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木娘娘的十八般厨艺
癞蛤蟆每天来常恩宫蹭吃蹭喝,尚不过瘾,还给我揽了一堆活儿!说是为了让我表现一下,就把太后寿宴推到了我身上,害我为此忙了半月时间。明天就开席了,御膳房的主管膳监还在和我闹别扭,说是没见过我这样布置寿宴的。
虽然皇甫文昕已荣登皇位,皇太后却一直在离京百里开外的墨山行宫住着,据说是因为陪伴先皇之故。墨山是菲图皇朝历代皇陵所在。虽然后宫也曾有关于太后的许多传闻,我却从未见过。听华湘说过,这位皇太后虽只为先皇生了一女,却一直深得先皇宠爱而掌管后宫,并为百官朝臣所尊敬。
今天正好是太后回宫的日子,这个主管御膳房的总管居然还在给我唱反调。
“曹和,太后今天就回宫,你若不按我说的去办,你就等着被处罚吧!”
固执的曹和臭脾气地叫来叫去,没把我放在眼里:“娘娘,您说的什么自助方式,我朝开朝两百年以来,还从未有过先例,万一太后不满意,到时吃亏的可是娘娘。我一个小小奴才,哪里敢违抗您的意思?”
他跟我对着干近半个月,还不紧不慢地说没违抗我的意思,摆明了不买我的账!郁闷!他怎么就这么守旧呢?
“规矩是人定的,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你不按我说的办可以,从现在起,我就罢了你的职!”
“娘娘,您就是罢了奴才的职,奴才也不会按你说的做!老奴在御膳房当差也有十年光景,从未见过娘娘的做法。”他突地将躬着的身子站直,挺立在我面前,一脸不畏权暴的模样儿,真是固执得像头牛。
“华湘,去把太监总管常公公给我叫来!”看来不罢他职,他还真就反了
“是,娘娘!”华湘飞快地跑了去。
不一会儿,常德和华湘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张口就问:“娘娘,什么事这么急着唤老奴来?”
“皇上将筹办太后寿宴的事宜都交给了我,明天就是摆宴的日子,曹总管还在和我唱反调。这寿宴若是摆不好,怎么办?我看这曹总管是不想再做御膳房的总管了,既然这样,这职位就另找一位来顶替吧!”我板着脸说。
“曹和,娘娘说的可是真的?”常德面对面问着一脸汗涔涔的曹和。
“娘娘叫奴才们摆的寿宴仪制上根本无例可循,奴才恕难遵从!”到了这份儿上,曹和竟一点也未松口。
“既然如此,打今儿起,你就被罢职了。由副总管万良替了你的职。”常德言毕,转过来恭敬地说,“娘娘,您看这么处理行吗?”
老太监就是不一样,木家的金子没白花。我笑了笑,不理会曹和青白交加的脸径直往御膳房去安排别的事宜。
第二天正午,寿宴在明阳宫的云霄殿举行,原因无二,因为云霄殿够大。文武百官与后宫妃嫔齐聚一堂。众人按仪制入座,左右分列各两排,从殿前一直排到了殿尾。人数极多,达三四百人之众。
众人刚落座,皇帝扶着皇太后从后殿缓缓行来,直跨殿台之上的主位,皇后紧随其后。我转头一看,愣了。太后不就是点名要吃牛肉的神秘兮兮的女人吗?还有她身后跟着的嬷嬷不就是那个来预订私房菜的中年女人吗?啊?当日欠我的三百两银子,这回是要不回来了!
我就觉得奇怪,太后当时给我的感觉威仪十足,尊贵不凡。看吧,小小一个醉枫楼,来的尽是权贵!一不小心就来了一个太后,一个皇帝,一个皇妃,一个官居二品的大书法家……骇人!我的醉枫楼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问皇甫文昕,他只笑不说。小文喜也不在宫中。郁闷!
叩拜一番后,群臣献上了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做寿礼,吉祥话排山倒海般在殿内涌动。其中,木正南送的是一套精致的名家木雕;姬家送的是一幅巨幅的墨画;老丞相石澜与石之彦父子俩送的是一种叫“云烟翠”的茶叶!
直到所有人进献完毕后,太后才开了口,声似静谧的溪泉,美好又不失和谐,淋漓尽致地透露着皇家风范:“众卿家真是想得太周全了,本宫甚为感谢,还望众卿家今后为我菲图皇朝的国富民强尽心尽力。”
众人又连声谢恩。
坐在正中的皇帝,身着招牌式的黑红束领长服,磊落自然又英姿焕发,笑容可掬地开了口:“太后寿宴,众卿自在些,她老人家可不喜欢你们像上朝一样绑手绑脚的。今天的寿宴可是由朕新进的美人一手操办的,众卿家可要吃得尽兴才是!开宴吧!”说完,他朝右下方的我看过来。
这家伙给我揽的事儿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无数的眼光将我密不透风地包围了起来,我强装笑脸,从坐席上站起身来,“啪啪啪”击了数掌。二十名宫女步伐整齐地入殿,将用沸水煮过的干净盘碟、筷箸等用具一一呈至众人面前的矮桌上。此后殿外候着的膳监带着上菜的宫女鱼贯而入,将各式菜品点心按顺序(饭前点心、茶、冷菜、头菜、炒菜、饭菜、甜菜、饭后点心和水果)一一摆在殿正中的一长排桌架之上。另有两名太监用清亮的声音将菜品名称一一大声唱出来:
“贡品香茗:玉春茶、奶茶,人皆各一盏!”
“五式茶点:芸豆卷、鸳鸯卷、小麻花、千层糕、合意饼!”
“六干果:琥珀桃仁、开口银杏、蜜饯青果、杏仁佛手、香酥蚕豆、脆炸榛子!”
“四仙果:桂圆、葡萄、李子、蟠桃!”
“食艺欣赏:王母蟠桃、鹤鹿同寿、麒麟献瑞!”
“冷菜八碟:凤尾大虾、凉拌双脆、玫瑰牛肉、金钱香菇、水晶鱼条、玛瑙咸蛋、牡丹酥蜇、水晶肘花!”
“调味小菜:宝塔菜、美味翠瓜、香腐乳、炝黄瓜条!”
“珍品海味:金丝官燕、蟹粉排翅、月宫鱼肚、金钱紫鲍!”
“红白烧烤:烤乳猪、鸭丝美卷、富贵双味、春菊鳜鱼!”
“南北山珍:梨片果子狸、黄焖飞龙!”
“热炒六味:荷盐煎肉、玉带虾仁、爆炒鱿鱼、麻辣蹄筋、清炸鹌鹑、火爆腰花!”
“一品御汤:罐焖鱼唇、罐焖鸡丝!”
“山野蔬鲜:银花豆腐、扇面春笋、山珍叶芹、山珍蕨菜、湖米茭白!”
“怡红细点:拔丝山药、一口飘香、莲花酥、翡翠水饺、金玉馒头、八珍春卷!”
“精品膳粥:薏仁粥、红豆粥、黑米粥、莲子粥!”
“主食:咖喱炒饭、素翠炒饭!”
“甜品:津枣蛤士蟆!”
“鲜果:樱桃、枇杷!”
“另有:陈年桂花酿三十、陈年春菊酿三十、陈年米酒三十!”
几十种菜品各分数十细瓷小盏一一被摆上殿堂之中的桌架。由于采用的是自助餐形式,所备酒品均为不怎么醉人的佳酿。
“禀皇上,菜品已齐备!”膳监回了话。
“下一步还是由木美人安排吧!”他嘴角带笑,一双眸子望过来,惹得其他妃嫔的目光也跟风而至,令我头皮发麻。
我只好再次拍拍手:“备圣宴!”
于是,数名宫女,将事先放在殿台两旁的特制花梨木长桌抬上殿台,替换下原本的桌案。另有数名宫女将菜品一一盛上。由我亲口唱名:
“冷菜主盘:松鹤延年;
围碟:盐味红袍、上素烧鸭、抱财荣归、牡丹酥蜇、紫香虎尾、红油鱼片、鸡汁干丝、桂花鸭脯;
热菜:鸡汁鲨鱼唇、象牙凤卷、酒糟鲥鱼、明珠燕菜、天麻烩肉圆、游龙戏金钱、如意菜心;
甜菜:蜜汁蛤士蟆;
细点:新春玉饼、八珍糕、四喜饺子、蝴蝶卷子、五丁包子、细沙粘饼;
什果:樱桃、枇杷。”
我顿了顿,继续道:“回皇上、太后,圣宴菜品已齐备,请示下!”
“木美人辛苦了!”皇甫文昕对我说完,又转对殿下众人说:“各位爱卿,今日的寿宴可与往常不同,各种菜品酒食均为自助,即可随意在殿中走动取食,不必拘怩作态,自然闲适即可。”
我当下想,总算他把自助餐的意思理解透了。等下几百人在这铺着木地板的宽敞大殿中畅游于美食当中的情景一定热闹非凡。
“好——好——好——”太后嘴角噙笑,对我连声赞好,“既然美食已然呈上,各位卿家,那就开席吧!”
随着太后的话尾声,殿侧的乐队弹奏起动听的乐曲。
起先,主动起身去大殿正中取菜品的人还很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起身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到最后所有人都围着美食转起了圈,因为经常出入皇宴的他们也甚少一次性品味到如此众多的美味奇珍。
眼前诸多冷荤热肴均用料精细,山珍海味尽在其中。单烹调的方法就包罗了扒、炸、炒、熘、烧、蒸、炖、氽、酥、烩、爆、焖、拔丝等各种方法!只见菜肴中有的白似雪,有的红似火,有的黄如金、有的碧如潭……色彩缤纷,散发着阵阵诱人的香味儿!
再说盛菜的餐具,殿中均用上等青花细瓷小号盘盏,全新红木筷、朴实庄重!堂上的太后及帝后所用圣宴由全套粉彩万寿餐具装盛,配以银杯玉盏象牙箸,富贵华丽。用餐环境古雅庄隆,伴以丝竹礼乐,欢快歌声,殿堂外的大露台上还有专门的舞伶献舞;衣物首饰、装潢陈设、乐舞宴饮可谓一应俱全。
此情此景之下,面对如此美观悦目、浓香四溢的美食,众人怎能不食指大动?
不一会儿,群臣就聊的聊,吃的吃,喝的喝,欢笑荡漾在整座宫殿之中。宴席到最后,殿中桌案上已如风卷残云般被一扫而空,连殿台之上的太后与帝后都忍不住走到殿中与群臣狂欢!
我吃得很少,十几天累下来,居然瘦了些,心里还是挺兴奋的。只是经过寿宴之后,我就会成为后宫之中的箭靶,每个后妃都想将我噬了去!而实际上,我对后宫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想出宫,平静地过日子。眼前君臣同欢同庆的场面,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谁不知道如此热闹非凡的宴席中的人各揣心思暗潮汹涌呢。
席间,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只觉得头疼难当!木正南想利用我,所以他看我;后妃们想拉倒我,所以她们看我;皇帝与太后看我,也许是因为我的厨艺;石之彦看我,或者是因为他的情感;而其他的目光还来自姬家、来自朝堂之上的众臣。我这样的一介胖女子因这场寿宴将被命运正式地推到权与势的中心。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摆脱,抑或只能陷得更深!
差不多宴尾时分,我命宫女们奉上了新茶——春绿雀舌茶!至此,我能为整个寿宴做的都做完了。在众人围转品茶时,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在桃儿的搀扶下从殿堂的侧门悄然转至明阳宫后的花园。
暮春时节,园子里的景色迷了我的眼。眨眼一晃的工夫,树就长得丰丰盛盛、层层叠叠,阳光从缝隙里委委屈屈地照过来,在地上投出梦幻般的光影。新生的叶片很嫩,全身都被阳光映得金黄。一种不知名的藤萝在这回暖的天气里逍遥放肆起来,长得张牙舞爪,幸而它开了花,浅浅粉粉的紫色点缀在叶丛中,才柔了些。
我安静地坐在园子的池边,桃儿匆匆离开为我端茶。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是桃儿呀,你也来坐吧!”我盯着满园春色发呆,身后却半天没有声响,“别闹了,桃儿!我口渴呢,把茶给我吧。”
背后的人还是没有声响,桃儿?
我站起,转身,却见身着一袭直挺玄色衣衫的石之彦就立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他抽痛着的脸被烦躁所困扰,儒雅的仪态中隐隐透出掩饰不住的文人风度。
“是你!”我扶着栏杆轻言。
“是我!”他仅吐出两字,声音深沉黯然。
两人就这样相望无语。直到我别过脸不看他,他才又开了口:“那词,你就当我从来没有送过吧!”
我望着他,奇怪而复杂!他这样飘然出世的男子,怎么可能看上我这么一个平凡的、胖得怕人,甚至是让人看了便会厌恶的女子?我不知晓这背后是否还有什么曲折,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木美美的身体,虽然我知道胖瘦与否、美丑与否与真正的感情无关!但这是古代,这是菲图皇朝,不是现代,眼前的男子喜欢我的几率会有多大?如此现实的问题摆在我面前,我怕,我胆怯,连自己都嘲笑自己是胆小鬼!好吧,沐云,你就是胆小鬼!
我低下头,默默地转过身,脑袋里的信念只剩下逃。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我念不出那首词的下阕,我也不可能念出来,因为我怕,因为我在坚定相信自己也是喜欢他的事实面前犹豫了!沐云,你是傻瓜!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为什么在关键时刻退缩了?你为什么选择当一个逃兵?
然而,更糟糕的是,六神无主的我转身后撞上了另一堵墙。
“爱妃打算去哪?殿里还热闹着呢!石卿家不是应该在殿内品茶的么?”皇甫文昕的声音满溢着力量,他伸出手臂揽住我的肩,迫使我半转过身与他并肩站着。同时,他漆黑的眸子闪着不容忽视的怒气,紧紧盯着面前仅三步之遥的石之彦。
我不知皇甫文昕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眼下的气氛沉闷窒息,根本容不得我作任何思考。
石之彦的眼光流转于我身上,而后敛容将一股割痛我的失落瞬间隐去,勉强笑道:“臣喝了些酒,原想到这园里静静待一会儿,恰巧碰到木娘娘,请皇上恕臣的莽撞,亦请木娘娘恕臣的无心打扰!”
“罢了,太后寿宴,难免高兴些。石卿家何罪之有?”搭在我肩上的手又加了些力道,他口中措辞委婉,含些警告。我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做?或者出于一个皇帝的不可为人折服的尊荣吧。
“既是如此,臣先去了。”石之彦掩住眼中的流光,问了礼。
“去吧!”身边人言罢,石之彦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我挣脱皇甫文昕搭在我肩上的手,正欲离去。桃儿却来了:“娘娘,您的茶!”
“算了,我没心思喝。跟我回常恩宫吧,桃儿。”我感到空前的累,身心疲惫。两人之间瞬间的战火已经让我恍然失神。
“你认识石之彦?”皇甫文昕拦住我,问道。
我不答,只想离去,却被他用力带住了身躯。第一次,战栗无措的感觉侵袭了我。我望着身为天子的他的脸,那不是一张普通的脸,那是一张拥有至高权力的、凌烈决断而又负气的、任何女人看了都可能爱上的脸。他在生气。我身上仅剩的理智告诉自己必须逃,不仅仅逃离石之彦,也逃离眼前的皇甫文昕。嘴上说出的竟是十分生硬的话:“皇上,臣妾累了!”
他钩着我的手乍然放开,紧绷着的脸却未放松,精光乍现的双眼立时被颓丧所代替,看着他自己的那双停在半空的手,困惑地说:“桃儿,好生送朕的爱妃回常恩宫。”
“奴婢知道了!”桃儿应声来扶我。我别过脸将他撇在原地,朝与石之彦相反的方面走去。
树叶因风沙沙而动,一抹隐在林中的红色裙裾豁然刺痛了我的眼睛。她和我,一个在暗,一个在明,终究都放不下那个人!
寿宴后三日,正当我为身居皇宫踌躇不定之时,不幸之事降临我身上。这样的事降临在后宫其他任何女人身上都会是一件光耀门楣、吐气扬眉、得偿圣宠的福事,然而于我来说,这又能价值几何?
我跪在东华殿内,依然是那个宣我入宫的老太监总管常德,以他尖锐的声音宣读着圣旨。大意是说我操办太后寿宴有功,故而太后亲自提及我的贤淑,称有助于在后宫扶助天子,帝后皆准将我由四品“美人”连越数级直接晋封为二品“昭仪”,赐号“沐”。双膝跪地听封,虽垫有跪垫,我却仍能感觉到空气中寒入骨髓的森冷,没有欣喜,表情木然地低着头,在别人眼里这是恭顺,但我知道自己被命运愚弄了,越陷越深。
我厌恶后宫,不想在这里耗费时光,不想在这里轻舞闲愁,不想在这里争宠度日;我不想这样,但此时却由不得我不想,除了被迫接受,我再无其他方法。最可怕的事已然来临,自今日始我便是这后宫之中瞩目的焦点,也是后宫女人争相除之而后快的目标;我能在这喜庆兴奋的氛围里感受到另一种浮华背后的阵阵阴风,因为我知道“后宫之中有人对你好,便代表有人会害你”!
我在众人称羡的目光中被迫接过由礼部拟定文字,由工部用黄金镌刻的昭示着嫔妾身份的金册。一阵耀眼的金光闪过,我看到的不是富贵荣华,而是石之彦为我书写金册文字的表情,也是工部尚书在安排为我镌刻金册时的妒恨,更是皇后颁发牒文时的复杂心情。现在,我把它接了过来,便成了皇甫文昕名正言顺的“妾”。沐云呀沐云,今日之后的后宫,你将立足于何处?你不能再久留于这危机四伏的后宫了。
伴着册封而来的是数不清的赏赐:各种珠宝首饰、宫绸丝缎乃至日常生活用品无数,全都经由宫女太监的手摆进殿来。
按照菲图皇朝的仪制,我穿上华丽的束着高领的传统礼服,佩戴上串串名贵珠宝,戴上由金丝堆累的镶珠头冠至皇后处谢恩。
我由宫女扶着入了正阳宫,皇后脸色欣慰,一副很为我高兴的样子,口中说着严谨的训导言辞,态度谦和大气。我听不进去,只感受到四面八方的力量都朝我压过来,精神恍惚地度过了这么一个时辰。其实哪怕她摆一副恶生生的面孔,我也不会介意。试问有谁会愿意与其他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她越是和气,我便越觉得自己像是拆散人家家庭的插足者一般,也越发觉得后宫的诡异和阴晦。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正阳宫的,只知道正阳宫里住有一个女人,她是皇甫文昕的正妻,她也是皇甫文昕唯一的孩子——皇甫烟玉的母亲。我的身份是他的一名妾。我抬头,宫墙之上的天空不再是蓝色,云不再是白色,它们都是血红血红的,像无数头张着大口的野兽,面目可憎,随时都可能扑下来吞食我。
当日,我便从常恩宫迁入了正华宫,有了单独的一座宫殿,象征着我的品阶,位置正对水淑妃的正和宫,侧面绕过一些亭台便是方昭仪的正清宫。
直至下午,新殿里仍人声鼎沸。前来祝贺我的后宫各殿各阁的主子带着宫女太监快踏破了门槛。我是暮春时节后宫中最热门的人物,看面前所有人的目光就知道,她们不明白以她们的美貌为何反倒不如我!而我,多希望这样的册封不是落在我身上。人之大幸于我来说未尝就是幸事。
众人离去后,水淑妃与方昭仪也来了我的正华宫,随身备着贺礼,无非也是珠宝玉器之类,和蔼可亲地说了些体己话才离开。我只留了雪灵单坐在我面前。看她一心只顾美食的天真样子,我心头才舒展了点。直到吃完了整盘金丝糕她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不用说,随着我的晋升,刘云、华湘、桃儿及其他人都鸡犬升天,品阶有了上调,俸禄有所增加。等各方人都散去,我又送了些名贵物品给他们,思忖着是时候把桃儿嫁出去了。宫内风云变幻无休无止,她跟着我极为不妥,说不定还会有危险。
到黄昏,宫里又来了一位娇客,带着一名少年。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文喜。他进门一见我,就嚷嚷:“美美姐姐。”
我笑脸迎人,猜不出他身后这位宫装美人究竟是何身份。
“文喜,你该称昭仪娘娘了,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宫装美人嘴上责怪着,清丽的眸子毫不遮掩地看向我,似要把我剖析清楚才罢休。
“无妨!我与小文喜是旧识了,是吧?小文喜?”虽说已晋升高阶,我仍不习惯以宫仪自我称呼,还是“我来我去”的直接些。
“沐昭仪,你还没见过我,我便是文玥。”她爽朗一笑,明艳动人,笑声霎时就唤醒了昏沉的殿内气氛,好一位皇朝二公主!
我从华湘口里知道她不少事迹,听说这位公主特立独行,二十四岁尚未出嫁,因为是先皇的唯一的女儿,又是嫡出,她曾公然称她的未来夫君文才武略均须在她之上。尽管邻国王子、皇朝的贵胄世子中倾慕她的人如过江之鲫,至今却无人在两方面都胜过她。她便堂而皇之地尽情过着无拘无束的单身生活。这不能不说是菲图皇朝的一个重大奇迹!年满二十在皇朝未出嫁已是一件很有问题的大事,何况她是一国公主!
“公主客气了,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各宫里的来人一拨接着一拨,我说话都说得只差没口吐白沫了,现在还得再说,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华丽的词藻来。
“昭仪为母后准备的寿宴听得我直流口水,可惜我没口福,今天才回皇宫。小文喜对我说你的厨艺可比御厨呢!”她眉宇间透着英气,不若一般儿女,一口一个“昭仪”地叫,对我的身材样貌毫不在意,直接坐到我对面的座位上。可我听着特别刺耳。
“公主若有空,常来正华宫用膳便是,我可做些吃食,只要你不嫌弃就好。小文喜也可常来!”
原想正好问问文喜醉枫楼的众人都如何了?我辛苦开创的酒楼是不是已破败如前了?结果,皇甫文昕的身影趁着白天最后一丝阳光,鬼魅一般踏门而入。
“文玥,你跑到朕的爱妃这里来,就是为了和朕争吃的?”
“皇上,我好歹是你皇姐,你总是直呼我的名,从不叫我皇姐!没大没小的。”皇甫文玥一句话,就将兄妹间的深情厚谊表现了出来。
“你就大我三天而已,还皇姐呢!”皇甫文昕不以为意地说着,坐了我右侧的位置,“爱妃,我们今天吃什么?”
吃,吃,吃……把我弄到这步田地,还念着吃呢!真是过分!我蛮横地瞪视着他。
“怎么,封你为昭仪不好吗?”他言语中仿佛说这册封是对我的极大恩赐。
“皇上和昭仪慢慢聊,我先去给母后请安了。”皇甫文玥揪着小文喜的衣服出了殿门。小文喜挣扎着回头看我,似想和我说点什么,无奈被公主硬是拽了出去。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而是我很快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我叹口气,才刚被封为昭仪,木正南就让人带了消息给我,说是我做得好,木家以后的家业就靠我了,“不仅在后宫内是,朝堂之上我也会是众人的目标。我才被册封,木正南就给我带来消息了,要让我讨好你这个皇帝!”
“这主意好啊,我就是希望你对我好点儿!”他眉眼舒展地说着。
我呆滞了那么一瞬,偏过头道:“后宫之中,美人无数,她们哪一个不是巴不得对你好?怎么偏偏要选我?”
他听完了我的问话,表情不自然,却不作答,似也在找寻答案。
“我是认识石之彦,醉枫楼的招牌就是他赠的字!”我直截了当地回了寿宴那天他问过我的话,有的话挑白了讲,对彼此都好,“赏雪会上我们也有见过面,我的两首诗,你不也知道吗?”
“什么诗?”他不明白地问。
“你不知道?”我纳闷儿,水淑妃都知道的事,他竟然不知道?“水淑妃没跟你讲过?”
“回京城后,我很少待在府里。淑妃她……很少和我说话,有时一个月也说不上几句话!”这么说,他是并不知道了。那岂不是水淑妃那时说过得很好是在骗我?她就是这样,太含蓄,含蓄到不知道争取!又或者是,石之彦还在她心里挥之不去?
“这样啊?”她太柔弱了!现在她比起我在池峰初见的时候忧郁多了!唉!
“娘娘,娘娘,不好啦!不好啦!”华湘从门口急跑进殿,大声惊叫着。什么事能把向来沉着冷静的华湘惊成这副模样?一种不祥的气息涌上我心头。
见一旁坐着的皇甫文昕,她连忙跪下了:“奴婢请皇上圣安。不好了,雪才人在回常恩宫的路上坠到池里了,现在已经不行了!娘娘……”她头上沁着汗,眼里尽是惊恐的泪水。
“什么?”我手上的杯子“啪”一声就掉到了地上。不可能的,雪灵丫头之前来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她还说让我下次再做好吃的给她吃,她才十三四的年纪,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这绝不是落水这么简单,一定不是。
“你确定是真的?”他觉得难以置信,转而问呆愣的我,“沐云,你没事吧?”
“没事!快带我去,我要去看她!”从选秀到现在,雪灵总是跟在我身边,虽然相处的时间也就两个月多点,但那丫头的活泼和纯真完全感染了我!我几乎是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妹妹来看待,亲昵之情不比寻常。我才刚被封为昭仪,不到一天工夫,她就出事了!这决不是巧合!我木然起身,激动地上前拉起跪在地上的华湘,“华湘,快带我去!”
“沐云,你别去!我去!”他抓住我的双手,大声地说,想要稳住我的心神。
我挣扎着,不能自已,直接给了他一拳。
“皇甫文昕,这都是你害的!这都是你害的!”好不容易挣脱他,我激动地冲出殿外,眼泪狂飙,“华湘,快带路!我要去看雪灵!”
天色已近全黑,沿途的宫灯肃穆地亮着,整个后宫都沉溺在这朦胧半黑的天地混沌间,仿佛随时都可能从某处角落冒出几个妖邪来。真希望路能短一点,再短一点,我跟在华湘身后,心急如焚地向常恩宫飞跑,默默地祈祷上苍:雪灵,你要挺住!你要活下去!为了你的将来,你一定要活下去!
皇甫文昕一言不发地疾步紧跟其后,虽然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相信他的心情也和我一样落到了谷底。
在前往常恩宫必经的大片莲池边上,人影绰绰,十来个人就地围了起来,有宫女,也有匆忙赶去的太医。想是事情突发,还来不及送到常恩宫。因为常恩宫位于整个后宫布局的西南角,离正字头的正宫挺远。
我冲过去,扒开人群,见雪灵直挺地躺在地上,衣襟全湿。地上流了一摊水!在宫女手上的灯笼映照下,她眼眸紧闭,唇色惨白,面如纸色,完全没有了生命的迹象。我朝着正在施行救治的太医就问:“怎么样了?”
“到底怎么回事?”皇甫文昕声冷如铁,厉声问道。
众人见我,又见我身后的皇帝,忙下跪行礼,我连忙挥了挥手:“快救人要紧,就不要行礼了。”皇甫文昕站在我身旁,脸部线条僵硬。正在诊治的太医来不及回话,眉头皱成了一团。
这时包括皇后在内的各宫主子奴才都陆续到了,对皇帝行礼后小声地议论着。我满脑子都是雪灵往日清灵的笑容,悲从中来,哪里听得清她们在说些什么?下午的时候她还端坐在我面前吃食……她还这么小,以后的路还很长,可现在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太医冲我摇了摇头,我顿时懵了。半晌后,我疯也似的用双手用力挤压雪灵的腹部,希望她能把肚子里的水吐出来。一次,两次,三次……她的嘴里慢慢溢了些水出来,人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又不停地俯身为她做人工呼吸,可是足足过了一炷香时间,她仍然没有醒来。握着她冰冷的双手,我的心凉透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啪嗒啪嗒”地跌落在她脸上,撕心裂肺地唤她:“你醒醒呀,雪灵!你醒醒……我是美美姐姐呀,你醒醒呀,你睁开眼看看我,看我一眼呀……你不是说还想吃姐姐做的饭吗?……你起来啊,你醒来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你说话不算话……”
“娘娘,您别哭了,她去了……”华湘泣不成声地劝慰。
“沐昭仪,她已经去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皇后亲自从身后扶住我,试图拉我起身,语带惋惜,“本宫明白,妹妹初进宫时就由雪才人一直伴着,感情自是不比一般。她若知道你对她这般心疼,也不愿见你现在的模样儿。”
“来人啊,准备棺材,把雪才人好生殓葬了!”皇甫文昕低沉地吩咐,“让礼部派人通知她的亲人,好好安排些赏赐告慰亲属。”
一听要把她葬了,我死命搂住雪灵小巧的身子,不让任何人碰她,哭得惨绝人寰!
在场的人除了皇后都不敢来拉我,只得任我就这样搂着她不放。良久,皇甫文昕把我架起来,让华湘和桃儿两人一左一右架住已哭得四肢无力的我。我只能眼睁睁地见她被抬走,被浓郁如墨的夜色掩盖过去。
被送回正华宫后,皇甫文昕陪着我坐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我情绪稳定,他才离去。整夜未眠的我一直在想:雪灵落水绝不是偶然的,她聪慧过人,不会这么不小心,何况她还有一个宫女跟在身边!宫女!对,那个宫女!坐在殿里哭肿了眼,我总算想起重要的线索,便大声叫:“刘云,华湘!”
华湘和刘云面色凄然地出现在我面前:“娘娘,什么事?都快天亮了,您怎么还没睡?”
“你们去暗中查一下跟着雪灵的那个宫女。这件事很古怪,如果是这样,我不能让雪灵白死!”我暗中发誓一定要弄明白事情的真相!
12. 暗箭难防
弹指之间,又过了一个月,后宫百花争艳,烟柳含翠,景色怡人。初夏的阳光不算太晒人,却来得很强烈。雪灵去了,整个后宫不消几日又恢复了平静,照例聚会,照例莺歌燕舞,似乎这个十四岁的空灵女孩从未出现在众人眼中一样,让我不得不为后宫的漠然感到惊心害怕。
我暗中安排人在内宫各局(包括掖庭局、宫闺闱局、奚宫局、内仆局、内宫局等)查实当天跟在雪灵身后的那名叫白荷的宫女,却未曾想到宫中根本就没有此人的任何记录,仿佛她凭空消失了,从未存在过一样。时间一点点流逝,我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肯定的是雪灵的确不是失足落池。雪灵,我应该怎么做才能找出害你的人?
“娘娘,您又想得出神了!”华湘端着一碗东西进殿,“您连午膳都没用,这是御膳房送过来的银耳莲子粥,还温热着呢!您尝尝!”
“嗯。桃儿出嫁了,正华宫是越来越清静了,还是她在的时候好,热热闹闹的!”我请求了皇甫文昕,将桃儿指婚给了那个在赏雪会上所见的长得肉嘟嘟的戚姓探花,如今她已是实至名归的探花夫人了。那探花本名戚玉,虽说只任了个小小的礼部郎中,但其为人诚朴、处事谦和,将来必会有大好前途。桃儿这一出嫁,我也就放心多了。表面上有如一泓静水的后宫已经暗潮涌动,深不可测。
“那是娘娘心善,为她谋了个好去处!”华湘熟练地指挥宫女四处打扫。
我品着糖水,默默无语。自从我成为昭仪之后,身边又多了几名宫女太监,但凡是重要的事还是交由华湘和刘云去办,新来的只被安排办些跑腿打杂的外围事务。重重危机之中,如何自保真是一门令人头疼的学问。一个月以来,后宫中的众女对我趋之若鹜,巴结讨好无所不用其极,着实把我烦透了。她们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让我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因为整个皇朝,除了朝臣之外,见皇甫文昕最多的除了我外再无第二人!
他每天来正华宫坐坐,闲聊一阵,来吃我亲手做的饭食,从未留宿。即使如此,我也知道后宫的女人都盯着我,朝堂上的人也惦记着我。最开心的莫过于木正南,他似乎相信木家的家业真的能押在我身上,可以高枕无忧了。然而,皇帝又岂是吃素的?若他真只是一个二十四岁、年轻没有主见的皇帝那倒也罢,单说兵谏夺位,就足以表明他头脑精明,谋略过人!
“爱妃,在想什么呢?出神得连我进殿了都不知道。”黑红相间的身影带着一阵细微的风声迎面而来,他的脸像飘在晴空中的风筝一样闲适。
“皇甫文昕,你知不知道你叫‘爱妃’叫得多恶心?听了都让人起鸡皮疙瘩!”我揶揄着,看着长得英武俊俏、胆识过人又凌烈果敢的他。
“换了别人我还不叫呢!也就是你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言语总是带着让人不可抗拒的独占性,有时甚至带着侵略的意味,换作是别的女子,恐怕早就抵挡不住了!
“你应该多去去皇后那边,或者水美人、方昭仪那边也成。不要总往正华宫跑,你这样总有一日会害了我!”我不是劝告,我是出于对自己的安全考虑。雪灵已经成了我心中的阴影,我要查清这件事,便必须坚强地活下去。
“不要提这些扫兴的话,我告诉你,今天我办了一件大事!”他兴高采烈地将外袍脱了,露出大红色的衣衫来。我所熟知的中华六千年历史的前几千年,天子一向喜爱明黄色,明黄色一向是皇室的标志。然而在菲图皇朝,历代天子都穿黑红搭配并缀着金线所绣的龙纹的服饰,束着高领,风格庄重沉稳。他穿起这身服饰来,气宇轩昂,和从前的月白衣衫打扮相较,仿佛变了一个人。
我只顾着想,也没听明白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些什么,直到他气极地叫着:“沐云,我说的你听进去没有?你的方法很有效呢!”
“什么有效?”我恍然回神。
他一副败给我的脸色:“你最近怎么总是走神?经常一个人独自想着什么东西,不理人!会不会是病了?”说着,他便伸手过来要为我望闻问切一番。
我避开他的手:“没什么!”我能告诉他我在查雪灵的死因吗?后宫里已经明确地有了结论,一致称雪灵是失足落水。我当然不能明着来,若是明着来,不仅会打草惊蛇,自己也会有危险。
“回头,我叫御医过来为你诊诊脉!”他坚持着。
“不用了。你刚才说的大事,是不是调迁了新人至吏部补了原先的吏部侍郎空缺?”那日,他在我面前提了提朝中情况,我就随口说了句“百年大计,以人为本”,没想到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莫不是他把这件事给办成了?
“正是,有了这一步棋,今后朝中大小官员,尤其是京官的升迁调配全在我的掌握之中;同时也给吏部尚书这个老家伙上个套儿,省得他墙头草——两边倒,跟着朝中的权势转来转去,用人唯亲!”他眼神坚定而兴奋,少有的心思外露。
“那得用人得当,否则同流合污,更加难以收拾。”当皇帝也不是好差事,弄不好反被臣子牵着鼻子走,连个响屁都放不出来。
“不会,我将老丞相的亲子调任此职!老丞相石澜为人忠直、刚正不阿,是父皇最信赖的臣子。这石之彦在礼部也任职好几年了,做事沉稳,有其父之风,必能担当此任。”他自信满满地道,看样子并未把当日在明阳宫后花园的事放在心上。
我心中赞了一声,担当天下权,当有此胸怀!同时也在想,石之彦也被卷入了这水深火热的权势之争当中,不同的是,他在天子的朝堂,我在天子的后宫。我们不同的命运同被眼前的皇甫文昕所掌握。我索然道:“我得去元福宫了,太后差人来说要见我!华湘,准备好了吗?该去元福宫聆听太后娘娘的教诲了。”
“太后姨娘要见你?”他沉吟着。
我点头,起身往外走,看见太监总管常德在宫门前使劲伸着头朝殿里望,顿觉好笑,又听见华湘在外回话说已备好轿了。
“沐云,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他捞过椅背上的外衫,跟在我后面。
“只是去见个面,又没叫你去,你跟着去干什么?”老实说,自从祝寿后一个月,太后一直虔心修佛,完全不理会后宫的闲杂事情。今天早上却突然派人来说是要见我,透着古怪。
我终于将皇甫文昕给赶回了御书房,一路上坐在小轿里晃晃悠悠的,心情反倒五味杂陈。从前在电视剧里也看过不少的后宫女人戏,倒也不觉得有多可怕,可在这个菲图皇朝充满阳光和喜气的后宫金殿玉阁里,一切事物的背后似都暗藏着让人惊心的一面。
轿停了下来,我被扶出轿,玉仁嬷嬷——正是在醉枫楼交订金的那个中年女人,已在殿阶前迎我了。“奴婢给昭仪娘娘问安!”
我颔首,其实她不必对我这般客气,看她的样子应该不止跟在太后身边三五年时间,其内敛的精明与谨慎的态度让人为之折服。
“劳烦玉仁嬷嬷出门来迎我了!”
“娘娘快请进吧!太后娘娘已经在大殿等你了。”她招手将我引入宫门,华湘跟在我后面。三人绕着漆了红漆的回廊急步走着。
过了花坛,一来一回两条回廊穿插而过,我突然察觉对面回廊上立着一玫紫色身影。感觉有两道柔韧的目光朝我疾射而来。我骤然止步不前,与对面的玫紫色身影两两相望。这时玉仁嬷嬷见我没跟上,回转过来,敛容看我。
“嬷嬷,她是?”我小声问。
“走吧,那是温太贵妃,先皇去后,她便一直跟着太后娘娘住在元福宫。太后娘娘并不常召见人,她大概也是对昭仪娘娘您感到稀奇,来看看。”玉仁嬷嬷笑笑,继续往前走。
我又朝温太贵妃的方向看了看,玫红色的身影纤弱如尘般被花影树木掩了大半,我赶忙回头紧跟上嬷嬷。
到大殿的时候,太后果然已正襟危坐其中,等候多时了。我躬身一拜:“美美请太后娘娘慈安!”
“起来吧!给沐昭仪赐座!”太后慈眉善目。她年近半百,却精力充沛,年轻时的惊人美貌还保存在她微微发福的脸上,那等丰人之姿必不是每个人都有的。除此之外,她身上那种来自佛家的温善气息将她衬得荣贵异常,绝无半分糟粕之气。
两名宫女立即听命为我备了座。
“谢太后恩赐!”我依言坐下,又有一个宫女为我备了杯薄茶。随着丝丝热气腾起,茶香四溢。
玉仁嬷嬷将殿内人都遣了出去,华湘出殿在门外候着。太后这才开口,语含威严:“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什么吗?”
我摇头,猜度着她将要说什么。
“本宫当时说‘木姑娘厨艺超群,若是每天都能品尝到就好了’。你做的那道菜真是让本宫回味无穷!”她双手交叉,金丝制的指套长长尖尖,被光线映得极其华丽。
“是太后娘娘错爱了!”我终于明白,是谁让我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宫!虽然皇甫文昕确实在殿选时捉弄了我,但真正在幕后为我开路的却是眼前的太后。
“本宫第一眼见你时就感觉你与众不同。你不会怪本宫为了昕儿强行让你入宫吧?”她的目光真是别具一格,不怒而威,显然她也曾叱咤风云,只不过她的天地是先皇的后宫。
她这么问,我只得口是心非:“谢娘娘的恩典!”
“真懂事!玉仁,把东西拿过来!”太后轻唤一声,玉仁嬷嬷随即双手将一只紫檀木托盘递到我面前。
“太后娘娘,这是什么?”我指着托盘内的精致锦囊问。
“本宫还欠你三百两饭钱,今儿就把这东西送你了!这金凤令乃先皇所赐,普天之下,只此一枚。本宫觉得与你有缘,这东西留在我身边也没什么大用处,于你则不同,后宫之中争斗在所难免,它可保你性命!你可好生收好了!”她说着,亲手将锦囊递了来。
“太后娘娘,这么贵重的物品,美美不能收!”既然是先皇赐她的信物,我怎么能伸手去拿?
“拿着!”她将锦囊塞进我手里,松了一口气,“本宫送你,是让你用于自保,将来辅助昕儿为皇朝千万子民谋福,开创盛世年华。你要记住,但凡大小事例都须小心谨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本宫看得出昕儿很关心你,你要好好珍惜!”
她一番话说得我脸红心跳,握着手中那只贵重的令牌,不知所措。眼前的皇太后能立足于深宫之中傲然不倒,必然深谙处世之道,相信她不仅对整个朝野形势看得非常清楚,对后宫中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亦是了若指掌的,否则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把我找来,又说了这么一番话。我连忙跪下谢恩:“臣妾谢太后娘娘恩典。”有了这只令牌,我的生命就有了保障。
“既然本宫让你进了宫,总是应该照看着你。你可要好生惜福才是!跪安吧,本宫礼佛的时辰到了。”她慈爱地摆摆手,示意玉仁嬷嬷开殿门。
我行礼后退出殿外,坐上小轿由华湘伴着回正华宫。
离正华宫近了,轿还没落地,我就听见一阵嘈杂之声。
华湘失口惊叫:“娘娘,出事儿了!禁军围了正华宫!”
“什么?”我伸手掀开轿帘,见大队的禁军将正华宫围了个水泄不通,心中暗道不妙。
顾不得小轿有否停稳,便冲了下去,提着裙摆跑到宫门前,质问守在门前的侍卫。“怎么回事?”我不过就是去趟元福宫,来回一个时辰,正华宫就像翻了天似的!
“娘娘……”宫女太监们见了我,争相哭诉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大声喝止他们的哭声,“谁这么大胆,来正华宫闹事?”
“回昭仪娘娘,卑职是禁军护军参领于天,奉命前来查证。”一个身材魁梧、浑身上下全副武装的铁面将领对我施礼作答,声音铿锵有力。
“查证?身为禁军不好好保护皇宫内里的安全,倒跑到正华宫查证起来了?”是谁下令让他们来的?他们究竟来查什么?我的心紧张起来,后宫之中果然是非众多。
我抬步入内,于天往我身前一横,挡了我的去路:“娘娘暂时不可入内!”
“你到底想干吗?这是我的宫殿,你敢拦我?”我向前跨了一步,他被迫后退了一步以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
“卑职不敢惹恼娘娘,但请娘娘体恤卑职也是奉命行事!”他死活与我作对,仿佛一面铜墙铁壁般堵了我的去路。
“奉命?奉谁的命?我数三声,如果你再不让开,我可对你不客气!”我恶狠狠地瞪视着他,紧接着数数:“一,二,三……”
他仍直直挺在我面前,纹丝不动!好小子,有种!
“浑蛋!”众目睽睽之下,我“啪”的一声,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给我让开!”我不发威还真当我是病猫,还反了天了!
他呆了,没想到我真对他动了手。
我趁他发呆的同时,侧身进殿。
殿园内已被糟蹋得满目狼藉,花木乱作一团。进了正殿,只见几十个身着铠甲的禁军护卫四处翻箱倒柜。殿内的东西已被翻得杂乱无章。桌椅缺胳膊少腿儿。香炉滚到了地上,各种瓷器的碎片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地。内里的寝室,各种衣物被扔得到处都是,连床上的围帐、屋内装饰用的布幡也被扯得零零碎碎!
见我进殿,所有人只是停了片刻,又接着搜索。屋子被捣得乱腾腾不要紧,更夸张的是有人竟然拿着锄头、铲子在宫里宫外堂而皇之地挖了起来,仿佛寻宝一般!
“都给我住手,你们在干什么?给我住手!”我叫嚣着喝令众人停止,声音在殿内扩散至每个角落,尖厉怕人!
众人仍是旁若无人般继续着手中的动作,挖的挖、铲的铲、翻箱倒柜的还照样翻箱倒柜!
他们到底是要找什么东西?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必须先让人通知皇甫文昕。这样想着,我只得再次出殿。到殿门,那于天竟是将我拦住,不允我出去:“昭仪娘娘既然已入殿,就不用急着出去!”
“于天,你究竟在玩什么花样?是谁派你们来的?有皇上的御令吗?”我厉声责问。照理说禁军是皇帝的亲兵,如果没有皇帝的许可,怎么可能随意地动作?皇甫文昕再怎么捉弄我,也不至于对我开这样天大的玩笑!他一定还不知情,如果这样,那么今天这出戏肯定不会这么快收场!危险的气息逼近,我横下心来一扫往日的担忧,该来的就算我想躲也躲不过!
隔着花厅,宫女太监被侍卫们看管着规矩地站在宫门处,焦急地哭着,不停地叫我,独独少了刘云!我心中略带宽慰,伸手入袖,触及太后刚赐的金凤令,心中有了些底气。于是挺直了脊背,无惧于眼前被我打红半边脸的正眼冒怒火的于天!
“禁军之责在于保护皇上的安危,守卫皇宫及京城。任何人想要对皇上不利,都不容饶恕!卑职职责所在,即使是皇后娘娘也不得例外!”他言下之意似乎我犯了什么重罪,而我不过一名小小昭仪,容不得我自由进出!
他这一说倒提醒了我,自古以来后宫嫁祸栽赃的事还少吗?不由得心中一凛,这一定是他人所设的陷阱!如此,我今天恐怕难逃生天!
“你什么意思?”
“卑职只是在履行职责……”
“禀告于参领,找到了!”两名侍卫从内里的寝室飞奔而出。
这时,宫门前一阵骚动,皇后、水淑妃已到,身后跟着一群宫女太监。皇后首当其冲地进了宫门,“怎么回事?谁这么大胆子围了沐昭仪的正华宫?”
把守宫门的侍卫见是皇后,连忙行了跪礼,让了开去!她可是一国之母,是当朝丞相的孙女,又是兵部尚书之女,如今得主后宫,谁敢拦她?
皇后携着淑妃一同进了正华宫,殿里殿外的侍卫们悉数行跪礼。
拦在我面前的于天行礼后道:“卑职奉禁军指挥使之命前来正华宫查证,不知皇后娘娘驾道,有失远迎!”
禁军指挥使又是哪一位?怎么偏就和我过不去?
“美美,你没事吧?”水淑妃小步跑过来,越过于天,抓住我的双手,流露出殷切关心。
我默不作声,见皇后对于天摆出一脸气愤,慢步向我走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那表情带着浓厚的讽刺意味,难道是她?所以她与水淑妃来得特别快?我心中生出些反感,蓦地抽回被水淑妃握住的双手,沉稳地回了句:“臣妾没事!”
水心玫看着我动作反常,露出疑惑:“美美,你怎么?”
我没说什么,依然仔细地观察着皇后的表情,分析着她有什么理由与我过不去?就因为皇甫文昕表现出的对我的态度吗?单是这一点,用不着这么大阵仗!眼前的水淑妃与她同为一门,共享富贵,以她俩的才貌根本不用担心我这个无心于后宫的敌人!又或者最不可能的人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于参领,东西在这里,找到了!”两个先前还没走到我身边的侍卫迎了皇后,便又再次上前,呈上两件东西。
那是以桐木制成的两只一大一小的小偶人,小偶上写着字,被插满了银针,样子很是恐怖!巫盅之术!我宫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不可能的!脑袋里顿时瘫痪了一阵。
皇后与水淑妃亦是见到,尖叫出声,声音惨然划破空气,带着惊恐的尾音:“巫盅!这是……”
“怎么回事?”方昭仪亦是带着宫女进了宫来!待见着侍卫手上的两只布满银针的偶人,她也是“啊”一声大叫!然后傻站在当场,连该对皇后、淑妃行的礼也忘记了。
接着,后宫其他大小主子也陆续到场了,均被吓得花容失色!
原本正阳宫、正和宫、正清宫与正华宫就挨得近,皇后、淑妃与方昭仪三人来得最快也是合情合理。我在内心苦笑半分,自古宫闱之争都少不了巫盅的戏码,真是可笑,这回轮到我亲身体验一把!眼光流转于三人之间,谁才是嫁祸我的人?是因为嫉妒我“受宠”?还是因为我暗中查雪灵的死因触及了某些人的神经?雪灵,雪灵,姐姐该怎么办?这样的困局,我应该如何去解?
“烦请沐昭仪娘娘把这东西给解释明白!”于天的脸刚毅无比,话声充溢着自信!
我冷笑两声:“解释?怎么解释?我说有人栽赃嫁祸,你信吗?”
“从娘娘宫里搜出巫盅偶人是事实。娘娘正得天宠,怎么能妄想争夺后宫极位?竟然做出这等诅咒皇后娘娘及小公主的狠毒事情来!”他表情生冷,对我百般不齿,“来人,把昭仪娘娘送去内审局!”
内审局是菲图皇朝专门用于审处后宫女犯的地方!关于那地方的传闻极为恐怖,刚进宫时,我就听华湘说过了。
两个侍卫听言上前,准备用绳索捆缚我!
我心中笑道:沐云呀,沐云,你果真走到尽头了么?又不时用余光扫望宫门,期待有个人能从那里突然出现,解了这困局。
眼前的众女除了惊慌之外,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皇后与水淑妃显然还处于惊恐之中,毕竟那木偶上写的可是“姬滟”和“皇甫烟玉”!在这极其迷信的时代,谁不怕恶毒的巫盅之术?人人闻之色变,又如何会有人相信我的说辞?
“慢着!于参领,巫盅之事可大可小,且听沐昭仪自行解释再送不迟!”出声之人,竟是已恢复清明的方昭仪!我向她投去一眼,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于参领,我跟你去便是!”我昂然大步地穿过殿前的皇后、淑妃与方昭仪,心中却暗自起誓,如若我因此事死了便罢,倘若我能安然度过此劫,来日我必将对陷害我之人以牙还牙!
“走!”见我自动出宫,于天动作突地慢了一拍,没料到我会自动随他前往内审局,然后他挥了挥手,在宫中搜寻的所有侍卫均停下,列成队跟在后面。剩下满地狼藉与呆立于惊恐之中各有心思的皇后、淑妃、方昭仪、各殿阁大小主子以及一群宫女太监。
在我离宫门仅一步之遥时,皇甫文昕的黑红身影拦住宫门,身后跟着满头大汗、衣衫尽湿的刘云。我没看错人,刘云果然忠心耿耿,便感激地朝他看了一眼。
正华宫里外站着的所有人见得天子,皆跪地三呼万岁!
皇甫文昕扫视了一圈,勃然大怒:“大胆于天!谁命你来查正华宫的?没有朕的御旨,竟私自查封后宫,此罪足可要你项上人头!”
“皇上恕罪,卑职是奉禁军指挥使风杨大人的命前来查实的。风大人接到一封密信,称昭仪娘娘私行巫盅之术,贻害后宫,因此派卑职来查。经查证,在宫中搜出此物!”于天慷慨陈词,在天子威严下竟未显露一丝一毫的奉承之意,当即双手奉上木偶。
皇甫文昕脸色为之一变,并未接那木偶,反而转眼看我。
我眼带冷意看他,皇甫文昕,这可都是你害的!
之后,他收回看我的目光,直走向皇后与水淑妃:“皇后以为此事如何?”
“臣妾……”必是鉴于皇帝即将爆发的怒气,一向大度雍容的皇后没敢把话说完,一脸委屈。
“皇上,此事与皇后娘娘无关,娘娘本是在臣妾的正和宫品茶,听人来报正华宫被禁军围了起来,便直接过来了。”水心玫道明事情来由。
“谁不知道你们姐妹情深!”他怒极地吼着,话中深意是说她们姐妹之间相互袒护,怀疑她们与此事有关!
所有人都被天子的怒气震得魂飞魄散。可怜水淑妃被他这么一吼,竟楚楚动容地哭了起来。皇后脸色苍白,似浑身无力。倒是一边方昭仪的脸色反倒正常些。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一个四十来岁的武将,踩着矫健有力的步伐进了宫门,对着天子就是一跪!
皇甫文昕转身对着宫门前的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又有数名朝臣从我身边进门。领头的正是丞相姬元烈,其他人分别是工部尚书林玉堂、刑部尚书龚静以及大学士苏文。这几位都是朝中位列一品的大员!太后寿宴时,我均有见过一面,所以识得。
一座小小的正华宫,风倒不小,不仅吸引了一群禁军,还招来一群后宫佳丽,如今竟然把朝堂上的风云人物也招了来!足可见众人对我的关注程度之高,令人咋舌!陷害我的人已然不是一两天的计划了!
我抬头,看了看皇甫文昕,连这些朝堂之上呼风唤雨的人物都来了,他即使有心也无法保全我!毕竟是刚登基不久的天子,谋臣的劝说也是要听的,而我只不过一介误入宫门的厨娘,怎么能与他的江山社稷相提并论?何况另一边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仅两岁的亲生女儿,血浓于水,如何割舍得了?他的为难我都看在眼里。我握紧袖中的金凤令,这应该是目前唯一能救我的东西,看来太后极有可能早已洞悉一切!
“都来了!”谁都听得出他话语中的怒气!他不满的情绪大刺刺地摆在脸上,也许他心里正在想,他是天子,为何事事都要看这般老臣的脸色行事?“起来吧!”
“皇上,巫盅在宫中出现,的确不是小事。此事应该仔细彻查才是!”姬元烈声若洪钟,动作十分敬畏,没有一般权臣身上那种得意之情。另三个人出言附和着。
皇甫文昕一张臭脸,横眉冷眼看着面前的臣子:“众卿家来得真快!连朕的后宫之事都要插手,眼里还有我这个皇帝吗?”讥讽与愤怒说得几人险些挂不住老脸。
“皇上,这是卑职收到的密信,请您过目。”倒是那武将上前递过一封书信给皇甫文昕,一脸正气,言语中不带个人情感色彩,“卑职亦赞同丞相的话,必须在后宫严查并清除巫盅之术,以免祸害他人!否则他日朝廷民间竞相效仿,后果将不堪设想!”
什么意思?要把我严办了?我冷冷地一笑,这名虎背熊腰的武将必是风杨没错了:“风大人的意思是要把我给严办了?”
听我乍然出声,几位朝臣半转过身看过来!那姬元烈人老眼可不老,凌烈的眼神似要把我剖析得清清楚楚才肯罢休。果然不是一般人物!
“娘娘,您误会了!卑职说严办,并非就是定您的罪,而是将事实查个水落石出!”风杨面色未改,话说得倒是公正。只是目前物证已在,我一介小女子如何能逃脱陷害者的算计?事情刚发生,正华宫就被几方人马堵得进出不得,清白只不过是胜利者口中可有可无的附属品!何况眼前的形势,皇甫文昕这个当天子的都得要看臣子三分脸色,我小小沐云还能拿他们如何?
“那好,风大人,我就把小命交在您的手上了!我跟你去内审局!”不容众人相互再有何说辞,我挺直身体,威仪四射地出了宫门,头也不回。我要让众人看看,我不是个胆小怕事的后宫女人!
华湘、刘云和跟着我的太监宫女们见我从容地走出去,叫得凄惨悲离:“娘娘……娘娘……娘娘……”而后又是悲呼数声:“皇上,您救救娘娘!求您开恩救救娘娘!”
我戾气横生,沉声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死,又有何惧?我若出得内审局,将来必定饶不过陷害我的奸佞小人!”不知身后这些人对我这句话做何表情!
“沐……”皇甫文昕叫出一个字,差点把我的真名叫出来,“朕相信你!”
简短的几个字,像一股力量注入我心田。我停了停,疾步往前!他是信我的,但他把我害苦了!有朝一日我出了内审局,我必揪出害我之人,定将我所受一切十倍奉还!
未料,我未走出百步,迎面又来三人!为首之人却是仙风道骨的前丞相石澜,身后跟着石之彦,还有一位竟然是在醉枫楼被我使唤来使唤去的杜老!他怎么会出现在京师?那醉枫楼的情况怎么样了?到底怎么回事?我脑中升起大大的疑团。
三人见我,忙行大礼。石老还是对我恭敬得过分,杜老反而一脸忧色。我望向石之彦,他眼光低低地躲着我。是呀,毕竟我是天子的妃嫔,他是朝臣,两者不可能再有交集!
我和颜悦色请他们起身,彼此交换了眼神,碍于身边的众多侍卫,不得有只言片语。
别过几人,我随即跟在侍卫身后,移步至内审局。
今日的正华宫真是一锅粥,沸腾得可以!
13. 破茧成蝶
日射血珠将滴地,风翻火焰欲烧人。
春日争艳的花事已了,紫薇、木槿尚未开放的五月,石榴花灿烂似火,在翠绿光亮的叶丛中热烈地开放了,暗香撩人。与朝堂之上的激烈争斗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后宫情势又何尝不像石榴花一样火热?
内审局离冷宫最近,可谓人烟渺渺,十分冷清。我正需要这样的安静,好好想清楚谁才是我的敌人,坐在牢舍之中,望着窗外唯一能让我看到的石榴树,冥想出神。牢舍地上铺着厚厚一层干草,陈设着简单的木桌椅、被褥。看看其他几间里的情况就知道,我这已经好得像天堂。很显然,这样的待遇是因为有人照拂着。
禁军指挥使风杨被任命为主审官,其他两个从审是生面孔。两天以来,他们连续审了我几次,与疲劳轰炸没什么两样!我能说什么?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纯属冤枉,所以我绝不会承认罪行。即使我曾经梦想着早日出宫,我也不会承认这莫须有的罪名。
所幸风杨还算是正直,没有对我用刑。饭菜是一日三餐按时按点送来。所有送进送出的东西都要接受禁军的检查,可谓严密至极。
太监总管常德借安排午膳才来看过我。他是宫中老辈的人物,谁都要敬他三分。风杨没敢把他怎么样。
从常德那里得知,正华宫的宫女太监都被另外监禁,也在接受审问。宫里现在四处核对那封密信的笔迹,闹翻了天!这个送密信的,当然会知道一切,说不定正是幕后的主使者,但如果查对笔迹能查出来,那可真是怪事!摆明了陷害我,便不可能笨到为追查者留条线索。更有趣的是,朝里出现了两派,一派是姬姓家族主持的要求对我严惩的一派,一派则是以太傅杜从为首的要求查清事实真相还我清白的一派。我没想到杜老在朝也是有官职的,官拜太傅,也难怪事发后他会进宫了。
入宫仅仅三个月不到,我就直升了昭仪,这种荣宠放在姬姓家族眼里,是绝不能容忍的。只是,姬姓家族的显赫已数皇朝第一,姬滟已入主东宫,水心玫位及淑妃,姐妹强强联手之下,谁会是她们的对手?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地对我下手?即便是对我下手,皇后也不至于要在木偶上写上她自己以及亲生女儿的姓名吧!但如果皇后方面将我在池峰与天子的点点滴滴查实在手,又结合皇甫文昕在宫内对我的态度,要恶毒一点害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醉枫楼的前任美人老板据说是皇甫文昕金屋藏娇,这个人在皇甫文昕心里又是什么地位?她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为什么皇甫文昕对醉枫楼热情不减,而当我问及这名女子时,他却绝口不提?他让我重开这家酒楼难道还有什么原因吗?这些事在皇后那里又会产生什么样的看法?皇后是不是也知道这个女人呢?
最无害的应该是位为淑妃的水心玫,这种事她不可能做得出来。那日在明阳殿的后园里,露出裙裾的人正是她!她是单纯跟着石之彦去后园?还是为了皇甫文昕去后园?难道这与我被栽赃也是有关的吗?我不相信。
雪灵的死为什么显得那么诡异?如果说是因为我暗中查探雪灵的死因触动了凶手的神经,那么这个凶手有什么理由要杀掉一个刚进宫也并不得宠的才人?我根本没有查得任何关于凶手的蛛丝马迹,难道凶手就先发制人了?如此一来,凶手岂不是自己暴露了自己?雪灵刚去不久,又害了我这昭仪,这速度是不是也快了点儿?凶手就不怕会被查出来?
从时间上说,我进常恩宫的时身边的人基本上都是亲信,按理说,他们是不会出卖我的,否则早在常恩宫时,我就应该被陷害了。以我一介丑女入选后宫“美人”的惊世赅俗,皇帝还每天都往常恩宫跑,那时就应该被算计了,为什么还要等到我被封了昭仪,有了更高的地位后才被陷害?难道是林芷风嫉恨我破坏她侍寝的好事?她恨我是必然的,但她也仅是刚进宫,也领略过被我整的滋味,自然不会这么笨再来一次吧?这么短的时间就让她从一个骄横外露的人变得精明内敛,这似乎不可能!可是她父亲和姬元烈同时进宫,如一个鼻孔出气,这又作何解?
又或者,有人想一石二鸟,将皇后和我同时算计进去。在后宫中,不论是皇后失宠,还是我失宠,谁又有可能得利?从朝政上说,如果皇后失宠,那么姬家在朝中的势力就会日渐受到排挤,谁又会得利?如果是我失宠,木正南就不会有好结果,谁又会得利?在后宫,最得利的应该是没有什么家世背景的方昭仪,但她素来不喜走动,对天子从不献媚,自成一派,这么卑鄙的事情应该不是她所为;在朝堂上,最得利的应该是皇甫文昕,他初得天下,从后宫着手,借力打力,平衡朝中势力,也似乎很合情合理,但皇甫烟玉身上流着的是他的血,要这么做也是矛盾重重;他待我的态度诚恳真挚,也不似这么可怕的人!
谁才是那个躲在暗处的人?我分析着各种可能,迷雾重重又纷乱不堪。
深不可测的阴谋中,只要我一不小心,就可能尸骨无存,就像窗外明艳动人的石榴花一样,花期一过,它就会纷纷败落。
这案怎么能查得清楚?铁证如山,又无任何线索,怎么查得清楚?就算查清楚时,我也早被遗忘在内审局,或者早就被处死了。
我一出事,木正南就没了影儿!说不定,还将我撇得一干二净呢!也好,我本就不是木美美,有这个二叔还不如没有。庆幸的是我为桃儿安排了一桩好婚事,实现了我的承诺。
“美美!”
温柔的声音是谁?我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窗外火红的花朵上移开,向声音的源头看去。石之彦静静地站在牢笼前,一身官服,显得非常突兀。他不应该留在官场,就凭他卓然不群的气质,我总感觉山与水才是他的归处!
“石大人怎么来了!”隔墙有耳,中间又间隔着牢栏,我与他的对视显得很无奈,近在咫尺,又相隔甚是遥远,一如他是远山,我是近林。
“美美,正华宫的宫女在接受审问。”他喃喃地说,双手用力地握着铁铸的栏杆,指节渐渐泛白。
“那又如何?”我反问他,不是说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怎么又来探我?
“不管怎么样,我相信你的清白;不过,无论如何你都不要承认子虚乌有罪名,知道吗?”他轻言轻语,话声小到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听清楚。他相信我,担心我。他的意思是我的宫女太监一定会有人经不起严厉的审问而将罪名推加在我身上,但即使我不承认,证据确凿之下我还是死路一条。
“你不应该来,因为朝廷的纷争不适合你。如果你与我沾上一丁点关系,将来你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卷入漩涡。”如果我的下场将会凄惨,又何苦再把他拉下水?
“你……”他想说什么,无力地放下双手。
我转身继续看窗外开得如火如荼的石榴,似乎面前的是一团团艳红的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漂浮着漫然的思绪,迷蒙如我,怎么看得清这世间的沧桑与冰凉。若是我死了,谁还会记得我这个小小厨娘?
牢笼外的他,终入不了我的世界。虽然不语,我却能感觉到他身上那层紧致的气息,如梦如幻,那感觉像隔着一层雾,迷迷离离的不真切,因而始终不是我的。于是他叹息,抬步而去,因为他知道我不会转身看他。
我只看到满眼的血红,像谁被撕裂了的伤口在流血,无声地静止。
他离去了。我再往他去的方向望,我是倔强的沐云,固执的沐云,不舍得看他的沐云。痛就痛吧,因为我是沐云,身陷囹圄的沐云,不是木美美,不是能给他幸福的女人,如此而已!心在痛,但痛就痛吧,痛得麻木了,就会好了。
邻舍对他绝世容颜的叹息因为他的离去戛然而止。她们也是同样被遗忘在这里的女人,她们的心绝望了,我还没有。我的生机掌握在天子手里。不用说,我也想活下去!皇甫文昕,这都是你害的,你的执著害得我如今这般惨淡!难道仅仅因为我有一手好厨艺?我想着他那张同样能魅惑人心的脸,看不清那背后都藏着些什么?他真的如他所说的那般坦然,对我不加防备吗?真的只有在我面前,他才能放下摆在世人前的高贵冷毅的面具吗?为什么是我?
我的心茫然无助,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
谁才是我生命的主宰?
谁才是躲在身后在我毫不防备之下捅我一刀的人?
如果我死了,谁会记得我?
我的心还在吗?我能爱吗?石之彦?或者那个坦荡对我的天子皇甫文昕?
不,我不会死的,我要把害我的人揪出来,我要为雪灵复仇!我要以沐云的身份重新活着!
沉重有力的脚步声打断我的思绪。“沐昭仪!”风杨面无表情地站在我面前,示意侍卫打开铁锁。锁链相互撞击的声音响在安静的牢舍里,仿佛是死亡对我的召唤。
“风大人是要再审我吗?”我想他应该已审完我的宫女太监,再来审我!不论正华宫的宫女太监承认与否,我都不怪他们,因为他们也爱惜生命,他们也有想活命的愿望,即使这种美好的愿望是建立在牺牲别人的残酷之上。我高傲地抬起头,用最凌厉的目光注视眼前这个四十上下的铁血男子,“我不会承认任何罪行,因为我没有这么做过。您不必再审了。即使是让我死,我也不会承认莫须有的罪!”
“娘娘言重。卑职必会查清真相!请接受卑职的审问!”他被我断然拒绝的态度打断,铜一般的脸上闪现出几分难堪!
“是吗?怎么查?物证俱在!是生是死,你们早些给个结果吧,不要拖拖拉拉了!我再说一次,我不会再接受审问。大人,可将原话转告皇上,我有今日全是他害的!”与其在牢里发呆痛苦地等待,不如早早了事,给个痛快!拖来拖去,我反而会死,说不定来得快些,我反而有命活着出去!
“娘娘为难卑职!”他冷声说。
“我说的是事实。加上今天,你就查了三天了,查出什么没有?”我笑,如果他查出了真相,他还用得着再审我吗?“宫女太监难免会因为大人严厉的审问而承认,难道这就说明我真的有罪吗?”
他愕然于我的厉语,遂又带着侍卫离开!
铜锁被重新锁上,本该温暖的五月因为铁锁的声音变得异常可怖!我站直了,准备好等待我的结局。无论如何,这将是我生命的一个转折。从今后,我就是沐云!我要挣脱这个世界对我的束缚,如果有一天我能跨出这道牢门,我要活出属于我自己的精彩!
一道圣旨,将我贬为罪妇。我将被遣送至墨山恪守皇陵。我没有死!木美美死了,但沐云重生了!我知道这是皇甫文昕力排众议给我一条生路,但我与他终是互不相欠的!
事发第五天,我与其他几个被遣出的宫女一起坐在简陋的马车上,缓缓出了皇城。我看到了五月碧蓝碧蓝的天,郁郁葱葱的草木。眼前的一切事物反复地强调我即将获得自由。担惊受怕的日子如同阴云一般散去,剩下的是一片挂着灿烂彩虹的蓝天,装着我悠然自在的心事。
“吁!”车夫长吁一声,马车停下。
谁来了?不会又不让我出京了吧?去了皇陵,总比待在皇宫好一点啊!
“叩见……”随车看守的护卫都好似下了马,话到一半似被什么人给挡住了。
我心里敲着小鼓,咚咚地直跳。车帘被外人给掀了起来,车夫对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我下了车,人就待在原地不动了!路旁站着一排排我所熟悉的人!
“美美姐姐!”两团身影娇呼着朝我扑来!哦,是我的蔷蔷和薇薇呢!
我将两人抱了个满怀,霎时热泪滚滚!醉枫楼的所有人都来了!
“姐姐,你哭了!”薇薇声如黄莺,伸手用丝巾为我拭泪。
“薇薇,我的好妹妹,你——会说话了?”我傻了!
“嗯!”薇薇抬起小脸,复而又把脸埋在我胸前,与蔷蔷一起嘤嘤哭起来。
“不哭,姐姐没事的!这不是好好的吗?不哭,不哭!”我安慰着她们,目光正好被皇甫文昕捉个正着。
他侧身站在一匹白马前,白衣如故,眼神饱含歉意。“我早就把大家接到京城了,一直由太傅大人在安排!文喜上次就想说给你听,不过被我止住了。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想先把他们安顿下来,按你所说把醉枫楼开到京城来,谁知……”
我低下头,双臂揽着姐妹俩,心中一时柔软,充满感动:“是吗?”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从前我总是问关于醉枫楼的一切,他总是不说,原来他是在默默地准备给我一个惊喜,就因为我曾经在他面前戏言把醉枫楼开到京城。
“是呀,美美。皇……公子安排我们进京的。快半年没见,真想你!”子鱼仍如从前亲昵地叫我,“你不知道,当时你不见了,我们可急坏了!大家在池峰城没日没夜地找!后来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把酒楼将就开着,一边开,一边派人四处去找。直到公子派小文喜来,我们才知道你到了京城,于是打点好一切,把酒楼也整顿好,就来京城了。这个月我们一直在准备醉枫楼在京城的分号,只可惜还没开张就……”她本兴高采烈地说着,说到后面就越说越闷了,怕我会触景生情吧!
“美美,太傅大人告诉我们你在宫中的情况时,把我们急死了!幸好公子在,如今见你安然出宫,我们也就放下心了!”老爹说得恨不得代我受罪似的。
“子鱼,老爹,醉枫楼就交给你们了!”开了大半年酒楼,子鱼和老爹已经练出了一副生意人特有的精明,把醉枫楼交给他们,也坏不到哪里去!我这个创始人就该退休一边歇着去了,这不,还得给人家守皇陵呢!
“美美,你放心吧!”老爹皱巴巴的脸,开心起来便舒展不少。
“娘娘,您放心,老臣一定会还您清白的。请娘娘暂忍一时之气,他日必定会水落石出。这一别之后,还请娘娘保重。”杜老仍恭敬地当我是天子的妃嫔!
“我本就不想待在皇宫。后宫不是我的天下,我的天下应该是头顶上这一片湛蓝的天!”我听着杜老的话,眼光漂移至皇甫文昕,责怪几分,心里却想,我的倔强不允许自己胡乱背了这个罪名,总有一日,我要还以颜色,能屈能伸才是我沐云的风格。走着瞧!“怎么不见小?span class=yqlink>南玻俊?/p>
“他被皇姐叫走了!”他牵着温驯的白马,缕缕长发在肩颈间随着柔柔的风飘动,暴露在阳光之下的整个人看起来很惬意、随和,“人多眼杂!”
我灿笑着看了他好一会儿。时间停止了流动。想我初见他时,他是个多么狂傲的男子,那般飒爽,那般负气,如今已然贵为天子!此时此刻的他是那个一直称我是“猪”的男子?还是那个坐在宇阳殿烦恼的天子?不可否认,现在的他是从前的他——会气得我暴跳如雷的男子,却不会再叫我“猪”了。
“沐云!”他叫我。
“嗯。”我答一声后往回望,周围的人怎么都退得老远了?还是我已陪着他并肩步行了很久?青葱的树木长着惹人喜爱的翠绿枝条,在风中舞动搅乱了我的心湖。
“沐云!”他又叫我。
“有什么话就说吧!你早该回皇宫了!我也该去守皇陵了!”我闭着眼,享受这宁静的一刻,心想我是有主见的沐云,不会随便就跌入某一条河流!
“沐云!你会回皇宫吗?”他站住,盯着路的尽头,目光如岁月的轮回一般深远和悠长!
“为什么这么问?你知道我不喜欢皇宫!皇宫不适合我,我也不会傻得再去和皇宫中的女人再斗一回!我已经输了不是吗?”我亦是看着路的尽头,笑。路上有些浅浅的车辙痕迹,多是去的,回来的极少!难道我还要回皇宫吗?想,还是不想,我很矛盾!我想回去是因为我要对害我的人还以颜色以及找出害了雪灵的凶手,我不想回去是因为不想再被卷入纷争!可是,我想与不想,能说了算的还是眼前的他!
“因为我只想看你肆意而为的样子,快快乐乐的。我不想强迫你,知道吗?沐云?”他叹气,“我贬你去皇陵,是因为我想给你一个自由的机会。半年以后就是烟玉三岁生辰,因为是我登基后的第一位公主的生辰,我会颁旨大赦天下,你的罪也将在赦免之列!”
他了解我,比我自己还了解我。我低头看着粗布做的裙摆不语,心是驿动的。
“我知道,你并没有那样做。沐云,你是个坦荡的人,你会当面指责人,会当面给人难堪,但你不会害人,你是善良的!所以我相信你,从前是,以后还是。尽管我很想再召你回宫,但就像你让风杨转告我的话一样,你有今天,都是因为我害的。所以我还你一个自由的机会,但同时请你也给我一个机会!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我很喜欢待在你的身边。有你在的地方,我的心才是快乐的!尽管你长得不美,可这才是最真实的你!”他牵着马,边说边走,也不管我有没有跟上他的脚步。
我远远地站在原地,看他渐远的身影,犹豫着是否应该跟上前去。理智时刻提醒着自己,走在前面的人是天子,你能跟得上他的步伐吗?他是天子,你该爱吗?还是应该想一想另一个清恬如溪的儒雅男子?
阳光披散着光芒,照耀着世间万物,却指引不了我的心,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地看清他们的心意,在二者之间做出抉择?我已经快要自由了,哪一个才是我想要的?扪心自问,心烦意乱。
我是沐云,要跟着自己最真实的心意走!只是,我还没有看清自己的心意,还停在十字路口徘徊着想该往左还是该往右!
“沐云,快啊!我都走得老远了!”他朝我挥手,站直了等我,灿若阳光的笑让人怦然心动。
我站在原地,一动又不敢动,心里清楚要跨出面前这一步是多么艰难!如果是眼前人,那么我真的要和其他女人费尽心机地争斗一生吗?所以我终究不想跨出这一步。于是,我抬头,大声说:“我累了。你先回皇宫吧!”
因为这句话,皇甫文昕郁郁不欢地骑马回了皇宫。我们都知道,在我们两人之间,还隔着一条时光的河流:我代表着公元2006年,他代表着菲图皇朝。我不会允许自己爱上一个妻妾无数的男子,而皇帝注定会有千妻万妾!
一一告别众人,我重新坐回马车上路,坚定地告诉自己要想清楚,想明白再作决定。这样的决定不是儿戏!车轮滚滚,辗着几许红尘,我心事重重,脑中两个人影在不停地交换着位置,孰轻孰重?一个真诚相对,一个若即若离,谁才是属于我的真命天子?或者,有一日我会重返原先的生活轨迹,发现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梦境?
途中歇息了一夜,一行人才到墨山皇陵!
墨山之名,源于其峰高耸,直入云端,山峰连绵不绝,在清晨的薄雾里,如同淡墨山水一般,清逸缥缈。皇陵建于墨山山脉正中,坐北朝南,据说是能吸收天地灵气的风水宝地,其背面正是墨山主峰,三面群峰环绕。墨山行宫建在皇陵西侧,与皇陵的地下宫殿两相依偎。从正面看,皇陵正面台阶按皇朝仪制每二三十级台阶为一层,代表一官阶。数十层清一色白玉栏、青花石阶,气势恢弘,王者气息浩气长存。皇陵建为地下宫殿,只露出巍峨的宫门。
与庄严的皇陵不同的是,行宫建得玲珑精致,光是远远地看,就能看出其价值不菲。毕竟是皇家祭祀所在的住处,一进一出的楼阁均按皇宫的标准,自然夺目生辉,与周围的山峦共为一体,有声有色。
皇陵的一切都被管理得井井有条,由重兵看守。最高的长官几乎等同于一品的皇家亲派的官员,通常受封为皇陵守护使。
所谓守皇陵,不过是来这里干些粗杂的活儿,也就相当于奴隶或长工之类。我去的当天就在伐木署入了花名,为伐木的工人打杂做饭。伐木署只是皇陵中一个重要分支机构,另外还有什么专门打扫皇陵的、专门安排皇陵祭祀的分支机构等等。
墨山盛产烧制皇室所用银炭的树木。这里一年四季砍薪伐木,都是为了烧制银炭,供给皇宫御用。所谓银炭就是无烟的炭。其实哪有什么真正无烟的炭?只不过是质量上乘些、纯一些的木炭罢了。
幸而皇陵被视为皇朝的龙脉所在,为了体现皇家的大度与亲民政策,劳动量都不算太大,无非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尽管如此,每天同其他十来个女子一同准备七八十人的饭食我还是有些辛苦。
时光日复一日地流淌着,我觉得辛苦又开心,因为我很自由。与其他人慢慢熟络后,我如鱼得水。饭食几乎都是由我在搭配,每天忙的尽是指挥其他人怎么做,怎么安排分工,人员的调度等等。我会时不时弄些新鲜东西给大伙儿吃,连有些守卫的军士都喜欢来伐木署蹭饭吃。尤其是当有的伐木工人在山间捉到些野味,所有人就能好好地享受一下大餐。
我记得某日对伐木署的长官说了一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如果光伐木而不栽树,墨山的树总有被砍完的一天。等到树被砍完了,山也光了,皇陵的灵气还从哪里来?边砍边栽培树木才是可持续发展的生态产业。我把那姓黄的长官说得点头哈腰地连声说是。于是,伐木署以后又多了一项工作,那就是每天伐木的最后一个时辰是用来栽种新树苗,据说这一举动还受到皇陵守护使的称赞呢!
在这里所有人都亲切地叫我“沐厨娘”,虽然听起来有点老气,却挺称心。所有人吃的都是粗茶淡饭,却相处愉快,彼此都不怀什么心机,淳朴自然,比在皇宫中的钩心斗角来得舒服多了。
毕竟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因为被定罪后来劳作的,粮食与蔬菜都靠朝中每月限量发放,伐木署绝大多数都是男丁,劳作后吃食较多,朝中发放的粮食自然是不够吃的。
在我来之前,伐木署经常是每月最后那几天都没有饭食可吃,全靠野菜为生。时常有人在劳作时体力不支晕厥过去,大部分人都有或轻或重的胃病。因此,我把每月的粮食事先按天数均分,每天只用定量的粮食做饭食,然后开始尝试自行耕种新鲜蔬菜,再时常带着人结网去溪边捕鱼、采摘野菜、采摘野果,以此来补充粮食的不足,尽量想办法让饭食的品种齐全些,若是伐木工友打到野味,那便算是美餐了。
随着天气越发地热起来,众人上山伐木,时常有人中暑。由于皇陵的医职人员极少,对于这些戴罪劳作的人也不太重视,再者医药也不够,我只好常带人去就近的山林里采摘薄荷、夏枯草熬汤。
我的到来让伐木署的气氛大有转变。大伙儿再不用担心每月最后那几天饿肚子。由于菜品的多样化结合,采取了及时的汤剂消暑预防,所有人的身体素质明显有了好转。众人同心协力之下干的活儿也比先前多了一些。皇陵的管事每次来查看伐木进度,总是夸赞有加。
于是,我这个小小厨娘很快就在伐木署受到了所有人的尊重,变得小有名气!
盛夏的天,一连下了几场雨。雨后的松树林总会长出许多新鲜的蘑菇、木耳之类。为了把伐木署的菜篮子工程做好,我带着几名女子上墨山西岭的松树林准备采些野生鲜菜回去,丰富大家的餐桌。一路上我们轻歌带笑,欢快无比。
雨后初晴,一丝薄云缭绕在幽林间,空气清新,弥漫着大自然恩赐的味道。小径上铺满了一层层旧年的针叶,泥土芬芳的气息迎面而来,无比醉人。山林滴翠,草木葱茏一片,秀雅迷人。满世界的翠绿衬托着这一处山岭,东一处西一处的野花带给山林一路的狂想。薄雾轻如纱,林间透下来的斜阳映着树木上犹如水晶般闪烁着的晶莹之绿,宛如画境。小径两旁树叶上时而滴下些小水滴,响起微弱的沙沙声。
我们分头用小木棍敲着路面的松软落叶,尽情地在松林里采摘着各式各样的野蘑菇、野生木耳、蕨菜等。我一边呼吸着清新怡人的空气,一边放手采摘,心中欣喜万分。篮子越来越满,越来越重。顺着依稀可见的小径,不知不觉中,我已走得很远。
空旷的山林,山与树融为一体。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眼前豁然开朗。夏雨后恬美的山林之中,竟然有一处宽阔的水域,三面为林,一面为断裂的石壁。万籁寂静中,泉水从断裂的石壁中汩汩涌出,腾起阵阵烟雾,清如碧玉,淙淙之声不绝于耳。树叶在轻风中摇曳着,发出些微声响,两者合璧,有如仙乐般清静身心。雾松飘情,一潭清澈见底的浅水似娴静的少女立于丛林之间,酝酿着淡淡的烟雾,在阳光的折射下,形成五光十色的奇景。
生命在这里变得静止,曼妙在多姿多彩的山林之中。偶尔几声鸟鸣或飞鸟扑翅的声音,打破了这静谧一切,优美而和谐!
感受着这平淡又美丽到极致的景色,直叹大自然的奇特,我忍不住伸手去触摸这一汪碧水,指间传来的温润质感无与伦比。泉水竟然是温热的!这是温泉,天哪!此情此景,有树、有水、有云,真想跳下去,泡个痛快!
“沐厨娘!沐厨娘!”不好,她们在叫我!大概因为我走得太远,她们都在找我!
我的第一反应是赶忙顺着原路跑回去,不能让她们发现这里,美妙的主意已在脑中悄然成形:有时间我一定要来这里泡一泡温泉,好生享受享受!
我飞跑去会合了其他人。今天收获颇丰,所有人的篮子都装满了蘑菇、木耳和清嫩的蕨菜!
“走吧,下山吧,还得准备午餐呢!”是时候下山了!
“嗯,好!沐厨娘,还是你的主意多!大家中午又该有美食了!”其他几人笑着赞我。
小半个时辰后,我带着几人一路开心地回到伐木署,先指挥十来名女子将蘑菇分类挑了出来,以免她们采到有毒性的蘑菇;再将新鲜的木耳晾晒起来,留待日后食用;最后照例张罗着做午饭,为大家加了新菜:清拌蕨菜、葱油蘑菇。
蕨菜以开水焯过,用油与盐拌过,鲜嫩滑爽,清香味浓。葱油蘑菇,味道鲜美。两种菜品均营养丰富,蕨菜解毒清热,蘑菇可防止消化不良、贫血等。
不用说,伐木归来的众人对这新加的菜都赞不绝口,对我的佩服和夸赞不在话下。这不,皇陵守护使听闻之后也赶来伐木署点名要吃这两道菜!
当天傍晚,我提早安排好一切,将随身所需物品准备妥当,偷偷溜上西岭,准备去过过温泉瘾!
由于我为伐木署做了许多实质性的改进,再加上平日里美食的诱惑,负责守备的侍卫对我比较礼遇些,没多加查问就把我放了出去。借着余热未消的夕阳,我提着一小包随身物品独自一人上了西岭。
或许是心情雀跃,蜿蜒难走的林中小径在我脚下变得可爱起来。踏着松软的旧叶,我心如离箭,跑得飞快,恨不得立即投身至那片温泉之中。
很快,我就到了日间发现的那一泓清澈见底的温泉。夕阳西下,水碧林幽,最后一丝阳光带走了温泉美丽的色彩。水中的石头在暮色中形成淡淡的暗影。四周亭亭玉立的松树高大挺拔,层层叠叠,因为少了阳光的照射而呈现出凝集的黛色轮廓,映在水色上界线分明。泉水从藤萝之下的断壁中涌出,比日间还烈一些,腾出白色的烟雾,跳跃着,吸引着我。
水域大致有二三十平米,泉湾的另一头顺着山林向下方流去,汇入溪流。
我找来一根长长的枯树枝,沿着泉边光滑湿润的岩石走着,一路试探着水的深浅。因为我是不会游泳的旱鸭子,下水之前当然要了解水的确切深度,否则因为一时贪念丢了小命那可就大大不妙了。令我兴奋的是,水很浅,大概也就到胸口的位置。
天色暗了下来,我警觉地四下看看,确定没有异常后便将随身物品放在泉边的石头上,借着昏沉的天色先做了一阵暖身运动,然后除去衣衫,试着一点点下水。水没过了我的脚尖,而后是小腿、腰,随后便没至我胸口。我小心翼翼地在水边走动着,温热的水抚摸着我每一寸肌肤,极为舒畅。然后,我将包裹在粗布之下的长发打散,找了一处水浅的地方,坐下,温热适度的水立即将我整个包围。水气蒸腾氤氲,水温缓缓地渗入肌肤,让我全身心地放松下来。我轻揉着长发,呼吸着山林清新的空气,聆听着风吹过山林所发出的轻微的婆娑之声,体会着被水温柔包围的奇妙感受。
夜幕升腾,空气里弥漫着大自然珍贵的气息,我沉浸在温水之中,享受着头顶近在咫尺的星空,亲近着大自然最美好的馈赠,简单闲适。时间是静止的,抛开凡尘俗事,快意安然。这是我穿越到菲图皇朝大半年来最轻松的一刻,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人与水共为一体。不再为世俗烦恼,不再计较任何得失,不再为人伤怀,我只是单纯的沐云!就这样,什么也不想,真好!
直到我贪婪地泡得身子发软,才起身拭去身上的水,擦干齐腰的发丝,穿戴整齐,借着月光与微弱的火石之光匆忙下了西岭。也许是兴奋过度,我居然一点也不怕月色之下黑蒙蒙的山林!
那温泉实在是太让人留恋,我泡得起了瘾。之后每隔上一两天我就会偷偷趁着黄昏独上西岭,泡上一炷香时间,而后踩着月色而归,从不间断。
日复一日,日间辛勤劳作出汗,夜间温泉汤泡,身体渐渐轻盈起来,相继而来的惊喜让我自己都忍不住爱上自己的身体。肉嘟嘟的脸瘦了下来,双下颌也回复了清晰美好的弧线。身体备加莹润,腰肢四周那一圈圈可怕的赘肉奇迹一般一天天变少,直至完全消失无踪,纤细合度有如纨素,散发出自然而然的柔韧美感。原先臃肿的十指也如削葱一般白晳修长,即使日间粗重的劳作也无法减少它的风姿。本就光滑的肌肤更加细嫩,紧致而富有弹性,就像刚出笼的馒头一样;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像有生命一般,一张一弛地呼吸着,清透水润。
坐在溪边,我第一次看到了真实的自己,吓了一大跳:水中人有一张惊人相似于我在现代的脸。她不是绝世美人,但她有两弯新月似的眉,两扇长而卷翘的睫毛,眼睛水波荡漾又泛着调皮的笑,微微上翘的唇,一张素净的脸带着丝丝英气,自信满满,又散发出一种舍我其谁的气魄。这就是我,沐云!
上天待我不薄!一定是温泉水里含有一些我所缺乏的物质,因为经常用泉水熏蒸、沐浴,温泉成了我天然的“理疗院”。久而久之,温泉水具有润肤养颜的功效,加上日间极为规律的劳作,两者结合之下,消耗了身体之中多余的脂肪,身体转向正常发展恢复了纤细!
感谢上天,在我落难之时给了我这样一个惊喜,让我破茧成蝶,由一只毛毛虫化作了长着美丽翅膀的蝶,快乐在世人之前,完完全全摆脱了木美美的影子,彻彻底底地做回沐云,真想大声告诉全世界的人,我是沐云!
拜那些谋害我的人所赐,我有了蜕变后的今天——心静如蝶,飞舞人生。粗布衣裳挡不住我与生俱来的光彩,在伐木署人们朴实的眼中,我本该如此美丽,因为我对他们的善意而美丽。
现在,任何人、任何事,都打不倒坚强的我。我可以骄傲地说“我是不折不扣的沐云”,宣告“木美美”时代的终结。
凤飞于天
14. 迷情
余热未消的中秋之夜,清冽冽的月辉洒落在山林间。微风拂过,树叶婆娑起舞,影影绰绰。
近三个月的时间,温泉成了我的乐园。茂密的山林间,水气氤氲,如梦如幻。来得多了,就愈来愈熟悉这里了,这里既安全又隐密。
我给它起名“星月泉”,因为每次在这里浸浴,一抬头就能看到仿若一块巨幅暗蓝色丝绒似的天空,时而弯月如钩,时而圆月当空,间或流云遮月,繁星点点,一闪一闪,像在挤眉弄眼。星月泉,星月泉,美丽的星月泉,这名字再适合不过了!
菲图皇朝是不讲究过中秋节的,而我当然要过属于自己的节日,小小奖励一下自己。
放下随身物品,轻褪衣衫,一步步走至水中央,掬起一捧温热的泉水,拍打在身上。清润的水珠顺着优美的身体曲线迅速地滑落,跌入水中,击起一串串涟漪。我不禁兴起,一边哼着流行歌曲,一边玩起水来,忽而用手拍打水面,忽而用脚踢飞水面,一阵胡乱扑腾。于是,水声四起,击起无数朵晶亮的水花,月光下闪出一道道美丽的银线。水与我无比契合地共存于天地之间。
玩得累了,就趴伏在水边的岩石上休息,闭上眼静静地享受这温情的片刻。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间,我已在菲图皇朝过了整整一年。
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风无比醉人,我泡在温泉里,想起了童话故事美人鱼。也许因为美人鱼的故事太美好,我想着想着竟然睡了过去!
……
“咚”的一声,什么物体跌落于水中,水花四射。
睡意迷糊的我骤然惊醒,睁眼一看,一团黑糊糊的物体在离我不远处的水面挣扎着,血腥味儿在空气中传了开来!
恐惧占据了我的整个思维,我心惊肉跳地大叫一声,“啊——”声音骇然地划破周遭的空气,响彻山林。
“快,声音在那边!”林中传来苍劲的声音。
有人!天哪!林子里有人,还不止一两个!我暗道一声命苦,脑子里尽想着该怎么办!
不远处那团黑糊糊的东西正挣扎着,发出极其怪异的声音!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天,它好像朝我游过来了……我必须起身……
但我发现,现在起身已经晚了。火光在林中清晰地闪动着,以惊人的速度朝我的方向来了。衣物还在池子另一边的岩石上,我光着身子泡在温泉里,现在起身过去,岂不是要被别人看光光?而且还不只被一个人看光光?我为什么这么惨啊!谁来救救我!
“你们刚才有没有听到女子惊叫声?”沉稳有力的男声响起。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好像没有啊!荒山野岭的,哪有什么女子!爷,您肯定是听错了。”沙哑的声音响起!
随后,又有几个声音随口附和了一下!
“真是我听错了?”那沉稳的声音自言自语道,疾步朝池边走来,越来越近,高大的身影依稀可见,身后还跟着几个黑糊糊的身影,举着两支火势很弱的火把。
我紧贴在泉眼处的断壁边上,让壁上垂下来的藤萝掩住自己的头部,身子泡在水里一动不动,又用手捂着口鼻,以免因为刺鼻的血腥味儿而发出声音,心里紧张万分。
衣物在另一面岩石边上,被树林的阴影挡了起来,这水域也有近三十平米,应该不会被轻易发现吧。赶紧在心里祈求各路神仙保佑,千万不要被发现了,否则我这一世清白算是被眼前这些无端闯入的家伙给毁了!万一他们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那我……一想到这一点,我的思维就混乱起来,怕得无法思考。
“爷,有处山泉!神鸟好像掉进去了!”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慢着,你们不要过来!本王亲自去!”沉稳的声音喝住了众人。伟岸的身躯几大步就跨到了岩石边,警觉地站定不动,似在观察着池边情况。
好在他没让随从跟到池边,否则火把一照,我就什么都玩儿完了!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却能感觉到他如炬而又邪魅无常的目光,以至于心狂跳不已,自己都能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关键时刻,得咬牙挺住!我心想着只要挺过了这一关,等他取走在水中扑腾的他们所说的“神鸟”就应该没事了。
足足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有所动作,身形飘忽有如鬼魅般掠水而过,伸手勾起水中的神鸟。动作一气呵成,速度之快、动作之优美让我为之震撼,简直和武侠剧里的高手一模一样!他要是到了现代,不当武侠打星真是浪费!
“还是活的!”他跨离池边,呵呵笑着,声音充斥着无比的成就感。
“爷,您的箭术真是神乎其神,只射中了它的翅膀,看这样子还能养着!”沙哑的声音透着无限钦佩,“天色很晚了,追赶了两个时辰,依卑职看还是早些回别苑!”
“好!”一声令下,火光渐远。几个身影渐渐远离,沉闷窒息的压抑感终于舒缓下来。
半晌之后,确定周围没有人,我用力深呼吸一口,血腥味儿已被温泉缭绕的雾气化去,因紧张而僵硬了的身体逐渐恢复正常。这里已经被人发现,以后再不敢来了。于是,我借着月光起身,用水洗净脸颊和身体,朝对面的衣物方向走去!
然而,就在我准备伸手去取衣物时,一只宽大的手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了我的右手腕,来人沉声道:“你以为本王走了吗?”
天哪!他竟然……竟然没有走!空气中透着强烈的危险气息!手腕上传来的力道不轻不重正好钳制住我。微风拂过,身子一阵哆嗦,自己居然还一丝不挂,我顿时羞愤难当,左手乘他不备拖过一件长衣就势掩住胸前半露的春光!“色狼!”我用力地想要抽回右手,挣扎着大叫,周围的水一阵激荡,水花四溅!
“色狼?本王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他的脸凑近我,眼中的威吓和欲望让我浑身发麻!天哪!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那张脸……竟然是皇甫文昕!不对,他不是皇甫文昕,他是赏雪会上的那个王爷!
“你想怎么样?”我故作镇静,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安全逃脱虎口。
“有意思!想怎么样?你说本王想怎么样?”他眯眼,脸上绽放出森然的笑容,肆无忌惮地打量我,仿佛我是他的猎物一般;而后又突然松开握着我右手腕的那只手。我反应迅速地往后一沉,将身体掩入水里,狼狈至极地慌忙将长衣裹在身上。哪知我并没有逃脱他的控制范围!他的魔爪反而欺了上来,几个手指头无比轻浪地钩住了我的下颌!“本王喜欢你现在发怒的样子!你叫什么名字?”
你这只死色狼,等我找到机会,我非宰了你不可!我心里狠狠地咒骂着,脸上却镇静非常,娇笑着:“小女子名叫星月,既然王爷喜欢小女子,小女子恭敬不如从命,这就跟您回去,如何?”好个好色王爷,今天我就赌上一把,姑且随了你的意,先想办法把衣服穿齐整了再说,要不然被白吃豆腐多不划算!反正他也就是图一时新鲜,没准儿我这样出人意料反倒能出奇制胜逃出生天!
“星月——”他眼神迷蒙呢喃着,而后又讶然叹道,“真是人如其名!”
星月当空,我胡编一个名字,此情此景不醉人才怪!我试探着说:“王爷,要不这样!您看这池子都污了,您在一旁等着,我先把衣服穿妥当了,这就跟您回去,怎么样?到时您怎么发落我都成!”刚才那中箭神鸟把一池水都染了,一个堂堂王爷,不至于在这境地里把我怎么样吧?
“你想逃跑?”他钩着我下颌的手加了些力量,强迫我直视他的双眼!危险的气息更加浓烈。
“我是想逃跑,但是有王爷您一旁看着我,我能逃得掉吗?再说了,这荒郊野外的,您这样怜香惜玉的人总不能就在这儿霸王硬上弓吧!”既然温言软语不行,那就来硬的!我就不信你不上当!死色狼,等我翻身之时,看我不把你卖到妓院里去当牛郎才怪!
见他眸光闪动,犹豫地将手缓缓放开,语出威胁:“你最好别逃跑,否则……”
我的心总算落了地,将衣物取了过来,借着朦胧的夜色游到离他稍远的位置才起身。那死色狼身负弓箭,直挺挺地站在不远处,嘴脸得意至极。我真恨不得老天立马来一个霹雳,就地劈死他!顾不得紧贴在身上湿漉漉的长衣,我将外衣直接穿身上,直到将全身上下像包粽子似的包了个密密实实才停手。
“我穿好了,走吧!”
“穿好了?”他轻笑道,必是为我这一身上下密不透风的装束发笑。笑吧,最好回不过气,笑死了才好!
“王爷请先行,星月已经穿好了!”我假装行了一个礼,弓身准备穿绣鞋,心想跑是一定要跑,但不是现在!
“好!本王就喜欢你这直爽的性子!哈哈哈——”未曾料想,他狂妄地笑着,俯身握住了我的足,一阵恶心的挑逗,随后才站直身子走在我前面。好小子,看我等下不好好收拾你!
我故意在他身后磨磨蹭蹭走得极慢。
他见我走得慢,以为我是借着月光赶路而看不真切,时不时停下催促:“星月,你能不能快点!要不本王抱着你赶路也成!”
想得倒美,还抱着我赶路!岂不是让我送上门去?我应着,故意走快几步,然后又借故拖慢了走。直到走了一阵,我发现他的那些随从似乎不在附近,一定是他让侍卫先行离开了。嘿嘿,机会来了!死色狼,我今天不治治你这好色之徒,我就不姓沐!
“哎呀!”我故意在他身后大叫一声,抱着脚装作很痛的样子。
“你怎么了?”想是因为之前看我还算老实,他便没怎么起疑心,再说他这么狂妄,对自己的功夫一定极为自信,必已当我是他囊中之物,自然也不怕我逃。
“我扭到脚了!王爷身上有没有随身的创药?”练武之人不是身上都有金创药吗?嘿嘿。
“本王抱你走!”他作势就来抱我!这小子果然聪明,不轻易上当!
我故意向后一跌,不着痕迹地逃开他伸来的两只手!他姿势未变,仍是弯下身子想来抱我,只是这一次,他的身子弯得也实在太低了些。就在他那双脏手快碰到我,他的头快靠近我的腰际时,我手起拳落用力砸去,狠狠地击中他的头部。只听得他闷哼一声,便不偏不倚地朝我栽了下来!我轻盈地往旁边一闪,他熊一样的身体就“砰”一声瘫在了地上,再也不动了!
“敢吃我的豆腐!别说你只是王爷,就是天子,也得认栽!”我扔掉手中的石头,拍拍手,用力踢了他几脚,真是痛快解恨!那石头是我从池中起身时顺便捡起藏在袖中的,跟他走了那么久,就是要趁他稍有大意,给他突然一击。来皇陵后,一直干着体力活儿,力气长了不少,所以刚才这一击力道极大,既快且狠,一下就把他打晕过去了。
“本小姐不奉陪了!王爷你就在这儿陪你的星月吧!”我满意地哼了一声,转身朝通向伐木署的另一条小道奔去!
直到跑进了伐木署的木栅栏里,这才定下心神,从容地同侍卫打了招呼进了门。但我明白,此后,星月泉我是再不敢去了。那好色王爷被我打晕过去,等他醒来后心里一定咽不下那口气,说不定会来个大搜查之类的,看来今后我得小心点,别太张扬了,否则被抓到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运气真是背!好不容易出了皇宫,变瘦了,又招来一个好色之徒!想过点清静生活怎么就这么难啊!郁闷!
星月泉事件之后,我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竟然什么事都没发生!不过,一想到自己被别人吃了免费豆腐,心里那个恨呀,真是别提了!死色狼!这皇家出的怎么尽是风流种?没一个好东西。我用脚一踹,面前用来装银炭的空竹兜就飞了出去!
“哎哟!”是皇陵守护使林同的声音,“沐厨娘,你怎么回事?心情不好也不要冲着我来啊!”
惨了,他来得也太巧了,我这一踢,竹兜就和他亲密接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守护使大人一直以来对我都很亲切,有时还暗地里对伐木署照拂着些。就算我有好厨艺,他也用不着这么对我吧?何况我只是个被贬来的女奴而已,地位低下与他这堂堂一品大员根本没办法相提并论!“林大人,真是对不起,砸到您了。”
“不碍事!林某人正有事求你呢!朝里来了贵客,听我说起你做的菜,非常想尝一尝。你看,你是不是准备准备,跟我到行宫那边做几样小菜?你要是做得好,将来有机会我便安排你脱离奴籍,如何?”林同讲话客气,开出如此诱惑人的条件,容不得我不去。
虽是如此,我还是一惊,朝里来的贵客?会是谁?不会是那个被我砸了头的色狼吧?如果真是那色狼,我岂不是有去无回?我满脸堆笑:“林大人,你看这伐木署这边活儿这么多,一会儿我还得跟其他人一起去溪边洗菜准备午饭呢!再说了,既然来的是贵客,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我这厨艺怎么上得了台面?”
“你就别推辞了,赶紧吧,准备一下!我在外面等着,你安排妥当就跟我一起到行宫去!”他不由我分说,便当是我同意了。
我拉长脸,有点生气却又不便发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只得交代好,换了一身干净点的装束跟着林同去了。
这是我到皇陵后,第一次走进这座华彩天成的行宫。我跟在林同身后,七弯八拐地在回廊里穿来穿去。行宫内里的亭台楼阁建得闲适自在,一草一木皆自然天成,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雕琢痕迹,没有皇宫那种流光溢彩的华丽,却多了几分淡雅素静。
走了一盏茶工夫,我脚都有些乏了,便开口问默不作声的林同,“林大人,还没到厨房吗?”
“别急,就到了!”他往右转了一个弯。
两个路过的宫女给他行了礼。我加紧脚步跟了上去,这么大一座宫殿,若是我一个人行走,非迷路不可。转过廊角,桂花的香扑鼻而来!眼前一小片桂花林,绽开着密密实实的细小的嫩黄花朵!风一吹,花零零碎碎地飘落,香味四散,好不舒爽!“好香啊!”让人不由陶醉其中。
“到了!”林同笑眯眯地止步。
“林大人!”不是叫我来下厨的吗?怎么这就到了?浑蛋!敢戏弄我!“戏弄人可不是这样戏弄的!”
“沐厨娘,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一会儿就明白了!”林同黝黑的脸上滑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古怪。
我顿生疑惑,不会是那个好色王爷已经发现我的踪迹,不动声色地把我给请到这里来了吧?若是这样,那我岂不是羊入虎口?等我抬头,哪里还有林同的影子?原以为这守护使是个内心坦荡的人,原来也是奸诈之徒!
四周顾盼,园子里除了桂花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一定是事先安排好了这一切,等我乖乖就范!
我倒要耐心等着看个究竟。不是没人吗?我偏就不管它。面前如此良辰美景,不好好享受真是对不起自己!我毫不犹豫地步入桂花林里,除了香还是香,耳边传来了轻微的水声,怡然一笑,原来桂树林里还另有景致。循着水声,穿过桂花树的屏障,曲折的廊道延伸至水中。青青的莲蓬与泛着黄边儿的荷叶将一个精巧的亭子整个围了起来。亭中一人凭栏而坐!
望着那熟悉的优雅身影,我兀自止了脚步。那玄色衣衫,高高竖起的衣领,秀逸的发丝……所谓的贵客就是他吗?他背对我,一如池峰湖畔之时。只要他一转过身,那张绝世的脸就会立即将我的心揪紧,淡淡的愁就会爬上我的脸。
我心中忧郁,忐忑着不敢再上前。他必已听到我的脚步声了,为何依然不动呢?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他却是从前的他。
“不说话吗?”我开口,尽是惆怅。如果他不开口,就只能是我来打破这沉寂。
他依旧没出声,双手抚了抚身前的琴。铮铮作响的琴声,幽雅地飘摇在我与他之间,痴怨莫测。
“之彦,我听不懂你的琴!”是的,我听不懂他的琴,听不懂他的琴声里在倾诉些什么。什么时候他才能不这么含蓄,明明白白说与我听呢?可我又不够勇敢,自觉不敢如此坦白地直问于他。他就像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一样美好,我喜欢他!可我们才见过寥寥几次,他怎么可能爱上一个像我这么胖的厨娘?这种可能性是多么多么渺茫啊!
琴声断了。他缓缓站起,转身,原本平静淡然的眼中滑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迷蒙难解,努力地想将我看得更清楚些。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现在的容貌身段比之从前变化太大,突然一见,惊诧莫名是自然的了。我们就这样彼此相望,久久地不曾动摇,隔着一段不长的回廊,仿佛隔着万水千山般,静寂无声。
“之彦,”我喜欢他的名字,就像喜欢看到他这个人一样。我想,这么叫会很亲切吧。“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有文才!如果可以不用诗,不用琴,直白一些该多好!因为我既不懂诗,也不懂音律。”
“我只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他用淡淡的语气说,一时难以接受眼前的人就是我,“只是没有想到你……变化这么大!美美!”
只是来看看我吗?我内心在疯狂地大喊大叫“我不是木美美”,口中却道:“只是想看看我吗?那现在你看到我了,我可以走了吗?”
“不,美美,你……你能多待一会儿吗,美美?”他只管呢喃着混沌着,不住地喊着,“美美,美美……”
如此情状,真怀疑他的意中人只是那个刻着“木美美”三字的玉佩,而不是活生生的我。原本欢喜的心情变成了一种异样的酸涩,泪水盈盈,我的心一点一点钝痛开来。
石之彦,你这个斯文的浑蛋!如果你只想对我讲这些,就干脆不要来。你来看我,仅仅就是为了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吗?
“我不是木美美!我是沐云,沐是‘沐浴’的沐,云是‘白云’的云。”
“你是美美!”他笑,毋庸置疑地。
我伸手从怀里取出随身的小布袋,掏出那块刻字的玉佩,冲他晃了晃:“你认识这块玉佩?”从我穿越到这个时代起,这块玉佩就一直挂在我腰间。
“我也有一块,你不记得了吗?”他的手往怀里一探,一块同样质地和形状的玉佩就出现了。
这表示什么意思?这对玉佩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当即愣了一下,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你忘记了,这玉上的字还是我们一起刻上去的。”他灿然一笑,坦然如常。什么?一起刻上去的?难道说他与木美美是旧识?仿若揭开时光之梦一般,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拖动着时光的影子,穿透力非比寻常——那是他与木美美的过去!可是我的心为何有一点点痛呢?难道在不知不觉间已倾情于他了吗?沐云呀沐云,他怎么能是你所喜欢的人呢?
“我不是木美美。我是沐云。”我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虽然那可能是一个极其浪漫的古代言情故事。“站在你面前的确实是沐云,而不是木美美。”
“美美,你是怕拖累我,所以才这么说的对吗?”他从容地走过来。我却只想后退。他想的那个人是木美美,可我只是借了美美的身体不是吗?
“美美,我知道你是因为怕木家此次难逃罪责而拖累我。可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来这里,我想……”他看了看我,终于又鼓足勇气说了下去,“木家难逃此劫!我想带你走!”
他走到我面前,眼神热切而期待。我无力地倚着栏杆,退无可退。为什么,偏偏是这样?木家,我才不在乎木家呢!可是,之彦,你错付了你的感情。我不是木美美,我是沐云啊!“之彦,你错了。你听我讲一个故事,不管你相不相信,你都听完好吗?”
他用复杂的眼光审视着我,眨眼之间,刚才的勇气似乎不见了。
我不理会他,只顾扶着栏杆,望着满塘摇曳的荷叶,将我的故事娓娓诉来。
……
“我不信。”待我讲完,他大喊出声。这声音透出一份挣扎,一份心疼,拨动着我的心弦。
“我知道你不愿相信,可这一切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啊!木家贪赃枉法,迟早会接受天子的惩罚。我不是因为怕连累你才讲这些给你听,而是要让你看清你的感情,看清你的这份真情是对木美美的,不是对现在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我的。我并不是你想象之中的那个人。”我幽幽地说道。
之彦,我是喜欢你的,可是我不是美美,我是沐云。这种无奈就要生生地将我的情感切断,心里的疼痛又加深了几分。面对你这样一个人世间罕有几近完美无瑕的男子,世间的女子,会有几个不爱啊?
他不语,眼神开始涣散,淡然恍惚。
我不敢看他,因为每看他一眼,心中的痛就会加重一分。刚要转身走开,不料我的手已被他扣住,十指紧紧纠缠,好像纠缠住他的心他的执著——很多年的执著。只是他的意中人是木美美,而不是我!我已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他,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如今当他表明心意,我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替身!多么可笑荒唐!为什么我没有早早地意识到这个问题?
“你是美美!”他不容我不承认,语气霸道。第一次,他不再斯文,“你是美美!你是怕皇上下旨诛你九族,所以你才不敢承认,编了一堆瞎话来诓我。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吗?你以为我能眼睁睁地看你去死吗?你已经不再是皇上的昭仪,难道你就想要在这里守一辈子皇陵吗?你难道不明白皇上将你选入后宫只是为了稳住你木家,从而伺机查你家的罪证吗?皇上治你罪就是因为他要开始对付木家,如此而已。美美,不要傻了,跟我走!”他一口气吐出好多话,整个脸因激动而泛红。
第一次,我看到了他隐藏在云淡风轻的洒脱背后的另一面——有血有肉的一面。如果是从前,我可能毫不犹豫就跟他走!但是,我不是木美美,我是沐云。我欺骗不了自己,我只能执著于自己的心意。“你放开我。我不是美美!我是沐云。不仅你知道,皇甫文昕也知道,木家侵吞国家财产,本该伏罪,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跟你也没有任何关系!”我挣脱他温暖的手,虽然我很不想这么做,却又无法做别人的替身,也不想伤害他。错只错在我们错乱的相遇。虽然我喜欢他,但他不应该是我爱的人!现在,趁自己还没陷太深之前,我只能选择抽身离开。
“美美!”他跨步上前,将我圈入他热情四溢的怀抱,低头,下颌抵住我的额头,让人心往神驰。只听他呢喃着,“你知道吗?自从十年前一别,我从未放弃过寻找你。那日在池峰湖畔,我一见玉佩就知道是你,所以我不动声色地赠字,又做了你的食客,为的只是去见你。后来,我得知你已到了京城。从来不爱热闹的我为了能见到你,刻意精心准备好去赏雪会。那阕词,早在十年前我就准备送给你。可是,造化弄人,十年之间,我得不到你半点音信,没想到你我竟然一直近在咫尺……我以为你一见我就会想起我们的过去,甚至还猜测你是因为自己变胖了自卑不敢与我相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居然将我全然忘记……你以为我会嫌弃你吗?美丑都只是外在的东西,何况你本来也不丑。你很美,你知道吗?十年前美,十年后一样是美!”
你的每一句话都饱含深情,缠绵悱恻。可我,注定只是一缕借了木美美身体的芳魂。我知道你鼓足了多大的勇气向我表白,也懂你这份执著,更为你这份执著的深情震撼。只是,我不能接受自己在你心目中只是一个替身的事实!之彦,不要怪我,因为我的理由太充分了。我不是木美美,由始至终都不是。怪你,长得太俊美;怪你,飘逸得有些不真实;也怪你,出现在不恰当的时候,又不恰当地把我当做了别人。
“之彦。你的情都错付了,不是因为谁忘记了谁,也不是因为我自卑,是因为我是沐云,而不是木美美啊!这具身体过去二十年的岁月痕迹对我来说全是空白。你能明白吗?”我说得很艰难,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揽住了他。原谅我,我真的很想这样抱住你,之彦!但是以后,我都不可能再这样抱你了,因为你的话已经将我心中萌生的悸动彻底扼杀。
片刻之后,我放开了手。他感受到我松开手,双臂不甘地搂得更紧,直到我仍没有回应,才自然地垂了下去,将灼人的目光停在我脸上,迷惑地徘徊,似想将我看得更彻底一点。而我一脸毅然决断,于他,是多么残忍;于我,又何尝不是残忍呢?我们残忍地伤了对方,皆因为我们相遇在错误的时空里。
“之彦,我真的不是美美。我知道你用情之深!可我,真的不是你要的那个人!”我将手上的玉佩朝他递过去。这玉佩是美美唯一的东西,应该属于他。
他懊恼地闭上眼,表情漠然,又几近哀伤。显然,他不相信我是沐云。
我牵过他的手,摊开,将玉佩放在他手心,与另一块合璧。在他的心里,玉就是人。既然分了十年,也是让玉重聚的时候了。我强抑着心中的伤痛,转身奔离,将他遗留在荷池边。
桂花浓香,伤着一段错开了的情。
初秋,柔风拂过,带来了微凉的秋意。痛彻心扉的我在迷宫一样的行宫里奔跑着,左转右转,找不到出口,一如我的感情,决了堤,却无从倾泻。
我很残忍,可是之彦,你对我又何尝不残忍呢?你的感情就像一把高高举起的利刃,在我最不防备时,狠狠地刺下一剑,正中我心中最柔软之处,痛得只剩下麻木,惨不忍睹。
泪像小溪一样在我脸上四处横流。风吹来,所见的不是涟漪,而是我脆弱的心。脑海里,清晰地出现了一抹优雅身影,又见玄色。为什么要这样?偏偏是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你的时候?
情,像一张网,而我是那网中的困兽。难道真要慧剑断情丝吗?是的,我只能这样做了。之彦,是你让我发现自己多么纤柔,只是此后,那纤柔便深藏我心,再不能解脱了。我的固执让我不甘做他人的替身。我,是沐云啊,不是你儿时相知相遇的木美美呀。之彦,原谅我,我必须断了这一切。
在行宫里兜来转去,仍没找到出口。泪眼迷蒙中,一人迎面而来,我来不及闪开,被他撞了一个正着。人家正是烦心不已的时候,被人直直地撞得七荤八素!不禁恼恨,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愤愤地啐了一句:“没长眼睛呀!
“你懂不懂规矩,见到本王不仅不行礼,撞到本王还骂本王没长眼睛?”对方厉声道,异常邪气。
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啊!我不会这么倒霉吧!色狼!快跑呀!我头也不回,第一反应就是狂跑。可是我那速度比起色狼飞窜的速度简直就像乌龟爬。还没跑到十米远,那色狼就站到了我面前。
“站住!跑什么跑?”他穿着华贵的带绣纹的栗色服饰,额上包裹着厚厚一层布,臭脾气地大叫,“你不是行宫宫女!”
惨了!这家伙正是在星月泉被我砸晕过去的色狼!作为肇事者的我近在眼前,不知他有否发现?
我赶紧低下头去,一边躬身行礼,一边刻意细声细气道:“奴婢是新来的。”
“去给本王端杯茶来!”他严声命令。
“是!”冒出一头冷汗的我赶紧应了一声,即使是低着头,也能感受到他犀利的眼神,希望他别看出破绽来。
“快去快回,给本王端到风月苑来!”
听得这句,我如获大赦般舒了口气,连忙踩着小碎步离开,想起在星月泉被他戏弄的情景,真后悔没再多踢他几脚!
“喂,你跑那边干什么?膳间在这边!怎么这么笨?”那只色狼的声音很转地响起,狂乱肆意。
我叫了一声“苦”又转了回来,战战兢兢地从他身边经过,这回是浑身都在冒冷汗了。突然,头上包裹长发用的粗布围帽没了,长发莫名地散了下来。由于担心油烟侵蚀头发,我总是在头上扣一只粗布做的帽子,将头发包裹起来。
“好啊,竟然是你!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么,本王就没理由拒绝了,是不是?胆子倒是不小,竟然对本王下了手,还骗本王说叫什么星月,叫本王一顿好找。”我的围帽正在那横眉竖眼的色狼手上紧攥着。
还没来得及动作,整个人就被他腾空抱了起来,远离了地面。“你这个大色狼,你这个浑蛋!你放开我!”落在他手上,怎么可能有好果子吃呢?我双手挥舞,双脚用力猛蹬,挣扎着,大叫大喊。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这行宫里就数本王最大,你叫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敢把本王怎么样!本王今天就好好驯驯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本王就不信天底下还有女人能逃出本王的手掌心!”他哼哼着制住我的动作,眼神像猎鹰一样锐利,带着狂暴的气息。那是男人要占有某个女人时才会有的眼神。
“你放开我……死色狼……救命呀……”我狂叫着,长发随着他行走的速度在空气中飘舞,紊乱无章。眼前的景物飞速倒退,路过的宫女们对我的狂呼充耳不闻,怯怯地行礼,全都不敢出声。
“哼!本王早说过,在行宫之中,没人敢把我皇甫文森怎么样。你不要再白费力气,本王今天会好好款待你的。不过,话说回来,本王就喜欢你发怒的样子!没准儿你侍候好了本王,本王一高兴就纳了你做妾!”他脸含薄霜,话里话外全是威胁与戏弄,眯成缝的双眼透露出无比兴奋的讯息。
“皇甫文森,你这个卑鄙无耻的色情狂!来日我非阉了你不可,你这个浑蛋!我绝不放过你!你等着好了……”我咒骂着,扬手朝他扇了过去。
他偏头躲过,目光晦暗,眉冷如冰。色迷迷的欲望急速膨胀,与他冷酷的脸全然不搭调。“你若再狂,本王就点了你的穴道。”
“砰”的一声,门被他踹了开去,传来一阵女人的惊呼声。在皇陵还敢带上几名美女寻欢作乐,真是不成器的皇家纨绔子弟!
“爷,您这是……”一名鹅黄衣衫的女子娇滴滴地道。初秋天气虽暖尤寒,这女子一身穿着也太凉快些,连我这个现代人看了都能觉出寒意。旁边站着两名长相极为标致的女子。不用说,这都是色狼的女人。
“全都给本王出去!没有本王的话,不许进来!”他妖笑着大吼,将我扔到了宽大柔软的榻上。
几名女子一阵错愕,不满地瞪视着我,既委屈又愤懑地甩门而去,怕是没见过现在这个样子的色狼吧。
“你跑不掉了!”他双掌一拍,两扇门自动合了起来,将几名秀美的女人阻隔在外,而后用手指轻蔑地钩住我的下颌,得意洋洋的样子恶心得让我想吐。
“皇甫文森,你敢动我一根毫毛,我保证你会后悔一辈子!”考虑着要不要说出我就是被贬来皇陵的“沐昭仪”,可私心里我又不希望再与皇宫沾上任何关系。
“那你不妨试试到底是谁会后悔一辈子!你已经勾起了本王对你的兴趣,所以你休想再逃掉!”庞大的身体欺了过来,欲望赤裸裸地写在近在咫尺的他的脸上。
受他欺迫,我恐惧地一步一步往榻里退缩,忘了尖叫,支着身体的手不经意间触到一块硬物!天哪,太好了,我有救了!我又惊又喜,脸上的惊恐瞬间转为美丽的笑容,突然而至的有恃无恐,真是棒极了。心中恨恨道:死小子还想占我便宜,不想活了你!
见我表情突变,皇甫文森愣了一愣,随后又邪气地咧了咧嘴,“本王不管你是谁,总之本王今天是要定你了!”说着,两只爪子伸了过来,无比张狂。
“慢着!”我突然的叫声显得惊天动地,把他给镇住了。我伸手往腰侧一探,那只亮晃晃的金牌就挂在了手指之上。情急之下,想起那块救命的金凤令来!“皇甫文森,你可把它看清楚了!”他定睛一看,色狼脸顿时扭曲变形,彻底石化。哈哈,死小子,服软了吧!我从榻上蹦起来,直接踹了他一脚,正中要害,将他踢下榻去。
唉,真是痛,这小子身上的肉怎么跟个铜墙铁壁似的,害得我的脚都踢疼了。
“你……你……它……它怎么会在……你手上?”死色狼不可思议地翻着一双就快变成死鱼眼的桃花眼,脸上一副被我踢衰了的表情,支支吾吾地连话都说不完整,先前恶霸似的气势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皇甫文森,你这个大色狼。本小姐先前就说过,你敢动我一根毫毛,我保证你会后悔一辈子!”没想到这块金凤令这般好用,上次在皇宫被陷害时我没把它拿出来,现在反倒用来对付这只大色狼了!
皇甫文森与皇甫文昕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必是皇甫文昕那个玩劣成性的孪生弟弟没错。这小子之所以张狂得连皇太后的寿宴都不参加,美其名曰是在皇陵为先皇守墓尽孝道,原来是躲在这里尽享美色艳福呀!早先在皇宫就听说过关于他的不少传闻,皆言他性格乖张,唯喜好收藏美女。世间能制住他的人只余为数不多的两三人,其中一人便是现在的皇太后,也就是皇甫孪生兄弟俩的亲姨娘。这兄弟二人的生母贤妃娘娘与皇太后为亲姐妹,由于贤妃早逝,兄弟二人便由皇太后照顾长大,亲近之情自不是一般人可比的。此番见皇太后的金凤令在我手上,没把他吓得尿裤子就算不错了。
“是太后姨娘给你的?”待了半晌,他的脸色稍稍正常了些,被我踢坐在地上的姿势还没变,脸上的疑问也还在,只是那玩世不恭的表情早就被对金凤令的敬畏赶得无影无踪。
这小子还挺识时务的!我端身下榻,整理好衣衫,并不回答他,扬起右手“啪”一声,响亮的耳光就扇在了他左脸上,“这一耳光是代太后娘娘打的,打你好色成性。”
被我火辣辣地扇了一巴掌,他两条眉立即竖了起来,作势要发难于我,但见我手上的令牌,又立马蔫了下去,不得不默默地领受。
“啪”“啪”,又是清亮的两声,我左右开弓连给了他两个耳光。没人教训你这皇家败类,本小姐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女人也不是好欺负的。“第二耳光是代你死去的母妃——贤妃娘娘打的,打你身为皇家子嗣却行为卑劣为所欲为。第三耳光是代皇甫文昕打的,打你身为臣弟不为天子分忧,躲在行宫贪图酒色。这三点你可都服气?”
他没料到我对他如此了解,讲得头头是道、振振有词,出人意料地不仅不还手,眼中原有的暴戾之气也服顺了很多,坐在地毯上的身体挺得笔直,心服口服地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要紧,要紧的是皇甫文昕初登皇位,你这做臣弟的,不在朝中鼎立相助,却在此花天酒地,与废太子有何区别?将来如何面对你泉下的父皇与母妃?如何对得起养育你的太后娘娘?”我大声质问于他,心里却在狂笑。
被我扣了三顶理所当然的大帽子,他噤声不语,眉眼隐隐有了一些悔意,先前那狂妄之气不见半点踪迹。
“最后一耳光,是我回敬你对我的不尊重!”话尾一落,我再次给了他一耳光!手已然痛起来,心里却畅快极了!
他倒抽一口气,没料到我胆子大到又扇了他一耳光,但又找不出半点反驳的理由,只得心甘情愿地享受了一顿我亲自做的“五指饼”!
才给他四个耳光,算是本小姐手下留情了!我再次整了整衣衫,将手中的令牌别在腰侧,长发未绾,撇下被我扇得还在原地怔忡发愣的皇甫文森,轻轻松松地推门走了出去。
那三个媚态横生、穿得极其暴露的漂亮女子见我出门,六道目光齐刷刷朝我这身整齐的粗布衣裳杀将而来,对我安然如初的样子心生疑窦,迷了片刻才又各自娇声叫着往屋内去了。
我脚步轻快地准备闪人,却听得色狼在屋内暴吼了一声,声音掺杂着冲天怒意,“滚!”惊起数声女子尖叫!我掩嘴一笑,寻着路径找返回的路。
刚出风月苑,只见一脸焦急的石之彦朝我冲了上来,紧张地上下察看着:“你没事吧?刚才出了桂苑,宫女们说四王爷带了一个穿粗布衫的女子去风月苑,我赶过来看看……”
我黯然,沉去眼中的伤:“没事,这不是好好地出来了吗?”之彦,我该怎么走出你给我摆出的困局?即使是面对皇甫文森这样色性不改的怪胎,我也没有这么忐忑过!
“美美,这里太不安全了,你必须跟我走!”他捉住我的手,诱人的温暖传递过来,让人安心又沉痛啊!
“不,之彦,美美会跟你走,可是沐云不会!”我扭转身,朝着回廊的一头决然离去。
“你跟我来!”不知他哪来的力气拖着我就走,直到又进了桂花漫香的园子他才放开。因为生气,他额上青筋毕露,斯文的脸有了些霸气,反倒越发地好看了。“我知道你忘记了过去。不过我可以讲给你听。”
不管我有没有仔细地听,他独自前行在桂林里,边走边说:“你不记得了吗?我在西郊私塾念书时,你时常在窗外偷听我念书。那时,你是一个像瓷娃娃一样的小美人,九岁。你说你读不起书,所以才来学堂偷听。从那以后的一年时光里,我每天教你用树枝在沙土上写字,那时我们快乐得像一对小鸟儿一样。后来,父亲大人在我生辰那天给了我两块一模一样的玉,我就把着你的手将我们的名字用小刀分别刻在了上面,一人一块。可是从那以后,你就再没有出现。我不知道那之后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后来变胖了,但是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晶莹剔透的人儿,多少年都不曾变过。在池峰湖看到你的时候,我无法用言辞来形容心中的狂喜。我知道我的性格太淡然,让你以为这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其实,洗尽铅华的背后,我常常想起你……许多藏匿太深的情感,深到连我自己都讲不清楚……”
“既然讲不清楚,那就不要讲了。我是沐云。关于木美美的前二十年,我一无所知。”我太固执,固执得看清了既定的事实,就会断然放手。然而之彦,你又何尝不是固执得一塌糊涂?我的固执还及不上你的十分之一,但你的固执真真实实地刺痛着我。“木家与我本就毫无关联,所以我根本不用走也不用逃,就算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不管你是谁,总之我一定要带你走!”他心一横,霸道地说。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不需要逃。”话坚如铁,我断然拒绝了他。“之彦,你心心念念的是美美,而不是我沐云,就算跟你走,我也会落下一个难解的心结。何况你肩负朝纲,本为皇朝栋梁,如此重责岂能当做儿戏?再者你家有老迈的父亲,尚需你承欢膝下,好生赡养,岂能因一己之私将你老迈的父亲置之不顾?即便是有个万一,我也照顾得了自己,今天的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我的理由都是他所不能拒绝的,他一介儒生,定会将家国之事看做头等大事,尚不至于昏头到如斯地步!所以即便是他一身纤华无尘、所向山野,却终还是踏入了步步为营的朝政之中。倘若需要理由,那便是大爱无私,一个皇朝,一个老父,怎会是一个木美美能匹及的呢?忠孝与爱情不能两全。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像是在细细思量着什么。那双温暖人心的眼睛将他复杂的心思泄露无遗。良久,当风吹来的时候,细碎的花雨之中,紧抿的两片唇张开,又复合紧闭,随后开开合合地说着,“你不是美美吗?”那声音分明是忧伤,分明是妥协,分明是梦破碎的声音!
是的,我不是美美!再见了,我的之彦。我说不出话,因为他的忧伤填满了我的心灵;而我的坚持也划破了他的梦想。
他轻轻地,张开怀抱,浅浅地拥我入怀,安静得出奇!我闭上眼,闻着满怀的香,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热烈温度,假装自己是那个正被他爱着的人。只是风声漫过,灿烂的桂花在风里飘洒,零落了满地的伤。他的心微摇而惆怅;我不是他的过往,也不该再为他思量!
这个秋日,之彦向左,而我向右。我们有了命运中不同的方向。
15. 迷雾
石之彦走了。好色的皇甫文森也老实了。我在伐木署的日子依旧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重新恢复了静如死水、毫无波澜的生活。我不再去温泉,更喜欢在溪边看黄昏落日,希望溪水能将我的愁一天带走一点,希望我的心不要再这样空落下去,只愿细数流年,哪怕平平淡淡,哪怕无人牵绊。
自从石之彦来了皇陵之后,林同对我特别照顾。但凡朝中大小事件,他都会有意无意地透露过来,好似他就是我的一双眼睛,每时每刻都睁大着仔细地留心朝里朝外的变化。我想他一定又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了!有时,我真想不明白,他明明长得五大三粗,居然与石之彦成为挚友,还心细如发地将这些琐碎的事情料理得消消停停,真应了俗语中那句“人不可貌相”!
皇朝的金银矿开发一向是统一掌握在户部单独设立的矿务司中,木正南身为户部尚书,竟只手摭天,贪污了开采出来的金银总数的二分之一,木家之所以这么富有便不难想象了。原本淳厚的木长风因养育之恩而对木正南言听计从,成了这出私自贩卖皇朝金矿的戏码中的主要人物,其罪之大,其责何堪呢?还有那与我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兰花嫂子,又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要知道她只是一介女流,从不掺和木家的生意,若是论罪,何其无辜?女人,为何总要悲哀地作为男人的附属品?难道因为她嫁给了木长风就该认命吗?我不敢苟同,最少我不要自己成为这样的附属品。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木正南为官多年,侵吞皇朝财产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皇朝国库不丰,木正南难逃其咎。也难怪皇甫文昕还只是皇子时就已着手在调查他,必是先皇授意。自古皇帝后宫命妇的动向与朝政亦是息息相关。如今我被拉落下马,罪贬皇陵,朝中各派人物,尤其是拥立皇甫文昕有功的姬家纷纷对木正南落井下石,上奏弹劾的折子怕是早已如雪片般堆积在了天子的案桌上。以皇甫文昕的才智,不难看出这是击垮木正南的最佳时机,加上他手上所掌握的那份蝌蚪文契约,这个时候,木家的日子当然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正因为木家所面临的情势不妙,石之彦才会担心皇帝对木家下手时可能波及我,于是急匆匆赶来皇陵想带我走。只是他没想到,皇甫文昕早就知道并且相信我的真实身份,而皇甫文昕的坦荡与真诚决不会成为伤害我的利器。
关于木家的如此种种,都是从林同口中听来,九分属实是有的。
“沐厨娘,天都快黑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啊?”有人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回头一看,是新近被遣送来的宫女西红,现在是我的得力助手。西红端着洗衣的木盆,看样子是洗完了准备回去。“怎么?有人找我吗?”一天劳碌,不觉时间过得这么快,又天黑了。
“太晚了,应该早些回去。”她冲我笑,然后从容走过。
晚风吹拂,芦苇轻摇,远处墨色之中,伐木署的篝火蔓延,闪出点点光芒。我起身随在她身后,在暮色中匆忙前行。
不知为什么,这么安详熟悉的环境里,我竟有些胆寒,像有某种危险潜伏在我的周边。
突然,一缕凌厉的劲风袭来,我慌然回首,眼前豁然一柄闪着冷光的长剑,冷森森地朝我面门刺过来。急忙偏头闪避,身子摇摇晃晃,失声叫道:“西红,快跑!”
剑的主人一身黑衣融在黑幕中,身形极快,手腕一翻,又一朵剑花直朝我胸前咄咄逼来。他要我的命,天哪!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西红并没有跑,她的手中的木盆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双短刀径直地朝我招呼了过来。西红也要杀我!
腹背受敌,没有任何武功又手无寸铁的我根本不可能挡得住两人的前后夹攻!“死”字突然占满了我的脑海,恐惧将我整个簇拥起来。我奋力左闪右避,险象环生地躲过闪着银芒的剑花。然而另一方,西红柳眉倒立,一双短刀像长了眼睛似的朝我腰腹处刺了过来。寒光笼罩的刀影下,我紧张得忘记呼救,心战栗不已。
谁这么狠毒,非要杀已被贬皇陵的我?
就在我只等着受死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虹腾空而出,“当当”两声,金器交拼,火花四溅。西红的短刀被震脱手,飞了出去。
“娘娘小心!”一个高大的身影插入了黑衣人与西红对我的攻击之中。只见来人长剑出鞘,剑光所到之处,云飞霞舞、气贯长虹,密不透风地将我护在滴水不漏的剑网中。此人身手高绝,招招都将黑衣人与西红对我的攻势化解于无形之中,又适时攻击,以一敌二尤占上风。
顷刻之间,劣势突然转变成优势。黑衣人与西红招招败落,便生了退意。护住我的人看似等闲之辈,实则武略过人,哪肯就此罢休?只见他转守为攻,长剑生花,左右逢源。
“倒!”一声浑厚的震喝,西红的身子就地歪倒下去。他与蒙面的黑衣人一对一缠斗起来,招式你来我往,剑光飞闪。
“娘娘,请一旁观战,待我先了结他!”
他叫我娘娘?我纳闷着,依言退至一旁。那西红的身体歪在路上,差点害我摔倒。幸好是在黑暗之中,否则倒地的西红一定也极为可怖。来人的出现将我解出了困境,我迅速从极度恐惧中清醒了过来,大声呼救:“来人哪,有刺客!”
须臾之间,伐木署的侍卫全涌了过来,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我霎时有了安全感。
“沐厨娘,你没事吧?”几个面熟的侍卫慌忙问候,其中一个侍卫解下披风将胸口中剑已倒地身亡的西红掩了起来。
“快帮忙捉住黑衣人,要活口!”我对他们的问候感到暖暖的。
于是,众侍卫将酣斗的两人都围了起来。
只见黑衣人出招奇狠,每一剑均是刺往救我的人的要害之处,显然也非泛泛之辈。剑光在黑暗中闪烁,交接,火花四射。剑声不绝于耳,在黑暗中传得很远。渐渐地,两人的剑招也分得明白了些,黑衣人已渐落下风,处处受制,被擒是迟早的事。很显然,我这位救命恩人武艺超群,技高一筹。
赶来的侍卫见此情况,站一旁观战,时而爆发出声声喝彩。
待缠斗至一盏茶光景,胜负已分。
“束手就擒吧!”只听得一声呼喝,黑衣人的长剑带着冷冷的萤光脱手飞得老远,插落在湿软的泥土中。另一柄如虹般的长剑此时已稳稳地搭在黑衣人的脖子上。只消剑的主人用上一分力,寸余宽的银亮薄刃就会令他饮血当场。
“说,你究竟受何人指使!”
由于两人身形停下,我方才看清救我的人年纪也就二十上下。他身着褐色长袍,面如冠玉,神采飞扬,端的一个帅气的好儿郎。察觉出我在看他,他扭头朝我致意:“娘娘,您要怎么处置他?”
“揭了他的面罩,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儿?”我盯着黑衣人,冷漠地说。我已被贬到皇陵,木家也快要倒大霉,还有人要杀我,这又是为了哪门子的冤仇?第一次,我有了想杀人的冲动。那股潜伏在心底的想要拨开迷雾、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以及为雪灵找出死因和真凶的强烈欲望彻底爆发。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黑衣人的面罩被扒了下来,闪现在火光之中的那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已泛出青色,血缓缓地从他眼耳口鼻中溢了出来——七窍出血。接着,他直立的身体“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狰狞吓人。
我背过身去,怕多看一眼会做噩梦。
“一时疏忽,让他服毒自尽了!”褐色衣衫的年轻人“嗖”的一声将长剑插回剑鞘,朝我走了过来。
“谢过公子救命之恩!不知如何称呼公子?”我以皇朝礼仪向他行谢礼。若不是他,我这条小命早就了结在这芦苇丛了。
“娘娘,您言重了!外面不方便说话,还是先把这里处理一下吧。”他谦逊地回礼,对我很恭敬。不知他是什么人,为何知道我从前的身份,到现在还把我当主子看待?
我默许,心中猜测着他的身份,脸上挂着些笑意对众侍卫们道:“劳烦……”
“快把尸体抬到光亮处验一验,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林同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额上还滴着汗,肯定是一路从行宫跑过来的。众侍卫们按他吩咐迅速处理现场。
稍停,林同注意到我的救命恩人,朝我关切地问:“沐厨娘,你没事吧?这位是……”
“林大人,还是稍后再谈吧!”我向林同摇了摇头,又向所有人一并道了谢,对刚才的刺杀生出许多想法。
林同会意,便带着我与褐衣人一起回到行宫的议事苑。
“沐厨娘,这是怎么回事?”一进门,林同支开了送茶点的宫女,还没落座就问开了。
我将过程简略说了一下,问站一旁的褐衣人:“公子究竟是……”
没想到,我这位英俊的救命恩人竟然当场对我跪下,令我大吃一惊,连忙去扶他。“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要跪也应该是我跪你才对!你这是做什么?”
他跪地不起:“娘娘,您才是在下的大恩人!”
他这一说,我和林同莫名其妙。事情真是奇了,救命恩人反而对我下跪!搞不懂是什么名堂?
“娘娘,您还记得您当日在池峰出钱救下一对孪生姐妹并为其修坟葬父吗?”他虎目噙泪,感激涕零。
“你是蔷蔷和薇薇的什么人?”经他这么一说,我心里有些眉目了。
“娘娘心善仁爱,对我司马家的恩惠,司马傲绝永世难报。”他不由分说,对我连叩三个响头,态度虔诚让人动容。
“你是她们的兄长?”我边去扶他边问。
“正是。先父是先皇亲封的定南将军司马淳。”他起身,解释着身份,“娘娘对在下的两个妹妹照料有加,今后我司马傲绝任凭娘娘差遣!”
我恍然大悟,自己的感觉是对的,蔷蔷薇薇的身份确实有些来头,想不到她姐妹二人竟是将门之女,怪不得身上总露出非凡的气质。只是,既然是好端端的将门,又怎么会落到先前那步田地?难道这之中又有一段文章吗?
“你真是司马淳将军的公子?不是被发配边塞充军了吗?”一旁听了个大概的林同插进一句话来。
“自从家父惨遭弹劾被罢职流放后,我被发配充军至济州,在军旅中做了最低等的伙头兵。经过几年光阴,渐渐立了些功,当上了一名六品千总。大人是武将,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罪臣之后在军中是不受用的,处处受人排挤。我司马家世世代代出将才,用兵谋略并非等闲。家父蒙冤,我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让司马家这杆旗倒下,期待有朝一日能为他老人家沉冤昭雪。这次,我是受了皇上密诏才得以回京。”他将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楚明白。
“司马公子一片孝心,定南将军泉下有知会为你感到欣慰的。”林同宽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
果然又是另一桩陈年的冤案。朝中暗潮汹涌,几时方休啊?我定了定神,半倚在椅内,又问:“既然让你回京,你怎么会到了皇陵?”
“娘娘,其实我在您来皇陵之前,就已经先到皇陵了。”他深笑一声,道。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在我被贬到这里之前,他就已经到了皇陵?
“娘娘,有些话,我就不方便讲明了。”
我的脸顿时有些灼热,一定是皇甫文昕早就安排他来皇陵保护我。怪不得他总是“娘娘”来“娘娘”去地称呼,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可是,你来皇陵,怎么连林大人也不知道?”
“我是以行宫侍卫的身份来的,既然是为保护娘娘而来,自然要隐密些。请林大人不要见怪才好!”司马傲绝对林同表示歉意。
“司马公子客气了。昔日定南将军对林某有知遇之恩,我怎么会心存芥蒂?再则,你我同是皇上的臣子,在其位谋其事是理所当然的。”林同言语自如,甚为愉悦,思及其他,脸色忽地又是一黯:“只是沐厨……娘娘经过今晚这么一折腾,以后的日子还得加倍小心。那两名刺客的来历不可不查!”
连林同也改口叫我“娘娘”,我苦笑几分,压制住内心的翻腾,“两位不必称呼我娘娘了,我已经被贬皇陵,哪里还是什么娘娘?日后只求在皇陵平平安安地过活,也就知足了。”
“娘娘,皇上知道您是冤屈的,贬你到皇陵也是迫不得已。那些想要害您的人是不会罢休的,今晚的刺杀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如果连您自己都不争取洗刷您身上被强加的罪名,如果连您自己都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岂不正好合了幕后主使人的心意吗?万万不可啊,娘娘!”司马傲绝一字一句,说得我心有愧意。
是的,如果连我自己都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便只能等死了!今晚的刺杀无疑将我逼到了最危险的边缘,无路可走,既然身后是不能再退的悬崖,那么就只剩下拼命向前冲——去揭开真相这一条路可走了!
“娘娘,司马公子说得不无道理,您不能总是这么被动。”林同一句话为我添了自信。
我真的要这么做吗?走出皇宫一直是我的希望,可是眼下的情况又……难道我真的还要再踏入被阴谋与权力包围的宫闱吗?时势逼人,当日皇甫文昕要给我自由的承诺又在耳边响起。想起他对我的信赖,我有了些底气。是的,我不能再这么被动了,一定要将局势扭转过来,要主宰自己的命运,要洗刷自身的冤屈,要为雪灵主持公道,还要揪出幕后的罪魁祸首。艰难地下定决心,我朝面色忧虑的两人道:“就麻烦两位先查查这两人的背景,然后转告给我。我身为罪妇多有不便,这事就麻烦两位了。”
两人对我的话点头称是。
“那就先散了吧!太晚了。”不觉已近午夜,凉夜似水。
今夜之后,我不再是那个被时局推着走的沐云。
皇甫文森悄悄回了京城。
我仍如从前一样在伐木署辛勤劳作。只是凡在我出现的地方,总有一圈侍卫随侍在不远不近处。没过几日,林同借口让我去行宫准备膳食,将我请进了议事苑。之所以这么小心也是因为敌在暗,我在明,在未摸清对方意图之前,切不可大意了。
屋子里熏着微微的香,虽是大白天,全屋的门窗却被掩得严严实实。
“怎么样?有结果了么?”我匆匆饮了口新鲜的菊花茶,见他们脸色凝重,心中有些压抑。
“还是司马公子说吧!”林同扯了扯嘴角,表情很不自然,看样子事态不简单。那两个人的背景究竟是什么样的?
“娘娘,恕在下无能,没能查出那名杀手的身份。”司马傲绝脸色不太好看。他又称我“娘娘”了,自从被刺杀后,他和林同在没旁人的时候总是这么称呼我,我抗议无效,只得任由两人这样称呼我。
“哦,知道了。”那名杀手被擒之后就服毒自尽了,查不出来也正常!摆明来杀我,自然不会留下证据。我想了一阵,从宫女西红身上总该能查出点儿蛛丝马迹吧,“那宫女西红呢?”
“娘娘,您和方昭仪有结怨吗?”林同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方昭仪?我心里莫名一惊。难道西红和她有关系?我想了一想,坚定地摇头,“我进宫不久,与她并不熟络,谈不上结怨。”
“西红是正清宫的宫女,因为触犯了宫规,所以才被贬到这里。”司马傲绝一语道破。
我怔了怔,方昭仪的宫女?这说明什么问题?她有什么理由派宫女来暗害我?就因为我的存在威胁到了她的地位吗?“据我所知方昭仪生性淡泊,不太可能做这样的事情。而且像我这样被贬出宫的后宫命妇几乎没有机会再回到后宫,我对她已不构成任何威胁了,她完全没有必要派人来刺杀我。”
“还有一点,西红十四岁进宫,在宫中当值已四年之久,原本是分派至正阳宫的宫女,因为皇后娘娘体恤,将她调派到正清宫服侍方昭仪。”
“皇后”两个字刺痛了我的神经。可能是她吗?那么温婉贤淑的一个人,一个竭尽全力为自己夫君谋权的女人,会和我过不去吗?或者是因为妒忌,才会想置我于死地?姬家已经出了一后一相一尚书,朝堂之上的人谁不争相巴结讨好姬家啊,这么大的权势,除了天子谁扳得倒?又或者是另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水心玫?天子是她夫君,石之彦是她心之所向,而这两者对我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莫不是她伸出这只出其不意的幕后黑手?一个柔弱至极的人也许骨子里并不软弱,说不定恰恰是最阴毒的人。想及此,我感觉身子凉凉的,后怕无比,脑海里后花园中那抹裙裾挥之不去。
“娘娘,”见我沉默不语,林同侧头看我,“您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一旁的司马傲绝沉凝着没有多说话,似在细心思量什么。
“呃,没有。对方是皇宫里的人没有错,这次刺杀失败后,应该会有一段时间清静了,不会有人傻到再来刺杀我一次。”我接过话头。正华宫的巫盅案累我受贬险些没命,再到皇陵伐木署里险些被刺而亡,一切都来得太不寻常!宫女西红有好几重身份,真真假假,实难分辨她究竟是谁的人。“皇甫文昕怎么样了?”
“娘娘……您怎么能直呼皇上的名讳?”林同的黑脸显得有些怪,显然是我一时口快把他吓倒了。
“哦,皇上最近在忙什么?木家怎么样了?”我只好又问了一遍。
“朝中有人上密旨弹劾木尚书。姬相于月前就上奏章要求彻查木家,其他大臣趋之若鹜,纷纷上了同样的奏折。现在御书房的桌案上摆的全是这种奏折,不过皇上好像没说什么,不太清楚他心里的想法。”司马傲绝的声音有些犹疑。
“司马淳将军也是这样被弹劾的吧?”我心下明白。那不足尺长的奏章才是从古到今朝野上下最厉害的杀人不见血的武器。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有时连皇帝都会怕了这奏章。更何况,这回带头的可是姬家人!
“先父确实是这样被弹劾,而后被流放。”司马傲绝线条分明的脸上闪着伤痛。
“司马公子不必担忧。皇上密诏于你,又将你的两个孪生妹妹安排回京,放在你身边,说明皇上清楚司马将军的冤情,只要时机成熟,便会为你司马一家平反。”林同适当地安抚了两句。司马傲绝这才表情轻松些。
姬家扶持天子登位有功,位高权重,朝里朝外的官员都要看姬家脸色行事,连皇帝也要忌三分。那日正华宫出现巫盅,姬相动作之快,令人不得不生寒。木正南贪污是不争的事实,这一点皇甫文昕比任何人都清楚。之所以迟迟没有下令查处,必也是担心木正南下台后,户部尚书的位置又落于姬姓手中,到时朝野上下由姬姓家族一家坐大,局面难以控制。更何况姬家掌握着边塞几十万兵权,那可是不能儿戏的。看来皇甫文昕用的是“拖”字诀,这样一来,木家就有了转机,户部尚书这个肥差最终会落入谁家还得看皇帝的意思。
自从被贬皇陵后,木家没有一个人来皇陵探视过我。相信木长风现在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而木正南在朝中则一定是像落水狗一样,人人都对他明里暗里喊打,他哪里还能顾得上我?我暗自揣测这其中微妙的种种,不觉莞尔,一计浮上心来。
“娘娘,眼下情形还是静观其变的好。”林同稍稍沉凝一句,语中含带着对朝堂的隐忧。
“静观其变,也要伺机而动。麻烦司马公子为我送一封书信至京师富贵银庄的老板木长风手中!”我浅浅一笑。刺杀事件后,暗中的黑手应该会安静一阵子。皇陵这里的情形并不严峻,反倒是朝中的局势有些不乐观,既然皇甫文昕有心于我,在小公主生辰前的这两月,我还得行举手之劳,成人之美,让他捞些好处才行。
“娘娘,您这是……”司马傲绝对我的态度不解。林同也神色堪忧。
“放心,是对皇上有好处的,绝不是害他。”我轻声打消他俩的疑虑。他们俩毕竟是天子的忠心之士,且不知晓我并不是木家人这件事,误认我想为木家脱罪也属正常。“木正南掌持户部,手握皇朝财政,且监管着皇朝的金银矿的开采。木家如此富有,必然引起朝中大臣的猜忌。皇上怀疑他也并不是没有道理,但皇上心里想的是如何控制好皇朝的财政大权。先皇睿智过人,排除了皇朝的内忧外患,但南征北战的同时也消耗了大量的金钱物资。如果我没猜错,目前皇朝国库里并不充裕,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充盈国库。这种情况之下,身为户部尚书的木正南成为众矢之的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傲绝把我的信送到木长风手上,木长风见了信自会照办。到时,朝中局面必然会缓和许多,皇上的忧虑自然就迎刃而解!”
两人听了后,连忙点头称是:“娘娘说的不无道理,就照您的意思办吧!”
“刺杀失败,皇陵应该能安静一阵子了。我现在就准备书信去,随后你立即送往京城,越快越好。”皇甫文昕,这回我就顺手帮你一把,也不枉你对我的信任。
当下,我就在议事苑拟好一封书信,交由司马傲绝快马送至京师。真不知道木长风看了我那歪歪扭扭的毛笔字会有什么想法!写这封信,寥寥数字,竟然费了我一个时辰誊抄了无数次,才勉强能过目。还是在现代好,有电脑、打印机,怎么说比这毛笔强多了!
九月秋风袭人,皇陵风平浪静。那暗中要害我的人没了动作,想来是怕再行动会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这么一来,我的安全倒显得次要了。朝中的局势明显有了变化,如天气一样由火一般的热渐渐转变为水一般的凉,声息渐平,谁也弄不清朝政这潭水到底有多深。高坐在皇位之上的皇甫文昕这回是得了大便宜,兴许早就坐在金銮殿上乐开花了。
掐指一算,再有一个多月就是小公主的生辰,皇甫文昕大赦天下的皇令已经拟旨就快要诏告天下,那么我也就快恢复自由之身了,然而我心里却高兴不起来。由于自己暗暗立誓要查出真凶,不得不重新进入那重枷锁深深的宫门,不得不在那座人人提防的皇宫里奋力争斗。我不想在那里孤独终老,可是又咽不下那口冤气。人活着,不就是要争这口气吗?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人家不放过我,那我只好正面接招了。脑中霎时闪过三张脸——皇甫文昕的三个女人——她们之中一定有一个就是出手害我的人!我决不会放过这个人!
“沐厨娘——”一个侍卫远远叫着我的名字。因为要提防着其他人发现林同与司马傲绝对我的态度,他们通常都吩咐侍卫来叫我。侍卫跑得这么急,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有什么事吗?”我放下手中正在挑拣的青菜,问来人。
“林大人叫你跟我到风月苑去一趟,有客人到访。”侍卫大口喘着气,看样子是跑得特别快。
“哦,就来。”我擦擦手,心想一向都是在议事苑,今天怎么换风月苑了,便跟在他身后朝行宫方向去。
到了风月苑,林同站在门口,一脸堆笑,让侍卫先下去了,然后小声道:“娘娘,您里边请。”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上去极不自然啊!
“林大人,你这是……”我不明就里,移步进了风月苑。“不会又是‘忠人之事’了吧?”
“娘娘,您说的是哪里话!”他挠挠头,跟在我身后,进门后将门轻轻掩上。
瞧他如此谨慎,我更奇怪了:“你这是干什么?”
“沐云——”慵懒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绵软有力,不大不小恰到好处,像给耳朵的一道盛宴!我闻声回头一看,风月苑的正门处,皇甫文昕凤目微张,衣袂飞扬。
林同识趣地退下。整个院落里就剩下我和皇甫文昕两人。数盆灿烂的金丝菊在院落里温温冉冉地开着,特别的花香在空气里四处浮游。我无语愁思,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如果他不是帝王,该有多好?一个这样清明如月、磊落至斯的人,有着宽广的胸怀,安静地等待我的到来。
他细细地打量我,眼神由惊讶自然过渡为欣欣然,蹦出一句极端活泼的话,“你果然是沐云!”然后他便咧着嘴笑,露出整排玉贝一样的牙齿。这刹那间的笑竟然有让万物失去光彩的温情,恰似一整园黑绿的树叶一样深浅沉浮,牵引着我的萌动的情绪。
“你怎么来了?”我搜肠索肚,只无端地说出这一句。
“听说有刺客出现在皇陵,我担心,想来看看你!”他笑了,带着几分探究的色彩。
“你笑什么?”感受到他的笑,我也只好笑了。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如果再近一点,便是他伸手可及的危险距离。
“我没看走眼,你就是我的美人,虽不是国色天香,却委婉多姿,细腻动人,总是让人移不开眼!”他猿臂一伸,便已然当我是他的所有物般,深深拥在怀里,尽情索取着我身上的味道。
我叹气,又是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个怀抱曾拥过多少个女子?口中嘲笑他:“果然是阅美无数的皇上!连那么胖的木美美都被你瞧出了当美人的气质了!”待吐完这句话,又恼了自己!我自认不是他的女人,这话无论如何是轮不到我说的!
“你是沐云,不是木美美!”他纠正我的话,手中把玩着我的发丝。
是呀!这话我曾说给石之彦听,他却打死也不信,眼前的皇甫文昕却深深相信我就是沐云。这样的缘叫什么?孽缘吧!我依然垂着双手,不回应也不反抗他的拥抱。我不否认自己的脆弱,也想有个可以依靠的人。之彦完美无瑕,却永远没有实际行动力,怎么能保护我不受伤害?皇甫文昕从来就目标明确,是我欣赏的类型!他清楚他想得到的,也清楚他在做什么、应当怎么做,也许正是这翩然而就的想法,注定了将眼前人和我的命运连在一起。
“我听到你被刺杀,很担心,很内疚。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即使我是皇帝也还是保护不了我想保护的人,失败呢!”他松开怀抱,眸光深深地锁住我,似要看清楚我的灵魂。
“好好做你的皇帝,这个国家需要你。”我扯了扯嘴角,望着他深潭一样的黑眸,一时找不到别的说辞。
“但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子,陪着我。”他宛如山泉一样清润的话直落我心田。
他在讲什么?我心中那抹几近愈合的伤口又开始疼痛了。之彦,如果你有皇甫文昕这么直接就好了。我的脸一连三变,不知应该如何应对!
他继续呢喃着:“木长风将木家所有的财产都捐给朝廷了,木正南上表辞官归隐。这是你做的吧?”
我点头,嘴角弯起小小的弧度,脱离他的拥抱,朝近处的楼阁微微移步。“是我书信告知他们如此作为。当命与钱发生冲突时,当然命比较重要。不是吗?”
“也就只有你会这么做了,朝中其他势力巴不得踩上他几脚。”他纠结起眉心,心情沉重。
“朝政本来就是如此,得势与失势只是瞬息之间的事。任何人踏入官场都要有承担得起结局的勇气。木家人不是笨蛋,自然懂得权衡轻重。”我冷静地分析。
“然后呢?继续说。”薄暮轻掩着他的脸,狡练无比。
“国库没钱,捐了家产不正中你下怀么?这样一来,他上表辞官,你正好可以安插自己的人。”我说完,见他侧目看我,惶然打住不言。国家大事,好像轮不到我开口……
他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沐云,如果我再让你进宫,你会怎么想?”
“啥?”真让我进宫?我眼神闪烁,脑子里玄色身影始终在提醒我“不要不要”,可另一种雪冤的声音又一直在怂恿我“同意同意”。
“你还没想好。沐云。”他失望地叹着气,伸手为我撩起额前垂下的长发,动作自然舒缓,带着几分怜爱。
“我不是没有想好,只是深宫之中迷雾重重,到处掩着怕人的真相,一不小心便尸骨无存。”我实话实说,没夸大半点,将心中忐忑全都扔给了他。
“即使是有迷雾,我也会陪着你一起,不好吗?”他的声音充满诱惑又清楚地传达着某种明确的信息。
我有些动容,无法直视他一脸的真诚。
“即使是有迷雾,我也会陪着你一起……”这话,是一种另类的誓言,不停地在风里纠缠着我和他的宿命。
晚膳是在风月苑用的,闲杂人等都被支走。
我亲手做的木耳肉丝、鸡汁白菜心、鲫鱼粉丝汤。简简单单的三样清淡家常小菜显得分外亲切,比起皇宫大内的山珍海味也不输半分,反倒色泽分明,多了些山野风味儿。木耳是夏时采了晾晒干的,白菜心是从伐木署的菜园里新摘的,鲫鱼是侍卫们现从小溪里捞的,样样都是大自然的精品,做出来的菜式当然色香味浓,极为受用。
也许少了皇宫繁复的用膳礼仪和庄重的环境,人也轻松了。皇甫文昕饮着新制的菊花醇酿,品着简单清爽的菜肴,笑意融融,显得很惬意。
“你怎么不吃?”他眉心微皱,发问道。
“我是在担心,你突然来皇陵,消息若传了出去,又该生出一场风波了。”任何时候,我都大意不得,否则极可能一个疏忽就丢了小命。这年头,日子真是难混啊!
“你放心,我出宫时都安排好了,称去了北苑铁骑军营里阅兵,不会走漏消息,我明早便起程快马回京,明晚就能回到皇宫。倒是你在皇陵要多加小心。”他开心地用勺子盛了碗汤,心满意足地喝着。
“你打算怎么处理木正南?”毕竟除了他与石之彦以外的所有人都还认为我是木美美。被贬到皇陵是一回事,木家被治了罪又是另一回事了。到时我的身份真成了头痛的难题。
“准他辞官,其他就不加责罚了。”他开口毫不含糊。“另外,十一月初五就是烟玉的生辰,到时杜太傅会派人接你回京。”看来他心里已有周密的计划,心思果然是密于常人的。
“我……”我张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想说什么?”见我欲语还休,他双眼直勾勾地看过来,似要将我心中所想都看穿才罢休。良久见我不出声,他才说:“你认识石之彦,在醉枫楼的时候,他送了你一幅字,他看你的眼光似乎和我一样特别。”他的声音很温和,又藏匿着深沉心思。很显然,他什么都知道,字字句句都有的放矢,搅乱我的心绪。
我声音平缓道:“你什么都知道!”
“我是关心你。有时候我也在想你究竟要的是什么?为什么不跟他走?”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暗含了一份不容忽视的威严和咄咄逼人的气势。
我为什么不跟石之彦走?皇甫文昕问得真好。我对石之彦有爱,但那将要成为过去。我原本就是个记仇的人,容忍不了蒙冤的事实,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谁害了我,我一定要还以颜色。
“我是沐云,不是木美美。我要洗刷自己的冤屈,不能一辈子背着巫盅案的冤屈活着。”
“你当然是沐云,活得坦荡潇洒的沐云。”烛光映着他的脸,棱角分明、隐隐透着王者霸气。好一会儿后,他爽朗地笑出声来,在如水秋夜显得生动无比。“你还会是我的美人!有我在的一天,谁也不能动你,我会等你点头的那天到来。”
“是吗?你连自己都顾不上了,还顾得上我?”我不以为然地问。朝野之上的角逐尚未分出胜负,如果不架空姬家的权力,他这个皇帝未必敢有什么大动作。“六部中,你的势力太少,中书省与门下省你的势力虽多一些,却都无太多实权,丞相一人在朝,他们又能听得你多少?再者兵权尚不在你手中,外戚专权向来是天子亲政的硬伤,可不是什么好玩儿的事情。”
“你这是在为我着想?”他一句话,臭美得引人发笑,哪里有帝王的样子?“看来我应该重新再认识你,你不是一朵普通的云,不仅厨艺高超,还有超人的远见卓识。”
“所以你又吃了一顿不付钱的霸王餐!”我会心一笑。跟他在一起,我的心总是那么自由,完全没有身份上的障碍,我不知道这应该怎么形容,但他确实是诚挚得让人无法拒绝。如果他不是帝王该多好!
“你在醉枫楼收了我一千两还不够啊?都够我吃一辈子的了!”他大惊小怪地将旧事翻出来,逗得我又笑。一千两在菲图皇朝确实是够吃一辈子了。他这人真不是普通的贪心,还想吃一辈子!
“那是以普通人家来算,你是天子,天子一餐吃个千儿八百两的应该不算贵吧?”当皇帝也挺好命的,至少不用担心自己没吃没穿,再饿也饿不到他。若是穷苦人家就不同了,遇上天灾就可能全家上顿吃了没下顿,朝不保夕!不同的人不同的命啊。
“如果皇朝有一人饿着,就是饿着我了;有一人冻着,就是冻着我了。”好好的气氛之下,他居然说了这么一句严肃的话。
“这话很有哲理。”如果他将来不当皇帝了,还可以改行当哲学家。
“这是老丞相石澜当年说的。你被巫盅陷害当天,他在姬相面前尽心为你开脱罪责,与我长谈至深夜,是难得一见的直臣。父皇在世时,对他敬重有加,称他是治世文才。”皇甫文昕言语中尽是钦佩之情,然后话锋一转,“我到现在还奇怪,他辞官后就一直深居简出,很少到朝中走动,那天的举动太不平常了。莫不是你在进宫前见过他?”
他这也太聪明了吧?这也能猜中!我咳了一声:“呃,我确实有见过石老先生,而且他对我的态度特别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皇甫文昕来了兴致。
“我当时登门还所借的银两,与石老先生见过一面。他对我的态度特别恭敬,亲自给我泡云峰茶,害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石家的仆人。”那日石老先生迎我进门及亲手给我泡茶的情景历历在目,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怪异绝伦。
他有点不相信地重复着,“恭敬?”
“是啊,就是恭敬,当时他好像完全当我是身份尊贵的贵宾一样接待,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怪。”我不禁都讲了出来,说不定皇甫文昕能分析出点儿什么来。
“哦!这就难怪了。”他止住好奇的眼神,双眉舒展,继而神秘一笑。
“难怪什么?”谁让我是个好奇宝宝呢!不会石老先生有什么古怪吧?那小子现在笑得极为灿烂,说不定又在打什么馊主意了。
“这是秘密,说不得。”他神秘兮兮的表情,又像是很久之前捉弄我的神情。
“不说就不说。”我抗议着起身开门,“太晚了。我先回伐木署了。等会儿你自己叫人来收拾吧!”
“生气了?”他快我一步堵住门口。月色如华,撩人心湖,将他的身形映衬得更加超尘,脸也越发地亲切了。“不是我不说,而是我真的说不得。”
有一刹那,我的心漏了一拍,凝神静气后,才笑了开来,“真是,还真把我当成是你那样的小气鬼了!太晚了,我得回去了。”
“云!”他唤了一个字,声音明显深沉了许多,看我的眼神迷迷蒙蒙,带着几分浓烈的纠缠与眷恋,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眼神中包含了多深的情感。
我想稍稍移开脚步,离他远一点。
他却从喉咙里又唤了一声:“云!”声音纯粹,散发着醉人的气息。
“你醉了!”我避开他的手,想从他身侧出门。未曾料他单手揽空后,身体却忽然飘转而来,从我身后紧紧地钩住了我的腰。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衫,我感受到他身上转来的炽热,脸有如火烧般,蓦地烫了起来,心中怦怦直跳。我惊声一呼,“我……我要回去了。”
“云,我不知道……但我很想你留在我身边……好吗?”他俯下头,埋在我颈项间,灼热的脸在我耳畔腮边辗转摩挲着,双手包覆着我的双手,十指握拢,两种同样的热度贴在了一起。这种全新的感觉让我涌起一片羞涩与不安。他是一个帝王,也是一个男人。他的话极富情感,分明是出自一个男人的角度。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或者我们都不可避免地沦陷了。他身为帝王,是孤独的苍鹰;我是来自2006年的灵魂,也是同样的孤独;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在一起,才能这么默契地相依吧。
“嗯。”我不由自主地回答他的话。该吗?他是帝王,我该爱吗?因为他与我一样孤独而爱吗?
“云,你以后都在我身边的,对吗?”他醉了,完全不知道他自己在说醉话!
我下意识地想到,我不能就这么落进漩涡里去。我需要清醒,需要理智,不是吗?猝不及防地,我挣脱他的怀抱,急急道一声:“我该走了。”然后,拔腿朝风月苑的门口飞跑。
十一月初一,皇甫文昕颁旨大赦天下。
当天下午,贵客已至皇陵。好家伙,诏书一颁,人都来齐了!领头的一辆马车是太傅大人杜老所坐,后面还跟着两辆马车,车前车后跟着十来个侍卫。
皇陵的官员与身为太傅的杜老、身为礼部郎中的戚玉相互打了招呼,便各自东拉西扯地聊着。
“小姐!”桃儿老远就跳下马车,朝我飞奔而来。
“我的探花夫人,今天怎么也来了?”我扶住一脸兴奋的她,笑着。半年不见,这丫头的身子越来越圆润丰满了。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
“小姐你变得真漂亮呢!”她一脸幸福状。
腼腆笑着的戚玉也朝我走了过来,“见过娘娘!”
“快别呼娘娘了,免得落人口实!”我慌忙止住他的话,“你真是厉害,把我家桃儿养得白白胖胖的,真是大功一件哦!”
“还是倚仗小姐的福气呢。桃儿有喜了!”戚玉满脸欣喜,如实道来。
“真的吗?”我掉头问桃儿,怪不得许久不见,她长得丰腴了许多。“太好了!不过既然有了身孕,就不该劳顿奔波来皇陵啊!”我又气又急地嗔怪着桃儿。这丫头还是那活泼性子,沉不住气。
“我小心就是了啦。小姐,我们都盼你快快回京呢!”桃儿倚在戚玉身边,心满意足的样子让人称羡。
和桃儿、戚玉唠叨一阵子,杜老踱着步子过来,“皇上有口谕给你。”
“是吗?”我就地行了礼,听他把口谕一一念来。原来是皇甫文昕正式赐名“沐云”给我,还了我在现代的姓名,还让我随太傅即刻归京。太好了,以后我就是名正言顺的沐云,外人也不用叫我木美美了。皇甫文昕想得蛮周到的嘛!
“醉枫楼怎么样了?杜老?”好想醉枫楼!我终于可以不用待在皇陵了,心情真的很好。
“唉,生意很红火!连皇上都去光顾过两次了。”杜老笑呵呵地说。“不过皇上说了,还是你做得更香呢!”他一脸高深莫测,什么意思?是不是跟皇帝待久了的人,都这样表情?
“哦,生意红火就好。”好歹醉风楼也是由英明无比的我创办的,怎么说大旗还是不要倒吧,否则会坏了我的厨娘招牌呢!
“天色也不早了,依老夫看还是早些起程吧,明日就能回到京城了。”杜老劝说着。
我点头,与林同及其他对我照拂过的人们一一道别,然后跳上第三辆垫着软被的马车,一路乘着初冬的阳光,听着车轮辗在地上的“咕咕”声,缓缓地行驰在回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