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1-07

安安: 厨娘皇后 16-20


16.  端倪

  被接回京师后,我一直暂住于太傅府。杜老曾是皇甫文昕的授业恩师,皇甫文昕能有今日天下第一的地位也亏得他多年教诲。值得一提的是杜老向来为人低调,所以在皇甫文昕登基之后他才接受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官职,被尊为当朝太傅。
  杜夫人早逝,未留下一男半女。很快,我就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当朝太傅的义女。
  我顶着这个身份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去探视危坐家中的木家人。到木家时,我发现木家大院空空如也,屋里屋外稍值钱点的家当都不见了,家仆也走得一个不剩。这回真是捐得够彻底的!木长风这人倒是洒脱,好像没什么事一样。兰花嫂子边为我准备饭食边嘤嘤哭泣,倒也没怨我半句。虽说家产没了,好歹命是保住了,这一点木长风比我更清楚。富贵钱庄的钱来自木正南在户部所管辖的矿务司,来得不干不净,完全是不义之财。按说都该砍上十次头了,好在皇甫文昕在意平衡朝中局势,否则木家人的脑袋还能完好无损地长在脖子上?
  拜会过木长风后,我便又去探视了木正南。尚书府的情况与木家大院情况差不多,屋里半点值钱的东西都没剩下,屋子里空荡荡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了木正南的家眷,一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女儿,其妻也很贤淑,一看即知是足不出户的妇道人家。若是皇甫文昕下手狠一点,说不定这刻尚书府已被满门抄斩了。木正南一脸败兴,除了等着天子的发落外,别无他法。他一家人对我甚是客气。临走时,我忍不住说了句保重,婉言告诉他无性命之忧,只是免不了其他罪责。光是这一句,他已感激万分了。
  皇权之下,岂有完人?不消几日,皇令急下,木正南及家眷被革职流放济州,即日起程。木长风则被流放至济州以南百里的抚州。我与木家从此再无瓜葛。
  难得有几天悠闲的日子,我特地去醉枫楼在京师的分店逛了一圈。在子鱼和老爹的打理下,醉枫楼生意红火,每天宾客满座,猜拳行令吃喝之声不绝于耳。另一方面,司马傲绝被调至了京郊的铁骑军营。蔷蔷薇薇两姐妹还在醉枫楼里帮着做事,欢笑日渐多了。所有人都在忙着,我则是那个最闲的人。不过,最闲的闲人,却也闲不住自己,连着两日,我又为醉枫楼添了几款新的菜式。
  之彦得知我被接回京城,连着两天来太傅府邀我相见,均被我一一回绝。这不是个人的感情问题,我知道我对他的感情并没有断线,只是那种淡淡的感觉更多地被复仇的心思掩盖了。他不是我生命中的那个人。我一旦决定,便只会照着自己的路走下去。何况,今后皇宫大内处处皆需小心谨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步步为营才能稳操胜券,何苦再拉进一个石之彦?
  除了身边的一些人,我还对朝中大小官员都大致作了一下了解,令我最惊讶的是:从皇陵悄然回京的皇甫文森,近段时间不再与从前一样日日笙歌流连烟花酒巷,变得勤于政事,对朝中大事也极为关注,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这人前后变化之快,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啊!
  皇太后与太傅力荐我入后宫,这显然是皇甫文昕授意所为。朝中的部分官员上表反对,尤其以姬姓势力居多。而后宫之中,身为皇后的姬滟、淑妃水心玫以及方昭仪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状。由此可见,后宫真是深不可测啊。
  由于皇甫文昕的坚持,以及后来前丞相石澜所上的奏折以及一些地方官所上表奏折请愿的影响,姬家人最终做了妥协。我以最末等(正八品)的彩女身份入了宫。其实我哪有什么势力,那些奏折大多是皇甫文昕派人授意后所上,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姬家看清楚他已铁了心了。姬家也不是傻子,与皇甫文昕对峙一阵后,见他如此坚持,不得不同意。况且彩女身份低微,一时半会儿还威胁不到皇后的地位。姬家再傲也不能与天子对着干。
  于是,礼部择了吉日,由銮仪使一路吹打着将一身华服的我由太傅府接入皇宫。被送入宫后,我被安排住在正文宫的偏殿——西文殿里,配了两名宫女。两名宫女之中,一个便是从前侍候过我的华湘,她是自动请缨前来的。正文宫原是四妃所居的宫殿,东为正,西为副,由于我品阶最末,只能按菲图皇朝的仪制入住偏殿。  
  入宫当天,住正字宫殿的三位主子都没有出现在正文宫,也未曾有什么赏赐送来。反倒是太后娘娘让玉仁嬷嬷亲自送来了些体己物品。后宫中的人情冷暖变化莫测。被指巫盅案主谋的我能再入后宫,本就是件破格的事情,再加上巫盅案直指姬家,皇后心里有疙瘩,不来正文宫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不足为奇;淑妃碍于皇后不便单独前来;方昭仪大概是忌惮我暗中得皇甫文昕的宠爱,心怀不满只能在这可有可无的赏赐上做文章了,又或者是前两位主子没发话,她也不方便来正文宫。于是,三个后宫品阶最高的妃嫔都对我仔细睁着眼。嫉妒是后宫最常见的情绪。
  第一个来正文宫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被我整过一次的林美人。想不到半年之后,她还是个美人头衔,照她这种混法,一辈子只能在皇宫某个角落可怜地等待天子召唤了。不过她现在可神气了,品阶比我高了好几级,自然免不了对我为难一番——害我在冰凉的地上跪着,足足半个时辰还不叫我起身。她则一脸奸笑地坐在殿内正中主位上,兴致勃勃地品着华湘为她泡的茶,时不时地打量我两眼,轻嗤几声,随便问上几句。对付她这种三流角色,我倒不急着与她对垒,大不了就是跪得长一点!所以,我并没有像她预想中一样发火,这样一来她就找不到理由对我下重手。
  不过,好运气站在我这边。这一幕被前来拜会的太监总管常德看在了眼里。我总算得了解脱,借着宫女的扶助才勉强支起麻木的双腿。
  “您没事吧?”常德连声问道,眼光利箭般朝林芷风疾射过去。
  我摇了摇头,扯动着嘴角勉强报以一笑。
  林芷风稍稍敛了敛神色,仗着其父与姬姓家族的关系开了金口,“沐彩女真是神通广大呀,前番出了宫,兜了一大圈又回来了,不晓得使了哪门子狐媚功夫把皇上给迷住了!”
  “承林美人吉言,沐云此番出宫确实收获不小。”我装作恭谦恬然一笑,心里一点也不生气。像她这种喜怒皆表于脸上的敌人并不可怕。之前我还是“美人”时,她就不是我对手。看她这副德行必然也成不了大器,何况论外貌身段我现在可不输她半分,与她计较这点得失也显得我沐云太没有价值了。
  她没料想到我回答得如此平和,骄傲的脸上疑惑不解,于是自找了台阶下,“噢,那恭喜沐彩女了。既然常公公来了,本宫就先回了。沐彩女今后可要惜福了!”
  小小一个“美人”竟然也自称“本宫”,不知道皇后听见了会作何感想?我暗自发笑,手做恭请状,“林美人慢走!”
  待林美人带着几个宫女走出殿门外,华湘将我扶坐在椅榻上歇息,又给常德奉了杯茶。
  “劳常公公大驾了,什么事?”我侧身问。常德身为两代天子身边的太监总管,地位相当于当朝一品,其说话的影响力不可低估。
  “恭喜娘娘苦尽甘来!皇上差我来向您说一声,说他今晚来正文宫,让您做个准备。”常德一脸喜气,眼露惊叹。“还有,太后娘娘说有一年光景没品尝到您做的美食了,说是想念得紧,让奴才给问问您什么时候有空……”
  “我知道了。回头还请公公代回太后娘娘的话,沐云明日起随时都有空呢!”有这么一座大靠山摆在眼前,不靠白不靠,况且那面令牌将来可保我性命,这恩确实应该谢的。至于皇甫文昕来正文宫,也是为了讨一餐美食吧!其实我也蛮了解这小子的!
  “娘娘还是和从前一样平易近人呢!那老奴这就回去复命了,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差宫女告诉奴才!”他和颜悦色地告辞。
  我送他至殿门口,他嚷嚷着“使不得使不得”,然后就离去了。人得了势毕竟大不一样啊。整个后宫,哪个人不知道我是靠天子的宠爱以及太后的关照再进宫的?只有林美人这样的人才会这么高调,当然,也不排除是某人让她故意来走这么一遭。
  华湘在宫中的日子久,做事干练,我非常放心。另一个宫女叫春菊,年纪也就十五六,入宫有一年多,也算能做事的人。离晚膳时间还有一个半时辰,我便写了单子差她去御膳房照单取物。  
  春菊一走,华湘便开口道:“娘娘,自从您一出宫,我们就被皇后娘娘派得七零八落,做些最不上手的差事。奴婢还好,只是去了品阶降为普通宫女,春兰她们四个都被派到浣衣所了,没日没夜地劳累。刘云被降了职,现在只做些夜里掌灯的事情,小德子和小李子被派去供薪所了。”
  “这可是巫盅案,你们还有命在就很不错了,亏得皇上暗地里保你们,又遇到风杨这样正直无私的人,否则换作他人,随便用用刑,你们早就没命了。”想及当日的情景,让人不寒而栗,刚被封为昭仪就被陷害。巫盅来得太蹊跷,那巫盅是怎么进了正华宫的?雪灵的死又是怎么回事?我非得好好查查不可,遂开口说,“以后情况好转了,我让他们都回来就是。”
  “娘娘,还是您对奴婢们好。您被关押后,皇宫里因为密信弄得人人自危,后来便没了结果。不久,您便出宫了。现在您总算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而且还成了太傅府的大小姐,变得这么美,判若两人!连奴婢都快不认识了!”没有外人,华湘在我身边转来转去,一个劲儿地赞叹。
  我闻言笑笑:“要不我怎么会在林美人面前说出宫后收获不少呢。”
  “娘娘,还有一事要告诉您。”华湘抿着笑意故弄玄虚地道。
  “哦?有什么事值得华湘这么关注?”见惯了她处事老成干练的样子,难得见她这双十年华女儿家该有的俏丽可爱!
  “皇上这半年来除了去皇后娘娘、淑妃娘娘及昭仪娘娘那边,可从没让宫里其他主子侍寝哦!听说皇上经常半夜三更到你住过的常恩宫对月独饮呢!”华湘说完话,还不忘挤眉弄眼一番。
  这丫头什么时候也学了几分桃儿的精灵古怪?我婉然一笑:“你怎么知道的?”如果华湘说的是真的,皇甫文昕岂不是……思及当日他在皇陵说的肺腑之言,我生出些感慨来。
  “娘娘,您忘记您当日说的话了吗?您说您与奴婢们是平等的,还说人前人后都要护着奴婢们。即使您在宫中时间不长,但您的这份心奴婢们可都放在心里了。这后宫里,从来没有主子像您这样平等对待奴婢的。所以您不在宫里,奴婢就是您在宫里的耳朵和眼睛,因为奴婢相信您一定还会再回宫来。”华湘神色认真。
  给人最起码的尊重是多么重要!我欣慰地说:“华湘,人的出身有时是无法选择的。有的人身为奴婢却有一身傲骨,骨子里很高贵;有的人表面高贵,骨子里却并不见得高贵。你们和我是平等的,都有生存的权利,所以我们之间更应该是朋友而不是主仆。你明白吗?”
  “啪啪啪!”数声掌声后,婀娜的黄色身影闪进了殿门,大呼小叫起来:“哇,妹妹,说得真好!来,给姐姐看看,你真是大变样啊!简直太神奇了!知道妹妹你今天进宫,我便赶来祝贺了!”来人正是二公主皇甫文玥,对着我有说有笑,自然大方。“我什么时候可以尝到你亲手做的美味佳肴呢?”
  华湘行了礼,皇甫文玥随手一挥便作罢,眼睛里闪着灵慧的光芒。哈,敢情又来了一名食客?要是把醉枫楼的第三分店开到皇宫里生意一定特别红火!或者我干脆就在皇宫里开个私房菜馆得了!
  我开怀一笑,说:“公主有此雅兴,我当然不会拒绝了。其实……”
  “其实她刚进宫,很累。文玥想吃的话还是改天好了!”皇甫文昕身着笔挺的朝服从殿门处踱了进来,堵住了皇甫文玥的嘴。
  我呆呆地看了皇甫文昕两眼,他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要的食材都还没到正文宫呢!而且只是一餐饭,他一个人也是吃,多一位公主也无妨啊!要说累,我倒不觉得。虽说品阶低了,但进宫也是坐轿,整理东西有华湘和春菊,轮得到我亲自动手做的事少之又少,哪来那么多累人的事?
  “其实……”我才吐出两个字,皇甫文昕的身体就靠了过来,单手揽住我的肩。我想要挣脱,他的手却更用力了,还把话头接了过去:“其实朕的云儿是真累了,需要休息!文玥,你可以回去了。”  
  什么?“云儿”?我本就僵着的身体被他肉麻兮兮的措辞说得直起鸡皮疙瘩!哦,这哪里像皇帝的样子?当着公主和华湘的面居然搂搂抱抱……咦,华湘去哪里了?
  皇甫文玥坏笑着看我,对皇甫文昕语出不满:“唉,我是你皇姐,不就借你‘云儿’一会儿吗?你这也太小气了!还是天子呢!我不管了,我今晚就在正文宫用晚膳了,不走了!”她一边说一边自己找椅子坐下,咯咯笑着理也不理皇甫文昕。
  “皇甫文玥,你要是再不走,朕就下旨让你嫁给麻子脸!”皇甫文昕板着脸。
  “呵呵,你下啊!我才不怕!人家沐云妹妹对我表示欢迎,你嚷嚷什么劲儿啊?”皇甫文玥摆出一副打死也不走的架势。
  我算看明白了,这两人说话我跟本插不上嘴!
  “皇姐,你行行好,朕与云儿小别胜新婚呢!你在这里耗着干吗呀?”果真是皇帝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小别胜新婚”都被他说出来了,他也说得太离谱了点!我的脸当时就绿了,只差头发没竖起来!
  “既然是这样,看在你叫我皇姐的分上,我饶你一回!”皇甫文玥真是促狭高手,她绝对是故意看皇甫文昕出糗的!
  皇甫文昕咧了咧嘴:“照你这么说,朕还得谢你?”
  “那当然!”皇甫文玥来得快也去得快,像阵风似的。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恰巧春菊领了食材回殿,我赶紧去了厨房,得以脱离他的控制范围。
  毕竟是正字头的宫殿,厨房真叫气派,宽敞明亮不说,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一看即知是上等货色。菲图王朝最好的陶瓷碗碟、闪闪发亮的纯银筷箸、做工考究的铜盆……太棒了!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好的厨艺当然也要用最好的餐厨用具来搭配!
  啊,那角落里是什么?一块熟悉的铁板!“华湘,这是……”我指着那只由自己“发明”的铁板,惊笑开来。
  “娘娘,这还用说?正文宫的厨房可是经过专门改造的!那块铁板是皇上前几日让人特意带进宫来的,也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华湘三言两语说了个明白。春菊已经在帮忙洗菜了。
  这小子还蛮细心的嘛!为了吃顿饭,把那些个物什用具都张罗得这么齐全……我心里乐了一回,开始熟练地准备简单有味的晚膳。
  由华湘掌火、由春菊打杂、由我掌勺的晚餐在经历半个时辰的颠、翻、煸、炖之后完美收工。整个厨房里溢着引人意想纷飞、食欲大开的香味儿。
  “来,华湘!这是你和春菊的份儿,我先盛在这里了啊。你们也辛苦了!”我将几种菜品都分别盛了一份搁在厨房的案台上。
  “谢谢娘娘!”华湘和春菊喜不胜收,尤其是春菊,她还是第一次看我下厨,从头到尾使劲咽口水,见我这么慷慨,感动得两行泪哗哗地流。
  “好了,快过来帮忙把这些端到殿里去,估计皇上这会儿已饿得肚子咕咕叫呢!小心,别烫着了!”吩咐她们帮忙端菜,我自己也端了一钵汤小心翼翼地朝厨房外走。真烫啊!
  “还是我来吧!小心烫了你的手,我还指望一辈子吃你做的饭菜呢!”一双温厚的手包裹着我冻红的指尖,声音就像这钵汤一样热乎乎的。
  我抬头,正好对上他暧昧的眼光,欲抽回双手,可又没办法放开盛满热腾腾香汤的瓦钵,只得任他两手温热覆盖着自己冰凉的指尖。有一瞬间,我无所遁形,很想逃走。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像冰似的!”他语出怜惜,双手把稳了钵子的两只耳把。
  “别洒了,烫!”我放开手,尴尬地招呼看得发愣的华湘和春菊,“华湘,春菊,快把菜都端到殿里,快凉了。另外,再加点炭到殿里的暖炉里。”十一月的京城天气出奇的冷,终于有人关心起了我这双可以做出数不清美味的手。我不禁为他的话感动莫名。
  “请皇上和娘娘先行!奴婢跟在后面!”两人反应敏捷。
  “好香。我都饿了!”他捧着那钵直冒热气的汤,像是捧着一世的珍宝般,迈着稳健的步子前行。“云儿,快跟上呀!”走到门口处,他回转身说,笑容将天气的冷冽赶得无影无踪。  
  “呃,好!”我跟着他高大的身躯,看他朝服的衣摆非常有节奏地来回晃动,心中暖洋洋地,身后传来华湘和春菊隐隐的笑声,脸蓦地红了。还好他看不到!
  “臣妾参见皇上!”快到殿门时,整齐的三声问候在众宫女太监此起彼伏的问安声中,夹带着环佩轻摇之声将我心中那丝小儿女情怀搅得天昏地暗。来得真快!后宫之中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
  “皇后请起!淑妃和昭仪也请起吧!”皇甫文昕手里捧着那钵香气四溢的热汤,声音里透着平和与威严。
  声落,待三位尊贵的来客起身,我从皇甫文昕身后跨至一侧,盈盈拜倒在地,额头生生地贴在了凉凉的地面上,呈出一个恭敬的大礼:“给皇后娘娘、淑妃娘娘、昭仪娘娘请安!”
  “沐彩女请起!”皇后率先开口,却未如从前一样呼我“妹妹”,也未曾伸手来扶我。
  “谢皇后。”我淡淡一笑道,不露声色地打量着三人。
  皇后依然端庄雍容,在我抬头与她平视的一瞬间,她眼中滑过一抹惊讶,旋即又回复淡淡样;水淑妃的眼里尽是不加任何修饰的惊异,许是对我容貌的变化之大惊得掩唇无语,一双美目将我上下扫描了无数遍!而方昭仪脸上则又是另一副惊状,恍然失神后不禁赞道:“恭喜皇上!恭喜沐彩女!”大概只有她看起来是有些真心实意的。
  “都别站着了,进殿入座吧!朕快饿晕了!”皇甫文昕此话一出,三位娇妃稍稍收回落在我身上的目光,紧紧跟在皇甫文昕身后,入殿各自依位就座。我则拣了最末位置入座。
  华湘和春菊边报菜名边将四种菜品——去皮后挖空中心酿了肉馅儿的炖土豆包、冬菇蒸肝、鲜炝红菜苔、清鲜的冬笋肉丝汤摆置妥当,又摆了副餐具在皇甫文昕面前,然后恭敬地跪离,“请皇上用膳。”
  “臣妾带着两位妹妹前来看看沐彩女,没想到恰巧撞上皇上。来人,快把贺礼都呈上来!”皇后大大方方地机灵一笑,仿佛半年之前正华宫的那一幕从未发生过一样。她玉手轻轻一挥,静候在殿门外的宫女太监有条不紊地将各式各样的丝绸锦锻、珠宝玉器等搬进了殿,比起我初为“美人”时的赏赐还要多。“沐彩女,这是本宫与两位妹妹的心意,以后可要尽心尽力服侍皇上。”
  我心知这未必是好兆头,却也连忙跪地一一谢恩,将繁杂的宫仪做足了。得了话起身,朝中间主位的皇甫文昕悄望了一眼。
  面对眼前美食,他并不忙着动箸,笑意盎然,分不清是高深莫测还是发自心底的欣慰,“还是皇后深知朕的心意,对云儿厚待有加,真不愧是朕的好皇后!淑妃和昭仪也有心了。”出于对我的保护意识,他故意在三人面前称我“云儿”,看似简单的两句话落入三个女人心中有了各自的分量。
  “维护后宫和谐是臣妾的本分,皇上不必挂怀。”姬滟明艳动人,谦逊地回话,眼光频频在我身上流连。一旁的水心玫直勾勾地看着我,不说话,却带着如水的笑意。方昭仪朝我点了点头,是唯一不做作的人。三人怀着三种心思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光审视着我。想必今日之后,我这个彩女又要引人注目了。
  “云儿,过来!”皇甫文昕打断我的思量,见我没动静,他又微微招了招手示意我到他的身边去,“你还没用膳,辛苦了一阵,就和朕一起用吧!”
  说实话,我早就饿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了,真想蹦上前去狂吃一顿,只是碍于其他三位在场,还不敢太造次。天子若是叫我这最末等的彩女共进晚膳,那面前这三位的脸面往哪儿搁啊?我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在还没达到可同她们叫板的实力之前,万万不能张牙舞爪。思来想去,往殿中又是一跪,柔笑道:“回皇上,臣妾刚才准备膳食时已用了一些,并不饿。如果不嫌弃的话,请三位娘娘赏脸陪同皇上尝尝臣妾亲手做的膳食,这也是臣妾的一点心意。”
  “皇上,沐彩女真是会说话。”皇后笑言,我却如同身处针芒,自在不起来。“难怪皇上喜欢得紧!早就听说沐彩女进宫之前是个一等一的厨娘,那敢情好,本宫今天就尝一尝你亲手烹饪的佳肴,了却一直以来的心愿。”  
  “皇后娘娘能品尝,是贱妾的荣幸。”我晕,皇后你还真不客气啊!
  “云儿起身吧,别动不动就跪地不起。这是你的正文宫,随意些无妨。皇后,朕说得没错吧?”皇甫文昕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表情,单手执箸看了看皇后,言语中对我的关切之意一定让三人心中不快了。皇宫中的夫妻总是隔着权力与利益,能同心者又有几人呢?
  “皇上说得是,沐彩女请起吧。其实本宫与两位妹妹均是用膳后才过来看你,刚才只不过开个玩笑罢了。是吧,两位妹妹?”皇后笑得轻快,整个人都明媚起来,气质超然,无人能及,轻言细语就获得了水心玫与方昭仪的认同。
  “云儿,皇后都发话了,还不过来一起用膳?”皇甫文昕一抻手,挑起一根紫红色的嫩菜苔入口,吞咽的动作逗得我口水连连,心头那个“饿”字不提也罢!
  唉,做人家妃子也蛮可怜!吃苦在先,却还要看人脸色才能就餐。我撑起歪在椅内的身体,朝着美食的方向迈起了细碎的淑女步,不知道在她们眼里是不是也有点淑女的意味呢!
  “皇后,淑妃和昭仪还有什么事吗?”那小子也饿得不行了,堂而皇之地下起了逐客令。
  被饿得无计可施的我正巴不得后宫这三位老大级人物早点儿离开正文宫呢。
  “臣妾这就回宫照看烟玉,皇上好好用膳。”皇后起身动作优美,虽接下了话,表情明显有些生硬。
  水心玫朝我又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告退,“臣妾惊扰皇上了,先行告退。”
  方昭仪低身朝皇上福了一福,又朝我笑笑,透露出淡泊的性情。
  “妾身恭送皇后娘娘、淑妃娘娘、昭仪娘娘。”如果戏只演一半那就等于没有演,所以我还得再跪一次,心想要是绑上两个军训用的护膝就好了,免得跪得我两个膝盖生疼。
  三人声势浩大地来,安安静静地离去。山雨欲来的场景终于暂时落幕。
  “人都走啦,还愣着干吗?快过来,菜都凉了!”
  我飞也似的跑到他对面,坐下。华湘为我摆好餐具。我拾起玉箸就开始与他争食,大快朵颐。
  “哎,这是我的……”
  “好,是你的。没人和你争!看来你真是饿坏了!”某人得意地将盘中最后一个土豆包让给我,取笑着说。
  “废话,你那三位娘娘来了,我连盘子边儿都不敢碰,只得闻着满桌香味猛咽口水。你不也一样吗?”我咽着食物,含糊不清地嚷嚷,什么淑女气质全靠边儿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该我祭五脏庙时就来了……”
  “你嘀咕什么呢?”他为我盛了一碗还热着的汤,高扬的双眉仅距我一尺之遥。
  “没。”我接过汤碗,一小勺一小勺喝得不过瘾,干脆就着碗沿大口大口地喝起来,肉丝与冬笋入口清润悠长,人间极品啊。
  “你刚才装得挺像,与我见到的大为不同。”
  “人都会有伪装,我也不例外。怎么,失望了?”我对他的火眼金睛视若无睹,囫囵吞枣地咽了几口饭。
  “不……云儿,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肯跟我回皇宫?”他的眼睛里满是热切,是一种想要探知我内心的热切,声音软得撩人。恐怕这才是他一直都清楚又不敢触及而一直想要问的正题吧。
  我停下动作,用他对待我那种坦诚回敬他:“我不能背着冤屈生存。我的眼里揉不了沙子,不能背着冤屈生存。我肯回皇宫是因为要查清加诸我身上的冤屈。”
  “那你当我是什么人?”
  当他是什么人?他有时很讨厌,有时又出奇的好,他到底是什么人呢?我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真不清楚?”他反问,似乎非要问出点名堂不可。在菲图皇朝,我还没被这样问过呢!这小子今天好怪。
  “算是……算是朋友吧!”我想了一阵,这样答似乎比较妥当。
  “哦——”他长嘘口气,将吊儿郎当的痞子样挂在脸上,一副“明白”的样子。  
  “你还让不让人吃饭?”昏了,饭本来就凉了,他还一直穷追不舍地问个不停,存心不让我好好享用美食嘛。
  “不过,你总有一天会是我的女人!”
  刚咽在喉咙的饭团因他的话顿时卡住了,我涨红脸用力想咽下去,可它就是不听话。好不容易和着汤吞了下去,我反抗了一次,“你不要自大了,我不会爱上妻妾成群的人!”
  “是吗?那你的意思是说假如我没有成群的妻妾,你就会爱上我?”他很臭美地狂笑,怎么看都像无赖。
  “也不会!”
  “你会爱上我!”他笑眯眯的眼眸令人动容,唇角如钩,傲然不群地散发出丝丝柔意。
  “决不会!”我斩钉截铁地回答,话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扫完最后几根菜苔,结束了与我的争辩。“我先回御书房。今天你也累了,早些歇息。”说完,他怜惜地拂了拂我的脸。
  我的脸部皮肤一阵战栗,他却笑了,起身,离去,空留了一丝温柔在我脸上。看着满桌狼藉,我咬着下唇怔怔地出神。如果他没有成群的妻妾,我会爱上他吗?我会再爱一次吗?两张各有千秋的面容在我脑中迅速交替着,烦乱扰心。沐云,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爱?
  “娘娘。”华湘轻声一唤,粉脸带笑,“奴婢先把碗碟都收了吧。”
  “嗯,好!”我点头,眼见殿外天色已黑,刚点上的宫灯相互映衬着,幻出柔美的光影,冷气直逼殿内。“华湘,收拾妥当后过来陪我聊一会儿好吗?”
  “好!”
  得了她的回话,我稍稍安心。华湘总是待我好的,宫墙之中也未必全是陷阱。
  从正文宫向元福宫急行,阳光温柔地照在身上,我束紧外衣,不让风儿有机会打扰我的雅兴。春菊已去膳间取食材,我没坐轿,轻快徜徉于曲折迂回的廊道,穿梭于美轮美奂的殿宇楼阁中。一路上,往来的宫女太监有偷偷看我一眼的,立即现出吃惊的样子,想必是我的模样变化前后差距太大吧。
  元福宫来的小太监老老实实地走在前面为我带路。华湘跟在我身后,嘟哝着说我不该走着去元福宫。我嘴角一弯,笑道:“华湘,成天待在宫里出入坐轿岂不闷得慌?出来顺道走走,当是观观光也好啊!”
  “知道了,娘娘。只是您这样子,后宫里又有不少人该嚼舌头乱说话了。”她坚持着自己那套道理。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这句话用得可是贴切极了啊,呵呵。
  “娘娘,经过前面的元仪宫,就到元福宫了。”领路的太监适时回头说,双眼低垂着不敢看我,大概没见过我这样性子活泼的“娘娘”!
  应他的话,廊道一转,景致换了一个模样。元仪宫的宫门前种着一小片高大的梧桐,黄叶密密实实地躺了一地。若不是先前回廊巧妙地将这一片单独隔断开来,眼前的景致必然突兀,就像金碧辉煌的一片中突然冒出这么一块,有些惨淡。
  “公公,这元仪宫怎么和其他宫殿不一样呢!”我不禁好奇心大起。
  “娘娘,奴才本不该带您走这近路的,只是离午膳的时间只剩下一个时辰了,若是误了太后的午膳时间,奴才要受罚的。”他谨言慎行的样子看了让人觉得好笑。
  “那就走快一点好了!”我打住话头,加紧步伐。
  果然,穿过这片梧桐树,再转过一弯回廊,就到了元福宫。玉仁嬷嬷已经等在巍峨的宫门前了。
  “劳烦玉仁嬷嬷了。”我上前客气道。要知道,玉仁嬷嬷可是宫里老字辈的人物,比起我这不起眼的末品彩女,地位高太多了。
  “快进门吧,太后一天到晚念叨着你的厨艺。这不,你昨天才进宫来,她老人家就等不及了。”玉仁嬷嬷脸上放着光,急切切地将我领进门,脚程飞快。
  “既然太后喜欢,以后我常来做就是了。”我小跑着跟在她身后直奔正殿。
  “太后,奴婢把人给您带到了。”玉仁嬷嬷一进门就高兴地说。  
  “啊!沐妹妹,今天我总算有口福了!”昨晚蹭饭不成的二公主快人快语,兴高采烈,看样子像是早就得了消息故意待在元福宫等着吃大餐的。
  “来了就好。沐云,本宫有半年多没品尝到你亲手做的佳肴了,不知道今天午膳都有些什么吃的?”太后端坐在正中的花梨木雕花椅上,慈爱地看我。
  “太后娘娘与公主厚爱了。我这就去厨房准备。”我以大礼相对,稍稍轻松了一点。
  “沐妹妹,我去厨房帮忙可好?”皇甫文玥咯咯笑着说。
  “公主金枝玉叶,厨房里有华湘帮手就行了。”虽说她不拘俗礼,总是尊贵的公主,哪能让她给我打下手嘛!
  “莫非是怕我偷师学艺?”她俏皮一笑,引得在旁的太后也跟着笑起来。
  “公主当真要学,我怎敢不从?”我随意回应,又问玉仁嬷嬷,“嬷嬷,春菊到了吗?”
  “已在厨房打点了。奴婢这就带你去!”玉仁嬷嬷从未因我品阶低而抬高她的身份,让我赞叹其表里如一的心性修为。
  “嗯!不知这回要做的是几人份儿的呢?”我跟在玉仁嬷嬷身后,皇甫文玥亲昵地挽着我的臂弯,眉眼舒展。
  “四人份儿。”皇甫文玥脱口而出。
  我愣了一下,哪四人?随即道:“那我多做些份量,一会儿玉仁嬷嬷也尝尝吧!”
  “真好,大家都有口福!沐妹妹,你不会反对以后我经常去你的正文宫做客吧?”够爽快的公主!
  “公主愿意来,我欢迎还来不及呢!”她可是值得一交的朋友呢!
  到了厨房,春菊已将我要的食材都准备就绪。我有条不紊地进行各道工序,指挥华湘和春菊掌火,皇甫文玥及玉仁嬷嬷则站一旁观看着,不时地赞叹两声。我熟练地对菜品进行蒸、煎、炒、煮,精湛的烹饪手法让几人看花了眼。
  “沐妹妹,真是名不虚传,太崇拜你了!这后宫有了你,有趣多了!”五菜一汤刚出炉,我还没来得及洗手解下围裙,皇甫文玥抢上前抱住我。“你知道吗?我可是你醉枫楼京城分号的常客哟!不过今天亲眼见你下厨,才知道醉枫楼的厨师不过是小菜一碟了。”
  醉枫楼的名气已经大到这种程度了?我张着两臂,直到她的身体脱离后,才有机会洗手。“嬷嬷,我已经单独盛了些出来。一会儿您就将就享用吧,这边的快送到殿里去,太后娘娘怕是已经饿了。”
  “我也饿了。”皇甫文玥咽了咽口水,迫不急待地伸手去端菜。
  “小心烫,还是华湘用托盘来端吧!”我制止她的动作,华湘取来托盘,放好盛装菜肴的盘碟,小心翼翼地端起托盘朝正殿去了。
  我们还未进殿,殿内就传来宏亮的声音,“好香啊,太后姨娘!”
  “既然来了,就一起用膳吧!你难得来看我一次,就撞上美食了,真是好运气。”太后的声音明显带着宠爱的成分。来人一定就是那个被我扇了巴掌的皇甫文森没错了。
  “那就谢过太后姨娘了。”
  “不要谢我,要谢就谢沐云好了。”太后轻语,不高不低地传入我的耳朵。
  “沐云?”听到声响,皇甫文森朝殿门看来,吃了一惊:“是你?”他的脸顿时难看极了。虽说我赏他四块“五指饼”时没外人看见,但他自觉脸面丢大了,见我出现,心里便很不是滋味。
  “文森,见了皇嫂怎么这副表情?”皇甫文玥走过去,扯了扯他的外衣。
  “皇嫂不是在正阳宫好好的吗?”皇甫文森盯着我的目光没动,始终不相信我的身份。
  “这是新皇嫂,你不懂啊?死小子。”皇甫文玥将他拉过去坐下,我才得以放松一点。原本好好的午膳,被他这么一打搅,我浑身别扭。
  “玉仁,去把温太贵妃请过来用膳。”太后对皇甫文森的表情没感到意外,不急不慢地吩咐着。
  宫女将菜与汤按人数分,盛了五份,依次摆在殿内两侧的案桌上,暖意融融的殿内散发出清淡的香味。  
  “沐云,来给本宫介绍一下,这都是些什么菜名?怎么闻起来如此清香怡人?”太后朝我招手。
  “这是清蒸桂花鱼,海带烩鸡柳,姜丝爆羊肉,竹笙上素卷,清炒笋丝,最后是慢火煨制的湖藕排骨汤。”我一一陈述后,太后更加高兴。
  这时,温太贵妃也已入了殿。几方相互施礼后,温太贵妃落座于右面首位。皇甫文玥于左面首位,我坐于左面次位,正对面是表情有些稀奇的皇甫文森。
  “嗯,真是唇齿生香!”太后执箸品尝后率先赞叹,引来温太贵妃一阵淑意毕露的笑,“沐彩女厨艺的确超凡,怪不得姐姐喜欢了。就拿这桂花鱼说吧,火候绝佳,肉质细嫩滑软,配汁鲜浓适宜,虽是常见的菜肴,却令人回味无比。”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眼前这位深居简出却风韵犹存的太妃打量我的眼神细致得有些过分,一番话说得我敛了敛神色,“是太妃您夸赞了。”
  “本宫只是实话实说,沐彩女太谦虚了。”她又接了一句。
  这位太妃恐怕也非平常人物吧!我略低了低头,余光扫见对面一声不吭只顾吃喝的皇甫文森,这也是个麻烦人物呢。
  “是啊,沐妹妹,你的厨艺可比御厨好多了。”皇甫文玥嘴中含着食物,对我报以十成盛赞。
  我只得默然领下了三人的称赞,看来用厨艺收买人心倒是挺见效呢。
  “沐妹妹以后要常来元福宫,大家才有口福呢。”皇甫文玥咽下食物,又笑眯眯地说了一句。
  常来元福宫?我看了看太后,她含笑点头。除了皇甫文森板着脸外,其他人都淹没在笑语里。
  “文森,怎么?这饭菜不合你胃口?”总算有人关照关照这位风流王爷了。
  “呃,回太后姨娘,饭菜很好!”他放缓表情回了话,看我的眼光极不自在。
  “那怎么看你好像吃得很难过呢?皇弟!”皇甫文玥打趣道。
  “皇姐,您就别笑话我了,我这两天身体欠安。”他强作解释,那股别扭劲人人都看得出来。
  “哦——”皇甫文玥拉长声音,明显又是在调侃他。谁不知道他是个风流王爷?我回京之后曾听说他从前为了包下京城最大的青楼——喜红楼的头牌姑娘苏千丝而一掷千金,轰动京城呢。连太后都为了他的荒唐行径动了怒!
  “好了,玥儿。”太后打断了二人的话,转而对我悉心言教,“沐云这厨艺只怕本宫天天吃也吃不厌,此番回了宫,以后处事待人都细致些,好生服侍皇上。”
  “是。”我答了话,巴不得这顿午膳早早过去才好。
  “你看看你,这身打扮也太素净了,头上连只珠钗都没有,回头给大家看了都觉得寒碜。”太后数落着我这一头简单梳起的青丝。“玉仁,一会儿把本宫的头钗都给拿来,让她好生挑几件。”
  “是。”玉仁嬷嬷应声入了里内。
  “既然要送,本宫也送你几件物什吧。回头让宫女送来让你挑拣喜欢的!”温太贵妃也开了金口,大方得教我不知如何应对。
  “沐妹妹,好处都让你给得完了,没我份儿呢。”皇甫文玥娇嗔道。
  “谢太后娘娘,也谢太贵妃娘娘。”我诚惶诚恐地谢恩。这赏赐恐怕又得为我生出些风波来。
  待宫女将残余的桌面都收拾干净,玉仁嬷嬷已由内殿步出,双手小心地托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盒,呈放到太后面前的案台上。那木盒四周镂月裁云,从其紫黑的色泽看已有些年头,显得极为典雅,里面装的一定都是太后的心爱之物。
  太后对我招手,轻声笑言:“沐云,来,到本宫身边来,好好挑上几件!”
  我依言上前,站在太后身侧,见她双手并用,指尖轻挑,木盒的锁扣便开了,打开盒盖,里面的物品均由红绸包裹,码了满满一盒。
  “这些都是本宫年轻时最喜欢的头钗!你若是看了喜欢,只管拿了去便是!”
  当着众人的面儿,她将盒子里的物件如数家珍般一一取出,拆了红绸,挨个儿摆在桌案上……雍容华贵的金雀钗、象征后位的纯金珍珠凤头钗、雅致的纯银镶珠麒麟钗、翩翩欲飞的四蝶镶玉步摇、娇奢的银镀金嵌松石菊花钗、金嵌珊瑚翠花钗、累丝点翠七宝钗;亦有由骨、竹制成的雕花钗……件件皆为精品,价值不菲,让人顿感满眼珠光,目不睱接……  
  “来,好好看看!可有你喜欢的?”太后主动牵了我的手。我受宠若惊,不敢言语。
  见我这般,温太贵妃调笑着道:“姐姐,难得见您将珍爱之物都拿了出来!沐彩女,还不快快挑上一挑,若是再推辞,就是违了太后娘娘的心意呢!”
  “沐妹妹,难得有机会,你快快放手一挑!母后可是从来没对我这么大方过……”皇甫文玥也是一阵笑。
  “玥儿又在胡说了,母后几时对你小气过?”太后轻快地说,“挑吧!”
  众人都在等着我,我若再推辞,便显得做作了,只好顺了太后心意,细看一阵,满桌发钗大都镶珠嵌玉,名贵张扬,不是我喜欢的风格,只得随意取了一件不那么惹眼且款式简单的碧玉钗。
  没想到我才取在手中,太后就拍掌笑道:“真是好眼光!那可是先皇当年赐给本宫最贵重的物品之一,本宫年轻时最喜欢它了!竟然这也能被你挑中,是天意呢!”
  我暗暗吃了一惊,“扑通”一声双膝下地:“太后娘娘,臣妾还是更喜欢金钗一些。”再怎么着我也不能取走太后最爱之物啊!
  “本宫说让你挑,岂有收回之理?你既然喜欢,就拿去吧。本宫老啦,就是戴了也没人看了!”想必是太后睹物思人,话里绽出丝丝沧桑来。
  “沐妹妹,你太多礼数啦!母后让你拿着,你就拿着。”皇甫文玥走过来扶我起身,又将话头岔了开去,“母后,儿臣看今天天气好,不如大家一起到园子里走走,晒晒太阳。”
  “也好。”太后起身,由皇甫文玥扶着下了殿阶。温太贵妃亦由宫女扶住跟在后面。我随玉仁嬷嬷走在太后身旁,皇甫文森最后,再后面是随侍的宫女。
  午后的阳光很充足,将十一月的阴冷之气冲淡了不少。偌大的元福宫花园里,成片盛开的月季美艳动人,幽香随风而来,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假山后那一小片姿态婆娑的红枫!它们树形优雅,叶形纤秀,叶色火红艳丽,美得引人入胜,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
  众人漫步上了假山边的亭台。太后指着红枫林,笑逐颜开地说:“快看,这可是皇宫里唯一的一处枫林,每年这个时候,都红得妖艳极了!”
  太贵妃亦是附言认同。宫女们争相赞叹。
  “真漂亮!”我轻言一声,却发现皇甫文森心不在焉,时不时扫我一两眼。见我看他,他便将目光转去别处。太后与太贵妃均在兴头上,正谈笑风生,我又不便退去,与他距离颇近,真是受罪!
  “沐妹妹!”皇甫文玥觉察出我与皇甫文森之间的忸怩,叫了一声。
  “嗯!”我上前几步,走至皇甫文玥的身边,借她的身体挡住皇甫文森的视线。
  此时,宫女们已上了清茶与糕点。太后与太贵妃双双入座,品茶闲谈。
  “妹妹,来尝尝云烟翠!”皇甫文玥拉我入座品茶,转头恬笑又道,“皇弟,委屈你站着了!”
  他没答话,斜倚着朱红的亭柱,仍有意无意地看我。
  最善察言观色的太后将我与皇甫文森之间的尴尬都看在眼里,找了个理由,道:“刚用过午膳不久,又走了好一阵子,本宫也有些困了!不如你们都回去吧!”
  她的话正中下怀,早就想撤退的我抓住机会恭敬地道:“臣妾祝太后娘娘与太贵妃娘娘金安,这就先告退了!”
  “去吧!别忘了本宫的话,好生侍候皇上!”太后发下话来。温太贵妃微笑着,也表示赞同。
  得了允诺,我向皇甫文玥及皇甫文森稍稍致意,便带着华湘和春菊急步走出元福宫。走不远,皇甫文玥便追了上来,刨根问底地问:“沐妹妹,你与皇弟可曾打过照面?”
  我与皇甫文森之间那般怪异,怎么瞒得过冰雪聪明的皇甫文玥?只得一半真一半假地道:“实不相瞒,四王爷和我在皇陵曾见过面。”顾及皇甫文森的面子,我只将在皇陵的遭遇一句带过。
  “原来如此!”她笑得光彩照人,当下又道,“那便不阻你回宫了,免得皇上怪我霸占他的娇妃呢!”  
  心知她性情爽朗,说的是玩笑话,我便不以为意地与她别过,带着华湘和春菊径直回宫,沿途上没少见宫女太监艳羡的眼光。
  回到正文宫,天色已晚。是夜,皇甫文昕并没有来正文宫,我也得了轻闲。
  次日一大早,温太贵妃的宫女就送来了一大盒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琳琅满目。我只好顺意挑了三两件朴素的,宫女才肯回元福宫复命。
  一上午的清闲,让我突然想起那座铺满梧桐叶的元仪宫。这么一座大气磅礴的皇宫,突然出现那样不加修饰的宫殿,真是诡异极了。
  我唤了一句“华湘”,没人应,便又唤了一句,还是没人应。
  “娘娘,什么事儿啊?”春菊从殿外匆匆进来,手里托着一盘点心。
  “春菊啊!”我释然。奇怪,大白天的,华湘去哪儿了?
  “华湘姐出去了。娘娘有事吗?”她熟练地将点心摆上桌,沏了杯热茶给我。
  “哦!也没什么,去准备准备,下午我得去正阳宫、正和宫以及正清宫谢各位娘娘的恩典。”原本昨天就该去谢恩,结果由于时间的关系没能前去,今天再不去拜见这三位主子,就显得我太没礼数了。
  “是,娘娘,奴婢这就着手准备。”春菊会意,作势出殿。
  “等等。”我再唤住了她。
  春菊问道:“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你知道元仪宫吗?”我试探性地问了问。
  “娘娘,您问这个做什么?”春菊被我突然一问,有些不明所以。
  “昨天经过元仪宫,觉得那儿太过清静,不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哦。元仪宫是轩王爷的宫殿。”
  “轩王爷?没听说过啊?”既然是王爷,怎么住在宫里?
  “轩王爷是先皇的五皇子啊!”看我不明白,春菊又解释了一下。
  “哦!”我没好再继续问下去,任春菊忙去了,心中的疑惑反而更增几分。先皇育有四位皇子,除了身为长子的废太子、皇甫文昕与皇甫文森外,就剩下这位轩王爷。既然是皇子,新皇登位后就应该搬离皇宫才对啊,怎么还会在宫中?难道这位轩王爷还未成年?前前后后我待在皇宫的时间也不短,怎么从来没听人提及过这位皇子呢?真奇怪。
  我独自琢磨着这位幽居在元仪宫的王爷,心想哪天去探个究竟,不知不觉就消磨到了午膳时间。春菊服侍我用完午膳,华湘才回宫。
  “华湘,刚才怎么不见你人啊?”我喝了口茶水,漱了漱口。
  “奴婢刚才去内宫局领些入冬所需物品。娘娘可有什么事要吩咐奴婢?”华湘额上沁着汗,随手为我披了件披风,“京城的天气开始冷了,娘娘得当心身子!”
  “你还没用午膳吧,一头都是汗,累了吧?”我将手上的漱口杯递给春菊,将桌上的一盘点心端给华湘。
  “娘娘,这点心是皇上赐的,奴婢怎么能……”她推说着,没敢伸手。
  “哎呀,我出宫一段时间,怎么就生疏成这样了。让你吃你就吃,再推脱可就不是我的好华湘了啊!”我将盘子塞在她手里,“春菊,你也尝尝这点心,挺可口的。”
  “那就谢娘娘了。”华湘和春菊一并言谢,两人笑闹成一团。我看了也觉得挺开心,天虽冷,我的心可并不冷。  


17.  谢恩

  端坐轿内,我手中捧着三盒自制的“迷你麻花”,浮想联翩,华湘和春菊随轿候着。才入宫三天,宫里宫外“云”风不断,我成了所有人话里话外的中心。我这只宽宽的箭靶已经安然竖立在众人面前,不知道那背后放冷箭的人是不是准备随时再补上一箭,又或者新的对手会被引来狂射一气。我不傻,雪灵的死没有完,巫盅的冤没有完,西红的刺杀也没有完,一切的一切都还在我心底盘旋。我眯着眼,是为了更好地观察暗藏起来的对手。我等候那一天的到来。
  这样一想,我不禁轻哼了一声,轿一落地,我从容踏出,华湘、春菊准备来扶我,被我示意退至一旁。这是正阳宫,皇后的居所,即使她地位最高,我地位最低,我也不能在这里处了弱势。于是,让她俩候在宫门前等候,独自一人随宫女觐见。
  “禀娘娘,沐彩女到了。”引路的宫女在殿外报了一声。殿里传来一阵孩子简单稚气的声音,接着镇静的声音响起,“请她进来吧!”
  我领命入殿,步入正中,见皇后坐在垫着锦垫的椅中。一旁的嬷嬷怀里抱着挥动着一双粉嫩小手的小公主。我姿态端庄地跪伏在地,道:“臣妾向皇后娘娘请安,谢皇后娘娘的赏赐。”
  “沐彩女,请起吧!”她单手向上一抬,算是赦我起身,另一只手拨弄着一只成色极好的环形玉佩,时不时地用玉去逗引小公主,惹得小公主一阵欢笑,总伸手去抓玉,温馨地叫:“母后,我要玉……”皇后的脸上笑容朵朵,身为人母的骄傲与关爱将她衬托得越加明艳,那种受过传统洗礼的简练与沉静较我初识她时更浓厚了。也许身处皇家,像她这样的女人才能坐得住吧,换了我,我怎么会受得了与这许多人争抢夫君,还要大大方方地为夫君的妻妾排忧解难,维持皇后的尊严?
  我起身,将一盒“迷你麻花”亲手送上,静仪端态地说:“这是臣妾亲手做的迷你麻花,权当是臣妾对您的一点小小敬意,请娘娘务必收下。”
  “迷你麻花?”皇后重复着几个字,娥眉轻扬,大概在想她什么美食没吃过,这迷你麻花又是个什么东西,然而又对名字极为好奇,一时纳闷,“沐彩女真是一双巧手,又是什么稀奇的小吃食吧?”
  “回娘娘,这是臣妾试制的蛋奶小麻花,当是给小公主餐前饭后的零食,您不妨也尝一尝。”
  这回她倒是双手接了,当即开了盒盖:“那好,本宫今天也尝尝这稀奇的迷你麻花。”
  她一开了盒盖,清香随散,小公主的注意力立马就从玉转到了食盒上,伸手便要去抓。
  抱着小公主的嬷嬷当即就将小公主的小手握住,看也不看我随口就说:“娘娘,您刚才已经用过不少茶点,奴婢看还是稍后再尝好了,再说御医说过公主现在吃多了甜食对牙不太好,您看……”
  怎么?嫌我做的东西有问题?我心中冷笑,难不成怕我下了毒?也不想想,我再傻也不会傻到在正阳宫向皇后母女下毒吧?巫盅案把这宫里弄得草木皆兵,一个个脑袋都秀逗了。
  “无妨,沐彩女的厨艺是皇上和太后都颇为称赞的,连淑妃妹妹也都对她另眼相看,本宫相信她做的小吃一定口味独特。”皇后眉目一舒,手中动作并不停下,用指尖轻轻拈起一只小指大小的麻花,贝齿轻咬、慢嚼,发出细微的脆响声,然后表情轻松,又嚼完了剩下的半只。“嗯……酥、香、脆、甜,有淡淡的奶味儿,中间还有芝麻的香味儿!”
  “娘娘喜欢就好。”我赔笑着说。
  一旁的嬷嬷原本想阻止皇后品尝麻花,这下反倒被皇后的言语与表情顿住了。倒是皇甫烟玉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不停地挣着娇憨的身子朝皇后手上的食盒一个劲儿地扑腾:“母后,我要……我要……”
  “来,也给玉儿一只。”皇后疼惜地将一只小麻花轻放在女儿嘴中,待她小小的嘴角一扯,那麻花就被咬下一段,小丫头就这样叫闹着细嚼起来。皇后见女儿如此开心满足,语气稍软,“沐彩女真是有心了。”巫盅案直指她和小公主,她心里有疙瘩是难免的,尚能这般平和地待我,让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冷静自若。  
  “禀皇后娘娘,常公公来了。”先前的宫女在殿门处报。
  皇后没发话,我是不能坐的,便回身站在一侧,暗想不知常德是为了什么事来正阳宫。
  “让他进来吧!”皇后收起刚才的一盒迷你麻花,也没苛责什么,便唤人进来。
  “老奴给皇后娘娘请安!”虽然一副老迈身体,常德下跪的动作还是极为标准的。他尚未完全跪下,皇后就挥手让他起了身。向我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过了,他才说:“皇上说,今天是十五,他照例在正阳宫用膳,请皇后娘娘作个准备。”
  “本宫知道了,你回去复命吧,就说臣妾和玉儿等他就是了。”皇后听闻后喜上眉梢,整张脸流光溢彩,淡淡的言语尽是幸福。
  也是了,每月十五、十六月圆之夜,均是皇帝与皇后相处之时,这是菲图皇朝的惯例了。我心中涌上一股酸涩,无计可消。
  常德又道:“那老奴告退了。”在皇后许意之下,常德朝我点了点头,方才离去。
  恰巧让我听到这几句传话,皇后心里也许正美着呢,趁她高兴我也早早去另外两处谢恩好了,打定主意,我开口说:“恭喜皇后娘娘人月两圆!臣妾也先告退了。”
  “好吧。正巧一会儿本宫也有事忙,就不送了。”她细细看了我两眼,准了我的话,神情灿若春花,一脸喜色难掩。
  我出了殿,携了华湘与春菊直奔正和宫与正清宫。
  到正和宫时,水心玫对我热情如常,与皇后表面和气心中存疑的态度完全不同。除了更加清瘦之外,她倒和从前并无二致,依依不舍地牵着我的手,仿佛她还是池峰那令人惊艳的第一美人,我还是美美厨娘。她那后园里的一片桃树空枝寂寥,与她的心境相合,连我见了也不免为她伤神。从她指间传来的微弱温意真诚得教人难以舍弃,可是在这后宫里却又显得那么单薄。
  直到送我到宫门,她不得不放手。我才开口问了一句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心玫,你会不会害我?”话语已是惹了些惆怅。曾纯洁如雪的她如今是否依然纯洁如初呢?有了淑妃的头衔是不是就不再可能成为我的朋友了呢?我很矛盾,盼着她的答案,又怕她即将给出的答案是虚假。
  为我的问话张眼微怔,她忧郁着,终还是摇头说:“不会。”话声一如从前,如水,又像雾。
  我有些猜度,最终还是为她的话高兴了起来,安然离开。
  到正清宫时已近黄昏,斜阳洒落在金瓦上,散发出耀眼的光芒,高高的红墙在绚丽的阳光中绵延向前。方昭仪出门迎我,让我倍感诧异,毕竟我与她没有深交,而宫女西红又是从她的正清宫被贬去皇陵的,如何教我信得她的为人?后宫之中,她虽最为淡泊,是巫盅案上第一个为我说话的人,却也是唯一一个我接触最少、最不清楚身家背景的人。她是个简单的人,不太看重繁文缛节,待我也算周到,一进殿就让宫女给我泡了杯热茶,还非要留我在正清宫用晚膳,和我聊得比较投机。
  夜幕降临,再三推辞之下,我才得以脱身打道回宫。
  “娘娘,您不坐轿吗?天色晚了。”华湘见我绕过小轿,出声相问。
  “不坐了,我想走走,反正路程也不远。”正字头的宫殿都相隔极近,走走很快就到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心情郁闷。
  “哦,好。”华湘吩附吩咐其他人都先回宫,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面。
  昏暗之中,宫殿冷冷清清,圆月挥洒着皎洁的柔芒,殿角飞檐已笼在黑暗之中,十分森冷。一盏盏已被点燃的宫灯,为泛着银色的白玉栏杆镀上了一层迷蒙的金黄。
  我轻轻迈着步子,双手相互揉搓着,“华湘,你有家人吗?”
  “娘娘,您……”也许是我的问题太出她意料,她显得有些不安。
  “随口聊聊,我也有家人,想念他们了。”一年多了,我的家人还好吗?和大多数穿越小说的主角一样,我在古代过得并不平安,并不幸福,因此怀念起从前在现代轻松自在的日子来。  
  “嗯。奴婢家有父母兄妹,都很远。”也许我的话勾起了她的沉思,她的脚步停了。我转身,见她盯着当空的圆月出神。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喃喃地念着李白的诗来,与她一同望月。“你还好,再熬两年出了宫就能见到你的父母兄妹了。我怕是这辈子也见不上了。”
  “娘娘,切莫伤怀。等您得了皇上恩宠,皇上一定会让您的家人回京的。”她体贴地安慰我,以为那被贬的木家人是我所说的家人。
  我欣然一笑,她哪知我所说的家人是在很久远的年代后呢?“再过一阵子,你就能见到你的家人了。”每年的年底,都会有一次宫女太监与亲人短暂相见,到那时,皇宫的裕正门一定会人头涌动,上演一幕关于亲情的聚散离愁。
  “是啊,终于能见一面了。”华湘叹了口气,无奈与憧憬交织在一起,饱含希望。
  “走吧,回宫了。”昏暗里,谁也看不到我脸上的笑。
  正文宫。
  用完晚膳,我懒懒散散地斜靠在栏杆上,倚着高大的柱子,眼见宫灯将白日里清清明明的世界映照得神神秘秘。
  春菊在殿里为我准备温水净身,我偷闲想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办。现在宫里宫外我的人都太少,能放得下心交托事情的几乎没有,这该怎么办?明天,我一定得向皇甫文昕开口要人了,还得去探探元仪宫的那位轩王,直觉告诉我真相似乎近在眼前,只要方向无误就能触手可及。
  “娘娘,准备好了。”春菊将我从悠然沉思中惊醒。
  我跟随她进了浴室,泡在撒了干花的温水里,室内飘着雾气,空气湿润得像要拧出水。“你们下去吧,不用侍候了,我想好好静一静。”
  两人闻言,退出屏风,掩上门。
  自从瘦了下来,我从不担心反弹,很清楚自己身体状况,饮食也很规律。水亲密地贴合每一寸肌肤,像一双温柔的手在抚摸着我。我将头靠在木桶边沿,望着高高的横梁出神。这个时候,正阳宫应该很热闹吧!傻傻的沐云,你再进宫门,真的只为复仇吗?如果只是复仇,那你是不是也和对手一样残忍呢?如果有一天,凶手真的出现了,你是不是真能如言以牙还牙,真能冷下心来杀了这个人呢?沐云,你还是从前的沐云吗?
  我很孤独,也很寂寞。谁能伴我?
  水渐渐冷了,四肢开始麻木,我浑然不觉。烛光渐渐消减,当最后一丝热气散尽,烛光快要熄灭时,我突然感到害怕,失声叫道:“春菊,春菊,将我的干衣拿过来。”
  话声一落,烛花一跳,灭了,眼前黑暗一片。我起身从木桶里站起来,眼前豁然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微微的喘息声透出骇人的信息:“你——”
  “云儿,是我。”熟悉的声音让我百感交集,他不是应该在正阳宫的吗?怎么跑来偷看我……我又被占了便宜……若不是烛光灭了,我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你——”怎么办?我是他的妃子啊?这道理怎么讲?这回可是清白的问题,很严重的呢!
  “云儿……”他粗重的呼吸声让我清楚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一时失了主张。
  情急之下,我只得以商量的口吻说服他。“皇甫文昕,麻烦你退到屏风后面去。水冷了,我得穿衣,否则以后你休想在正文宫用膳!”
  “好。”他依言退到屏风后。
  我赶紧起身跨出浴桶来,伸手去取搁置在屏风上的衣物,但并未如愿以偿,因为他并不是个善良的君子。他将屏风上的宽大丝袍扯下,凌空裹住了我的身体,几乎不用吹灰之力就将我搂了个满怀。“云儿!”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嗡嗡响,念着我的名字,像是一种咒语注入我空茫的心田。
  “我还没有准备好。”隔着一层软滑的丝袍,我的身体与他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上衣物的每一条纹理,“你不是应该在正阳宫吗?”
  “今晚就让我待在你这里好吗?”他用力地将我的身体扣紧在怀里,咚咚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清晰地传达着他的孤独。  
  我们都很孤单,所以才会这么契合吧!我心想着,试着将头微微靠在他的肩上,湿漉漉的长发将他的衣衫润湿了一片,心里刹那间满是柔情,纠正着他的冲动与错误,“你明知道我不会爱上一个妻妾成群的男人,却为何还想要留在我这里?”
  “因为我想每时每刻都看着你,因为你是我的眷恋,这还不够吗?”这话算是表白吗?那么动情,那么耐人寻味!
  他是天子,是不可能始终待你如一的!沐云,你千万不要犯傻啊!
  “我……可以吗?”他的下巴贴在我额前,灼热无度,引发了我内心的那股莫名的感观。
  “啊……”十一月的天终是冷的,即使被他这么一座火山拥抱着,我还是会着凉。
  见我打喷嚏,他没说话,只弓下身体,一手穿过我的膝弯,一手抚着我的背,将我抱了起来,踢开浴室的门,对等候在门外的华湘和春菊说:“快去煮些姜汤来!”
  他抱我进了内寝,将我放在床榻之上,自己则坐在床边,专注地盯着我的脸。等华湘端了姜汤来,他坚持亲手一勺一勺喂我。这种情形之下,我不敢言语,只能依了他。喝完姜汤,他又固执地就着暖炉为我烘长发,动作笨拙却很轻柔。
  “云儿。”终于,他握着我的三千青丝,薄唇之间溢出两个字来。
  “你……”我应该说点什么台词?
  “云儿,如果我不是天子该多好!”他的声音沉重而疲惫。
  我应该给他一点信心,他似乎很累,眉纠结着,双眼沉着,一脸倦色:“不,你会是皇朝的明君,只有你才能带着你的子民创造美好的生活。”
  “如果我不是天子,眷恋就可以只给你一个人。”他的话终于穿透了我心中高高筑起的防线。我有我的原则,我暗叹着,不出声。他握着我的手,继续说着,“我不想去别的宫殿,只要一空下来,我就会想着你。从前你不美的时候是这样,现在你变美了还是这样。下午常德说在皇后那里见到你,我在去正阳宫的路上又折回了御书房,然后便忍不住想来看看你。”
  是吗?好笑,皇甫文昕,你爱上我了!从前,我一定会笑话你,可是现在我都不知该怎么表情达意了。“你是天子,你应该多情,而不应该专一。”
  “是吗?那你呢?珍藏着石之彦的那半首词,又算什么?”他不经意间的言语点透我藏匿的心事。“我并不是想要故意看你的东西。太后姨娘寿宴的时候,你们在后园的对话都被我听到了。那时起,我就在想一个这么胖的女子哪里打动了我?我也以为只是因为你的厨艺而已,到头来我什么都不是,不是吗?”
  “不,你——”不顾我的任何想法,他已霸道地封住了我的唇,寂寞燃烧着疯狂。
  忽明忽暗的烛光和着从窗外渗透进来的月光将内寝映照得格外迷魅。我睁着眼,脑袋里一片空白,呼吸被他火热的唇轻易地夺走。他完美的脸如此近距离地贴在我脸上,明亮的眼睛闪耀着柔光。等我反应过来,心跳已快到了极致,身体酥酥麻麻,不听使唤地燥热起来,像着了火一般。天!疯了,他在玩儿火!呼吸急促的我分不清自己是羞怯还是害怕,一个劲儿地偏头想要避开他纠缠的吻。他却用手紧紧托住我的后脑,无论如何也不允许我躲逃,吻得更深更密。直到我们都必须呼吸,他才放开我,捧着我满是红晕的脸,认真地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云儿,即使你不爱我,也不要爱上别人!答应我,好吗?”
  我喘着粗气,胸口不停起伏,沉浸在紧张思索中。沐云,你会吗?会因为你们共同的孤独再爱一次吗?感伤,让我的眼淌出幽暗的泪来。我用手反握住他的手,却没吐出一个字。
  “夜深了,你该睡了。”他突然笑了,将我轻摁在被窝里,“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就走。没有人能勉强你,因为你是云儿。”
  我知道他的话是真的,虽然他大多数时间都很恶劣,但关键时候他是守信的,待我的坦诚从未变过。也许正是因为天子是他,我才有恃无恐地进了宫来。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始终不想闭眼,直到最后累得再也睁不开眼,才沉睡入梦。  
  我醒得很晚,桌案上是他留的字迹“月圆人圆”。春菊说,他一直守到天明,直到常德拿着朝服找到这里来才匆匆去上朝。
  我们,都怎么了?
  终于,皇甫文昕捅破了最后的暧昧!如今我拒绝了他,他心里怏怏不快。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他并没有清楚地对我说出每个女人都爱听的三字真言,但那几近透明的情感一看便知了,或许我从前就知道,只是一直在装傻罢了,也许我之所以被陷害,无非是因为某些人早已看清了他对我的宠与爱。
  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男子,无论外表与内心的品质都这么美好,唯一不好的便是他的身份,他是一朝天子。正是他身为帝王的事实,深深伤害着我作为一个崇尚“爱情唯一”价值观的现代人的高傲自尊,所以无论这个优秀得无与伦比的男人如何表白,我都会高高地端起架子,这恰恰说明了我有多么虚伪与自私。一层对爱的狭义理解清晰地横在我的思想里,它统治着我的情感。面对之彦的时候,我就明白自己即使是爱了,也爱得并不深刻,所以我收藏起他的词,却仅仅当做是某种程度的祭奠,然后在漫长的日子里等待这份爱的消亡。我,其实是一个多么自私的女人!
  用完早膳将近正午时分,我破天荒地让春菊带我去他的御书房。在御书房门口,常德见是我便进去通报。他丢下一尺高的折子,出殿迎我,满眼的倦怠与深情让我无法移开目光。他仍旧是一袭庄重的朝服,高高耸起的紫金皇冠下有些零乱的发丝贴在他丰盈的脸颊边。
  “臣妾叩见皇上。”侍卫都在场,我跪地行礼,目光停在他衣衫的褶皱处。
  “云儿!快进来,外面冷。”他扬起嘴角,笑得安详,一只大手已经捉住我的手,就势牵着我起身入殿。一旁的常德到底是有资历的,将主子的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连忙把春菊和闲杂人等都撵出了殿。
  朱红殿门在身后“嘎吱”一声合上。华丽的殿阁里满是书架,上面全是诸子百家的经文史略。也不问我愿意与否,他就牵着我的手与他并肩坐在宽大的龙椅上,“你睡得很香,所以不忍心打扰你的清梦。”
  “你累了,以后还是不要这样了。”我轻轻着开口,将他的脉脉温情悉收眼底,心里猜测着他是否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别的女人。
  “不,我喜欢有你伴着。”他认真一笑,问,“渴吗?”说完将御案上浓香扑鼻的茶端至我面前。
  “呃……我是有事找你。”我低头,心中揣着只小兔般蹦来蹦去,十指绞在了一起。
  “你只管开口便是,只要你开心就好。”这么近的距离,他乌黑的眼眸绽着晶亮点点,如波涛一般层层叠叠,凝神望我。
  “我想要几个得力的人!”
  “还有呢?”他又问,对我的要求不以为意。
  “没有了。”轻轻抽回落入他掌控的双手,我神色恢复正常。
  “那怎么昨晚不说,反倒为了这个专门跑一趟?”他沉吟几分,对我的答话不满。
  “我忘记了。”能怎么样?难不成我直说就想看看你怎么样了?或者说我来探班?鼓足勇气,我开了口,“我想查巫盅案,所以我需要能忠心为我办事的人。不管怎么样这是我再进宫的目的,我希望……”
  “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也许对我的逃避发怒了,他用手反转我的脸,强迫我直视他的双眼。他是集大权于一身的帝王,温柔只不过是他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是与生俱来的霸气。
  “你是天子,我有选择不的权力吗?”看着他的双眼,我反问道。
  他缓缓移开了用力的手,目光转到眼前堆积成小山的奏折上,脸上写着挫败。“你想要哪些人?”
  “我原先的主事太监刘云。另外,能让小文喜和司马傲绝也来正文宫走走吗?”宫里宫外都得要有人才行,很多东西还得要从头查起。  
  “他,我能信得过吗?”常德,我能信吗?资历老是一回事,忠不忠是另一回事,如果泄漏半分,我便有性命之忧,不得不百般小心。
  “可信。”他肯定地答我,一手搭在一张展开的奏折之上,隐忧甚浓。
  “你在为朝事犯难?”
  “百官拉帮结派,四分五裂,是个难管的差事。现在又为户部尚书的位置争抢起来了。”他按了按额头,似头痛至极。
  “那你有好的人选吗?”
  “有一人适合,只怕有人会不同意。”
  “你是怕……”我压低话声,仍觉不妥,只用食指蘸了茶水在桌案上书了一个姬字。
  他略点了点头。
  也难怪了,姬家势大已是无人可比,虽说已出了一相一后一尚书,但权术欲望怎么会有极限?欲望一向是冲动的源泉,何况这是一人之下的姬姓家族。“那人选是谁?”
  “此人在六部都任过职,只因正直清廉,为官十几年来均未得到过较大的升迁,目前屈居通政使司副使的四品闲职。”他陈述着叹了口气,为这样被埋没的人才而惋惜。“户部是各派人物都挖空心思想要钻进去的地方,更何况现在空缺出来的是尚书一职?你看看,这些奏折都打着推举人才的幌子,实则都想将这个肥缺占为己有。这样的朝堂怎么能令人不担忧?”
  “你也不用这么伤神,我倒有一条妙计,兴许能让你办妥也说不定。”礼尚往来地帮帮他也算为他尽了些绵薄之力,脑中计谋立马成形。
  “噢?”他脸放光彩,对我的话颇感兴趣。
  “你大可施个恩惠准许皇后娘娘回家探亲,在她面前有意无意提到这件事,然后绕个圈子请她去说服丞相大人。以皇后娘娘的聪慧及一心一意待你的胸怀,必然处处为你着想,别说这一件事,就是十件事姬家也能答应;再说区区一个户部尚书与将来的皇储相比,当然是皇储更重要。”以姬滟的性格,这事一定能成,只要皇甫文昕用心演一出戏就能达到办事目的,几乎不用费任何力气。
  他当下拍了拍椅垫,瞬间即悟了个透彻,“果然不愧是我的云儿,真聪明。”
  “我还有个疑问,可以问吗?”那轩王的事也许问问他这个做兄长的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了。
  “问吧!”他用手宠溺地刮了下我的鼻尖,算是对我出的主意的奖赏。
  见他神情高兴,我想也没想就直愣愣地就问:“住在元仪宫的轩王是怎么回事?”
  “五弟,唉!”他神情淡下来,话声充满歉疚,“五弟小我两岁,因为瘫痪了,不能独立行走,所以一直住在元仪宫休养,多年幽居下来,精神状况也不好了。好端端地,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哦,是前两日去元福宫路过元仪宫,觉得奇怪,便随口问问。他是怎么瘫痪的?他的母妃还在世吗?”实在是对元仪宫的清冷太好奇,便像连珠炮一样发了问。
  “五弟的母妃你也见过的。”
  我见过的?我在宫中除了太后,就只见过一位太妃,难不成是温太贵妃?“你是说温太贵妃?”
  “嗯,正是。小时候,我们兄弟几个都很贪玩。当时,元景宫的后园有一颗很高大的榆树,上面有个很大的鸟窝,每到春天,小鸟就在上面飞进飞出,叫嚷个不停。有一次,我和五弟打赌去掏这个鸟窝,谁先爬上树取到鸟窝就算赢。我们当时都玩儿疯了,不听侍读的劝告,结果五弟爬到一半不小心摔了下来,以后就再没有站起来过。后来,因为这件事,元景宫被父皇下令夷为平地。我也因这件事被母妃禁足了半年。如果不是因为我一时玩兴大发,五弟便不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我这做兄长的真是难辞其咎。”他自责地将头深埋在双手之间,显得很脆弱,整个身体靠在龙椅一侧。
  显然,这件事已压在他心里许多年。我相信他所说的都是真的,似乎在眨眼间就理解了他,暗暗决定要疏解他这个郁结了多年的心结,便用手拍拍他的背,权当是安慰:“文昕,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相信轩王并不会怪你,太贵妃娘娘也不会的。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吗?即使是你有错,歉疚了这么多年也应该足够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别再耿耿于怀了。”怪不得太后会让温太贵妃与她一起住在元福宫,原来是为了就近照顾在元仪宫休养的轩王。  
  他没说话。殿外传来了常德尖锐的声音:“皇上,该用午膳了,请移驾宇阳殿。”
  “算了,朕没胃口。”他正了正容,适才的颓然突然就不见了。他这个变脸功夫也当真了得啊!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心慌。这个道理也不懂吗?想要当一个英明的皇帝,就要从吃饭开始做起。”我以自认为最幽默的语言对他晓以大义,然后提高声音对殿外的常德说道:“常公公,吩咐膳间将午膳送到御书房来!”
  “是。”常德乐融融地领旨去了。
  我这才又开导他:“皇甫文昕,你既已得了天下,就应该明白‘一人事小,天下为大’,单不说身体是你自己的,就算为了你的子民也应该好好保重自己。朝堂上越多人横加阻拦,你就越应该不露声色地暗积实力,以待来日掌控实权,真正成为一个民众称颂的好皇帝。时值当下,你最要紧的应该是将兵权收回,在各紧要位置上安插自己的人,必要时可对掌权的人明褒暗贬,架空他们的权势,充分利用后宫的人为你周旋。”
  “你所说极为正确,道理我也都明白,只是要做起来仍是难上加难。”他嘘了口气,重新冷静下来。
  “不难,多去正阳宫走走,即使你对皇后有成见,但小公主总是你的亲骨肉;也不妨去正和宫走走,至于正文宫你最好不要来得太勤,昨晚你所做的就对你极不利,难免会让人产生想法。要对付你要对付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练就无人能及的非凡耐性,恩威并施,在不经意间慢慢拔光对手的羽翼。”
  他听了我的话,看似十分受用,心情豁然开朗。但于我来说,话意是双关的,他少来一次正文宫,就意味着我更安全一分,同时还能减少我与他独处的机会,助我坚持原则。
  在他坚持之下,我们共进午膳,随后我辞行带了春菊去元仪宫,当然这是皇甫文昕所不知道的。
  元仪宫。
  冷清的宫门前,梧桐依旧,午后的阳光将生气带进了这一角隐晦的几乎被遗忘的宫殿。
  春菊敲开了宫门,大概因为前来探视的人很少,突然来了生人,迎出门来的小宫女对我们的突然造访感到很意外。
  “这是新进宫的沐娘娘,前来探视轩王爷的!请这位妹妹带路吧!”真没看出来,春菊这丫头片子说起话来极讨人喜欢。
  发愣的小宫女一听,双手合拍了一下,又指着我说:“你就是那位厨艺高超,而且变得很美的……”她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大概因为称谓上不应该直呼于我犯了错,便没了声音。
  听她的语气,我这么有名气啊!“无妨,带路吧!”
  “是,娘娘。”小宫女行了个礼,小步走在前面,边走边说,“娘娘,奴婢刚才无礼了,请您原谅。”
  “无妨,随意些才好。你家主子近日气色如何?”皇甫文昕说轩王精神状态不太好,但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娘娘,您来得正好,奴婢有件事想求您。”那小宫女走着走着就停下来,鼓起十二分的勇气转身哀求。
  “妹妹尽管说便是,娘娘心善是出了名的,只要能帮得上,娘娘一定会帮的。”春菊在我示意下将半跪的她扶起来。
  “王爷这两天胃口不好,总是不吃东西,娘娘厨艺好,能否请娘娘指点一二?”她清秀的小脸看起来质朴动人,真是个忠心的宫女,主子都成这样了,她也没有嫌弃,反而尽职尽责。
  “我当是什么事呢?举手之劳,我帮了就是。”我赞赏地允诺。
  “娘娘,王爷有时很孩子气,您一会儿见了可别奇怪……”小宫女见我答应下来惊喜万分,又担心地补了一句。
  我心想,这王爷该不会是精神失常了吧?听她的口气好像挺严重。脚步随小宫女一转,耳边便传来了几声轻咳。宽敞的院落里,仅有一片空空如也的平地,连半盆花草都没有。阳光从檐角直直地照射下来,将冬季冰凉的气息暂时压住了。宽宽的殿阶前,摆放着一张古朴的椅子,一人身体僵直地靠着椅背,一只手正捂住嘴,咳声正是由他发出。  
  我慢慢走近他,他有一张与温太贵妃七分相似的脸,可能因为一直病着,整个人瘦骨嶙峋的,有种说不出的气质。
  “王爷,小心着凉!”小宫女动作真快,只稍停了片刻她手上就多了件褐色披风,边说边为椅中端坐出神的皇甫文轩披上。
  皇甫文轩皱了皱眉头,竟然张口用撒娇的语气道:“嗯……我不要嘛!就不要!”然后负气地伸手将披在他身上的长披风一把抓过扔在不远处的地上,待小宫女弯腰去拾拣捡,他竟双手挥舞起来,“啪啪”地用力拍掌,大笑:“不许捡,我不要,不许捡啦……”最后把手指放在口中吮吸起来!
  小宫女捡起披风,强披在他身上,然后又将他放在口中的手强行带离嘴边,动作耐心细致,毫无怨言,看样子皇甫文轩这种行为是经常性的,所以她才会说让我见了别见怪。
  “娘娘,您看这……”春菊见状,回头看我。
  我走到他面前,他歪着脑袋看我,两只空洞无神的眼睛镶在瘦弱的脸上显得有些怕人。好好的一位皇子,被这么一摔就变成了这副模样,难怪身为兄长的皇甫文昕会如此难受了。见我没有动作,皇甫文轩好奇地用手来拉我的衣襟,手未触及又傻乎乎地笑起来,“我不理你,三皇兄说了来找我玩的……”接着他就一直重复念叨着几近相同的话语,声若孩童一般,单纯得不知所以。他的心智似乎还停在被摔的那个年纪,一点也没有成人该有的老练与成熟。这样的他,让温太贵妃看在眼里该多心疼啊!
  “平时,王爷的膳食都是怎么安排的?”我朝小宫女望过去,想想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白芍。王爷的膳食都是由皇上安排御膳房专门配制的。”小宫女如实以告。
  “皇上安排的?”
  “是的。皇上每月都会来探视王爷,对王爷的日常起居都非常关心。”
  原来是这样!皇甫文昕确实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那你把近日的菜谱给我看看吧。”
  小宫女应声去取菜谱,我将又在吮指的皇甫文轩制住,轻轻将他的手带离嘴边。他的手瘦得只能用“皮包骨头”来形容,在阳光下显得惨白吓人。
  “娘娘,请过目,这些都是奴婢记下来的。”白芍把菜谱给我,上面写着工整的字,看得出她不仅细心,还有些学识。
  我极快地扫看菜谱,大多是宫庭菜式,荤素搭配还是比较合理的,只是这些菜都是用料精细且烹调复杂,对于正常人来说当然是没有很大问题,但对于心智这么小的皇甫文轩来说那便是有大大的问题了。从儿童的角度来说,菜谱应该是简单、营养丰富、用料广泛而色彩分明,色、香、味、形均要勾得起食者的食欲才能算是合理。显然这些山珍海味对于心智这么弱小的皇甫文轩来说不那么适合,所以他便不爱进食了。
  “娘娘,有什么不合适吗?”白芍焦急地问我,“有什么办法让王爷多进食?”
  “当然有。回头我做个炒饭给他,保证他食欲大开。”我笑她着急的样子,心想在孩子爱吃的众多炒饭中随便挑一样出来,再配上水果,他应该会喜欢的。
  “可是元仪宫没有食材!”白芍犯难地望着我。
  “那我把方法写给你,你回头交御膳房,让御膳房的厨师做也一样。”这问题好解决。
  “沐彩女!”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我着实吓了一跳。一转身,温太贵妃柔和的身影就站在面前,两个随侍宫女中的一个正是那日送配饰到正文宫的宫女。
  “给太贵妃请安!”我行了礼,她很客气地笑了笑,但当笑脸望向木椅上的皇甫文轩时,随即转为了深刻的痛楚与忧心,让人心生阵阵凄凉。
  “太贵妃请放心,我一定想办法让王爷多进食,把身体养好。”还能说什么?儿子情形如此糟糕,每见一次都是对她这个做母亲的煎熬,何况皇甫文轩变成这样已经许多年。
  “他都这样许多年了,还养什么养?早去早了吧!”她双眼待了片刻后,语出惊人。  
  我被她这两句有些冷然的话惊了惊心。才安静了一小会儿的皇甫文轩又闹将起来,温太贵妃雅步袅袅走了过去,双手抓住他一双乱动不停的手,声音带着哭腔,“轩儿,母妃来看你了。”她的眼神坚定而快意,然后敛下双眸,落下两行泪来,但那不经意间划过的情感分明是极端复杂的,甚至是有些怨恨的。是的,正是这一点,让我从第一次在元福宫看见她起就感觉到她的怪异。可是,作为一个母亲,面对这样的儿子,能不激动吗?
  “娘娘,您别哭坏了身子。王爷以后还需要您的照顾呢!”我与春菊一同上前将她扶起,她的身体重量都被托在了我们手上。
  “不,本宫要陪陪轩儿。沐彩女,你们都先回去吧。”她扶着皇甫文轩的椅背,有气无力地说。
  她都言明了,我便不好再逗留此处,只得道别:“那臣妾先告退了,过些时候再来探王爷。”
  她的手轻扬了一下,表示默许。
  我将什锦炒饭、虾仁炒饭、桂花炒饭、翡翠炒饭、果蔬炒饭、南瓜炒饭共六种炒饭的做法都写给了白芍,带着春菊离开元仪宫。
  回宫的路上,我一直琢磨着这位丰神冶丽的太贵妃。如果皇甫文昕的说法无误,太贵妃会不会记恨于他?或许是我多心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哪还计记较得了这么多!  


18.  画像·笔迹

  皇甫文昕果真说到做到。第二天一大早,刘云就到了正文宫向我报道。巫盅案当日,他在回宫途上远远就见禁军围了正华宫,便飞跑去请了圣驾前来救我,足见其忠心不二。先前,他与华湘两人之中,由于华湘是女眷,我总是重视华湘多些,现在想来在宫内我能信得的不过他一人而已。
  “谢娘娘恩典。”刘云什么话也没说,只对我言谢。
  “思来想去,这宫里我能信得的不过只有你一人。要说谢,该我谢你才是。现在召你回来跟着我也享不了福,只是有些重要差事只有你能替我办,所以寻思着求了皇上让你回来。你这大半年来受我牵连也吃了不少苦,该讨回来的公道定要讨回,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能白便宜了背后的黑手。”摒开所有人,我对他说了这些掏心的话。
  “娘娘,后宫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万事还是小心点好。”他出言谨慎,显然这大半年的苦让他更为内敛了。
  “我之所以再回宫,就是要雪冤。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语气坚定,再没有比背黑锅还难受的事情了,也是时候让别人知道我也不是任人摆布的主儿!
  “奴才听凭娘娘吩咐。”看我态度坚决,他信心十足。
  “那好,我有件事让你去办,你可别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华湘在内。”我从袍袖里取出事先写好的字条,递给他。
  他看完内容,不太懂我的用意,只机警地将纸条投入炉中,炉中腾起少量青烟,纸条化作灰烬。
  “你只管暗中查证就是,要快,等将来我再告诉你原因。”
  听了我的话,他便放心地去了。
  其实连我自己也没有准确的方向,现在最需要弄明白的是后宫中一些人的身份背景,知道得多了才会查出事件的漏洞,才能将有些事情连贯起来。
  连着几日阴雨,天气越发寒冷,照这天气,怕是过不了多久便要下雪了。一年之中我最不喜欢的天气就将来临,于是便整日缩在正文宫里,半步也不踏出宫门。听闻皇甫文昕自十六起每晚都留在正阳宫,算算今晚已是第五晚了。这小子倒是一点就通,说什么就做什么,这会子估计皇后娘娘正眉开眼笑呢!要知道皇甫烟玉毕竟只是公主,没生下皇子,她这后位总还是悬着的,不踏实,这恐怕也是她当初让皇甫文昕再娶进水心玫的直接原因。现在,只要皇甫文昕在她那儿的日子多,她再孕生子的机会就大,一旦有机会生下皇子,她才能松口气。
  古代的女人总是仰仗着丈夫在生活,什么时候她们能真正为自己活一回?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的主张是对的,望着檐下断线珍珠似的雨水叹了一声,为她们,也为我自己。
  “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你有心事?”皇甫文昕的声音将我的视线拉回屋子里,身上一下多了件还有温度的厚实披风。“天冷了!穿得这么少,着凉了怎么办?”
  “怎么?今晚不待在正阳宫了?”我轻嘲于他。
  “皇后明天省亲,今晚要做些准备,我便不去了。”哦,学得倒是飞快,才讲几天,他把这些招数都用上了。不知道有没有用处呢!
  “哈哈!你这个学生真聪明,学得真快!”
  “是我的云儿聪明才是!你别说,你那方法还真的有效,我还没言明,皇后就主动出面去帮我说和这件事!若真事成,云儿可算头功!”他乐呵呵地,心情大好。
  “你先别得意!姬相可是三朝元老,你这点心思他只怕早就知道啦!还有,皇后一转身,你就到了正文宫,这可不是件好事!”我当头泼了他一桶冷水,不知道他身上有没有凉意。
  “是,云儿说得都对。不过,我偶尔来正文宫一下总可以的吧?”对我的说教不满,他将涌进寒风的窗轻轻关上,房间里烛光跳动,顿时暖多了。“你去看过五皇弟了?”
  “嗯。你怎么知道?”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去过元仪宫了,宫女白芍说五皇弟很喜欢吃炒饭,几天下来气色好多了,还长了些肉,还说都是你出的主意。”他跨到桌前入座。  
  “举手之劳。我这几天抽空画了两张草图,打算找常德交人按图做张轮椅,回头让轩王试试,省得他一天到晚都吮手指,即不卫生也不利于他的思维发展。”那天见皇甫文轩坐的椅子四平八稳,完全不能动,只能坐在一处,一个宫女根本没办法移动他的身体。这几天实在是闲着找不到事做,我就随手涂鸦画了轮椅。如果做好了让他坐在上面,一是方便宫女照料他,推他散步,二是他双手空着没事,便可以练习自己推轮走动,算是锻炼身体,使血脉更加畅通,有助于身体健康。
  “我看看。”他走到书案前,摊开我画的草图,大加夸赞。“云儿,这东西太好了,叫什么来着?”
  “轮椅!”
  “好,就是轮椅了,回头让常德赶紧拿图去照做!”
  看他开心,我也开心起来。“你答应我,带司马傲绝和文喜过来……”我提醒他这事还没办成呢!
  “傲绝在铁骑军营,这几天正忙着。文喜在皇姐那儿,要不明天我就去皇姐那里为你要人?”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他在温柔乡里脱不了身,忘了这事呢,倒也不急这一天半天的了。
  “你用过膳了吗?”我还没用晚膳。
  “用过了。”
  “华湘,给我把粥端进来。我饿了!”皇宫里大餐吃多了,还是弄点清淡的好!红薯粥加酱黄瓜,开胃又解馋。
  “就吃这个?”华湘摆好食物,皇甫文昕愣了一下。
  “是啊,就这个!”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飞快地喝完粥,然后擦擦嘴满足极了,“真好喝!”
  华湘撤走了餐具。
  “娘
  “进来吧!”莫不是查到我要的东西了?若是这样,那真值得庆祝一下呢!
  眼尖的刘云进殿见了皇甫文昕,赶紧大礼叩拜:“奴才叩见皇上!”
  “起来吧。”皇甫文昕让他起身,却转头问我,“你让他去查了什么?”
  “刘云,把殿门关上。”我没回答他的问题,等刘云依言关好门,才说:“我让他查了几个人的背景,有你的方昭仪!”
  “你查昭仪做什么?”他有些不悦。
  方昭仪素来平易近人,又从不争名夺利,照常理来说我是不应该去查她的,但在危机四伏的后宫,为了自保而对他人了解深入一点也属正常。他有必要这么不高兴吗?“我不过是查查她的背景,又没说她是巫盅案的幕后主使人,你这么着急干吗?”
  “方昭仪背景再简单不过了,没什么好查的。况且她生性平和又从不招惹是非,查谁都不应该去查她。”
  我原本以为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却没想他这次没站在我这边,而是为方昭仪说了话,心里便不平衡起来,“我只看事实,不言个人情感。很抱歉,为了雪冤,任何人我都要查。”
  听我出言顶撞,他又急又怒,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悻悻地道:“那好,朕且听听都查到了些什么!”
  他用皇帝的身份在和我说话!我也生起气来:“刘云,你照直说吧!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皇上、娘娘,奴才就直言,确实是查到了一些东西。昭仪娘娘本名方素雪,为先皇时秘书郎方则仕次女。”
  “慢着,这秘书郎是个什么官职?”这个官名用词这么现代,还“秘书”呢!我打断了刘云的话。
  “就是掌管四书,即经、史、子、集的文官,六品官衔。”皇甫文昕为我作了细解。
  “刘云,继续吧!”我吩咐刘云继续,心里则想既然她的父亲是掌管四书的,一定饱读诗书。这样的生长环境,方昭仪也一定学富五车,文墨出尘。
  “这位方大人虽然官阶不高,却深得先皇欢心。故在温太贵妃的撮合下,先皇于仁图二十七年下令让当时年仅十五的昭仪娘娘做了皇上的侧妃,次年方大人便辞官归了故里。”
  “刘云说的是真的吗?”我向皇甫文昕确认。
  “是真的,昭仪已跟随我五年之久。她的那份从容与淡定是别人永远也学不来的。”如果我没听错,他欣赏方昭仪!怪不得她出身不高,却也能凭跟随他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得了显赫的地位。  
  “既然昭仪娘娘的父亲是专管四书的官员,那她一定精通诗词书画吧?皇上?”我也用臣妾的身份和他说话。
  “云儿——你这是——”他对我生疏的话语有了反应。
  “她是不是精通诗词书画?”我又问了一遍。
  “她在诗词书画上是很有些造诣。”待言毕,他这才意识到我的真实用意,“你是在怀疑她……”
  “我怀疑任何人!”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心里却想,可用皇甫文昕所说的“造诣”两字来形容,那她的才情足可惊人了!或者我该找风杨要了那封密信过来看看才是。
  “云儿,你别往歪处想。昭仪个性淡泊,并不是那么会算计的人!”他仍在辩解,我却在想另一件事,在后宫查对密信笔迹时,到底有没有查过昭仪本人的笔迹,以皇甫文昕维护她的
  “会不会算计可不会写在脸上!”我拿话封了他的嘴,对殿下站着的刘云又问,“刘云,还有其他信息吗?”
  “娘娘,宫女西红是仁图二十七年秋入宫,在皇上荣登大宝之前就已当值四年之久。由于她在宫中资历较老,被分至正阳宫服侍皇后娘娘,因为皇后娘娘体恤,便将她调至正清宫服侍昭仪娘娘。前些日子因为触犯了宫规,被遣去皇陵。”这回刘云所说都是我听过的内容了。现在这个西红到底是皇后的人还是方昭仪的人,谁也说不清,而且死无对证,难办得紧!
  “是因为她错把昭仪的礼服给弄破了,我下旨重罚,昭仪求情,才让她去了皇陵。”他讲清了事情原委。
  我心想,他倒是大方,弄破一件衣裳就让人去了皇陵,结果差点害我没命。又细细斟酌了刘云的话,西红早在皇甫文昕登基之前就已当值四年,而皇甫文昕当上天子还不到一年光景,照时间上来看,皇后不可能将宫女西红视为自己人。让杀人就杀人?如果是,那这种速度似乎也太快了!反倒是昭仪与宫女西红朝夕相处了半年时间,极有可能收了西红做心腹。若从陷害我的角度来说,我在两月之内就升做昭仪与她平级,她不服气或觉得我的存在威胁到她的地位,进而对我下了重手,又将矛头直指皇后,不论我与皇后哪边倒下,她都是得利的人!如果真是我所想的这样,她这一计可真是歹毒!
  可雪灵的死又怎么解释呢?难不成是她为了威慑我而杀鸡儆猴?
  “云儿,你在想什么?”
  “什么?”他的话猛地将我从沉思中唤醒。
  “看你想得这么入迷,都在想什么呢?”他问。
  “没什么。那个……刘云,你继续说下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线索?”
  站立在殿中的刘云看了看我们的脸色,继续说道:“娘娘,您交代的另外两件事,奴才还在查证中,目前还没有确切的定论。”
  “嗯。你已经办得很好了,回头再打赏你。天也不早了,你先下去吧!”他带来的信息已有些用处了,如若能把那后几件事也查到点线索,那真相就能被揭开了。
  待刘云退下,我才让华湘从厨房专门泡了壶热茶过来将桌上的冷茶换掉。“怎么,你还不回你的温柔乡去?打算赖在正文宫不成?”得准备沐浴休息了,他还杵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儿?他不走,我还真不敢去沐浴!若是再被他看一回,我可真的要发飙了!
  “我倒是很想赖在这里,你不是不肯么?”提到这个,他又郁闷了。
  “去不了正阳宫,还可以去正和宫呀!对了,最好去去你那位昭仪娘娘的正清宫!”想到他不看事实地为她辩护,我心里起了个大疙瘩,难受!“反正人家精通诗词书画,可以考虑对对词、写写诗、作作画儿什么的,多有情调啊?”
  “你在吃醋!”
  “有吗?想得真美!要是真吃你的醋,那还真是吃不完了,本小姐可没那么多闲工夫!”我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你快走啦,去哪个宫殿都好,总之不要待在正文宫。”  
  “我走,我走,行了吧?我还是第一次碰到你这么怪的女人,有得宠的机会还使劲往门外推。”他有些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实,表现出很受伤的样子。
  “你知道原因的。我不会随便爱上一个我不该爱的人!”我低了头,一再重复这句话,提醒他,也提醒我自己:寂寞不应该成为爱的理由!
  “但是你会爱上我的。”他头也不回,话却十分笃定。
  轻雨,夜色里灯火阑珊,他的身影伟岸迷人,我忍不住就这样深深地望过去,就像望见了天涯,意念却如铮铮铁骨般绝不妥协。
  微雨,人醉处,树与水遥望萧索。
  这晚过后,刘云对我说起,方昭仪是皇甫文昕的第一位妃子,伴了他许多年,向来冷静,从不参与争斗。也难怪他会那么信任她了,以至于要对我发些脾气来。平心而论,方昭仪虽不是绝色之姿,却也生得丰姿卓然,因为生长于书香之家,走起路来步履轻盈。与皇后的大家风范相较,反倒有着几分小家碧玉的动人气质,况且她又才情了得,如此一来得他另眼相看也是必然的。可我竟也为这点小事生气了!
  “娘娘,您又坐了一上午。”春菊一边为我披上件厚厚的外套,一边念叨。
  “华湘呢?”
  “她出去了。”
  “哦!过不了多久,就该是你们与亲人团聚的时刻了吧!”我柔柔地问春菊,自己却在胡思乱想,什么时候对窗望雨也成了我的节目。
  “嗯,冬阳节过后就是了。”她停下手中动作,开心地笑了。
  “沐妹妹,你什么时候也学起方昭仪对窗望雨来了?”人未到声先到,真不愧是皇甫文玥。这宫里也就只有她敢这么恣意而为了。怎么?方昭仪也经常这样看雨?
  “见过公主。公主怎么有空到正文宫来?”
  “还不是皇上说你待在宫里闷得慌,让我带小鬼过来走动走动,给你解解闷儿。”哦,原来是他开的口。
  “那怎么没见到小家伙?”进门处只见她一人,没见小鬼身影,我稍稍有点儿失望。
  “沐姐姐,我在这里呢!”小文喜的小脸儿涨得通红,声音显得很费力。一看,原来他手上拎着个足足有他腰那么高的木桶。“咚”一声,木桶着了地,水花四溅。
  “你这是?”真不明白,跟着皇甫文玥没多久,他也变得这么出人意料,不按常理出牌。
  “沐姐姐,我怕你闷,所以从御膳房抓了两条大鲶鱼过来。哪,你看,还都是活的!”说着,他一手挽起衣袖,伸手就往木桶里一捞,手上就多了一条约摸两斤半左右的生猛鲶鱼,鱼尾还不停地在摆动,像是在为自由而反抗。
  “哦!怕我闷,就弄两条鱼来招呼我?你呀,真是只馋猫!”他憨态可掬的样子煞是好玩,于是我出言笑他。哪知他一个不小心,鱼滑到了地面上,结果成了“满地找鱼”,把我和皇甫文玥逗得哈哈大笑。
  “沐姐姐,你别笑啦!快准备准备吧,我好久没吃你做的菜了哦!好不容易皇上准我来了,你就行行好,做一顿吧!”他好不容易把鱼捉住重新扔进桶里,伸手就要来拉我的衣襟!
  我连忙闪身,避开他那双沾满鱼腥味儿的手。“我做,我做,怕了你这小鬼!”
  结果,我做了两大钵麻辣鲜香的水煮鱼,特意配了降火的菊花茶,把皇甫文玥和小文喜辣得哇哇大叫,不停地喝茶。两人像吃上了瘾,等麻辣劲一过,又吵着说下次还要再吃!一大一小两个活宝般的人物在正文宫里闹开了,哪里还感觉得到冬天的寒冷?
  我趁皇甫文玥不注意将一封信交给了小文喜,嘱咐他出宫交给桃儿,请她帮忙让戚玉查证些事情。
  “放心吧,沐姐姐,我一定送到,不对任何人讲。”小家伙吃饱喝足,拍着胸脯向我保证。
  “那就好。姐姐没白疼你一场!”我笑颜如花,放下心来。  
  “姐姐!”小文喜抬头看我。
  “嗯。想说什么?”
  “沐姐姐,你这次回宫变得好美哦!我都快不认识了!”这话他肯定已经憋了很久。
  “是吗?”
  “是真的,薇薇说姐姐变多了!所以我一直想来看你,但皇上不让。”他吐了吐舌头,表情很可爱。
  “皇上现在在哪儿?”话一问出,我就后悔了。
  “他还能在哪儿?在御书房和臣子们议事呗!”皇甫文玥看穿我,将我的话接了过去。
  “哦。”我出了殿门,走到走廊前,看雨水一点一滴落池子里,幻化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皇甫文玥站在我身旁:“沐妹妹,皇上对你是用了心思的,别负他。他其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儿,只是生在了皇家,有了不得已的地位与身份。”
  “知道了。”心里突然生出些莫名其妙的连自己也把握不住的感觉。是不可多得的好男儿又怎么样?身边美女如云也是无可辩驳的。
  “下了好多天雨了,怕是要下雪。你待在正文宫也是闷着,不如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怎么样?”她突然兴起,样子显得很兴奋。
  “什么地方?”宫里还有好玩儿的地方?
  “你去了就知道了。”她表情神秘,拉着我的手就要走,像阵急惊风。
  “好,好,我要去,我要去!”近朱者赤!文喜的性格几乎快得了皇甫文玥的真传。
  丽文阁,其实是御书房东面的一座两层阁楼,摆设极为简单,四面是宽宽的窗棂。若是有阳光,打开窗,阁楼里的光线会非常好,视野也极为开阔,能将庭院里一小片梅树尽收眼底。可我实在看不出这里能有什么好玩儿的!
  皇甫文玥拉着我的手,踩着结实的木梯上了二楼。我们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殿阁中回响。“这是我们兄妹几个年少时最喜欢的一处地方,闲了便到这里来玩儿,多是作诗作画,一群人可热闹了。看,那边一整架子上放的都是我们那时作的画、题的诗。”
  我朝她所指方向望去,两排座椅后是一排又长又高的书柜,上面摆满了整整齐齐的卷轴。“可以打开来看么?”不知道那时他们都画些什么。
  “可以啊!我闲着无事,便会来这里看看。如今也只有我一个人常来这里了。”她兴致勃勃地朝书柜走去,一路上用手滑过两旁的座椅,发出轻微的响声。此时窗外,小雨霏霏,下得正酣。
  “沐姐姐,这里有很多皇上的手笔哦,别的地方可看不到!”文喜在身后提醒着我,自己也是很开心地朝书柜跑过去,左看看,右翻翻,忙个不停,嘴上还念着杂七杂八的东西。
  “沐妹妹,你看,这是当年我画的。”皇甫文玥从右面的柜台上抽出一幅完好的画,摊开了对着我指指点点。我一看,原来是一幅春柳图,笔触有些生涩,却已有些不凡的功底了。“公主画得真好!让我画我可画不出来!”
  “还有,你看,这左面的都是皇上画的。”我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全是由上等齐州宣纸做的精美卷轴。皇甫文昕的大作?我指尖一点,便从中抽出一只卷轴,小心解开系带,就着桌面摊开,上好的宣纸镶在褐色的底卷上,豁然是一幅垂帘美人图。那美人衣着极为简洁,手握摇扇,长眉连娟,微睇绵藐又顾盼生辉,撩人心怀。垂帘之下仿佛有股暗香袭面而来。这面孔似在哪里见过,又说不上来!待我细看落款,丰笔之下,宛若龙腾的字迹是两句题诗“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然后是“皇甫文昕仁图二十五年拙笔”。想不到,以皇甫文昕的个性也能作出这样的美人图来,且画功深厚,整个笔触细腻非凡,将画中人的神韵尽呈于纸上。
  我盯着这幅熟悉的美人图,一时想不起到底是在哪里见过画中人,独自纳闷。
  我半天没作声,皇甫文玥凑了过来,看见我手中的画,待了片刻,未曰只言片语。  
  “公主认识画中人?”凭直觉我知道她应该识得画中人的,否则她不会待了片刻。
  考虑再三,她开口道:“你还是自己问皇上吧!”
  让我自己问他?有什么不可以讲的吗?“那我不问了。”默默将画重新卷起,系紧画轴,将其放回原处,随手又抽了一幅,哪知打开一看竟又是先前的美人,只不过由坐姿换了站姿,图的右下方仍是两句题诗。接下来打开的两幅图中有一幅还是这位美人!真是晕透了,难不成这一堆画里都是这位美人?不看了,看了郁闷!相较皇甫文玥和小文喜雀跃无比的心情,我开心不起来。他用了这么多笔墨去描绘这位美人,想来这人对他极为重要。原本是与我没点关系的事,我竟然不高兴!意识到这一点,我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
  凭窗望雨,阁楼下的梅在雾气里飘散着几丝香气,想是有些梅花开了。“公主,你和小文喜继续在这里赏画吧,我先回宫了。”
  “这就走了啊?”皇甫文玥轻启朱唇,面前摆着一大堆打开的画,听我说要走,一时手忙脚乱,画卷落了一地。小文喜在一边任劳任怨地拾掇着,不时歪着脑袋看我。
  “嗯,时间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宫了,谢谢你带我到这里来。”
  她原本是无意的,没想到让我看到那些画,见我坚持要走,也没好拦我。带着春菊走在回宫路上,我使劲在脑海里搜罗着到底在哪里见过画中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怪哉!不过,皇甫文昕的文采也是极出众的,那些题诗就是最好的证明。
  经过一阵七弯八绕,我带着春菊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正清宫前,心想反正路过了,不如进去探访一番!叫了门,宫女将我和春菊带了进去,由于已登门去过一次,算是熟门熟路,宫女也没有专门提前通告。等我们进殿时,才发现方昭仪正在仔细地描绘一幅早梅图,笔底功夫真是了得!待她题了字,停笔后才惊觉我在一旁。
  我行了礼,将目光从画上移到她的脸上,灵光一闪之后骤然明白,她与那画中美人有几分相似,尤其是她那双眼睛以及下颌部分!怪不得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原来如此!可是,那画……我便有了些不明白。
  见我盯着她看,便“扑哧”一声笑了:“沐彩女怎么看入神了?”
  我只好移开眼光,重新去看她那生花妙笔之作,果然是才女,字画均为一流。“是娘娘作的画太好了,所以看得入神了。以后还要向娘娘多多请教才是!”嘴上这么说着,其实我心里暗笑自己那奇烂的才情!
  “要是你喜欢,这幅早梅图就送你吧!我也是闲来无事,即兴涂鸦!”她说着就将已风干的画卷起,递了过来。
  我心想,这敢情好,我正要想办法要她笔迹呢!她这么大方,我也不好意思不要是不?索性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道了声谢。接着又和方昭仪随意聊一阵,这才拿着她的赠画,掖着心里的小算盘,高兴地回了正文宫。
  夜幕与冷笼罩着整座正文宫,偌大的一个宫殿人烟实在太少,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宫灯盏盏,殿园里光秃秃的几棵槐树一动不动地伫立着,空空的枝干像几只狰狞的枯手。寂寞的下弦月冷冷地挂在当空,没有一颗星星。风吹动着我的衣摆,呼啦啦地响个不停。我缓缓步入殿,寒冷的风才稍稍减弱,心中压抑不住的欣喜点燃了一整殿的冷清。
  有了怀中这幅画,也许就有了转机呢?也许那些可怕的真相就会被撕开一角呢!确实应该高兴!我这么想着,像抱着宝贝一样抱着它,走进寝殿里去,打算放起来,明早送去风杨那里与密信核对一下。
  寝殿里暗暗的,没等春菊和华湘掌灯,我就摸索着走了进去。
  “我等你很久了!”皇甫文昕的声音有如鬼魅一般响起,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身体撞到了墙角的花架上,盆景落下,接着是瓷器落地的声音,换作现代这些都是价格连城的古董呢!搞什么,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想吓死人啊?华湘也是,天子驾到也不通知我一声?“怎么不点灯?黑咕哝咚的,你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吗?真是的。”终于知道自己的坏脾气都是怎么练出来的了,都是被这家伙给逼出来的!  
  华湘终于掌了灯。他臭着一张脸,说话阴阳怪气:“云儿,巫盅案你别查了好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有着同重磅炸弹一样的威力,愣是将我轰晕了。我听错了吗?他说让我别查了。我呆望着他的脸,心里一笔笔描绘他的眉,他的眼,还有他雕塑般挺直的鼻梁,多完美啊!
  “听到了吗?我让你别查了。把你手中的画给我吧!”什么意思?他的话透着不容我反抗的威严,虽不是以帝王身份在与我讲话,却含了三分权术与欺迫。
  “如果你不让我查,那当初为什么让我进宫?如果你想让我背着黑锅活一辈子,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做不到,我必须查,除非我死!”以死为箭,我的天子,你还是会阻挡我吗?或者你都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只不过要我甘心入宫下了个饵而已,对吗,万民仰望的皇上?双眼微微眯起看他,直面的是他的冷酷。
  “云儿,你必须听我的话。我说不许查就是不许查。”知道我动了怒,他语出无奈,声音放缓了许多。
  “如果今晚你就是要来和我说这些,那么你现在可以走了!正文宫不欢迎你,不,是我不欢迎你!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我不允许半途而废,即使你是天下第一人,我也绝不会妥协,高昂起头,倔强地用手指向门外,请他离开。
  “云儿——”他站起身朝我走过来,声音冷冷的,右手张开五指伸了过来,一丝温存却出卖了他的脸。“把你手里的画给我!”
  “不!”我拒绝将画交出,身子往后退了两步,抵住了冷冰冰的墙。
  “给我!”他怒了。
  “不给!死也不给!”为什么你要逼我?就是因为方昭仪吗?就这么急切地想要护住她吗?你不说我是你的眷恋吗?这都算些什么?
  “我叫你给我!”他到了我的面前,高大的身体将我面前的光线都挡去了。
  望着他俊逸而又紧绷的脸,幽深又明亮的眼睛,我突然在想,天子是不是都这样三心二意,前一刻可以极致浪漫,后一刻却可以这么咄咄逼人。紧握画卷藏在身后,以防他上来一把夺去,紧紧地盯着他逐渐沉下来的脸,说:“如果我给你,那我进宫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你的话只是随便说着玩玩,那我还有必要继续留在宫里吗?我不是软弱的人,这一次我绝不会听从于你。这笔迹我是要定了!”
  “就算是为了我,把它给我好吗?”
  为了他而把画给他?我听不明白,只知道我不能放过一丝一毫机会。“为什么要求我为了你而把它给你?难道你就不能为了我而放弃一次吗?我眼里揉不了沙子,不管害我的人是昭仪还是皇后,我都不会放过!”
  “不是为了昭仪,也不是为了皇后,是为了我!”他收起严肃的表情,声音坚决。
  我该给他吗?手颤抖起来。给?还是不给?
  “给我!”他轻轻地将矛盾的我搂在胸前。“为了我,给我好吗?”
  “我不给!”多么不情愿地,被他抽走我手中的画,声音拖出长长的哭腔!我讨厌他这样做,我讨厌!
  他的身体没有动,仍是将我牢牢地扣着:“你去丽文阁了?”
  用力挣脱他的怀抱,以表示自己的极端不满,我答非所问:“是为了那幅画像来阻止我吗?”方昭仪的脸有几分像那画中人!是这个原因没有错吧?有一个人如此重要地占据着他的内心!
  听到我的话,他的身体僵了僵,嘴唇动了两下,没有说话。
  怎么?被我说中要害了吗?你的眷恋真是不值啊,连一幅画像都比不上,还谈什么将来?趁他没有反应,我逃离了他身边,以眼神告诉他,我不会再相信他的鬼话了。
  “云儿!”
  没了我,你也并不孤独不是?那既然这样,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要相信你?寂寞果真不应该是爱的理由,突然我的脑海闪过这句经典的话来,他的举动再一次证明我是对的。手掌天下的皇甫文昕对我怎么可能只一不二?这才多短的光景,就露馅儿了!男人的话,真可怕。我又跨远几步,右手指着挂着长长穗饰的门:“你走吧!我们终究是没有未来可言的。如果你不让我查,那么就请让我出宫。”  
  “云儿——”他唤我,手中的画飘落在地上,一张早梅蔓延在他的眼中,没有惊,没有怒,只平白多了一丝心疼。
  “既然你的眷恋连一个方昭仪都比不过,那还要我留在宫里做什么?”
  “……”
  “你可以走了,并请你以后都不要再来正文宫,就当没有我这个人存在。”我也可以说出这么冷血的话来,虽不想伤害他,却是我心中所想。
  “好。我让你查!我让你查!”也许我的倔强是这世上唯一能刺伤他的利器,看他的身影痛苦地消失后,因为得到正躺在地上的那幅画的欣喜就这么突然地跑光了,一点不剩。
  温暖的烛光下,题了字的画像是一剂毒药,将我内心的温柔都扼杀了,也将他毒伤了。
  第二天,在刘云的带领下,我拿着被自己故意截去印章部分的早梅图去见风杨并请宫里专门负责临摹典籍的书法家鉴别字迹,却彻底失望了。画上的题字与密信中的字根本就不是出自同一人!我的心更冷了,冰冷的脸和手在冷风里瑟瑟发抖。因为这么一幅题了字的梅,我与皇甫文昕闹翻了。这都是为了什么?
  “娘娘,已经到崇文阁了!”
  刘云的声音将我一震,抬头一看,崇文阁的横匾就在眼前。几个书吏闲谈着进进出出。崇文阁,不正是皇朝最有学问的人才能进得来的地方吗?能加封崇文阁大学士的称谓那可是整个皇朝的才子文人最大的荣耀。我记得刘云说过,之彦就是获封崇文阁大学士的人之一。从这隅殿阁的古朴风貌上实在看不出这是一处充满盖世文才的地方呢!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见过娘娘!”
  初霁的天,轻淡的声音引我转身,之彦躬身于面前,官服渐宽!他消瘦多了,却并不影响他那副人见人爱的好样貌。竟在这里又撞见他了,我咬唇没有言语。
  “娘娘怎么有空到崇文阁来?”他关心地问道,双眼中的痴迷渐深。
  我真不该走到这里来,只得淡淡地道:“正巧去找风杨大人鉴定笔迹,路过这里,没想到这么巧。”
  “笔迹?可是……”他意指那封将宫里弄得人仰马翻的密信。我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吗?这么容易就被猜到了。
  “正是。石大人有见过吗?如是这样,就请大人也鉴定一次!”几乎忘记他是皇朝赫赫有名的书法家啊!我不死心地将手中画卷递了过去。
  见我这么信任,他便接了画,缓缓地说:“娘娘还是进殿讲话比较妥当。”说完,他引我入了崇文阁的侧间。刘云随我入内,对于我与之彦的相识露出半分惊奇。我示意他少安毋躁,待之彦对画中题字细细鉴别。
  看了一阵,之彦的脸色由平静变得越来越冷峻。
  “看出什么来了吗?是不是同一人所写?”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我出声相问。
  “娘娘,题字的字体虽与密信的字体不同,神韵却是一致的,确为一人所写。不仅如此,题书人还有左右同书的绝技。据我所知,只有先皇在位时的秘书郎方则仕大人才有此绝技。娘娘,这幅字是来自宫中吗?”他一一为我解释,连出处都道了个明白。
  我相信他所鉴别的结果是准确无误的,心又冷了几分,显然皇甫文昕已经知晓字迹是一致的事实,所以才会阻止我揭开这个谜底。到底是为什么?那丽文阁的画像藏着什么东西,会让他这么强烈地想要保护方昭仪?为什么?
  “谢大人明鉴!”
  对我的客套话不以为然,他极尽心思地说了一句:“宫中险恶,娘娘须小心。下臣还有事待办,先走一步。”没有过多的言语,简单的话满是关怀,他交叠着修长的手指,袖袍轻舞,已然背对我而去。
  “之彦!”想也未想,夹带着我曾用过的情的两字冒昧出口。
  他的背影停了停,然后大步而去,毫不犹豫。
  天又下起雨来,绵绵不断地似珍珠落地,我握着手中画卷,心想,那雨里的是我爱过的之彦,只是他绝世的脸再不会为我了。我冲出殿,急行在曲折的廊道之中,眼里蓄着的泪始终紧紧地藏了起来,并未滑落一颗。漫天雨幕中,彻骨的寒意将我从头到脚淋湿,我突然就这样迷失了,放开了之彦的手,皇甫文昕也不属于我。沐云,你真的只是一朵云吗?一朵飘荡着、永远没有停身之处的云吗?  
  直到一路淋雨回到正文宫,脚刚触及到宫门,整个人就这样昏倒在地上。华湘与春菊两人慌乱的声音在我耳边越来越远。  


19.  真相

  一湖静静的水,一叶翩翩轻舟,风儿将它吹得摇摆不定,我站在小舟上,身体左倾右斜,却无人对我伸出援手,就这样一个人在湖心打转,彷徨、迷茫与失望充斥心头,又无路可走。
  “云儿,你醒醒!”耳际传来一阵轻声呼唤,温暖的手握着我的指尖,一次又一次地摩挲着我的指腹,很舒服。是谁在身边?
  不,我不要醒,没有人疼我,也没有人爱我,所以我不要醒。就这样吧,安安静静地享受着十指上温暖的揉搓,我就这样了。
  “云儿,你醒醒!”又是一声浓重的低音,然后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最后周围终于变得寂静,那双让我眷恋的手也渐渐滑开。直到空气中冬天的气息更盛,我躺在这里,一动也不动,一声一声的呼唤调动起了我的好奇心,好想看看这声音的主人长什么样啊!
  像是用了千万年的时光,鼓足了勇气,张开眼睛,一丝微弱的光线将我所有的感观都唤醒,坐在床沿的人,熟悉的灿烂微笑让我的心突然暖了起来。疲惫的身影放大在我瞳孔之中,眼前的他还是从前那个捉弄我的皇甫文昕吗?一夜愁容,他散乱的发,顺滑地落在耳边,因紧张而泛白的脸此刻终于放松下来。我睁着眼,努力地想要刻画他美好的轮廓,听着朱红色窗外依旧点点滴滴的雨声,就这样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你以为我不在了,才醒来,是吗?”他的唇角扯着让我痛苦的弧度,一双手将我那双永远冰凉的手握住,“你的心会和你的手一样冰凉吗?”
  是的,我以为你走开了,才睁开眼睛醒来,因为我不想看到你,看到你,我的心就会乱。是的,我的手总是冰凉,可我是云,而云的心是水,不是坚冰,从来只是温柔。
  “云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他俯身,温润的唇印在我的唇上,像永世的烙印一样挥之不去,轻轻地带着心痛又包裹着甜蜜。我没有反抗,即使我反抗,他也不允许,心中那点小小的贪婪甚至希望他停留的时间更长一点,呼吸在瞬间变得紧张急促。可是,在我还未来得及回应他之前,理智又将我拉了回来,他曾吻过多少女子?不,我不要这样的吻,我应该拒绝。于是,我就这样冲动地张齿咬破了他的唇,血腥沁入我口中,如我一样倔强的他却仍没有停止。绵薄的吻终于将我融化,直到他必须呼吸才离开,不解地问:“为什么拒绝?”
  为什么拒绝?冷冷的笑开在我脸上,心被一块大石头压着:“你像这样对待过多少女人?我是女人,但我不要当别人的附属品,我有思想,有感情,但不能被别人随便就牵着走。”
  “云儿!放过她,为了我放过她,好吗?”你仍是这样,前一刻在想着我,后一刻想着别人,我不是物品,我是有思想的人!
  “不。你明明知道她就是写密信的人,可是你却忍心这样冤了我。现在你还要我宽恕她?你太过分了,皇甫文昕。”
  他的眼光黯下来,无语,只定定地看着我,看着我的倔强。
  “为的,是那位画像上的女子吗?”我按着昏昏欲睡的额头,心中不禁泛起似水轻愁。那画像上的女子,烟波明眸,美得不惊不艳却自有迷人风情。我不计较他的过去,只是为什么偏偏要我罢手?
  他依旧一言不发,放开我的手,敛着袍袖,不看我一眼。
  我从未见过的伤痛在他的脸上展现得淋漓尽致,然后我的心也跟着痛了:“你累了,回宫休息一会儿吧,怕是该天亮要上朝了。”终于,我放缓坚持的态度,总不能让他一直待在这里,如果天亮他不上朝,我的罪名也许会再加一条——诱使天子荒芜朝政!
  “我会再来看你!”临走,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再没有多余的话。
  我呼了一口气,滚烫的额头让我思绪不宁,昏昏乎乎。该放过她吗?为了他,一世背着这个罪名?我该怎么做?他痛苦的样子让我有了愧疚,亦使我的自私暴露无遗。也许我是应该按他的话做,给人一条生路总是好的。  
  高烧反复发作,完全不见好转,有时候眼前还出现幻觉,病恹恹地过了好几日,整个人变得异常慵懒。每天黄昏的这个时候,他会趁着绵绵细雨而来,坐在我面前,深深地看着我却不多话。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望着殿门的方向,心中的期待一天比一天更浓,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今天,天色很晚了,殿外下起了细细的飞雪,他的身影却迟迟未现。
  “娘娘,天冷,您身体才刚见好转,还是躺一躺吧!”春菊这丫头是越来越招人爱了。
  “娘娘——”却是刘云抖了抖肩上的细雪,进了正殿。火红的炭在炉头里燃得正旺,像是预示着什么好事一般。
  “天冷了。来炉边烤一烤吧!”突然,我很不想听他说下文。
  “娘娘,您教奴才查的事都清楚了。”他轻语着,凑近安放于殿中央的炉前烘着冻得通红的双手。
  “春菊,你去给我添壶热茶吧。把门关上,以免风吹进来,冷得紧!”
  “是,娘娘。”她听话地去了,依言关上殿门。
  刘云道:“娘娘,宫女白荷死了,是在冷宫一口井里发现的。”
  又多了一条人命!雪灵死了,白荷也死了,还要查下去吗?线头断了,面前又横着天子……
  “娘娘!娘娘!娘娘!”他一连叫了我三声。
  “还……还有什么吗?”
  “奴才事后又查了西红的身份,她是入宫较久的宫女,在经由皇后指派到正清宫前,曾是服待容太嫔娘娘的。”
  “容太嫔娘娘?”又牵出一个人物来!我当即意识到,这背后的文章还多着呢!
  “她是先皇的嫔妃,如今已经落发出家在龙泽寺了。不过她是极温和的人,与温太贵妃娘娘的关系最为亲切!”
  温太贵妃!方昭仪正是由她牵线才做了皇甫文昕的侧妃。我的天!我掩了掩嘴!这么说……我先前的猜测并不完全正确,但皇甫文昕让我罢手的原因就再明显不过了。一个与画中人相似的女子,一个终生无法行走的皇弟,这两种理由,来得那么温柔!他可曾知道这温柔的背后藏着一把致命的利刃?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痛苦——背着这么沉重的过去,他能轻松得起来吗?
  殿外传来几声敲门声。
  “娘娘,老奴常德给您送人参过来了!”
  “进来吧!”我握着小巧的手炉取暖,止不住地将接二连三的事件串着想起来。
  “给娘娘请安!”按理说我只是个小小彩女,常德大可不必行大礼的,但常德对我可说是照应有加,无非是因为皇甫文昕待我的态度不错。我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正华宫才出现了巫盅。巫盅主使人的目的并不是要害人,而是要制造纷乱,让皇甫文昕日夜不宁。可是,雪灵,她死得多冤啊!
  “外面下着雪,常公公怎么亲自送来?”
  “娘娘,皇上今天事务较多,赶不及来看您,便差老奴来通报一声。”他将装着一只奇长的人参的锦盒恭敬地递了过来。
  哦,是这样!看着手上快一尺长的人参,我突然笑了,只不过发个高烧生个小病就这样补法,要是生一场大病的话,岂不是要把太医院的补药都搬到正文宫来?
  “我知道了。对了,常公公,皇上常夸你是可信之人。我今天有件事想请教你。”
  听我这么说,刘云已经手脚麻利地将门又重新关了起来,将跟随常德的两个小太监挡在了殿外。
  “娘娘但说无妨。”
  “轩王当年摔下树时还有谁在场?”
  没料到我问了这么久远的事,常德的老脸愣了一下,然后回忆道:“奴才记得好像……好像只有皇上的侍读于天楚在场。娘娘,您怎么问这么久的事?”
  “那于天楚现在人呢?”只有一个人在场?而且身份还是皇甫文昕的侍读,那照这样看,事情是八九不离十了。
  “就是现在的工部侍郎!”
  “什么?”我惊呼出口,那这是真的了!雪灵,你真的是冤哪!就因为你身为工部侍郎的女儿,才遭此大难哪!因为激动而站起来的身体突然就这样坐回软榻之上。雪灵,你等着,姐姐不能让你就这样白白死了!才想因为皇甫文昕的话而就此松手的我,心中的那团怒火越烧越旺,就因为她不相信多年前的意外,一直怀恨了这么多年!那张风韵犹存的脸后藏匿着如此罪不可恕的祸心!方昭仪也难保不是她的同伙!我饶不了她们。  
  “娘娘!”华湘在殿门外唤我,“您该喝汤药了!”
  “进来吧!”我准她入殿,这才又对常德说,“真是多谢常公公了。”
  “娘娘身子要紧,老奴就先行回宫了。”他说罢便出殿带着两个小太监离去。
  “刘云,快送送常公公!”我对着刘云说,然后对着华湘端来的一碗黑糊糊的气味难闻的药汁摆出满面愁容,“华湘,怎么又这么一大碗药?还是先放这里,我一会儿再喝吧!”
  “娘娘,还是趁热喝吧!一会儿冷了还更难喝,如果您总不见好,皇上怪罪下来,奴婢可担当不起。”她软硬兼施地督促我。
  老实说,我曾怀疑华湘就是那个将巫盅放进正华宫的内奸。那日她去内宫局足足花了半天的工夫,我生了疑,事后去查问过内宫局里的人,发现她还去了别的地方,可我没想到的是,她是去见了掌管后妃侍寝的女史,为的是能让我早日侍寝、得承皇恩。这件事以后,我为自己对她的猜度羞愧难当。
  见我还未伸手去接,她又催促起来:“娘娘,您可别为难奴婢呢!”
  “好,好,我喝,行了吧!去给我拿两颗糖来,药真的好苦。”从小就最怕吃药,更何况这还是中药?所以喝完后,我还得吃点糖果。
  “娘娘,华湘姐早让我准备好了!”春菊手中捧着一整碟糖果,笑话我的表情昭然若揭!
  “好个丫头,连你也学会笑话我了!”
  我捏着鼻子将药喝完,赶紧塞了两颗糖果入口,先苦后甜的感觉真的很好!
  我又连着喝了两日汤药,不仅病没见好转,头晕的感觉还有加重的迹象,经常动不动就想趴在床上,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若是我好转些能走动了,我一定要把整个真相都告诉皇甫文昕。听说他这两日处理着什么机密大事,抽不开身,每天只是差常德来看看我。倒是皇甫文玥带小文喜来看过我一次。太后娘娘命人送来些干果,正字头宫殿的三位主子则分别派人送来了各式各样的补品。我这彩女当得真是风光呀,菲图皇朝上下两百年来估计也就仅我一人了。
  入夜,我昏昏沉沉地入睡,梦中,雪灵活泼可爱的身影在我面前跳来跳去,咯咯笑个不停,不断地叫我“姐姐,姐姐”,可当我伸手要去牵她的手时,她浑身是水、双眸紧闭躺在地上惨死的情形就出现在我面前。我大声哭喊“雪灵雪灵”,她却依然静静地躺在地上……
  然后,一双熟悉的手捉住了我的手,又轻拍着我的脸颊:“云儿,你醒醒!云儿……”那声音就像是对我的救援一般,将我从可怕的梦境中拉了出来。
  什么也不管了,我就这样紧紧地抱住面前的人,依偎在他的怀里,眼泪纵横:“我梦见雪灵了,我梦见雪灵了,她死了,她死了……”
  “云儿,你做噩梦了!别怕,别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一手拍着我的背,一手将我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发丝朝后拂去,又用丝巾为我擦去满额的汗迹。
  可那梦是真的!雪灵是真的死了,凶手就是温太贵妃!我突然神经质起来,猛力地摇晃着他的双手:“不,是真的。雪灵死了!雪灵真的死了!”
  “啪”的一声,我的脸被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痛起来,整个脑袋里的混沌一下变得清明起来,判若两人。皇甫文昕,你敢打我!我抡起巴掌就要朝面前的他扇过去。哪知,我细细一看惊呆了,面前分明是一脸焦急的春菊,张开嘴,却只说出:“春菊,是你——”
  “娘娘,您做噩梦了吧!我怎么叫都叫不醒您!只好……只好……”她大概正为扇了我一耳光而内疚自责呢。可我想的却是另一回事,我明明是已经醒了,怎么会把她当做是皇甫文昕呢?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一定是哪里有问题,一定是的……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如果我一直这样出现幻觉,到最严重时,岂不是要被别人当做疯子?
  “娘娘,您没事吧?”华湘急匆匆地进了殿。  
  “我没事!我没事!”我用力地揉了揉额头,朝她俩挥了挥手,“先下去吧。我没事了,天冷,你们也去睡吧!”嘴上说着,自己却对自己刚才的举动犯了疑,绝不是我个人的问题。我只不过是感冒了一场,就算反复地发烧,也这么多天了,怎么会出现这么严重的幻觉?
  临走前,华湘熄灭了殿中的烛火,只留了她手上那盏提灯。昏暗之下,我张口问了句:“华湘,明天是什么日子?”
  “娘娘,明天是十二月初五,冬阳节呢!”
  “你们下去吧。”我重新躺回床上,裹紧被子。冬阳节,冬阳节……冬阳节后,宫女就能与家人见面了。
  这段日子,不是下雨就是下雪,可说是天寒地冻,我胡思乱想到快天亮,才睡了过去。不过这一睡也睡得真够久的,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等我睁眼时,皇甫文昕已经坐在我床头了。我使劲地揉了揉眼,看清,这回不是幻觉了,他是真的在我面前。
  “云儿,怎么看得这么认真?太阳晒屁股啦,还不起床?”也许是看我揉眼的动作很好笑,他宠溺地拍了拍我的脸:“你这一病,瘦多了!”他的动作很轻松,以为安静了这么多天的我真的放弃查找巫盅的真相了。
  这时,华湘端着一碗汤药进殿:“皇上,娘娘该服汤药了。”柔声处,眼神飘忽不定,空气中突然凝集着危险的讯息。昨晚发生的事还在我脑里敲着警报,让我不得不往坏的方面想。真是那药的问题吗?
  “该喝药了,云儿。”那碗药汁到了他的手上,浓稠的黑色,熟悉的味道——我每天总要闻上三四次,却突然间显得极端地不寻常,倒像是……我猛地抬手挥去,整碗汤药跌落。“啪”的一声,碗破了,药汁四溅,被子上、他的衣服上、就近的桌布上、地上到处都是。汤药的味道溢满了整个寝殿。
  华湘被我出乎意料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整个人不自觉颤抖了一下,然后弯下身去拾地上的碎片,哆嗦的手落入我眼中。春菊从殿外慌忙跑进殿来,见状赶忙收拾。
  与此同时,皇甫文昕对我的举动感到非常不解,凝声道:“你怎么了,云儿?因为我几天没来看你,生气了?”
  我生气?晕。再生气也生不到你头上去,我惊叫道:“我不生气,只是不想喝药!”
  没想到他彻底发作了,暴怒地大吼:“你太任性了!就是对我再不满,也用不着打翻汤药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也许他以为我是在反抗他。
  我别过脸,与他怒火直冒的双眼错开,声音极致平静:“汤药有毒。”
  殿内的空气被冻结了,因为我的这句话。
  他用难以置信的表情,在我脸上晃过,自然而然的信任再一次发挥了作用,一双暴戾的眼睛横扫地上的两人,满腔怒火都转移了方向,声音不带半点温度:“谁做的?”
  我冷笑了一声:“不是你说让我放弃吗?有人可是一点也没有放弃杀我!”好戏终于开始了。华湘,你为什么要干这样的傻事,我待你不够好吗?或许我的猜测并不正确,但那汤药一直是她经手煎的。我这么多天没见好转,身体还越来越虚,直到昨晚还出现严重的幻觉,便想了一个晚上:只能是她了。
  “谁做的?”他又吼了一句,腿一抬作势就朝两人踢过去。
  “你别踢,她是迫不得已。”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好不容易撑起来一些,因为乏力,身体又落回床榻。他连忙坐过来半拥着我的身躯。“云儿,你发烧了,还是躺回去。这事我来办就好了!”嗜血的眼神第一次将他渲染得那么恐怖,我慌了慌神,“不要,等我问清楚她再说。华湘,你自己说吧!春菊,你站起来,这件事和你无关,我知道。”
  窗棂上泛着金黄的柔光。太阳终于出来了。
  “皇后驾到——”是刘云在外殿的声音,我暗道不好,华湘的命可能不保了。我用手撑着床沿,脚朝床边移了移,尝试着让自己走下床,却被他的手制住,动弹不得。“你病着,不要下床。”  
  “臣妾见过皇上。”皇后仪态万千地行礼,双眼却紧紧地盯着伏地不起浑身发颤的华湘以及一地的狼藉,然后疑惑地盯着我和皇甫文昕,语含提醒:“皇上,今天是冬阳节。太后娘娘在元福宫安排了家宴,让臣妾来告诉您一声,也请沐彩女一起去。”我又树敌了!
  然后她身后的两个宫女也请了安问了礼,春菊也向她行了礼,独独华湘还跪伏在地上,额头已经和地面贴在了一起,十指接地。我微微向皇后点头示意问安,她婉顺地默许我免礼,脸上写着疑问。“皇上,可否让臣妾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是因为宫女太少服侍不周,那臣妾再加调两个宫女过来好了。沐彩女以为呢?”
  皇甫文昕没有接她的话,只用凌厉的声音说道:“云儿身子弱,不便走动。刘云,你去叫太医总管宋明过来。”
  在外殿的刘云领命飞跑着去了。
  皇后被他的言语堵得紧,好半天才说出应景的话,眼神不由自主地往我身上飘:“沐彩女病成这样,臣妾看是不方便去了,回头臣妾多派两个宫女来照料就是了,您还是跟臣妾一块儿先去元福宫,否则晚了太后娘娘该不高兴了。”
  “照顾?怎么照顾?把云儿照顾得小病都快变成要人命了,还照顾!”他冷冷地回了皇后的话,又伸手指了指她身边的两个宫女。“青儿去正清宫请昭仪,蓝儿去请淑妃。至于春菊,你现在就去请太后娘娘来正文宫。快去!皇后就不要走了,留下来抓巫盅的真凶就行!”
  我眼光流转在伏地的华湘身上,有气无力地道:“春菊,记得把温太贵妃娘娘也请来正文宫来!”
  皇后似乎被巫盅两字吓倒了,脸煞白煞白的,没有血色,坐在了靠她最近的椅上,手紧紧攥住一方丝巾,抿嘴不语,恢复了几分镇静。
  他将我半个身子移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也不管皇后就在面前,伏在我耳边轻语:“云儿,我要让你安安全全地待在我身边。任何人都不可以伤害你。”
  是吗?任何人都不可以伤害我?他的声音在我身边澎湃着,他温热的气息在我耳边流动着,他的肩膀那么安全,那么让我留恋。可是,他是一朝天子!他有眼前这样美丽不可方物且体贴入微的皇后,他当然不会在乎多我一个,可我,无法因为他的身份全身心地投入,谁能保证巫盅之后没有另一个陷阱?
  他一味扶住我绵软的身躯。再没有比这更安全的臂膀了,我放心地把整个身体重量都倚在他身上,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皇上,皇后娘娘,请移步去外殿。等会儿到正文宫的人多,我得穿着妥当了才行。”总不能一堆人都挤进这寝殿里吧?那也太没体统了。
  “好!”他同意了我的话。
  皇后温顺地走去外殿,而华湘是完全跪爬着出去的。
  我示意皇甫文昕也出去,他却说:“还是我为你穿衣吧,云儿!”
  这话被皇后娘娘听在耳里该多难受!我苦笑了一阵,无奈自己确实也没力穿衣,只得由了他。他的动作轻轻的,认真的脸很迷人,若是在现代,他这副好皮相该成万人迷了。不一会儿,他为我穿戴整齐,还用木梳为我梳了梳长发,笨拙地用丝带将我的头发系了起来,发现我正在看他,他笑了一回。映在铜镜里的我红了脸,居然有种幸福的感觉。
  “好了。我太笨了,梳得不好。”因为没有皇后在,他习惯性地用“我”字。
  “很好了。该出去了。”我用手扶着镜台,起身。
  他却轻轻一揽,将我抱了出去。外殿里,皇后的脸阴了一会儿。因为我坚持,只坐了殿侧的椅子,让他和皇后坐了正中的主位。
  “华湘,我知道你是被迫的,你要说实话,否则我也救不了你。”她终究是我身边的人,朝夕相处,总有几分感情。
  “娘娘——”也许因为跪得太久,感情压抑得太久,她哭着大叫一声,头不住地点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声又一声,声声诉着无奈与凄凉。  
  “云儿让你说,你就说。朕也想听听你为什么要害云儿?还诅咒朕的皇后与玉儿?”他字字句句冒着丝丝寒气,透着彻骨的冷漠。
  “娘娘——您原谅奴婢吧!奴婢不想害您,奴婢不想!”她哭花了脸,已经磕破的额头血迹斑斑,双眼里全是恐惧,身体不停抖动,百般乞求,“娘娘——您救救奴婢!奴婢真的不想害您!”
  “大胆奴才,你下毒在汤药里,一会儿太医来了看你怎么狡辩。”皇甫文昕被她这么一说,反倒怒焰尤盛,声音都快将整个殿宇掀翻了。“你下毒在先,又口口声声说不想害云儿,难不成背后有谁指使你?如果另有隐情就快快招来,否则朕现在就要了你的小命!”
  华湘被他如此严厉的言辞吓得泣不成声,我看在眼里多少不忍。
  “华湘,我知道你不是自愿的。你说出来吧,我不会害你。我答应过人前人后要照顾你的,你不记得了吗?”华湘,生命多么可贵啊,既然你不想害我,为什么不好好珍惜你自己的生命?雪灵已经死了,难道你也要死了才甘心吗?
  “娘娘,奴婢不能说——”她哭得凄惨,却绝口不提那背后之人。为什么?难道我所想的都是正确的吗?
  “皇上!”威慑力十足的太后精力充沛地掀开门帘,带着玉仁嬷嬷快步走进来。紧接着,拎着药箱的太医总管宋明也进了殿,身后还跟着其他三个品阶低些的太医。没容他行礼,皇甫文昕就吩咐下一句:“宋卿,快快进寝殿,检验一下地上的汤药是否有毒?”
  一句话冒出,太后也惊呆了,被反应极快的玉仁嬷嬷扶住。她正想开口,殿外传来了成群结队的脚步声。涌进来的人可多了:淑妃水心玫和两个侍女,方昭仪和两个侍女,后面还跟着一串大臣,依次是姬相、义父——杜太傅、石之彦、姬尚书、林尚书、风杨、戚玉……太监总管常德也在场,还有刚才的那些个奉命去接人的宫女太监,总之是该来的全都到场了,且表情各异。整个西文殿被站得满满的,比三司会审还热闹。
  众人向天子行完礼,又向太后及皇后行礼,再相互礼让一阵,一时之间殿内人声不绝于耳,沸沸扬扬。大部分人都莫名其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悄悄看了看方昭仪,她倒是从容不迫,并不慌乱,果真是修为到家,让人不得不佩服。
  皇后将正位让与了皇太后,居了右首位,淑妃入座其侧面,然后是姬相。由于我是个病人,在皇甫文昕坚持以及众人的体谅下我入座左侧首位,身侧是方昭仪,其次是我名义上的义父——杜太傅。由于座位不够,其余人只得分立两侧。一派是姬相人马,也就是皇后所属的人马,而我这边则是以义父为首的人马,乍一看,两派人物分得清清明明,似乎正在对垒的敌我两军般各主其位。殿内情况是如此,殿外也不冷落,由风杨带来的禁军侍卫已站满了殿外的空地,银枪铁甲在阳光照射下亮闪闪地怕人,为正文宫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跪地的华湘此刻应该是被吓怕了,半句话也讲不出,身子抖得厉害。看今天的架势,即使我有意保她,也救不了她。说实话,我并不想把这件事闹得这么大,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我能饶得了她,皇后和其他人能饶得了她吗?只不过一会儿工夫,满朝文武都闻风而来,与巫盅当日相比还多出一倍人马。
  正文宫毕竟是我这小人物住的,原本就没几个宫女太监,现在倒好,众位后妃朝臣一到,连茶水都供不上!除了给皇帝、太后的茶水外,其他的还只能由刘云领着两个小太监现去烧开水泡制。
  所有该来的人都到齐了,唯独主角——温太贵妃没有到场!我不是吩咐春菊将她一并请来的吗,怎么太后都到了,她还没到?看了看身边服侍我的春菊,她用眼神告诉我再等一等。这位太贵妃的架子真不小!
  皇甫文昕首先开了口,声音里还透着怒气:“众卿来得真快!”按理说这是皇帝个人的家务事,后妃之间的纷争不应该有朝臣出面,但这毕竟关系到后妃的地位与朝臣的派系,在场的哪位不想跑快点,早点弄清事情的真相?如此一来,本就怒气冲冲的天子脸色能好到哪里去?“既然众位都来了,朕今天就当众审理宫女华湘涉嫌下毒谋害朕的爱妃一案。这案子牵涉甚广,各位都到场了,也省得朕单独派人去请!”他话声一落,殿门口一阵骚乱。  
  “臣见过太贵妃娘娘及轩王!”
  “奴婢见过太贵妃娘娘及轩王!”
  “奴才见过太贵妃娘娘及轩王!”
  殿门处原本只能容一人进出的口子变作了一条大道,温太贵妃亲手推着按我所画草图做成的轮椅,轮椅上坐着下肢已严重萎缩的轩王,后面两个侍女中一个是当日我见过的白芍。也许是因为一时见到这么多形色各异的人,本就怀着童心的轩王没顾得上说话,不停地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似对这么多人充满好奇。也难怪,他本是瘫痪又失了心智的皇子,长年幽居,且朝中也无甚可靠势力,元仪宫门庭冷清,难得有几个人去走动,哪有机会见过这么一大帮人?
  皇甫文昕见了轮椅中难得安静的轩王,原本无光的脸上突然泛出温和的神情,轻轻地叫了一声:“皇弟!”
  而轮椅上的轩王像对他的声音有所感应,当即回了一个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笑容,还伸出手指向他,继而拍掌。
  温太贵妃面无表情,目光专注于轮椅上的儿子身上,流露出母亲特有的慈爱光芒,仿佛周围的人对她来说根本就不存在。
  众臣则对这些年极少露面的温太贵妃母子的出现感到有些意外,私语几声后连忙问安一阵。
  又是一番礼毕,因殿中已无座位,我让春菊扶我起身,将我的位置腾出,让给温太贵妃,也显得我这个做主人的对宾客有礼貌。却不曾想,我这一起身,身旁的方昭仪也起身相让。这下子我坐也不是,站也站不稳,十分难堪。
  “云儿久病未愈,朕就赐你与朕同座。”皇甫文昕完全不理会在场的所有人,说着就起身跨下殿阶,没等我拒绝,直接将我抱起,放在他所坐座的软榻之上。我的脸顿时红霞翻飞,无处可藏,落入他及满殿人眼里。我用眼神责怪他这样做会让我成为后宫和朝政的公敌,他却没事人一样用笑安抚着我。
  不用说,皇后的眼神已是停在我身上。我抬眼,望见义父身后的石之彦。他没有什么表情,见我望他,只得悄然将入殿后就定在我身上的目光移开。而另一方面,身为淑妃的水心玫则是有意无意地看向石之彦。除此之外的所有人目光都定格在皇甫文昕刚才对我的举动之上,有的人虽是有百般意见,却不敢表达。而始作俑者——皇甫文昕则像个没事人一样,完全无视于众人的意见。想来也是,如果天子连自己的家务事也无法做主的话,那也真是太没用了。
  面对众臣,我又一次明白皇甫文昕为什么会那么疲惫,以一敌众是件多不容易的事情,何况还要顾全大局对几方势力进行制衡,既不能出手太重或太狠,又不能贸然出手,这种左右为难又需掌握尺度的朝政操持比我下厨做大餐困难多了。
  “既然都到齐了。这案子现在就开审吧!太后姨娘,您看呢?”皇甫文昕一面用手稍用力扶住我总是软倒的身体,一面侧身询问进殿就一直没说话仅用眼光扫视所有人的太后。
  “这是后宫的家务事,皇上与皇后做主审了就是!”太后开口,提及了皇后,也算是为刚才皇甫文昕对我的举动作了个不偏不倚的回应,为姬相深沉的脸松了松筋骨。
  “皇后,你以为呢?”他又朝皇后看了看。
  皇后先前因为他口中所说巫盅两字感到惧怕,然后又因为他两次抱我而感到不平,但现在脸上已绽出和风一样的笑意,声音极度平和,将皇后的气势演足了戏份:“但凭皇上做主便是,后宫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是臣妾治理无方,等查明一切因由后还请皇上及太后娘娘训示。”瞧,人家说话多有分寸!
  “那好!殿下的宫女华湘抬起头来!”皇甫文昕厉声出口。众臣的眼光紧随而至。已跪地足有一个多时辰的华湘哆嗦着抬起头,额前血肉模糊,脸已吓得血色尽失,嘴唇发青,连张了几次才说了几句断断续续的话:皇上……娘娘……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不想害您啊……娘娘……”她这后一句是对我说的。  
  “禀皇上!”在寝殿里验药的太医总管宋明已经立在殿堂正中,另三位太医跟在他身后。
  “怎么样?”皇甫文昕查问出口。实际上,那药是不是真的一定有毒,我之前仅凭猜测,还担心招来这么多人会不会出乱子,可照华湘目前的反应来看,那药一定有问题。
  “回皇上,汤药里有一种七仙草。此种植物甚为少见,生长时从不见阳光,人误食之后会产生幻觉。如果长时间服用会导致服用之人心神尽失,精力消尽而亡且极难从死者身上查出因由。臣已查对过陈太医为娘娘所开的药方,所用的药均针对娘娘的病因且药性温和,也与当时在场并验证药方的三位太医核对过药方,并无差错。”
  他言毕,殿中响起阵阵私语。我看了看一旁只关注轩王的温太贵妃以及她身边的方昭仪,心想好毒的计策啊,若不是发现得早,再过些时日,我一定会变成真正的疯子,到时谁也不会知道她们的所作所为!我在观察和想象的同时,皇甫文昕怒不可遏地吼道:“好个宫女,云儿厚待于你,你竟然加害于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活得不耐烦了!你今天若拒不交代,朕就命人乱棍将你杖毙。”
  众人为他的怒气所震,阵阵私语停住不言,只各自揣测着这下又该谁倒霉了。
  华湘伏在地上,惧怕惊恐,却只字不提事情缘由,抵死不认,只一味说:“娘娘……奴婢不是有心害您……奴婢真的不能说……”
  我拉了拉皇甫文昕的衣袖。他看了看我,示意我不要言语,反将他的那盏茶端到我面前:“渴了吗?”
  都什么时候了,我哪敢喝他递的茶?面对这无数道足以杀死人的眼光,打死我也不能喝,除非我真是不想再混下去了!我摇头拒绝,他才作罢。
  连问了几声,华湘始终不提事情真相,他完全失去了耐性:“来人,拉下去乱棍击毙!”
  这话一出,华湘在殿内呜呜大哭,却还是不认。而此时,我眼角之处,温太贵妃的嘴角突然极快地勾动了一下,瞬间即逝,连忙安抚因华湘哭声也哭闹不依的轩王。方昭仪面色正常,不为所动。这两人一定是拿住了要挟华湘的把柄,否则哪会如此沉得住气?
  “皇上,请听臣妾一言。”极度虚弱的我,声音有如蚊蝇:“华湘身后必有主使之人,先将她单独关押起来比较好。如果真的将她杖毙,这事情就再也查不清楚了。”我不会就此趁了这两人的心意。她们的如意算盘是,如果华湘一死,这档子事势必会因查不出结果而不了了之。如今我已极肯定两人是巫盅案与这次下毒案的主谋,只是就算拿出昭仪的那幅早梅图来,也还是缺关键性的证据,只能让华湘开口说话才能将之绳之以法。
  “云儿所说也对。来人呀,将华湘单独关押至内审局。”皇甫文昕想了想,同意我的说辞。
  所有人正因皇甫文昕听信我的话改口又生异议时,常德在殿门宣了一声,“皇上,京城府尹王靖求见。”这个京城府尹是什么人?王靖?没听过呢!要知道,京城府尹属地方官,与各州郡的太守相差不多,一般情况之下是不参朝议的。他这么一来,不仅我愣了一回,殿内包括皇甫文昕在内的所有人也愣了一回。
  饶是如此,皇甫文昕还是准了他进殿:“快请——”
  可皇甫文昕话还没说话,常德又宣了一声:“皇上,工部侍郎于天楚求见。”于天楚?雪灵的父亲!我与他并没有有任何接触,怎么他也到了。难道……我也朝殿门望了过去,恰恰瞧见太监总管常德笑得舒张的老脸。是他派人去传于天楚的,一定没错!
  此时温太贵妃的脸还沉得住气,倒是方昭仪那张与画像上有几分相似的脸看起来没那么轻松了。
  这京城府尹,五十岁上下,生得宽脸长眉,进殿之后行礼一番,便正色道:“禀皇上,小臣这几日查到,冬阳节来皇宫探视宫女的亲属中,有一家三口死于非命,正是正文宫宫女华湘的亲属。”什么?这事不是我让戚玉去查的吗?怎么会弄到京城府尹手上去了?我纳闷儿地朝戚玉看,他却表情自若,没有任何不自然。  
  这京城府尹姓王……京城府尹……哎呀,难道他是兰花嫂子的父亲?一定是这样没错了。戚玉这小子,真有你的。我暗笑了一回,原来他找了京城的地方官帮忙,怪不得连他自己也不用出面。要说礼部的官去私查案件怎么也说不过去,换了这京城府尹就不同了,且京城府尹是兰花嫂子的父亲,念及亲情,出手帮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原本我对华湘已打消了疑虑,之前吩咐核查她家属一事的结果也变得并不重要,可没想到又出了一茬儿下毒之事,没来得及被我叫停的戚玉下的这番工夫反而又起作用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可是,华湘的家属都死了!我正惋惜的时候,华湘却突然挺直了身体,硬是拉住了王靖的朝服下摆:“大人,您说的是真的吗?奴婢的家人都死了?”她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而我,目光只是停在温太贵妃脸上。她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在深宫中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女人,对各种阴谋早就见怪不怪了,一旦使起手段来,必然是非同凡响的。她将恨埋在心里这么多年才有所动作,所以谁都不会相信她会是幕后操纵者,而皇甫文昕也正是因为这种由血源所维系的亲情才被蒙蔽了这么多年。或者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去相信罢了。他的脸就在眼前,几乎没有距离,我相信即使今天查出了结果,他也不会忍心处置了温太贵妃以及方昭仪。
  就要真相大白的时刻,我最想知道的并不是他将怎么处置凶手,而是丽文阁上那些精美卷轴的秘密——那名他倾尽心血所画的女子——她是谁?她在哪里?她是他的什么人?
  察觉我在看他,皇甫文昕用一只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宽大的手掌暖着我冰似的手指,似下定决心要把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殿堂之下的华湘得到王靖的回答已完全失控,“这么说奴婢的家人是真的死了!真的死了!”她经不起这样的打击,一再重复着相同的话语,最后反应过来又扯着王靖的衣摆,疯狂地叫:“大人,是谁杀了他们,凶手是谁?是谁?”
  “王卿家,她的家人是怎么死的?”皇甫文昕有心要问清楚。
  “皇上,这一家三口是死在城郊的一座废弃的宅子里,尸体被野狼咬得惨不忍睹,不过臣命仵仵作细验之后发现这一家三口均是死于非命,是被人用绳索勒死后抛弃在废宅的。死前三人曾住在福人街的五福客栈,是准备在冬阳节过后探亲的。”王靖三言两语就讲了个明白。
  “华湘,你抵死不交代背后指使之人,如今你的家人皆因你而惨遭毒手,难道你真想让凶手逍遥法外,让你的家人死不瞑目吗?”我先皇甫文昕问了她,心想,你快交代吧,华湘,我能给的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若是你再不讲,那真的只能等死了。
  尽管我心急如焚,华湘却不发一言。
  “皇上,这宫女口风这么紧,依老臣之见,必须用刑。”开口的是姬相!他倒是不开口则已,开口就严厉到了这份儿上,“她毒害主子,不论身后是否有人主使均已是大罪,不可不罚。”
  姬相一言,身后的几个大臣都附和着,要求对华湘用刑。这些达官贵人,恐怕平日里就不把平民百姓的身家性命放在眼里,如今华湘只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宫女,且又有罪在身,在他们的眼里一定是像只蚂蚁一样一文不值,完全没有轻重可言。可我所想的是,宫女也是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她的命与这些高官厚禄的人一样珍贵,遂又对华湘劝慰了一句:“华湘,你要珍惜你自己的性命,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如果你今天就这样白白死了,将来九泉之下怎么对你的父母亲人交代?”
  “哇……”也许我说中了她所想,她突然大哭出声,声音凄厉,让人不觉眼泪纷纷,“娘娘,您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万死都不能报答。奴婢下毒是因为有人以奴婢的家人性命来要挟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真的不敢这样做……却没想到奴婢的父母和妹妹还是遭遇不测。请皇上、各位娘娘与各位大人为奴婢做主!”  
  “云儿所言果然不假!”皇甫文昕听闻后骤然明白,继续朝殿下华湘问话,“是谁让你下毒在云儿的汤药里?”
  待皇甫文昕问出此话的同时,我朝左侧方向看过去。温太贵妃果然是老姜,事情到了这份儿上,她还神态自若,不见半分异样,而方昭仪的脸明显有些不自然。
  “回皇上,奴婢并不知道她是谁。”她怯怯地道。众臣交头接耳,眼神都聚集在她身上。
  “你不知道对方是谁?那对方怎么联系你?”聪明的皇甫文昕,这一问倒真是问到关键之处了。他问完话,这回不是看我,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左侧方昭仪的身上。经他这么一看,方昭仪低了低头。
  “对方每隔一段时日就将纸条和所需物品放在内宫局后面的一座假山里,奴婢每隔一段时间就去取,按纸条内容行事。奴婢真的不知道对方是谁!请皇上明鉴!”华湘一口气将事情讲了个明白。那假山正是从内宫局到女史处所必经的!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去查证却什么都没查到。
  “那纸条何在?”皇甫文昕的心跳明显加剧,手心竟有些汗湿。他在怕什么?
  “奴婢每次看完纸条后都按要求焚毁,所以纸条都没有了!”按她说所,什么都不知道!这下可就麻烦了。这幕后之人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啊,没有丝毫破绽。
  皇甫文昕紧张的手突然放松了一点,对华湘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殿下的臣子们连大气也不敢出。
  既然华湘见过很多次字条,那么也许她能认出笔迹来也说不定呢?想到这里,我赶紧问了声:“华湘,如果让你现在辨认笔迹,你能认得出来吗?”
  “娘娘。奴婢可尽力一试!”不愧是我身边的人!一旦将事情看透彻就知无不言。
  “那好。就请石大人将两种字体都临摹出来,让她辨认。”我点了石之彦的名,因为只有他才看过密信,又看过那半张早梅图,所以我故意将“两种”强调了一下,希望他能明白我的用意。
  “云儿,你……”皇甫文昕不明所以。
  我故意动了动手指,想让他明白我的意思,接着又道:“石大人精通书法,年纪轻轻就已经闻名皇朝,相信大家是知道的……”
  “本宫准了沐彩女的话。”坐在一旁的太后将我未能讲明的话摁下了,适当地平息了众人心目中的疑问。
  “臣谨遵懿旨。”石之彦上前领了旨,由常德备了笔墨就在殿侧疾书一阵。
  想起巫盅,我又再次问:“华湘,巫盅是否也是由你放入正清宫的?”这一点我也需要弄明白。
  “娘娘,巫盅也是奴婢被逼放进正清宫的。娘娘,您要救救奴婢,奴婢并不想这样做,奴婢不想害您!”华湘承认了事实,不停地求饶。她这话一出,可谓一石击起千层浪,所有人都震惊了,尤其是皇后与姬相一方人马。
  “皇上,请您务必查出真相,为臣妾和玉儿做主!”皇后起身,脸色极为严肃。
  “请皇上彻查真相!”众臣也附和着大声呼道。
  皇甫文昕没多说什么,只屏息凝神将目光斜斜地投在了方昭仪身上,眼中竟有了几分暗淡的血色。
  “皇上,微臣已经将字迹临摹好了!是否可以让宫女辨认?”倒是之彦的声音将众人的眼光吸引了过去。
  皇甫文昕一挥手,石之彦将现写的两幅字,张到了华湘面前:“你看清楚了,哪种字迹是你见过的?”
  华湘左右看了看,很肯定地指了指右面的字!
  其实我知道,石之彦所临的两幅字实际上都出于一人所为,不管华湘指认哪一幅,方昭仪都脱不了干系!我的心里冷笑着。
  “石卿家可有什么发现?”身边的他迫不及待地问。
  “回皇上,还是请沐娘娘说吧!”石之彦略抬低垂的头,眼光里不含任何感情。之彦,我们终于形同陌路了,对吗?浅浅的柔绪萦绕心头。
  “云儿!”皇甫文昕再次握住我的手,迟疑不决的眼光仍是停在了方昭仪身上。殿下的众人屏住呼吸,准备洗耳恭听!  
  我清清嗓子,发出的声音极小:“春菊,去将那半幅图拿来!另外,请风大人进殿将巫盅与当时的密信拿出来。”
  不一会儿,风杨呈上了密信与桐木巫盅,春菊也取出了剩下的半幅早梅图!
  “春菊,你将这几样物品都交给各位娘娘与大人过过目。”
  春菊听命,将几样物品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圈,有的人还用手拿着仔细观察了好半天,却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
  “各位娘娘,大人!首先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密信的字与这幅图画的字是同一人所为!此人有左右双手同书的绝技,书画一流,但其并非真正想要加害于我。巫盅案只不过是其祸乱后宫的开始!”我一语惊人!方昭仪的脸已经像张白纸一样!你终于也知道怕了,帮凶可不是这么好当的!想当初我被关押时也是怕到了极点,如今终于可以还其颜色了,真是大快人心!温太贵妃仍然凝神静气,十分从容!
  “依娘娘所言,这书信人是谁?老夫心切,娘娘快一一说清楚吧!”开口的是我义父。
  我笑了笑,右手挣脱皇甫文昕的手,直直地指向了方昭仪:“方姐姐,这字可是您的手笔,怎么?敢做还不敢当?”我娇笑着,不理会她双目圆睁的样子,继续道,“昔日昭仪娘娘的父亲方大人,各位大人可还记得?他老人家可是皇朝左右双手同书的绝才!方姐姐传承了绝技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对吗?”
  这下,所有人的眼光都冲她看过去了。皇甫文昕的脸色变了,厉声责问:“昭仪,真是你所书?”我心想,那还用问吗?上次你来正文宫抢早梅图时,不就知道了吗?
  “臣妾有罪!”局促不安的方昭仪双膝一软,当场跪倒,“皇上息怒!”
  “身为朕的昭仪,朕对你哪点不好?这种争风吃醋的事你也做得出来?还把皇后和玉儿也扯进来!”虽然他的话说得在理,可骨子里那股维护她的意识还在。她可不是争风吃醋这么简单!巫盅祸害后宫可不是小罪,重者赐死,轻者也要被打入冷宫。
  “皇上,臣妾有罪,请皇上发落。臣妾愿以死抵罪!”真是好得很,又来一个以死为盾的!那张画像在他心里有多重?
  “那你说说你都犯了什么罪?”他握着我手的力量加重了几分,可那感觉很复杂,说不出来。
  “臣妾嫉妒沐妹妹得皇上宠爱,所以指使宫女华湘用巫盅嫁祸于她!”她认了,可我并不相信。
  “那宫女西红又是怎么回事?”皇甫文昕又问。
  “也是臣妾指使的!”她又认了,可我还是不信。
  我问:“雪才人的死也是?”
  “也是!”她回答得太干脆了!满殿哗然,欷歔之声四起,有的还忍不住为她散了些同情。
  “你撒谎——”那人并不是她,所以我用尽可能大的声音揭穿她。“字迹是你的没错,但指使之人并不是你!”这话一出口,包括太后在内的所有人再次看向了我,只有温太贵妃的嘴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仅用手拍了拍轩王的臂膀,她的惊慌由此展现。
  “温太贵妃娘娘,臣妾说得对吗?”我直接点了她的名,她的脸色突然从温和变得可怖狰狞。我接着道:“你记恨皇上,所以你要让他的后宫永无宁日,对吗?因为在你的心目中,你把轩王摔下树的过错都推给了当时年少的皇上!你先安排了方昭仪做了皇上的侧妃,而后一步步地进行你的计划。好一个‘后妃报仇十年不晚’!你可真是狠毒,雪灵才十四岁,你就命人将她推入了荷池,就因为雪灵的父亲当年是皇上的侍读,是除了皇上之外唯一见证轩王摔下树的人!我说得对吗?”
  于天楚的脸终于因为我的话从刚开始的不解转为了明晰。当年他十七岁,身为仅九岁的皇甫文昕的侍读,见证了那不小心的一幕,谁知道十五年后,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自己十四岁花样年纪的女儿,仅仅因为他当时在场——这么一个极端荒谬的理由!这位而立之年的工部侍郎突然之间仿佛老了许多,眼神里充满了仇恨。  
  “沐彩女,你凭什么冤枉本宫?”毕竟是老姜了,泡了水辣劲还是在的。她以为我没有证据。
  “你要证据吗?那两个桐木做的巫盅娃娃就是证据。我查过皇宫在巫盅前后所进的木材记录,那半年内根本没有桐木进宫,而就在当月,元仪宫却伐下了一小片梧桐树,说是元仪宫光线不太好,要改善改善。想必在场的各位娘娘与大人都知道,皇宫之中只有元仪宫有梧桐树。再说说宫女西红,在皇后娘娘安排她服侍昭仪之前,她可是你安插在容太嫔娘娘身边的人。还有死在冷宫井里的宫女白荷,正是你安排她推雪灵下水,事后你又让西红引她去冷宫将其推入井内,然后再贿赂掖庭局的太监去了她的薄籍。太妃娘娘,臣妾说得可对?”
  她哑口无言,身为皇妃和身为母亲的气度在她身上已不复可见,脸色已被绵绵恨意占据,猛地从椅里站起来,一只手指着皇甫文昕,歇斯底里地咆哮:“是他,都是他!不是他,轩儿怎么会成今天这副模样?是他觊觎皇位,从小就要铲除其他皇子,所以才设了圈套让轩儿致残!”
  皇甫文昕脸色沉重,被她指责而不发一言,轩王摔下树是他内疚了十年的心结。他是个重情义的男子,皇甫文轩是他血浓于水的皇弟,所以他能容忍眼前的女人这样恨他!跪地不起的方昭仪,是他的第一位妃子,伴他走过了这么多年,可这个经常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居然是别人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我知道他的心里很难受,不仅仅是因为眼前让他心腹绞痛的真相,还关系到画中的娇俏女子。
  我很想说点什么安慰他。耳边却传来他深奥的话:“若雨……也是你安排在我身边的人吗?”
  “没错!本宫就是要看着你终身痛苦的样子,只有这样你才能偿还轩儿所承受的一切!”面容扭曲的她大笑着叫嚣,尖刻的声音将殿内所有人惊得目瞪口呆,她哪里还是平日里温雅的皇妃,与一个市井泼妇倒有一比。
  若雨?是那名画上的女子吗?
  他握着我的手,突然松了,目光涣散,默然站了起来。身边的太后动情地叫了一声:“昕儿……”他黯然神伤,却什么也不说,丢下我,步履艰难地下了殿,待走到方昭仪跟前,突然开口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方昭仪双眸盈泪,什么也没说,伸手想扯住他的朝服,终是放弃垂地,看他从身边走过。
  许久,他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我的心被揪了起来,生痛生痛的。眼下这档子事儿该怎么处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是不是错了。我早知道他知道真相会这么难受,却仍然不顾一切地去找寻,直到将他身上的伤口撕裂……
  “来人!将方昭仪与温太贵妃送至内审局!”我未开口,皇后和水心玫不敢置信也没开口,众朝臣也没有多余的话,开口的是入殿后说话未超过三句的皇太后,“将宫女华湘拖下去杖毙!”
  杖毙?华湘应声抬头,哀怨地看着我,却并不开口求饶。我答应过要护着她的,她并不可恨,她只不过在被逼之下被利用而已,而且我要对我自己当日的许诺兑现,遂开口道:“太后娘娘,容臣妾斗胆一言!华湘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死,请念在她从实交代的份儿上给她一条生路!”
  一番话博得满殿惊讶,却惹得太后的语重心长:“云儿,你至情至善是好事,但可别被这些个坏心眼儿的奴婢蒙蔽了才好!”
  她亲昵地叫我云儿!皇后、姬相与姬尚书均已朝我看了过来,我有如身在箭芒之中。身上的冤是洗干净了,这往后的日子也未必好过!我吸了口气,又道:“太后娘娘,夺人性命不如让人真心悔改!华湘只不过为了亲人才选择了背叛,也算是有孝心的人。请太后娘娘慈悲,饶了她的死罪!”
  “那好吧!将宫女华湘也押到内审局候审!”话刚毕,三人被风杨的禁军侍卫押走。方昭仪和华湘没有任何反抗,唯独温太贵妃心有不甘,疯狂地叫骂着不堪入耳的话。
  坐在轮椅中的轩王看着母亲被拖走,脸上没有悲伤,只有傻笑。也许像他这样单纯,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殿内终于又重回清静。天子离殿,我也不好再霸在主位上,让春菊扶着我下了殿阶,强撑着站在一边请皇后入座。皇后柔婉地谦让着,开了口:“臣妾谢太后娘娘为臣妾和玉儿做主,也谢沐昭仪查出了真相!”
  “皇后说得对,既然巫盅案已查清,应该恢复云儿的妃位!众卿家可有异议?”太后佯装对殿内众人问了一声。
  得到的回答是齐声的恭贺:“恭喜昭仪娘娘!”
  我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却与之彦的目光漠然相接片刻。后宫之路如履薄冰,而我终不会再有机会选择依在他身边了,因为我的心已经跟着皇甫文昕的人飞走了,即使这是我极端不愿意承认的,但却是不争的事实!我点头回了回礼,大臣们便相互前来辞行,最后走的当然是一班后妃。
  轩王在太后的安排下被白芍和另一个宫女推着出了殿。
  “皇后,恢复云儿身份的事就交给你了。本宫也累了,真没想到……”太后交代了一句,由宫女扶起出了宫殿,步伐比来时蹒跚多了。
  “臣妾领命。恭送太后娘娘!”皇后欣然领了太后口谕,待送走太后,又才凑近我关切地道,“沐妹妹,前番本宫错怪于你,你可别放在心上!待本宫请示皇上后,再为你设宴庆贺一番。宋总管,快给昭仪把把脉,开副方子,这天寒地冻的,老这么病着可不成!常德,你回头点几名办事得力的宫女太监,安排到正文宫,好生照看昭仪!”
  我笑着谢恩,对她的热情周到感到陌生又害怕,直到她带着水心玫离去,才松了口气。  


20.  焚画·沦陷

  在皇后的安排下,我恢复了妃位,从正文宫西文殿迁至象征主位的东文殿。我向常德点名将原来跟随我的一班宫女太监都调回了正文宫,升刘云做了正文宫主事太监,升春菊做了主事宫女。重回我身边的宫女太监无不对我感恩戴德。与此同时,整个后宫都将我为华湘求情之事传开了,各宫里上上下下的人物都对我另眼相看,称我贤德、有过人胸怀,于是乎宫女太监挤破了脑袋都想到正文宫来,而正文宫的门槛也快被上门来恭贺巴结的人踏平了。
  就在我当众指出真相的第三天,内审局传来了消息,温太贵妃疯了,方昭仪被打入了冷宫,华湘被流放发配边城。我并不关心这些结局,只关心他究竟怎么了!从那日离殿之后,他就再没来过正文宫。
  冬日大雪纷飞,我在殿阁里围炉而坐,翻阅书籍打发时间,时不时嗑嗑瓜子。宫门里进出的身影中没有他黑红相间的影子,突然间感觉到从前他纵容我的日子是那么美好,但不知何时他才会再来了!将手中的书翻着翻着便习惯性地走神,连炉火里都是他的影子,苦恼的、开心的、玩味的、愤怒的……我完了!我爱上一个古人了,就在我万分抵触之下,不可避免地爱上了。
  我不自觉地思念他的影子,他的味道,他的声音,甚至是他的眼神!可是,他是天子,注定会有许多的妃妾,他的心里还装着其他女子,例如那个画像上的女子——若雨!多美的名字,和她的美貌一样有灵性,她占据着他的心。而我,在他心里到底算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
  三天了,我希望哪天突然醒来时,他就出现在眼前,可他没有,心忍不住难受起来,闷闷的,就像这天气一样,下着沉沉的大雪,阳光少得可怜,除了冷还是冷!
  “娘娘,您该用膳了。”春菊一双巧手摆动着碗盘。
  “好!”拾起一双玉箸,夹了些精致的菜放嘴里,却咽不下去。经过太医的调理,身体很快赶上从前的生龙活虎样儿,精神却很空落。我沉声又放下手中玉箸,想起从前他每晚来蹭饭的情形,想起我为他准备膳食的认真与温柔……怕是很早很早之前,我就被他吸引了吧!我苦笑几分,环首打量着这座华丽的宫殿,一辈子和别人分享他——我绝对做不到。也许有一天,我和他也会像我和之彦一样漠然吧!
  “娘娘,您用得太少了,还是多用些吧!要是不合胃口,奴婢再让膳间送些新鲜的菜品来?或者您想吃什么吩咐下来,奴婢让春兰去取食材,您亲手做?”贴心的丫头!
  我朝她笑笑:“不了。外面雪停了吗?”好想出去走动一下,活动活动筋骨,二十出头的人都快变成七老八十了!宫廷生活真是烦。我应该是活泼的云,怎么能这么忧郁呢?这么想,心里就舒服些了。
  “停了。梅花都开了!娘娘!”
  “那好。帮我把披风取过来,咱们出去好好逛逛,看看雪景!”从小长在祖国南方,极少看到雪,想不到穿越到古代还能欣赏欣赏雪景!
  搁下手中的书,春菊为我披上一件白裘披风,我戴上了厚厚的手套,换了双长靴,呵着白气:“出发啦!”
  带着春菊在奇大无比的皇宫里转来转去,走得热气直冒。一路上宫女太监尽数行礼,看着整个皇宫的琉璃瓦被白雪覆盖变成一片耀眼的银装,各殿廷之间的广场被厚厚的积雪掩埋,我的思想也如雪般晶莹剔透起来。
  “春菊,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命令她站在走廊里,自己一个人提着裙摆开心地从殿阶上跳到雪里去了!双脚一下陷入了松松软软的积雪中,好玩!就这样,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一大片积雪里嬉笑,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小脚印。
  没过多久,春菊禁不住我的诱惑,也下了雪地,两人玩起了打雪仗的游戏,全然不顾被冻得通红的手和鼻尖。霎时,雪球漫天飞舞,引来了不少宫女太监。一时高兴,我就让所有宫女太监一起陪我玩雪了!
  可是,很可悲的结局是,不知道哪个该死的大嘴巴,把我们打雪仗的空前盛况报告了皇甫文昕。他在我玩得忘乎所以的情况下,旁观了好久,最后亲自下雪地将玩得不亦乐乎的我拎回了走廊,训道:“谁让你玩得这么疯?还把宫女太监全扯进去了,成什么体统?昭仪就该有昭仪的样子!”他好看的脸像锅底的煤灰一样黑。  
  正玩在兴头上的我一听他的话,心头一阵无名火起:“谁要你管我了!”说完,拉着正为我拍打雪渍的春菊就走!什么烂人!你以为你是天子,就可以高兴就来,不高兴就走,把我当什么?那日西文殿上抛下我走了……想起来还蛮伤心!以为女人是袜子啊?想丢就丢!你小子也别太得意了,我还不是你的女人,哼!
  “别闹了!跟我来!”他不由分说,扣住了我纤细的手腕,硬要我跟他走。
  “不去!”我就闹别扭了,怎么着?
  “因为我没去看你,生气了?”迷惑人心的双眼突然近距离出现,让我措手不及。
  我生气吗?心里反问自己好几遍,答案是我的确是在生气。
  “不说话,就代表在生气!走吧,跟我去丽文阁,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若雨是谁吗?”
  我的心思他都知道吗?我这么容易就能被看穿吗?我惊慌地看他。
  “走吧!”他催促着,见我未动分毫,戏谑地捏了捏我的鼻尖,道,“难道真要我抱着你走?”
  什么意思?看了看一群围观的宫女太监,我连忙将脸藏在斗篷里,像小媳妇一样被他牵着走,心中有几分甜蜜,又暗叹一声,丢脸!三天,可以让他放下过去了吗?看他的样子好像不难过了。
  虽然我清楚地知道我爱上他了,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和他的结局不会比我和之彦的结局好!悄悄地注视他魔魅般的侧脸,舞动的发丝,心里想着殿廊要是长一些该多好,那样我就不用这么快看见我和他的未来!我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想要再抓牢一点,抓住我和他此时拥有的美好。他适时地看了看我,眼中映出我的影子,大手拂下我头顶的帽子,拢了拢我一头黑亮顺滑的青丝。
  到了丽文阁,宫女已经准备好暖炉,空气里弥漫着温暖。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他遣开闲杂人等,将我的双手拉到炉边,认真地说。
  我摇头!
  “砰”一声,一卷很精美的卷轴被他扔进了火盆,火苗立即就爬了上来,只一眨眼的工夫,那画便被火光吞噬,化为了灰烬。
  “你——”
  “它们都是过去了,没有用了,还留着干吗?”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分明是心痛,手上接二连三地将画卷扔进火盆的动作一刻也没有停。
  火盆里的火因为被抛入的画卷而越烧越旺,我呆呆地看着他:“留着吧,当做纪念也好!”就像我还收着之彦的词一样,当做是一种记忆也不错。
  他闷声不吭,一直重复着扔画的动作,直到整排书架变得空空如也,一幅也不剩,才坐到了我身边,深情地望我,哑声道:“云儿!”
  “嗯!”我看着他焚完画的样子,像心被掏空了一样。
  火光映着他的脸,俊美无双又很沧桑,他的声音像极了老酒,甘醇醉人:“若雨是一个宫女,长我两岁,她长得很美,很俏丽,像一只灵气逼人的蝴蝶。我十五岁起,她就跟在我身旁,胜似青梅竹马。我十七岁时,她说她向往皇宫外的世界,不想生活在皇宫里。我求了太后姨娘很久,终于让她出了宫。她说她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开一家皇朝最大的酒楼!”他说着,将头枕在我的膝上,很平静。
  “后来呢?”我知道,若雨就是那肖姓的女子——醉枫楼的前任老板。
  “后来,我便助她开了酒楼,酒楼名是她取下的。因为她说她想离皇宫远一点,所以酒楼开在了池峰。我也成了一个市井流民所传的好色皇子!实际上,我是很喜欢她,甚至可以将这种感觉称为爱。”
  年少的初恋总是这么让人回味!我这么想。他也不能免俗。可,若雨如今去了哪里?
  他顿了一会儿,又开始细数过往:“酒楼的生意很红火,因为我是皇子,不能总待在池峰,酒楼便是她独自在打理。如是几年,醉枫楼的名气已大到了皇朝人人皆知。我曾一直恳求父皇让我娶若雨为王妃,可父皇始终不同意,直到仁图二十六年,我终于获得了父皇的恩准,兴冲冲地赶去池峰,打算风风光光地迎娶她。没想到的是,我到池峰后所听到的全是她背叛我的流言。我原本不信她会这么做,因为我相信我和她是情比金坚的,可我竟然见到她和别的男人在床上赤裸相拥的情景……”  
  他的眼睛湿润了,将我的衣裙濡湿了一片。我能感受到他的脆弱,被自己深爱的人抛弃与背叛,那是一件多么苦闷与愤怒的事情!
  “我当场发怒,杀死了那个男人!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满眼都是血!从前我一直认为生命是很珍贵的,可我那一次将剑深深地插入了那个男人赤裸着的身体,将他刺成了蜂窝,然后像一头狂暴的野狼一样冲了出去,完全不理会惊魂未定的若雨!”
  他专注地看着炉火,仿佛火焰中重现了当时的情景,被撕碎的心还在滴着血。“后来,若雨找到了我,求我听她的解释。可是那情形是我亲眼所见,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无法原谅她,无法承受她和别的男人苟合的事实,所以痛恨她,厌恶她,恶毒地指责她。结果,她为了证明她有多爱我,当场自刎身亡。没过多久,酒楼便破败了,也就是你当时见到的样子!”
  “云儿,我现在才知道,她并没有骗我,并没有背叛我。她只不过是别人安排在我身边的要让我痛苦的棋子!她只是棋子!云儿,我错了吗?”
  他错了吗?!他没有错,他才是那个受伤最重的人!
  “你没错。错在你们无缘!”他把他的心痛藏得这么深,正是因为这份情太重了,重到他喘不过气来,所以他阻止我查方昭仪。现在我都理解了,十指爬上他的脸,勾勒着他的眉目鼻唇。
  “虽然那时我很恨若雨,但她死了,血已经将她的过错都洗清了,我仍然不能忘记她,仍然为她心痛。一年以后,当我见到方昭仪的画像时,便毫不犹豫地让她做了我的侧妃。”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你才让我重开醉枫楼是吗?然后又不准我问及关于她的过去。”
  “是的。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气急败坏地想要阻止你查方昭仪。因为若雨即使死了,也还是我爱过的人。这些画像,都是我在皇宫想念她的时候画下的,一放就放了许多年。”
  “你还爱她吗?”这么问了,自己却害怕起来。若雨即使死了,也还占着他的心。我是个大活人,如果连一个死去的人都比不上,那我将情何以堪?
  “我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明白人不能永远停在过往里,应该把握好现在和将来。我带你来,就是想告诉你关于若雨的一切,我不想让她阻碍我们的将来;我也想告诉你,从今以后我只剩下你了。”
  从今以后,他只剩下我了!待了一瞬,我灿烂地笑了,淡淡的幸福感围绕着我。他的过往已经和这些画卷一样灰飞烟灭一去不返了,而我才是他往后的眷恋!可是,这是后宫,即使他爱我,又能维持多久?难道真的要我和其他妃嫔一起每天为争夺他的宠爱奋不顾身而力争吗?
  在我暗自烦恼时,他已经将我抱了起来,安放在他的双腿上。他将头埋在我的颈项间,用细细的吻摩挲着我的肌肤,陶醉着我。下一刻,他的吻落在了我的额上,然后是我的唇,轻柔而绵长。我闭上眼,心想,爱了就爱了吧,醉了就醉了吧!双手缓缓地环着他的脊背,热烈地回应他的吻。就让我暂时抛开一切吧,就让爱像我们的吻一样热烈吧!
  是夜,宇阳殿里,宫灯将一切事物点缀得朦朦胧胧,烛芯在欢快地跳动燃烧。
  殿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合上,发出一种悠长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偌大空寂的宇阳殿里,拍打着我寂寞的心扉。他牵着我的手,温柔地笑了:“云儿!”
  “嗯。”我低低地回应一声,缓步在宽大的充满皇家气势的殿堂里。黑色的纱幔时而轻舞,时而停滞,平添了几分夜的色彩。书案、茶几、秀雅的装饰被摆放得妙不可言,整个空间都充满了他的气息,阳刚的、文气的、暴躁的、安静的……一点点、一滴滴都是他的化身。
  被安放在层层纱幔里的那张宽大的龙床,突然间将周围的气氛描绘得极其紧张。我紧张地朝侧面退了几步。他不做声,从背后拥住我,双手轻柔地围住我柔媚的腰肢,下颌抵在我脸旁,有些急促的呼吸撩拨着我的肌肤。我习惯了他的拥抱,却不习惯他这么近距离的呼吸与心跳,心突然加快了跳动,胆怯、害羞、一点点的期待、一点点迷茫,还有一点点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将我包围。  
  “云儿!做我的女人!”
  单刀直入的话语让我一颤!我都准备好了吗?就这样决定了吗?爱上他,做他的女人?沐云,你就这样缴械投降了吗?是吗?脑袋里一派迷糊,乱哄哄的!
  我怎么跟他走到宇阳殿来了?天哪!我犯傻了!突然很想就这样逃跑!可,爱了就是爱了,我有得选吗?
  见我不语,他明白我激烈的思想斗争,双手将我待在原地不断升温的身体转过去与他面对面,用迷情的眼望着我,像要看穿我的灵魂,声音优美地响起:“云儿。有一句话,我只说一次,你要永远记得。”他合上眼,黑密的睫毛对我是种致命的诱惑,再睁开眼,低头将唇凑到我耳边,极轻地说,“现在、将来的任何时候,你都会是藏在我心中的最单纯的云,只有你才是我的眷恋!”
  只有我吗?闭上眼,冲动促使我踮起脚尖,唇轻印在他的唇上。一种奇怪的感受肆意地在我身体里流窜!好吧!我也为自己的爱勇敢一次,也为自己的爱争取一次,即使我永远无法改变你身为天子的事实,即使我的后半生都要被淹没在痛苦里。我不飘浮游走了,就这样永远停在你的身边,做你眷恋的云,好吗?
  感受着我的温度,他的吻长驱直入,忘情地纠缠着我的舌尖,轻吮着我湿润的唇瓣,像是要将我整个吞下肚才罢休,而他的手,用力地搂抱着我的躯体。吻绵绵密密地落在我的额前、脸颊、鼻尖,每过一处就将我潜在的意识彻底点燃,使我为之迷乱!
  我的身体急速地变烫,甚至开始轻微地颤抖。他的吻则落在了我小巧的耳垂边,嘴里含糊其词地唤着我的名,逗引着我身体内的某种前所未有的悸动。“昕!”忍不住用软绵绵的声音亲密地唤他,然后以他吻我的节奏又叫了一声,“我的昕!”
  披风应声落地,他醉眼迷离地重新吞没了我的双唇,将我唤他的声音也都吞没了,默认了我的称谓。脸似火烧,我的思想、灵魂都随他抱起,我的动作飘浮起来,直至被整个放在柔软的床榻之上。双手紧箍着他的腰,任他的手温柔触摸我的脸,轻褪去我的衣衫,感受着空气中轻微的凉意。烛光从重重纱帐中远远透进来,我眼里的他多情、俊逸,松散着长发,结实的胸膛、臂膀,完美……他是我的!我妖娆地笑了,轻诉:“昕,你是我的。”我要他此后的生生世世都记得:我是他的云,他是我的,是云的昕。
  “嗯。”他的手轻抚着我娇羞的每一寸蜜色的光滑,最后停留在我的肩上。“云儿,只有你有权利这么叫我。”他怜爱地看着我赤裸在空气中的曼妙身姿,微微惊吸一口气,吐在我身上,引起阵阵酥麻。
  我笑,闻言,轻合眼睑,不敢直视他的裸露,神经因之而紧张害怕。他似乎为我的神情感到更加愉悦,长吻着我线条美妙的肩胛,一只手轻落在我的胸前,用指腹惹火地爱抚着。我想要羞怯地躲避,他却始终不让我逃。两种疯狂的热度迅速攀升、融和。我惊慌失措到了极点,手停留在他挺直的脊背上,用指尖的幸福将他轻轻围绕。他是我的,我要霸占他,脑袋里只有这样一个唯一痴念的想法。
  “云儿!你的美永远印在我心上。”他说着动听的情话,吐着酝酿已久的热气,一只手托着我娇嫩的背部,揉散了我的长发。
  烛火悄然熄灭。我颤动着身躯,任他双手辗转抚弄,任他细碎的吻密密实实地落在光洁的身上。身体里潜伏着的那种陌生的渴望被他尽数挑起,理智之城在他吻过后的激情与欢愉中“轰”的一声彻底坍塌,一声细细的吟哦滑出我的唇,眼神因他的挑逗变得纷乱迷醉。他勾唇深吻,直到我的身体都印上了他的印迹。心潮澎湃的我,用十指在他的背部轻轻抓挠,而狂吻着我的他以极其灼热的温度一次次与我亲密接触,慢慢等待我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以适应他的身体。
  “云儿,我的云儿……”黑暗里,他的声音如影随形地缭绕在殿内,宣布着我是他的唯一,温柔地与我合二为一。弓身,痛——席卷了我,指甲抓破了他微汗的背,他捧着我皱成一团的脸,热吻着我颤抖的双唇……  
  在属于我们两人的世界里,他是倾泻的沙漠,我是缠绵的梅雨;他是苍茫的枯草,我是妖美的火焰;他是海,我是舟,在潮涨潮落里交织、依恋,忘乎所以地感受满足与甜蜜!
  ……
  夜半时分,他固执地将疲倦的我整个圈在怀中,藏匿于丝被之下,暖意融融。熟睡的他,即使在睡梦之中,也舍不得放开我的手。两情缱绻,若有似无的幽微暧昧使我的爱牢牢地生根、发芽!
  可,清醒,像一种恶毒的针剂将我坍塌的理智通通催醒。我该离开了,除皇后之外的妃嫔是不能在宇阳殿里待到天亮的。额际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幸福的我又凭空失落了。爱你,就注定要这样沦陷吗?看不清他的眉眼,看不清我的未来,如幕的纱帐中我和他的世界分外模糊又来得真切与浓烈。我曾自负地认为自己不会爱上一个古人,可世事难料,我爱上他了,甚至有些无法自拔!
  脆弱、无助,泪若凋零的花絮般无声地溢出眼眶。翻身,小心地松开他的臂膀,我滑下床沿,为他掖好丝被,拾起零乱的衣衫,穿妥,还未踏出一步,他的呓语惊动了我,念的是我的名。好吧,我就是你的云儿!这么想着,撩起重重流苏纱帐,我从容地走出来。
  像是感应到我沙沙的脚步声,殿门轻启,撑着灯笼的春菊静候在外,见我出来,忙为我披上厚实的披风,阻挡了吹来的大半凛冽的风。然而,殿内殿外强烈的温差仍然让我机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抬头仰望,天幕静寂,一片黑暗,呼啸的风声将承欢后的浓情蜜意搅得支离破碎,昭示着我身处的现实——这个皇宫里他的女人不止我一个。可笑的我,为什么偏偏就这样了?等有一天我满身伤痛的时候,我是否还会记得自己曾说过要离开?
  太监总管常德满脸堆笑地迎我,与一干小宫女小太监一起向我行礼,说着些讨喜的吉祥话。我歉然笑笑,其中滋味只有自己知晓,坐上早已备好的小轿,一路由太监宫女跟随着回了正文宫。
  浴了一身的香,我舒展着姿势踏梦而眠。张眼醒来,已是午后时分,一身的酸痛将昨夜沉醉的柔情唤醒。如果错了,那就错了吧!起身,春菊已入内,满面春风地道:“娘娘,还是奴婢伺候您穿衣吧!”
  我涨红了脸,怔了一会儿,心中的幽怨被她齐齐赶跑:“哎呀,娘娘,您不用脸红了!现在整个后宫都知道了!”
  臭丫头!说得这么露骨!本就脸红的我这下连脖子根都红透了,眯起藏着几分欣喜的眼,嗔怪地数落:“臭丫头,你知道了还说?”嘴上是这么说了,可醒来的我,望着铜镜里只有自己的影子,不免有半分伤感。他终究是君王,万人之上的天子,即使,我离他的距离如此的近,也还是无法用情感去丈量我与他这一世的缘。
  “娘娘,发什么呆呢?皇上已经来过三次了,看您睡得香甜,不忍吵醒您呢!说是过一会儿他批完奏章再来!”她为我盘了简单的流云髻,为我插上了太后赠的碧玉钗。
  他来过三次了?我突然觉得甜丝丝的,但肚子却不争气地唱起了“空城记”。
  “我饿了,春菊,有吃的吗?”一夜到现在也没吃过东西,真是饿得慌!
  “娘娘,粥可以吗?”
  我点头,瞧着镜子里有如娇花照水的自己,出神。春菊朝殿外叫了声:“春兰,夏兰,娘娘要吃粥,快准备好。”
  梳洗完,我出了寝殿,春兰和夏兰已经将端来的粥盛放在桌上——代表着早生贵子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熬成的粥……
  “奴婢恭喜娘娘,祝娘娘早生贵子!”
  “奴才恭喜娘娘,祝娘娘早生贵子!”
  全正文宫的宫女太监动作整齐,语不惊人死不休!按理说,我应该高兴,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过他们的话倒真是让我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来!我勉强笑了一笑,算是领了他们的心意,便小口地喝粥。
  “娘娘,这粥是皇上赐的。”刘云的脸笑得灿烂,“皇上让我们等娘娘醒了,一定要伺候您用粥!”  
  他赐的?我停了停喝粥的动作,继续埋头喝粥,幸福、苦恼、担忧全都涌了上来。
  我一碗粥还没喝完,没有悬念的赏赐接连而至。皇后率后宫的大小妃嫔风情款款地入了正文宫。我赶紧起身行礼。
  “沐妹妹侍寝有功,本宫特来恭喜了。小小薄礼略尽绵意!”皇后一句话,让我不得不对她过人的气度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等我回话,她身后的宫女太监已鱼贯而入,各式珍珠、宝物、绫罗绸缎被依礼呈上,教人看花了眼。我只得欠身道:“谢皇后娘娘恩典!”而后在一干后妃极度嫉妒的目光中揣度着皇后的心思。
  “妹妹多有劳累,本宫就不多扰你了,好生休息,得空了不妨来正阳宫走走!玉儿可是天天吵着要吃你做的麻花呢!”皇后一边笑言,一边招呼众妃嫔准备打道回宫。
  听了皇后的话,我心里怀疑,她就这样走了?眼光却触到了淑妃善良的微笑。曾几何时,我还为水心玫嫁作皇子侧妃的命运惋叹,然而如今的我又有什么分别?命运是种说不准的东西啊。
  “美美,你那麻花可真是好吃呢!我也是极喜欢的。”她仍如从前一样叫我美美,用罗帕轻掩了掩她那菱形的红唇,笑意难当。我相信她是出自内心地为我高兴,但这份荣幸对我来说又像是种讽刺。
  “谢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谢字出口,送走了一票人的身影,我轻嘘了口气。这后宫里的女人不好当,来一拨人,我就得装模作样地唱一回假打。
  皇后走后,太后的礼也到了,接着是朝中一些朝臣的礼,还有一些我连面都没见过的人送的礼!好家伙,真是收礼收到手软啊!
  我没精打采地倚在椅子上,鼻子被一阵异香吸引。
  “云儿!看我为你带了什么来?”大冬天,他的脸上却洋溢着春天的风,手里是一大把新鲜的梅花,花瓣上尚带着雪的气息。
  “嗯。”我嘟囔一声,懒洋洋地调整了坐的姿势。
  将手上的花放到面前的桌上,他索性将慵懒的我揽入怀里:“早上醒来看不到你,真想你,想你身上淡淡的香……”柔柔地吻了一下我的脸。
  “她……们还在……”我尴尬地挤出几个字,没想到引发他一串爽朗的笑!
  春菊赶忙出了殿,走时还忍不住说了一句以示清白的话:“娘娘,奴婢什么都没看见!”然后空气里传来殿门关闭的声音。
  啊?我这都养了个什么丫头?专拆我的台!被她这么一说,有些紧张的我,连忙像只土拨鼠一样把头埋在了皇甫文昕胸前,仿佛他的怀抱就是我最后的港湾。
  结果,头顶上传来一阵爆笑!
  “我有这么好笑吗?”不懂。
  “云儿,你不是好笑,你是招人喜欢的小妖精!”
  “我什么时候变成妖精了?”对他的说法有点小小的不满,笑却是我的全部脸部表情,心想:就让我暂时快乐一下下吧,什么也不管地与他在一起,也许这样的日子不会太多!
  “昨晚你让我着迷!”
  脸因为他火辣的情话变成了红番茄。
  “我想每天醒来都看见你,所以我决定让你搬到宇阳殿的偏殿。这样我就能天天见到你!”搬到宇阳殿?这主意他也想得出来!
  白了他一眼,我说道:“我怕被其他人瞪成马蜂窝!”
  “有我在!”
  耳边的热气吹来让我心痒痒的,我轻叹道:“不行。”
  “我不仅要让你搬到宇阳殿,还要让你做我的贵妃!”他的坚定比起我的倔强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更不行!”开玩笑,还要做贵妃?岂不是要被姬家的人恨死?
  “云儿,我知道我能给你的不多,可你说过,我是云的昕,那么,昕的心就都是云儿的,此生不二。”
  这是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最美的誓言!我信他,因为他动情的话,我意乱情迷地看着他:“昕,你的话当真?”这么问了后,又觉得自己傻透了!恋爱中的女人果然是最笨的,智商完全等于零!  
  他点头,低头封住我的唇。许久,他放开我,鬼鬼地笑了:“如果不是顾及你的身子,真想……”
  “坏人!”我用力拧了一下他的耳朵。
  “哎呀,云儿,痛……”他龇牙咧嘴地叫!
  ……
  如果誓言可以当真,我甘愿为他沉沦!    
  云且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