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夜宴
在冬雪初化万象更新的新年之后,我被晋封为贵妃,号“沐”。除皇后之外,他的后宫就数我的地位高了,其他妃嫔,见了我都要行礼,包括水淑妃在内。我的身后,永远有一群卑躬屈膝的宫女、太监跟着,我住的偏殿永远堆满了送来的奇珍异宝。但这毕竟是宇阳殿偏殿,除皇后与淑妃外的其他妃嫔是不敢常来的。我无疑是皇宫中最得荣宠的女人,可我也是皇宫中最不开心的女人。
我不在乎地位,不在乎自己的封号,只在乎他的爱。近三个月来,皇甫文昕几乎与我日夜相对,就连我的添妆画眉之事他也要亲手为之。爱他的心越发浓烈,可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
昨天在元福宫,太后什么也不说,让我在殿内跪了整整一个时辰。太后向来对我极好,这一次,故意责罚我一番,是让我明白太后她的良苦用心:一是要让我警醒些,免得再招来他后宫妃嫔的嫉恨而惹祸上身;二是平复一下皇后和淑妃的不平之气,让她们看着我受责罚,心里稍稍平衡一些。我爱的他毕竟是天子,怎么能弃整个后宫不顾而独宠我一人呢?自从丽文阁焚画之后,皇甫文昕从未踏进过其他后宫妃嫔的宫门。我知道他是在履行他的诺言——他说过此生不二。可我,自私地纵容了自己这么久,纵容自己忽视理智,纵容自己全身心地沉浸在他给的爱中。现在,我不得不睁开眼看现实,因为我的存在,皇后和淑妃双双失宠,姬姓势力已经按捺不住,而这必然是皇甫文昕必须要面临的一场灾难,弄不好将会是整个菲图皇朝的灾难。沐云,你已经拥有了和他一起的难忘时光,已经足够了,是该清醒了。
“娘娘,宋太医已经到了一会儿,是不是……”春菊尽职尽责地提醒道。
“让他进殿吧!”
“微臣向……”宋明进殿就要拜。他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来一趟,却仍然多礼,这让我直庆幸自己大小也算个主子,不用一天到晚跪来跪去。
“宋太医不必多礼。”我笑笑示意他入座,让宫女照例奉了茶,“我交代的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他从随身带的药箱里取出几包东西递到了春菊手上。
“那好。你先回去吧!”
“那微臣告退了。”走到殿门处,见没有外人,他忍不住回转身有些惶恐地道,“娘娘,您这么做皇上知道吗?微臣觉得太不妥当了……”
“宋太医,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我很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自己的内心却受着煎熬。
他闻言,再不多嘴,带着极其不解的表情离开。
“娘娘,奴婢也觉得您这么做……”今天是黑色的十三号吗?怎么个个都在质问我?
“春菊,你也不许多嘴,皇上问起,就说是些补药!”虽然爱了,虽然自我纵容了,思想仍然还被微弱的理智时刻提醒着。这件事大概是我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了,“快去熬汤药吧!”
“娘娘……”春菊不敢违逆,不死心地叫了一声。
“快去!”如果他知道了,必会大发雷霆的!我蹙着两弯眉,硬是将心中的犹豫赶跑,将目光锁在殿园内的些许春光里。
等春菊离殿,我信步朝春色融融的花园走去。阳光明媚,绿意盎然,透着一派生机。桃花开得极为肆意,自在飞花,粉成一片。伸手遮住耀眼的光线,我抬头看天,不见飞鸟的踪迹,真的非常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
“看什么呢?”他习惯性地将我揽住。
将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我幽然一笑:“没看什么。批完奏章了吗?”
“差不多了。天气很好,要不我带你去郊外游览一番?顺便教你骑马,怎么样?”他看出我快闷坏了。
“骑马就免了吧!”骑马哦?骑不好摔下来,那可惨了,“不过,去郊外踏青我可以考虑!”太久没出宫了,说不定还可以像小时候一样,春游完了再野炊一下!
“看来你真是闷坏了!”他扬眉,顽皮地捏了捏我的鼻子。
“唉!小心别把我美丽的鼻子捏塌了!”故意臭美了一下,让自己也跟着轻松一点。
“那你准备准备,明天就去踏青,顺便去龙坤寺祈福。”
“好!”
第二日是十五,每个月他难得不用上朝的日子。出了皇城,一路上,我们轻车快马,徜徉在青山绿水之间,身边就带了春菊和一个负责赶车的侍卫。
春天就是好!天气温暖了,太阳出来了,小草发芽了,花儿红了,树儿绿了,小鸟儿欢快地歌唱了……一切都那么美好!我们被灿烂的春光深深感染了,边走边逛,心情从皇宫的沉闷里解放出来。
“快到午时了,云儿,我们就在这溪边停下休息,等用过午膳再去龙坤寺吧!”皇甫文昕的发际已满是细密的汗珠,额前发丝轻轻地贴在脸上,月白的长衫在阳光下显得飘逸俊秀。真是个天生的衣架子,要是在现代,他应该做模特。
“好呀!”我从马车上蹦下地,难得出宫一回,一定要尽兴才行。
天空中白云朵朵。一大片树林边上,空出的草地泛着新绿。一条小溪蜿蜒而过,溪水清澈见底,就连水里的鱼儿的背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心情大好,馋得直流口水,不知道这些鱼儿的味道怎么样?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犯馋,连忙对车上的春菊大叫:“春菊,快把带的东西都拿出来,我要野炊!”我可是有备而来的!哈哈,鱼儿,鱼儿,你们惨喽!
“云儿!”皇甫文昕眼见春菊从马车上将锅碗瓢盆一件件往下搬,先是为我精心准备的这些用具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我今天又有口福了。”
“不劳动者不得食!”我一棒子敲了过去,“你负责抓鱼!”
“好!”他满口答应下来。
“春菊,你负责抬些干柴。那个谁——你负责垒灶!”我为春菊和侍卫都派了活儿,自己则兜起围裙,蹦跳着四处采摘嫩嫩的野菜。
在几人的通力合作下,我很快就烧好了一顿丰盛的大餐:鲜甜无比的鱼汤,蒸鸟蛋,炒野菜!到开饭时,太阳正到头顶,四个人围地而坐,取了些随身带的干粮,就着现做的菜肴大吃特吃。等吃完后。才发现,因为生火,四个人的脸都花花的,继而都捧腹大笑,争先恐后去溪边洗脸!
休息一小会儿,我们便动身去龙坤寺。这一路上,皇甫文昕讲了龙坤寺的来历。它是菲图皇朝最古老最有名气的寺庙,也是皇家祈福的圣地。每逢初一十五,香客络绎不绝,来求签的,参拜的,还愿的,各有不同。据说在龙坤寺求的签非常灵验,人们对此传得神乎其神。
对于神灵这东西,我向来不信奉,不过,去凑个热闹游历一下倒也不错。然而,等真到了龙坤寺时,人群中既有平民老百姓,也有达官贵人,我一下就被人山人海的热闹场景给惊呆了。
“真热闹啊!”
“那当然!”他牵着我的手,用身体在人群里为我开出一条道来,生怕我被满腔热情的人群挤散。好不容易挤到大殿门口,彼此才松了一口气。哈哈,这菲图皇朝也是有菩萨的!从前脑袋里的古怪想法被满殿闪烁着金光的菩萨像证实了。
刚站住脚,一个老态龙钟的和尚步履稳健地走来,施礼道:“施主里边请。”
我莫名地看了看皇甫文昕,他闭口不言,领我跟在老和尚身后,朝后殿走去。与前殿的热闹相反,越往寺庙内里,景观布置就越随意自在,平实中尤见佛门圣地的清静。
不知道为什么,我越往里走就越是惶惶不安,便小声问他:“我们不是来祈福吗?”
“是啊!龙坤寺里有一处极有名的清泉,用它泡的茶甘洌无比。昔日曾有幸来过几次,所以这一次也不例外,正好赶路也累了,先去饮些茶水,听梵音清心境,等稍后外殿人少些了,我们再去祈福参拜。”
听他这么说,我也就不再问了,安静地跟在老和尚后面,直到远远地听见叮咚作响的声音才停下。只见空旷处有一座简单的亭子,石桌石凳。一位比先前带路的和尚还老的和尚坐在亭中,正悠闲自在地闭目养神。等走得近了,我发现泉眼处于亭边的石壁上,石壁下方是一小片被泉水长年滴蚀而成的石缸。泉水经过下方突起的石棱,落入石缸中,发出叮当悦耳的声音,像是琴键被敲击后发出的声音一样舒缓。
先前带路的和尚朝坐在亭中的和尚行过礼后,缓缓离去。
“大师!”皇甫文昕神色自如地叫了一声。
“皇上请坐。”老和尚纹丝不动,连眼睛都没睁开,一个盛满清茶的竹杯就已经落在了石桌的一角,一滴未洒地正好停在皇甫文昕的面前,腾起几丝热气。好厉害!这是什么武功?
“请娘娘入座品茶!”他还是没有睁开眼,飘飘悠悠的声音很是古怪。
同样的,我面前也多了一只盛满茶的竹杯。我敢肯定,面前枯瘦如柴的老和尚一定是个奇人,否则他不会张口就叫出我和皇甫文昕的身份。
如果说我对他刚才的话感到惊奇,那他接下来的这句话足以让我喷茶了:“娘娘,您不是皇朝人士!”
“大师如何得知?”皇甫文昕将茶一饮而尽,亦感惊奇。
他抬了抬枯枝一样的手,极其泰然地说:“世间万物皆为一个缘字,缘来缘去,缘聚缘散,冥冥中自有天意。”
我和皇甫文昕相互对视着,静心领受他的话。
“喝茶吧!云儿!”皇甫文昕没再继续问,自己添了茶水。空气里只剩下泉水滴落的声音,三人再无话语,安静地品茶。
再好的茶水喝多了也撑肚子!匆忙从厕所里出来的我很高兴自己又发明了一句至理名言,可是,我的路痴毛病又犯了,竟然就忘了怎么走回亭子!问了两个小和尚,我转了两次弯又弄错了方向。这么大的皇家钦点的寺庙,为什么不像现代的公园一样在各路口竖立明确的指示牌呢?害得我晕头转向。
等我不知第几次抬头时,正上方的横匾上书了巨大的两个字“乾坤”!夕照的阳光正好落在“乾坤”二字上,斗大的烫金大字上笼着极其柔和的光圈,像是在召唤着我。很奇怪的,我双手不听使唤,不自禁地推门而入。虚掩的门开了,一阵突如其来的金光夺目而出,我站在进门处,本能地闭上双眼避开灼人的光芒。过了一会我再睁开眼,面前仿佛多了一面镜子,镜子里豁然是我在2006年生活的影像!
“天哪!”我不敢置信地失声大叫,身体震了一震!
“云儿,你怎么了?”皇甫文昕结实的臂膀将身体不稳的我圈了起来。我定睛一看,眼前的影像突然消失了,刚才玄妙的金光也消失了,殿里除了几面极为宽大的铜镜外,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东西。我明明看见了,怎么会没有了?难道我眼花?不可能的!
“云儿,你怎么啦?”他不明就里,疑惑地又问。我再次仔细地看了看殿内,除了铜镜外真的没有其他东西,那我刚才……乾坤……乾坤……一颗心因为刚才的一幕变得莫名的烦躁起来。感应到我的不自在,他关了殿门,将我的手紧紧攥着,“云儿,你不舒服吗?”
不能将刚才的一幕告诉他,这个乾坤殿一定有问题,我猜度着,刻意淡淡回道:“没有!”
“刚才见你去了这么久,心急便来找你,是不是迷路了?”他有些心疼,体贴入微地问,“早知道我就亲自送你过来好了。”
“嗯,没事了,刚才是迷路了。”我草草说着,回头朝身后的乾坤殿又看了看,仿佛着了魔一样。
“我们该去祈福了。云儿,你想许什么愿?”他停下,对我往回望的姿势感到奇怪,不觉也朝乾坤殿望了望,没看出所以然来,“你在看什么?”
“哦,没什么。既然是许愿,当然不能说出来啦!说出来就不灵了!”我慌然回头,忙忙地回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看的脸,心里突然浮现出毫无预兆的忧伤。
清静的大殿内,他虔诚地跪在金光闪闪的菩萨像前,闭着双眼,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地拜了又拜。我跪在他侧边,没有拜满堂塑金的神像,只凝眸看他,不发一言。一边的小和尚对我跪而不拜感到好奇。我在心里想:如果神明真的存在,他们一定会听得到我的愿望,可是这个世上哪里有神明?我的昕,这个世上是没有神明的,所以就算我念上一千次、一万次,我的愿望都不会实现,可以预知的结果就是这么伤人,这是你和我都无可奈何的。
许愿祈福后,我们会合了春菊与侍卫,在落日余辉中颠簸着回宫。
路上,他问我许了什么愿望。我笑而不答。
他说他许的第一个愿是希望皇朝国泰民安,许的第二个愿是希望太后凤体安康,许的第三个愿望是要与我白头偕老。我又笑。他问我笑什么。我不答,只给了他一个轻轻的吻,心中怅惘,但愿人长久!
***
自从郊游回宫后,那日在乾坤殿所见的一幕,总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如果它能让我看见穿越之前的自己,是不是代表着它能带我回到从前?几天以来,这个问题一直缠绕着我,一闲下来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它。抚着袖筒里出宫的令牌,我盯着面前的书出神。或者乾坤殿的一切,是在预示我的梦应该醒了,我离开他的时候到了!
“在看什么书?”柔声响起,他修长的身躯立在我面前。
“没……不,是在看书,《南风集》。”我拉回飘得老远的思绪,书页被春风吹得一阵翻腾,抬头已是黄昏时分。
“你有心事,云儿!”抽走我手中的书,他为我理顺散乱的发丝,若有所思。
“是你多想了!”为他抚平朝服,我起身让他坐。
“奴婢叩见皇上!”春菊端着汤药,见他在,便跪下问安。我心里暗叫不好,却也只能假装面不改色。
“云儿,你病了?”闻得药味儿,他偏头问我。
我赶紧温顺地点了点头:“不是什么大病,有点乏力罢了,让太医开了补气血的方子。这不,正好给你撞见了。春菊,端上来吧!”
“噢!”他了然地回应着,像是信了我的话。我接过春菊手里的药碗,镇静地将味道极苦的汤药一饮而尽,然后急忙接过他亲手递来的糖果塞进嘴里,吩咐春菊先下去,但愿他没有看出什么来。
“身体不舒服就好生躺一会儿,你若是病了,我会心疼!”他的话很窝心,是幸福的味道。
“你不是应该在元福宫给太后请安吗?怎么这么早回殿了?”今早他上朝时说过要去给太后请安的,怎么又晃了回来?我狐疑地看他。
“我已经去过了。太后姨娘想让你打点一下,准备后天做顿家宴,让各宫上下都团聚团聚。我看你身子有些弱,还是算了,回头我交待御膳房准备好了。”
“还是我来准备吧,难得有点事做,当是打发打发时间也好,老是像现在这样待着,不病也会憋出病来!”我不假思索地说。
他脸色异样,为我的话感到懊恼,指尖摸了摸我尖尖的下巴,心疼得紧,说:“你还是多休息吧!看你,都瘦了!”
“不会的。”我报以一笑,沉疑着说,“昕,我有话对你说。”
“嗯?”见我神色认真,他有点不安。
“别紧张!我是想说,让你多去去正阳宫和正和宫。”我装作大度,但这话是我百般不愿说出口的,我真的真的很想将他霸占了,一辈子死也不让给别的女人!但是,他是天子,即使他有心去尝试独宠我一人,他的天下、他的臣民却不会允许他这么做,这就是现实。如果,我再这样自私下去,就根本不配爱他!
“云儿,你这是在赶我走吗?”他惶然,不相信这话是从我嘴里说出。
“昕,你是一国之君,你有你的天下和臣民,眼下的局势是不允许你这么做的。皇后没有错,淑妃也没有错,你也没有错,错的是时间。你再不喜欢她们,她们也是你的皇后和嫔妃。何况皇后还为你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公主,那可是你的亲生女儿,血浓于水啊!相信我,我能接受的。”我安慰着他,但那种要将他拱手让人的痛钻心而来,吞噬着我的神经。可我能有什么办法?这大概是我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了!这样的痛是迟早的,错的是我与他相遇得太晚,或者我们本就不应该相遇。
“可是,云儿……”
“不要可是了,听我的话,去正阳宫和正和宫吧!”我起身,他也跟着起身,我半强迫似的将他的身体推出殿门,脸上是强装的笑意。
对我的坚持莫可奈何,他叹着气,站在殿门口纹丝不动,始终不肯迈出一步,期待我改变心意。我只得将殿门关起来,将他隔在殿门外,任他如何唤我,都不开门。其实我心里非常难过,这是为了他好,为了他的天下和臣民。双方就这样僵持了许久,直到他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回头地渐渐离去,我终于忍不住在殿内放声大哭!为什么我要爱上帝王?为什么?
……
三月二十一日晚,明阳宫。
由于明阳宫没有专设的厨房,只得就近在御膳房准备菜肴。
所谓的家宴,其实人并不少,除太后、皇甫文昕、皇甫文、皇甫文森、皇后、水淑妃、小公主皇甫烟玉外,林美人等后宫嫔妃也都悉数到场,接近三十人,够热闹了。
因为太后娘娘吩咐要做得素淡些,我所安排的菜式都是比较简单又讨人喜爱的菜品,按人头分为数份,分别搭配呈上。首先是三道开胃菜:咖喱味儿的土豆沙拉,香椿拌豆腐,由嫩白菜叶包裹胡萝卜丝、金针菇段、香菇丝调味蒸制而成的青衣素心;六道热菜:用青红椒、菠萝、牛里脊、洋葱五种果菜煸炒而成的酸甜五味,茭白炒鸡蛋,椒麻鸡丝,浓汤山菌煲,毛尖虾仁,葱椒青笋,最后是按例而盛的雪蛤红莲乌鸡汤。开宴时殿外已黑幕如漆。
众人按身份入座,太后与皇上在中间主位,皇后与我左右对坐,然后是其他人。
“云儿,辛苦了!快坐下吧!”皇甫文昕满心怜爱地对我说。
说实话,我宁愿待在厨房里忙碌也不想这样坐在众人之前,虽说这是家宴,可在场的妃嫔都有不同的心眼儿,尤其是皇后,这几个月来极少见到皇甫文昕,对他独宠我的一切必然心存不满。在座的哪个不是巴不得我马上成为弃妇?
“坐吧,云儿!瞧你做的都是好吃的,本宫就特别爱吃。”太后笑眯眯地招呼我,然后又转身对着皇后说,“皇后,你也多用些,今天本宫特意吩咐做得清淡的,好让小心肝儿烟玉也多吃些!”说完,她朝被皇后搂住却不停乱扭着绵软身子的皇甫烟玉露出慈爱的笑。
“臣妾知道了,谢太后恩典!”皇后柔笑着回话,一直没看我。
“哎呀,这天气呀,越来越暖和了,大家也得热闹热闹不是!今天是家宴,大家不要有所顾忌。”太后说笑着举箸,示意所有人都放随意些。
果真,随后的一个时辰里,各妃嫔活跃起来,举杯敬酒、轻歌曼舞,都希望趁此机会夺得皇甫文昕的青睐,青云直上。可皇甫文昕的眼光极少从我身上移开,如坐针毡的我连头都不敢抬,只要我有所动作,就会引来无数利刃般的目光。
皇甫文森和皇甫文兄妹二人笑闹成一团,完全不理会这表面和气却暗潮汹涌的宴席。太后是想借宫宴制造机会让皇甫文昕多接触后宫妃嫔,也是想让我看清后宫中不止我一个女人,避免因他独宠我一人造成后宫祸乱、朝政不安。她的良苦用心我岂能不明白?问题是皇甫文昕心知肚明,却仍然不予听从,那日我赶他出殿,他却在御书房过了一夜,根本没去皇后和淑妃处。他居然为此与我闹别扭!
我细细观察皇后及淑妃,两人心态平和得让人难以置信,该笑的笑、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哪里有半点失宠的样子?这等气定神闲真是让人无法捉摸!反倒是我这个得了天宠的贵妃吃什么都像在嚼蜡,没有任何味道。可越是这样,时间就仿佛越和我在作对一样,慢到了极致。
好不容易消磨到宴会结束,我就像刚上战场打完仗一样身心疲惫,被春菊和宫女扶回了宇阳殿。这后妃真不是人当的,勾心斗角不说,还得时时提防着他人!我小声念叨几句,前脚刚踏进门,后脚皇甫文昕就跟着进了殿,害我连关殿门都来不及!
“云儿,你别又想把我关在殿门外!”他先发制人,我只得由着他进来了。
“我是为你好!”好话说尽,他还是这么固执,真是头痛!我佯装不悦地道。
“今晚我就待在你这里,哪儿也不去!”他坚定地走到我身边,春菊见状急忙离开。
“你……”气不打一处来!本小姐因为要把他让给别的女人吃醋到快发疯要杀人了,他还这么固执,真是没救了!看来只能做最后的决定了。
“我答应你以后都听你的话去正阳宫和正和宫,还不行吗?”他真答应了,我却心又不甘了,只得紧紧抱住他的身体,不让他看清我眼里狂泄的泪花!
好吧,这是最后一次纵容我自己,闷声说道:“你要说到做到。”他答应我的事向来都会一一办到,但我却是极其不愿让他这么做的,违背了自己真实的心意。我是真的该离开了!他有江山,有无数美人,即使缺我一个,时间也会让一切淡化掉。而我无法接受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所以我注定只能离开,虽然我的心以后都会围绕在他身边。我相信如果我这么做了,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听我答应下来,他高兴得不行,抱着我在殿内一直转圈,直到晃得我求饶为止。
春夜,温柔。枕着他的臂膀,我留恋地深望着他的脸。昕,你要明白,有了江山,就不能有专一的爱。深呼吸一下,空气里全是他的味道,被我吸入肺腑,像我的爱一样深留在身体里,深埋进我的血液、骨髓和灵魂。因为爱你,所以我要学会舍弃,虽然这样的痛让人难以承受!
想着想着,怀着美好的失落的我就这样与他甜蜜相拥着入睡。
“咚咚——”不知是什么时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我和皇甫文昕被同时惊醒。
“皇上——娘娘——”春菊在殿外焦急地大喊。殿外顿时亮起了些光束,好像人还很多。
发生什么天大的事了?若不是天大的事,春菊是断然不敢吵醒我们的。我心里突然有股说不出的感觉,堵得慌,又出什么大乱子了?
“快穿好衣服,一定是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了!”我边说边为纠结着眉头的皇甫文昕穿衣,三下五除二便为他套上了外衣。
“云儿,你先睡,我先弄清是怎么事再回殿来。你小心着凉。”都什么关头了,他还这么婆妈!
“快去吧!”推他出殿,我心慌着连忙以惊人的速度也穿戴妥当,连鞋都没穿就跟在他身后跑到了殿门处,“春菊怎么回事?”
话刚出口,就看见正阳宫的宫女——皇后的贴身宫女青儿跪在殿门口,神情慌张道:“皇上,您快去看看小公主,她现在病得很重,皇后娘娘都哭晕过去了!”
“好,快带路!春菊照顾好云儿,别让她着凉了!”皇甫文昕脸色铁青,飞身就朝正阳宫方向跑。
我心里一团乱麻!晚宴的时候皇甫烟玉还欢蹦乱跳的,一会儿吵着要吃那个,一会儿吵着要吃这个。好好的,这才一眨眼,也就不到两个时辰的工夫,就病重了?
“娘娘,您还没穿鞋呢!”
被春菊这么一提醒我才惊觉脚下冰凉,不觉哆嗦着问道,“现在几更天了,春菊?”
“快四更天了!娘娘,您快进殿,地上凉着呢!”
四更天!正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
重回殿中,我被春菊扶上床榻,被子还是温热的,空气中却明显多了份诡异。春天的夜晚,仍然透着寒意。我靠着床柱,强忍住内心的焦虑不安,等待着正阳宫那边传来的消息,无法再入睡。
22. 冷宫
我并没有等到他回殿,不安的感觉悄然噬食我的信念。
天际露出鱼肚白,一卷圣旨将我钉在了爱的十字架上。我深爱的昕,对我盟誓此生不二的帝王,却在我决定带着对他矢志不渝的爱离开的时候,将我抛弃了。
“娘娘,请接旨!”常德催促的声音打破了我所有的希望。
我曾经那么相信他的爱,只不过一夜的光景,什么都变了,变得这么彻底,曾发生过的一切仿佛只是海市蜃楼般,从来只是虚无缥缈。我还以为自己接圣旨的双手会颤抖,但却奇迹般地没有。
“娘娘,唉……”常德看着面无表情的我又是一声轻叹,似有话要说,出口时竟是,“皇上说了,请娘娘今日就搬去冷宫。”
“谢皇上恩典。我马上动身!”我握着金丝绣的圣旨,长跪地上的双腿感受着地板的冰冷,不由得扯了扯嘴角。
“你们两个送娘娘去冷宫!老奴先退下了,娘娘保重。”吩咐着身后的两个太监,常德那双老眼似要对我传达些什么。
“公公慢走!”我起身扬眉,出奇的平静让常德不禁担忧起来。
“娘娘,您要保重。”他再三嘱咐,迈步离殿。
“春菊,为我收拾一下衣物。”盯着亮的天空,我若有所思地叫着,两个站直的有如石像一样的太监对我的举动有些奇怪。
“娘娘!这是陷害!您要相信皇上,他会为您平反的。娘娘,奴婢愿意跟您一块儿去冷宫。”春菊真挚的话语让我有些动容。见她这么说,其他宫女也齐声道:“奴婢们也愿意!”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宫女,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们还忠心于我。
“娘娘,奴才也愿意跟您一块儿去冷宫。”刘云领着小德子、小李子几人不知何时站到了我面前,那神色像是誓死都要保护我。
“你们都不许去。皇上只是让我去,你们去干什么?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我沐云行得端坐得正,根本不屑去做下毒之事!放心吧,我会没事的。”没想到,到头来陪伴我的却是跟了我不久的太监宫女。我手捏着那象征着皇恩的圣旨,冷笑了几次。皇后,你也太毒了!竟然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忍心伤害!怪不得宴会上她气定神闲,原来是胸有成竹啊!等着吧,等我咸鱼翻身的时候,有你的好日子过!
“小公主到底是什么情况?”我问了问两个木头一样严肃的太监。
“奴才不清楚!”分明是敷衍我!看来皇后安插在我身边的人还不少啊!
我眯起眼,心想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哼,老虎不发威,还当我是病猫!“放肆!我沐云即便是废妃,品阶也高过你等!怎么?想以下犯上?”
“奴才不敢!小公主在晚宴后就一直呼吸不畅,现在还昏迷不醒,情况不妙。太医院的御医都过去了,说是娘娘您做的食物有问题!”迫于我的声势,两人服贴许多。
果然是这样,圣旨讲得不清不楚的,就废我去冷宫!昕,你到底想要干吗?我以前是不恨皇后的,甚至是同情她的。没想到她竟然做出这样有损她身份的事情来!原本我还想将天子让给她,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要退让?那好,今天开始,霸占他的爱将成为我的唯一目标。
天亮时,我从宇阳殿搬去了冷宫。春菊、刘云和一干跟随过我的人依依不舍地送别我,主仆一场,都落了泪。我却不哭反笑地安慰他们:“哭什么哭?我既然出了宫都能回宫,这次也不会例外!你们都是好样儿的!我感谢你们!”害得他们个个又哭又笑,争着说等我再回宫时好好服侍我!好不容易打发走他们,我也落了一身清静,拎着包袱朝里走。
踏入冷宫大门之时,我暗嘲自己初进宫时巴不得他将我打入冷宫,以为这将是我走出皇宫的捷径。现在倒好,真被打入冷宫来了,人算不如天算呀!只是心态已经完全两样了。望着冷宫的破败与冷清,我无言以对。古代的冷宫就是眼前这样吗?破旧的一排宫殿,檐前还结着蜘蛛网,花园里的花草大半都枯死了,杂草丛生,连阳光都变得没有温度。整座宫殿静得像坟墓一样,偶尔传来几声鸦雀的叫声,把冷森森的宫殿衬托得更寂廖了。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想来是有人听到宫门关闭的声音走出来了。没想到从转角处走出来的竟然是方昭仪,她瘦了许多,眼中的清澈倒越发超尘了。见了我,她略微愣了一下。
“我来陪你了!”虽然心情很不好,我还是很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心里又笑:这算什么?皇甫文昕的两位过气妃子在冷宫里达成共识?
“不同。”她溢出淡然的笑。
“有什么不同?”其实我和她真的可以做朋友,我突然发现这后宫中的关系变化可以这么快,两个曾敌对的女人竟然在这冷宫之中达成了默契。
“他这是保护你,所以才让你住到冷宫,而我在他的生命里只不过是过客。”声音柔柔的,不仅不难过,反而透出一种看穿尘世的感觉。她一定比我聪慧,早把情感之事看穿了。
“是吗?何以见得?”我弯起嘴角,心思已经自动朝她所说的方向去靠了。如果可以,我真的想为我们将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给她一个拥抱,她太大方了!思量着她的话,我反问自己:可能吗?他要保护我?他曾说过要我永远记得我是他的眷恋,他说过此生不二,他还说过许多许多……可那是承诺,虚无的承诺,这废我的圣旨却是真的。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独宠你一人的后果,没有人敢害他,但却一定会有人动你!”她说的都是实话。“皇后和你的争斗势在必行,就算没有你,后宫的争斗也不会停止。”
听她一席话,突然觉得自己好笨,从前的聪明才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说得对!”我也许因为爱自我迷惑了太久,从前活泼的性子不知不觉间已改变了许多。现在搬离了压抑的后宫,远离了那群争风吃醋的女人,单纯又将我从迷离的深渊中拉了出来。我可以做一朵纯粹爱他的云,他的眷恋,我应该选择相信他。
“你要相信他。”她的话为我指点迷津。
“谢谢你!从今天起,我们就是邻居了,也许,我可以和你一起讨论讨论吃的问题。”我将包袱扛在肩上,把手朝她伸过去。
“你?”她对我的动作无所适从。
晕了,我做了一个握手的动作,古代好像不流行这个?!
冷宫虽大,却只有我与方昭仪两个人,没有一个宫女太监。她说粮食日用所需供给都是由内宫局安排定期送来,只不过在送来的途中经常被人克扣就是了,其他所有事情都需要自己动手。冷宫外有侍卫把守着,很是严密。我心想,这冷宫也太冷了,一点人气儿都没有。经过一上午的相处,我越来越发现,她其实是个不可多得的聪慧女人。
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我将缺胳膊断腿儿的桌椅搬去了其他屋里,然后从其他房间摘一些旧的挂画当窗户纸将选定房间窗户上的窟窿糊好,又彻底打扫了一遍。等我做完一切,方昭仪为我端来了一盆水,让我洗脸。我心满意足地看了看干净的房间,超级佩服自己的生存能力。“怎么样?还不错吧?”
“很好。”她“扑哧”一声笑,“想不到贵妃娘娘除了一手好厨艺,收拾起房间也像模像样。”
“你不也一样吗?”我擦了一把脸,反问。
两人在这种场合之下居然成了知己。
***
次日黄昏,冷宫里来了一位贵客。
我站在阳光下,认真地看着来人的脸,不解的心思都呈现在了脸上:“你怎么来了?”
“你还记得你说过鱼要八面玲珑的话吗?”从容的之彦,一丝不苟的发丝被阳光镀了一层金黄,眼中满是深深的迷恋。
可我,还能做回那时的自己吗?他停留在我心里的某一处角落,却远不及另一个人在我心里的分量!“记得!”我当然记得那时偷看他的心情,也当然记得那时候我说的话,可是时间不会倒流,在不久之前的秋日,我和他在情感的归途上已成陌路。
“你是鱼,后宫却有猫。”他双手捉住了我的肩膀,忧虑都融在话里了。
这张俊美斯文无度的脸曾经是我梦想中的王子形象。斯人无变,我却已无心于他。“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小公主已经去了?”他轻言细语,说的内容却惊天动地。
什么?皇甫烟玉——那个才三岁半的长得像小天使的孩子去了?她还那么小!我瞪大双眼,但他脸上肯定的神情容不得我不信。皇后怎么可以这么残忍?烟玉是她的亲骨肉,身上流着她的血,她怎么可以这么做?那昕呢?他怎么样了?他一定难过得撕心裂肺,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她姓皇甫,她长得和他那么像,她那么天真,那么可爱,她曾用娇嫩稚气的声音唤皇甫文昕父皇……我看着之彦,眼前却幻化出皇甫文昕悲伤欲绝的样子,自己突然之间也难过起来!
“皇宫之中不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善良,为了争宠,什么都可以舍弃,你怎么会是她的对手?你是鱼,她是猫,温顺只是她的伪装而已!”他一字一句将道理讲得明明白白,最后深吸一口气说,“不管你是谁,现在跟我走,好吗?”
跟他走?那我的昕呢?他怎么办?没了我,他会变成什么样?他刚失去了女儿,我怎么可以现在言走?不管他是天子还是布衣,我爱他的心都不会再改变,现在我必须回绝面前的之彦。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你别傻了!你以为皇上还会再让你回到他身边吗?你想得太天真了!皇后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就算小公主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也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他是一个帝王,任何时候天下都将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东西。你怎么能拿自己和天下相比?”他说的话是对的,让我找不到一丝反驳的理由。
“他说过他此生不二。我相信他!”我要相信昕,相信他的爱。他是为了保护我才让我住在冷宫,他不会抛弃我的,他不会!
“你太傻了!”他突然生气地放开我,“早知道有今天,我当初就应该不顾一切地将你带走!”
“我相信他!”我拼命地维护心中的信念。
“你可以相信他,但你不知道朝中的局势不容许他独宠你一人。火龙国大军压境,不停侵犯我朝边境,边关战事一触即发,兵权还全部掌握在姬家手里。你想想,就算皇上对你一心一意,他能让朝纲因你一人乱起来吗?他能让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因你一人而血流成河吗?皇后娘娘是有的放矢,她不动则已,动则要你的命啊!”
“我可以在他最辉煌的时候离开,但却不能在他最孤独的时候言走!”爱他,超乎一切!我相信昕能感受得到我的心意!爱不仅是放手,爱也需要坚持,我想我可以为爱再勇敢一点。
“你怎么这么固执?”他猛地又抓起我的手,用力地摇晃我的身体,希望能将我摇得清醒一点。
可我本来就很清醒,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如果皇后是猫,我是鱼,如果我与她之间一定存在着争斗,谁又规定了猫不会败在鱼手里?鱼不会傻得跳到陆地上等着猫来抓,鱼也可以在深水里诱惑猫下水,不是吗?“我不是固执,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爱他,明白吗?是爱,坚定的爱。”
“可是爱一旦被政治包围,那便不是纯粹的爱了!”
我定定地看着他,惊讶于他说出的话已经不再诗情画意,而是现实得如此残酷。这难道也是政治包围的结果吗?“我知道我无法回报你的深情厚意,但这是我自己的路,我必须自己选择!之彦,你值得更好的女人去爱你。我也曾爱过你,但那毕竟是过去。就像你的那卷词一样,时间久了就会泛黄,哪怕我曾经也为它写出了下阕。”
“我今天来,决定带你走,不是要占有你,是希望你能生活得比现在快乐,比现在幸福!”
他的话都是真心的,我相信。可是,我下了决定的事,便不会再回头。
“谢谢你,之彦。如果你希望我幸福快乐,那就好好地辅佐他,帮他渡过眼前的难关!”
良久,无言。他为没能说服我而感到挫败。
“我不会在他孤独的时候离开他!”再一次强调,我看他默然转身,衣袂翻飞于春风之中,心中涌起对他的一片感激和祝福。
“世间最出色的两个男子都对你情有独钟,你何其有幸!”
我转身,方昭仪就站在身后,温婉至极。
“但我能爱的,只有一人!”
“你要相信你自己的心意,就像你自己所说的话一样。他是帝王,但他不是无能的帝王!”
我低头思索她的话,得出的结论是:非常有道理!我爱的人不至于这么不济吧?
***
晾晒好衣物,我正准备着手打扫一下院子,宫门却沉重缓慢地开了。
“你看看你,挺着八个多月的肚子还到处乱跑,都嫁人了,怎么还这么毛毛糙糙的?”我一看进门的是被戚玉扶着的桃儿,心都悬起来了。
“戚玉,你是怎么回事,我把她交给你就是让你好好照顾她,你倒好,随随便便,总由着她性子来,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娘娘,出这么大的事!我就是想拦也拦不住她呀。这不是陪着一块儿来了么?再说了,娘娘您对夫人有再造之恩,就是爬也要爬到这里来看您!”戚玉一边扶着桃儿,一边理直气壮地说。
“这冷宫本就不许随便进出,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再怎么浑,也不该把快临盆的桃儿带来!真是不分轻重!”我气哼哼地将他从头数落到脚,赶忙端了张自己动手修好的椅子到园子里,扶桃儿坐下,“桃儿,来,坐着休息一下,晒晒太阳,对肚子里的宝宝有好处。”
“娘娘,还是您坐,我站着就行。您也别责怪夫君了,是我求他带我来的!”桃儿死活不坐,双手撑着腰,嘴里不停地为戚玉辩解,边说边深情地看着戚玉,“娘娘,若不是有您在,桃儿哪有今天?我若是不亲眼看着您好好的,心里不安哪……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也许是看见我现在一副土得掉渣的模样儿,桃儿一时伤感,说到最后竟语不成句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让座?我叫你坐你就坐!嫁人了就不听我话了?还真是倔!我可警告你,你这肚子里的宝宝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将她轻带至椅子边上,将她按进椅子里。“虽然这是冷宫,可你们看看我现在,有吃有穿,不知多自在呢,是不是?傻丫头,别难过,我好着呢。”我抖直挽至手腕的衣袖,满不在乎地说,想让她宽心些。
“娘娘——”桃儿坐是坐了,嘴上还是不依,活脱脱的一个顽固分子。不久就快临盆了,还念着身份高低。
“丫头,什么都别说了,看着你这么幸福快乐,我就知足了。”真是一对模范夫妻!我心里赞叹着。
“对了,子鱼、老爹,还有蔷蔷、薇薇她们都还好吧?”我突然想起醉枫楼的一切来,快半年不见,也不知道他们都怎么样了?
“他们挺好的,还托我向您问好,请您保重玉体呢!”桃儿的脸蛋因阳光的照射泛出健康的红晕来。
“那就好,那就好。”我喃喃地说。
“娘娘,小的这次来还有要事告诉您!”戚玉看了看宫门,两颗伸在殿门口的头立即就不见了。
“什么事?”看他的神色必是一个重大消息了,我突然心跳得厉害,难道宫中又出什么事了吗?自从之彦告知我皇甫烟玉病去了,我这心里总是压着块石头。由于冷宫是皇宫最偏僻的宫殿,连苍蝇都不舍得飞进来,更别说人了,所以住进这里后,除了能和方昭仪说说话,基本上得不到丝毫外界的消息。
“边关开战在即,皇上决定御驾亲征!”他的声音极小,只有我听得见。
“你确定?”他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亲自去边关征战?我大吃一惊,怎么想也想不通!虽说火龙国大军压境,菲图皇朝再差也还不至于朝中无人到要他这个天子亲自去打仗呀。
“皇上似心意已决,大军明天就出发!”
“怎么这么急?”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要亲自去?战场上刀箭不长眼,他是一朝天子,皇朝的天呀,怎么能这么轻率?
“他有说过什么吗?”
戚玉摇摇头。
我很失望。既然要出征,怎么连半句话也不捎给我?若不是戚玉携着桃儿来知会我,我这会儿还蒙在鼓里呢!他不知道我会担心他吗?
“娘娘?”桃儿温和地问。
我恍惚着“嗯”了一声。他要去边关,那得多长时日?
“娘娘,您别太担心了!皇上一定是另有打算。他不告诉您,是怕您担心。放心吧,他一定会得胜回朝的!”还是桃儿嘴巧,什么话经她一说都变好听了。
我无力地笑了笑,环视这破旧的宫殿,心里又多了份牵挂。不知下次再见到他该是几月的天了。
“没事!戚玉,你带桃儿先回去吧。这里全是眼线,以后你也不要再来,以免落人口舌。路上小心点!”
“小的记住娘娘的话了!”他扶起桃儿,看桃儿的眼光格外柔和,勾起我对昕的想念。
“那好,你可要照顾好桃儿,她要有个什么头痛脑热的,我唯你是问!”我佯装严厉地道,心底却是羡慕他们的,再过上一阵子,他们这个小家就是三口之家了!
“小的知道了!夫人,小心点,有台阶。”
“娘娘,桃儿有空再来看您!”桃儿扭头说道,脸上散发出幸福的光彩。
好家伙,都八个月身孕了,她还要来看我,要是生在路上怎么办?我想到这个问题,顿时失声:“你可别来了!你这样来,非把我吓晕不可!”
看着他们脉脉含情的样子,我真的由衷感到高兴——撮合了一桩好姻缘,当红娘的感觉其实挺不错!看他们走出去,厚重的宫门再次被关了起来,我愉悦的心情跌入谷底!他要去打仗了,战场那么凶险,万一受伤怎么办?
孤窗月影,对望残烛,无法入眠的我只得在床上支起身子。他的影像在我脑袋里重重叠叠,挥之不去。怎么突然去打仗?他到底想做什么?思来想去竟是一夜无眠,精神状态差到极点。
清晨一打开那扇勉强称之为门的门,就见皇甫文和小文喜已经等在了门口。“公主,你怎么来了?”
“来串门呀!”她说得轻松,神情和言语却不一致。
串门儿?到冷宫来串门儿?我没听错吧?看看她身后那堆日常用品,我在想她是不是也打算搬来和我作伴儿了呢!
“你这是——”
“沐姐姐,冷宫里情况太糟糕了,给你带些日常用品来。”小文喜乖巧地将身边的物品抱起来,一件件往屋子里送。
“傻文喜,如果冷宫和正字头宫殿一样好,那还叫冷宫吗?”我打趣道,“最近有没有好好读书?”
“先生都说他很用功,倒是你,憔悴多了,好好照顾自己,我还等着你回宫呢!”皇甫文握着我的手,三言两语甚是贴心。
“谢公主关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寥寥数语,我和她之间的友谊变得更加深厚!
“这里是冷宫,我和文喜也不能久待,你多保重!”等文喜将那一堆物品都搬进屋之后,她殷殷地说着,将我看了又看。
“公主慢走。”我出言相送,心想她对皇甫文昕亲自出征的事只字未提,看这天色已是旭日东升,估计大军已快起程。
“沐姐姐,再见了!”小文喜挥着手告别。
“怎么老叫沐姐姐,叫娘娘——”皇甫文严厉的声音将小文喜委屈的声音掩盖住。空荡荡的冷宫因为他们的离去,重归静寂。
心里担心着他,人也变得特别的慵懒,做什么事都不上心,不停地叹着气。看看天,太阳已爬到正中了,他上战场了!一想到这里,我就后怕起来。
还没动手做午膳,冷宫又来人了!来的不是别人,是我亲爱的义父大人呢,他顶着来看我这个失宠的乖女儿的充足理由,迈着颤巍巍的老腿,脸色有些凝重地朝我走来:“娘娘!”
我觉得冷宫应该改名叫热宫才对,明明是不能随便进来的,现在因为我的到来都快成了菜市场了。先是之彦来,后是戚玉带着大腹便便的桃儿前来探视一圈,然后是皇甫文带着小文喜也来晃了一圈,还带来许多日常用品,看样子是知道我会长期定居在冷宫了。现在轮到了可亲可敬的帝师——义父大人,禁不住欢颜道:“义父,您怎么也来冷宫凑热闹?”
“唉!你现在这样,我这把老骨头能不担心吗?”看来,他是真把我当亲女儿看待了。
“您就是担心也不应该来冷宫,这毕竟不是能随便进出的地方!一旦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在搞什么阴谋诡计呢!”
“我放心不下你,皇上今晨已出征,你可要好好保护好你自己,凡事多留心一点儿!”他语重心长地道,下巴上的白胡子一抖一抖,还和我初在醉枫楼见他时一模一样。
“女儿知道了。只是——”我本想开口问义父他为何要出征,最终还是打住了。
“你是想问皇上为什么出征吧?”说到这里,他那张皱纹拼成的脸一下舒展开来,“他是为你!”
“为我?”我用缺了口的茶杯捧了一杯茶给他,感到讶异。他为我而御驾亲征?
“你再想想,为父可从来不说假话!”他的笑意有如正午的阳光一样灿烂,诱我思考。
其实火龙国来犯,完全不用小题大做,只消兵部发兵,派个作战经验丰富的将军去,他自己坐镇京师,指挥调度即可,但他却偏偏去了,这样一来……哎呀,我怎么这么糊涂,他这是借外力而安内呀!“义父,可是为了这个?”我随手拣根枯枝,在地上书了“兵权”两字,然后又迅速用脚将字迹抹去。
“正是如此!”他为我敏捷的反应颔首。
“可这也不是为我呀?”收回兵符自然是好事,但这与我何干?
“皇上待你如何,你应该清楚,这次你会受贬到冷宫,他心里岂会没有半点犹豫?他贬你是为了保你,却不能长此下去,小公主逝去的原因他当然很清楚,只是皇朝怎么能因此内乱?兵权一日不收回,你就一日不得回后宫。这还不算为你么?依我说这场战事来得正好,是福不是祸!”他的声音小得几乎连我也听不清楚,差不多只能看口形对他的话连猜带蒙了。
“可是……”那毕竟是他的皇后,他的结发之妻,难道有朝一日他真的能狠下心来对将他力挺上帝位的姬家下手吗?况且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显示小公主的死就是皇后所为呀!我不敢想象一个母亲要对自己亲生女儿下手的那种狠,也难怪之彦那么紧张了。
“他这么做也是逃避皇后,这也是为了你!”看我沉默不语,他一语道破!
我默然,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听到这话的心情,有一点点甜,有一点点酸。皇甫烟玉是他的亲生女儿,我相信他的内心非常非常痛,所以他选择远离皇后。这也是为了我吗?如果这是为了我,那皇后情何以堪——假如皇甫烟玉的死只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意外的话!此时,我甚至希望是皇后狠一点夺取了自己亲生女儿的生命,因为如果这事与皇后无关的话,他的逃避就将是我与皇后之间真正争斗的开始。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还是休息一会儿吧。”义父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我。
我摸摸脸,确实有些凉:“义父还是早些回吧,待久了可不好。女儿会照顾自己的。”
“好。你可千万注意自己呀!皇上这一去最快也得一个多月……”他掐掐手指,脸色又像进来时一样凝重了。
“他会有危险吗?”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惹得义父开怀大笑。
“他是睿智的天子,小小一个火龙国奈何不了他!”
我解了心中所惑,心境豁然开朗,再抬头,已无法再见义父微驼的背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身体绵软无力,眼皮竟然打起架来,想是一夜未眠,这会儿瞌睡都上来了。回屋准备躺上一会儿,眼却被棉被之下露出的一根红色丝带吸引了,屋里怎么会有这东西?掀开绵被,丝带末端是只精致的刺绣荷包,我信手拈来,打开一看,不由得眼睛湿润了。手一摸我就知道,两缕发丝中粗些的是他的,细些的是我的,它们被牢牢地系一起,缠缠绵绵地像是要将这隔了时空的爱永远固住。结发,这是爱的最高形式,他却将这给了我……
昨晚,他有来过了?可我没有睡呀?可是,这凭空多出来的东西,证明他确实真的来过了!既然来过了,怎么又不让我知道呢?要知道他越是不想让我知道实情,我就越担心呀!
手触及这紧结在一起的发丝,心中思念密如白翎,翻飞升腾,仿佛,我所触及的是他朗朗的星目,是他高挺的鼻尖,是他棱角分明的唇,也是他待我的温柔。
***
这“冷宫”不仅“热”,还“热”得烫手,热得非同凡响,提前带来了炎夏的气息!
今天是天子出征的第三天。
我梳着顺溜的马尾,穿得倒是干干净净,低头跪地,嘴里说着斯文得体的话:“恭迎皇后娘娘、淑妃娘娘!”双眼停留在皇后华美无度的绣着百鸟朝凤的裙裾上,不知道她现在的表情是不是盛气凌人的模样。除了太后娘娘,整座后宫她一人最大,完全可以为所欲为。就不知她今天来到底想干吗?来示威?还是故意来看我狼狈的样子。如果真是来看我的笑话,那么她可能要失望而归了。冷宫的条件比起豪华奢侈的后宫是艰苦点,可惜我在冷宫吃得香睡得好,连从前失眠的情况都没有了,生活得逍遥自在得很。
“恭迎皇后娘娘、淑妃娘娘!”方昭仪跪在了我旁边。眼角的余光扫过去,昭仪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只是单纯地行礼罢了。
没有回音。
半晌,眼前的裙边分毫未动,空气里顿时失去了温度,像凝结成一团的混沌,赶跑了春光的美好。她该不会想趁这个时候给我和方昭仪两脚吧?如果是这样,我得当心把脸让开,可别踢到我的脸了。有时我也挺佩服自己,这么紧张的时刻,居然还在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看样子,你们在这里生活得挺好。”皇后话声如故,不急不徐,移开了站在我们面前的脚,身后长长的裙尾从我右面一路拖了过去,沾上了些杂草尘土。她应该是在打量冷宫呢!
皇后的裙裾刚从眼前拖过,淑妃的粉裙就定在我面前,一双雪白的手伸了过来。若不是大白天,谁都会为她这双没有血色的手吓倒。纤指微张,她用柔如水的声音说:“起来吧!”
我正准备起身,却被皇后厉声呵斥:“别扶她!就让她跪着向玉儿忏悔!如果不是因她,玉儿怎么会离开本宫,离开皇上?”
淑妃伸到我面前的一双手顿住,因为皇后的话僵在当场。
果真是来给我下马威的!只是要我忏悔——这也太没道理了点儿!这做贼的喊捉贼,怎么着都太荒唐。
“皇后娘娘示下,小女子不敢怠慢,这就好好忏悔!”人活着不就是为争口气么?皇后不来还好,我生活得安静、心满意足;她这一来,我心头憋着的小火苗反倒变成冲天烈焰了。
“人都住进冷宫了口气还不小,若不是皇上慈善,你早就该被……”皇后话锋凌厉,恨意深缠,说到一半却又住口。
我心想,皇后呀皇后,你未免也太张扬了!如今得了势就迫不及待地来摆架子,难道我沐云落魄就那么好看吗?难道把我狠狠地踏在脚底就能抵得上你失去亲生女儿的痛苦吗?倘若那凶手就是你自己,为了来陷害我这个当时去意已决的人值得吗?倘若不是,你何苦要用政治手段去要挟你自己的丈夫,要知道这可是最不明智,也会适得其反的决定啊。
“我本无罪,皇后娘娘硬是要将罪名扣我头上,岂不是有故意嫁祸之嫌?”沉着冷静的我嘴边绽出丝丝笑意。即使是跪地,我也要气死你!刚说完,方昭仪已经伸手拉我,使眼色让我不要再说这么忤逆的话。
“本宫真是没看出来,你们到了冷宫反倒两人同心了!哼!”皇后不屑地轻嗤一声,讥讽方昭仪的动作。
方昭仪这么做无非是为我好,怕皇后对我不利。我心想这个表面性情温和大度的女人到底是装扮的份儿多些。皇帝离宫三天,她就开始显露威风了,不过也难怪,装出来的贤淑总有一天会败露。
“皇后娘娘今天来,就是想看我们跪地求饶吗?”
“美美——”水淑妃出言阻止我。
我跪在地上的双腿开始麻木,对这个虚伪的皇后的讨厌急速上升。这该死的皇宫,最大的酷刑就是动不动就让人跪来跪去。什么时候我也找个机会让皇后好好跪上一次,也让她体会一下我现在的感受。
“跪久了,是不太舒服,两位都起来吧。”嘿!这个假惺惺的皇后,我不在心里骂她还不让我起来,早知道早一点骂她好了。
“好了,快起来吧!”水淑妃赶紧将我一把拉起来,我起身,扶住了同样跪得两腿发麻的方昭仪。
“谢皇后娘娘、淑妃娘娘!”方昭仪稳住身子,福了福。
我扭身看向皇后,眼中蹦出的火光恨不得把她整个吞噬下去。她脸上笑意盈盈却绵里藏针,见我细细看她,便挑了挑云黛似的秀眉,说:“从前觉得沐贵妃极有修养,怎么起身连个谢字都不会对本宫说?”
我没找她算账她就该谢天谢地了,现在还要我谢她?简直是做梦!
“我出身商贾,谈到修养,当然没有皇后您的功力深厚,毕竟您是当朝兵部尚书之女,还有一个做丞相的祖父,出身高贵又学识过人!”
“放肆!”她用戴着指套的右手狠狠地指向我,尖尖的指套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芒。
“很抱歉,我放肆惯了!”我眯起眼,昂头迎向她,没有一丁点儿害怕。
“美美——”淑妃出声劝我,脸色苍白。
“淑妃娘娘您记错了。我叫沐云,是皇上赐的名!”有时候忍让不是解决问题的最有效的办法。我眼里的皇后明显怒不可遏,还非得装出一副极有威严的样子来,真是虚伪。
淑妃张了张嘴,无语,脸色变了变,原就苍白的脸突然僵住。
我和皇后之间变得剑拔弩张,相互打量着对方,暗自较上了劲。她带来的那群宫女太监像哑巴似的,从进门之初到现在没说过一句话,现在就更加不敢言语了。方昭仪则有些惶然地看着我,猜不透我究竟要干什么。
“皇后娘娘该看的都看过了吧,恕我不远送!”懒得理她。好困,太想睡觉了。我信步回屋,轻笑着哼曲儿,把气愤交加的她完全当做透明。
“你——”
皇后高叫一声被我立时打断:“噢,对了,在场的各位,你们可都记住了,如果冷宫出现了命案的话,定是皇后所为。”冷宫都住了,我还怕什么?反正气死人也不偿命,好歹我也乖张一回让她见识见识。
众人被我的话吓得脸色尽失,尤其是淑妃。
“沐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本宫说出这种无中生有的话来!”怒气终于爆发了,皇后横眉怒喝。
“无中生有?难道我被冠上下毒害死小公主的罪名就不是无中生有吗?我沐云就这么卑鄙?卑鄙到要下毒去害死一个才三岁半的小生命?”我咄咄逼人,用手指着皇后恨恨地道,“我原本打算在宫宴之后离开皇宫,从此再不踏入后宫半步,将皇帝和后宫都让给你,称了你的心意。可皇后你呢,身为一国之后,母仪天下,却偏偏要上演一出谋杀亲生女儿的戏码来嫁祸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我改变心意了。只要我在后宫一天,你就别想有好日子过。”狗急了还跳墙呢,把我惹急了当然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来人呀,将口出狂言的沐云拿下,掌嘴!本宫倒要看看是你的嘴厉害,还是本宫的手段厉害!”终于,那张藏在背后的真实面孔出现了,狰狞而残酷!雍容华贵、温文尔雅与这张面孔是沾不上边儿的。
“姐姐,万万不可呀!”淑妃动作极快地朝激动的皇后扑过去。
“妹妹,你快放手。本宫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她,让她弄清楚宫里的规矩,为玉儿讨个公道。”皇后使了好大劲挣脱淑妃的手,一个不小心将体质本就羸弱的淑妃推倒在地。两个宫女见状赶紧去扶倒地的淑妃。
“来人,给我好好教训这胆大包天、以下犯上的贱人。”
“怎么?这么快就露出本来面目了?”我语出嘲讽,看着她暴风雨般的脸迅速转为酱色,极为得意。
听到命令后的宫女太监很快对我展开了全包围!就在快抓到我时,他们突然停下了,无比骇然地看着我,准确地说是盯着我手上亮晃晃的令牌而手足无措。
“怎么着?不掌我嘴了?”我的笑森冷无情,笑得在场的人都无法呼吸,“皇后娘娘,要不您亲自掌我嘴好了!我保证决不忤逆,任你扇个够本如何?”哼!人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想打又打不着!
“你以为你手上有金凤令,本宫就不敢治你?”看样子,她准备来真格的了,真打算亲自来会会我。
我摊开双手,摆出“请来吧”的样子,嘲弄道:“皇后娘娘尽管打,打到您手软为止,可好?”
她倒是真想扑上来教训我,可先前围住我的宫女太监们不干了,纷纷上前拉住她,劝说着:“皇后娘娘,您消消气儿,别和她一般计较就是……”
我这块令牌可是独一无二,就算你是皇后,也得忌我三分!
“回宫!看你能嚣张到几时!”她气红了眼,愤怒之下用力拂开两只华丽的衣袖。围住我的宫女太监扶着她与淑妃作鸟兽般散去,走得飞快。
“你不该这么冲动。”待人都走光后,方昭仪神色才恢复正常。
“有时候忍让并不是解决问题最有效的办法,你也看见了,我不招惹她,她不是也来了么?还连带责罚了你。既然她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她好过。”对她表示些歉意,我娓娓道来,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屋,准备做我的春秋大梦去。
“你等等——”方昭仪抓住我的手。
“你这是做什么?”见她塞到我手中的东西,我有点晕乎。
“以防万一,以后包括水在内的所有食物,你最好都用这银钗试一试。人心隔肚皮,不得不防呀!”
“沐云谢过姐姐了。”真是患难见真情!
“你别谢我,我只是想偿还自己对皇上的愧疚。”她转身,把我扔在原地。
“可是——”明知道她不会回答我,我还想问出个缘由来。原来她也是爱昕的,只不过世事难料,无法补偿,所以她选择尽可能保护好我,希望这样能减轻她对昕的愧意!紧握银钗,我暗暗发誓他日必报她赠钗之情。
23. 思归
在冷宫安营扎寨,我每天的节目就是洗洗衣服、晒晒太阳、睡睡大头觉,和方昭仪聊聊天,简单闲适,心里倒希望皇后隔三差五来转一转,为我增添点生活乐趣。可自从被我气走之后,皇后就再也不来冷宫做客了。
日子一天天溜走,我无聊地用烧焦的木炭在墙上又画了粗黑的一竖,这已经是他出征的第十七天!也不知道战事是输是赢?他究竟怎么样了?自从皇后来过后冷宫的侍卫明显增多,没有任何人进得来,进出物品也需接受严格检查。她想让我与世隔绝,得不到一丝外界的消息,做个听不到、看不到的睁眼瞎。新送来的食物,我都一一按昭仪所说用银钗试过,并无问题。
杂乱的殿园里,暴露在和煦阳光下的树木绿叶狂张;老鸦窝里伸出了几只袖珍的吱吱叫嚷的黑头;芨芨草、狗尾巴喧宾夺主,肆无忌惮地在和风里欢舞。歪在椅子上的我沐着徐徐微风,吸一口满是春光味道的空气,懒洋洋地开始打盹儿,思着那个远征的爱人。
“一大早的,你又昏昏欲睡了!”昭仪搬张同样破烂不堪的椅子放在我身旁,与我并肩而坐,取笑我嗜睡。
“春光灿烂正好眠嘛!”我努努嘴,亲热地说道。
“我是说你最近非常喜欢睡,你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吗?”她皱眉又问。
“没有呀!天气这么暖和,当然想多睡会儿啦,况且这么多时间也只能用睡觉来打发了。”我睁开一只眼,然后又闭上,脚在地上不自觉地踢踏着。她话里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不过我对宋太医开的药极有信心,不会有闪失的。我这么做,无非是想在后宫争斗中全身而退,无非是想在纵容自己独占他的宠爱的同时不为他添乱。要知道我与他日夜相对,受孕几率极高,一旦我怀孕,势必迅速激化姬姓与皇权之间的矛盾,到那时后宫争斗将不再是单独的后宫争斗了,那将是一场毁灭性的朝政之灾。
我何尝不想有一天能为自己深爱的男人留下一抹骨血?我何尝不想体会一下做母亲的幸福滋味?可就是这些在平凡百姓眼里看来再普通不过的水到渠成的事情,放在皇宫里就变得不再简单,反而极其奢侈,变得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因为这些,放弃他曾一度占满了我的整个心房,到现在这种念头还未被彻底拔除。那乾坤殿的秘密无限吸引我,像是种永世的召唤,只要我一空下来,这种神秘的召唤就钻入我脑子里,扰乱我的思绪。
“我是关心你,身子要紧!”她安然一笑,同我一样闭目养神。
“素雪,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还会嫁给当时还是三皇子的他吗?”我与她原本没有瓜葛的,皆因皇甫文昕一人,我们才有了今天——住在冷宫里无话不谈。我越是当她是朋友,就越是不想呼她“昭仪”,于是改叫她的闺名。
“不会。”她回答得极为坚定。
“为什么?”
“因为他心里没有我!”她的话云淡风轻,全无牵挂地就事论事。
“是这样吗?”
“那时,太贵妃娘娘对家父有恩,我不得不从命。皇上心里终究是没有我,他每次来,只是坐在我面前久久地看着我,不说话,也不笑,总是愁思满面。”她叹口气,又说,“而我本身也做了伤害他的事,原本也是不配爱上他的。”她知道皇帝爱上的人不是她,却仍然飞蛾扑火般地爱了,这之中的苦可比黄连!也亏得她性子温和,才能隐忍这么多年。
“那如果现在再给你一次选择,你会选择出宫,还是继续留在他身边?”我很想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答案。
“出宫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睁开眼,见她仰望着蓝天,露出极其平静的笑。
“你不也向往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吗?”她并没有看我,却猜中了我的心思。
“谁不向住自由自在的生活呢?”
“但你不同,你是他爱的人,你可以留下。他是君王,却是痴情的君王!”语毕,素雪灿然一笑。她的评价客观,却又一针见血。
“是吗?”我反问,重新闭上眼,他黑红相间的笔挺皇袍便出现了。
“你在想他什么时候能得胜归京,是吗?爱不能犹豫,沐云。”
可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呀!爱当然不能犹豫,但爱上一个当皇帝的古人真是一件郁闷的事情!一想到他这一生将会有无数的妃嫔、美人,我就开心不起来。即使他现在宠我,可将来呢?等我老了,再无光彩的外表,再无法动手做美味的佳肴,他仍然会像现在这样么待我吗?我相信他,但也怀疑他,人生充满变数,一时半刻我根本拿不定主意,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很讨厌自己这种拖泥带水的作风。
“世事无常!”听我这么说,她豁然坐直身躯,目不转睛地看我。
我睁眼,将目光停在她身上:“素雪,你相不相信我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人?”
“很久很久以后?”也许我的话太突然了,她很迷惑。
“在我生长的时代,没有皇宫,没有天子,没有男尊女卑的思想。”
她一脸疑惑:“那都有些什么?”
“在那个时代,每个人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不需要动不动就向其他人下跪,不用穿像现在这样复杂的衣服,不需要成群结队的仆人。人与人之间相互尊重,相互关爱,不用经历眼下皇宫里的各种粉色纷争。在那个时代,男女平等,一夫一妻,不像菲图皇朝,男子动辄娇妻无数,女子则为了争宠相互算计、害人害己。”
“你……”她很不淑女地张着嘴,很显然我的话对她造成了非常大的冲击。
“我说的都是真的!”这些都是我对自由的渴望,都是我要选择放弃爱他的理由!我,沐云,不可避免地爱了,也是理智地爱。一旦我清醒之时,就决不允许自己和其他女人一起分享他……我其实是一个非常非常自私的人!现在,我既盼望他平安归来,又矛盾地希望他不要回来得太快,因为一旦他回归京师,一旦将小公主的死因查明,我就会面临着去与留:选择去,自己爱他的心将会受尽煎熬;选择留,自己总有一天会因为他还拥有众多妃子美人而崩溃,然后变成一个同样疯狂妒忌、陷害他人的女人!
“沐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他是皇朝的天子,自开朝两百年来,还没有过独宠一人、废弃后宫的先例。皇室宗亲开枝散叶是统朝的大纲!”意识到我惊世骇俗的想法,她极为严肃地道。
“所以,我不能拿自己与天下来比。”我耳边响起当日之彦的话,“你怎么能拿你和天下相比?”
待我说出这一句来,她才发现我的异常,满脸犹疑地重新审视我。
“我原本就不该来这里,不该遇见他,也不该像现在这样与你并肩而谈。素雪,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错误和混乱。我原本有自己的生活轨迹,现在都乱了……”我痛苦地揉着太阳穴,神色认真地说,“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境,真希望有一天清晨一睁眼发现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可是,如果你不在,他怎么办?”她待了许久,只冒出这一句话来。
“我也不知道。”如果还是我们都没有爱上对方的从前,没有我,天还是天,地还是地,他还是他,没有了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太阳还照样每天升起,花儿还照样开放,这个世界依旧运转,这个王朝依旧在历史洪流之中滚滚前行。可现在我们深深地爱上了对方,中间却隔着差异巨大且无法融合的时代思想。没有了我,他会怎么样?我不知道。
“你不应该想太远,应该好好看看现在,不管你从哪里来,他待你比待任何人都好。难道这还不足够吗?”
听了她的话,我竟无地自容。眼前的素雪,其实更有现代人提得起放得下的胸怀,而我的心始终在摇摆,爱得不够坦荡,爱得那么疲惫,爱得那么理智,爱得那么愧疚,又爱得那么委屈……若是他知道我一直以来想着离开,该作何感想?
“他是天子,对天下、对百姓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既然你选择爱上他,为什么不尝试着去原谅他?为什么不尝试着去为他排忧解难?为什么一定要计较得这么多?”她越说越激动,以至于说到最后整张脸变得通红。
我因她的话感到惭愧,却无法改变坚持原则的决心。不能原谅自己的软弱和退缩,不能原谅自己的自私和狭隘,又无法向他身为天子的事实作出妥协,只得将自己抛弃在矛盾的深渊中。“我是女人,甚至是一个虚伪得眼里只有自己的女人!我不能忍受他还拥有其他妃嫔,如果那样,我迟早会因为妒忌而死,因为妒忌让其他人死。你明白吗?素雪?我不想自己将来变得那么可怕,变得那么庸俗,所以我宁愿退出,宁愿他恨我。素雪,你明白吗?”
也许我这些不轻易向外人道的心事触动了她的心弦,她张臂紧紧抱住我,将我暴露出来的脆弱都容纳入怀,叹息一声:“既然你无法接受,却为什么还要再进宫来?难道你不是为了深深地爱他一场吗?”
难道我真是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而来吗?难道很早很早之前,我初见他时就注定了曲折的现在吗?
“如果不是为爱他一场,你何苦每日晨光初闪时就伫立在冷宫的楼头,痴痴地望着东方——他归来的方向?听姐姐一句话,不要犯傻。一旦没有你,他就是缺水的鱼,一生都无法欢笑,一生都无法言语。”
我该怎么做才好?为什么我这么优柔寡断?为什么我选择走是痛,选择不走也是痛?
“送入后宫的女子的命运从来如此,谁都不会快乐!皇后是,淑妃是,我也是,其他女子更加如是,可你不同,你得到了他全心全意的爱,你得到的比任何人都多,这就足够了!自古有得必有失,人一生怎么能事事如意?”
泪如泉涌却无声,我无法言语。素雪,我何时能学得你的淡泊?倘若得你三分淡泊,我便不会这般痛苦了。
“不管你从哪里来,你都已身在后宫,已经做了他的身边人。有时固执是一种无知。认命也是一种选择。”她的话充满哲理。我像被关在这哲理门外,尽管明白其中的道理,却无可奈何地身处红尘。
“不是每个女子都能有幸得到天子独一无二的真爱,就连太后娘娘都无法修得正果的事,你也要学着看开些!姐姐已经无心于后宫,你则不然,要学会珍惜你们的缘。既然上天安排你从很久很久以后的时代来与他相遇,又岂会让你轻易地走?别忘了,你现在还身处危险之中,还背着小公主的命案,好好地活着,为他,也是为你自己!”
多好的姐姐!多好的知己!我长叹一口气,将乱麻一样的心绪收起,诚挚地道:“谢谢你!姐姐!”
她为我这声诚挚的“姐姐”动容,连声应道:“好妹妹!”
曾敌对的我们,在相互欣赏中因为爱着同样的男子而成为挚友。
这天后,每个清晨,每个黄昏,我依旧伫立冷宫的楼头,在晨钟暮鼓中远远地眺望着他归来的方向——东方,与火龙国交战的战场上,有一个英勇的男子,他是我的挚爱!
***
夕阳西下,涌动的浮光将布满天际的万卷舒云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美不胜收。几张破烂不堪的幡旗在霞光中招摇,像是被镀上了一层艳丽的金光,浸在薄薄的暮春时光里。
我交叠着双手,安然立在老地方,等待,再等待……在寝间的墙上,已经有二十六道木炭画的竖线,我无法获得关于他的任何消息,除了等待之外还是等待,可是他却迟迟不归。
宫门大开,成群的太监宫女涌了进来。
这是冷宫的宫门在皇后来过后第三次开启,沉重的声音撕扯着冷宫腐朽的气息。一群飞鸟在黄昏的沉寂中被惊得振翅飞起,响起一阵“扑簌簌”的声音。我眼里闪过一些惊奇,居高临下地盯着从宫女太监群中娉婷而出的皇后。珠围翠绕的她看起来喜气洋洋又极具威严,大红的袍子格外刺眼,像是在宣布她才是万人之上的后宫之主,霸道而无礼。
“大胆沐云,还不快下楼晋见皇后娘娘!”一个长相标致、挽着飞髻的女史厉声喝道。
我将看向皇后的目光收回,只定定地瞧远处的方向,连一个正眼也不给她,缓缓地道:“何事劳烦皇后大驾?”
“你不用再站在楼台上了!”皇后媚笑一声,话中有话。什么时候起,张扬已经出现在了她的脸上?从前,她不是一直大度雍容的吗?她不是极致内敛的吗?看,嫉妒让她变得前后反差如此之悬殊,如此之彻底!
她在打击我!
“皇后话中有话呀!”
“皇上凯旋而归已五天了!”她讽刺的话声穿透着我的耳膜。
握住手中的刺绣荷包,我安然应对:“皇后娘娘这么急着前来知会我是想看我伤心难过的样子吗?”
“当然不是。本宫前来,只不过让你看清楚谁才是后宫的主子,就算你在冷宫撒泼耍浑,皇上也不会来了!”她虽镇静,在我眼里却是极端地沉不住气!
“皇上还没回宫,皇后就急着来显摆了,真是高呀!”我拍拍手,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夕阳的最后一抹光晕消失,满天霞光顿时变得异常苍凉。“怎么,皇后是嫌上次来冷宫还没被我气够?想再来一回?”我边说,边轻步下楼,松动的楼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本宫知道,你的胆子可是皇宫里最大的,否则当初也不会将皇上勾引了去!不过,你现在可真要自求多福了!”她倒是比先前一回自然多了。
“噢——”我径直走到她面前。她身边的宫女太监见我的气势不免退了几步,徒劳地看我在她面前转了一个圈!“皇后说得极是!我自然是比不上你姬家有势力的。不过你跟了皇上这些年,也没生下一个皇子来,如今把自己的女儿也害没了……啧啧,你这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呀?那后宫没了我,可还有许多美人候着呢!再说了,秀女三年一选,年轻美貌者甚多,皇后可是一年比一年老了呢!依我看,恐怕皇后你这一辈子也别想过太平日子喽!说不定,哪天冒出个真正和你一样狠的角色来,这冷宫就会更热闹了!”
“果然是张利嘴!”她笑得阴冷,眼神沉暗。
“拜你所赐,彼此彼此。”我特意温柔一笑,凑近她一点,又道,“皇上的心在我这里,你信不信他一回宫就会来冷宫?”将袖中绣囊稍晃了一晃,我极快地退离她身边,看她脸色微变,心里觉得特别过瘾!其实我也可以很恶毒,而且是温柔的恶毒——既然她是个骨子里极善妒的女人,那就怪不得我了。
“是吗?本宫倒要见识见识。”她故作镇定的样子显然是被我迷惑住了。
“祝皇后凤体安康,小心慢走!”我低身略拜,心想这下不把她气成内伤才怪。
果然,她被我气得哑口无言,只好一走了之。
待一群人走光,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却在想他是否真的回朝五日了。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何不来看我?
“妹妹,你又多想了!皇上若真凯旋而归,又怎会不来?他若真已回朝却不来,必定是为朝事绊住了分不开身而另有安排!你若听了皇后的话,中了计可是大大的不妙!”素雪的声音适时响起,让我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姐姐说得极是!”我俏皮一笑。
“不过皇后可是被你气得够呛,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沉不住气的样子!莫不是你真说中了,烟玉那孩子真是她自己下的手?”说这话的同时,她的脸有些泛白,觉察此言不妥,遂以十指掩口道,“天快黑了,进屋吧!饭菜都烧好了,来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那敢情好,我这个食客可要好好品尝一下才行!”我抓住她的手,嘻嘻哈哈地朝屋子里的饭桌边靠。
***
夜用美丽的面纱将所有东西都罩起来。我点燃一只冒着浓烟的烛,靠床掩被,双手将那系着红丝带的荷包贴在胸前,傻笑……很久前,我叫他癞蛤蟆,他叫我猪……哈哈,这世道有时也怪,竟把癞蛤蟆和猪扯到一块儿去了!现在想起,那些旧事还历历在目,好像刚刚发生的一样。其实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就像被一团柔软的棉花包围着,那滋味真的很舒服。
约莫半夜,一阵风呜呜然吹来,将虚掩的门吹了开来。我习惯性地起身,想走过去将那两扇该死的破门重新拴上,却被一个有双明亮眼睛的高大黑影吓了一大跳。白日里我对皇后所说的话真应验了?不,这一定是错觉!惊魂未定的我差点当场跌倒!
那双熟悉的大手准确无误地捞起我,避免了我与大地母亲的亲密接触,“嘘!云儿!我回来了!”
暧昧的声音提醒着我,现在站在面前的确实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你……”我的脸不自觉地潮红起来。
“嘘……”他打断我的话,转身将门拴好,才又面对着我,“真想你!”待说完,他一手托住我的背,唇便落了下来,封住了我的。
久违的吻!
良久,他松开我,握剑而粗糙了许多的手怜爱地轻触着我尖削的脸蛋,心疼地说:“云儿,你瘦多了!”
“我很好!倒是你,打仗打得昏天暗地,辛苦了!快快告诉我,你是怎么打胜仗的?”注意到他满脸的风尘,我不觉胸口微紧,鼻子敏锐地闻到一股颇浓的汗味儿,他显然是刚回京师,还没来得及换下这身衣物就先来冷宫了。
“我慢慢说给你听!”他毫不介意地坐在那张破椅子上,结果那椅子不争气,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坐,竟彻底散架了,害他一屁股坐在一堆烂木板上,样子哭笑不得。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想这可是你让我搬来冷宫的,自己摔了可赖不着我。
“坐床上,我去打点水来,给你洗洗脸。”
“云儿,你就别忙了,陪我说会儿话,一会儿我得回宫去。”见我欲出门打水,他急忙阻止。
这是为何?我不明白,有点不乐意了,脸色臭臭的。
“别瞎想!我不是先来看你了吗?”他的黑瞳之中泛散出点点幽光,有着十足的威慑又带着对我的百般宠爱,柔声道,“正是因为不想让你受委屈,所以你必须听我的话,暂且在冷宫多住几日,待我肃清朝政,整顿好后宫,一定还你公道,也还玉儿一个公道!”
“我相信你,因为你也相信我!”我满怀感动,压下心头想对他说的话,顺从地点头。他什么都明白的!他相信我不是凶手!义父说得没错,素雪说得也没错,他是一心待我的!沐云,沐云,你真的要知足了!
“其实,这场仗打得很容易,我不过是虚晃一枪,就直捣了火龙国的要害,七天就让敌方退军言和了,然后日夜兼程赶回京师,该拿到手的都拿到手了!”他自负地长笑,接着又道,“你知道吗?司马傲绝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将才。这次他身为前锋,治军严谨,战功不可小觑!年纪轻轻就有此胆魄,实不多得!”
听他这么说,司马家的旧案可重新查办了!想起司马傲绝在皇陵救我时的一幕,我暗自道好,“那你岂不是要替去世的定南将军翻案了?”
“翻案是一定的。定南将军司马淳曾是先皇的左膀右臂,当年先皇迫于朝廷的压力,忍痛将他流放,如今也该还他清白了。”
“司马家总算可以重见光明了!”想起蔷蔷薇薇早先在池峰卖身葬父的凄惨,我由衷地为她俩高兴,脑袋里却冷不丁地闪出一号人物来,偏头问他:“司马傲绝年纪轻轻,又长得一表人才,经过与火龙国的一战,其武略已是相当地拔尖,就不知他文才如何?”
“你问这做什么?”他对我的问话感到不解。
“我曾在池峰收了蔷蔷薇薇两姐妹,为定南将军造了坟,但司马傲绝也曾在皇陵救我一命,算是有恩于我。你刚才提起他,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想给他牵一份姻缘……”
“云儿,你该不会是在打皇姐的主意吧?”这么厉害!我还没说完他就都猜到了!
“你不觉得公主和他很般配吗?”这两人若是凑一块儿,可说是郎才女貌,般配极了。
“可是皇姐长他几岁……这恐怕不妥!”他有些犯难。
“年龄不是问题,身高不是距离。何况‘女大三抱金砖’呢!”真爱是无敌的!
“啊?抱什么……”很明显,我刚才所说的话在菲图皇朝没有人说过,“我倒是很想多抱抱你!”说完,他就对我实行了全包围,坏坏地笑。
“总之,你信我就对了。他们俩一定有戏!”司马家既然出了这么位年轻有为的将才,我何不为皇朝促成一桩美事?要是把这位标新立异的大龄公主给嫁了出去,场面一定会很火暴!
“你还是先安慰一下我好了……”他微汗的气息锁在我颈项之间,害得我一阵轻痒。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司马傲绝究竟有没有文才?”
“不用了,等我回宫之后第一件事就给他们指婚如何?”很显然他心里想的可不是下旨这件事,而是对我起了色心!这个天子够坏,到冷宫还这么胆大妄为!若是皇甫文知道她的婚事就是这么定下的,肯定要找我算账!
“你不是要回宫吗?晚了可不好。这会儿,你回朝的消息该传到宫里了,你得先回去,可别再横生枝节了!”我催促着他,推开他极不安分的手,引得他一阵失望。
“我虽在战场,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竟然这么重,也从来没有这么想念一个人!”他弯弯嘴角,自嘲地再次起身将我紧揽住,像是要将我嵌入他的身体里才甘心。
我知道,这是一种叫依恋的情愫,就像我每天待站在楼台之上,只为等待他的归来。细细地看他一眼,不由得双手捉紧了他的衣衫,顾不上他汗湿的鬓角,踮起脚尖,唇刚好碰近他耳际,悄悄私语道:“我每天都站在高高的楼台上,等你归来!昕,我和你一样,从来没有这么想念一个人!”
“云儿,你所要的,我都会给你,给我一点时间!”他的脸贴合着我的脸,羞意涌来,我只点头,低喃一声,放开他手,“你该走了!”
“我不在宫里,皇后来过吗?”像是想起什么,他站定了身子问。
“来过,被我气走了!”我如实答道。
听了我的话,他如释重负,转身,卓然离去,那是一个果断异常的君王的背影。
我倚在门口,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幕中,暗想:如果我们只活在属于我们两人的世界里,不受外界打扰地永远在一起就好了!可转念又想,永远能有多远?永远也是一个期限,说不定它也有尽头。一缕绽放在心间的欢喜最终还是淹没了我!他肩担着天下,身负百姓安危,如今又多了一个我,那该是多么的疲惫,而这满身疲惫下的他回朝看的第一个人却是我,这就够了!
24. 伤逝
隔了一日,初夏的阳光灿烂无比,预示着将有什么好事儿似的。果然,还未到正午时光,冷宫就被人里三重外三重地围住了。
常德迈着他那弯曲的老腿弓着腰身,眉开眼笑地朝我走来。“沐娘娘,请接旨。”
那圣旨里说的是,我下毒之事经过再次核查,并无实据,故还我旧日的地位与荣宠。
其实,我知道,这都是他的心意。欢喜的圣旨是下给我了,不知道这回又是后宫里的哪一位栽了跟头。
我刚接过圣旨,春菊和刘云已带着一群宫女太监围了过来,七嘴八舌闹开了。
“恭喜娘娘!奴婢(奴才)们早就想来看您了……”
“娘娘,老奴已经为您备好轿了,请您上轿吧!”常德的声音还是那么尖锐,但听起来多了些许慈祥,也许是喜色映人之故,看他那满脸的皱纹似乎也变得亲切起来。
被一群人簇拥着,我不急着出宫,而是转身朝站在檐下的素雪走了过去。
“妹妹是有福之人,恭喜你了!”她亦是欢喜地为我道贺。
我这一走,这冷宫可就又剩她一人。相处了一个月,她的宁静心性感染了我。这会儿本该搬回皇宫的我倒留恋起这座冷宫了来。
“谢谢姐姐的照顾。我回宫之后,一定请求他达成你的心愿。”既然她想出宫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那么我必想尽办法让昕应允下旨,因为那不仅是她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
“妹妹还是快走吧!日后小心些,皇宫毕竟是皇宫!”她松开我的手,由衷地祝福我。
“姐姐珍重。”我毅然转身,出了宫门。
皇宫,那个囚笼似的地方,有一个我心之所向的人在等我!这一去,要面对的人和事恐怕又不少了!
足足大半个时辰后,我坐的轿才进入了后宫的毓正门。只有入得毓正门,才算是真正的后宫禁地。进入这道宫门的后妃,大部分人除了死,几乎终生都无法踏出这道门。即便是为数不多得宠到极致的后妃,一生也没几回走出去的机会。所以上次他恩准皇后省亲,被姬家当做了极度的荣宠。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轿身停了。
“春菊,怎么回事?”由于轿身停得太急,我的身体歪晃了一下。
“娘娘,您还是先别往外看——过一会儿,就好了!”春菊的声音极其古怪,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吓着了。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急促响起来,听来像是人还不少!
“快——别挡了贵妃娘娘的路!”原本闷声不响的常德尖声厉起,听上去很急躁。
那阵脚步声已经从快速的走变为快速的跑,间或还有一阵很怪异的铃声响起,像是一种招魂的声音,诡异莫名。将原本迎我回宫的喜庆全都冲得干干净净。
我忍不住用手去撩轿帘,发现轿帘被人死死地挡住了。
“春菊,刘云,怎么回事?我要下轿!”这还反了不成?竟然不让我下轿!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
我几乎是吼叫出声:“让我下轿——”
那群慌乱的脚步声渐远。我尚未坐稳,常德一声高调:“起轿——”
“哎哟!”轿子就急匆匆地被抬了起来,身子一下仰倒,后脑一下撞到了轿背。
“娘娘——您没事吧?”春菊和刘云的声音同时瑟瑟响起!
“撞到头了——快给我停轿——”我今天非得下轿弄个清楚不可!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娘,皇上还在等着您呐!”常德提醒道,轿不仅没停下反而速度越来越快了。他们在担心什么?怕我见到什么东西吗?我十二万分地想弄明白怎么回事,无奈的是身体因轿子奇快的速度被摇得东倒西歪。看样子,常德是绝不许我下轿的!
等轿子停在宇阳殿时,我已被摇得七荤八素,浑身像散了架。被扶出轿时,我发现各宫的人都在场了。皇甫文昕严肃的一张脸,因为我的出现霎时变得好看温和多了,跨步就来抱我,仿佛他的怀抱就是我的天下!
“别这样。这么多人!”看他凑近,我脸上飞起一朵红云。
“朕就想让所有人看看你在朕心目中的地位,你是独一无二的!谁都别想伤害你,否则就是与朕作对!”他朗声数语,吓得一班嫔妃粉面成霜。
说完,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打横抱起。众目睽睽之下,我双手紧环住他伟岸的背,不得言语。略略环视,局促不安的人群之中却不见皇后和淑妃的影子,气氛隐隐有些不对劲。
“所有人都回去吧!”进了殿,他才发了话。身后如坐针毡的众人这才放松下来,呼气的声音隐约可闻。
“恭贺贵妃娘娘回宫!”不知是哪个女子率先讨好地喊了一声,众人齐齐地重复了一遍。我自嘲地想着,这整齐的声音里恐怕不乏将我恨之入骨的人吧!
待他放我下来,适才站满殿前台阶的各式人物皆已不见,已走了个一干二净。
此时,我忍不住问出一路上的困惑:“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云儿,你刚回宫,累了,别多问!”他怜爱的声音当头罩下,分明是不想告诉我实情。
“皇后和淑妃都没有来——”我下意识地念了一句。他的脸豁然一震,身形僵硬起来,看得我也随之一愣,又道:“刚才在毓正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好像有很多人匆忙地出去,可常德就是不让我下轿看个明白!”
“别多想,你才回宫,先好好休息,哪儿也别去!”他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摩挲着我细长的十指,眼睛里多了种令人捉摸不透却极为坚定的东西。
“到底……”算了,就算我开口问,他也不会说,还是先透口气再说。
“云儿,我别无所求,只求你安好地待我身边!”待所有宫女退出殿堂,他深情地说,话里含了深意。我的心不安起来,再想起先前在毓正门遇到的古怪,不安的情绪更为浓烈。
“我累了,想睡会儿!”在轿里颠簸了一个多时辰,昏昏沉沉的我再经不起折腾,只想倒床大睡去。
“还是先用膳吧,一会儿你该饿了!”他轻啄我的粉脸,又眷恋在我的唇边。
“不了,我很想睡会儿,要不你先用膳吧,我睡醒再用。”
见我坚持,他重新执起我的手,凝视了我半天,一把将我抱进了内殿,置于榻上,为我覆上薄被,安置妥当才离开。
不知昏睡了多久我才醒来,起身,穿戴整齐,轻步出了寝殿。
却听到常德低沉严肃的声音:“春菊、刘云,你们两个带着宫女太监要好生服待贵妃娘娘。皇上说了,她若有半点闪失,唯你们是问。还有,暂时别将今天在毓正门所见之事告诉娘娘。”
“奴才(奴婢)谨记常公公教诲!”末了,一阵脚步声后,空气复归平静。
“娘娘——”春菊入殿见我,惊了一跳。
“你们在毓正门到底看到了什么?”究竟是什么事会让所有人都对我三缄其口?
“娘娘,您还是别为难奴婢了,奴婢……”春菊的小脸立时煞白如纸,话也说得支支吾吾。
“刘云,给我进来!在毓正门,你们和常德都拦阻我下轿,到底是为什么?”我其实不想用这种强迫性的语气对他们说话,可弥漫在我四周的气息是那么的不寻常。
听我严厉训斥,刚进殿的刘云不敢吱声。
气死我了!
“不说是吧,不说我现在就去找其他人问个清楚,我就不信这宫里的人都像你们这样知情不报!”我提起裙摆,不理会两人,径直出门。
“娘娘——奴婢要是说了,您可别着急!常公公也是是一番好意,觉着您刚回宫,不宜碰上晦气,所以才不让奴婢说。”见我动了真格,春菊急急道。
晦气?迷信才是真的!我不动声色地说:“那好,我不急,你倒是说说你到底是见到了什么?为什么不准我下轿?”
“淑妃娘娘被送出宫了!”
什么?淑妃娘娘被送出宫?这是什么意思?我不信,就算是送她出宫,下轿打个照面还是应该的,怎么连轿也不让我下?
我不解地问:“就算是淑妃娘娘出宫,让我下轿打个招呼也不为过呀!”我不解地问。
“淑妃娘娘死了!”刘云低声道。
什么,水心玫死了?怎么会?我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停泊在强烈的震撼中,思维失去了辨别的方向,无法继续思考。
“娘娘,您没事吧?”春菊猛地瞪了一眼刘云,怪他将真相讲出来,双手忙着来扶住我。
定了定心神,我勉强站住,衣袖一抖,一件物什从袖筒里跌至地面,发出“咣”的一声响,一只碧玉镯子顿时碎成几段,散落一地。我一愣,这正是心玫送我的碧玉镯子啊!如今,人去玉碎,我顿觉心中空落落地难受,深叹:在这后宫之中,她的命就像那碎镯一样轻微。
“娘娘——我扶您先坐会儿吧!”春菊就势将木头似的我扶至一边,“来人呀,快来收拾一下。刘云,快给娘娘倒杯热茶,压压惊!”
话音刚落,春兰和夏兰已应声入殿,急急地要收拾那一地的碎玉。
“别动!我自己来!”弯下腰身,我亲自去拾那碎玉。当我的指尖捡拾一段一段碎玉时,心中一点一点钝痛起来。那个美得会叫人要停下呼吸的女子,柔弱得让人心疼的女子,正值花前月下的大好年华,竟然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
同样一座毓正门,不同的人不同的命运,我被欢欢喜喜地接回宫,她却悄然无声地被送出宫,带着轻愁离开了人间。这便是皇宫之中新人与旧人的强烈对照啊。皇宫禁锢了她最美好的年华,使她灿烂的生命之花戛然而止。关于她的点点滴滴一一呈现在我眼前,双眼不知不觉中溢满了泪,为她的命运而悲。
用丝巾将碎玉小心地包裹起来,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碎玉的断口扎进我的掌心,我却全然不觉。心中痛极:心玫你为何而死?地位如此高贵的一位妃嫔,死后竟如此草草地送出了宫,连个最起码的送葬仪式都没有。尤记得那慌乱仓促的脚步声,尤记得常德那极其厌烦的语气:“快,别挡了贵妃娘娘的路!”
后宫之中,旧人的结局就是这样吗?心玫就这样匆匆走了,那,皇后呢?
我突然想起皇后来。如果淑妃死了,那她呢?我得去看看。“去正阳宫!”
我急惊风似的赶到正阳宫。几个不经事的宫女见了我张惶下叩,惧怕无比,仿佛我是个害人的妖孽。我一门心思只想找到皇后,弄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影子,宫女们也不知她的去向。
等我匆忙地跑出正阳宫宫门,心里已是阴云笼罩,会不会是他为了我彻查皇甫烟玉的事,从而处置了皇后和淑妃?兵权一旦收回,姬家的命运就全掌握在他手里了。如果他这一切是为了我……我不敢再往下想,我怕再想,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会被玷污。我怕再想,自己就会成为间接害死心玫的凶手,成为让后宫染血的根源。
“云儿,你急匆匆地要去哪儿?”温热有力的一双手扯住我的手,他一脸担忧,“你才回宫,身体这么弱,我会担心的。”
“你把皇后和淑妃怎么了?”我想独占他,却不希望后宫的血案是因我而起。张口问出这个本不该由我来问的问题,期待他的答案。
“云儿,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激动,先听我说!”
“心玫是怎么死的?尽管我非常希望你一辈子负了所有后宫女子只爱我一个,可我不想看到有人死!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是不可以重头来过的!昕,你听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吗?”
当着所有宫女的面,我叫他“昕”——是我最喜欢叫他的称谓;称水心玫为“心玫”——这是水心玫最希望我叫她的称谓。
“云儿,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直视我的双眼,幽深的眸子里盛满深深的魅惑,跳动的睫毛像罗织的网般诱我坠入那魅惑的温柔里。
我不出声,静待他的答案。
“她是自缢的。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做。她是自缢的,云儿!相信我,我没想过再追查食物中毒的事,从来没有想过,我只想让你回到我身边来!”他的话发自肺腑,他的眼睛清澈明亮,看不出任何的污浊,更别说隐藏有任何罪恶。
“我相信你!”我温柔地笑了。不顾形象地双手揽住他的腰,将脸靠在他胸前,聆听着他的心跳。“怦”的一下,“怦”地又是一下,一张一弛,平静而舒缓。只是心玫,你为什么这么傻?
“她没有留下什么吗?”
“今晨,宫女发现她时,她已气绝多时,留有书信一封,我命人烧毁了。云儿,烟玉的事,就不追查了,好吗?”他低低地附耳说着,言语中渗出几分惆怅来。
“皇上,请为臣妾和烟玉做主!”闻得话声,我与他骤然分开。
但见皇后突然跪伏在前,面容憔悴无比。
我呆呆地盯着她,见她眼泪似断线珍珠般洒落,哭得好不凄惨。我一时怔然,竟忘了行礼。
“皇后请起!”皇甫文昕当即将她扶起。
我这才醒悟,自己还在正阳宫门口呢。
“参见皇后娘娘!”
她没理会我,只是神思恍惚地对着他说:“请皇上严办御膳房参事曹和!若非他,烟玉怎会,怎会……”
曹和?我心一惊!曹和不就是去年太后寿宴时与我作对被我免职的御膳房总管吗?天哪!莫非是他一直心怀不轨处心积虑地报复于我?若是如此,那皇后岂不真是无辜?可是,如果是曹和下毒,心玫又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自杀?
“曹和?皇后,你这是?淑妃她……”皇甫文昕显然也为她的话感到迷惑。
“皇上,求您还心玫一个清白,她是为了臣妾不得已才认罪的呀!皇上,您想想,心玫与臣妾原本就姐妹情深,她怎么可能害玉儿呀?”她双腿一弯,热泪盈眶地又跪在他面前,也不管周围许多宫女侍卫看着。
照皇后所说,水心玫是因为忌惮我有朝一日回宫重得天宠,皇甫烟玉中毒身亡一事可能归罪于皇后,从此牵连姬姓家族,因而自缢,且留书认罪。皇甫文昕为保全姬家,因而将书信焚毁,匆忙将淑妃送出宫安葬,一时将此事给压了下来,并且不打算再追查此事。
我隐隐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只是一时想不明白。
一旁皇后又哀声道:“皇上,心玫是无罪的,臣妾查访得知那曹和,因与贵妃结怨而害了烟玉。皇上,您要为臣妾和玉儿做主呀!”
“传朕的旨意,将御膳房总管曹和押至内审局,交由禁军将领风杨亲自审问,即时回报。如皇后所言属实,将这恶毒的奴才给朕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像现在这样青筋毕露,暴戾至极!
也是了,皇甫烟玉是他第一个孩子,无论如何血浓于水的亲情是无法割舍的。即使他从不外露失去女儿的心痛,但那痛却是深入骨髓真实存在着。
“臣妾谢皇上,臣妾替玉儿谢过皇上。”皇后见他如此,脸色稍霁,连声谢恩。
“常德——”皇甫文昕沉疑一阵。
“奴才在!”
“如查属实,厚葬淑妃!另外,传朕口谕给崇文阁大学士石之彦,为淑妃撰写本纪!”
“奴才领命!”常德毕恭毕敬道。
皇甫文昕弯腰,长长的衣袍拂在了地面上,将皇后扶起,一双刚握过我的手却将皇后柔软的手握住。
“如果皇后所言非虚,朕会还玉儿和淑妃一个公道,到底是朕欠你和玉儿一些!好好休息,养好身体,你憔悴多了!”
这话是出自他的本意吗?我狠狠地吃起醋来,抬头即见“正阳宫”硕大的牌匾高悬于梁柱之间,朱红色的宫门静谧庄严。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空间里,我才是那个由始至终都多余的人!也许他的话是对的,是我不应该乱走,这么一想,心生退意,向两人行礼:“皇上、皇后娘娘,臣妾先退下了!”
“妹妹,前番姐姐也是急怒攻心,因为玉儿……”皇后状似羞愧难当,这样地知进退,晓情理,换了是我,是绝对没能力将这份贤淑演绎得如此逼真的。更可气的是她还为自己先前趾高气扬在冷宫闹场找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台阶下。
“臣妾不会放在心上。如果皇上与皇后娘娘没什么吩咐,臣妾先告退了!”我行了礼,没看皇甫文昕一眼,领着春菊和另两个宫女就回了宇阳殿。我怕看到他脸上的关心和爱护都是为了皇后,而不是为我!我终究是个无法将他拿来与他人分享的女人,一旦别的女人出现,我就会妒忌得发狂。
从正阳宫一路闲逛,雕栏玉砌、辉煌无比的宫殿楼阁,还有这明媚的初夏美景,都无法入我的眼。他没有跟来,我无端地寂寞了。
“娘娘!”春菊看我百无聊赖的样子,似有话要说。
“嗯!有话就说吧,这儿又没有外人!”我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
“您的手……”她担心地看着我的手。
手上传来的痛楚,让我惊觉自己一直紧攥着用丝巾包裹的碧玉镯子的碎块,血浸在洁白的丝巾上,点点鲜红,像小小花蕾,散发着诡异的色彩。
“娘娘,疼吗?”春菊抽出她身上的丝巾,伸手就要替我包裹。
“不疼!不用包了!”我笑笑,盯着畅游水中的锦鲤出神。
“娘娘,要不先回殿让太医来看看吧!”春菊咬紧唇看着我。
“没事。我想静一静!”心玫,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这么看轻自己的生命?皇后即使没有你的保护也还是皇后,皇后她并非你想象中那么善良呀。你真傻!我突然又想起皇甫文昕来,他不是个绝情绝义的人。不知道他是否有意,居然让石之彦为淑妃撰写本纪——本纪是后宫之主方能拥有的殊荣,而石之彦,在为心玫写本纪时,可否知晓笔下这位冰清玉洁的女子原本自少时就钟情于他呢?眼下这后宫,只剩下我与皇后,我们之间隔着皇甫文昕,争斗势在必行!
***
入夜时,从内宫局传来的消息,曹和供认不讳,自称因我罢职一事一直积怨在心,便在那日宫宴中设下圈套陷我于不义,结果被乱棍杖毙。
这样的结果早在我预料之中。心玫的死只不过是姬家弃车保帅的一个小小策谋,毕竟姬家扶持皇甫文昕有功,心玫一死,皇甫文昕就不会拿皇甫烟玉的死做文章了,皇后的后位照样坐得四平八稳。这种算盘,对于在官场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姬元烈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已。
“云儿!”已是夜深,我疲乏地躺在床榻上,心想他今晚不会回来了,迷糊中却听到他的声音,“睡着了?”他自言自语地吻吻我的脸,脱衣躺在我身旁,猿臂轻轻一带,就将我拥入怀里。
我默不作声,听着他近在咫尺的均匀的呼吸声,嗅着专属于他的阳刚气息。
他以为我真的睡着了,断断续续地对着空气说起话来,倒不像是说给我听,而是说给他自己听:“云儿,我知道把你留在宫里委屈你了……你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我都知道。只是……我怕你离开我……虽然我是皇帝,却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会做回真正的自己……所以,我自私地将你留在宫里……”
他宠爱地抚摸着我光滑的肌肤,十指穿梭在我如缎的青丝中,间或又吻吻我,轻叹道:“云儿……若是你能听到就好了……老丞相精于玄术,曾说你会成为皇朝最尊贵的女子,又说你总有一天会离开……你知道吗?我很怕。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我拥有后宫三千有何用?拥有这万里江山又有何用?”
他的话,让我深感心疼。他是善良的,也是脆弱的,哪怕他是高高在上掌握着所有人生杀大权的天子,终究还是个普通的男人,属意的也许仅是一份简单的能够相守一生的爱。
“云儿!”他又是一声低吟,手臂更用力了,“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跑到我心里了,这么让我移不开眼睛?”他突然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我弯了弯嘴角,自然地挪了挪头,枕在他的臂膀上,惹得他又连吻了数次,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沉地睡去。他的眉,他的眼,一定是笑着的,但愿他能做个美梦!闭眼,我也沉睡过去。
晨时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春菊,怎么也不叫我?”没道理的,又睡得这么晚!我嘟囔着,披了外衣,坐起,仍没见春菊的影子,便又叫,“春菊?”
“不用叫了,我让她去准备早膳了!”走进殿来的却是头戴紫金冠、身着朝服的他,俊朗无双的脸上嵌着阳光般的笑,“今天由我亲自为云儿穿衣好了。”
转眼,他的手上像变戏法似的多了一套做工精细的衣裙。
“你看这件如何?吩咐给你新做的,嫩绿的,配你的肤色正好!”
想起昨夜他的话,又见他特意吩咐宫女为我做的衣衫,我感动莫名,依言让他为我换上。
“刚刚好!”
不用让人来量身,做出的衣裙大小长短却不差分毫,必然是他用心至极的结果。此时此刻的幸福如此真实,情不自禁道:“昕,你待我真好!”
“因为你是云儿!”他满意地看着换装后的我,“来,我给你梳妆!”
多宁静的一刻呀!我感叹着,望着镜中的他动作轻柔地为我梳理长发,眼里尽是醉人的爱意。若能一生相携就好了!突然之间,想及昨晚他所说的石老丞相的话,我不禁后怕起来,自从冷宫出来后,我再也不想离开他。即使我仍信奉着现代的婚姻思想,内心承受着两个时代巨大思想差异的煎熬,但我终究是个女人,为了爱屈服,为了他屈服,又有何不可?倘若真像他所说,石老丞相精于玄术,能看出我是未来之人,那他所说必然是有所根据,不可能无中生有!
“娘娘——”春菊立在殿门处,见状,急步退出。
“好了!别饿坏了,我们一同用膳去。”
结果在他威逼利诱之下,我吃下不少东西,差点把肚子撑破。
膳后饮茶歇息时,皇甫文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宇阳殿,出语极不客气:“皇上,你怎么能拿我的终身大事当儿戏?”呀!难不成今天早朝,他下了皇甫文与司马傲绝的婚旨?所以这会儿公主兴师问罪来了?
皇甫文昕的脸精明无比,冲口而出:“皇姐,身为一朝公主,终身大事当然不可儿戏。朕为你许的可不是一般人。要知道,司马傲绝可是定南将军司马淳之子,文武双修,自从与火龙国一战告捷之后,朝庭上下的大臣都巴不得把自家女儿嫁给他。朕可是徇了私情,直接下旨予皇姐你的!”
我听他这么一说,差点喷茶,只得捂了嘴!他这捉弄人的本事,我可是见识得太多了。
皇甫文愤懑地跺脚:“母后答应过我,他日我成婚,夫家须文才武略均在我之上,否则……”
“皇姐文才超群武艺非凡,是皇朝妇孺皆知的事。朕既然下旨,就表示司马傲绝绝不输你。你若不信,大可先去会会他,倘若朕所说有假,你再回宫告诉朕,朕立即收回成命,如何?”皇甫文昕笑得有几分奸诈,伸手朝我递来几粒梅子。
“沐妹妹,你得为我做个见证,倘若司马傲绝是庸才一个,皇上的金口玉言可要算数才好!”显然,皇甫文极为自信,光彩照人的脸上扬起胜券在握的笑。
司马傲绝,如此佳人,你可要把握好了!作为幕后策划的我与皇甫文昕对视一笑,点头许诺:“公主请放心,这个见证人我做定了。”事实上,我想当的不是见证人,而是名正言顺的证婚人!
见我许诺,皇甫文水袖一挥,二话不说,便转身离殿而去,估计是去会会司马傲绝吧。
“这回称你的心意了,就不知道司马傲绝那小子会是什么态度啊。”皇甫文昕向我眨眨眼,笑道。
“你难道不觉得他俩是绝配吗?”我不以为意,心中偷笑。若是皇甫文以后知道始作俑者是我,她一准会气炸了。但又想,不会有如果的,司马傲绝是一等一的人才,文武双全,这样的男子可遇而不可求,足以掳获公主的芳心。
“你呀,当红娘当上了瘾!把桃儿嫁掉了,现在又轮到了皇姐,下一个你又要打谁的主意了?”他摇摇头,宠爱地数落我。
“下一个?你别说,我还真想把你宫里的美人儿都弄出宫去嫁掉!”我戏谑道。
“我巴不得独宠你一人!”他哈哈大笑。
原本以为他会极力阻止,他是天子,怎么能独宠我一人?况且,皇后尚在呢。不曾想,现在轮到我无话可说。
“云儿,我御驾亲征得胜回朝,已将兵权如数收回,并将姬元烈晋封当朝太师,调任姬磊为左丞相,事实上他们现在已空有头衔,并无实权。边疆守将也被我重新调换了,朝中大权皆掌于我手,谁也奈何不了我!”他轻描淡写几句话,突现睿智,谈笑之间已安定朝政局势。
我该说什么呢?从前我对他提出的朝政建议,他居然一一采纳了。如今谁能拿他这个天子怎么样?也难怪姬元烈会怕他至此,不惜舍弃淑妃,做丢车保帅之举。如果他现在就独宠我一人,相信没谁敢说二话了吧。
“云儿?怎么傻了,我有这么好看么?”见我发呆,他不由得会心一笑,眉飞色舞地臭美起来。
“昕,我有一事相求。”回宫两日,我差点儿把素雪的事给忘记了。
“说吧。”他抿嘴笑。
“我在冷宫住了这么些日子,亏得方昭仪里外照顾。她是个心性淡泊的人,唯一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出宫去随意自在,你……”
我还没说完,他乌黑的眸子顿时盛满了夸张的笑:“云儿,连住进冷宫的妃子的醋你也吃啊?”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她自己想出宫,你就好心随了她的心意吧,也当是我小小地回谢她嘛!”我又不是醋桶……天天吃醋,我还要不要吃饭了?
“是你刚才说要把我的美人都弄出宫嫁掉,这还没过一盏茶的工夫呢,就连住在冷宫里的,你也不放过啊!这还不算吃醋呀?”他说得冠冕堂皇,好不得意。
“我……我说不过你。不说了……”从前,我可是有如滔滔江水般的口才啊,今天怎么都不见了呢,反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只得窘着一张脸,气呼呼地不搭理他。
“好,好,就依云儿的……把方昭仪也嫁掉,可好?”天哪,他嘴里蹦出来的话真是威力无比!嫁掉方昭仪?我的天哪,素雪要是知道了,非生我气不可……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不行,她要是知道了,肯定生我气。”这主意出不得!
“云儿,可还记得你自己欠下一门婚事?”他神秘兮兮地笑着。
“我欠一门婚事?”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
“是呀!被你退婚的言成方,不记得了?”
呀!言成方?怎么突然提及他来了?
“他?”
“想当初木美美出嫁,整个京城都沸腾了,偌大的排场居然被你用巴豆粉搅黄了,最后,不得不退了婚。这还不算你欠他一门婚事吗?”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连我用巴豆粉害了一群人这等小事,他也了若指掌。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呀!
“突然提及他做什么?”
“前年和去年的秋试,因姬家把持大权,不容我起用新人。虽然言成方有雄才胆略,我有意启用,但是两次他都名落孙山。今年秋试情况就不一样了,我敢断言他将名列三甲!此人当初能不嫌你肥胖,必然胸怀宽阔,以方昭仪清静如水的性情来看,他二人正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她跟了我数年,我总是亏欠了她,为她觅门好亲事也算是一种补偿。”好家伙,他的鬼主意比我还多!
“嗬,皇上圣明!”我嘻嘻一笑,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赞美道。
“我还有更高明的,要不要听听?”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听仔细了。
“你讲,我听着!”我倒要看看他又有什么好主意。
“云儿,想不想报仇?”
“报仇?”我没听明白他的话。
“在皇陵,你差点被文森欺负了去。这仇就算你不报,我也得报!”
啊?连这他也知道?
“这你也知道,我,我已扇了他四巴掌,够本了!”我狡黠一笑。
他眼冒火光,想是心中那团火已经烧了许久。
“这怎么够!敢对我的云儿不逊,我非让他吃吃苦头不可!”
“那你想怎么做?”皇甫文森,这可是你自己作的孽,连你兄长都饶不了你,这可怪不得我!
“他不是为一个叫苏千丝的女子闹得连太后都知道了吗?我就把他卖到苏千丝所在的喜红楼去……”他笑起来阴森森的。
哇,男人吃起醋来,还真可怕啊!
“昕,你笑得好可怕呀!他可是你的亲胞弟!”好在被整的不是我。皇甫文森,赶紧烧香拜佛自求多福吧!
“他一向视美女为囊中物,竟然连你都想染指,既然这样,就让他好好碰碰壁,也省得他这么不成器,老让太后姨娘担心!”
堂堂一个王爷,被卖到京城最大的妓院里,成天受那些个小姐、老鸨的气,想到那情形,我就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这做兄长的,也真是可怕了点!”若是皇甫文森知道他的兄长这么记仇,恐怕会以为这是我出的馊主意!
“不说这些了!来,云儿乖,再吃一块绿豆糕!”讲完姻缘,他又发挥起他那超级无敌的爱心,非说我太瘦,要我多吃。
“不吃!”我撅嘴抗议,起身跑开了。
“乖,再吃一点儿!”
“不吃就不吃!”
……
他追着在殿内东跑西跳的我,肆意嬉笑。
25. 残之爱
按例,我带着春菊去元仪宫探视了一番轩王,毕竟是我揭穿了温太贵妃的一切,害得他连正常的母爱也享受不到了。
元仪宫外的梧桐树已被伐下,取而代之的是充满生机的花园。初夏时节,花园里的花都开了,彩蝶纷飞。我到的时候,皇甫文轩正自己推着轮椅,在花圃里追蝴蝶,非常开心。随身侍候他的宫女白芍见了我,行了一番礼,我示意她别顾着我,看好轩王就行了。
看轩王那单纯的样子,丝毫没受到他母妃的影响,也许是玩儿得开心,他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已有了些生气。这让我稍感宽慰。
吩咐好白芍一些日常照料的事后,我又顺路去拜见了皇太后。这回,太后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嘱咐我注意自己身体。闲聊一阵,我辞行回宫。一路上初夏翠色怡人,慵懒的阳光照着清澈见底、泛着微波的碧水。绵长的柳枝轻垂水面,偶有一阵风吹过,柳枝便柔美地舞起来,煞是好看。
“妹妹真是好兴致!”
闻声,回望,见皇后领着两个宫女款款而来。向来打扮隆重的她难得清爽了一回,头饰与衣着简单极了,让我极不习惯。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虽然很不想理会她,但面子上的功夫,我还是要做足的。
“妹妹真是客气,起来吧!”她走至我面前,十指一抬,准我起身。难得见她脱去那尖利的金丝指套,露出青葱水样的指尖。
我起身,春菊和她身边的婢女相互行礼一番。我淡定不语,只稍稍看她,想要看清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妹妹看够了吗?”声音不大不小,却充满了力量。
皇后还是皇后,即使衣着不一样了,内心总还是没变的,对我这颗眼中钉,她这话算是客气了。
“臣妾觉得皇后娘娘这身打扮比平日好看!”
“是吗?就是好看也及不上妹妹你呀,姐姐不过是个受冷落的人罢了!”她轻嘲一声,伸手从宫女手中的精致小盒里,抓了一把鱼食,顺手扔进水里,引来一群锦鲤抢食。
“是吗?”我佯装拍拍手,顺势抽出丝巾悄悄擦去额际的冷汗,状似漫不经心地反问一句。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一声轻语,来的正是林美人,她也及时赶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宫女,真热闹啊!
皇后一声免礼,林美人起身立在了一侧,俨然半个皇后的保镖似的站着一动不动。
“好久不见,林美人修为有长进了,也懂得自称‘臣妾’,不自称‘本宫’了!”想起她从前那副飞扬拔扈的讨厌样子,我忍不住奚落奚落她一番。
“贵妃娘娘,臣妾从前是不太懂礼数,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她垂眼歉然道,小脸楚楚动人,一副诚心改过的样子。
我心想,堂堂尚书家的大小姐不懂礼数,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罢了,都是过去的事,我就不笑话你了!”
“谢娘娘宽恕!”林芷风乖巧得不像话,反倒令我心生警觉!
皇后一言不发,默然地看着满池锦鲤,似乎对我与林美人的对话听而不闻。其实我全都知道,后宫之中,除了皇后与我,就只有林美人位阶高了,多一个帮手总比皇后她独自一人对付我来得好些。况且林家与姬家向来走得近,这会儿淑妃不在了,皇后一人又不得恩宠,就只有再次发挥群众的力量了。
“如果皇后娘娘没什么吩咐,臣妾先告退了!”陪她俩在这儿晒太阳聊天实在太没意思了,还不如趁早回宇阳殿,看看昕送给我解闷儿的宠物小兔呢!
“妹妹,也不准备向我道一声歉吗?”皇后突然一个转身,精光乍现,甚为吓人。
“道歉?臣妾听不明白。”果然不是省油的灯,看架势她还想兴师问罪!
“在冷宫,你胡言乱语中伤本宫姑且不说。就因为是你贬了曹和的职,才让玉儿无缘无故地毙命,难道这不应该归咎于你吗?”她面色严酷,言辞锋利,轻轻地就将一切罪责归在了我头上!
“人心不可测。如果你非把罪名强加我头上,我无话可说,更别说道歉了!况且心玫因你而死,你敢说这不是你姬家为了保全你而做出的牺牲吗?我可以不计较自己被贬去冷宫这件事,但心玫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不是一件工具,不该沦为你保护自己的挡箭牌!她那么年轻,那么柔弱,你忍心吗?为了地位,为了权势,你连自己情同手足的姐妹都能狠心抛弃,这难道就是你所谓的贤淑吗?”我一口气将这几天憋在肚里的话吐了个痛快,不管她铁青的脸。
“我没有害她,是她自己选择这样做的!”
皇后突然有些失控,痛苦地扭曲着脸。
“皇后娘娘——”林美人与两个宫女异口同声,上前扶住皇后。
“你应该对心玫忏悔!她是为你死的,为你们姬家死的!”虽然从前我对水心玫心存戒备,但听到她死了的那一刻,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误解有多深!这深宫之中,心玫才真正是一个至纯至性的女子,毫无一星半点心计。只因为背负着姬家权势的身份,才落得人人对她小心提防,就连我也不例外。
“不,她是你害死的!玉儿也是你害死的!本宫绝不饶恕你,绝不!”她的声音确实可怕,惊得满池的锦鲤四下逃匿不见了。
都说相由心生,果然没错!此时她狞笑的双眼中带着深刻的恨意,原本艳绝人寰的容颜,突然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恶毒与愤慨。她眼中的我现在必然是个十恶不赦的应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人!
“皇后,我一直相信,下毒的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我并不怕她,尽管她现在气得想杀人。
“娘娘——”听我如是说,站在身后的春菊话音里都带着哆嗦。
“沐云,本宫绝不会放过你!”她已经无药可救了。
“皇后,我从来就没指望你会放过我!还记得我在冷宫时,你不是很喜欢去看我倒霉落难的样子吗?我没想到的是,你的卑鄙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那可是你自己的亲生女儿啊,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就一点也不心疼?为了权势你竟然如此弃绝你的亲生女儿!可以想见,你对别人又将会如何了。我原本打算离开皇宫,将他永远让给你,可你呢?你没有放过我!那么,我也不会再退让,霸占他的爱将是我此生的唯一目标!”
“你含血喷人!”她双手朝我扑过来,试图来抓我,状似泼妇,仪态尽失。
“我并没有说错。你母女两人同时进食,为何你丝毫无损,小公主却中了毒?难道下毒的人还事先将饭食分得那么清楚?原因在于小公主本就有哮喘,春天本就是哮喘多发季节,只要让小公主吃一些容易引发哮喘的过敏食物,就能引起她的不适。这样一来,你就能通过小公主得到皇上的一点眷顾。我说得对吗?”虽然皇甫文昕说过不再追查下毒一案的,但对于心玫的死,皇后她是应该负责的。如今她非但不思己过,居然还反咬一口,态度还极其恶劣。我真恨不得将她推到池里泡泡水,让她清醒清醒!
“你自己没把握好给小公主进食的分量,小公主由刚开始时的轻微哮喘过敏,到后来愈来愈严重,直至来不及救治而毙命。现在,你居然居心叵测地将过错强加于我!你原打算借助你的家族势力将皇上的注意力从我身上转移出去,却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让你的家族从此走了下坡路。原来被你家族紧握着的兵权如今终于回归皇上之手。你怕事情真相一旦败露,皇上就会拿你问罪,所以才让心玫顶罪自缢,然后你反过来又将罪责推在曹和身上,为心玫开脱罪责,保住自己的后位,以图来日方长!”
皇后蜡白的脸沁出点点冷汗,证实了这几天我派人查证后得来的推断是对的。
“你不说话,就代表默认。你跟了皇上这么多年,了解他善良的性格,所以你料定只要有人因此事死去,他就会下令不再追查。可是,事到如今,你为什么不见好就收,反倒要我向你道这子虚乌有的歉?你明明知道我沐云是决不屈从的人!”自从那日在正阳宫门前见她向皇甫文昕扯出曹和来,我回宇阳殿后,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曹和不过是被撤了职,如果不是被授意,就算借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我私下找过太医问话,均言小公主在死前有呼吸不畅的迹象。只不过,皇甫文昕曾对我说过不再追查,我便一直没提及。这倒好,皇后自己找上门来,让我有机会尽吐真言。
“你诬陷本宫!”皇后再次朝我扑了过来。也许是我所说的内容太让人震惊了,三个宫女与林美人共四人都没拉住仪态尽失近似疯狂的皇后,春菊来不及阻挡,我整个人就这样被皇后扑倒在地,只好手脚并用地躲闪皇后的抓扯。另一边,其他四人七手八脚地阻拦皇后。然而,事情远没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慌乱之中,我被狠狠地踢了一脚,惨叫出声,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云儿!”悠远的声音萦绕我耳边。
我的身体似乎被什么给掏空了,失去了言语和行动的能力,只能安静地躺着,听着这个人一声声嘶哑的呼唤。时间过得非常慢,我的魂灵像被折下的花一样柔弱,无法给予回应。那声音焦急起来,接着一双厚实的手掌轻按住了我的手。
“云儿,你醒醒!”他悲声道。
一阵脚步声合着环佩叮当之声在殿内响起。
“昕儿,你这孩子,就是再担心云儿,也不能不吃不喝呀!”皇太后略带责备道。
“我只想让她安然醒来!如果云儿有什么不测,我就让所有人为她陪葬!”他的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再次飘入我耳中,让我难过起来,接着又是一声裹着浓情蜜意的呢喃,“云儿!”
我凝神静气,睁开眼,华灯恍然如梦,一双情深似海的眼豁然凝着泪——如非情到深处,他眼中怎会有泪?我用尽力气,举起手,覆在他的脸颊上,蠕动双唇,话声微弱得连我自己也听不真切:“昕,你还没有独宠我一个呢!”
两颗滚烫的珍珠溅落下来,顺着我的指尖流淌,他哽咽道:“云儿,你醒来就好!”
“嗯!”
一定是我的笑很虚弱,很勉强,否则他的脸色不会这么难看。
“云儿醒了,本宫也就放心了!宋太医,你赶快熬药,让云儿服下好生安养!春菊,还不快把膳食都呈上来?云儿昏迷了快四个时辰,皇上守了四个时辰,早就饿了!”太后镇定非常,逐一吩咐,末了又补充了道,“等今天忙完,明儿个本宫好好赏赐你们!昕儿,云儿醒了,你也好生休息一下。我先回宫,明天再来看你们。”临走,太后冲我神秘一笑。
“来,云儿,喝点瘦肉粥!”他端过春菊送来的粥,自己一口也没吃,怕我饿就先用勺子喂我,还心细如发地稍微吹了吹,怕粥烫着我。
“昕!你先吃!”张口吞下一勺粥,我慢咽着说,很是感动。这么细心的一个男子,怎能不让我爱恋呢?
“云儿乖,我不饿,一会儿再吃!”他坚持先喂我。
“昕,你也吃!”我谦让着,边吃边笑起来。等喂完我,他也喝了一碗,想是饿得厉害,吃相极为不雅。
等我们都吃完,秋兰与夏兰撤走了膳食。宋太医端来了汤药,春菊和刘云分别带着宫女、太监跪了一大圈,喜不自禁地道:“奴婢(奴才)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我莫名其妙,不自觉地朝皇甫文昕看过去,想从他脸上找出答案。
“你们都下去吧,别扰了云儿休息!宋卿留下。”他的话语虽平淡无奇,骨子里却透着强烈的兴奋。
众人听命出殿,宋太医将汤药呈给皇甫文昕,愉悦地说:“恭喜娘娘,您已经有月余身孕了!”
“不可能!我明明……”我脱口而出,瞥见皇甫文昕紧皱的眉头、阴云密布的脸,不敢继续说下去。
“娘娘,是卑职斗胆,呈上的最后两次汤药并不是避孕所用,而是补气养血的汤药!”宋太医和蔼可亲地笑着。碍于眼前黑着半张脸的皇甫文昕,我不便发作,只得干笑两声。
等宋明太医退出寝殿,皇甫文昕十分生气地责怪:“云儿,你怎么能这么做?怪不得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原来是你暗中服用避孕的汤药!若不是宋太医精明,白日里又发生了这件事,你还想一直这样瞒下去?”
“不是的,昕。不是你想的这样!”
“你知不知道,宋太医告知我你私下讨要避孕汤药我有多生气?我恨不得立刻给你三百大板,打到你醒悟为止!若不是你福大命大,恐怕这会儿全后宫的人都该为我们的孩子陪葬了!”
“昕——”
“有身孕的人了,就小心一点,别出宫去!若不是今天有侍卫看见你和皇后在一起及时通报我,说不定……说不定……总之,云儿,你不能有一丁点闪失!你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人,你明不明白?”
“昕,若是打三百大板,屁股还不开花了呀?我是病人耶!”从来没见过他对我生这么大气,我吐了吐舌头,嗲声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你——”说到一半,他凶神恶煞的样子松了下来,一手搁在我平坦的小腹上,化作了绕指柔,“你不知道我多担心你,太医告诉我你有了身孕,你又一直昏迷不醒,差点没把我吓死!还疼吗?”
“不疼!我也不知道我有宝宝了!”被他骂得傻傻的,我实话实说。现在我肚子里有我和他的宝宝呢!好在那人的一脚没踢中,否则我现在一定会难过死了!
“你怎么自己都不知道?”听我这么说,他横眉立眼地怪吼起来。
“昕,你别怪我!如果我那时有了身孕,姬家岂不是要在朝中掀起一番惊涛骇浪来?你待我至此,我怎么能只想着自己?”我假装委屈地说,实际上一半是考虑到朝事,一半是那时我还没有坚定要和他在一起的决心。
“云儿……”听了我的话,他的怒气顿作烟消云散,深吻住我花瓣般娇嫩的唇,许久才放开我,呢喃道,“云儿,你怎么能这么善良?”
“不,昕……”
“别说了,云儿!”原本我想要对他说些肺腑之言,他却不给我机会。他自责地埋下头,一双手自始自终将我冰凉的手握住,“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不,昕,是我太自私了,我原本打算过了太后主持的宫宴就出宫,再不回皇宫了,因为……因为我无法和别的女人分享你!昕,是我不好,真的!假如有一天,我看见你像对待我一样对待别的女人,我会疯掉的。在这座皇宫里,我永远都会担惊受怕。我担心哪一天你突然不再爱我了,担心哪一天我突然又掉进了别人的陷阱,还担心哪一天我突然就回到了我的时代再也见不到你……
原本想将心中的一切都坦言出来,可到了牙关处,竟变为:“你打算怎么处置她们?”
“现在她们就跪在殿门口。”他的声音生冷无情,水雾迷漫的黑色眼眸透出一层淡淡的冷酷!
是吗?跪了四个时辰?我不禁同情起皇后和林美人来,因为这一次,好运气站在了我这边。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存在,皇后还是那个雍容大度的皇后,林美人说不定已经晋升高位了呢!可事实的发展就是这样,往往不会以某一个人的意志改变方向。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存在,也许一切都还安好如初!”我叹息道。
“云儿,你身子太弱了,别多想!”他亲昵的话语柔柔地包覆着我。
是的,有他,我便无忧了……很早之前,我将自己交给他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深信于他。
“我困了,昕!”
“你睡吧,我守着你!”他一弹指,烛光锐减,原本清晰的他在幽光中变得有些迷离,却笑得极致迷人。
我有了他的孩子,一个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生命,是意外,也是爱的延续。我相信,命运早已将我与他绑在了一起,泥足深陷的我已经无法再言离开!昏黄的烛光轻轻摇曳着,我的眼里只有他,再不想去探究别人的命运。坚定地握着他厚实的手,就像握着我与他的未来,不知不觉地坠入睡意中。
***
醒转之时,见他躺在我身侧,手搭我腰身上,似是怕我会趁他熟睡之时离去!
看着他浓密得有如剑簇的眉、微微跳动的睫毛、轻快张弛的鼻翼,内心满是幸福的我落唇在他颊上。他是我的!我移开他的手,将薄被往上提了提,轻快地滑下床,掩好纱幔。自行穿戴妥当,梳理好长发,随手用丝带系了起来,步出殿外。
“娘娘,您身子弱,怎么不多躺一会儿?”春菊两眼一圈黑,一定是彻夜守在殿门外没敢休息的缘故。
“我还好,不碍事!倒是你,昨天替我受了不少罪,怎么还彻夜守着?春兰她们不都在吗?让她们几个守在殿外就行了,你先去休息吧!这儿有小德子和小李子在呢!”虽然全身都酸痛着,我却顶心疼春菊这丫头,昨天若不是她,我肚里的小生命肯定已经不在了。
“老奴恭喜娘娘了!”手中托着朝服的常德躬身就拜,高兴得双手都在颤动,仿佛喜事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一样。
“通知今日停朝一日吧,昨晚皇上又连夜处理了许多事,让他休息一日,好吗?”我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腹部,暗道:孩子,你真是命大!只怕从今往后,你也要跟着我一起担惊受怕了。
“那,就按娘娘的意思,我先去朝堂上通知各位大人!”常德领命,利索地转身而去。
“等等,常德,昨晚皇上是怎么处置的?”我叫住他,想问个明白。
“皇上下令将皇后娘娘和林美人禁足了!娘娘,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你先去吧!”我挥袖作罢,心想恐怕不是禁足这么简单吧!一转身,他双眼惺忪地站在我身后。
“云儿!”
“你吓着我了!”我倒吸一口气,他几时站在我身后的,“还要上早朝?可是,我刚才已经让常德去通知罢朝一日了!”
“当然要上!好好休息,等我回来。”他灿烂一笑,迈开流星大步朝太和殿去了,空留我原地发呆。
“娘娘——大喜事!大喜事!”一个时辰后,刘云大呼小叫,跌跌撞撞地跑进殿,样子特夸张。他跑得太急,好不容易站稳身形后,胸口还起伏不定,喘着粗气。
“何喜之有?”我伸手,从碟里取出一根胡萝卜条儿,放进宠物小兔的笼子里,看白绒球似的兔宝宝用爪子抱着胡萝卜条儿欢腾地啃着。
“娘娘,皇上刚刚下旨废了皇后,将其谪贬为贤妃,还将林美人贬为庶女并立即遣送出宫!奴才得了消息马不停蹄地回殿给您报信呢!”刘云兴高采烈地说着。待听完,几个随侍的宫女都手舞足蹈起来,欢喜得不得了。
皇后呀皇后,你也有今天!我摇摇头,终于明白他临行前为什么对我笑了,分明是他已心如铁石般决意废后了。看来皇后亲手误杀了小公主的事他是知晓的,或许那时他就对皇后的地位有所动摇,再加上昨天皇后对我这么一动手,差点危及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于是更坚定了他废后的决心。
“刘云,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嚼舌了?”
“娘娘,奴才是因为太高兴了,所以……”怕我责怪,刘云收起嬉笑的脸来。
“算了,你们各自忙各自的去吧!”我恬静地笑笑,未多做表情,自若地说着。不管是她失利,还是我得利,始终还是在宫闱里转圈,风水轮流转,又能如何?实在没什么可值得高兴的。精于算计的人,往往都以算计了自己为结局!没准儿姬家的老儿这会儿正为自己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败笔后悔不已呢。现在,朝野上下一定都为他废后的事沸腾成了一片,我又一次成了众矢之的。
刘云和其他人退下后,宫殿外就接二连三地通报进来后宫各位小主的到访。看吧,这才一会儿工夫,天子还没下朝,该到的就都到了,跟个风向标似的,倒得飞快!
没错,还是那些与我同时进宫的女子,迈着整齐的细碎步子纷纷前来朝贺,衣服穿得一个比一个华美,嘴里吐出的词是一个比一个新鲜,一个比一个讨巧。现在,再没有人敢像初进宫时那样笑话我!如今皇后下马,我这个贵妃是整个后宫里位份最高的主子,谁都怕得罪我,巴不得讨了我欢喜,能沾些圣宠一步登天呢!所以,这会儿这些人才跑得这么快!
“各位都有心了!”我让宫女为她们看了茶,心想她们都才花一样的年纪,已在这深宫里居住了一年多光景,较初进宫时多了太多心机与忧虑。我想不出嫁给天子有什么好,只得摇头无语,看得众人莫名其妙又不得多话。
“沐妹妹!呀!你这里怎么这么多人?”来人声音清脆,有如悦耳的铃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皇甫文是了!
“见过公主!”众人礼让一番,眼带羡慕地瞧着兴致勃勃的皇甫文。
“怎么?明查暗访结束了?”我开口取笑她,分明看她脸上泛起小儿女的情态来,等她走近我,我进而薄笑着问:“怎么样?考察结果满意不?”
“这个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皇甫文不好意思起来,话锋淡然一转,“还是先恭喜你吧!刚才得到的消息,皇上下旨封你做皇后,这个月十五为你举行封后大典,圣旨已经在来宇阳殿的路上了!”
这真是一条爆炸性新闻!光看眼前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就知道!只是他的动作也太快了,一天之内,废了一个皇后,又新立了一个皇后!满朝文武还不吵开了?
“沐妹妹,沐妹妹……”皇甫文连声叫我。
面前众人及宫女太监早已跪叩在地,念念有词地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众人的声音嗡嗡地响起,像许多只蜜蜂在叫嚷,烦杂无比。
“我,我从没想过要做皇后!”我心里千头万绪,乱乱的,一时口快抛出话来。所有人应声而止,像雕塑一样沉静,目光停注在我身上,羡慕、鄙夷、嫉妒、惶恐,甚至更多的内容。
“沐妹妹,你怎么……这要是让皇上听见,那可不得了!哪有连皇后都不当的?”皇甫文一张樱桃小口张得老大。
“我已经听见了!”完了!他就站在殿门处,姿容秀雅,脸色阴沉,显然是听了我的话动了怒。
“臣妾叩见皇上!”先前木头一般的众女眼见英伟不凡的天子就在眼前,争先恐后地拜倒在地。其中不少人借机暗送秋波,生怕错过被天子看中的机会。他目不斜视,径直朝我走来,手里握着一卷圣旨,因为听了我的话怒气横飞,任何物体靠近他都可能被烧着。若是平日里,我早就出言取笑他魅力不减了,现在我哪敢再说半句?
“云儿,你再说一遍?”眨眼间,他就站在了我眼前,神色严肃。
我咽了咽口水,没敢出声,真怕一出声,他就给我三百大板,那我的屁股就惨了!
“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皇甫文见情势不对,溜得飞快。
“所有人都退下!朕和贵妃娘娘有话要讲!”他一声令下,原本还想看看热闹的众人只好怏怏地听命出殿,有几位出殿时还仍不住回头望他。他实在是太帅了,就是他不沾桃花,桃花也会主动沾上他!
“为什么不想做我的皇后?”看了我一阵,他眼里的怒火渐渐弱了,闪烁着不解、心疼。
“昕,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要去做什么母仪天下的皇后。”执起他的手,我坦诚地道,“我只想好好爱你。我不要什么头衔、地位,我要的是你唯一的爱,要的是我们安定地在一起,要的不是皇宫这样——要么是被人踩在脚底、要么是把别人踩在脚底的生活!我爱你,很爱很爱,从很久很久之前就爱了……昕!”
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恣意眷恋于他的温度,我继续道:“我不想在皇宫里挣扎着生活,不想让我们的孩子在这样可怕的皇宫里长大!我不要当什么皇后,我只当你的妻子,唯一的妻子!”吮吸着他专属的味道,我尽吐真言。我太爱他了,爱到不忍心离去,爱到无法自拔,爱到心都痛了。
他无语,只静静地听我说,任我紧攀着他高大的身躯,手中的圣旨早已跌落在地,十指悄然绕在我腰间。相拥的我们,忘我地缠绵在一起,相爱是我们的宿命。
“云儿,三千后宫,我只念你一人。我即刻下旨将刚才在殿内的一干人等遣散出宫,可好?你是独一无二的,我只爱你一人!”是他的轻语安抚着我的心灵,弥漫在殿宇之中,将我和他的魂糅合在一起,合成一种新生的并连体。
我们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生生世世,生生世世,生生世世……脑海里有一种倔强的声音响起。紧靠着他,我抛弃了犹豫,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和他共存!
***
他没有再下圣旨给我,但封后大典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筹备着。我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他固执起来比我更厉害,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三天后的时间,他依言将后宫除了皇后——不,现在应该被称作贤妃娘娘的姬滟之外的所有妃嫔都遣回了原籍!
原本废后再立新后,就引发了朝野上下、百姓民间各种各样的论潮,如今又来遣散后宫命妇这一条,整个菲图皇朝似是炸开了锅。街头巷尾、酒楼茶肆,人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为我这个简单的女子镀上了神秘的光环,将我从前开醉枫楼、逃嫁、进宫、被贬皇陵、封妃、被打入冷宫等等情节如数家珍般变成人们兴致勃勃的谈资。
与此同时,朝中各府的内命夫人纷纷进宫求见,为的就是一睹我的容颜;宫外的讨论越演越烈,几乎将我传得像下凡的仙女一般。昨天蔷蔷、薇薇带着子鱼进宫来看我,绘声绘色地将所听闻的数十个版本一一讲给我听,差点没把我笑晕过去,直叹传言相差太远,全成了以讹传讹,到最后竟和我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听刘云说,这些天姬滟被禁足在正阳宫,出人意料地安静。她是个要强的女人,以她的个性只会在沉默中爆发,不会在沉默中消亡。后宫之中,只余她和我两人,她是不会放过我的,不知道这一次她会做出点什么事来。
“娘娘!”春菊和数名宫女对我拜了拜,拉回神游太虚的我。
“怎么了?”
“娘娘,皇上吩咐奴婢们为您试穿礼服!”八个着清一色宫装的宫女双手托着托盘,托盘上摆满了华贵服饰、环佩、头饰等,件件皆为珍品。
“好吧!”他为我所做下的已经太多了,甚至违背了这个时代该有的规律与秩序!既然这已经是定数,即使我内心不愿,也无法对他再加苛责,因为独宠一人需要有旷古烁今的勇气和魄力。
宫女们紧张有序地为我换下衣衫,从内里的衬裙到外衫、披肩,她们的动作小心翼翼,轻如羽毛。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后,整套繁复的礼服才中规中矩地套在了我身上。接下来,一个生得极为白净的中年女子负责为我梳妆,不停地赞叹:“娘娘的皮肤真细!”
听着这话,我想起在木家出嫁时的情形,不禁莞尔:“还好!”眼下的情形仿佛我要出嫁一般,隆重得不像话。心里装的全是浓浓的幸福,脸上闪现出陶陶然的欣喜来。看来,我也不过是个普通女子,除了幻想丑小鸭变天鹅外,还奢望能得到从一而终的爱情。不过,老天厚待了我,这两个愿望中,前者已实现,后者也为期不远。沐云,这一生,你没白活,除了走不出这皇宫,你什么都有了——有一份真心实意的爱,还孕育着一个与他的爱情结晶。
再抬眼,宽大的铜镜之中那个女人是自己吗?镜中人,弯眉似月,明眸善睐,削颊如玉,微微翘起的唇此时正染着诡艳的蜜;头簪晶莹,几只镶嵌美玉的钗斜插在发际两侧,金钿碧瑶铸的圈形后冠穿过密织的发束轻灵地落在额前,两缕细软的发丝悠然垂落于颊边;鲜红如血且滚着金色云边的外衫,金丝细绣的凤纹披肩,玄古的黑色高领勾勒出长长的脖颈线条……
原来在这菲图皇朝最传统的华贵礼服下的我竟然可以如此突然地高贵起来!我笑了,尽管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绝世美人,这番打扮下来,自己还是吃了一惊。原来自己还有这么令人惊异的一面,三分骄傲、三分英气、三分自然再加上一分满足,俨然成就了眼前这摄魂夺魄的红妆,果真是“人要衣装”啊!
“啧啧,怪不得昕儿将你宠到骨子里了!云儿穿上这身装束,真是说不出的优雅!”太后不知何时已站在殿堂之内,对身着礼服的我夸赞有加。
“给太后娘娘请安!”我被她赞得有些羞赧,慌忙行礼。她面容慈祥,亲手扶我起来,触到我那一年四季都冰凉的手,不仅没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
“有身孕的人了,别动不动就行大礼。你的手怎么冰成这样?”
“回太后娘娘,臣妾这手一年四季都这样,您别见怪!”
“唉,你真是教人心疼的孩子,难怪好事都尽归你了!”她开怀地笑起来,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我知道她指的是皇甫文昕这些日为我所做的一切——这原本也是她年轻时的梦想吧!
“太后姨娘也在?”眉眼盈盈一望,他挺拔如松的身影已飘至我面前,满眼惊艳,“云儿,你穿上这身礼服,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也是了,他从没见过我这么隆重的扮相,一年前他眼中的我还是个胖乎乎的肉球,滑稽得要命。
“云儿是打扮得太少了,应该多打扮,别教人看了笑话去!本宫像你这般年纪时,可爱梳妆了!”太后转着圈儿看我这身扮相,谈笑间仿佛看到了她自己年轻的时候。
我没敢为她的话笑出声来,只略微低头,噙了些笑意在嘴角。她哪里知道我在现代的衣服简单易穿到了什么程度?对于我这样极怕麻烦的人来说,要是天天都穿身上这样的服装,一穿就要穿一炷香的时间,还得在好几个宫女的帮助下才能完成,完事再梳妆一番……干脆啥事也不干,天天照镜子好了!
“云儿是怕麻烦!”看穿我的想法,他微微一笑。关于穿着,他是知道的了。记得有一次我让人照图做了一件短袖的衣裳要穿,他看了半天,说是太暴露硬是给没收了。从此,我再不敢将一些现代的创意做给他看。
“好了,好了,本宫走了!昕儿,可得把云儿照顾好了!老天眷顾,皇甫天下后继有人了!”太后一脸喜色地嘱咐着,让宫女将她扶出殿,将满殿的温馨都留给了我们。
望着镜中一对璧人,我俩四目相对,深情不移地相视一笑!
宫女们见状各自退了下去。
“烟波横扫,眉峰紧聚,玉人似水娇花!”一时兴起,他随口吟了几句词来,“皇朝可不只石之彦能吟词,我也可以为你作词的!”
“怎么突然提起这么久远的事来?那都是过去了。”我双手揽住他的脖子,宽怀渐笑,到底是了解他的。
“是,都过去了!”
突然地,“过去”两字突兀地浮现在我心坎上。我在喧闹的宇阳殿挥霍着幸福,被禁足在正阳宫的皇后呢?她此时此刻在做什么?镜中,我的眼神黯淡了一些,心里有些不踏实。
“怎么了?”他复而问道,俯下头,吻吻我的额头。
“没什么!就是觉得自己太幸福了!”恬静一笑,我不自在地说,“这身服饰穿在身上,我总觉得不自在,感觉有点怪。”
“习惯了就好。”他轻言,眸光如溪,和缓淡定。
“还是先脱下换回原先的吧,以后再穿。”如果穿得这么隆重,我怕自己迷失在这禁锢之中,连话也不会说,遂坚持让宫女前来为我换下。
他无意勉强我,顷刻间茫茫然笑了一回,不语,眼见宫女七手八脚地为我换衫。
***
也许是心情大好,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即是五月十三,离明月满圆的日子仅剩下最后两日。即使这样,我还是从心里抗拒着领受皇后头衔。在外人看来,这多少有矫情的成分,但我却不这么想。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虽华丽、宽大,却极度缺乏安全感。我想做的只是他的妻子,与他过简单平淡的生活。
因为有了肚子里这个小家伙,我每天有大半时间都在昏睡。这夜也不例外,早早地沐浴过后,支着烛,品着茶,我捧书而读,直到人实在是困了,再无法等他批完奏折回殿,便让春兰、夏兰伺候着宽衣、铺被后早早地睡下了。
半夜醒来,伸手一摸身侧,他不在,我绷紧心弦,隐隐地觉得不太对劲,急忙翻身下床,披了件厚实的披风,穿了绣鞋,匆匆出殿。走至殿门口,守夜的秋兰和冬兰见得我,连声道:“娘娘,您怎么起来了?”
“皇上人呢?你们可有见到他?”见不到他,我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由的惊慌,望眼殿外,黑咕隆咚地一片,厚重的乌云挡住了皎洁的月华,温暖粘湿的风拂面而来,薄薄的雾气透着让人不可喘息的沉闷。
“娘娘,皇上这会儿可能还在御书房呢!奴婢们没见他进寝宫。”两人摇头,齐声回话。
还在御书房?他从不这么晚,就是晚了几刻也会让人提前告知我,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吗?心里不是滋味,我急急地问:“现在几更天了?”
“回娘娘,现在三更天!”
“备灯,我要去御书房!”听她们一说,我眼皮儿直跳,就怕这宫里又生出点事端来。
事实上,我带着秋兰和冬兰、小德子三人赶到御书房,原本该候在门口的侍卫此时连个鬼影儿都没见。书房里灯明如昼,座椅上却空无一人。案台上的朱笔尚在,一纸奏折半开着尚未批完。我顿时心跳加速,整个人都懵了。他去了哪里?
“娘娘,您别着急,看样子皇上走得匆忙,来不及告诉您!”秋兰掩下眼中焦急,安抚着我。
“娘娘,要不先就在御书房等等看,说不定,一会儿皇上就回来了!”小德子也劝了起来。
“娘娘——”突然,冬兰站在殿门惊叫了一声,“这儿有血迹!”
“什么?”血迹?我快步到殿门,细看一眼,地上果然有一片暗淡的血迹。由于血迹快被风干了,又在夜色之下,所以我们进殿时没有发现。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御书房一个人也没有,这血从何而来?难道有刺客吗?心狂乱起来,找不着方向的我慌了。
“娘娘,您没事吧?”冬兰提着灯笼问。
“没,没事!”我凝了凝神,用指尖轻按抽痛的太阳穴,费心思考起来,“小德子,你快回宇阳殿,看看皇上有没有派人回去。”
“是,娘娘!”小德子飞快地跑去了。
“到周围看看!”我拎起裙摆跨过门槛,心想虽有血迹,殿内灯火尚在,所有的物品都整整齐齐,未见半分慌乱,倒不像是有刺客行刺的样子!那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那血迹是谁留下的?他到底去了哪里?
虽然宫灯明亮,冬兰又掌了灯笼,通向御花园的幽暗通道还是让我打了一个趔趄,几近扑倒!
“小心!娘娘!”秋兰提心吊胆地拉住我轻颤的手,脸色煞白。自从有了身孕后,所有人对我的衣食住行都不敢大意,一门儿心思顾着我的安全。
“我没事!”我轻声说,站稳身体继续前行。哪知一个黑影迎面撞了过来,这回变成了秋兰和我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刚要出声,冬兰已大声呵斥:“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奴才瞎了眼,竟敢撞贵妃娘娘?给我站住!”
那黑影听得这话,身形定住,哆嗦得不行,慌忙跪地,紧着衣袖细声细气地回答:“奴才莽撞,请娘娘恕罪!”原来是个小太监,不知他走得这么匆忙是要赶去哪儿。
借着秋兰和冬兰的力量,我站起身来,心想若不是夜色迷茫看不真切,说不定他这举动是故意的:“起来吧,哪个宫里的?”
“禀娘娘,奴才原正和宫的。”听我说了话,小太监变得不是那么紧张了,声音大了些,仍不敢抬头。
淑妃宫里的?淑妃刚走,他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黑灯瞎火的,半夜三更,他来御花园干什么?
“说,半夜三更,你走这么急是要去干吗?”
“回娘娘,是皇上吩咐奴才去元福宫请太后娘娘,因为事情紧急,奴才便抄了近路。花木繁多,奴才没看真切,不小心撞到了娘娘,请娘娘饶了奴才吧!”说完,他怯怯地朝我叩了几个头,求饶不止。
“皇上现在在哪儿?半夜三更的,去元福宫请太后娘娘做什么?”我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也不知是真是假。
“娘娘,皇上在正阳宫!贤妃娘娘正闹腾着,皇上劝不开,便支奴才去请太后娘娘!”他抬了头,见我没生气,据实相告。
他在正阳宫!姬滟在闹什么?还需要惊动太后?我左右猜测着,挥了挥手,说:“既然领了皇命,那就快去吧!”
得了我的话,小太监叩谢起身,跑得飞快。
“娘娘,奴婢看那小太监是故意撞倒您的,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冬兰耳语道。
“不必了,看他样子说的是实话,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我整了整衣裙,温和地说。
“娘娘,夜深了,要不先回殿吧,不用去凑什么热闹了,您的身子要紧!反正十五就在眼前,贤妃娘娘就是再闹,也不济事的!”秋兰劝和了一句。
她大概以为姬滟不过是耍耍脾气,要我别当真,我却以为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不,去正阳宫!”我倒要看看姬滟究竟闹出什么动静,竟需要太后娘娘亲自去?那摊几乎干涸的血又出现在眼前,我突然有点眩晕,“快,秋兰、冬兰,我们得走快些!”
到正阳宫时,正阳宫灯火通明,里里外外站满了侍卫、宫女和太监。怪不得御书房一个鬼影儿都没有,原来全到了这里!我大感意外,借着一支又一支燃烧着的明亮火把,听着一浪又一浪的叩拜、请安的声音,从众人迅速让开的通道里进了正阳宫,转到正殿。皇甫文昕颀长的身影就立在殿前,背对着我。两三个姬滟的亲信宫女,战战兢兢地站在殿门前,挡住了我的视线。才一靠近,夜合花的花香馥郁而来,缠缠绵绵!
只听得皇甫文昕用极尽温和的声音劝说:“滟,你别做傻事!”
我颤动着站定,听着他极致轻柔的话,几分酸涩涌上心扉。几个宫女发现了我,我还没来得及伸手阻止,她们就已低身行跪礼:“奴婢给贵妃娘娘请安!”
宫女的声音清晰地落入殿里殿外的所有人耳里,皇甫文昕木然地转身,眼里布满血丝,讶然于我的到来:“云儿,你怎么来了?”
举目一扫,姬滟站在大殿中央,一袭皇后的标志性大红色盛装,在华光之下显得冷艳妖娆,双手握住一把尺长的尖刀,指节泛白。刀身在灯光下泛着玄妙的银光,冰冷、放肆又极致锋利。她见我,并没有惊讶,只是愤怒地眯眼看过来,目光似无形的利刃一样凌厉。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沉默着淡然看她。
“都是你——”声音很张狂,显然与她外表的冷静不成对比,那眼光里全是彻骨的恨。与此同时,刀划破了她的外衣,“嘶”的一声。我的心猛然被提到了嗓子口。
宫女朝着她高声尖叫起来:“娘娘——”
我紧张得手心沁出了汗,皱眉转向他求助。
“滟,你别冲动,是我欠你,你别这样……快把刀放下!”他急得满头大汗,眼光紧聚在她手中的刀上,双手捏紧成拳,准备随时冲过去夺走她手上的刀。
但是,她绝望地拒绝相信他,惨然长笑着,笑声在殿里来回激荡,迅速转为凄厉,最后是令人心神俱裂的悲伤。
“啊——”说时迟那时快,尺长的尖刀没在了她的胸部,刀柄上的那双纤细的手颜色鲜红,像五月的石榴花一样火热,又妖媚得没有任何温度,“我要让你后……后悔……是你……欠……我……”
血从她的胸口汩汩涌出,那身象征高贵身份和地位的红衣顷刻之间便被血染了个透。金钗银鬓的姬滟嘴里溢出一口血来,血珠顺着她丰盈的唇角流了下去,清瘦的脸变得更加憔悴、苍白,和殿内那夜合花一样白,但她却露出一个噬心的媚笑,话语断断续续,每吐出一个字,她嘴里的血就多涌出一些。
“是……你……欠……我的……玉儿……是……是她……害……害死的!”她一直肆意地笑着,那只染血的手不甘心地指向我,手指上的血滴在地上,斑斑点点的一片,很是恐怖。她的眼神绝望、哀伤、恨意绵长。我惊恐地后退几大步,摇摇欲坠地靠在殿门上。
“滟!”原本靠向我的他,惊叫着冲过去,紧握住了她那只骇人的手,也染了一手鲜艳的红。她的身体像秋风中的树叶一样,翩然而下,将她从前的优雅演绎得分外到位,最后软倒在他的怀里,而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仿佛在宣告着她的胜利,眼睛一动不动地落在我身上,僵硬而固执,声如蚊蝇地说:“我……要……你……后悔……”又是一口浓稠的血……
我哑然无语,疯狂蔓延的恐惧震住了四肢百骸。她用死,来战胜他对我的宠爱!她宁愿坚强地死,却不愿这样卑微地活在我对她造成的阴影里,她宁愿以生命为代价来剥夺他对我的爱。她太可怕了!
我满眼触目惊心的血红,红色的衣衫,红色的血,就连她的笑也被渲染成了残酷而妖艳的红色!
“滟——”他长嘶一声,怀里的人已双手垂地,那刀深插在她的胸口,血花将他的衣衫染红了,还爬上了他俊雅的脸,邪异而妖美。那双眉紧紧地结在一起,他的眼漠然了,用结实的臂膀把满身鲜血、毫无生气的她搂住,吼出一声五味杂陈的话,“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报复……你为什么要报复……为什么……”
我第一次听到他如此悲愤的声音,第一次看他发狂吼叫的样子……那不是为我,而是为这个出身高贵,宁愿用死来验证爱情的女人!突然之间,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变得可贵起来,一个倾尽心血为他谋权天下的女人,虽然没得到他一生最可贵的爱,却有一颗如血一般火热的心。不管她是否做过许多错事,却仍是最爱他的女人!如果不是我的出现,这个菲图皇朝将是一个帝后和睦趋向繁华的王朝……
那刀是她自己刺进去的,然而我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候,所以这一刀不仅仅是结束了她的生命,还深深地割裂了他与我的感情。她的脸上,从头到尾缀着微笑,那是打败了我而发出的笑……我惨笑一声,突然敬佩起这个女人——这个骨子里血性十足的女人。她只用一瞬就成为了他身上永久的烙印,使他背负上歉疚的罪名,而我正是这份歉疚的载体。一切事物都因为她的血而停滞了,连那夜合花的浓香也因为血的浓重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血,热的血从她身上的刀口处急驰……我忘记表情,忘记叫喊。宫女们也忘记尖叫。殿内静得压抑、窒息,唯有血的腥腻在空气里慢慢弥合。
她死了,一双秀雅的眼带着微笑——不,应该是对我的嘲笑——一直落在我身上,不曾移开!为什么这样一个拥有权贵、聪慧的女子,要选取这样的方式来报复?我的身子在发抖,为她这样的举动不知所措,更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
我试着叫他一声:“昕!”
他抬头看我,深深地迷惑,像被什么卡住了喉咙,哽咽着问:“你为什么要来?”
他在质问我!我为什么要来?我也不知道,难道我真的是来看热闹?像秋兰说的一样?因为这句问话,我张皇不安。她说,不是她害死皇甫烟玉!那么,难道是我?我陷入了不可消除的僵局,重新凝视着自己的双手,难道它们也沾染了罪恶?
“昕——”我不解地低呼。
“你为什么要来?”他抱着她火红的身体,重复地问。怀疑、不安、严酷占据了他的双眼,晦涩地看我,唯独没有爱的痕迹。
“我……我来看你!”也许,满眼的血让我愧疚,或者说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同情,原本理直气壮的话居然被我说得生硬、结巴。
“你走,回宇阳殿去!”他抛出生硬的言语,再不看我。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已不语的他低头锁住逐渐没了温度的姬滟。她那身张狂的红衣让我突然明白她为什么选择这样的路!一个原本坚强的、拥有莫测城府的身为后宫之主的女人在绝望的时候宁愿用死去留住她所爱的男人,也不要活着看这个男人独宠我这个夙敌!而且,她最后还用了决绝的一招,将皇甫烟玉的事又套回了我身上,所以深爱我的那个男人犹豫了,冷漠了。
“我走,我走——”做什么皇后?开什么玩笑?他是个君王,可他不该这么冷漠,不该!仅是这么一瞬,我感觉到了他的陌生,内心突然涌上一股害怕,伸手捂上了小腹,仓皇而逃。好,我走!我没有眼泪,我相信他爱我,但是现在这份爱因为姬滟如此激烈的死横生出了难以愈合的伤口,以后,我们还能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吗?
心乱如麻的我强撑着不堪重负的躯体,远离殿中属于他们两人的空间,听着宫女太监连成一片的抽泣声,看着他们怪罪的眼神,不知所以。
出了正阳宫宫门,太后已到,我端身行了礼,不等太后允可起身,旋身而去。
太美好的东西并不一定都能实现,现在这宫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了,可姬滟竟这么狠地在我和他之间筑起了一堵厚实的高墙。眨眼之间,美好的一切都变作了未知数。想着这些,我思绪起伏,神情恍惚。
“娘娘?您在想什么?”冬兰憋不住地问,杏眼中全是惊乱。
“没什么!”原本渐热的夜被满脑的血红撵淡,收紧披风,我两手交缠,踌躇不前。十五,我不会再穿上那身高贵的朝服,因为从头到尾,我都不想!
做皇后的,永远只有姬滟一个!
26. 乾坤
十五,夏阳高照,酝酿着即将爆发的炎热。
皇宫里,处处压抑,我透不过气来,头顶狭小的天,眼望飘逸自在的云,不禁泪流满面。我曾那么地向往自由,曾那么地深爱他,但现在我应该怎么做才好?这皇宫里,终于只留下了我一个,代价是鲜血和生命,原本的立后仪式已变成皇后姬滟的葬礼。他和我之间的嫌隙由此而生,与这一切是谁的过错无关!我站在全皇宫里最高的拥景楼上,俯瞰着皇宫的金瓦红墙,群阁众殿都落在明亮的阳光里,灿烂炫目又森冷落寞。
“娘娘!”春菊担忧地看我,递上一方绣有一对鸳鸯的锦帕。
“这宫里,再不会有皇后了!”我接过锦帕,扬声轻笑。
“娘娘,不管怎么说,皇上从今后就只有您一人了!”春菊轻声说着。
是吗?让他独宠我一人的目的达到了,可接下来呢?我笑她的天真。皇宫的可怕之处就是它会在人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吞噬人的善良,它会让人在宠辱之间慢慢消亡。它表面辉煌,却是个埋没人性的地方。 “沐妹妹!”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我安然转身。皇甫文就站在面前,面色十分忧虑。
我低头,声如和风,教她看不出任何情绪来:“皇后的送葬仪仗已经出发了吧?”那是一场专为姬滟举行的国葬,送葬队足有上千人,皇甫文昕亲自随行。
“一大早就出发去皇陵了!”她走近朱红的栏杆,与我一同看这华丽的宫殿,“妹妹有心事不妨说来听听,也许说出来会好过一点。”
“我觉得厌倦,累了。在皇宫里,每个人都会受到不同的伤害,甚至是死!比如烟玉公主,淑妃,还有皇后……”说起皇甫烟玉,我便内疚起来,事实上她确实是有哮喘,只不过备膳时曹和将这个信息在上报之时故意作了隐瞒,所以那晚的菜谱里就存在了豆腐、鸡蛋、虾仁等能引起哮喘的食材,而皇后为了能挽回他的心,不惜铤而走险,最终导致了一出悲剧。我也有错,错在让他独爱了我一个,违背了这个朝代该有的逻辑。如果不是我的存在,说不定一切都不会发生。
“妹妹,你……”面如姣兰的她睁大如水秋瞳,专注地看我,想把我看个透彻。
“我真的厌倦了,超乎寻常的厌倦。皇宫处处埋人,不适合我,即使从今而后没有争斗,我也活不长久。”两天来,姬滟绝望的眼神每每浮现在眼前,我就会由心打着寒战。他没有来看我,因为看到我,他就会想起对姬滟的愧疚。在情感上,他没有错,姬滟没有错,我也没有错,错在我们都太专情于一人。
“妹妹,时间可以淡化一切,给皇上一点时间。他太爱你了,要知道皇朝开朝两百年来,只有他做到了独宠一人。”听着我淡漠的话,她灿若星辰的眸子写满了焦急。
我不语,端端地看眼前的一切,暗念,时间可以淡化一切,也包括我们的爱……
末了,我们都一言不发,在黯然中度过这一日。
三天过去,他还在皇陵未归。
宇阳殿内,进宫来探我的蔷蔷和薇薇十分卖力地讲着些市井笑话,以求让我放松心情。我看着亭亭玉立的她俩,始终笑不出来,沉郁的心一直停留在那晚的黑暗中。血色与夜合花的香始终在我周围徘徊,我无法解脱。
“来,你们过来,给我说说现在京城都流传些什么?”我朝两人招手,很想知道百姓是怎么在看我。
“娘娘,这……”两人有些顾忌,不敢轻言。自从皇陵回宫后,她俩就再不叫我“姐姐”,而是称呼“娘娘”了,话里话外都多了敬重。如今其父的冤案已被平反,兄长司马傲绝也封了将军,有了独自的府邸,两个小丫头总算有了一个家,虽说经常在醉枫楼忙上忙下,却没沾半分世俗气息,颇让人欣慰。
“说吧,我就想听实话!”人有了权力后就是这样,连最亲的人也不得不小心应对。
“娘娘,民间众说纷纭,很多人都说您是妖妃,害了淑妃娘娘和皇后娘娘。”薇薇实话实说,完后咬唇看我,忐忑不安。蔷蔷也是同样表情。
我笑道:“没事。我早料到了!”好端端地,淑妃自缢,皇后也选择了自杀一死,早就对我心存忌恨的姬元烈父子俩怎么会放过我?就算他们手无实权,多年掌权之下门生众多,随便放点风出去,皇城就该流言四起了。看吧,过不了多久,全皇朝的百姓都该指责我了。
用过晚膳,差人送走了姐妹俩。我漫步在香气四溢的御花园。夜魅之中,星空皓月,让人神清气爽。他应该快回来了!我不停地安慰着自己,他会回来的。
“谁?”秋兰的叫声,将恍惚的我吵乱。
“你们想……”后面的话我还没说出,异香扑面,神志便堕入无边的黑暗中。
醒来,我身在一辆宽大的马车里,手脚被缚,可能路面极不平稳,马车摇摇晃晃,直觉自己已经身在郊外。一个身着藏蓝色衣衫,有着晴空一样温软面孔的男子就坐在我对面。见我醒来,他头也不抬地笑了笑。
“你是谁?”我警觉地问,很显然是他劫了我,只是不知这马车要行到哪里。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竟然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他到底想做什么?一连串的问题困扰着我。
“你不用管我是谁。既然你不是皇朝人,就该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去。”他的话让我心惊,似乎对我的过去极为清楚。照他所说我可以回去现代了?
“你是姬家人?”我再次问。如果他是姬家人,那我一定难逃此劫。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应该再为他添麻烦!”什么意思?他口中那个“他”是谁?是皇甫文昕吗?
那眉,那眼,总觉得熟悉,可我又能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是谁?为什么要劫走我?空气中压抑着紧张的气息,我无法判断他的身份来历,暗自惊叹他怎么知道我不是皇朝人。“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皇朝人?”
他默不作声,抬头朝我看来,从容镇静而不掺任何杂念,身上没有半点糟粕之气。
再细看两眼,才发现他长得极为俊美,双目炯炯有神,白净的脸丰润如玉,颇有些斯文气质,看样子绝不是泛泛之辈。
“既然要让我回去,就得让我走得明明白白。看你的样子也并非平常人家,能和宫里扯上关系,身份也是极尊贵吧?”
他仍是不语,只是看我的眼神更加深沉,如明净的水染上了一层墨色,良久又说:“你和一般女子大为不同,难怪他如此钟情于你,任何男儿见了都难忘你的明慧!”
我的思绪为他的话停了一瞬,心想这个劫匪也太斯文了些,惧意便去了几分,转念间,说话便单刀直入:“你想怎么样?杀了我吗?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对我没有好处,但他是不能钟情于一人的天子,只要你还在后宫,天下就会大乱。”他的眸子豁然光彩奕奕,眉峰上耸,极其轻松,话里话外都在维护皇甫文昕。
我有些糊涂。他这是什么话?只要我在后宫,天下就会大乱?难不成眼前这个看似超然洒脱的男子也和市井小民一样目光如鼠,当我是个妖妃?
“为什么不说是你们男人没有独爱一人的勇气?天子又如何?天子就不能选择自己的爱吗?如果一个男人连选择自己所爱的权利都没有,空拥天下又如何?自古男儿当有勇有谋有担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家务事都处理不好,谈何治国平天下?”
被我好一顿质问,他显得极其错愕,倍感吃惊之余又道:“有趣!”
“皇宫是埋人之地,里面的人都生活在皇权统治的阴影里,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相互揣摩着对方的心思,实在无趣极了!也许你劫了我还是好事!”我继续接着说道,扭动着被绑得快麻木的手脚,不将他放在眼里。
“你必须离开他!”他看我的眼神很坚定,又极其不安。他到底会是谁?
“你到底想带我去哪里?”看他的样子好像并没有杀我的意思,否则他大可以早就动手,不用等到现在。
“你有了他的孩子?”他突然冒出这话后,兀自陷入了极端复杂的情感中,怀疑、犹豫,竟然还有欣喜。
他的表情、言语都来得怪异,让我摸不透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就在这时,马匹长啸数声,车突然停下,生硬如石的男声响起,“主人,看样子快下大雨了,还要继续前行吗?”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起身掀起车帘向外看去,天上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一片,西风劲疾,看样子这将会是一场可怕的倾盆大雨。然而,当赶车的男子的脸落入我眼中,我便再笑不出来,只觉得头皮发麻。那个人正是在幸福客栈追杀过皇甫文昕的黑衣杀手的头领!天哪!完了,完了……
我在车内备感慌乱,急得细汗密布,又听见蓝衣人说:“看样子是场大雨,先找处地方避避,等雨过后再赶路!”
接着,赶车男子上车解开了我身上的绳索,点了我身上的穴道,让我动弹不得,又将马车赶了一段路,才停在了一处废宅边,下车避雨。
刚进废宅,大雨铺天盖地地瓢泼起来,将天地连为一体,混沌一片,顷刻间,雨水四处横流,汇出一条条蜿蜒的小溪,像一条条窜动的长蛇,雨花腾飞。
“冷飞,给她解穴。”蓝衣人抽动唇角,笑着说。
他叫冷飞!我打量着这个面色冷冰不苟言笑的男子,心想他倒是有做杀手的气质,在幸福客栈时差点把我的胆都吓破了。被解了穴的我非常清楚冷飞的身手,知道自己跑不了,开口揶揄:“冷大杀手不打算了结我吗?”
冷飞为我的话感到惊讶,质疑地看着我。
“幸福客栈追杀事件可还记得?现在,我大概知道你是谁了?”我原地转了个圈,活动了手脚,最后定在蓝衣人面前,认真地注视他脸上的任何变化,“皇甫文杰——废太子——我说得可对?”从气质上说,他与皇甫文昕有三分相似,再加上看到冷飞,我便确信他是废太子,令我奇怪的是他的形象与传言中太不相符,喜好酒色的人不会有他这样的儒雅气质。
“果然聪明!”他摸了摸鼻子,欣赏地说。
“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他的行为与他的话完全矛盾。既然是要夺回江山,怎么他的话处处都透着对皇甫文昕的保护?照他所说,将我劫出皇宫的目的是为了保固皇甫文昕的皇位?可是,他曾派冷飞追杀皇甫文昕。在池峰时,皇甫文昕还受过伤,醉酒后所说的话分明是指眼前这位废太子的杀手伤了他。
“我不妨打开天窗户说亮话。我们兄弟四人中,我资质平庸,四皇弟脾性乖张,五皇弟又瘫痪不能行,只有三皇弟性格沉稳,最有治世才华,也只有他才能对皇朝有所作为。父皇本也有意将皇位传给他,奈何早先已立我为太子,多年来一直隐忍不发。三皇弟因敬我为兄长,对皇位一味退让,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可是,姬家权重,为了皇朝的百姓,我只好不得已而为之,装扮成一个贪恋酒色的皇子,多次派冷飞追杀于他,逼他夺位。只有三皇弟做了皇帝,姬家才会俯首称臣,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现实。”言罢,他淡然一笑。
听他说完这番话,我倒佩服起他的良苦用心来。皇甫文昕原本不图帝王之位,所以在池峰时他曾喝得大醉,还胡言乱语。
“可是,你的苦心他并不知道。他虽得了天下,傲视一切却极少真正地开心快乐。现在,你劫走我也是为了保固他的皇位,对吗?”
“眼下,不仅京师盛传你妖惑天子、贻祸后宫,皇朝所有的城池都在谣传此事,如此下去必定引起祸乱,破坏皇朝安定。所以,我只能出此下策,送你回你原本的地方!”他脸覆严霜,有义不容辞的意味。
我知道他所言非虚,丢了兵权的姬家如今痛失皇后,早把新账旧账都算在了我头上,已经倾巢而出,暗中宣扬我妖惑天子,好让天下人逼他废我。如今,皇朝百姓蜚短流长,早将我歪曲得天花乱坠,恐怕正恨不得将我行斩立决。只是我居在深宫,无法悉数得知而已。
“你就不怕他知道是你劫了我而要你的命?”
“为了皇朝江山永固,百姓安居乐业,我在所不惜,死又何妨?”倒是我小看了他!他表面文弱,实则有一颗坚定的决心。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我不是皇朝人?又如何送得我回去?”这一点,我实在感到稀奇。知道我来自未来的人并不多,又都是决不可能开口外道之人,他从哪里得知,还口口声声称能送我回我原来的地方去。对于一个普通的古人而言,这实在是太离奇了,就像是天方夜谭。
“乾坤殿里有乾坤!”他自信地开口,有一种俨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概!
龙坤寺里的乾坤殿!突然之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站在乾坤殿里的那一刻,让人眩晕的金光将我团团围住,我看到无数自己在现代生活的画面……
“轰”的一声,这种可怕的意念将我击溃,如果这样那么,我就要离开他了!我真的能离开他——也许从前想着离开皇宫,是因为不知道有方法让自己离开这个原本对我陌生的朝代,因而心中有恃无恐——可怕的是,那乾坤殿确实透着玄虚,照皇甫文杰的说法看,它的确能令我回到原来的时代去,可是……痛从四肢袭上我身体的每一处。我深深地爱上了皇甫文昕,肚子里还有我与他的骨血!不,我不能离开,我要为我们的爱留下来。我不能离开,不能……
“先吃点东西吧!已近正午,等下还得赶路!”他随手递来一只水囊,又将一些干粮塞我手上。
脑子里乱涛涌动,我被动地接过食物,细嚼慢咽,寻思着怎么逃离。我不能离去,我不能离弃那个为我做到后宫独宠的男子!
“雨停了!”冷飞冷不丁地说,听得我心中一跳。抬眼一望,雨霁之后的天色清亮无比,而我的心却是有如刚才的大雨一般,湿透了底。
“请娘娘上车吧!”第一次,皇甫文杰以尊敬的语气说道。
“等等,我要上茅厕!”我急中生智,心想,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女眷,皇甫文杰算是个正人君子,如厕这种问题总是要回避,这样一来,不就有机会逃走么?
冷飞横眼扫过来,待了一瞬,在皇甫文杰的应允下同意了我的话。
我整了整衣裙,从废弃的厅堂里走了出来,快要离开两人的视线时,冷飞轻言:“请娘娘带上这个,等会儿我叫时,娘娘就摇摇丝绳,我听到铃响就知娘娘还在,否则……”
我无奈地转身,眼见他手中拿着一大卷丝绳,丝绳上还套着几个铃铛。心知他是怕我逃跑,暗骂几声。接过丝绳的一头,昂首阔步而出,一直走到了他们俩看不到的地方才停下。待他叫过几声,放松警惕后,我飞快地跑向废宅的后门。
不过,这一次我并没得逞,因为冷飞就在后门候着,见了我,皮笑肉不笑地说:“娘娘,马车在前门!”
我眼露愤恨,只得乖乖地回到马车上,被点了两处穴道,一身绵软。
虽然雨后行路难些,马车的速度却丝毫未减变,一路上泥水飞溅。我心里郁结着怨气,也许我再也见不到皇甫文昕那张疼爱我的脸,再听不见他温柔的声音。他还在皇陵,就算发现我不见了,也不一定能找到我,就算知道我在哪里,也不一定来得及……突然发现,失去他的我就像被折了羽的鸟,没有了依靠,眼中不觉泛起雾气。
接下来的皇甫文杰整个人像木头似的,不言不语不表情,看着就来气,又不敢怎么样。
到龙坤寺时,我被点了哑穴,被迫下车,由冷飞领路直奔殿堂。和上次到龙坤寺时热闹至极的情形不一样,寺里的人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清清冷冷的,一个香客也没有,极为反常。我停住脚步,看了一眼皇甫文杰,心想他这个废太子倒是挺有能耐,一定是事先已安排好一切。
正独自气愤难当时,一声响亮的佛号迎面而来:“阿弥陀佛!”原来是早先接待过皇甫文昕和我的那个老和尚。
“一切已准备妥当!”
“谢过大师!”皇甫文杰颔首一礼。我在心里“呸”了一声,厉眼向两人一扫而过。
接着我就被带到了乾坤殿,望着那龙飞凤舞的刚劲有力的“乾坤”二字笼罩在黄昏的斜阳里,原本颤动的心居然安静下来,绪乱的头脑也清晰了许多。院落里,朱红的柱子,排列整齐的明黄色的幡旗,无一不透出肃穆的气氛,淡淡的香烛味在空气中暗暗传播,我脑子里又出现了皇甫文昕的脸。
“阿弥陀佛!”走廊的尽头响起一声清亮的佛号,枯瘦如柴、满脸沧桑的老和尚不正是上次与皇甫文昕和我听泉煮茶的那位吗?怎么他也与皇甫文杰成了一伙?随着他的声音,四面八方的廊道里,众多小和尚敲着木鱼,动作整齐如一地鱼贯而行,直到全部集合在殿前的空地上,就地打坐,成为一个密集的方阵,有如参禅一般,大概有百余之众。
真是好得很!刚才还在纳闷儿,没有香客,连和尚都见不到一个,这倒好,全赶到这里大聚会来了,看样子像是个隆重的仪式!真是三生有幸呀,这么隆重的佛家盛会,竟都是为了小女子我而准备的!我嗤笑着,将目光投向皇甫文杰。感应到我怨恨的目光,他胆怯地后退了几步,连目露精光的两位高僧也歉然垂目。
“请!”老瘦的和尚站立在殿阶前,平静地对我做了请进的手势。
在这种情势之下,我就是不走也得走,一步一步地移向殿门,足下重如千斤。抚着自己腹中的小生命,我惧怕起来,泪若泉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如果我走了,腹中胎儿怎么办?我是他的娘亲,如果我走了,他怎么办?抬头望了一眼殿梁上的牌匾,闭上眼在心中急切地反复默念着爱人的名字:昕,我永远爱你!我本不想离开你,却由不得我不离开,原谅我……孩子,娘亲爱你……也许是希望他们听到!可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我说不出话,只是一直哀伤地又哭又笑着,直到自己再也哭笑不出来。
数声佛号在背后沉沉地响起。
我被催促着,双手推开殿门,一脚踏进去,满殿金光乍现,迷了我的眼,什么也看不清。背后天雷乍响,“轰隆隆”惊天动地,然后是“哗哗”作响的仿佛在发泄愤慨的雨声,阳光早已被遮掩了去;最后是潺潺而来的梵音,数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场激烈的战争厮杀般呼啸着直上云霄,天地都在动摇。
我恐慌着,心中仅存的唯一信念是希望他能及时到来,阻止这一切,虽然我明明知道是不可能。
又是数声功力深厚的佛号,一股掌风袭来,我被稳稳当当地推入殿中,殿门在身后关闭,发出极为沉重的声音,像在宣告我和菲图皇朝将缘尽于此。绝望的我被愈演愈烈的灿烂光芒瞬间层层包裹起来,叫不出声,头痛欲裂,排山倒海的梵音穿透殿门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将我的耳膜震得痛楚不堪……原本全神贯注的我被这炫目的金光夺去了清晰的意识,梵音中携带着某种力量像一种如影随形的刀,不停地抽离我的思绪,仿佛要硬生生地将我的灵魂和肉体分离开来……
这个时候,意识已趋模糊的我听到了殿门外有异常的响动,有人在不停地拼命叫嚷,在捶打殿门,那声音和雷声、雨声、梵音一样令人震撼,可我已叫不出声音,手脚早已失去了行动力,然后我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字朝我涌来,它们形成一张无处不在的网,像符咒一样印在我周身。而后慢慢地,我变得超乎寻常的轻灵,轻飘飘地就要飞升起来,被迷住的眼看见面前凭白开了一扇门,门内泛出乳白色的雾气,我的家人站在门里,朝我微笑着挥手,我下意识地飘过去想靠近他们……
就在这紧要之时,一股莫名的力量从身后拽住了我,使我不能如愿以偿地进入那道门,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门静静关闭,带走了所有亲人的笑脸。也不知过了多久,金色的光芒逐渐由盛而衰,被抽光了生气的我由空中迅速降落下去,疲惫得像被千万辆马车碾过,无力地合上泪眼。喧嚣在耳朵里的雷声、雨声、梵音与喊叫声奇迹般地渐离渐远,世界安静下来,脑子里只剩下昕的呼喊声!
也许是十年,二十年,总之是非常非常长的一段时光,针刺似的痛在身体里肆意扩散,神志逐渐恢复清明,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轻颤着睫毛,竟不敢睁开眼去看身处的世界。如果我睁眼,看到的是回到现代的情形,该怎么办?时间过得缓慢,周围的沉寂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一张温润的脸贴在了我的脸颊上,渐渐灼烫起来,勾起几分悸动,耳边一声重重的叹息,无奈地透着重重心事,然后是愁意非凡的轻声细语:“我被阻在殿门外,撕心裂肺地叫喊,只求你留下,为我和我们的孩子留下……可恶的是,他们全都挡住我……只有你……只有你让我的心这么痛!我的云儿,不管你去哪里,你都是我的……你若是走了,我就让他们用血偿还我失去你的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能想象出他气得变形的脸以及那团在他心中疯狂燃烧的怒火。我没有离开他!他也没有离开我!
将如扇的睫毛斜泄开一条缝儿,轻启红唇,我声如莺鸣:“昕!你终于来了!”简单的几个字,倾尽了今生情。
“云儿!”他很激动地看着我,脸已憔悴,却笑如春风,眼色很是动人,散发着清净迷人的光彩。突然之间,我的脸被他如雨的滚滚热泪淋湿,心头一软,深情厚意溢满心间。就这样,他吻上我的额,轻轻的,若羽毛微拂,好一会儿,他停住,用目光锁住我双眸,郑重其事地说:“若失了你,万里江山再无颜色。”
“昕,我爱你!”话语消失在他深情的绵吻中,天地之间只余我们彼此心心相印的情怀。
旎旖相拥,尽诉深情,我稍稍环顾,自己与他还在一间清静的禅房之中,不禁感慨:“昕,我们还在龙坤寺呢!”在佛家面前,我们俩拥抱如常,真是有违敬意,旋即又想,那些个高僧自认无欲无求,却不问我意愿,非要强行将我送回,真是愧对佛祖。
“嗯,尚在龙坤寺里。”他爱怜地拥着我的身体,缓缓地说。
“现在几时?”摩挲着他的衣衫,我想要与他靠得更紧密些。
他用手拨弄着我浓墨似的发丝,回应着我的动作,笑出声来,说:“月上树梢了!”
“昕,我不想待在这里,一刻也不想,连夜带我走好吗?”经过白日里这么一闹,我厌恶这里的一切,心里却在向我的父母兄妹们告别,暗自决定再也不回现代去了,希望我的家人欢笑若常。
“好,你说不待就不待,我们连夜就走!”他允诺着,笑脸却突然阴郁起来。
“怎么了?”望着他的阴沉,我愣了几分。
“没什么,我们立刻就走,回宫后再处理这些该死的浑蛋!”他伸手打横轻抱起我弱柳之身,一脚踹开房门,发泄着心中怒火。出门才见满院的灯火,皇甫文杰、冷飞跪在门前请罪。寺里众多僧人站在院落里,四周一片死寂,仿佛正在等待他狂暴的怒火的最终降临。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黑如漆,若不是抱着我,可能早就用拳脚招呼两人了。
“皇上息怒!”我循声望去,说话之人居然是仙风道骨的老丞相石澜。他怎么来了?
“今日多谢石老丞相为朕点出迷津,否则朕就再见不到云儿了。只是你为何还为他求情?他竟然大胆到后宫劫走了云儿,还妄想将朕和云儿永世分开,如此大逆不道,实该死罪一条!”他骂声连天,怒不可遏。跪地的皇甫文杰未动分毫。其实皇甫文杰是一个无比忠诚的兄长,在他的心里,只要是对皇甫文昕好的事,他拼了命也要去办到,只是方式欠妥,身为天子的皇甫文昕又全然不知。
我正要开口,石澜业已说道:“皇上,如果娘娘并非真正的凤身,就算今日杰王不这么做,娘娘也会有离开皇朝的一天。如今娘娘得以留下,恰恰说明娘娘确实是九天飞凤,堪当我皇朝之后,母仪天下,是一件大好事。既然是大好事,就不宜因琐屑之事动怒而冲淡了喜气,况且杰王原本也是为了保固您的皇位,其情可悯,应赦无罪。不仅如此,参与今日之事的所有人都应该在被赦之列,如此方能展现出皇上以德服人的胸怀。”
“老丞相有所不知,倘若今日云儿被折腾得有个闪失,那将是一尸两命。不说云儿身份尊贵即将成为皇朝之后,单说她怀中龙脉,就足以让这里的所有人陪葬!”扬眉冷薄一笑,他吐出冰般的话来,揽住我的手却温暖如阳,惹得我心醉。
“什么?恭喜皇上和娘娘,大幸呀,大幸呀!”石澜一听,眉开眼笑地道起贺来,然后又说,“既然皇上双喜临门,就更应该以德报怨,为娘娘及皇嗣积福才是。此事宜大昭天下,如此一来,眼下境况自然迎刃而解!”有治世文才的老丞相说起话来句句中听,字字珠玑。风度尚在,一点一滴都是良策。
石老丞相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沉默不言语,便开口道说:“昕,老丞相说得有理,不必追究了,带我离开吧!”
他压下怒气,想了想,便依了我的话,狠狠地说:“朕暂且依了老丞相的意思,此次就不多加责罚!哼!”
听了这话,众人松了一口气,表情明显放松了。
正待要离去,几个小和尚惊慌失措地跑到老和尚面前,大喊大叫:“师祖,太师祖,大事不好啦,乾坤殿被天火劈中,着火啦!”一干原本一动不动的老和尚大惊失色,立即飞奔着去救火!院落里顿时慌乱一片。
跪地的皇甫文杰和冷风被老丞相石澜扶了起来,听见着火,茫然地呆滞了片刻,看我的目光已染上了三分诚挚的尊敬!
我倚在皇甫文昕怀中,一阵愕然。却听他狂傲地大吼一声“烧得好!”长笑惊天,抱我步入灯光映衬之下的黑夜之中,对我低语:“我再也不让你离开了,就算丢下江山,放弃皇权,也再不上你涉入危险。”
结局 云归处
皇朝三十三年七月,菲图皇朝顺昌皇帝禅位,留旨两卷,其一为封沐贵妃为皇朝之后,号“嘉纯”,其二为命胞弟皇甫文森继承皇朝大统。同年,皇甫文森遵照旨意,在群臣拥护下登基为帝,年号“顺泽”。
合上史书,我摸摸自己微微凸起的腹部,坐在藤椅之中,舒展身姿,慵懒柔笑,沐浴着阳光与风,思绪飞扬。从楼台上端望眼前美景,近处池峰湖微波荡漾,灿若明珠,清如碧玉;依着岸堤滋长的水草显得格外柔媚;岸上榆柳成行,一片翠绿荫翳惹眼,间或隐着几座小亭,雅趣横生。
“在想什么?”缓步上楼的他身着月白长服,乌黑的发用简单明快的紫色丝带绾起,被风吹得翩翩起舞,随性写意。将手中的莲花合彩汤碗搁在我身边的小几上,他抿唇一笑:“来,喝口我亲手炖的杞子汤!”
“都快被你养成猪了!”我高高地撅起唇,撒娇耍赖,就是不要再喝汤。从前我是个厨娘,下厨是分内之事,自从卸下皇权,他倒是全权扮演起这一角色,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在我的英明教育之下,他现在也已算得上一个厨中高手。古话说君子远疱厨,何况是曾为九五之尊的他?我心里清楚,他是怕我劳累,顾及着我和肚里的小生命,领了这恼人的差事,却未有半分抱怨。
“这可是我亲手做的无价之汤呢!”他凑在我耳边轻语,双手轻搭在我肩上按摩起来,温俊的眉眼近在眼前。“胖些好,怎么着我都喜欢!”
“怕了你!”不忍逆了他的意,我乖乖地从小几上端起汤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起来。他眼里浮现出淡淡的光晕,浅浅地幸福微笑着。
喝完汤,我接过他递来的丝巾,微拭唇角,说:“桃儿应该临盆了吧,不知道她生的是女儿还是儿子?”
“别念着他们,还是想想应该为我们的孩子取什么名吧!”落身于我身旁的藤椅内,如此近距离之下他还是习惯性地握住我的手。自从发生了乾坤殿那件事后,任何时候只要他在我身边,他总是牵着我的手,说是这样他心里才踏实,总怕他一个转身,我就又不见了。
他放弃了江山,放弃了皇权,放弃了后宫美人,为我浪迹民间,如此深爱,如何不令我柔肠千转?
“傻云儿,怎么又这样盯着我不动了?”怜爱地浅笑,他戏谑地点吻在我鼻尖之上。
“我……我只是太幸福了!”我柔语,红了脸,定睛再看,他已哈哈大笑,越笑越离谱!
“皇甫文昕,你能不能不要笑得这么夸张!”
“是,夫君谨遵老婆大人的旨意,不笑了!”
……
多少年后,菲图皇朝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一个年轻的皇朝天子开创了皇朝后宫独宠一人的先例,他英姿勃发,谈笑间不爱江山独爱红颜。在这个传说中,主角是他,红颜是我,带着我们的孩子,携手踏遍皇朝的山山水水,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与风同歌,共诉一世深情。
番外 十年
伫立的身影在秋风里显得很孤寂,眼眸之处是一片开阔的水域,他沉溺在过去。
十年的时间,足以让沧海变桑田,唯一不变的是他心中的空落。他记得也是在这样的秋日,也是这样明媚的阳光里,就在这清澈见底的池峰湖畔,那个精灵似的人儿悠然闯入他的心怀。时光荏苒,一切均已物是人非。
秋高气爽,一切事物都沉浸在美好之中。池峰湖畔的西郊私塾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
堂舍外,一个小小的身影伸手轻轻地趴在木制的窗格处,露出她那两只可爱的小辫,像一对活泼有趣的小角丫。粉嘟嘟的脸能掐出一把水来,圆溜溜的眼睛像会说话,紧紧盯在授课的先生身上,偶尔,朝堂内的少年们张望一阵。
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俊俏少年,正为窗外的两只小角丫走神,嘴里摇头晃脑地喃喃背诵着先生所教的文章,双眼却看住了窗外的那对小角丫和那双乌黑童稚的眼睛。
“石之彦!”授课的老先生捋着花白的胡子,将桌案之上的惊堂木一拍,冲着兀自出神的学生叫道。
先生发火了!窗外的小角丫吓得连忙低了下去,没了踪影,他也赶忙收回瞟向窗外的目光,重新专注于手中的书本,认真朗诵、听学。
直到散学,他揣好了书本,与其他少年一起向先生行礼,走出学堂,张眼四望,黄昏的阳光下,那个梳着羊角小辫的小姑娘正远远地站在柳树之下,怯怯地望着他。
如果他记得没错,她经常在学堂偷听先生讲课。好奇心驱使他摆出一个自认为亲切至极的笑容,撇开其他同窗,向她走去。
看他高高的身影朝自己走来,她胆怯地后退了几步,直到小小的身体靠在了柳树树干上才停住,眼睛眨巴着看着眼前不断靠近自己的少年。他有星星似的眼睛,高高的鼻子,还有弯弯的唇。
“你叫什么名字?”怕自己的到来吓着她,他蹲下身子,柔声问。
撅着的小嘴的小人儿看着他善意的笑,眼中的警惕放松了几分,蹦出几个字来:“木美美!”
“你经常来偷听先生讲课哦!”他暗叹她的钟灵毓秀,幽雅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她反问道,眼眸紧锁在他好看的脸上。
“石之彦!”他柔语,生怕惊扰了这个俏皮的丫头,转念一想,又道:“你可以叫我彦哥哥吧!我比你大!”
“彦——哥——哥——”她张口一字一顿地叫道。正巧给他看到她缺了两颗牙,不觉淡笑出声。
“你笑什么?”感受到他的亲切,她便大胆起来。
“没笑什么!美美,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偷听先生讲学?”
她低下头,有点沮丧地用小手绞着粗布衣角,小声说:“我家穷,读不起书,所以……”
听了她的话,他有些心疼,又问:“美美,你几岁了?”
“九岁!”两只小角丫在她说话的同时,一晃一晃,可爱极了。“彦哥哥,你几岁了?”
听得她毫无心计的问话,他开心地道:“十五岁!”
“美美——”远处传来了急切的呼喊声。
“彦哥哥!爹爹叫我了!我走了!”小脸一扬,她转身就跑,两只小角丫在流光溢彩的夕阳下闪来闪去,将天真淳朴展露无遗。
“美美,明天你还来吗?”他星目微张,冲着她的身影大声问道,期待明天的这个时候,还能见到这个晶莹剔透的小丫头,年少的心为夕阳下的小角丫生平第一次泛出温柔来。
“会的,彦哥哥——”嫩如叶芽的声音由风吹送着传入他耳中,像淙淙的溪水一样明净。却不曾想,这声音竟成为了他长达十年的守候。
次日清晨,阳光还在泛黄的树叶间打着呵欠,坐在学堂里的他已不自觉地朝窗边频频流连,那个瓷娃娃般的丫头怎么还没出现?萌生在心间的期待浓郁如茶,热烈得像要溢出来。
午过,两只小角丫总算在他千呼万唤之中出现了,着实让他开心了好久。她是守信的。
待散学之后,他兴冲冲地走出学堂,美美已站在柳树边上等他。
“美美,瞧,我给你留了什么?”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香喷喷的蜜糕来,轻轻递给她。
美美看着他手上的蜜糕,肚子里的馋虫被唤醒了,伸手准备去接,然后又有些犹豫地停下了,问:“彦哥哥,我可以吃吗?”
“当然可以吃,是我特地给你留的。”他欣然一笑,将蜜糕塞在她手里,用手轻触着她光滑的额头。
得了他的允诺,她不客气地大口吃起来,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满足的表情不经意间印在了他的心上。等到她吃完,他才掏出手绢细心拭去粘在她嘴角的渣子,说:“美美,你想不想读书认字?”
她张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后才点头如捣蒜:“想呀,我想!”
“那好,你每天差不多这个时候来学堂,我教你!”这是他昨晚想了一整晚后的决定,这会儿见她答应,自己也兴奋莫名。
“嗯,好!”她点头,像一个乖巧的学生一样,把他当做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他的善意与关爱由此在她小小的心灵里生根发芽。
从此之后的每个黄昏,不论刮风还是下雨,梳着小角丫的身影总立在柳树之下等待。每当散学之后,他的目光就会不自主地望向学堂外的柳树之下,他知道那里有个娇小的身影带着期盼等待着他。
他时常带可口的糕点给她,用树枝手把着手地教她在沙土上写字,逐字逐句地教她背诗,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直到时光匆忙,柳枝枯了变绿,绿了再枯,转眼便是一年。
她十岁,他十六岁。柳枝上的柳叶已在秋风中变黄,萧萧瑟瑟。他满心欢喜地从怀里掏出一对圆形玉佩,冲着长高不少的她说:“美美,这是我父亲大人送的一对玉佩,一模一样,好看吗?”
“好看!”柔软的身体蹭在他身边,两只小手托着腮,红扑扑的脸笑得极为灿烂,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连连点头赞同他的话。她喜欢彦哥哥,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他握着自己的手在沙土上填词,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的一切!
“嗯。我也觉得好看!”他扬着丝绳,任她靠在自己身边,看阳光在两只一模一样的玉上折射出斑斓的光晕,一种全新的想法浮现在他脑海里。美美,我们一人一只,好吗?”他突然转头认真地看着眼前的日渐美丽的丫头,心中生出的喜欢透着股执著的意味。
“彦哥哥,你真送我吗?”她伸手摸了摸质地温润、沁着些凉意的白玉,像被电到似的又将手缩了回去,心里清楚这东西一定很贵,很值钱。
“嗯,真送你,让你一辈子都戴着它!”他解下其中一只的丝绳,毫不犹豫地挂在了她的粉颈之上,任那白玉安静地垂在她胸前,沉下一颗驿动的心,咧嘴一笑,“好了!”
“彦哥哥,它们是一模一样的。要是以后认不出来怎么办?”歪着小脑袋,她纳闷地问。
思量一阵,他拍头笑道:“要不这样吧,我们在玉上分别刻上我们的名字,这样就能区分了!”
“嗯,好!”她从脖子上小心翼翼地取下玉,交在他手上。
他从兜里掏出小刀,费力地在两块玉上一笔一画地刻起字来……
不曾想,赠玉的那一天,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打那以后的三个月零三天,她的小角丫再没有出现在柳树之下,之后他随着调任京官的父亲迁至京城,从此与她杳无音信。
他还记得她春花般的笑,能将世界上最冰冷的心融化。他也记得她迎面而来的柔软身体,张开双臂,仿佛还能拥住她身上的温度。
至他十七,考了科举高中状元,入朝为官。每年的秋天,他总要来池峰待上些时日。虽然,学堂以及学堂前的柳树早已不在,他仍然希望在某年的某一天,突然转身,能看见她的身影,看见她会说话的双眸,告诉她他心中所有的期待。
……
然而,那些时光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用十年的等候,终于见得她一面,只是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柳树下等待他的丫头。她有一手惊人的厨艺,却无法将他忆起。他等她十年,她却早已将他忘记。那个在秋风里摇曳的小角丫俨然忘记了他们的约定,令他心痛非常!
偌大的京城,她就在某一处他不为所知的某个角落。兜兜转转之下,赏雪节上,他欣然前往,与她再次相遇,只是那个曾如精灵般的人儿的记忆里似乎完全没了他的踪迹。而后,她一跃成为皇妃,在后宫里为了一个自己永远无所匹及的男人挣扎,直到被贬至皇陵,他赴汤蹈火地想要将她带离阴谋的境地,然而她却倔强地选择背道而驰……
他痛了,每每不期而遇,心就疼痛得不能自已。他不是木头,是个活生生的人,宁愿被世人误解自己有克妻之嫌,也要固执地等她醒悟的一天。他怀着十年的等待,用深情将自己掩埋,那个他爱的小角丫却永远都无法再回来。她笑,为的是天子;她哭,为的还是天子;她等待,为的仍旧是天子……在她心里,可曾有一点点、一丝丝是为他而存在?
十年的不移深情,终于绝望。心终于清静了,却永远遏止不住自己的悲哀,曾为爱澎湃的心海已然化作一片波澜不惊的死海,身如石化,目光永远停在池峰湖畔沉暗的夕阳里,回溯当年倚在窗外的那个精灵一般的小人儿,要用一世的时间去忘怀这承载着绵绵思念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