪她呢?一、点、都、不、会!

顺道替他抹点粉、上点胭脂,他也无所谓,反正,睡查了本来就是要洗脸的嘛,多谢好意也就是了──虽然他是顶着“人比花娇”的脸蛋满屋子晃了一圈去端水。

但是!但、是──她为什么要鸡婆到替他找来女装,以那足以将房子哭垮的威力,啼闹不休地逼迫他换上!?

结果呢?引来满屋子的人,轮流哄也哄不住她,最后,所有人只好一致将哀求的目光放到他身上。

呜──他这是招谁惹谁了?人面桃花是他的错吗?绝艳更甚女人是他愿意的吗?老天爷啊,他好想死哦!

为了安抚这个小魔星,他只得将泪往腹里吞,为她穿了一天的女装,结果呢?惹来一群狂蜂浪蝶,不是为他大打出手,就是企图逼奸他。

他才十三岁耶!这群人有没有道德啊?他反应要是差一点,那一天,他起码会失身上十来次!

那是毕生以来最恐怖的记忆。当然,他也绝不会忘记,惹出这一切事端的就是这个唐、灵、儿!

在那之后,他打死都不上唐家,也打死都不敢接近唐灵儿方圆百尺之内。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死性不改。

他怎么这么歹命?他都还没成功说服大哥退婚改娶,难道噩梦又要重演了吗?

而前头──唐灵儿疑惑地仰首,“你弟弟怎么了?那表情好像便秘耶。”

秋若尘似笑非笑。“别理他,不是说要向爹娘问安吗?走了。”

“对噢!”挽着亲亲未婚夫的手,她一脸甜蜜地偎靠过去,脑中估量着,她得先和未来的婆婆套好关系,反正舅母一向很疼她,一定会站在她这边的。到时,表哥就算想退婚,也会有人阻止她被抛弃……

愈想愈得意,至于身后那张“好像便秘”的悲惨脸孔,早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第四章

远远的,见着往这儿走来的身影,谷清云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唉,等等,等等啦!我又不是鬼,你干什么见我就逃?”唐灵儿在后头哇哇大叫道。“喂,别不吭声啦,我已经想起以前的事了。男子汉大丈夫,别这么小心眼、爱计较嘛!”

他小心眼?他爱计较?!被整得惨兮兮没换来一声歉语也就罢了,居然不被指责成爱计较?

他很忍耐地吸上一口气。“唐、灵、儿!你到底想怎样?”

如果大哥真娶了她……唉,他谷清云要是会英年早逝,也绝对不是什么太值得意外的事。

“人家只是有事想请教你,这么凶做什么?”她没好气地瞪了回去。

谷清云轻哼了声。“没看过有事情教人还这么嚣张的。”

“我这是看得起你耶,要不,我去问舅妈也是一样,不过,你自己未来的安危可忧。”

谷清云瞪大了眼,这女人居然威胁他?!

“站住!”他一点也不怀疑,她是有能耐搞到他欲哭无泪的。

唐灵儿笑嘻嘻地又绕回他身边。“你决定让我问了吗?”

谷清云不怎么甘愿地抿了下唇,充当回答。

“其实也没什么啦,我只是想部问有关若尘表哥的事。”

哼,他就知道,花痴女!谷清云摆出一副不屑的神色。

不过话又说回来,见过他大哥的女人,少有不发花痴的。

“喂,收起你的不屑,然后回答我,若尘表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她可是清楚地记得好多年,好多年以前,他曾说过,如果他不娶她,那就想办法拐到他愿意娶她,人家都大方地同意让她拐了,她还客气什么?而第一步,当然就是投汝所好喽!

谷清云闲闲地瞥了瞥她。“反正不是你这样的女孩。”

“真的吗?”闻言,她紧张地站直身子,拉了拉衣裳。“我怎么样?”

听出她紧绷的语气,他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要气质没气质,要脸蛋也没比人家漂亮到哪里去,论贤妻良母,你更是连边儿都构不着,做事任意妄为,老爱闯祸,片刻都静不下来,女人该有的温柔婉约把你榨干了都挤不出来,优点少得挖不到三、两项,缺点十箩筐都装不完,你自己说,有谁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有6有这么惨哦?”灵儿一听,整个人垂头丧气,再也抬不起脸来。

谷清云本来还想再补上一牛车的不满,可是一接触到她黯然失色的小脸,话全卡在喉咙里,再也迸不出半个字。

一个天不怕、地不怕、随性惯了的女孩,居然也有难过的时候,看来,她是真的很在乎大哥。

见她如此,他也不忍心再捉弄她了。

“我随便说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随便说说就一长串了,那要是认真细数还得了?”她头垂得更低,没了朝气的声音,像是自卑得快要死掉了。

“也不是那个意思啦,我是说──唉呀!好啦,我承认,我是真的不觉得你不怎么样,街上随便抓就有一把,但是大哥喜欢就好了嘛,你管别人怎么想,对不对?”

“才怪,叵尘表哥才不喜欢我,他说要退婚。”

“那一定是逗着你玩的啦!想想,大哥等了你这么多年了耶,哪可能轻易退婚哦?”

“废话!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娶?要知道,等着嫁他的女人,多到可以媲美天上的星星了,谁晓得他哪根筋不对,偏要等一个还流着两管鼻涕的小娃娃长大。你自己想想啦,他要是真在乎那些你根本没有的女性特质,会呆到去向一个五岁的奶娃儿许婚吗?何况,这些年来,他根本就不晓得你究竟长成什么德行,但还不是为你拒绝了一个又一个貌胜天仙的女孩子,这样你还会觉得他在乎外表的美丑吗?“

长篇大论说了一串,他好不容易停下来喘口气,灵儿这才小小声地说:“我又不丑……”

她承认啦,是没美到让人心中无力,可好歹也是清妍小花一株好吗?

“那不就结了?”

“可是……唉,我问你哦,要怎样才能讨他欢心啊?”

谷清云耸耸肩。“就做点贤妻良母该做的事喽,让他觉得你其实没那么糟,就会认命把你娶进门了。”

贤妻良母该帮的事……

“啊!我懂了!”

她转身跑了几步,突然又回过身来。“唉,我发现,你人其实不错耶,就冲着‘长嫂如母’这句话,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说完,人已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照顾?呵,想都不敢想,她只要别整他,他就谢天谢地了。留在砂地的谷清云,迳自喃喃咕哝。

不过,讲句良心话,他这小表妹……其实也挺可爱的啦,真要当他大嫂,也已经比较没那么普天同“悲”的感觉了。

想是这么想,可是,当满篇自豪语真正付诸实行,她才知道,所谓的“贤妻良母”,实在不是人当的!

她不过……不过就是要炖只人参鸡给她未来的夫君进进补而已,却没想到,难度有这么高!

在她差点连同自己和灶房一起烧掉之前,他被“请”了出来,所有后续事宜,由厨娘接手。

不过……起码她有生火(虽然那是造成灶房差点烧掉的原因);而且也参与了宰鸡的工作(虽然她的尖叫声比那只垂死的鸡更凄惨);同时也做了烹调的动作(虽然只是递递锅碗瓢盆,不过那也不是她愿意的,每次她主动提议要帮忙,大伙儿就脸色惨白,一副快倒的样子)……唉呀,反正她心意有到就好了啦!

如此自我安慰地一想,先前的挫败早已飞光光,她开始说服自己,其实她不是真的那么糟,对不对?

嗯,对!就是这样。

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信心有回来一眯了,这才捧着那锅“得来不易”的人参鸡前往秋若尘的书房。

“表哥,开门。”两手挪不出空闲来,她用脚踢了踢,谁知力道没掌控好,就这么砰砰砰!回归原始残木。

秋若尘张口结舌,不敢置信地看着惨遭解体的门,再看向立在门边,显然也任务掉了的灵儿。

不是吧?他一直都知道她的破坏力不容小觑,但……他的门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她非得用这么……呃,“激烈”的手段来表示?

“呵……呵呵……”惯性的蠢笑又摆了上来。“表哥,你的门……呵呵,好像有点……脆弱哦!”

秋若尘闭了下眼,考虑三秒,然后决定不与她计较。

“有事吗?灵儿。”这般“刻不容缓”地拆了他的门,总昨给他一个好理由说。

提到这个,灵儿立刻绽开兴奋的笑容。“对对对!差点忘了,我是要给你送补品的,这是我亲手做的哦──”还没来得及炫耀完,左脚一不留神,弹着了地上的残木,整个人往前飞。

标准的乐极生悲!

秋若尘很想接住她,但是,来不及了!

看阒洒了一地的汤食,笑容垮了下来,她再也做不出任何反应。

看也不看一地的杂乱,秋若尘直接靠近她,“灵儿,你还好吧?”

不好,她一眯都不好。

瞧瞧她把事情搞成什么样了?砂本一切都好好的,她一来,就搞得兵荒马乱。

如果他知道,灶房差点被烧掉,门也被她给撤离,为的,只是一锅被她砸了的鸡汤……这下,别说要他感动地娶她,她相信,他会立刻将敢丢出他的视线之外。

愈想愈伤心,堆了满腹的挫败,一瞬间爆发,化成一颗叠颗的泪珠往下落。

呜呜呜……别说若尘表哥了,连她都受池自己的笨拙……

一见她的泪,秋若尘整个人都慌了,连忙将她捞进怀中,频频询问:“怎么了?哪儿跌疼了?我看看!”

“呜……”她愈哭愈欲罢不能,自艾自怜得好彻底。

被她哭慌了心,他索性自己动手察看。

一抓起小手,便让那伤痕累累的小手给震诠。再翻开袖口,玉臂上清晰的大片红肿教他倒抽了口气。

斑斑痕迷。全是新伤!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伤成这样?快说呀,灵儿,谁让你受委屈了?”

“呜……没……没人……是我……是我自己不好……才会弄成这样……对不起……

“她抽抽噎噎地回应,然后哭得更加伤心,呜……表哥果然生她的气了,因为她太笨了!

“你自己弄的?”她没事干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被弄得一头雾水,决定氢疑问摆一旁,全心安抚她。“很疼是不是?你忍着点,我找药来……”

“不要。”灵儿收紧双臂,不让他离开。她只要抱着他哭一下就很满足了,再也不敢麻烦他。

实在拿她没辙,秋若尘顺着她的意,任她搂着宣泄完情绪,才轻问:“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些伤怎么来的了吗?”

依他看,有点像割伤,而手臂上那大片的红肿,比较像烫伤。

“就──”她心虚地瞥了眼地面,然后很快地垂下头,没勇气看他。

秋若尘是何等聪明,立即领悟过来。

难道她……这个傻丫头啊!

他揪心地轻叹,牢牢地将她圈锁入怀,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明明不是她的个性,也不是她能做得来的,可她却勉强了自己)──只为了他!

傻灵儿,她怎能这么做!她难道不知道,这会让他有多心疼?

没错,她是受了委屈,他所没想到的是,这全是因为他。

他怎么都不出声?该不会是──气昨不晓得该怎么骂人了吧?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差点把厨房烧掉,也不是存心要弄坏你的门,还有鸡汤……明天我再去重做,你放心,这一次,我一定会很小心,很小心,绝不闯祸,你要相信我……唔!”未完的话,消失在压下来的灼吻中。

这个小丫头啊……他不晓得她究竟有什么能耐,但,她就是完完全全地攫住了他的心、他的灵魂,悸动的情思,再也收不回。

缩紧了双臂,他更加绵密地缠吻她,感觉到她似乎吓得不轻,于是放缓了步调,不那么激狂,只是浅浅地柔吻,等待她适应,陪他一同探索那不可思议的欢愉。

他……他在亲她?!

她十七岁了,对男女情事并不无知,再加上爹娘老当着她的面情意缠绵,所以她当然知道,男人对女人帮这种事的涵义,可是……表哥为什么……他没有很气她吗?

从来没有人对她做过这种事,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这种感觉……麻麻的,头有点昏,但是感觉还不错耶!

她本能地启唇,迎向他的探索,全心去感受那似掠夺,又似给予的美妙滋味,两相交缠……

直到她再也无法承受更多,秋若尘稍退寸许,凝望着瘫在他怀中、嫣颊似火红的灵儿。

“表……表哥,你……”

他没多说什么,取出怀中那只早已注定属于她的玉鸳鸯,温柔地系回她颈上。

“这……”她好讶异。“你答应娶我了?你不退婚了?”语调兴奋到有些不稳,怎么会这样呢?她明明还没正式拐他呀,他怎么就……

秋若尘微一摇头。“是我不好。”

原本也只是想逗逗她罢了。一来,探探她对他的心意,如果她还不是那么在乎他,他们也不必急着成亲,以免她尚未认清自身的意愿,便莫名其妙当了新嫁娘,剥夺了她原本无忧无虑的生活。

二来,也算好奇吧!他想更了解她,想知道,她会怎么做。

三来,是小小的报复心理,她整了他一回,他岂能不回敬一番?

只是,这一刻他却只感到万分后悔。

他不该如此试探她的,她的心意,早已昭然若揭,她在乎他,可他的小手段,却造成她的不安与惶惑,时时惊怕着他会不要她……

患得患失的忧惧,肯定对她单纯的心灵造成不小的影响,要不,她又何须如此委屈,为了他的尝试着改变的自己?

“不管你是怎样的女孩,我都要你,别再勉强自己做你不想做的事了,嗯?”低低的,他许下承诺,盟订今生。

“真、真的吗?可是……我不温柔,又不够端庄,针凿女红一窍不通,调皮捣蛋样样来……”仔细数来还真不少,扳呀扳的,发现十根手指不够用,抓来他的手充数,愈数愈颜面无光,连她都说不下去了。

“唉呀,反正我一定做不来贤妻良母的啦,你不会后悔吗?”

秋若尘愉快地轻笑,顺势将小手合握在温暖的大掌之中,“我就爱这样的你呀。”

他……他说他爱她,爱她耶!灵儿乐得快飞上天去了。

她觉得好、好、好幸福哦!

小脸埋进宽阔的胸壑中,悄悄弯起的嘴唇,勾出了甜蜜的讯息。

自此之后,灵儿更是人前人后的跟随他,日里也缠,夜里也缠,家里也缠,出外也缠,反正就是无一刻不缠啦!

关于这一点,秋若尘倒是没表示什么,被这小丫头赖上,这本就是可预见的情况,那腻人姿态,打她五岁起,他就见识过了,只是没想到,长成黄花大闺女后,居然也没收敛半分。

在她强力的“宣告”之下,全汾阳城中,只要认识他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他多了个如影随形的小未婚妻,粉碎了不计其数的少女心,从此,那些个“婉约娇羞”的女子见了他,莫不是一脸哀怨。

而灵儿俏丫头呢?那张得意嚣张的嘴脸,让人觉得就算她被海扁得不成人形,也不值得被同情。

摇头叹笑了声,习惯性地看几挂在他臂上的小东西。“灵儿,累不累?”

“唔。”她摇了下头,抱手臂已不能满足她,干脆松手,改为圈抱他的腰际。

“灵儿。”秋若尘叹息,这似乎是与她相处以来,他最常做的事了。

“说嘛,我在听。”唔,抱着他的感觉真好。

“灵儿,”他又叹了口气。“你这样我怎么走路?”

在大街上抱成一团,能看吗?

“好嘛。”退而求其次,再次“染指”他的手臂。

“就跟你说查账是很乏味无趣的事,你偏要跟。”也真难为她了,以她活泼好动的性子,要她枯坐一旁等他?亏她受得住。

“没关系,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秋若尘又何尝不懂她的心意?她希望陪伴他,便不敢多作要求。他雀宠地微笑看她。

“想不想逛逛街?”

“可以吗?”小脸亮了起来。

“嗯。”灵儿其实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孩,抱抱她,陪她说说话,就能能令她无比开怀。

顺手买了串糖葫芦,递到她眼前,暂时解她的馋。

一路上走走逛逛,买了不少新奇有趣的古玩,秋若尘始终包容地伴她身侧,见她又让贩售程式奇珍的摊子吸去目光,他悠闲地跟了上去。

只见她执起一只色泽奇特的血玉镯子把玩,而那贩子,是个年约六旬的老件,看她的目光也有些奇异。

“姑娘果然慧眼独具,这只血玉镯子,是上古奇珍,据说能测姻缘、卜吉凶呢。”

“哦?”灵儿仰首灿笑。“那我倒要试试了,表哥,你说好不好?”

“随你。”秋若尘眼中满是宠溺,顺手替她拂开阴风漫舞的发丝。

灵儿兴冲冲地将镯子往纤细的手腕套,开心地晃着小手审视。“表哥、表哥,好不好看?”

他正欲答话,谁知,下一刻,不可思议的情况发生了!

那只血玉镯子,缓缓出现裂痕,然后──“锵”一声,碎了开来!

当场,所有人都呆住了,笑容僵沉的秋若尘,只能沉默地看着碎裂的镯子。

“看来,姑娘的姻缘路,并不是很平顺。”老伯叹息。

“你──你胡说!”呆怔过后,她又气又急地嚷道:“我有个很好、很好的未婚夫,我们很快就要成亲了,都是你!没事拿什么烂镯子骗我,我才不相信你!”

老伯看了看她,再看看沉默不语的秋若尘,语重心长道:“非我想坏人姻缘,姑娘听得进去也好,听不进去也罢,你若坚持这桩婚事,不久的将来,恐怕非死即伤,非鳏即寡,你好自为之了。”

“你──”灵儿这一听,更是火冒三丈,差点就当场掀了他的摊子。

“灵儿。”秋若尘沉声一唤,制止她妄为,留下一绽银子,什么也没说地转身离去。

灵儿急忙追了上去。“表哥!你别听那老家伙胡说……”

看着那双远去的身影,老人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表哥、表哥!”喊了好几声,他始终静默着不予应答,灵儿追得气喘吁吁,几乎说不上话来。

“你走慢点儿嘛,人家快跟不上啦──”话还没说完,他突然停下脚步,将灵儿揽入怀中,旋身一避。

一只淬了毒的银刃破空而来,牢牢钉在后头商家的门铺上。

“哼!算你走运,又躲过一回。”

回声犹绕耳际,这名凶手狂妄地当街行凶之后,早融入人群,不见了踪影,只吓傻了无辜的一干行人。

“表、表、表……”灵儿眨了眨眼,还反应不过来。

秋若尘什么也没表示,松开了怀中的人儿,在她失望地吸起小嘴的同时,垂落的手,悄悄握向她的柔荑,十指无声地交缠。

这就是他备受震撼的原因,也许……玉镯之事,并非无稽之谈。

秋若尘望向她,只见她眸中光芒不减,仍为他燃烧着热切的情意。

唉──他怎可能放得下她呢!



第五章

夜深人初醉。

秋若尘宽了衣,正欲就寝,轻巧的敲门声传入耳中。

“表哥,你睡了没?”

“灵儿?”三更半夜的,她又想做什么了?

不等他应允,小小的头颅便探入,接着,一整个人也大大方方的跳了进来。

“人家可不可以和你睡?”

“不行!”他连想都没想。拜托,她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未断奶的小娃儿吗?

“可是我们都有婚约了……”

“婚约是婚约,成亲是成亲,不一样。”

“那——”唐灵儿嘴儿一扁,神态极有博取同情的意味,“如果我说,我被今儿个街上的事吓到,你肯不肯安慰我一下?”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也会被吓到?!

秋若尘抿唇不语,压根儿不信她的说词。

见他不语,她以为事情有转机。“好不好?”

挑眉看了眼她一脸的渴望,他不由得失笑。“把你嘴边的口水吸回去,我就同意让你分享这张床。”

“哇!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唐灵儿这位不懂何谓矜持的小女子,得意忘形到跳起来欢呼。生怕他反悔,灵儿立刻以她最快的速度巴上他。

“你呀!就不怕我克制不住,半夜侵犯你?”他满怀怜宠地将她抱进床的内侧,没忘记小时候她的睡癖不太好,常常滚下床,隔日再来数满身的青紫。

“怕什么?反正我一定会嫁你。”既然早晚是他的人,而她也渴望属于他,再矜持下去不就太假了吗?

他沉默了下。“为什么——这么想嫁我?”

“因为,从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很疼、很疼我,我再也找不到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不嫁你嫁谁?”靠向他肩窝,她说得好幸福。

“就这样?”

“这样还不够啊?”她突然横眉竖眼,坐直了身子瞪住他。“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是不是想毁婚?我可警告你,我绝对不会答应的——“

秋若尘拉下顶在他鼻涩上的纤纤小手,牢牢握住。“我不是想毁婚,只是,只是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我不想拿你未来的幸福冒险,你自己好好考虑,我不会逼你。”

“考虑什么呀!我才不理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反正我就是要嫁你,死都要嫁……”

“别胡说!”他赶忙掩住她的嘴。

也许是心理作用,“死”这个字眼,令他莫名心惊。

“那你娶不娶?”她得意地威胁。

妥协地幽然长叹一声,秋若尘将她深深纳入胸怀,以及心房。“你想什么时候成亲?”

“愈快愈好。”没有矫情的娇羞,也没有造作的含蓄,她愉快地道出心愿。

“明白,我便修书请姑丈着手安排咱们的婚事,这样可以吗?”

“嗯。”想起未完的话题,她仰首问:“今天那个人,想暗算的,是你吧?”

那似乎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他也没打算隐瞒她。

“是的,他叫龚至尧。信吗?这个人,原是一介文弱书生,与我一般,有个自小订亲、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是上天捉弄吧?他未来的岳丈,与我有生意上的往来,当然,我也见过他的未婚妻几次面,却怎么也没想到,那名温婉沉静的千金闺秀,会对我芳心暗许。”

“爱女心切的许老爷,几度向我提过婚事,我没答允。直到有一日,许姑娘亲自找上门来,亲诉情衷,以为我是碍于她有婚约在身,不耻夺人所爱,先是坚决退掉了婚事,然后才告诉我,因为我的出现,她才发现她从未爱过她的未婚夫,她无法再履行这椿被指定的婚事……”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做了什么,让她有这样的错觉,但是我知道,不论她有无婚约,我都不可能允婚,因为我在等另一个女孩、一个早她很多年便教我许婚的女孩。于是,我回绝了她,没想到……或许是我措词失当吧!遭措当夜,她便羞愧难当,悬梁自缢了。”

灵儿惊抽了口气。“那……那她……”

“是的,香消玉损。也就因为这样,龚至尧恨我入骨。他爱他未婚妻至深,所以忍痛退让,成全她一切希求,不怨我横刀夺爱,只要我好好善待她,给她幸福。然而,事情却演变成这样。你想,他有可能谅解我吗?不,不可能的。他早认定是我诱拐了他的未婚妻,又始乱终弃,逼得她羞愤自尽,他怎可能放过我?”

“文质彬彬的少年郎,一夕间被仇恨所驾驭,习武研毒,为的,就是手刃我这薄情郎,送我去见他的未婚妻,让她九泉之下能够瞑目。”他自嘲地苦笑,接续道:“忍让他至今,是因为于心有愧。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道义责任,我逃不掉。今天要不是因为我,他们会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话不能这么说!那许姑娘又不爱她的未婚夫,今天就算没有你,早晚也是怨偶一对。再说,是许姑娘自己心志不够坚定,又没勇气承担后果,哪能怪你?要换成我,顶多把泪一抹,再找个好男人卷土重来嘛,谁要她笨得去上吊?”

“灵儿,厚道点。人家都往生了,给她留点尊严。”他清楚灵儿本性中的善良,只不过这张嘴却是得理不饶人。

“你倒挺心疼她的嘛,说说都不行。”她闷声咕哝。

像听出了什么,他意外地瞥向她。“你……在吃醋?”

“你管我!我就要捧醋狂喷,酸死你!怎样?”她倔强的回嘴。

满怀的烦闷,全让这娇俏可人的小丫头给搅散。“怎样是吗?”他温柔地捧起小脸,轻轻将唇印下。“我会这样。”

旖旎多情的夜,无声胜有声。

佳期一定,灵儿被“打包遣返”的命运是逃不掉了,虽然她平日是丢人现眼惯了,但是迎亲一事仍得照着习俗来,以免贻笑大方。

所以,她这新嫁娘,得乖乖回家等她的新郎倌来娶,在这之前,两人暂时是不得会面了。

趁着返家前,灵儿把握住两人相处的最后时刻,黏人的程度简直不像话,夜夜同床共枕,缠得滴水不漏,就只差没来个鸳鸯共浴。

为了安抚她即将到来的“寂寞心灵”,秋若尘找了一天,抽空陪她一游汾阳境内的各处名胜,讨他小爱妻的芳心。

来到位于山边的一处古刹,灵儿好奇地问:“咦?你带我来拜拜呀?”

秋若尘微笑。“这地方极有纪念性,是我爹娘初遇的地方,也是在这里,他们孕育了我。”

“啥?”唐灵儿听得惊叹不已。初遇就“那个”了啊?!还是在庙里耶!一直都知道舅舅狂肆的行事作风,但这也未免太惊世骇俗、太教人……呃,“钦佩”!

反观她这谦恭守礼的未婚夫,连碰她一根手指头都要考虑半天……唉,人比人真的会气死人,舅妈好幸福哦!

秋若尘随便一瞟都知道她在杨什么。

“你这小脑袋瓜!”他没好气地轻敲她一记。

两人随意漫步,来到了庙宇后头的大片竹林。

他指了指前头的颓倾木屋。“唷,严格说来,应该不算庙里,也无冒犯神明之嫌了吧?”

灵儿呵呵傻笑。“这里环境真清幽,也没人会来打扰,难怪舅舅会忍不住,那么表哥啊,我们要不要——”

“不要。”他想都没想。“抹掉你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唐灵儿。”

什么乱七八糟?传宗接代是很神圣的一件事耶!

好差劲的表哥!人家是女孩家耶,她都不顾羞怯地开口了,他居然回绝她,还回绝得这么干脆!这是对待淑女兼未婚妻的态度吗?

“我只是问你要不要多逛一会儿,用不着一副死保贞操的模样。”她轻哼。

秋若尘闷笑着。这小丫头,他还不了解她吗?

“别太好奇,会有机会让你见识的,但不是现在。守住最美好的自己,留待新婚夜完完整整地交付彼此,这是我珍惜你的方式。”搂过她来,温存细致的吻,轻轻落在柳眉、俏鼻、嫣唇,绵密地眷宠厮磨着。

“嗯——”她轻吟了声,沉醉地闭上眼,任其珍怜。

在他怀中,她化为一摊揉水。温润的唇拂过芙蓉颊,游移在粉颈与耳际之间,轻怜蜜爱地洒下点点温存。

她耳后,有一点亦红的朱砂痣,煞是迷人,平日让如云长发覆盖着,旁人难以察觉,除了亲密如他。

这是他独享的权利,怀中的小小可人儿是属于他的——无由的满足胀满胸臆。

温热的舌刷过那点殷红,惹来她敏感的轻颤,他低低轻笑,更加搂紧她。“我已经开始舍不得放你回去了。”

“唔——”现在才舍不得?没良心,她从很早就在培养依依离情了耶!

“秋若尘,你该死!”一记杀气凌厉的飞刀射入他们当中,秋若尘心下一惊,反应迅速地推开她。

“唉哟!”痛死人了!这表哥就不会推轻点儿吗?

灵儿揉揉跌疼的小屁股,满脸的怨怼。

“灵儿,你还好吧?”险险闪过第二记毒刃,他分神瞥她。

“不好,不好,人家小屁屁好疼哦!你要给人家揉揉。”

秋若尘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都什么时候了,这小丫头还在撒娇。

“龚至尧,你一再惊扰我平静的生活,我不想计较,但是我未婚妻在这里,请别吓着了她,有什么恩怨,我们私下了结。”他抬眼看向前头神色阴沉的男人,意思就是说:希望别再造成他得为某人小屁屁的疼痛负责的事件。

“未婚妻?!”龚至尧神色变了又变,沉鸷地道:“你已经把仙儿给忘了?”

“我没忘。但,我不认为我得为这事赔上一生。”

“为什么不?”连他都已经赔上了,这个让仙儿爱得宁可抛舍性命的男人,凭什么不以为然,一转首又云淡风轻地拥抱别的女子?!

“你知道仙儿有多爱你吗?为了你,她宁可让我怨恨,也要坚决地退掉婚事!她是那么温婉柔顺的女人,从来不晓得什么叫反抗,但也因为你,她首度绝食抗争,不惜和所有人闹翻,为的就是和你在一起!如此情深义重的女人,你怎能负她,怎能?!”他愈吼愈狂,以狠绝的招工袭向秋若尘,招招毒残、招招致命。

“我……等等,听我说……”秋若尘闪得狼狈,不愿伤他,所以处处退让,不予反击。

他终于知道许仙儿为何会如此决绝地走上不归路,因为她所做的一切,根本就没让她有回头的余地,这么一名幼承庭训、知礼守礼的千金闺秀,头一回有悖礼教,勇于争取自己的幸福,而他却不要她,她根本已无颜苟活。

是他不好,没能早点和她说清楚。

“涔什么好说的!”龚至尧也没给他解释的余地。

他可恶!他该死!龚至尧无法原谅这个薄幸寡情的男人,更无法任由他和别的女人双宿双栖!

他必须为仙儿的死付出代价,今天,他就要杀了这个薄情郎,血祭仙儿在天之灵。

“住手!你这个人很奇怪耶!许仙儿的死关我表哥什么事啊!你自己没本事让未婚妻对你死心塌地,还怪到别人身上。长得帅又不是我表哥自己愿意的,人家要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他怎么阻止啊!说来说去,还是要怪你太失败,你还有脸嚷得这么大声,羞不羞耻啊!”看不过去仁厚的未婚夫被欺负,灵儿气呼呼地吼了一串。

“灵儿,你住口。”秋若尘避开一记狠招,凌厉的掌风劈上竹身,数株绿竹应声而倒。

“本来就是嘛!不怕人家讲。”

“你——”被戳中痛中,龚至尧燃起狂怒,恼恨地朝她送去一掌。

“哇——”好可耻的男人,说不过人家就来这招。

灵儿吓得哇哇叫。论嘴上功夫,她当然在行,但要比身手——不好意思,她是三流的。

“住手,有什么事冲着我来。”秋若尘回身承接,化去危机。

“动不了你,我就要这个女人死!”这女人占去了本属于仙儿的一切,一命赔一命才有天理,别让他可怜的仙儿死得太凄凉。

“你胡说什么!灵儿是局外人,别殃及无辜!”秋若尘惊斥,发觉这人已让仇恨吞噬心灵,盲目地只想报复。

“无辜?难道仙儿就不无辜吗?既想取代仙儿该有的幸福,她就不是局外人!”她凭什么笑得这么甜蜜快乐?他的仙儿原本也该如此,为什么得由得这女人占去?他恨!

以着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他出其不意地探手朝她撒出一把纯白粉末,秋若尘见状心惊,未加思索地迎身挡去,代她受下那未知的劫厄。

“唔——”很快的,他便发现那是烈性极强的骇人剧毒。

“表哥!”灵儿神色一变,由地面挣扎着爬向他,搂住他跌落的身躯。

执起他的手审视脉象,她不敢置信地瞪向龚至尧。“你居然使毒!”

龚至尧冷哼。“他罪有应得。”

“你——”

“灵——灵儿——”

“我在这里,表哥,你怎么样了?”她急忙握牢秋若尘的手。

他痛苦地喘了口气,鲜血自口中狂呕。“你没——没事——吧?”

“别说话,拜托你先别说话!”她拼命抹着他嘴角逸出的血水,但是没用,不断流出的鲜血,像是没有尽头,染红了她大片衣衫……

“交出解药,听到没有!”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神情,那是豁出一切、不惜以命相拼的激狂。

她从不使毒,但不代表不会,表哥若真有个万一,她绝不会放过龚至尧!

“无知!”龚至尧鄙夷地嗤哼,目的已然达到,他也不打算和这蠢女人瞎搅和,纵身一跃,消失于大片绿林之外。

“喂!你给我回来——”灵儿想追,却放不下身受重伤的秋若尘……

“表哥,你撑着点,我会想办法救你的!”左右张望了下,灵儿真心扶起他,咬紧了牙关,一步步吃力地走向那间木屋。

钻心的疼楚,几乎吞噬了秋若尘所有的知觉,无力地掀了掀眼皮,将她执拗倔强的小脸映入眼帘,他揪肠地无声叹息。

这个傻丫头啊……

“表哥、表哥!你醒醒!听得见我说话吗?”

“灵……灵儿……”细不可闻的呢喃逸出唇畔,手指微微抽动,灵儿便急急忙忙地握住他。

“我在这里!表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能怎样?当然是遭透了。

他苦涩地一笑。“你没事……就好了……否则……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向姑姑交代……”

“谁说我没事?我有!我心痛得快要死掉了!”好不容易止住血,他却虚弱得只剩一口气,仿佛随时会化成一缕幽魂散去,她惊恐地搂紧了他,深怕他下一刻便会消失在她生命中。

“这……我恐怕……无能为力了……”

“我不管,这全是你害的,你要负责啦,不然我会好痛,好痛!痛得和你一起……”

“别……任性……我……我……如果没办法……守在你身边……你自己……要成熟……懂事些,好好……照顾自己,别……别老是……让人担心……这……这样我……”

“不听、不听!我为什么要成熟懂事?为为什么要照顾自己?反正你会包容、会照顾我嘛!是你亲手以玉鸳鸯系住我们的姻缘,我就不许你反悔,听到了没有!”

“你……何苦?如果我死了……”

灵儿一悸,毫不犹豫地低首吻住他的唇,不让他说出更多她无力承受的字眼。

不会的,他不会死,她绝不会让他死的!她要他平平安安地活着,伴她一生。

灵儿啊……他心爱的女孩……

秋若尘闭上眼,承接那炙痛心扉的缠绵。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他是如何揪肠地爱着她,无关乎指胜利为婚的约定,也无碍于青梅竹马的投契,而是单单一份男人对女人的深情挚爱……

然而,这些话,他再也说不出口了,愈多的遣憾,只会让她更难过,他的小灵儿,只适合无忧的欢笑,她不要见她流泪……

如果可以,他情愿当她只是碍于表亲关系,迫于无奈地接纳了婚事,没有太浓挚的情感牵绊,她应该可以很快释怀吧?

“听我说,灵儿——”他强迫自己移开那碎心的纠缠。“我们——解除婚约吧!一定有更好的男人……值得你……倾心相待,而我……还是你的表哥……”也只能是表哥了……在有限的时间里,他必须还她自由……

他很清楚,他所中的毒,奇诡无比,必然无解,就算杀了龚至尧,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他必须确定她过得好,才能放心离去,他绝不能误了她,不能……

“你又想抛弃我了……呜……我就知道,你喜欢我一定没我喜欢你多,才会逮到机会,就拼命想把我丢开……呜……我知道我不乖,我很麻烦,我让人头疼,我动不动就惹事,我不是个好女孩,但我会改嘛!只要你肯让我陪在你身边,我以后不会再调皮捣蛋,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会好乖好乖地听你的话,好不好嘛……”从不知悲伤为何物的她,首度失声啜泣,眼泪如珍珠般不停落下,直到泛滥成灾,再也收拾不了……

“灵儿……”闻言,怎不教人肝肠寸断?

他喉头泛酸,难以成言。

“听……听话,灵儿!别让我……走得不安心……”

“谁要走了?我不让你走!”她死命抱紧他,哭着不放。“我谁都不要,就是只要你嘛!因为,再也没有人,会比你对我更好了,如果连你都不要我,那——还有谁会像你这么疼我、宠我、包容我——”

他闭了下眼,凄恻地苦叹。“如果……我不爱你呢?疼你、宠你、包容你,只因你是我自小定了的未婚妻,那……只是责任感,我守住的是婚约,而不是你……这样,你还要我吗?”

“那我也不管,反正我就是要嫁你,我会拐到你愿意交心为止。那是你自己答应过我的,我们还要一起做,我还想替你生个与你一般俊的小娃娃,但是我们得先研究,他到底要姓秋还是姓谷,还……还有,我还欠你一锅人参鸡,那天你没吃成,我发过誓,下回一定要成功的……表哥,表哥!你到底听到没有……”

听……到了……他真的有听到,却发不出声音。

多美好的远景……他好想告诉她,这也是他衷心所望啊!从来没有一个女孩闯入他平静的心扉,令他如此惦念在乎,但是,能吗?能吗?他还有机会吗?

意识虚虚浮浮,他迫切地想抓住什么,却好似置身在一团烟雾之中,脸庞有温热的水滴,一颗又一颗,声声哀切的呼唤,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他想回应,却没办法。

灵儿、灵儿……是你吗?是你的泪、你的呼唤吗?别哭呵……我再也无法为你找泪,你要坚强些啊,别让我挂心……

“表哥,你醒醒、醒醒啊!灵儿在跟你说话,你怎么可以不理我!表哥……”他的眼眸,却没再看她一眼,连她的泪,都敲不醒他。

“呜……表哥……别抛下我呀……我刚才是胡扯的,我没有讨厌你,我好爱、好爱你,你知不知道啊……”这才是她坚决嫁他的原因呀,他待她好,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对他的情,早已好深、好浓了!

不行,她不能让他死,她一定要想想办法!

深吸了好几口气,极力要自己冷静下来,伸出发颤的手检视他的脉象。

脉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那杂乱无章的脉象,令她束手无策。

不!若尘表哥对她而言是那么的重要,失去他,她也活不下去了。所以,她绝不能就这样认输,不惜一切代价,她都一定要保住他的生命!

突地,她一愣。

代价?!

一手抚上襟口。生命与表哥,哪一个重要?

答案,几乎是连考虑都没有便浮现脑海。

这是唯一能救表哥的办法,除此之外,她已经没第二条路可走了!

自补救内取出一只小巧的绣袋,其中,赫然是颗半个拇指大的果粒。

她轻咬下唇,旋即下定决心,剥开硬壳,取出当中莹白剔透的果实放入口中,咀碎之后,倾身印上他紧闭的唇,哺入他口中。

这东西,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叫“燕双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珍异果,世间奇毒,无一不解。

某一次因缘际会,她救起一名老者,于是对方便以此相赠,答谢她的救命之恩。本来她是坚决不受的,但那仙风道骨的老者说,这也算是他俩有缘,他日,她必会用得着,如今果然应验。她想,那名老者肯定是某位隐世的方外奇人。

她曾疑惑此物为何名唤“燕双飞”,既是解毒圣品,又为何不取个正常些的药名?

唐逸幽得知后,显得极为讶异,并且告诉她:“此物,只有少数的古书有载,说它是解毒圣品,其实不正确,因为,它根本无法解毒,唯一的作用,只是将毒性转嫁到另一个愿意代为承受的人身上罢了。”

“啥?这是什么害人的鬼东西?又救不了人,有啥鬼用?”说什么她用得着,坏老伯!看她年纪小便骗她!

唐逸幽神情复杂。“要是有人愿意代中毒者死,那就有用。”

“那不等于是害人?”她皱了皱眉,将东西丢到父亲手中。“这鬼东西我不要。”

“你还是没听懂我的意思,你想,什么样的人,会愿意代人受灾呢?”

她偏头看了看父亲,毫不犹豫道:“夫妻喽!”爹与娘的相爱甚笃,无疑的,他们都愿为对方承受灾劫。

“所以,它才叫‘燕双飞’。当相恋至深的爱侣,无法承受另一半死在自己面前,就有可能做出这种选择。换作是其他身份的亲人,都绝无可能,因为,它真正的转嫁方式是男女交合。”

“啊?”她愣了个十足。那不是命没了,连贞操也得奉上?

不过话又说回来,连命都甘心付出了,清白长什么呀?

“这是人家的心意,你还是收着吧,我希望你用不着,将来,就转赠有缘人吧!”

然后,唐逸幽仍是将东西还给了她。

盯视着昏昏沉沉的秋若尘,她凄柔一笑。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哪!当初,无忧无虑、不识人间愁的也,怎料想得到,她也会有今天,为了一个男人,愁肠寸断?

她愿意的!为了他,付出生命,她也不会后悔。

拽尖轻柔地滑过他苍白的俊容,依依恋恋,缱绻难舍,她会永远记住这张仍的,这张她今生唯一刻骨铭心爱的容颜,天上人间,萦怀不忘!

往下移的小手,徐缓地解了青衫,浑浑噩噩中,他不明显地一颤,是寒冷,抑或其他缘故,她没沉思,一颗颗挑开衣服上的襟扣,任罗衣骨落凝雪玉肤,与地面上的男性衣物叠合纠缠。

她倾下身,贴上他微凉的身躯,幽幽低诉。“我不要你死……你听到了吗?我要你好好活着,就算你对我只有责任婚约,就算你不够爱我,我还是只认定你,我希望你能活得比我久,就算——将来你会和另一名女子共效于习,那也没关系……”

印上他的唇,轻轻浅浅地厮磨着,倾欲倾出最后的眷爱——“嗯——”秋若尘低吟一声,莫名而来的酥麻,令他感觉浑身燥热难耐。“灵……灵儿,是你吗?“

“你说,这算不算是我们的洞房夜呢?”她低声娇吟,迎身承接他的给予,双手无悔地搂抱住他。“所以,你要记住,不管你将来会有多少个女人,我也算是你的妻哦!”



第六章

望着他平静的睡容,她多希望,时间能就此停止,好让她能永远永远这样看着他,与他倚偎,那么,她一定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然而,不可能的,对不对?她用她的命,换来了他的,当她眼一闭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燕双飞,让他们一夕成双,她便已心满意足。

指尖按上他手腕,脉象十分平衡,确定已无中毒迹象,她宽慰地一笑,幽幽清泪顺颊而落。

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可她真的好舍不得他呀——“保重,就算不为自己,至少,为了我,好好活下去,我不要欠为我伤心,我想看你快快乐乐成亲生子,就算……给你那一切的人,已不再是我……”她哽咽难言,在痛哭失声之前,她掩面奔出老旧木屋,深怕再多停留片刻,她会眷恋得割舍不下他。

她不想让他看见她毒性发作时的样子,他一定会很痛苦、很自责,并且无法原谅自己,既然结局无法避免,那么她只求他能好过些。

一步步,步履虚浮、恍恍惚惚地顺着本能走出大片竹林,眼前是凄清荒凉的山路,体力急遽流失,她咬紧牙关将步伐迈出,终于在撑不下去的那一刻,跌撞上一颗大石。

疼。但是如今的她,深身无一处不疼,她早已不在乎身上再有几道伤。

失神地看着殷红鲜血自额际不断流出,她像是没有感觉,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望向前头的断崖。

这是天意吗?她只是想避开他,没想到上天还真替她安排了一条永远避开的路。

这样也好,对吧?让他连尸骨都找不着,就这么一了百了,不用面对她,他就不会太痛苦了。

愧疚,也许有吧!但是他说过,他不爱她嘛,他对她只是责任性的呵护,那,他就不会太痛苦了,悲伤之后,他还是可以找到一个他爱的女人,好好过他的下半生。

别了,我此生的最爱。

步步迎向断崖,狂风吹起衣袂飘然,衬出凄艳绝尘的美丽——秋若尘由混吨中幽幽转醒,呻吟了声,干涩的喉头强逸出声音。“灵……灵儿……”

得不到回应,他撑开沉重的眼皮,发觉自己仍在木屋之中,却不见灵儿的身影,他心急地撑起身,却因体力不支而又跌了回去。

“灵儿、灵儿!”他连喊数声,回应他的,仍是一片岑寂。秋若尘开始慌了!他伤得这么重,灵儿绝不可能在这时弃他而去,除非出了什么事!

脑海依稀记得……那如真似幻的情欲激缠……灵儿!

他倒吸了口气,低头审视自身凌乱的衣着,再留意到床上的落红痕迹……他再也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来。

以他那时的状况,哪来的力气产生如此异样的冲动?更怪异的是,欢爱一场过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明显好转……太离奇了!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内情。

他挣扎着撑起身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走出木屋。就算翻了这座山,他都要找出她来。

“灵儿……你在哪里,回答我!”每当虚弱的身子即将倒下,他便抓住竹身稳住自己,视线昏茫一片,胸口窒疼得几乎喘不过气,却完全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灵……儿……”她千万不能出事啊!

奇异的感触使然,他不往山下走,反而咬紧牙关,抹去额际冷汗,一步步朝更险峻的山上行去。

突然,地上奇异的红点吸住了他的目光,他弯身探察。“……血!”

他一阵心惊,不断安慰自己,或许是某个受伤的小动物留下的,不会是他的灵儿,绝对不会!

心中虽如是想着,但不受控制的步伐,仍是沿着血迹行去。他一定要确定那不是灵儿,他才能放心地告诉自己,他的小灵儿依然安好。

行至断崖处,某颗大石上一摊怵目的血迹引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他心绪紊乱,不祥的感觉令他惶惶然然,挹眼瞧去——血液顿时一片冰凉,心中几乎在那一刻停止!

断……断崖边……那是……那是……

他颤抖着双手,拾起悬在崖边的绣花鞋。那是灵儿的,那是灵儿的!前两天,他才刚陪她上街选购的,不会错!

难道?!

“不——灵儿——”他心胆俱碎,扑上前狂吼。

一望无际的崖底,空留袅袅余音。

由这儿跌落,还有生还的可能吗?他再也无法自欺。心,沉入了寒彻心扉的无底深渊,好冷,好冷——原来,他们今生当真无缘吗?鸳鸯梦已碎……他绝了念,没有她的人生,生有何欢?

灵儿啊灵儿!你若须世,我绝不偷生,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陪定你了!

两颗清泪随风堕,他闭了下眼,悬空的脚正欲往前跨去——不对,若是——灵儿没死呢?他都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怎能轻易自绝?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亲眼见她魂断,他绝不死心!

再度醒来,秋若尘发现他已安然躺在自己房内,而床边,是忧心如焚的母亲,以及冷眉微蹙的父亲。

“我……”一出声,才发现声音干哑得难以辨识。

“若儿!你终于醒了,快告诉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弄成这样?灵儿呢?

怎么没和你一道回来?“

一连串的问话,字字锥心。

“灵儿……”是啊,灵儿呢?他也想知道啊!他的灵儿呢?

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醒来之后,那俏皮可人的小丫头,依然绕在他身边打转。

不曾离去……

“爹,我求你一件事!”抑下满怀沉痛,他望向父亲。

“是关于灵儿?”谷映尘心知肚明,那样的神情,只有在关乎到挚爱女子安危时才会出现,这痛,他尝过。他这儿子怕是爱痴了灵儿。

“是的,灵儿可能……坠崖了。”秋若尘吸了口气,不让泪滚落。“就是在爹娘相识的那座山边,能不能请爹——”

不用多言,他已充分明白儿子的意思。

这些年,他也曾与水心携手重游旧地,那儿高山峻岭,若真坠崖,绝无生还的可能,痴傻的若儿如果坚持见尸,没有一定的武学基础,以及出神入化的轻功,根本办不到。

“你好好养伤,若真如你所说……我会将灵儿送回你面前。”起码,谷映尘还有这等自信。

将灵儿送回……那么,是人,还是……

秋若尘深深一叹,再也无力多想。

七天了!灵儿依然生死未卜、芳踪渺茫。

“没有?不可能!我不相信,我要自己去找!”体力已恢复些许,从他能够起身下床开始,他就一直想这么做了。

他怕寂静,真的好怕!因为一旦静下来,脑海就会浮起太多可怕的揣测,将他逼入发狂的境地。

只要一想到灵儿或许就在某个角落哀哀唤他,他如何坐得住?

“若儿,你冷静点,你爹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难道你还信不过自己的父亲吗?”秋水心安慰他道。

“不是这样的,娘,我只是太想念灵儿,灵儿一定也在盼我,我必须亲自去找她,求求你,娘,别拦我……”

“你这又是何苦?”自己身子都还虚着,却满心惦念着吉凶难测的未婚妻……唉,她的傻儿子,明知道灵儿叵真坠崖,都这么多天了,早已了无生机,再做什么也全都无济于事,他又何苦强撑着做徒劳无功的挣扎?

“见汪以灵儿,才是真正的苦!”所以,现在的他,一点都不苦,因为他还有残存的希望,就够支撑他活下去,穷尽一生,只要一日不见她的尸,他就绝不死心!

“有你痴情相待,灵儿也算不枉此生了。”轻唛的叹息由门外传来,静伫好一会儿的唐逸幽缓缓走了进来。

“姑丈。”

“所有的事,我都听说了。”

“姑丈!侄儿有负所托,没将灵儿照顾好!”双膝一变,他当着唐逸幽的面重重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别矮了尊严。”唐逸幽双腕一扣,硬是将他拉起。

“尊严……呵!那算什么?还不了姑丈一个完好的女儿,挽不回我一个甜美的未婚妻!”若尊严换得回灵儿,他愿意啊!付出任何代价都愿意?!

“所以你不惜一切,坚决找回灵儿,即使那后果不是你所承受的?”

“什么意思?”秋若尘敏感地一怔,惊觉他话中有话。

唐逸幽扣住他手腕,敛眉沉思。“如果我的推断没错,你服过‘燕双飞’。”

“‘燕双飞’?”他听过此物,但那仅只是传说罢了,他没想到,世上真有此物。

那么……他瞪大眼,若姑丈所言无误,在当时的情况,会使用“燕双飞”的,也只有灵儿了!

他通体发寒,揪沉的心──碎了!

将所有的事集结起来,真相早已呼之欲出。

难怪,难怪他会在那种情况下,与灵儿有了夫妻之实,难怪灵儿会在事后远离他……

她并非遭人毒手,而是选择自了!

“天哪,是我!是我害死了灵儿──”该死的是他、是他呀!而灵儿,却代他承受了这一切,要他亲手将他推向死亡深渊,教他如何原谅自己?!

身中剧毒,再跌落万丈断崖……她还能有存活生机吗?

灵儿呀,你真傻!我情愿死的人是我,你知不知道!眼看你以命相护,你教活下来的我情何以堪?

“姑丈,我对不起你──”

唐逸幽轻轻摇头。“不怪你,这是灵儿的选择,我这个当父亲的,只是尊重她……”

他愈是这么说,秋若尘愈是悲痛得难以自恃!

“若儿──”谷映尘低唤,像是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爹!”他急忙冲上前去。

“怎么样,找到灵儿了吗?”

“你──不会死心的,对不对?”除非将他要的答案给他,否则,谷映尘怀疑,他可能会永无止境的坚持下去。

爹为什么这么说?莫非……

他不敢呼呼、不敢发问,惊惧的眼眸,就这么与父亲对望着。“我,只能给你这个。”递出手中之物,同时,也见着了他惨无血色的脸庞。

这……是灵儿那天穿的衣物!

残破的衣衫,沾着斑斑血迹,将它捧入怀中,秋若尘悲难自抑、痛断肝肠地狂吼失声。“灵儿──”

脚步一踬,颠狂的痛穿心噬骨,气血翻涌的冲击难以生受,鲜血自口中狂呕而出。

“若儿!”三道心惊的呼唤同时响起。

眼前一黑,他坠入了无边黑暗。

再度醒来之后,他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也未再掉一滴泪,成日宛如游魂,仿佛所有的知觉也已随灵儿死去,麻麻木木、神魂空洞。

他心已绝,灵儿是为了他,才会断送年轻的芳华生命,他本当陪她长眠,她现在一定好孤单、好寂寞,她一向都爱缠他,那么,这一回,就由他前去寻她,黄泉之下,再度相随。

执起锋芒闪动的匕首,他毫不迟疑地压向胸膛──锵!

一只珠钗飞来,打掉了手中的利刃,他目光由痛麻的右手移向门口。

“你真是我的侄儿吗?我觉得好丢脸!”谷映蝶冷冷地道。

姑姑……他似有若无地扯动唇角,发不出声音,他有愧于心,无颜面对她。

“我女儿死得好冤,你不配她如此相待!”

秋若尘脸色一白,死咬着牙,不自觉握住双拳,紧得指尖泛白、紧得十指陷入掌心,都还浑然未觉。

“灵儿牺牲了性命来救你,结果呢?你是怎么回报她的?任意践踏她以命相护的一切,我怎能不恨?我女儿牺牲得太没有意义!如果你认为这么做对得起她,请便!”

拾起地上的匕首,她用力塞回他手中。“拿去!要死要活,不关我的事。”秋若尘怔怔地看着,微仰起头,“姑姑,你──怨我吗?”

“用力的一刀刺下去,你很快就会知道我恨你与否。”她冷声道。

他懂了……却懂得好心酸。

唐家人,没有一个怨他,所有人都希望他好好活下去,才不负灵儿以命相替的深情。

反倒是他若真舍命相陪,他们才当真会怨他,是他太导弹了,无法承受打击,却累得所有同样悲伤的人,陪他同受煎熬。

手一松,匕首自手中滑落。‘对不起,姑姑……“谷映蝶放缓神情,”这才是我的好侄儿。记住,你的命,是灵儿换来的,你没有资格结束它,真爱灵儿,就为她好好活下去,否则,连她都会恨你。“他们爱灵儿,但,同样也爱他,失去了灵儿,就更加希望能保住他。

“我懂……强抑酸楚,他绽出微笑。”姑姑,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婚期依旧,灵儿是我的妻子,任何事都改变不了。”她曾说过,死都要嫁他……

这是她的心愿,她已期待了一辈子,他何忍负她?纵是鬼妻,他也要娶!谷映蝶心神一动,微微启口,最后却仍化诸无言的幽叹,黯然点头。

这是一场奇诡幽异的婚礼,没有大红喜字,没有龙凤双烛,没有锣鼓喧嚣,更没有络绎不绝的宾客,由里到外,只弥漫着忧伤的气息。

秋若尘一身清逸素衫,除了白,找不着第二种颜色。

手捧灵牌,微风吹起飘扬白衣,他神色清寂,无视于来自四面八方的侧目,一步步将灵儿的牌位迎回。

“一拜天地──”谷清云忍着哽咽,扬声喊道。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望着无言的牌位,他弯身一礼。

“送入洞房!”

这一刻之后,他们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灵儿呵,他的妻。

夜,静得无声无息,只有秋风卷动落叶的沙沙声,此时此际,备觉凄清。

秋若尘靠坐床头,珍怜万般地将牌位捧着。

“爱妻唐灵儿之灵位”

指尖顺着刻痕,字字抚去,好似也给予她电子学沉的怜惜与温柔。“灵儿,灵儿,你感觉到了吗?我真的好想你……告诉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再度拥抱你?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真的!”

“从没想过,我们会阴阳两隔,看不到你、碰触不到你的感觉,好难受……你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呢?”旋即,他笑自己的多此一问。“我真傻,你当然也是,一向最爱赖在我怀中、缠着我说上半天话的你,会不会好想念我的怀抱?”

于是,他绵绵密密地将“她”护进胸怀。“我在抱着你呢,感觉到了吗?这是你期待了好久的洞房花烛夜,你一定要陪在我身边,与我一同度过哦!”

漫漫长夜,有她相伴,他并不寂寞。

燃烧中的火烛,摇曳着某种奇异的幽影,沉醉在凄楚温存中的秋若尘一震,敏感地望几窗外。“谁!谁在外面?!”他迅速起身,推开虚掩的窗扉。外头,只有一轮斑驳月华,以及三两株摇曳的树影。

是他多心了吗?

低下头,轻抚着爱妻灵位,他低喃:“或者,是你不舍我愁绪萦怀,故来慰我凄伤?”

无所谓了,是人也好、魂也罢,人都只认定这名今生唯一的妻。

灵儿呀,你若有灵,请魂归来兮,与我长相左右、岁岁朝朝──



第七章

三年后──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自幽静的竹屋中传出,好不容易自缠绕的梦魇中,唐灵儿睁开了眼。

梦,是梦──她疾促地喘息着,豆大的冷汗自额角滑落,瞪大的眼盈满了惊恐。

坐起身,几乎是出自潜意识,她奔几只有数步之遥的铜镜。

“啊──”破碎的颤音自口中逸出,她喊得声嘶力竭,喊得悲伤凄绝。她掩着脸匆忙退开,跌跌撞撞,在身体上平添数道伤,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不,她不要看!那不是她的脸,那丑陋如鬼魅的女人,不是她、不是她──跌坐地面,她环抱住颤抖的身躯,嘤嘤啜泣。

三年了!她还是无法平心静气地面对这张可怖的脸孔,宛如爬上她身体嚣肆的魔魅,张狂地撕扯着她每一道肌肤,扭曲了原本的形貌。

怎能?她怎么能够接受?一张连她自己都作呕惊怕的脸孔,又还能再期待谁来接受?

不会的,再也不会有人担然接纳她,包括──她此生最爱的男人。

幽幽渺渺的思绪,飘到三年前,那个绝望心碎的日子──那一天,她绝望地站在断崖边。就在她闭上眼,等着面对死亡的那一刻,双肩一动──“傻灵儿,你在做什么?”

一回身,见着自幼疼惜她的男子,她再也抑止不住,投几他怀抱,崩溃地泣喊。

“堂哥──”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寻死?”

唐临渊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这几天,见这对小俩口浓情蜜意、出双入对,他便适时的避开,不想当个没道德的偷窥狂,没想到……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灵儿幽幽地望了一眼,眼泪又再度滑落,忍不住将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堂哥。

“我……我该怎么办?若尘他……我不想让他亲眼目睹我的死去,可是……可是……”灵儿早已没了主张,只能软弱地依附着他。

“我知道,我知道!”唐临渊不断拍抚她颤抖的身躯,怜惜地低道:“傻丫头,你忘了你还有个扬州神医的父亲吗?伯父一定会有办法的,快别哭了。”

“是……是这样吗?”她惊疑不定地仰首。

“当然。”唐临渊坚定的眼神,稍稍平复她满腔的惊惧。

当时,她是真的满心期望父亲能解她体内剧毒,然后,她会飞奔回秋若尘的怀抱之中,今生再也水离开。

那些日子,唐临渊以自身内力助她强自撑持,直到父亲日夜兼程、飞奔崦来……

日日夜夜,毒性噬骨,钻心绞肠的疼,折磨得她几乎想就此死去,但她不甘!她还想再见秋若尘一面,如果可以,她还想伴他朝朝幕幕,就因为这一份不甘,所有的苦,她熬了过来。

然而,在宛如烈火焚身、撕心裂肺的痛楚之后,她看到了父亲歉疚心疼的眼神,以及──这张面目全非的脸孔。

爹终究还是没能解她体内奇毒,他一绝的医术,再配合上他深厚的内力,仅能与她体内的毒抗衡,续了她的命,却保不住她的容颜──与其如此,她宁愿死啊!

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教她哪来的勇气去面对秋若尘?她好怕,怕见到他眸中的恐惑与鄙弃……

梦已碎,心已残,她知道,她与他,是再也不可能了。

就在爹告诉她,见汪以她的尸,若尘一辈子都不会死心之时,她将那套染血残衣交给了他。

“就让他以为,我真的死了吧,反正──”她哀怆一笑。“我现在与死也没什么差别了,他若坚持要尸,我也可以给他!”

唐逸幽闻之心惊,只能顺着女儿的意。而依谷映尘的能耐,的确也找着了他刻意丢入崖底的那件血衣。

有一度,她好想死,但是唐临渊的一番话,敲疼了她的心。

“如果龚至尧发现若尘没死,你想,若尘会如何?不用我说,你比谁都明白,这样,你还放得下心吗?”

就因为这一句话,她含悲忍痛地活了下来。

颤抖的手,贴上了狰狞可怖的面孔,不只这张脸,还有覆盖在衣衫底下的肌肤,都只能在面目全非来形容,她自卑自厌,再也无法面对任何一个人,包括生她的父母。

心疼爱女的唐逸幽夫妇,只好依了她,让她独居郊外,远离人群。

她真的不知道,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要不是挂念秋若尘的安危,早在三年前,她就不想活下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一双温暖的臂弯将她揽进怀中──她宛如惊弓之鸟,急忙推开他,掩面背过身去。

唐临渊叹了口气,也不阻止她,见她心慌地找着什么,他探手将床边的丝绢递给了她。

“刚好没什么事,就顺道过来看看你。”

唐灵儿不语,眼眉凄恻。如今的她,还有什么好看的呢?

唐临渊见状,不由得道:“还是不肯见他吗?明知他连你的牌位都肯娶,为的便是情已痴绝,你却忍心如此折磨他?”

她逃避地别开眼。“那是责任,他总会忘的。”

吐出的嗓音,不若以往的清悦柔亮,反而粗哑供应宙得难以辨识,听在唐临渊耳中,心口微微刺痛。

能怪灵儿胆怯吗?换作是他,也无法拿这般不堪的自己,去面对心爱的人儿啊!

“责任?为了责任,他会守着一块牌位三年?为了责任,他会放下不计其数可以真实拥抱的美娇娘,孤独地活在你们共有的回忆中?你想不想知道,这几年当中,有多少媒婆上门向他说亲?你想不想知道,这些人当中,有多少条件上选、姿色不欲的王公贵族、名门千金?你又知不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说他已有妻室,终其一生,绝不再娶!那场冥婚,绝不是闹着玩的。为了你,他几乎把有权势、有地位的人都给得罪光了!”

“别说了,别说了──”她掩住双耳,抗拒着不愿聆听。

“你不是我,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的心情!”她何尝不想念若尘?她何尝不想投入他的怀抱,哭尽一切悲屈?但是她不能啊!她无法预期,在见过这张脸之后,他们之间还会剩下些什么?是悔恨,是厌弃,还是他的自责?

就算他能接受,那又怎样?那早已不是原来那段单纯的爱恋,而是他的责任与使命感,变了质的情,又要来何用?

算她自私、算她懦弱吧!她就是不能面对,宁可他心目中永远保留那个清新美好的阳光女孩,也不要他见着她如今宛如鬼魅的丑陋模样。

“你又在钻牛角尖了。”唐临渊蹙眉,实在很想冲动地扯掉她脸上的面纱。

就是这薄薄的一道面纱,成了她逃避现实的工具,她容许自己躲在心茧之中,一层又一层的围困自己,最后困互的、所折磨的,不只是她,还有她身边所有关心她的人。

“以前,你说他对你,只是抱着责任婚约的心态,所以就算你死了,也会有人取代你的角色,他早晚能走出这道阴影。但是结果呢?他娶了你的牌位,而且打算守着这块木头到死!你还敢说他不爱你?!所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只有你还在自欺欺人,他根本就爱你成狂!”

最后一句话,沉沉的撞疼了心扉,她虚软无力地跌了下去。“那又怎样?那又怎样?我配不上他了啊!就算他什么都不在乎,就算他仍爱这样的我,但是堂哥,我能给他什么?不能替他生儿育女,不能带给他快乐欢笑,甚至──染色受毒性煎熬时,你要他怎么办?他会比我更痛苦,他会无法原谅自己……我不要他这样啊!“

唐临渊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深沉的眼眸重新望诠她。“就算他处境堪虞,你也不在首?”

她轻震了下。“什么意思?”

“龚至尧知道他没死,已经有所行动了。”

灵儿闻言一惊,身子微微发颤。

“你若是不管他的死活,大可以在这里待到老死,一辈子逃避现实不去,反正,三年还不是这样过了,你要没勇气走出这里一步,谁也逼不了你。”

“堂哥──”她惊恐地喊道。

“别看我,那不是我的丈夫,我没有义务为他的生命负责。”把话说绝了,叵是还不能逼她面对一切,他也无计可施了。

“堂──”她退了几步,外头刺目的阳光,令她惊悸地缩回了步伐,看着唐临渊一步步地远离,矛盾纠葛的思绪,在心湖掀起了浪潮激荡。

“唔──”秋若尘闷哼一声,手中的环盘落了地,在寂静的夜里荡出清亮的声响。

“怎么了?胸口又疼了?”手边商务研讨到一半,瞧见他不对劲的神色,谷清云关心地仰首探问。

扶着桌沿,一手揪着襟口,秋若尘疼得低下身去,额际冷汗涔涔。

“还好吧?”谷清云瞧得蹙紧了眉,将他扶到椅子上坐好,等待那阵莫名的痛楚淡去。

见他轻吁了口气,这才将倒好的水递过去。“都三年了,情况还是没改善吗?”

秋若尘轻啜了口茶水,摇头。

“问过大夫吗?知不知道什么原因?”

秋若尘还是摇头。“或许是身中剧毒那回所留下的后遗症吧!”

在那之后,每个月的这天,他总会莫名地心肺绞痛,那种穿透骨血的剧疼,极不寻常,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要不要──”

他微一抬手,制止了弟弟关怀的言论。

他不希望它消失,说不出这样的感觉,他宁愿疼着,再难受他都能忍,就好像这是他和灵儿唯一的牵系,酸楚地揪疼了他的心──是否,因为这样的痛告诉他,曾有某个女孩,是那么地深爱他,为他付出一切,也提醒着他,不能将她忘怀,更证实着那道缥缈芳魂,曾经真实存在过。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

他无声自问,凄茫的心,却给不了他答案。

“啊──”声声惨切哀鸣,回荡在静谧的夜色中,显昨格外凄厉。

见她痛不欲生的模样,身为父亲的唐逸幽,也为之心如刀割。

迅速点了她几处大穴,以自身深厚的内力源源不绝的灌入她体内,强行抗衡她体内剧毒。

撑着啊,灵儿!你已撑了三年,爹相信,你办得到的!

撕心裂肺的痛楚煎熬下,她真的好想一死以求解脱,然而,一张清俊不凡的容颜却在此时浮上脑海……不,她不能死,她放不下他,再怎么样,她都得见他一面,确定他过得好不好……

“灵儿,你还好吗?”接下跌落他怀中的女儿,唐逸幽关切地问道。

沉重的眼皮动了动,看她如此虚弱,唐逸幽心疼地想拭去她满脸的汗。

灵儿倒抽了口气,惊惶地避开,整个人滚下床去,却完全不在乎跌疼的身子,只是狡猾地抓回挣扎中遗落的面纱。

唐逸幽为之心伤。“你连爹都不能面对吗?”

没有人会嫌弃她啊!就算有,她依然是他的女儿,不管她变成如何,都是他最心爱的宝贝,为什么她就是看不透这一点,无法面对自身的残缺?

灵儿抿唇不语,抖瑟的身躯缩在角落,不让任何人接近。

这景况看在唐逸幽眼里,心口紧得泛疼。他知道,任何人的存在,对她来说,都只有恐惧与不安,若真要她好过些,也只能远远地避开她。

深深望了她一眼,他无声长叹,不再试图亲近她。“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你娘还在等我。”

“爹──”一声轻弱的叫唤,挽留了他的步伐,唐逸幽愕然回身。

“我要去汾阳。”挣扎多日,情感的牵绊,仍是战胜了对人群的恐惧。

因为过于震惊,唐逸幽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无言地看着她。

她──还是跨出这一步了吗?愿意走出封闭的自我,不再自厌自弃地蜷缩在阴暗的角落?

一直以来,都只有若尘办得到啊……

“去吧,去见见若尘也好。”若说有谁能够令灵儿重生,那也非若尘莫属,他一直在等灵儿主动突破这个僵局,这样她才有一线生机。

他一直都深信,若尘,是女儿生命中最后的一道阳光,他会为灵儿带来全新的生命。

若儿呀,我再一次将伤痕累累的女儿交给你,千万别让姑丈失望啊……

吩阳城的街头仍是人声鼎沸,只是,她却再也感受不到难腾的气息。

好多、好多的人,她已经有好久不曾置身在人群当中,她的心在颤抖,虚软的肢体几乎完成不了什么动作。

她好怕、好想躲回没有人的角落,但是,哪儿是她的容身之所?

她们都用好奇怪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像是亟任人唯欲将她撕碎的魔爪……不!

她再也承受不了更多了!

她想逃,她必须逃!

不敢再看向任何一道极可能是鄙夷或探索的眼神,她飞快地离去。不要想、不要看,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刚审完账,由商铺中走出来的秋若尘,不经意被撞了个正着。

他步伐不稳地退了两步,看几跌落地面的女子。“你没事吧?”

“不要碰我──”她惊惧地退缩,环抱着抖瑟如秋天落叶的身躯。

秋若尘蹙了下眉,探出的手僵在半途。

那粗哑低烛的嗓音,令他本能地喊道:“婆婆,您别紧张,我只是想扶您起来而已。”

婆婆?!脆弱的心一阵刺疼,她看起来已如此老态龙钟了吗?

仰起头,对上那张关切地俯视着她的脸庞,她瞪大眼惊抽了口气,震惊而哀怆的泪水再也掩不住。

是……是他!她终于再度见到他了,只是,他却再也认不得她,一声“婆婆”,痛入心扉。

秋若尘回视她,眸中浮起疑惑。她的神情仿佛受了伤,像是他说了什么伤她极深的话吗?没有啊!

该不会是这一撞,跌出什么问题来了吧?老人家的身子骨是禁住折腾的。

“真是对不住,我太不小心了。请问婆婆住哪儿,晚辈送您回去。”虽是她自个儿撞上他,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该负上道义责任。

强忍眸中泪,听着字字锥心的言语,灵儿只觉人生至悲,莫此为甚!

她不该来的,对不对?明知结果一定会是这样,她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还要面对这形同陌路的悲哀?在他眼中,她早已不是原来的她……

是呵!他的妻,是清丽可人、笑容甜美的俏姑娘,而现在的她,邓只是个历尽了沧桑,人与心都已憔悴不堪的“婆婆”,怎堪再为他的妻?

她,什么都不是……

仰着无言相对的泪眼,透过他,同时也惊悸地睁大了眼,来不及多说什么,她下意识地扑向他,代他受下那由身后直逼而来的夺命杀机。

“又一个替死鬼。哼!秋若尘,你真走运!”飘来的余音消散在人群中,秋若尘一阵错愕,只来得及接住倒落他怀中的人儿,她肩上的镖刃,证实了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

将人带回家中,她已昏迷。

秋若尘无暇细想,解开她襟前的衣物替她止血上药,反正她的年纪,应该足以当他娘了,也就不刻意拘于男女之防的考量。

当大片的裸背呈现眼前,他惊诧地倒抽了口气。这……这片肌肤……几乎没有一块是完好的,坑坑疤疤的痕迹,着实难以入眼。

她究竟遭遇过什么可怕的事?这一刻,他不由得对这谜样般的女人好奇起来。

处理好伤口,他退开一步,审视拿在手中的镖刃,那泛黑的血渍,足以让他确定其上淬了毒,可她却没有一丁点中毒的反应,这未免太诡异了。

秋若尘陷入深深的迷惑之中。

他不明白,他们也只是陌生人罢了,她为什么要舍命相救?

“嗯──”细如蚊蚋的低吟,打断他的冥思,他连忙倾向前去。“你醒了吗?感觉如何?”

幽幽然轻启的眼瞳,迎向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形,确定他安然无恙,这才松下一口气。

接着,忽然想起什么,慌乱地抚上脸庞,确定那层面纱仍在,紧绷的心弦才得以稍释。

“你辊紧张,没征得人铁同意,我不会任意妄为的。”他轻声说着,安抚她惶然的心绪。

没错,他最好奇面纱之下会是怎样的一张容貌,但是这样的好奇若会伤害她,执意为之也未免残忍。

“婆婆,你现在受了伤,不知道你的家人会不会担心?要不要我通知你的儿子或丈夫呢?”

儿子?丈夫?他真将她当成了行将就木的老妇了吗?

“怎么不说话?”惊见她眸中的哀凄,秋若尘恍然明白。“难道……你没有亲人吗?”

她依然沉默不语,秋若尘自是当成了默认。

原来,她是孑然一身,孤苦无依。

恻隐之心乍然涌起,他低声安慰。“婆婆救了我一命,如果不嫌弃,就把我当成您的儿子,留下来让我奉养您百年。”

她还能再承受更多吗?与自己的丈夫面对面却难相认,灵儿觉得好悲哀!

欲哭,却已无泪,她哀恸地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婆──”秋若尘呆立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

散落的长发自鼻翼拂掠而过,微泛少女馨香,他微张着嘴,看向那道逃离的纤影,才蓦然惊觉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寻阳──属于少女特有的身段啊!还有那一头云瀑般的柔亮长发,怎会是一名头发早该花白枯槁的才妇所能拥有的?

他早该想到的,之所以会留下那一身骇人疮疤,必曾遭逢剧创,那么,嗓音受损也不足为奇,搞不好……她年纪比他还轻呢!亏他居然还声声“婆婆”的喊着。

难怪她会那么难过,他一定是严重地伤害了她,真是该死!

顿悟之后,他飞快地追了上去。



第八章

背上的伤仍隐隐作痛,却比不上淌血润蛎的灵魂创痛──他不认得她,对他而言,她只是个陌路人,只是一名令他想“奉养天年”的老妇,天哪!她好想狂声痛哭,不顾一切地朝他呐喊。“我是你的妻啊!你日日夜夜、思之念之三年的妻啊──”

在失控前,她只能逃,逃到他看不见的角落,独自舔伤。

“等等,你别跑啊──”秋若尘随后追着喊她。

一不留神,她顺着路面斜坡,倾跌了下去,秋若尘见状,伸手想拉她,却没稳住身子,反而一道被扯了下去,他本能地护住她,一同滚落坡底。

止住跌势,他睁开眼,盯视身下的女子。“你──”想了下,他坚定地唤了声。

“姑娘!”

灵儿一阵轻颤,抬眸望他。

“很抱歉,方才多有失言。只是,姑娘为何不予告知呢?”确定她完好,他松了手,翻身坐起。

乍然失去温暖的依护,她若有所失地歪抱住单薄的身躯,落寞不语。

“你──很讨厌我吧?”他自嘲地轻道。

她错愕地仰首。他怎会这么想?天晓得,她爱他爱得心都疼了啊!

根本不必她开口,也料到她不会开口,他已能读出她的想法。“那是因为,从相遇到现在,你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而且还是为了要警告我远离你,现在还带着伤跑掉,看来,你的确很不屑理我。不过,那也怪少是你,是我失礼在先──”

“不!”她冲动地喊出声来。“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瞬间,秋若尘勾起笑,眸中漾起柔和的光芒。“那就多说几句话吧,别让我觉得我既不识相,又讨人厌。”

灵儿定定地望住他温暖的神情,突然明白,他会这么说,只是要她敞开心胸来面对他,他并没有嫌弃这样的她……

不自觉地抚上脸庞,这张薄纱之后的面容呢?他若见着,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仿佛看穿了她的思绪,他缓慢地开口。“别多心,各人有各人独一无二的美好,那不是一张脸便能抹杀的。”是吗?她垂下头,低不可闻地道:“换作是你,有个这样的妻子,你如何自处?”

他偏头凝望她。“怎么,那个男人嫌弃你吗?”

她轻轻摇头。“不,他是我见过最情深义重的男人,蒙他眷爱,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我也明白,不管我变得如何,他都会义无反顾地接纳我。只是……我配不上他,这样的我,连自己看了都自惭形秽,我根本没有勇气面对他。”

“所以,你就离开了他?”

“他可以拥有更好的选择,我什么都给不起他了……”

秋若尘沉默了好久好久,直到她以为话题会就这么结束时,他开口了。“姑娘,你想过没有,或许你是错的。”

“呃?”这话什么意思?

“告诉你一个姑娘。三年前,我曾经是得以拥抱所爱的幸福男人,我那自幼订亲的未婚妻,是个好可爱、好纯真的女孩,但是在一次意外之中,她为了救我,不惜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为了不想让我更伤心,她甚至选择跳崖了此残生,为了不负于她,我活了下来,但是灵儿一定不知道,如今的我,活得有多苦,更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想念她,往后的每一天,都将只能伴随着噬骨相思,直到终老……”

“相较之下,你知道我有多羡慕那个男人吗?至少,他还看得到你、碰触得到你,而这些,都是我每个午夜梦回时,深深渴望,却又求之不得的……如果,我的灵儿也有这样的幸运,只要她保住生命,就算失去美好的一切,我都不在乎,我只要她回到我怀里,让我好好怜她、惜她……”

灵儿深深受到震撼,不敢置信地凝着泪眼,颤声泣语。“你……你不会是认真的……”

秋若尘吸了口气,逼回眸底的泪光。“你不明白一个男人真动了情,能痴狂到什么地步,如果那个男人是真心爱你,那么,回到他身边去吧,别再折磨他了。”

“我……我……”最可悲的是,她已经回到他身边,而他却感受不到。

幽幽望住他,她沉然道:“珍重自己,我想,这会是你妻子最大的希望。”

秋若尘微怔,而后戚然一笑。“我知道,那你呢?谈了这么久,都还没请教姑娘芳名,方便告知吗?”

“李。”她没多想,轻轻在沙堆上写下两个字。

“李琦是吗?”他微笑。“敝姓秋。”他也随她在地面写下三个字。

“秋若尘……”她啁喃念着,这三个字,令她情牵一生。

“李姑娘今后有何打算呢?”

“我不知道……”她好茫然,以前,是只要得知他安好便已足够,之后,见着了他,却又渴望时时都能陪伴在他身边,会不会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强迫自己割舍,会进而贪妄能够以他妻子的身份,光明正大地爱他?

“那么,不妨暂时留宿舍下,姑娘伤口未愈,在下实在良心难安。”说到这个,倒让他想起自身的疑惑,“我俩萍水相逢,你为什么要不顾安危地救我?”

“我……我不是救你,我只是……只是……不打算活下去。”心慌之下,她随口编造了个藉口。

如此说来,倒是他自作多情了?

他苦笑了声。“不论如何,还是谢谢你,但是,我希望你下回别再这么做了,就算你不珍惜自己的生命,难道也不在乎那个珍惜你的人,他的心会有多痛吗?”

会吗?不知情的他,还会为她心痛吗?

迎视他温淡有礼的眸子,她黯然伤怀。

是她奢求了,只要能看到他,她就该满足了呵……

自从灵儿留下来之后,秋若尘处处无微不至地关照着她,或许是怜悯,也或许是为了回报她的救命之恩,她身上的伤,早已无碍。

他不懂医术,但却可以肯定镖刃上绝对淬了毒,他不放心,想找名大夫给她彻底检查,却被她回经了。

再可怜的剧毒,她不都熬过来了,一把小小的毒镖根本威胁不了她的生命。

但秋若尘不懂,只当她过于轻忽自己的生命,看着她的眼里神,总是充满了忧心与无奈。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与她在一起时,心灵总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她说说话、散散步,所有的愁闷就全部烟消云散。

是她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还是他与她的灵魂相契呢?自灵儿之后,她是三年来唯一与他走得较近的女人。

渐渐的,他不再好奇面纱底下,是什么样的一张容貌,也不曾想过要知道,她就是她,有无那层面纱,有无绝丽容颜,她还是她,不会改变。

他感觉得出来,她相当地关心他,那是一种──不须言传的感觉,不必多说什么,他就是知道,但,却更疑惑了,她明明已有两心相许的情人了,不是吗?那又为何──对他关切得不太寻常,这真的是他多心了吗?

那……应该是朋友之间的相互关怀吧?他是真的把她当成了知心的朋友,他希望她也是。

得知秋若尘近期相当忙碌,经常无暇用餐,灵儿不积压哪来的冲动,未加深想,便下厨替他炖了锅人参鸡为他补身。

忙了一整个下午,小手又无法避免地带了伤,但她一点都不觉得痛,忙完后,她觉得好踏实、好安心。

三年来,她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般,觉得自己活着是有意义的,请人将食物送去时,婢女显得欲言又止,但因少爷交代,这位姑娘是府里的贵客,她不敢得罪,只好吞下满腹的话,将调理好的食物送往书房。

半个时辰后,她前往书房,却发现他伫立窗边,面容幽晦,失魂般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回。“端走,我不吃。”

灵儿愣在门外,感受到一股心意被践踏的难堪。“我……不知道你原来不喜欢吃人参鸡。”

秋若尘意外地回过身。“怎么是你?别站在门外,快进来!”

她被迎进了书房,一件宽大的男子外衫披上了她的肩头,益发衬出她的娇小荏弱。

“夜晚风冷,以后多加件衣裳。”灵儿拉拢衣袍,贪恋着被那股男性气息所包围的滋味,仿佛他正拥抱着她……

他不加掩饰的关怀,暖了她的心。她的目光定在桌面上原封不动的锅碗,无法移开。

秋若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恍然大悟。

“这是你做的吗?”

“但是你不喜欢……”是失望,也是心伤,她忙了好久……

秋若尘沉默了下。“抱歉,我不是不喜欢,而是……”悠远的眸光,再一次投向窗外,低低接续。“灵儿也做过同样的事,她说,她会为我烹煮这道食物,我一直在等,就算等不到,我也──不要任何人取代。”

闭上忧伤的眼,调息悲抑的心绪,再睁开时,已有足够的平静,这才回身面对她。

“你──”他哑了声,诧异地发现,她眼中竟满是泪水。“若……尘……”更加意外的是,甫靠近她,情绪失控的李琦,竟激动地将他抱住,他怔愣得无法反应。“你……

你怎么……先别哭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啊?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教他呆怔地回不过神来。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我……”她怎会以为,他能轻易抛开他们的过去,重新去过他全新的生活呢?他是那么的情深义重啊!都是她不好,她害他好伤心、好难过……

“怎么回事?李琦,你别哭好不好?有事慢慢说。”他有些慌、有些不明所以的拍抚她。

一声“李琦”,拉回了她的理智。

她现在──不是唐灵儿,也不再具有躲在他怀中哭尽伤楚的权利,她只是李琦,一个茕然无依、一无所有的李琦。

推开他,她故作坚强的背过身将泪拭去。“我没事。”

“那你刚才……”他显然不信。

“我只是……想起了他。对不起,失态了。”

秋若尘了然的点头,释怀一笑。“无妨,我明白那种心情。”

有时,在她身上,他也会莫名的去寻找熟悉的影子,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怪异的反应,或许──是太思念灵儿了吧,又或者,他们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伤心人。所以,便有些不可理喻地将渴切的思念,寄托在对方身上。

是这样吗?那股异样的情潮悸动与迷离的熟悉感,真的仅止于此?

甩甩头,他不让自己深究,转而掀开锅盖。“你饿不饿?一起吃吧?”

“你──”

他肯接受?!他不是说……

他抿了下唇,隐去其间难以察觉的戚然。“总是人铁一番心意,怎好辜负。”

灵儿眼眶一热,再度有了想哭的冲动。

看着他着手品尝她的心意,她才发现,原来这对她来说,真的好重要,那其中,有她酸楚的深情啊!

如果她肯面对,就该承认,她所做的一切,全是源于心底深处探不着的渴望,想圆那残缺的承诺……

她与他一般,下意识的牢记着那句看似随口的戏言,而这回,她真的办到了,不仅顺顺利利地将她的成果送到他眼前,而且没再给他惹一丁点的麻烦。

她好想赖进他怀里撒娇,告诉他,她也有当贤妻良母的天赋……

“好不好吃?”

“呃?”他表情突然有些怪异,对上那双闪动着期待的眼神,他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好……好吃。”一辈子没说过谎,他表情僵硬极了。“真的吗?”

水眸燃起光彩,那是秋若尘不曾见过的一面,像是好开心、好满足,呈现出单单纯纯的喜悦。

突然之间,他好似在她身上看见了另一道岑寂了三年的形影,恍惚地与眼前的女子重叠,透过这双明眸,似曾相识的情怀冲击心扉──“灵儿……”他情难自抑地低喊出声。

她震惊地瞪大眼。怎会?他认出她来了?

“你──你喊我什么?”她一定没发觉,她的声音是何等颤抖,像是惊悸,又含着几许难以察觉的渴盼。

很快的,他也留意到自己的荒唐,苦涩地甩甩头。“不,你不可能是她。”

他真的是太想她了呵!连幻觉都出现了。

他的灵儿早已离他远去,在三年前!这是他不得不面对的沉痛事实。

“为……为什么?”她的心一阵刺疼。她好想问,是她变丑了,不再是令他喜爱的她了吗?

“大概是我最近太累了,才会有点心神恍惚,你别介意。”

没有,他没认出她来……

她是该松一口气的,但是为什么,她却悲伤得只想狂声痛哭?

再一次无意识的抚上脸庞,才发现冰凉的泪水早已泛满脸庞,隔绝现实的丝绢,收纳了她所有的悲伤──“你真的觉得,一张脸不代表什么吗?”像是做了某种重大的决定,她毅然决然地问他。

秋若尘也领会到了什么,温声道:“的确,我是这么想。”

“那么──”她深深吸了口气,胸口胀疼的痛楚,她压抑了下来,不论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那都是她该受的。

“慢着。”他轻覆上她的手,阻止了她。“你想清楚了吗?我不一定要看的,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能不能面对。”

“我想得很清楚了,如果连人都不能面对,我又如何面对‘他’?!”倘若她连身为“李琦”的时候都承受不了他的目光,那么,她又如何能以“唐灵儿”的身份来面对他|、面对这一切呢?

“那好。”确定此举不会伤害到她,他才放手。

灵儿扬起手,解开别在发际的丝绢,让那张毁去的容貌,再无遮掩地呈现在他面前。

她连呼吸都不敢,就这么一瞬也不瞬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从头至尾,他没称开目光,平和的面容,并无太大的情绪变化。坦白说,这样一张脸,是不怎么赏心悦目,甚至可以说,变形走样得骇人,像是一块块缝补上去的皮肉,乍看之下,确实极令人毛骨悚然,但是,那又怎样呢?她还是他所认识的李琦,救过他一命、善体人意、温柔冰心,不是吗?

接过她手听丝绢,他轻轻拭着她脸上的泪痕,她像是受了惊,立刻往后退开一步,而他也没阻止她,只是与她对望着,等她稍微平静下来,比较能够接受与他真实相对的景况,才又坚定地上前一步。

扭曲不平的肌肤滑过指掌,说不上来是何缘故,这一刻,他的心头竟微微地揪起疼意。

为了活下来,她究竟受了多少苦?他无法想像,她是承受了多么剜心痛绝的剧创,才会造成这样的一张脸……

“你知道吗?如果我是你那个情人,肯定会心痛至死。”

“你──”她哑了声,豆大的泪珠滚出眼眶。“你不怕吗?”

“怕?为什么?你既非鬼魅,亦非夜叉,难防的邪反常人心,才是最可怕的。我以为,我们之间,是不重形貌的交心知己,难不成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眼中,无畏无惧,仍是那般温淡和煦,她无法读出一丝一毫的嫌恶或厌斥。微微启口,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源源不绝的泪,像是永无止尽──“你──借我抱一下。”扑进他怀中,她不愿思考,只想如以往般,毫无顾忌,全心眷恋地拥抱他,仿佛这样的依偎,可以一生一世。

错愕只在瞬间,而后,他不由自主地回应她,将那道瘦弱的身躯纳入怀中。

如果将眼闭上,不去思考,他几乎可以感觉到,灵儿好似又回到他身边,也只有当灵儿满心依恋地将自己揉入他胸怀时,才会让他有这般甜蜜酸楚的幸福感。

精神错乱就精神错乱吧,他不在乎了!

他只想抓住这一刻,感受全心拥抱至爱的满足──就算,只是片刻梦幻。



第九章

手头的事务忙到一个段落,秋若尘轻吐了口气,往后仰靠椅背,舒缓眉头。停下长篇大论的谷清云,也感觉到口干舌燥,端起桌面上的茶水就往嘴边送。

“唉──”秋若尘才刚要出声──“噗──”来不及了,谷清云已将一口茶水喷了老远。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叹息了声,将茶杯接回。

“我的天!大哥,这茶谁冲的?我要辞退她!”简直就是谋杀嘛!府里的丫头真是愈来愈懒散了。

秋若尘笑了笑。“是李琦。”

“我的天呀!这女人是白痴吗?连冲个茶水都能冲出千奇百怪的味道!”谷清云大叹不可思议。

“这种茶你喝得下去?”

“为什么不?我喝了半个月啦!”每天都有不同的味道,真是名副其实地尝尽酸甜苦辣。

“算你坚强!”简直非人哉嘛!大哥不是“完人”,就是“非人”!

秋若尘浅笑不语,端起茶水轻嗓了口。今天是酸的,有点头皮发麻,不晓得她是怎么冲出这种味道的,真是旷世奇才。

谷清云研究着他的表情,突然冒出一句。“大哥,你想通了吗?”

“什么意思?”

“那还用得着明说吗?但是大哥啊,不是我要说你,这李琦阴阳怪气的,你就不能找个正常一点的女人吗?要叫我和这种人相处,我早晚会疯掉。‘他可不会乐观到以为她成天蒙着面纱,是像说书人讲的那样,容貌过于倾城绝艳、神秘飘逸!依他看,八九不离十是其貌不扬、羞于见人,他只能说,大哥的眼光太过于与众不同,难以世人的标准衡量。

秋若尘闻言面色一沉,压低了嗓音。“清云!这种话不能再说,要是伤了她的心,我绝不饶你。”大哥居然为了这个女人,对他动用少有的威严?

谷清云惊得回不了神。“大哥,你玩真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当她是朋友。”“但人家可不这么想。”“你多心了,她亲口承认她早有心上人。”“就算有,那人也绝对是你!不骗你,大哥,我是旁观者清。那个李琦看你的眼神太过炽烈,那不是对朋友该有的,我敢说,她对你就像灵儿对你一样,是那种可以为你死的感情!”一语轰得秋若尘神思纷乱、心惊不已。

会吗?有可能像清云说的那样?李琦钟情于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若真是这样,那么关于她早有心上人的事,也是她捏造出来骗他的?

打住一团乱的想法,他再也不敢细想下去。

月落乌啼霜满天。

灵儿轻巧地来到书房,果然见着秋若尘倦累地趴伏在桌面入睡。

抖了抖挂在她手臂的衣袍,往他身上披去,忧心他受了寒。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这么做,对他的浓情深爱,只有待他入眠时,才敢放肆地倾曳。

“若尘……”痴痴眷眷,一声轻唤逸出了口,温柔的指尖,顺着清华的俊容游走,日日看着他,却不能碰触他,倾诉满怀情衷,那滋味好难受。

倾下身,她任自己放肆一回,在他沉睡的侧容印下轻柔吻。

不需他的回应,也不要他明白,这是她一个人的爱恋,这就够了。好久、好久以后,她默默离去,而他,也睁开了写满震惊的眼。

拉拢披风,一手拂向烙有浅吻余温的脸庞,波潮狂涌的心情,再也难以原来清云的推断,真的一字不差,李琦确实对他有情!

他按住起伏不定的胸口,心乱得无法思考。

为何兴不起半点的排斥或抗拒呢?他只是觉得迷惘,不知如何面对。

以往和她在一起,会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与宁静,像是飘荡的心灵有所寄托,莫名而来的依属感,他从没去深思,只道他俩特别合得来,如此罢了。

而今──那契合共鸣的情感交流,竟是爱情吗?

明明,灵儿已将他的心填得满满的,那么如今,又为何会让另一个人勾起迷乱?

他以为,他心心念念、惦着的都是灵儿那双淘气慧黠的灵眸;但李琦出现后,那双清澄的明眸,每每在望着他时,就令他觉得心口泛起酸酸楚楚的疼,只是一双眼而已呀,为何能挑起他这么多不由自主的情绪呢?

谁能告诉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道致命杀机破风而来,他机警地跃身避开,轻扬的披风在空中划了道优雅的弧形,再归于平寂。

“龚至尧,你还打算纠缠我到几时?”疲倦的嗓音中,有着深沉的无奈。

“到你死!”跃窗而入的黑影,立于阴暗一角,忽明忽暗的烛火摇曳,在他身上映出诡冷沉晦的气息。“到我死……”秋若尘喃喃重复,而后,意外地轻轻笑了。“你以为,你所做的与杀了我还有什么分别?当我得知灵儿为了救我,不惜使用‘燕双飞’时,我就已经比死更痛苦了!不是只有你,才懂情深似海,我也有生死相许的女孩呀!而你却间接夺走了我以生命珍视的女子。我不与你计较,是因为我明白,我所承受的,也曾是你最深的痛,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我的心情呢?你曾经懂过吗?”

“你只知穷追不舍,却不曾想过,夺你所爱,非我所愿啊!你一迳的认定我始乱终弃,逼死了许仙儿,从前我不辩解什么,是尊重死者,但是今天,请你听清楚!我从头到尾都没招惹过许仙儿,灵儿是我的最初,也是唯一至于阁下的未婚妻,我连一根手指都没碰过,这样够清楚了吗?”

龚至尧的表情有些许动摇。“你不该辜负仙儿,那么她就不会互……”

“我有我的未婚妻,我挚情以待,这又何错之有?你要我为许仙儿的情负责,那谁又来为我的灵儿负责?灵儿就活该被辜负吗?请你将心比心、想想我的处境好吗?我不是完人,我做不到尽善尽美,我只想全心全意去对待我所在乎的人,伤了你们,我很抱歉,但我无能为力!”

“今天说这些,不是想为自己辩解什么,而是我累了!灵儿已经为此而付出了芳华生命,我档卢再连累更多的人,也不想跟你动手,如果你还是想不透,我的命在此,要取便取,反正──失去灵儿,我也没什么好坚持了。”

突然决定与龚至尧说个明白,是为了什么?

李琦,是吧?清云那句──“她和灵儿一般,可以为你而死!”紧紧扣住了他的心扉,他不要历史重演、不要李琦为他断送生命,他怕,他──心会疼!

是以,长年恩怨,一朝了结,就算代价是生命,只要别再有人为他受苦,那就好。

龚至尧瞪视着他从容不迫的面容,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执着了多年,眼看就要达成,却反而迟疑了。

是被他的深情所感动吗?这个男人,并非他所以为的薄情郎,相反的,秋若尘与他一般,都是一名只为自己心爱的女人执着、眼里只容得下一个女人的男子。

那么,他又何错之有呢?

咬了咬牙,龚至尧二话不说,旋身飞掠而去。

当一室再度回归只有一人的空寂,秋若尘伫立原地,久久没有反应。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然而,他的灵儿,却再也回不来他的身边──靠着冰冷的墙面,秋若尘闭上了酸涩的眼。

表哥在回避她!灵儿敏感地察觉到了。

对于她所有关怀的行止,他选择了新局淡而远之的疏离,不正面拒绝,却也没再如以往般坦然受下。

他终于开始嫌弃她了吗?

她只能将满怀的伤楚悲凄,全部掩饰在灵魂深处,不让他察觉,强颜欢笑地面对他。

他厌弃她,无妨,反正这是她早料到的,她可以如他的愿,不去烦扰他。但是暗地里,只要不被他发现,偷偷地关心他,这样可不可以呢?

这些,秋若尘不是没发觉。为她,他首度心神大乱,她的一言一行,都扯疼了他的心,令他满怀酸楚。

他在乎她……无法否认,就是莫名地在乎着,也因为这样,他才会这般矛盾,他分不清这异样的情愫,是否源于对灵儿的移情作用?

他不愿背叛灵儿,拿她当灵儿的代替品,对李琦也不公平,他方寸大乱,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仰望苍穹,今晚又是黯淡无光的朔月,不知怎地,他一整晚心神不宁,挣扎了好久,才下定决心去看看她,不见她安好,今天一整夜他都无法安宁了。

才刚站起身,一声杯盘破碎声由门外传来,他心下一惊,飞快拉开房门,视线由散了一地的糕饼移向瘫倒在地面、冷汗涔涔的李琦。

“你怎──唔!”双腿一软,他蹲跪下身,一时生受不住划过心扉的椎痛感。

是了,又到了这一日,他的灵儿受尽磨难、痛苦离世的日子,每月今日,无一幸免。

压下疼楚,他抬眼望向她。“李琦,你没事吧?”

“我……我……啊──”好前,好痛!像是每一寸肌肤狠狠地撕裂开来,血肉模糊的凌迟着,她几欲昏厥。

秋若尘咬紧牙关靠向她。“你……撑着点,先进房再说。”

强撑起身子,他抱起她,步履有些凌乱地回到房内。

一滴冷汗跌落在她脸上,灵儿虚弱地睁眼,惊异地盯视他眉心深蹙的面容。

“你──”难道他和她一样,三年来皆忍受着这种锥心的痛?

“别说话!”将她放入床内,他闭上眼,调匀气息。

“若……若尘……”她心惊地唤着他。

“我没事。”感觉到那股莫名而来的疼楚已稍稍淡化,他睁开眼,轻声交代。“你乖乖在房里待着,我去替你找大夫──”

“不,别走!”不等他说完,她反手抱住他,不让他离去。

在几欲将骨血焚化的毒性肆虐下,昏沉迷离的祖籍,已无法理智思考,下意识里,她只想牢牢攀附着全心爱恋的男人。

“我……我好怕、好恐惧……我会不会死?”

“别胡说!”他听得惊惧,本能地搂紧她。“你不会死的,只要你有活下去的毅力,你就会活下去!”

毅力……对,她就是凭着这股毅力,活了三年。她不能死,她还没爱够他……

“我要活下去……”她喃喃说着,颤抖的手在身上寻找,秋若尘见状,根本无心细想男女之别。探手在她身上摸索,取出了一只羊脂玉瓶。

“是这个吗?”

她发不出声音,只能虚弱地轻点了下头。

秋若尘很快的取出瓶中乳白色的药丸,放入口中嚼碎之后,倾身贴上她的唇,将药哺入她口中。

灵儿闭上眼,双臂环抱住他。

这样就够了,就算终须命绝,能死在他怀中,她也再无所求。

“别怕,我会陪着你的。”此时、此刻,他已无心细想那复杂的情思是源于何处,他只深深惊恐,不愿她就此消逝在他生命中,搂紧了她,片刻也不敢放。

“啊──”受不住煎熬,她哀切地叫出声来,也见着了他痛怜的神情,她终究还是令他伤心了……

她很快地咬住下唇,紧扣着不放,不愿再逸出一丝声响教他难受。

“别──”秋若尘惊悸极了,连声道,“别这样,想唛不喊出声来,没关系的。”

他心痛不已,没深想,倾唇覆上她点缀着凄绝残血的苍白唇瓣。

颗颗晶盈的泪珠由眼角滑落,凄楚泪眼,一瞬也不瞬地凝望着他。

表哥啊……这样的你,教我如何割舍得下?

他不断吻着她,吮去交织的汗与泪,以最深沉的疼惜,怜着那张无法见容于世人的缺残泪落得更凶,他们都不愿思考,紧紧拥抱对方,纠缠的身心,像是枯竭了千年,渴望与之交融。

温润大掌深入探索,细碎的拂吻移向颈后少有的完整肌肤,温存绵密地流连其间。

他也好疑惑,为什么拥着她、吻着她,那感觉会是如此熟悉?像是他们已相识好久好久,期待密密嵌合的半圆。

直到珍怜的舔吻,落在耳后那独特的红点上,以及她敏感轻颤的回应。

他震骇得瞪大了眼,无法置信地望着她。

莫名的怜惜、心灵的契合、似曾相识的情悸,他都可以说服自己是巧合,但耳后的朱砂痣呢?她一模一样的反应呢?又该作何解释?

察觉到他不寻常的情绪波动,她回望他,同时读出了他眼中的惊愕,敏感易碎的芳心霎时一阵刺疼。

身下的她,衣衫不整,而他的手,就停留在裸背上那片狰狞的痕迹上。

悲屈的泪浮上眼眶,她迅速地推开他,揪着凌乱的衣襟狂奔而出。

一连串的意外冲击,秋若尘着实反应不过来。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她……她竟然──是灵儿?他思之若狂的爱妻?!

如果是,她为什么不与他相认?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守在他身边,默默关怀他,却不让他知晓?她难道不知道,他有多想她吗?

李琦?你妻?好一个李琦!她早在重逢的第一天,就告诉他了呀!

他一直都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早认定了灵儿不在人世,便不曾怀疑过其他,守着以为已逝的芳魂,度过了无悲无欢、漫长的三年!

然而她呢?却一直在天涯的某个角落,承受着他所不知道的磨难苦楚。

思及她那一身不堪入目的伤疤,他紧窒的胸口几乎无法呼吸。

天哪!我的小灵儿,你到底受了多少苦?

好好一个花样年华的娇美少女,却成了如今孤漠难近,极端厌惧人群,清云甚至还将她说成了阴阳怪气!

愈是深思,淌血的心愈是哀恸得难以自持,回想起早先的情况,她是如此脆弱善感,而他──糟糕!她八成是误会了!

心头一惊,他拔腿追了出去。

他终究还是没办法平心静气地看待她啊!

灵儿悲哀地一笑。这不是早就知道的吗?为什么她还是这么难过,脸上的泪,怎么也抹不绝?

一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当她受苦时,他一直都有所感应,陪着她同受煎熬。

如今想来,“燕双飞”能将毒性由他身上转嫁予她,当然,也极可能让他们这对情丝相系的有情人,达到某种微妙的灵犀相通,这并不足为奇。

若她死了,自然便断了牵系,然而她没有啊,所以无形之中,他们仍是以旁人无法理解的方式相依相存。

抽出发间的银簪,她神色哀绝。如果,就这么死了,她是不是就能解脱了呢?她不想累他每月陪着她受折磨。

反正……他们今生是无缘了,那么……生命又何须恋栈?

眼一闭,她握紧银簪,壮烈地刺下──“你这是做什么!”匆匆赶到她房中的秋若尘,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吓得魂飞魄散,惊惧地夺下她手中的银簪,“你还想再一次抛下我吗?灵儿,你怎对得起我!”

一声灵儿,震得她血色尽失。

“不,不是,我不是──”她慌乱地跳了起来,勾着了椅脚,跌撞出多处瘀伤,她狼狈地猛退,不让他靠近。“我真的不是,你认错了……”

秋若尘心疼地望住她,神情好无奈。“你以为我刚才为什么会这么震惊?那是因为,我最初也以为你不是灵儿!然而,真相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不舍得她再虐待自己,他不顾她的抗拒,坚决靠向她,将她牢牢锁在怀中。

“记不记得你还小的时候,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当你好喜欢、好喜欢一样东西时,不管它变成怎样,一定认得出来的。’那时的我,只觉得整颗心都震动了,只是一个五岁大的小女孩而已呀!却不可思议地带给我太大的感动,就办因为你那股不妥协的执着,抓住了我所有的感觉,我想成为那个让你好喜欢、好喜欢的人,被你所执着。要不,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对你允诺婚约?就因为你的死缠活赖吗?我的小灵儿呀,如果我不想要你,这招对我没用。”

“只是,我却没想到,这句话,居然会用在我们身上。你以为,你能瞒我多久呢?灵儿,你也是我好喜欢、好在乎的人,我不会认不出你来,在我的人认出你以前,铁的感觉就已先认定你了。否则,我若有心要一个女人,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何苦殖民地一名身带残缺的李琦纠缠不清?这样难道还不足以让你认清我的决心?“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全敲进了她的心坎。灵儿仰起泪眼,泣不成声。“你何苦……我配不上你啊……若早知如此,我宁可一死,也不会来见你……“

“你敢?!”三年前的梦魇再度缠上他,他阴沉着脸,一字字道:“这回,你要敢再弃我而去,我就什么都不管,我发誓,我绝对会随你而去,你如果不在意多我一人陪葬,大可任性而为。”

“你……”她惊疑不定,语调轻弱颤抖。“你不是认真的吧?”

“何妨一试?”执起手中的银簪,大有豁出去的气势。

“不要!若尘,你别吓我,我不走了,我留下,我留下!”她死命抱住他,迭声泣喊。他要她怎样就怎样,只求他别做傻事。

秋若尘像是早已料到,满足地微笑,伸手回搂她。“李琦、李琦──你都已满口说是我的妻子,不留下,还能去哪儿呢?”

黯淡的夜色,好深好深了,然而相拥的人儿,却依旧情思绸缪、依偎难舍──



第十章

既是夫妻,秋若尘当然不会太亏待自己。他充分把握住身为丈夫的权利,夜夜缠着灵儿同床共枕,灵儿怎么赶都赶不走他,迫不得已,只好和他共享一张床,总不能真拒他于门外,让他去吹一夜寒风吧?她实在舍不得。

而秋若尘便是吃定了她对他的心软,才会屡屡得逞。

但,也仅止于此而已,别以为他有多得意,其实他挫败得要死。

每讹诈,总在他上床后,她便远远的缩在床角,避开所有可能的肢体接触,像是怕会吓到他,就连睡觉都蒙着面纱,他只能每夜不厌其烦的等她闭了眼,再悄悄取下那层碍事的面纱,让她睡得安稳些。

都怪他那一夜失当的反应,搞得灵儿现在有如惊弓之鸟,只要他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她便吓得面无血色,浑身僵硬,他光看便心疼不已,哪还忍心再逼她?

灵儿的心结过于根深柢固,那不是旦夕间便能除去的,虽然,他已用尽各种方式想告诉她,他真的不介意外在的形貌,他要的,单单纯纯只是她唐灵儿罢了!

偏偏她就是听不进去,有时,他真的很想弄昏她,造就个既定事实来向她证明,他就是要她,不曾嫌弃、不曾质疑。

问题是,他气馁归气馁,却还有残余的理智,虽然对方是他的妻子,但也不能作出迷奸女人这种没格调的事。

“灵儿啊灵儿,你到底还想折磨我多久?”仰望无际长空,他叹了好长一口气。

“你还有另一个选择。”一个男声道。

秋若尘挺直身躯,将目光投向站在他身的一男人。

“龚至尧?”他又来干什么?

秋若尘当然不会以为他又想来杀他,要不,他方才心绪浮躁时,就是最好的下手时机了,他一定躲不过的。

“她──就是你三年前没死成的未婚妻吗?”

秋若尘机警地瞪住他。“你想做什么?有事冲着我来,我不许你伤害她!”

龚至尧撇撇唇,仿佛在欣赏他紧张的模样。“你真的很在乎她。”

“我说这不关她的事,你听懂没有!你要敢动她一根寒毛,我保证,这一回,我会天涯海角追杀你到死!”他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他的小宝贝,绝不!

“我说了要动她吗?”

“那──”他傻诠了。

龚至尧将一株不知名的药草往他身上丢。“拿去,这是你唯一的希望。”

“这是?”秋若尘皱了皱眉,好奇怪的药草,见都没见过。

“依你所言,如果你真服过‘燕双飞’,那就有用。”

“你是说──”他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手中的药草,抬起头。“这是‘醉红尘’?”

龚至尧哼笑。“你不笨嘛!”

据说,有一种百年难见的奇花异草,名为“醉红尘”,一株“醉红尘”只叶一颗果实,就是“燕双飞”。

虽然,“燕双飞”并不具解毒功能,仅能移嫁他身,但若配合“醉红尘”,就能解世间百毒,而解法──自是与“燕双飞”无异!

他并不肯定真实性如何,医书无载,这也仅止于传说,但,总是一线希望啊!毕竟,“燕双飞”的确验证了其移毒功用,那么,“醉红尘”一事,便极有可能属实。

但问题是,龚至尧为何要帮他?他不是很恨他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可以不信,也许,我只是想换另一种方式毒害你。”这人作得拽什么似的,完全不想解释。

秋若尘轻吐一口气。“我相信你不是。”就算是,他也要试,那是灵儿唯一的生机。

“不论如何,谢谢你。”

从来不曾与他如此心平气和地谈话,龚至尧的神情极为别扭。“我只是想做点弥补。”

就在云淡风轻的对谈中,往昔恩怨随风飞。

当夜,秋若尘再度来到灵儿房中。

不意外地,她仍坐在床头,与他保持着距离。

他知道她是在等他,没见着他来,她是无法安睡的,虽然她没承认。

这一回,他没再试图靠近她,就在桌前落坐,倒了杯茶水,没喝,只是看着,然后淡淡开口。“我知道你心里的疙瘩,也明白我们之间横亘的问题,只要你身上的毒一日不解,你就永远无法坦然面对我,与我做对平凡的恩爱夫妻。这些日子以来,所有能做的,我都做了,就是化不开你的心结,如果我够理智,真的该放你走,也许这样对我们最好。”

话音一落,果然见着她瞬间僵直的身躯。

他……他终究还是打算放弃她了吗?他不要她了……

明明很想开口说些什么,偏偏就是哑了声,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眼眶中打转的泪,立即就要决堤。

秋若尘真是又气又怜又无奈。本来只是想逼她承认两人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其余外在的一切并不重要,偏偏这倔强的小丫头硬是不开口,反倒是自己被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弄得好生心疼。

投降之余,他莫可奈何地接续。“偏偏我就是舍不下你,除了你,我不知道谁还值得我携手共度一生,所以,我只有一种选择──设法解了你的毒。”

灵儿又被吓到了。他说了这么多……解毒才是重点?那……他的意思是,他能解她身上的毒了?

“你……你是说……你有办法?”

“不确定成不成,但总是一线希望。”

“那……那解药呢?”

“自己过来拿。”躲了他这么久,总昨给点教训。

灵儿迟疑了好半晌,才慢吞吞的走向他。

“这么不情愿?那你恐怕是一辈子都只能抱着这身奇毒直到老死了。”

“表哥!”他一定是在借机报复。

“以为我在威胁你?呵,唐爱妻、秋夫人,你相公是这么无赖的人吗?”他将她抓进怀里,扯下碍眼又碍事的面纱,聊慰相思地亲亲搂搂了好一会儿,才又松开。“我就是你的解药,说得再白一点,我已服下‘醉红尘’,你应该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你──你是说──”她不敢置信地直盯着他。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其余的,就端看你如何选择了,我绝不逼你。”他潇洒地两手一摊。

解药在他体内,她要不要宽衣解带来取,是她自个儿的问题。

换句话说,这一局他是稳操胜算,不管灵儿的毒能解与否,他都能成功地更加亲近她,龚至尧还真是替他解决了个大麻烦。

“你──”这可教她为难了,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苦恼地瞅着他。

“嫌委屈啊?那好,我走就是了。”他还当真全无留恋,说走就走。

“若──若尘!”她心慌意乱地唤住他,整个人不知所措。

“如何呢?”他很有耐性地等她说出决定。

深吸了口气──“留下来!求求你,我──”

如愿听到想听的答案,秋若尘扬起笑,迎身拥她入怀。“傻丫头,这么羞人的事,我怎么可能真要你一个小姑娘来开口求我。”他只是想逼她突破心防罢了。

“那──那你──”她紧张地揪握着他的衣裳。

“我连不知是毒是药的东西,都肯为你服下了,还容得了你拒绝吗?就算你不肯,我夜晚也要定你了。”

接着,他迎向她的唇,烙下温柔缱绻的吻。

“表哥──”她无措地抓着他,轻喃道。

“别紧张,我会慢慢来。”扬手一扯,层层罗衣推落,灵儿不安地抬眼看他,没见着一丝一毫的嫌弃,这才稍稍松弛紧绷的心弦。

“这就是我的回答。”

“若尘──”她感动得泪眼朦胧。他是真的打心底在珍视她啊!她怎会以为,不堪的外在会为他所厌弃呢?

“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再问这种无聊的问题了。”她回应似的搂住他的颈子,主动给了他一记缠绵的深吻。

“知道我是如何认出你的吗?”柔吻往后移,舔弄耳后的朱砂痣,换来她微弱的颤抖喘息,他满意地轻笑。

“不公平,你太了解人家了。”她娇嗔。

“你的初夜,本该是最美好的,却在那种情况下给了我,灵儿,你受委屈了。”他抽回手,舔弄她吐气如兰的唇。“我是不是很粗鲁?弄伤你没有?”

她轻摇了下头。“我不在乎。”

“但是我在乎。”这一回,他会好好待她,给她最难忘、最美好的鱼水之欢。

清晨微煦的阳光由窗扉悄悄爬入房内,锦被下裸身交缠的人儿仍旧睡得香甜。秋若尘很早就醒来了,却不舍得扰她好眠。

沉睡中的她,再一次找回了昔日的清朗无眠,枕着他胸怀,平静得像是天崩地裂亦不为惧。

这恐怕是她这些年来,首度睡得如此安稳吧?无忧甜美的睡颜,看得他不舍移目。

本以为,记忆中的清灵娇容,已随着芳华生命的逝去,湮没在时空洪流中,从此只能典藏心底,从没想过,上苍会哪些厚待他,有生之年,他竟还能再一次看到这张在他生命中岑寂了三年的容颜,他等这一天,等得好久、好久了……

修长的指尖,贪婪地描绘着她脸上每一寸的肌肤,眉、眼、鼻、唇──这结都是他爱了几乎一辈子的女孩所拥有的,他已经等不及想看她惊喜而灿烂的笑颜了。

“嗯──”她轻吟了声,微启明眸,迎上了一道极致温柔的凝眸。

“早安。”食指逗弄着她的粉唇。“抱歉,我吵醒你了吗?”

灵儿本能地亲了下眼前的修长食指。“我乐间被吵醒。”

他低笑。“多谢热情。”

感觉到被子底下,两人相拥的身躯仍旧一丝不挂,她晕红了颊,同时也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

“若尘,我的脸──”她迫不及待想找面铜镜察看,秋若尘却不让她如愿。

“何不问我比较快?”

“那你快告诉我啊!”她简直急死了。

他存心逗她,不置可否地回道:“要我说,我会告诉你,我爱妻在我眼中,一直都是最美、最无可替代的唯一。”

这──有说不等于没说嘛!

他介不介意是一回事,解不解得了毒,又是另一回事耶!

由他那双温存绵远、始终不变的眸子中,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放弃的打算起身自己找答案。

“别急!”他再度拉回她,翻身覆上娇躯。“先让我索回积欠三年的相思情再说。”

降下的唇,封住了她犹想发言的娇嗔呢哝。

再等会儿吧!等会儿他一定告诉她,他有多想念这张娇美灵秀的小脸、多喜爱她清甜如水的嗓音、多眷恋吻上这每寸光滑细致的凝脂冰肌的美好滋味,以及──他有多期待她替他生几个健康可爱的小宝贝……

静谧无声的一室,回绕着浓炽的春情荡漾,柔媚似水的娇吟,以及声声急促的男性低喘,交织成浓得化不开的旖旎情缠。

黑夜过去,黎明总会来临,初升的朝阳,蒸发了晦涩阴暗的过往,映照出全新耀眼的璀璨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