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3-16

蝶恋 (公子离忧)

by 公子离忧

一身犹在 乱山深处
  山中的夜雨来得又快又急,滂沱如泼,声声滴落在头顶林木宽阔的叶上,带着窥破心事的猝不及防,便似将心一点一滴地打沉了下去。
  山中的声音,越喧杂便越寂寞,有些不甘的孤独与彷徨穿行在风摇雨荡之中。空茫茫的天地间仿佛是漫不经心地落下伶仃雨滴,置身其中孤独飘摇,宛若不系之舟。
  谢紫微对于这样的天气,只得苦笑。星汉淡痕早被洗得半点微光不剩,若非他在师父处习得萤火诀,捏了个手印照见行进方向,他怕是不仅要淋雨,还会不知何时才能下山寻宿处。
  夏虫的凄吟被哗啦啦肆落的雨吞没,耳边只余单调的穿林打叶声。足下的泥土愈发湿滑,鼻腔中充斥着青草与泥的腥气。谢紫微狼狈地穿行在山林中,湿发一绺绺地粘在额面上,有雨水不停渗进已然透湿的玄黑衣袍内。
  若是山中有人家居住便再好不过了……可荒山中又怎会有人?
  一念未已,谢紫微远远望见雨帘朦胧后隐隐孤光一点,微弱得眨眼便会错过。他心下不由得一喜,快步向那一点明处匆匆赶去。
  山风婆娑,呜呜咽咽地吹响篱围外大片大片碧青的斑竹林海,飒飒作声若排箫启鸣,竟是万分宁心安神。碧竹环绕之中,搭起高高篱墙,门扉处斜斜挑着一只黄油纸灯笼,在雨中摇摇晃晃,幽幽地放着光,便是方才谢紫微瞧见的那点明光。
  正要抬手敲门,荆门却“吱呀”一声自动开启,门内着淡朱色长袍的女子闲闲而立,纤长白皙的手中执一柄二十八骨紫竹纸伞,如瀑青丝随意地披在身后,长过脚踝,似挑非挑的眉梢眼角带些冷薄的讥诮神色,自成一番风魅气度。
  风流散,掩朱颜,寂寞无人见。
  她对门外怔仲着的谢紫微淡声道:“进来吧。”旋身向内走了数步,见背后无甚动静,她撇唇嗤笑一声:“傻了么?”
  “啊?哦。”谢紫微尴尬地应了身,迈步跟进,还细心地将门掩上。
  小院不大,左右也不过三丈宽,却是碧草萋萋,想见主人并未花心思打理。院落一旁种植着几树石榴,正是花开时节,枝叶间火色欲燃,花瓣被雨打得零落一地,在乱草中若隐若现,乱红殷殷如血。
  走在女子身后,借着竹舍中反射而出的光,谢紫微讶然地发现她不仅以伞遮住的肩背未湿半分,而且连拖曳在湿淋淋地面的朱色袍尾与墨黑长发亦是干燥的。
  难不成……这山中真有精怪,且就让他遇上了?
  思及此,他疾行数步扬声唤道:“姑娘!姑娘!”
  女子倦倦地回首睇向他,细长凤眼微眯,慵懒而浅淡的灰色瞳子反射着烛火的微光,看得谢紫微心中怦怦乱跳。
  “姑娘是……一人住在此地?”
  淡淡地应了一声,尾音轻飘飘地在雨中消散开来。女子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倦然的感觉,仿佛什么都同她无关,又仿佛什么她都看在眼底。
  “那……姑娘让在下进来,怕是有些……有些不妥吧?”谢紫微在女子的目光下吞吞吐吐,总算将话说全。
  女子不耐烦地哼声道:“我说行就行。怎么,难不成你怕我是妖怪,会吃了你不成?”
  “不不不,在下并非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在下担心姑娘清誉……”
  “清誉?我要清誉作什么。你要进来便进来,不进来便出去,少婆婆妈妈的。”女子推开竹舍门,漏出一室暧暧灯火。
  女子的直接噎得谢紫微一时无言,只得垂头走进竹舍。
  竹舍大而空旷,却因空旷而格外明亮,益发显出舍外雨夜是那样盲目般的黑。空气中浮动着花木清香,淡淡缭绕。竹榻留得半枕残梦,榻边一只密色瓷盆温润类玉,其中栽种着一株翠绿植物,茎叶潇洒,枝头俏立一只细小花苞。红木几散一室书香,置于几旁的黄铜灯架上错落数只蜡烛,红焰吞吐跳跃,不时发出烛芯轻爆之声。竹舍东侧开了一扇小门,垂下竹帘隔开内室与外间,竹帘摇动时发出叮咚的敲击声,和着舍外风雨声,竟是分外好听。
  谢紫微寻一处角落盘腿趺坐,闭目催动离火符烘干一身如刚从水中捞起的湿衣。
  暖意自胸口升腾而起渐渐向四肢蔓延,温暖了冰冷的躯体。感觉到沉湿的衣服变得温暖干燥,谢紫微轻舒出一口气,睁眼却见着女子环抱双膝蜷成一团坐在窗边竹榻上,珠灰双眸安静地望着他,又像是越过了他的脸凝视着百年前、千年前、万年前的哪个人。
  二人之间的气氛变成了一种隐忍的沉默。
  吹动竹帘的风便是从开着的窗飘进的,还有树木葱茏的一条枝自窗外探入,菀菀郁郁,经雨水洗濯的绿色仿佛将从叶上流落下来。
  见谢紫微将目光投向窗口的乔木,女子蓦地开口:“你知道这是什么么?”
  “啊?”谢紫微闻言,对着那碧色枝条一阵傻眼,困惑地一笑,“不……不知道。”
  看着谢紫微,女子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神色,二分嘲弄三分黯然五分讥诮,最后只是笑,笑得不能自已,却听不出笑意,只闻隐隐的凄凉寥落。
  笑够了,女子起身,腰间碧光一闪,琳琅作响,却是一只翩然欲飞的碧玉蝴蝶,飘摇遗世,气韵超群。女子趿拉着鞋走到窗边,斜倚着窗沿,长指勾过乔木的那条枝,口中淡淡道:“记住了,它叫辛夷。”
  辛夷。
  辛夷车兮结桂旗。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山鬼么?”谢紫微沉吟,“昔时楚国三闾大夫屈平曾有‘辛夷车兮结桂旗’之句。在此深山中,凶禽猛兽时常出没,姑娘如此风度,却孤身独居……”初见女子的窘迫消褪些许,他好奇笑道,“……难不成姑娘是山鬼?”
  女子把玩辛夷枝叶,许久方道:“山鬼……哼,九嶷山还要再向南些,这只是座无名野山,怎能请得山鬼大驾?”言语中竟有莫名怨恨之意。
  谢紫微原先有些木讷的神色竟变得沉静,微笑而待,忽而有了温柔如水的气度。
  女子眉梢微挑,似笑非笑的神气:“不过我的确不是人,我是这山中的精怪,专吃过往男子的血肉。”
  “真可惜啊……”玄衣男子淡淡牵起唇角,“我若也不是人的话,你岂不是要饿肚子了?”
  明明他的脸带些生嫩稚气,此刻竟似变了一个人,温文俊逸,与女子之间仿佛熟稔非常。
  女子指尖一弹,辛夷枝条一阵摇晃,簌簌落下水珠,溅落一地。
  “呐,生气了呢……”温柔地看着女子,他清浅微笑,甚是谅解包容的模样,“脾气还是这么不好么?”
  女子看着面前男子,怔怔而立,口唇微微翕动,却是久久未发一语。她蓦地甩袖闭目,掩去满眼突如其来的晶莹。谢紫微的身躯随她拂袖的动作靠着墙缓缓跌落,竟已阖目睡熟。
  “终究还是……不一样了……”女子低低道,“就算是施了法拟了魂,也终是两个人……我早就知道……”
  摩挲着腰间微暖碧蝶的丝丝纹路,女子唇角带着倦倦的笑,有些凄凉的恨意:“一千三百多年了,我可以走了罢?呵,辛夷……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你……”
  有多恨,也许曾经就有多爱。
  指间有微凉的风穿过,拢了手,却只握住满掌虚无。越想留住,便越留不住,往往如是。然而错过,终究没有失去来得更惨烈吧?
  她想起了不久之前听得一人自山间路过,放声而歌:“归去来兮,吾归何处?”
  吾归何处?
  
  有葛衣萝裙的女子向他奔来,荆带翩跹,行动间有玉石叩击声玱玱琅琅,清越悦耳如玲珑泉水鸣泻石上般沁人心脾。微风过处,卷起一阵花的香气,热烈馥郁。女子朱唇开合,反复地似只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却看不清表情。
  他便远远地站立在原地不能动弹,周身飘飘摇摇地萦绕着数只彩蝶,展翅敛翼间是绝代的诱惑与魅然。另一个蓝衣碧裙的女子轻柔地握住他的右手,将他的食指含在苍白的唇间以迥异于手上动作的贪婪吸食着……他的血?
  指间由轻微刺痛蔓延成麻木,最终只觉身体愈发地凉了下去,陷入一片黑暗与冷寂。
  一个声音在耳边虚无缥缈:执着什么?生命,欲望,情爱——最终不都会归于虚无么?
  谢紫微的意识一丝一丝地从梦境与黑暗中抽离出来,一呼一吸间带进鼻腔幽幽香气,其臭如兰又不同于兰的清幽,只是带些魅惑与不经意的迷离。谢紫微睁开眼,果然见到一只饕餮香炉置于距他不过二尺远近的矮柜上,高度恰与他靠墙倚坐的肩背相齐,正袅袅亭亭升起缕缕轻烟,氤氲地盘旋随即四散开来,若云似雾。
  “醒了?”懒散地以一手支着头,青衣人斜卧在竹榻上,面前铺开一卷书。乌木色的长发以一只碧色玉簪盘成男子发髻,却依稀是昨晚女子的面容神色,凤眸斜挑着睨向他。
  “我什么时候睡着了?”谢紫微揉着肩头有些吃力地站起。靠着硬邦邦的竹墙木地睡了一夜,筋骨也僵硬得好似错了位。
  “你怕是昨晚夜在雨中夜行山路累了,眨眼便睡死了,叫也叫不醒。”女子不在意地道,随即垂下细长眼眸继续看书。
  “不好意思,兴许真是累了罢。”谢紫微抱歉地笑笑,“多谢姑娘收留在下一夜,眼见天色已明,雨亦也停了,在下便就此告辞。”言毕拱手拜别。
  “可能不只要收留你一夜呢……”女子听似漫不经心的话音如蛛丝入耳,却惊得谢紫微拉开竹舍门的动作微滞。
  “对了,还未请教姑娘姓名,可否供在下洗耳一听?”
  “名字啊……”女子轻敲额际,“今天我叫作……莫忆。”
  谢紫微笑道:“莫姑娘这话说得奇怪。那么姑娘昨天叫什么?”
  “昨天与昨天以前,我叫作莫忘。”
  昨日莫忘。今日莫忆。
  “莫姑娘实在是个有趣的人。在下谢紫微。”
  莫忆伸出三只手指:“你两句话中有三个错误。其一,我不叫莫姑娘,我叫作莫忆;其二,我不是人,更谈不上什么有趣之人;其三,我没有兴趣知道你叫什么。”
  谢紫微尴尬的干笑几声:“莫姑……莫忆,在下告辞了。”
  “不送。”莫忆懒洋洋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莫再回来更好。”

伯牙子期 悲歌谁听
  打开竹门之时,暖融初夏日光灿烂泼洒,任是谢紫微一身玄衣也染上金黄耀眼的色泽。不由得微微一笑,他绕出篱墙,反手掩上门。
  雨后清晨,干净得可以听见林木的呼吸声,晶莹叶片偶尔滴落水珠,伏贴地渗入泥土中。细碎阳光自枝叶交错的缝隙中漏下,投射在地面成碎汞点点,又如失手摔碎的琉璃盏,片片剔透。
  耳边充斥着乱蝉凄鸣,用尽自己的生命漫山遍野地喧噪,荒凉而声嘶力竭。偶尔可在熙攘的叶杈中寻得鸟声啁啾自在,流转玲珑,倒是悦耳之至。
  能在此山中结庐而居,也是一大乐事吧?
  思及昨夜山中奇遇,谢紫微忍不住疑惑自己遇到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幻,而那女子究竟是人是妖。若是真,为何他现在想来却是细节模糊,恍恍惚惚便是一夜过去?若是幻,为何那竹篱竹舍、满院蔓草,那几树石榴、一枝辛夷,那娉婷的一炉香,如此真实可触?那女子若是人,怎会孤身居住在深山中,又不惧男子、不意礼节?然而若是妖,又怎么会有……无欲的妖?
  罢罢罢,无论如何,还是完成师父交给他的任务要紧。已耽搁了一夜,再加怠慢那些师兄指不定会说些什么呢。谢紫微一边加急足下脚步,一边手中结印,口中喃喃念咒。
  
  人生不过是一场苍凉的梦,在日日穿行的轨迹中看红颜骷髅,青丝白发。天地寥廓,徒有亘古不变的永恒用他冷漠的眼注视苍生汲汲,红尘滚滚,人事悲欢离合,万物昭荣枯损。
  苍天无情,故苍天永恒。苍生有情,故苍生转瞬。
  
  走在回竹舍的路上,谢紫微有些无奈地抓抓鬓发。莫忆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莫再回来更好”……可是下山的路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被山间滚石堵了个严严实实,他没处可去,只得回来。
  临近竹舍,谢紫微远远地便听见琴声泠泠,先是其音如丝缕不绝,隐隐约约,缠缠绵绵地萦绕在林间。近了听得益发分明,音韵流泻在斑竹细长的叶尖,竟如风过,枝叶擦击飒飒,又夹杂小兽凄鸣,哀切无方。
  手起弦动,声如鸣玉流水;歌喉清且细,淡淡地,漠漠地,却是月行鸟惊。
  只因有种说不出悲哀绝望将人自心底攫住,带着自我放逐一般地了无生趣。那是守望了千年的别离与求不得,失去了千年注视目光后的哀切,迟到了千年的歉意与,恨。
  是谁在林间轻声吟唱。
  是谁的岁月苍白如霜。
  “想要对你说,不要离开我,
  风风雨雨都一起走过。
  孤单的时候,谁让爱陪伴我,
  还记得你许下的承诺。
  天上多少云飘过,
  地上多少故事成传说,
  天广阔,地广阔,
  天地痴心谁能明白我。
  风中多少花飘落,
  雨中多少往事成蹉跎,
  风婆娑,雨滂沱,
  风雨中你却离开我……”
  女子唱得似乎淡淡,淡淡中掩不住的凄凉。女子努力装作不在意,然而没有人比她更在意。
  像是在说,你不必知道。
  那意思分明又是,你怎么可以不知道。
  谢紫微默默站在竹篱外,听女子弹一遍,再弹一遍,心里头竟似乎是有一处原本冰封住的地方汹涌化开,隔着汩汩水流,触碰到久远至洪荒之前的记忆。千思万绪纠纠葛葛,似听懂又似未分明,脑中顿时一片茫然而悲伤的空白,竟是痴了。
  舍内篱外,子期伯牙,高山流水。
  只听得“嘣啷”一声异响,尾焦弦断,琴声与歌声一同戛然而止,谢紫微悚然而惊。
  而后莫忆在屋内幽幽一叹:“你这人,连命也不要了么?”
  谢紫微讷讷:“啊?”
  莫忆无奈地抚住眉心,一点碧莹乍现旋隐:“你瞧瞧你身后。”
  谢紫微转身,惊叫一声——一头凶睛湛湛的灰狼躺倒于地,自心口至腰侧一线血痕,有鲜血汩汩而出,犹睁碧眼中如有磷火噼啪作燃,怒瞪着他。
  “它已经死了。你若是要命便快些进来。”
  先锋既至,狼群随后便到。谢紫微这些常识尚明,急忙自篱门而入,将要关门时,又听得莫忆道:“关门没用,篱墙对于狼而言太低了,快点进屋来。”
  谢紫微还是关上了篱门,速入竹舍,紧紧抵上竹门。莫忆盘膝坐在红木长几前,几上原先摆的书被乱七八糟地堆到地上,现今放着一架断了弦的筝,通体乌黑,雕镂云纹腾腾欲升。
  莫忆似笑非笑地看着谢紫微,挑眉倦倦道:“狼不轻易攻击人,你是对它做了什么坏事才会惹上它?惹了还不算,还给它带路到我这里来。”
  “莫姑娘……莫忆姑娘,多谢……还有抱歉,下山的路被堵住了,所以我……才来的……呃,还有你的琴……”谢紫微语无伦次一番终于挤出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你的琴很好,歌也很好。可惜弦断了……”
  “还不是为了救你?”莫忆指间拈起琴弦,口中淡淡抱怨。
  弦断了……
  断了又如何?莫忆将两条断弦的断口相接,两指用力捏合,指间有淡淡白光隐现,松指后便又是一根。左捻右挑,勉强接起的弦发出难听的一声“啷”,刺得耳朵发麻。
  “莫忆姑娘,断了的弦纵然接起……又怎么能弹?”谢紫薇抵在门口,忍不住出声道。
  怎么能弹?怎么能弹!
  “是了,连你都知道弹不得了……”莫忆轻笑一声,自嘲亦是嘲人,“偏偏有人傻,硬要将它们再连到一起,听了个响儿之后……还不罢休……”右手指尖自弦上轻轻抚过,而后感觉到指上的茧子有些迟钝的疼痛,像是忽然才意识到这一处原来也曾经是有知觉的。
  终究是断弦难续,破镜难圆。再如何弹,就算弹到十指俱破,筝弦全断,那个人也听不见一宫半商。
  再也听不见。
  “你说下山的路被堵住了?”莫忆抬眼淡淡扫过谢紫微,明明是倦怠的神色,谢紫微却大气不敢出,生怕被她瞧出些什么:“不错。”
  “真也奇怪,这山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你不是修道的么?”
  “这个……说来惭愧,”谢紫微说到自己的不才,很遗憾似地笑了笑,“……我在师父门下只学了些辟火符离火符萤火诀之类的术法,离腾云驾雾开山劈石还差了……不只一点点……”
  “这样啊……”莫忆挑眉,轻声冷笑了一声。
  “莫忆姑娘放心,我已向师父说明,不出三日他便会前来接我,不会……应该不会叨扰姑娘多久。”谢紫微急声说明。
  “我在这山中寂寞了一千三百年了……”莫忆刻意地将“一千三百年”强调了一番,见谢紫微没什么反应,垂下眼意兴阑珊地继续,“……有人叨扰,兴许更好。这几天恰巧赶上昙花开,”长袖一挥,指向榻边倜傥立在密色瓷盆中的那株翠绿植物,“你也许可以看到。”
  昙花苞较昨夜似乎大了半分,尚未完全成形的瓣被紧紧地包裹在绛紫色的花萼中。枝叶繁茂,长身玉立,衬着密色瓷盆,别样风度。
  “对了,到现在你还没有吃什么吧?”莫忆淡声而问,“我给你找些东西吃去。”言语间便要开门出去。
  “莫忆姑娘,外面有狼!”谢紫微急忙按住门阻止莫忆的动作。
  莫忆的脸本是有些垂下的,闻言抬起头,仰视高过她半个头的谢紫微,长眉凤眼齐齐飞起,竟是盛满了璀璨笑意,以不同于慵懒的风度笑道:“你当真信了?其实那只是一头孤狼,并没有群狼来袭。难道不是等了这么久,都没有狼群的动静么?”
  “那……那你……”谢紫微被她的笑容迷惑,像是在她的眼底盛开了大片繁花,缤纷绚烂,竟比自竹门外泻入的阳光还要灿烂几分。
  “不过是开个小玩笑,吓吓你。”莫忆瞬间又恢复了倦倦笑容,仿佛方才带些稚气的笑只是幻觉,然后竖起一根手指,“还有,我不叫莫忆姑娘,我叫莫忆。”

昙花一现 只为韦驮
  头疼欲裂。
  谢紫微双手不住地揉按着胀痛的头颅,挣扎着撑开眼。果然还是他醉倒前的那个场景——木制地板上零乱地滚着数只朱红酒坛,几簿书的蓝色封皮上隐约还可以看出梅花酒的残痕。而原先放置酒坛的红木几,被他枕着睡了一晚。
  空气中冷酽的梅花酒香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仍是那迷离幽香,有一丝没一丝地缭绕在鼻间。长几上的那只饕餮铜制小香炉幸免于难,没有被醉酒的他扫到地上,只是烟雾已绝,以三足静立,失了原先香缭雾绕的迷蒙美态,周身凹凸纹饰清明可见。
  谢紫微隐约记得昨夜似乎又做梦了,在初初清醒时还清晰可辨的梦中情节,到现在竟然没留下一点印象,任他如何努力回忆都是模模糊糊地影成一团,朦胧无比。
  有些懊恼地敲敲脑袋,谢紫微诧异自己竟然喝醉了。
  昨日他在篱院中除去杂草时,自石榴树下挖出了几只封泥的小酒坛。待他前去询问莫忆时,她皱着眉头思考半晌,终于想到这是她在许多年前酿后埋在树下的梅花酒。
  当晚他与她秉烛夜饮,莫忆难得多话,一边支着下颌浅浅啜饮手中以竹盏盛着的醇酽冷冽的梅酒,一边同谢紫微讲了许多在师父那儿听不到的传闻故事,语声听似冷淡,神色看似心不在焉,却也似那梅花酒,于冰凉冷冽中透出些些温热后劲,分外醉人。
  “西边昆仑山上有种似马神兽,浑身皓白如雪,顶生独角,肋生双翼。秉性温顺,却偏偏是以妖魔鬼怪为食,天生便是它们的对头。这神兽向来是独来独往,连天上那些混账神仙都不买账。然而他们族中却有如此预言,说是千年后必有一人能得到他们的信任。呵,真也可笑……
  “沧海之中的鲛人你该是知道罢?人身鱼尾,碧蓝头发碧蓝瞳子,便是只向你看一眼便可以令你觉得无比哀切,恨不得与他一同哭泣。他们滴下的泪方从眼眶里落下,便凝成珠子,落到海中仿佛是有月光自瞳中洒落到茫茫碧海里,那泪珠入水的声音听着就似叶尖上的露跌落在尘埃里……”
  ……
  在谢紫微已觉醺然时,莫忆敛下凤目,把玩着手中竹盏,语气忽而幽幽:“还有一种花,它开得越灿烂,落得越决然,常是成片成片地长在一起,花开季节远远望去,似大片彤云,仿佛天边的云霞都聚集在那里。间或繁花满天,卷起阵阵彤色的风,落在发间、眼睫、唇角、衣襟、袖尾,便如花就是你,你就是花……”
  之后莫忆还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谢紫微记不真切。似乎流了泪,似乎叹了气;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神悠远渺茫得一触便会化烟而去。
  竹门开合发出轻微的一点声音,伴随着佩玉琳琅之音,谢紫微一惊,回头看见莫忆一手托着装有饭菜的盘子,另一手提着一只玲珑可爱的陶壶,对他轻轻地哼了一声:“你醉得可真久,醒来恰巧赶上午饭。”见地上一片狼藉,她皱眉道:“自己砸的场子自己要收拾。”然后足尖在一只滚到脚边的酒瓶轻轻一踢,它便滴溜溜地滚远了。
  谢紫微顺手接过莫忆手中盘碟,有些窘迫地笑道:“麻烦你了。用完饭,我呆会儿便收拾。”
  莫忆自己提了茶壶斜坐在窗边竹榻上,执着一只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来的陶杯,灰扑扑的色泽,满上一杯澄澈清香的菊花茶一边倦倦地饮着,一边看着密色瓷盆中那株尚未开放的苍翠昙花。
  “酒醒了么?”
  “啊?”正专注于面前饭食的谢紫微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如今眼角都没瞟向他的莫忆询问的对象是他,“我想该是差不多了吧。”然后带些困惑表情,笑道,“我也没想到这酒后劲十足,昨夜一时贪图它清香醇冽的味道,竟想连酒坛一同吞下去也不错。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只停不下口,最后竟将它尽数喝光了。莫忆,这梅花酒你是如何酿的?”
  “我忘了。”
  “忘了?”谢紫微轻讶。
  “这么久了,我如何还记得。”莫忆闲闲地吹了吹陶杯中的小朵团菊,澄澈晶黄的液面上泛起褶纹,将杯中倒映着的景模糊荡漾开来,“这酒的年岁,可比你大不知道多少呢。”
  谢紫微一时默然,静静地将注意力复又投向面前的清炒竹笋、竹叶香菇、青葱笋片汤。他对于莫忆的身份与年纪一直抱有一种绝类乌龟的逃避态度,一旦涉及,便将头缩进壳中装作没听到。而莫忆则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他,她并非常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与师父说的全然不同!谢紫微懊恼烦闷地咀嚼着口中笋片,只觉一股苦涩滋味在唇齿间泛开,心中更是虚飘飘地使不上力,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是辜负与背叛。
  “莫忆,下回我给你带坛竹叶青来如何?除了你的梅花酒,这竹叶青可是我喝过最好的酒。”
  莫忆不置可否:“随便。”抬手又注上一杯茶,莹亮菊茶自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在阳光下流金闪烁,“若是真还有这样机会的话。”语声清冷,音量极轻,却是准确送入了谢紫微耳中。
  谢紫微甚是苦恼的模样,埋头继续吃饭。终于,他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整对上莫忆黝黑凤眸,眼角依旧上挑,满是冷倦懈怠。然后他竟轻声地笑了起来,带着孩子气的释然:“一定会有的。”
  师父,徒儿只能说,对不起了……
  ————————
  月影婆娑。
  竹舍外是振耳蝉噪,如斯喧杂,带着不顾一切的况味。它们不知道明日会变成什么模样,只能赌上自己的生命,令嘶鸣响亮一些,更响亮一些。
  以不顾一切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竹墙似乎是阻隔了一些蝉鸣的声音,然而因窗户是开着的,这阻隔便没有多大效用。月光流动得很安静,自窗口泻入舍内,缭绕披拂在那株苍翠俊雅的植物身上,朦胧似雾。
  它的枝叶顶端含着的花苞,自绛紫萼片间现出丝缕纯净的白色来,有着与其主人的懒散全然不同的静美端庄。木骨秀心,月光为裳,清风作衣,风姿翩翩。
  明明耳边喧闹,处在此情此景之下,谢紫微却觉心中无比宁静。这种耐心静待一个生命绽放的过程,似是将心上蒙着的一层薄灰轻细抹去,留得清明澄澈。
  莫忆漫不经心地看着昙花,手执一只薄胎莲口白瓷杯抿了一口茶。她似乎特别喜爱喝茶,尤其是以花泡成的茶。这次杯中液面上飘着的是茉莉花苞,些微泛黄的白色花苞衬着雪玉似的瓷杯,赏心悦目。
  “昙花,又叫做韦驮花。因为她与佛前韦驮尊者,有过一段曾经,一段当下,”莫忆淡声道,“却没有未来。”
  谢紫微听着她的语气,知晓她又有什么故事要说了,便安安静静地看着昙花,安安静静地听着。
  “如今昙花一年中至多只能盛开一次,而且一次只有短短的几个时辰。其实在许久以前,昙花是终年开放的,日日花开如飞雪,有时素净,有时灿烂。但是,她偏偏遇上了一个人,然后,爱上了那个人。
  “那个人并不知道昙花花神爱上了他,他以为自己每天帮忙锄草照料的那总是盛开着的白色花朵只是一朵普通的花,便将自己的苦恼心事全数告诉了他觉得不会诉说只能倾听的昙花。
  “便如此,朝朝暮暮,日日月月年年,昙花花神终于忍不住在他面前现了身。现身那天,花神真是费心思打扮了许久,雪肤雾鬓,云颜风裳,只盼在心上人面前留下最美形象。其实何必?若那人当真能爱她,无论她是什么模样,又有什么关系?
  “花神并没有告诉那人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在他的身边停下了,依旧朝夕相对,依旧如花解语。后来,他们顺利地相爱,顺利地结为夫妇,顺利地以常人的身份生活了一年,一年,又一年。
  “呵,然而老天又怎么可能让他们如此顺利的生活下去?那些个无聊透顶的神仙终于知晓这件事,只觉昙花花神此举严重损害了神界威严,大发雷霆之怒。哼,什么威严,不过是以慈悲为借口掩盖住的无情罢了,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昙花花神对其他神仙苦苦哀求,说她只求与爱人共度这一生,此后任凭轮回,再不相见。他们却全数不为所动,硬是将花神重贬回草木界,而且从此一生都只能开放一瞬的时间。昙花花神失了神体,再也无法幻化成人。她还记得自己临走之前未完成的半幅刺绣,还只绣出了昙花的模样,而站在昙花边上笑意盈盈的温文男子,永远也不会出现了……
  “那男子本也是个痴情人,他被告知自己的妻子出了意外,尸骨无存,悲怮万分,最后竟得了痴病,整天呆在与妻子生活过的房间中,饭不吃水不喝觉不睡,只是痴痴地等花神魂魄归来。他的父母也着了慌,四处寻医问药,最后被一个方士告知,西边有座灵柩山,可解其忧。
  “你该猜到,那方士便是一个神幻化而成的。于是那男子便被自己的父母连哄带骗地,诱骗到了灵柩山上,随即便出了家。发落尘缘了,前事尽忘。可怜他在上山之前还心心念念地以为,他能够在这座山上见到自己的妻子,能够带她回家,可最后,他把自己都弄丢了。只要上天愿意,有什么东西是忘不掉的?
  “他的悟性天分本就极高,最后涅磐成为韦驮尊者,随侍在佛祖左右。每年暮春季节,天光微渺的黎明时分,韦驮尊者都会上山采集春露,为佛祖煎茶。
  “他虽然忘了昙花花神,但是昙花花神没有忘记他。花神不能再成人,不能再开口说话,不能再投入自己爱着的人的怀中轻轻地拥住他许诺一生一世。她所做的只是开花,尽自己所能地开花,在韦驮尊者上山收采露水的时候,见他一面,看他一眼。只是一面,只有一眼。
  “年年如是,岁岁如此。昙花每年每年选在暮春初夏的黎明盛放,韦驮每年每年都在采露的路上见到这开得不顾一切的皓白花朵。可是,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昙花开了又谢了,谢了又开了,韦驮仍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连一点隐约的记忆,都没有留下。
  “终于有一年,韦驮在昙花的身边,停下了脚步。
  “昙花在那一瞬间只觉得整颗心都缩紧了,有种甜蜜而忧伤的快乐泛滥开来,在胸口四处冲撞,直欲喷薄而出,又一时忐忑他会做些什么,说些什么。韦驮却只是静静地看着重蕊叠瓣、冰清玉洁的昙花,淡淡道:‘本尊已前尘尽忘,六根清净,五蕴皆空,笃奉吾佛。痴儿,还不悟么?’
  “想过千遍万遍他第一句话会对自己说什么,独独没有想到这一句。他对她说,痴儿,还不悟么。
  “有什么比这更伤人。昙花觉得瞬时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一会儿像浸没在冰水里,一会儿又像被架在火焰上烧。好似她独自一人在戏台上逼尽歌喉唱了千百次戏,惟一的观众却告诉她,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
  “最后,她凄然笑道:‘我自开我的,与尊者何干?尊者能太上忘情,无奈小神做不来无情之事。’韦驮长叹一声,口诵佛号,便自拂袖去了。
  “昙花偏也固执。芳丛寻遍,无人有她这般高傲,又无人有她这般自甘贱落。总之昙花花开之时,韦驮尊者定然就在这附近。昙花一现,只为韦驮。”抿尽杯中最后一口茶,莫忆将杯中的茉莉花苞捡入口中。
  谢紫微怔仲凝视着密色瓷盆中盈盈而立的昙花,喃喃道:“她……好苦。”
  “你当真也信?你不怕这是我编的?”莫忆支着下巴,懒洋洋道。
  谢紫微面现同情不忍,轻声道:“为何不信?故事中的感情,是编不出来的罢。她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爱上了一个人而已。”
  闻言莫忆一愣,看着谢紫微许久无言,终于轻声道:“不错,只是爱上了而已。”然后拍拍手,有些倦然,“莫等了,今夜它是不会开了。”
  谢紫微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韦驮告诉我,今夜他不会来了。”莫忆站起身来,抚平青衣上的褶子,转身进了内室。
  夏夜总是格外短暂,如今已有些微晨光自密密叠叠的林叶中隐现。夏虫依旧聒噪如昔,在凄长的鸣吟声中,谢紫微长叹一声,步至窗边,抚摸着探入窗来的碧叶褐枝。
  辛夷、鲛人、梅酒、昙花……师父,你要我伤害的,是这样的一个人么?
  —————
  待到莫忆从内室中出来,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谢紫微业已睡着,没有上榻去,只是依旧枕着红木几而卧,一身玄袍上映出烛火明灭的交错光影。
  莫忆将自内室带出的那只两耳三足饕餮纹铜香炉轻轻置于红木几上。香炉正燃着香,袅婷蜿蜒的白烟细细地拉长漫散,弥漫一舍轻香。
  她蹲下身来,在烟气朦胧中观察谢紫微。他有着一张比较孩子气的脸,笑起来天真无防备,此刻模糊在烟气中面容涣散,却仍旧还是那张她一点都不熟悉的脸。
  莫忆撇唇嗤笑道:“他有哪里像那个辛夷了?”语毕有些怫然。带着怒气站起,她踏得木制地板咚咚作响,谢紫微却依旧没有被惊醒,仍是熟睡。
  平复心情后,懒洋洋步至竹门边,她忽而“扑哧”一声,笑道:“什么都不说,你还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随即敛下眼,开门步入夏日清晨中。
  青衣飘摇,在风中划开决绝轨道。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从此,两相寂寞。

前尘 邂逅
  娇俏少女模样的女孩调皮地坐在高大桂木的粗枝上,两条细长的腿轻轻晃荡,浑不在意会不会掉下来。她动作间,听得环佩击鸣声玲珑,长长的萝藤腰带自腰间垂落摇晃。
  “辛夷,喂,辛夷啊。”女孩的声音还是那种脆脆的童音,听起来却格外悦耳,比相扣玉石还要玲珑的音色,“我要跳下来啰,记得接住我。”
  自树上一跃而下,恰巧落入一个已经准备好的怀抱里。女孩眉眼弯弯如新月,搂住辛夷道:“我就知道还是辛夷最好,哪像赤豹那个家伙,每次都让我掉到地上。”
  “这是属下应该做的。”
  “唉,辛夷,不要这么严肃好不好。”无可奈何地从辛夷的怀抱中跳到地面上,回首瞧瞧笑得温柔的男子,少女皱皱鼻子,“嗯,至少你不会骗我。赤豹就是老是说会接住我,然后我就会‘叭叽’摔到地上。”
  “神上若是以后总是这样的性子,永远也修炼不到上界。”
  “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啊,老是在我耳边叨叨叨,耳朵都起茧子了。”少女不在意地挥挥手。
  “可是神上没有一次做到。”
  少女眼中有神色一黯,旋即又笑开了:“辛夷,你不要用这么温柔的神色语气说出这么严厉的规劝嘛。改习惯这件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我们在神上手下,最小的文狸也过了三千六百年了。”
  少女敛起笑意,面现庄严,却也慈悲凛然:“辛夷,你们的意思是要我整日如此修炼么?”立即眉眼一垮,漂亮的两弯黛眉呈八字形,“我做不到的啦……”
  “神上不试如何知道做不到。”
  “我不试便知道我做不到。”少女转过脸去,“并不是每个神都可以修炼成上位神。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恰巧便是我不想舍弃的。其实,辛夷你也一样啊。”
  “我?”
  “哎呀辛夷,我说过你不要用那种无辜的神情和温柔的语气啦,毕竟我也是个女孩子……嗯,辛夷,你成仙的时日比我成为九嶷山神的时日还长,你有没有想过脱离仙位修炼成神?没有吧,那就对了。
  “辛夷你啊,看上去柔柔弱弱温温吞吞,对什么人都是一副温柔平淡的样子,但是实际上,嘿嘿,你内心中一定有很可怕的一面舍弃不掉,就成不了神。我实在是好奇,什么时候你才会现出你的本心呢?”
  “神上是要属下做什么?”
  “啊,又被你看出来了啊?嘿嘿,赤豹自蔷薇仙处得了一株月下,陪我去瞧瞧?去吧去吧,看是你漂亮还是它漂亮……”
  —————
  日影之下是开得烂熳的蔷薇丛,灼灼粉瓣,盈盈碧叶,鲜嫩可爱。殊不知这天真之下掩去的尖锐,最伤人心。
  花木扶疏中忽而一阵窸窣,一袭烟紫长袍自重叠枝叶中隐现,花丛中走出一个年轻男子,温柔如水的模样,宽袍广袖,腰身处以墨色勾勒出木兰花叶,俊逸优雅。
  俊美男子的面容尚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带着微笑表情,在眉心浅浅地折出一点痕迹来,温柔漂亮。阳光下不时闪现淡紫光芒的瞳柔软浅淡,仿佛是一带清溪在他的眼底潺潺湲湲地做着梦。唇角勾起时隐约一点笑涡,散漫馨香。
  真真如芝如兰一般的人物。
  捋起袖角看着自己的右手,男子微眯俊眼笑叹:“赤豹定是故意的。”故意同神上联合将他骗到喜怒无常的蔷薇仙处,美其名曰“比美”。
  袍袖轻敛,男子飘逸而行,衣带当风,遗香一路。所过处的细草尖叶上滚动着露珠一般的透明液滴,在阳光下剔透闪烁,微光点点。
  这道亮迹随着男子身影同行同止,蜿蜒至半山腰。男子倏忽足下一顿,停下脚步,微微而笑,朗若行云。
  一只碧翼蝴蝶自不远处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向他飞来。它的一翼已折,飘忽而残破,几近不能使力,而另一翼色泽黯淡,正努力挥动着。它已然难以掌控方向,便见着它一边极力欲要避开男子,却一边不得已地向男子身上撞。终于,它残损的身子撞上男子,如自枝头坠下的碧色花朵,落入男子张开的掌心。
  死了么?男子抬手轻轻戳了戳碧蝶的身子,碧蝶无力地振振残翼,未能飞起。
  原来还活着啊……
  男子眉心忽凝,拈指弹出一道红芒射向半空中,裹住那只正汹汹飞近的青绿螳螂。有小朵火花在它周身闪动,随即烧成大团火焰,同螳螂一起在空中燃烧,最后化为一枚蜡黄色的灵骨石。
  “啊,”男子轻轻地惊呼一声,微笑着看向左掌掌心中的小东西,“我杀生了。”
  碧蝶有些没好气地微动了一下触角,随即奋力撑着六条纤长的足欲要站起,却被一滴透明液体砸得站立不稳,又曲足跪趴下去。
  男子眉眼泛柔,将自己还在渗出晶莹液滴的右手中指置于碧蝶面前,一副凭君享用的模样。碧蝶些微迟疑,却仍是费力地凑上前去吸食那不断渗出的液体,周身渐渐放出淡淡碧光,残折双翼一点一点地接合伸展,直至完全复原成莹莹如叶的翩翩身姿。
  男子抬起右手,见中指已不再有液体渗出,唇角翘出一个月光的弧度,微笑看着掌心一动不动的碧蝶道:“果然啊,复原了。”
  复原的不仅是碧蝶,还有指尖的伤口。
  轻声念咒将昏睡过去的碧蝶笼入袍袖中,男子小心地将它脆弱双翼以结界包覆。
  “天生灵么?”男子眉眼间首次出现了不明意味的微笑,不同于先前温柔如水的模样,带上了些些趣味。
  一脸警惕戒备的少女撑着身子坐在石床上,呼吸短而轻,一双上挑凤眸紧张地瞪着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的年轻男子。
  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乌黑得发碧的长发在头顶一丝不苟地盘成发髻,眉眼还未长开,然而却是显而易见的美人坯子,单是那似挑非挑的长眉凤目便是十二分的漂亮,眼瞳是带些淡漠的珠灰颜色。眉心有一只碧色蝶翼的印痕,带上她些些冷峭的神情更加灵动高傲。前提是,忽略那瞳眸中淡淡的戾气。
  见少女的头颅随着自己的身影转来转去,男子不由得轻笑出声:“不用如此紧张,我若是要害你便不会救你。”
  少女冷声一哼:“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谁知道那单纯表象下掩藏的是什么呢?谁知道貌似无意的邂逅会造就何种后果呢?
  “是啊,谁知道呢。”男子柔声应和,逐步靠近少女,笑得一脸温柔无害。少女没有明显的排斥动作,只是换了个姿势,双臂环抱双膝蜷坐。
  “你治好了我的伤,我也治好了你的伤。”少女冷冷道,显然是划清界线的表现,“你的手指是被蔷薇仙的月下刺伤的,本来以你的体质要复原得经过七天,你的身子还会一天比一天虚弱。”
  “呐,这样啊,谢谢。”男子一脸“受教了”的表情,浅笑吟吟,淡若浮云。
  “不用。”少女答得理所当然。
  沉默片刻,男子好心地提出建议:“你这样下去不行,会入魔。”
  少女闻言眼睫一颤,敏捷地撑身自石床上弹起,双手紧紧握拳,肩背微弓膝盖微屈作出一个随时可以进攻的姿势。有着漂亮面孔的小兽冷锐地睥睨笑得如水温吞的男子:“你到底是谁?”
  “呵,小家伙,别太紧张。”
  “不要叫我小家伙!”少女有些恼怒的挫败,面前男子似是一点都没有受到她气势的影响,慢条斯理地仰头看着她的眼微笑,一时间竟有种云流雾转的风度。
  “你问我是谁啊……我应该是叫辛夷吧,”男子轻柔地抚过淡紫衣袖,“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辛夷?”少女疑声道,“山鬼身边的老好人辛夷?”
  老好人么?“原来我已经如此有名了,连不世出的天生灵都知道啊。”辛夷唇边出现一点笑涡,如若缭香。
  少女冷硬道:“对于我的事你知道多少?为什么要救我?”
  “嗯……该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我也不知道知不知道。”辛夷凝神认真想了一阵,给出了一个如绕口令一般的答案,“为什么要救你……”为什么呢?明明知晓可能会有麻烦上身,为什么还要救她?“……因为想救便救了。”
  少女定定看着他的紫芒时隐时现、笑意淡淡的瞳,好半晌没有说话。
  “你莫要再那么修炼了,伤身,也会因急于求成堕入魔道。”辛夷笑眯眯地道,“不如我教你些修炼的法子吧。”
  “堕入魔道有什么不好。”
  “呐,本来于你而言以他人血肉修炼的确可以迅速提高你的灵力,助你早日报仇,”见少女眼角一抖,辛夷安抚地笑笑,“但魔气越浓,你就越容易被找到,很可能在修成之前便遭遇危险。反倒是循正常途径修炼,你可以渐渐敛去你的天生灵气,拥有人的身体,如我一般。”
  的确,若非辛夷先前主动在她面前展现出仙的特质,她定然感应不到辛夷并非常人。
  “我等不及,等不及!”少女怒声激动,“我如何见得那个混帐残害数千生灵后仍可以道貌岸然地端居仙位!我不甘心!”所以即便冒险,她也要一试!
  “等不得,你如何保证可以报仇?”辛夷的特长便是以“那种无辜的神情和温柔的语气”说出与神情语气截然相反的严肃规劝,“他可是南极仙翁座下仙鹿一脉。你若有个闪失,你的族人便都是你害死的,死都不能瞑目。你,不缺时间。”
  少女一时怔怔,望着辛夷脸上笑意盎盎,温柔如水的模样,突然极想抱住这个人大哭一场,将什么风尘颠沛什么软弱委屈什么担惊受怕什么刻穿骨头的恨意,全都尽数丢给这个人,全都告诉他。
  告诉他。
  然而她还是忍住了,只是双拳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最后撇开带着傲气的凤眸,闷声道:“好,我信你。莫要辜负我的信任。”顿了一下,续道:“我叫青衣。”
  青衣,青翼。真是可爱的名字。辛夷眼中流动的是月光下的溪水,清澈潺湲,柔软缠绵:“我叫辛夷。”
  “我知道你叫辛夷。”
  “我怕你忘了。”
  “就算你教我修炼法子,我也不会叫你师父。”
  “啊?我叫辛夷,不叫师父啊。”
  这只警惕性高、防备心重的小兽,终于愿意走出她的世界,对第一个向她微笑的人,试探地伸出一足。从此这一人,便成为了对于她来说,唯一的存在。
  纵然浮生转瞬、朝暮流年、沧海桑田,都无法被替代的——
  唯一。

前尘 相依
  紫衣翩跹,惊鸿掠影般自冬日荒山中穿行。辛夷轻车熟路地寻到那处山洞,停住,脸上现出温柔笑意,轻声唤道:“青衣,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里面。”
  许久,才听得洞中青衣虚弱地道:“我……才不要出来。”言语中尽是逞强意味,音调却飘飘地毫无借力一般。
  “与我还倔强什么?”辛夷墨紫的眼带笑在洞口一扫,便将洞中情状瞧个分明,“今天是你生日,维持不了人形便不要勉强自己。你不出来,那,我进去了?”说着足下一提,便要迈步。
  一个虚虚的淡影自洞内飘一般地走了出来:“不必了。”青衣的身影像淡烟薄雾般半透明,轮廓边沿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地涌动,却可以看出她的脸带着非同一般的惨白,细长双眉死死扣在一起,“走吧。”
  早已了然青衣打死也不认输的性子。近百年来,每年的今天,她都要躲到这个山洞中将虚弱的蝶体幻化成人身。天生灵在出生之日灵力会几乎尽失,偏偏她固执,这些年来已能勉强维持人形。
  “若是痛得狠,就歇一歇。”辛夷在咬牙步行的青衣身边护法,柔声相劝。
  “不用。”
  真是干脆呢。辛夷微侧了头笑,看青衣的神情中尽是纵容,像是任由坏脾性的孩子闹意气:“非要如此不可么?”
  “我不要弱点。”青衣凤目眯起,带着些许恨意,“若不是因为每年都会在这时候变身,我又怎么会被那混账发现身份。”
  “真不需要我帮忙?”辛夷轻轻地敛下了眼睫,温吞地看着青衣蹒跚的脚步,慢慢发问。
  青衣一句“不用你管”尚未出口,足下却是一绊一扭一阵突如其来地刺痛,勾到了爬行地表的藤草崴了脚,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前倒,正落在笑意盈盈的辛夷怀中。
  赶在青衣怒斥之前,辛夷笑得风度翩翩,温柔似水:“不错,我故意不提醒你的。若是照你的速度,天黑之前我们怕是回不去了。”弯腰将青衣横抱起,辛夷鬓边长发随着动作微微拂动,“明年再练吧。”
  青衣美眸瞪着笑得温柔,若无其事地御风而行的辛夷,身形因为怒气霎那一淡,全身上下又是一阵压迫的痛。
  辛夷见状,自背心度了一股气给她:“疼的话,要说出来。”柔然的灵气在体内游走,减轻了压缩髓骨的剧痛。
  压迫骤减,青衣在辛夷怀中微微舒了舒身子,却也没提出让他放下自己。她难得地不冷着一张脸,而是现出平静迷茫的表情,面容苍白到比身体还透明。辛夷宽大的紫色衣袖细心地替她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凛冽风刀,她珠灰色的眸中微光一跳,忽然轻声道:“为什么?”
  “嗯?”辛夷微垂了眼看她,随风纷飞的长发在山间云雾中亦真亦幻地飘摇,纤长细密的睫毛遮住了小半含笑的墨紫眼瞳,“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收留我?为什么要对我好?”青衣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紧紧盯住辛夷的温和笑眼,那样严厉地质问。
  眉梢眼角尽是月华摇曳,辛夷微笑答道:“我不知道。”见青衣苍白的脸上眉尾一扬便又要发问,他唇角弧度更大,“不要瞪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青衣不喜欢别人对你好么?”
  青衣登时有些气结:“你为何总是不愿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回答‘不知道’了啊。”辛夷浅笑轻语。抬起垂下的头微微张望了一下行进方向,他随即又笑道:“甚至有时候,我倒也想问你,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愿意,相信我?”辛夷问得缓慢,语气温柔而坚定。
  青衣一怔。她的角度可以看见辛夷微抬起的下巴勾勒出尖而柔和的弧度,像是泉水中清凉明净的白石一般,瞧上去边缘圆润,握在手中那些好似被磨圆了的棱角却硌得指掌隐隐地痛。
  自合上眼不再看他,青衣侧头将脸也压进辛夷的怀中,硬声道:“我乐意,你管得着么。”口中呼出的水汽不动声色地浸湿了那身紫衣。
  耳中偏偏听见他轻轻笑着:“我管不着呢。”
  眼里霎那的波澜汹涌,胸口顿时的惊涛骇浪,都被她埋葬在纹丝不动的平静之中。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言不虚。
  若是容得她选择,她宁愿做春生秋死的平凡碧蝶,凋谢在不知哪夜来的西风之中。何其短暂,何其幸福。
  可惜任她千百次地求,告,哭,怒,恨,也改变不了她的身份。
  被灭族毁家的根源,也就是她的身份:天生灵。
  从混沌状态的丝茧中化身出来的第二日,她便可以幻化人身,而且拥有与天地万物沟通的能力。天生灵稀世难寻,生来便有极强的灵感,修炼进程是寻常草木虫兽的数倍,几乎可以与昆仑山上的诸多灵兽相比拟。
  这也是天生灵受到觊觎的原因。昆仑山中结界四布,有呼风唤雨之能的诸多妖兽、灵兽、仙兽虽不知凡几,却无人胆敢轻易进山捕捉。天生灵在尘世中形单影只,既具有迅速提高修为的功效,族人中又多是些不足道哉的凡虫小妖,几乎成了一些急于求成又不愿堕魔堕妖的修行者所梦寐的宝物。
  青衣的天生灵身份成了族中最大的秘密。那时人人只道蝶族中出现修仙奇才,天赋异禀,所幸无人深究其中根源。然而千算万算,千瞒万瞒,能力尚孱弱,无法掩饰自身灵气的青衣终究还是没能逃脱被发现身份的命运。
  逃,停下来歇口气,被找到后继续逃……那段时间一直都是过着这样的逃亡日子。天地呈现出茧中一般的混沌颜色,灰暗,黑沉,不见日月星辰,不见晨光暮霭,只是成片成片的逼仄与压抑。身边是苦苦保护、与她并肩的族人,身后是苦苦追捕、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敌人。
  那样暗无天日的逃亡。那样前途微茫的逃亡。那样反复无常的逃亡。
  直到那一把火。
  那一把噼啪作响的狰狞的火。
  蝶原本就只是脆弱之至的生命,在忽而变成赤红的世间,如何抵抗得如此炽热温度。被卷进去,便再也出不来。甚至,连疼痛的声音都还来不及发出,便已哔剥化烟。
  她满眼都是腾然的火,满眼都是空虚的烟。亲人一个个地被遗落在前进的路上,终于,只剩下她。
  手心是一片茫然的潮湿,曾经这里握住过无数双温暖的手,现在他们都已经消失在背后张扬的火中。那些关怀,鼓励,微笑,怜惜,希冀……在呼吸之间,再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到底是他们离开了她,还是她遗弃了他们?
  到底是不是一场噩梦,醒来之后还可不可以看见族长亲切慈祥地对她笑,小青儿,怎么又做噩梦了?
  烟火汹汹,呼吸间胸腔烧灼得仿佛已经将整个身体都化为灰烬。漫天的空气被热气熏得变了形,耳中充斥着呼号的惨叫。
  是她,因为她,才使得全族覆灭!
  是因为她!
  她将那张站在火海对岸冰冷残酷的脸,嚼碎了一般恶狠狠地刻在瞳孔里。要记住,是这个畜牲,这个不择手段的畜牲,将她从前的一切都毁灭得一干二净。
  她所有的罪孽,终有一天会还报到他的身上,终有一天会将他挫骨扬灰。
  终,有,一,天。
  她将这个誓言一遍又一遍地纂刻在骨头上,刻到令她发疯一般地疼,刻到近乎偏执地恨。
  因为痛恨与负疚感,她从来没有睡着过。一陷入深层次的睡眠,脑海中便是一片鲜血般罪恶的火,无数的火舌上浮动着那张冷冷观望的扭曲的脸。梦中,灭族情景总会重演。
  在独自逃亡的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会在那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中崩溃。
  也许她没有崩溃,是因为在临近崩溃的时候遇上了辛夷。
  辛夷同她是两个世界中的人,原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然而,像是有不可捉摸的命运在哪里低低吟唱,于是偏偏遇上。
  辛夷对她莫名地好,令她在警惕之余生出无所适从的感觉。明明心里头不住渴望他的温暖,然而又总是提醒着自己,不要轻信,不要妄动,不要沉湎……
  可是依赖像是摇摇摆摆的藤蔓,每天生长几寸,渐渐缠绕,包裹,吞噬。最后,再也戒不掉。
  闻着他身上的香气可以令她一夜无梦,安然天明。
  只是看着他的笑容便轻易地由焦躁变得沉静。
  许久不见他的身影会觉得不安,会害怕被背叛,被辜负,被遗弃。
  青衣意识到这一切时觉得自己定然是中毒了。那一味毒,名为“辛夷”。

前尘 不舍
  乱林深处,一角绯红自枯黄草丛中探出。绯红衣角的主人貌似已经躺在草地上睡着,胸口随着呼吸有规律地一起一伏,垂落鼻端的赤色长发晃晃悠悠地飘起又跌下。忽而他兽耳状的耳朵微微一弹,唇角勾起一点坏笑。
  “青衣,你如今已然可以自我控制灵气的有无,接下来的修炼可以缓一缓了。”很熟悉的男声,温柔漂亮。
  “还不够。”嗯,冷冷清清的音色,带些敷衍与漫不经心。该就是近来辛夷收的那个小徒弟吧,听起来有些不听话的样子啊。
  “唉唉,”男声有些苦恼地叹,“无法,只好寻个人来炼炼你的身子骨了。”
  绯红衣角的主人将此句在脑中转了两转,竖起的尖尖兽耳耷拉下来。这“寻个人”,该不是说他吧?不管了,装没听见,继续睡觉。  
  “呐,赤豹,你的耳力还是这么好啊,隔得这么远都可以听见。”耳力再好也抵不过你的眼力吧,辛夷大人。
  自草地上翻身跃起,绯红短衣赤色长发的少年如一团火焰窜出密林,猫儿一般的火色眼瞳灵动流转,定在风度翩翩的辛夷身侧的青衣少女身上——虽则作男孩打扮,但该是个女孩儿没错。
  想都没想就直直朝少女扑去,绯衣少年朗笑道:“这便是辛夷的徒儿吧,来来来,同师叔打个招呼。”眼见要将少女抱个满怀,少女却冷冷地看进他的眼睛里,伸出看上去细瘦的两条胳膊捉住他扑来的双臂,在空中抡圆又丢了出去。
  “哎呀呀,原来脾气不怎么好。”赤豹在空中连翻三个跟头,利落干净地稳稳立于地面,看着少女笑,笑的时候一双杏核眼圆溜溜的。
  青衣淡漠道:“我没有师父,更没有师叔。”随即看也不看赤豹,就地盘腿而坐,调息吐纳。
  赤豹一手摩挲着下巴,看看青衣又看看辛夷,然后将辛夷神秘兮兮地扯到一边,小心翼翼地低声道:“你跟这小家伙吵架了?”
  “啊?”辛夷笑得柔然而无辜,“没有啊。”
  “那小家伙怎么不认你这个师父?”
  “她本就不是我的徒弟。”
  “不是你的徒弟?”赤豹重复一遍,拧起眉头沉思,忽而恍然大悟,“难不成是你的情人?原来辛夷你一直不接受山鬼,是因为你喜欢这一型的啊?”
  辛夷弯着的唇边现出一点笑涡,水波荡漾:“你说呢?”
  “啊啊啊,辛夷你把酒涡收回去收回去!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么!”赤豹猫儿眼猛地瞪大,迅速以一手捂住辛夷半侧脸颊。乖乖,老好人生气了……
  辛夷笑得益发温柔:“你哪里错了?”
  “唔……我不该为了一株月下将你带到蔷薇仙那里……不该将你炼制的花药拿去喂兔子……”好像掌下的酒涡愈发深了,赤豹一咬牙,“……还有,不该散布山鬼暗中喜欢你的传言……”
  “赤豹啊……”辛夷稍稍沉默,接着又微笑着叹了一口气,唇边笑涡消失,“神上的习性怕都是你惯出来的。”
  赤豹放下手掌握于背后,微微使力,指尖窜出尖长的指甲扎进肉里,生生地疼,脸上却一副淘气表情:“对不住啦。”
  “你对不住的是谁?是神上,还是你自己?”辛夷摇摇头,轻轻地笑,如溪花照水一般清雅无方,“然而,谁能说得清楚呢?”
  “说不清就不要说吧。反正我们都傻,就你聪明。”
  “我聪明?”辛夷轻声重复,回转头去看着满脸漠不关心,正盘腿修炼的青衣眉心隐隐一点碧色,“不,我也笨得很。”
  “赤豹,我不久有点事要离山一趟,青衣便托付给你一阵子。”辛夷以那种令人无法拒绝的表情微笑。
  “我就知道该是要麻烦我了。”赤豹如一只大猫般伸了个懒腰,“去吧去吧,你回来我保证还你一个比从前身子骨要强十倍的小家伙。”
  “那,麻烦了。青衣性子偏冷,还要你多担待些。”
  赤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难得见你如此正式地拜托我,这小家伙,对你可是不一般地重要啊。”
  “嗯……”不一般的重要么?辛夷眼睫微微一闪,笑容一时间有些不可捉摸,“……也许吧。”
  自袖中取出一只长颈细身的小玉瓶,辛夷弯腰将它放在青衣身边,微笑着嘱咐道:“少了我身上的香气你便睡不着,我特地炼制了些木兰香,功效该是差不了多少的。这瓶子里的分量,足够半年用了。”
  低下身子时掠眼青衣侧脸,漂亮而带着英气的年轻面容,隔得如此近,反而瞧不清她的表情,只见那双生气时戒备时都会竖起来的眼此刻平静地合着,乌黑眼睫纤毫可辨。
  “那,我走了。”辛夷低头温声告别,语犹带笑,随即对着赤豹略点点头,便凌虚而起,杳杳离去。
  直至襟袖带起的风声终于消散不闻,青衣才睁开眼,侧头看着那只玉瓶。看了一会儿,感觉到赤豹带笑的目光,她一手抄起瓶子,凤眼凌厉扫向他:“笑什么笑!”
  赤豹口中啧啧做声,环胸坏笑:“不就是舍不得么?何必故意装成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
  青衣冷哼一声,长身而起,直接将赤豹这个主人忽略,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便只听得不远处的溶洞中丁零当啷一阵乱响。
  闻声赤豹一惊,猫儿眼瞪得铜铃大,气急败坏地追上去:“喂喂喂,那些石笋我养了好久才养到那么大……喂,不要动那棵树!不许动!离它远一点……”
  —————
  溶洞中听得耳边泉流声泠泠,偶尔自钟乳石上滴落细小水滴,溅入泉水里,晶莹剔透的一声响,碎了石间轻梦。
  依旧温文的男子,眉眼清澈,唇边笑意盎然。烟紫袍袖淡淡笼着,足下步子轻柔无声,飘然步入洞中,清逸胜仙。
  溶洞中斜卧在石床上的少女下半身盖着幅棉被,正倚着床几支额浅眠,鼻间均匀吐息,便是等到辛夷步至自己身后也未曾颤动半毫眼睫。
  “呐,生气了。”辛夷轻浅微笑,带些戏谑。
  少女只是闭目不理。
  “青衣可是少了我陪,寂寞了?”随手拾起横躺在枕边长颈的玉瓶,入掌微沉,显然还有不少剩下。
  少女冷然道:“你迟到了三月零十二天。”凤眸犹闭,唇间吐出白气升腾如烟。正是初春,料峭春寒未过,溶洞中的温度比洞外更低些,便似晚冬一般。
  辛夷斜身坐在床沿,温声解释:“途中受了许多祭祀,耽搁了些日子。”
  鼻中嗅到辛夷周身香气,青衣轻声一哼:“以后那木兰香,你出去多久,便只许给我多久的分量。”
  墨紫眼睛中柔波澄澈,辛夷笑得舒然:“好,一定。”却见青衣身上盖着的棉被缎子面上似乎绣了些什么东西,歪歪扭扭的不甚分明,不禁问道:“这些东西是……蝴蝶么?”
  “什么?”青衣闻言睁目,细长凤眼在辛夷所指的“这些东西”上一扫而过,“不是,是蝙蝠。”
  “蝙蝠?”辛夷笑出声来。有如此纤细身子巨幅翅膀的蝙蝠么?“这是……谁绣的?”带些好奇。他不相信会是青衣绣的,她不可能有这闲情逸致。
  果不其然,青衣淡声道:“山鬼。她最近迷上民间刺绣。赤豹这儿的布料统统都留有她的痕迹。”然后抬起珠灰色的眸对上辛夷的眼,眸中隐隐清光微动,“我可以走了罢?”
  辛夷环顾四周,弯起唇角浅浅笑道:“这么好的地方,你当真舍得走?”
  石室虽不大,却是打点得精致,比原先青衣与辛夷同住的地方要舒适许多。青衣就算是天生灵,却也是蝶类,天性畏寒,每年冬天总会全身冰凉。在赤豹这里,木床上铺开了软和褥子与兽皮隔开凉意,辟寒的棉被也有数床,冬日里还有炭火手炉,比从前青衣靠饮酒暖身好上许多。
  “废话真多。”青衣却是毫不领情,不客气地冷然哼声,掀开被褥便欲下床,却有一颗鸽卵大小的东西自她怀中滚落至床上。青衣难得略现惊慌,伸手要拾,但终不及辛夷手快,那东西被他拈于指间。
  辛夷见青衣惊慌过后立即端容正色,冷声喝道“还我”,唇沿不由得珠光闪烁,笑意蔓延。
  指间是一块黄蜡颜色的灵骨石。
  “你的么?”若他没记错,这石头……该是当初追杀青衣的螳螂被他的落兰灵火焚烧后化成的。
  见辛夷笑得故意,青衣觉得脸腾地热了,像是被瞧穿了什么秘密一般,只得咬唇强自郑定,怒声而底气不足道:“不是我的还是你的么?”劈手夺下灵骨石,只觉石头热得烫手。
  辛夷勾着笑看脸带浅薄绯色的青衣别扭地跳下床,奔出溶洞,青绿长衣猎猎纷飞如翼。微眯起瞳眸轻笑,他自袖袋中拎出一只系着细碎流苏的碧玉蝴蝶来,流光凝碧,飞莹落辉,气韵超群,指尖在蝶身上轻轻一击,声如流水。

前尘 离别
  青衣出洞后皱眉想了半晌,觉得自己竟像是落荒而逃,不由得带些薄怒地抿起唇角,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定神冥思。
  闲庭信步般地悠然步出溶洞,辛夷指间把玩着碧玉蝶,轻笑道:“越看越像。”迈出洞口,只见青衣置身于不及脚踝处的嫩草之上,已然平静无波的面上凤目微合。
  “还是老样子,在哪儿都能修炼。”辛夷摇头浅笑,暖意如春风化冰。他蹲身于青衣面前,将碧玉蝴蝶举在青衣耳边轻盈叩响,笑道:“青衣,咱们打个商量,换一换如何?”
  青衣缓缓睁眸,眼角在鬓边摇晃着玉蝶上一瞥而过:“换什么?”
  “我以这只玉蝶换你手中的石头。这可是暖玉,贴身带着你冬天也会好过些。”辛夷笑得温柔无害,但落在青衣眼底他此时的笑脸被打上“提防”、“警惕”、“有阴谋”的戳子。
  “你有何企图?”青衣扬扬下巴,眉眼含冷。
  “原先的确是没有企图的——”辛夷上扬的音调顿住,青衣却是兴趣缺缺,冷峭的眼中写满“吊胃口就别来烦我”,他便微笑着将下句补完:“但现在有企图了。这在人类中唤作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青衣怔愣,辛夷的脸离她前所未有的近,可以从他闪烁着紫芒的乌黑瞳孔中看见自己脸上带些茫然表情,“那是什么东西?”
  辛夷将手中碧蝶轻柔系在青衣腰间,青袍碧玉相衬,分外好看,动摇间环佩叮咚,鸣泉溅玉。
  “定情信物便是……你收了我的东西,就欠了我一份情。”
  闻言青衣眼角一扯,便欲摘下腰间碧玉。
  “那么,你把灵骨石给我,我们交换,便是两清了。”辛夷料到青衣会有如此动作,一手握住青衣欲扯碧蝶的手,另一手摊开作一个讨要的手势,“给你系上了便不许拆下来。这碧蝶是此次离山专门为你制的护身符,拆下后再系上就不灵了。”
  辛夷带着微笑耍无赖,看得青衣直竖眼,却又不知道说他什么。与辛夷共同生活了百余年才发现他其实根本不是传言中所说的老好人,而是顶着一张温柔无害笑脸的狡猾大尾巴狐狸。带些气挣开辛夷握住她的手,青衣自袖中掏出那颗黄蜡色泽的灵骨石,撇了眼不看他,只将石头丢入辛夷摊开的手掌中:“如此,你我两不相欠。”然后哼声起立,足踏如丝春草而去。青衣的青碧袍袖在山风中飘然鼓舞,便似就要如此轻易地乘风离去。
  两不相欠啊……辛夷淡淡地敛下眼,看着手心犹带体温的澄黄石头,缓缓握拳。灵骨石虽则圆润,硌着手心却也生疼。
  当我们的生命轨道重叠的时候,你如何还能如此轻巧地说出“你我两不相欠”这样的话?你当真以为,这么说了,这么做了,你便可以生死无牵挂?那么,你说话时,为何不肯看我?为何?
  辛夷拳指捏得有些发白,脸上却牵起了笑意,唇边一点笑涡如孟春暖阳下含香馨花,又如一窝表面涟漪微泛的幽泉,浅浅荡漾。
  —————
  指间滴溜溜地旋转着一只酒杯,青衣冷冷地看着挡在门口与她做着同样动作的辛夷:“你这是什么意思?”
  辛夷依然柔软浅笑,不紧不慢的扬扬另一只手中的白瓷细身长吻酒壶:“呐,给你饯行。”
  “我已经喝过了。”
  “怎么着也该将这些酒喝完再说吧?”辛夷执壶满上,举杯示意,显然无意让道。青衣无奈,只得伸手又斟上一杯,又一杯,又一杯……
  终于饮尽一壶,青衣长身而起:“我可以走了罢?”
  “莫急莫急,坐下。”辛夷微笑着自身侧又执起另一只壶来,“还有呢。”
  “你到底还有多少酒?”青衣抚额头疼。
  辛夷不经意地回答道:“没有多少了,大概七八壶的样子吧。”见青衣脸色一冷,辛夷笑若春花,柔软缤纷,“最后一次陪我喝酒,也该喝个尽兴,算是报了这些年来我收养你的恩吧。”
  青衣凤眸几不可见地微微一抽,无奈一叹,只得坐下。
  辛夷浅浅微笑,点头道:“这才对。”长指敲敲白瓷酒壶,“梅花冷酒,醉不得人,留不得人。”
  然而却仍是醉了。青衣自醉中苏醒过来时,已是第二日天明时分,天光微茫如睡。
  方睁开眼,青衣便被眼前景象震撼得一时失语。充斥满眼的彤粉颜色,大片树林枝头上的、天空中曼妙飞舞的、遍地缤纷洒落的,通通都是那种彤色花瓣,仿佛天地间只此一色,只此一花。如云如雾如火如荼,烧灼得眼睛生疼。
  花瓣纷纷扬扬地舞动着,在盛开得最辉煌的时分凋谢,美也美得凌厉凄楚,却分明看见翻卷着的花瓣中影着它们的笑靥。将自己的生命燃烧成最华丽的盛宴,占据了整个世界,孰喜孰悲?
  自漫天漫地的花雨中缓缓现出一个烟紫身影,发间面上襟角袖尾袍沿,尽是落的花瓣,近了还可见着他唇边噙着温软笑意,柔和如水,醺然若酒,竟比花朵更加风华绝代,一时间,不知花耶人耶,真耶幻耶。
  “醒了?”辛夷走近低身,凑在她的脸前轻笑,空气中浮动温香。
  “这是……哪里?”
  辛夷将靠在花树下的青衣拉起来:“这里是瀛洲岛。”牵住她的手在落花翩跹处自在闲逛,舒开眉眼笑着,“漂亮吧。”
  “的确很漂亮。”青衣环视身际,扑面而来的香风缥缈,酡然如醉。
  “还有好东西呢。”辛夷笑得有些神秘,“慢慢走,待会儿便可看到。”
  花径逶迤蜿蜒,渐渐听得耳中流水潺潺之声,涤荡肺腑,自荼靡缠绵景象中划出一抹清音。绕过旋转着的扶疏花木,只见一带溪流划开两岸花树,浅浅水面上漂流着无数淡粉花瓣,随着微波去了。
  纵然落花有心随流水,不知流水有情恋落花否?
  辛夷指尖沾些溪水,凑在青衣唇边:“尝尝?”青衣却是自行弯下腰来,合掌捧起一捧溪水来,饮时掌中水未落半滴,倒是唇边不住漏下液体来,晶莹如珠链。
  “这是酒?”青衣微诧。溪水入口清冽甘爽,待到滚下喉舌,甘甜之中带上了些呛辣之气直冲脑颅,落入腹中又如暖玉般熨贴舒服,只是舌根微苦久久不散。
  辛夷微笑着抹去青衣唇边酒液:“不错,此溪名为玉醴,此酒名为回梦,它的源头,更是奇妙。”
  二人溯溪而上,溪流渐急,终于见面前一座大山拦住行进去路,不断有流水鸣泻,自山上而下。
  青衣见山动容:“这座山……这座山是整块玉石?”伸手抚上山壁,触手生温。
  “山上有眼玉泉,便是溪流的源头,不分四季,日日涌出泉水。”辛夷也将手掌印上石壁,却将头也靠在上面,侧着脸看青衣,墨中带紫的瞳笑意温软。
  青衣又伸掌捧起半捧回梦,启唇去尝。近源头处的酒味更浓,冲得她头脑一晕复又清醒,唇齿间甘苦交融。
  “辛夷,你带我来这里,又是什么意思?”青衣微微叹气,松开相合双手,半捧残酒落入溪中,溅起大朵酒花,钟鸣般的落水之声敲击耳膜,竟如斯冷冽。
  “青衣……”辛夷浅笑唤她名字,音韵间含着些些叹息,“人间传言,凡人饮了此酒,可得长生。你……可愿长生?”
  “如果不是为着什么而活,长生不过行尸走肉,要长生何用。”青衣凤眼轻轻眯起,淡灰色的瞳中含着怨毒,“我,就是为了复仇而活。仇不得报,此生当休。”
  “……你能否答应我一件事?最后一件。”
  “不能。”青衣干脆利落地回绝。
  辛夷轻笑,流水一般的漂亮:“真绝情啊。你可还没听那件事是什么呢。”
  “不必了。”青衣抬头瞧瞧天色,“我可以走了罢。”再晚些,那个混帐顺利自散仙飞升成神,便来不及了。
  辛夷一怔,一笑,一拂袖,一转身,一低首,绝代的飘逸风流。
  花间谁家少年郎,笑影复映青苔上。
  “你总是对我说‘我可以走了罢’,其实你若是真正想走,谁会拦你么?”
  “这是给你面子。”
  “我们是什么关系,你为何要给我面子?”辛夷没有像从前一般以一句“多谢”戏谑过去,而是带着淡淡的笑意,淡淡地反问她。
  青衣张了张口,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是啊,他和她是什么关系?师徒?朋友?抑或什么都不是?
  本意便不在于问出一个答案,辛夷也捧起一捧回梦,轻闭了眼,饮尽,脸上浮现温润浅笑:“这酒……越发醒脑了。”不动声色融化凝固的沉默空气。
  青衣轻轻应了一声,有些恍神。
  辛夷笑着扣住她的手掌,道:“你应声做什么?你知道回梦从前的滋味么?”
  被辛夷牵着在玉醴溪边缓步走着,掌心相贴,难以挣脱。但,并非是挣脱不了。
  “青衣……还会不会回来?”
  “不知道。”
  “还会不会想回来?”
  “……会。”
  明明知道此去九死一生,却还是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至少此刻,眼瞳中影印出辛夷浅笑的脸,呼吸的空气中有着他的香气。
  “辛夷……”
  “嗯?”
  “你的生命还有很长很长。”
  “也许吧。”
  “所以……”抿唇,不知道该如何说,“……算了。没什么。我走了。”
  辛夷很是好脾气地松开了她的手,眉眼含笑如常,淡烟流水,丝雨微云。
  —————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鹿角大仙的飞升华宴上,前一刻方祝声高唱,后一刻即众宾俱寂。
  一袭青衣颓然萎顿于地,青衣人的手腕足踝处,赫然四颗鹿角钉,乳白色血液自伤口汩汩而出,滴落地面石板。嘀嗒——嘀嗒——嘀嗒,清晰可闻,像是溶洞中钟乳石上水滴滴落的声音,敲击心上。
  头戴玉冠身着金袍的鹿角大仙手执青铜酒觥,棱角分明的脸上现出浑不在意,对身边男子道:“仙兄说的,就是她?”
  男子浅浅微笑:“不错,就是她。”
  烟紫袍袖,青丝滚边,腰身处以墨色勾勒出木兰花叶,一只长身薄翼的墨蝶盈盈飞舞。男子轻抚衣上墨蝶,浅笑如烟,俊逸清渺 ,颊上笑涡深邃。
  青衣人垂着脸,满头青丝散落,遮住面上神情,身子不住地轻颤,像是极怒,像是极悲。终于,她缓缓抬首,面现茫然,细长凤眼中一片空洞,失了焦距一般看向紫袍男子的方向。
  “为什么?”青衣人平板清冷的声音有些虚无缥缈,带着一触即碎的脆弱,尾音在空中漫散开来。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相思无益 君已陌路
  推开竹舍半掩着的门,莫忆见着了一舍冷清。虽然已算到谢紫微该是走了,然而待要真正面对时,却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心下一空,好像胸腔里一角陷落,剥蚀出孤寂的影子。
  她拖着步子踱进舍内。那呆子离开之前还将竹舍打扫了一番,书在几案上整整齐齐地摞着,空气中的香味很干净,明朗的太阳光影中没有点尘浮动的痕迹,没有遮拦地弥漫在舍内。
  呵,什么时候,她这小小一方天地也会有日光眷恋?冷笑一声,莫忆敛下凤眼,有着淡淡悲哀味道的珠灰瞳孔看着明显是小心翼翼地摆放于书堆上的一张纸笺与一条花枝。
  花枝正是抽芽的时候,花茎上伶仃地生着几枚侧芽,却又在成熟的紫褐色长枝上,烂漫地盛开着粉色花朵,花瓣薄弱如纱,柔滑似脂,稍微一动便袅袅飘下枝头。
  莫忆怔怔地拾起花枝,指间不知不觉握紧,噼啪一声响,枝条折断,自她张开的掌中跌落地面,残躯零落。
  有些僵硬地拿起书上纸笺,迅速扫视一遍,她轻舒一口气。原来,不是他恢复记忆了,而是偶然听她提到,便记住了……
  “在下匆匆与姑娘相别,未能当面而谢,实在惭愧。无奈家师已至,事出突然,故不及待姑娘归来。叨扰三日,幸得姑娘收留,感激不尽。在下听得姑娘曾谈及一花,凋谢于盛开之时,若有缅怀怅然之态,故寻来一枝,聊为薄意。
  “另:寻数日,尘俗事了,再携酒前来拜会姑娘,并当面致谢。
  “谢紫微 敬上”
  莫忆咬住唇低低冷笑:“你不是奉师父之命来收我这个妖精的么?现在作得这个姿态,算得什么?施恩么?”
  还特地去瀛洲寻来樱花……如今已是初夏,这枝花却开得烂熳,不是回光术是什么?
  术法纵得流光一时回溯,又如何。那些错过的,离开的,失去的,终究不可能挽回。岁月的风催赶着生命的帆一刻不停地前行,黯回首,早已隔江千万里,再也回不去。
  她突然觉得自己那样地疲倦,脑袋中空空荡荡一片,没有依靠没有庇荫没有生的意趣。明明她可以感触得到自己的存在,然而,她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
  疲倦,悲伤,还有寂寞。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是时光行进得那么慢,慢到每天她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心底的伤口随着每一次回忆溃烂,奔涌出血液,撞得胸腔钝钝地闷痛。可是不去回忆,她怕自己崩溃得更快。
  每年第一丝秋风来临的时候,她便要经历一次普通蝴蝶的生命历程——凋零,撕裂,死亡,结茧,离壳,重生。一千三百多年来,无休无止。然而,这不算什么。
  她只在乎自己,会不会忘记过去,会不会忘掉那个笑意温软的男子向她伸出手来、朗若闲云的模样,会不会忘掉他告诉她“我叫辛夷”时眼中流动着月光,会不会忘掉他站在铺天盖地的彤粉花雨中风华绝代地现身……因为他所有的温柔,所有的微笑,所有的宠溺,都是她欠他的。忘了,便还不清了。
  将腰间翠玉执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蝶翅的纹路细腻,袅袅翩翩,在耳边叩响,犹是当初辛夷浅笑着说“定情信物”时一样的音色。
  可是说话的人,哪里去了?
  
  当年辛夷在盛怒之下,出手击碎了鹿角大仙元灵。不顾四散逃开、惊惧不已的宾客,他面现心痛,轻柔地除去她四肢上的鹿角钉,烟紫衣袖拂过,馨馨香气四起,伤口已完好如初。
  “对不住,没能阻止他伤到你。”天庭问罪将至,他也不慌也不逃,只是拥住她,微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上。他带着笑,轻声道:“青衣你啊,笨笨的。明明知道打不过,还要来。明明,你还有我啊。”
  一直没有流泪的眼蓦地一片模糊。
  “如此,我看你还敢不敢说,我们两不相欠。”这个温润如玉柔情似水的男子,抬起头来看看天际涌起的浓厚乌云,笑得畅然,“哪,青衣,咱们便赌一赌,天庭究竟是让我们同生呢,还是共死?”
  威严的天将,震怒的天帝,惊讶的众多神仙,俱都来捧场。他们都不知,到底为何辛夷这散仙中第一流的人物竟会对同僚痛下杀手。
  日复一日的审问,辛夷始终浅笑以对。天星铁的锁链,锁不住宽大袍袖下坚定相握的手。
  只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结局会是如此!
  跪在庭上那个葛衣萝裙的窈窕身影,发出清脆如刀锋的声音,一字,一字,一字地割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辛夷上仙护法本座数千年有余,向来忠心耿耿。只因受到蝶灵青衣欺骗,一时不察,冲动之下,难免错手。还请帝兄念在幼妹份上,从轻发落。”
  因为山鬼的“求情”,她以意图刺杀上仙鹿角大仙未果为由,获“元蝶”之刑七七四十九日。而辛夷,行为不端,受蝶灵蒙蔽,被贬中界,轮回三世。
  听判瞬间,天崩地裂。
  三世三生,斯情已绝。
  
  呵,辛夷,你说错了。原来不是同生,也不是共死。
  而是生生死死,生生世世,相见不相识。
  上天,当真狠绝。
  
  莫忆倦倦地卧在竹榻上,静静地在初夏的阳光中眯起眼睛,纤长的眼睫覆盖住眼前的世界,困倦不已一般,渐渐熟睡。
  这场独角戏,何时才会拉下幕布?一千三百年了,辛夷,我可以走了罢?明明你留给我的没有希望,只剩下回忆了啊……
  莫忆这一觉,睡了十数天。其间醒了几次,睡意朦胧中,只觉得困倦,整个身子提不起劲来,手软脚软脖子软,脑袋中空茫茫地发晕,便只掩了双眼继续睡。
  上一次遇到如此渴睡情形,恰是一千三百年前。那时她自那些满口仁德的天神天仙处领了“元蝶”之罚,然后被告知,辛夷与她同期受刑,已被贬入中界重受六道轮回。
  竟是连他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竟是就此便成诀别。他犹自带笑的声音,泛着流水清波的墨紫眼瞳,就那样突然消失在她的眼底。便如秋日树杪间的黄叶,还没有听到它落下来的声响,一转身,就见到它已经安静地呆在了尘土里,面目全非。
  那个时候,当她知道辛夷已经不在她身边的时候,这个认知一下子堵得她胸腔里都是灰尘,任性地覆盖住每一个回忆的角落,漫漫苍凉寂寞。
  浑浑噩噩地回到辛夷与她从前住的地方,昏天黑地昼夜不分地沉睡。受过“元蝶”之刑的身体,全身骨骼薄脆如纸,而那只被戏言为“定情信物”的碧玉蝴蝶贴在胸口,触肌生温,却总觉得不够暖,不够暖,只努力将自己缩的更紧一些。
  她觉得自己忽然一下失去了世界。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什么都不存在了。连唯一真心关心过她的人,这个不可替代的人,也再不存在了。
  他是天下无双的一生一世独一人,从今往后,轮回一世、十世、百世,都再无一人可以叫做辛夷。
  也再无一人可以叫做青衣。
  纵然以后邂逅了,微笑了,她也不会再跟他打招呼说,辛夷,许久不见,我叫青衣。
  辛夷也好,青衣也罢,都被湮没在岁月季节的尘埃里,埋葬在时空的无涯荒野里。
  斯人已逝。
  可是辛夷,为什么明明知道你已不在,却还是那样地想你?
  春来花开,满眼灿烂缤纷,寻遍芳丛,却看不见那抹烟紫。种了无数的辛夷木,没有一株,开出花来。她抱住那些苍翠的枝干,轻声道歉,辛夷,我错了,是我任性,你不要不理我。
  当年一同酿下的梅花酒,如今再放可要坏了。我已经回来了,你也回家,好不好?
  好不好?
  
  真正清醒后正黄昏,夕阳暧暧,天边混着绯红橙黄黛紫,蒙昧一团云霓霞雾。
  莫忆懒散眼眸一转,榻边密色瓷盆内那株昙花早早便枯萎凋落了,孤零零地直身玉立。
  开了,又谢了。韦驮来了,又走了。
  倦倦地抚过只留下苍翠枝叶的植物,莫忆撑起半边身子,微微侧着头,带点迷惑神气漫不经心地看着它。
  你不会觉得累么?这样一年又一年地开花。
  你不会觉得迷惑么?明明物非人亦非。
  你不会觉得不值得么?为了一个永远不会再爱你的人。
  思念的田野已经荒芜,胡不归,胡不归。

红颜易老 千金难留
  竹门处忽然传来敲门的剥啄声音,伴随着一个灵动的童声:“青衣,你醒了吧?我可要进来了哦。”
  莫忆懒散地斜着身子懒得动,也懒得起身去招呼客人,只是冷声道:“这里没有青衣。”
  来人轻浅地发笑,也不伸手推门,就从竹舍的紫碧竹墙处穿身而过,萝裙翩然如翠绿花朵绽放,伴随环佩轻击的流水声音,少女容光灿烂地闯将进来。
  “怎么会没有青衣呢?”她的娃娃脸上一派天真烂漫神气,拍手而笑,“哪,这不就是么?青衣啊青衣,你找得我好苦啊。”
  莫忆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厌恶地瞥开眼,不去看她。
  “人家专程来给你道歉,抛下了手头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你还对人家这么冷淡,太伤人了吧?”少女微噘起嘴,藤萝腰带在指间绕来绕去,几分楚楚可怜。
  “你够了。”莫忆容色冷厉,“把你的做派收起来,哪儿来的回到哪里去,不敢劳山鬼大神大驾。”
  “还是这么讨厌我么?”山鬼垂下头,甚是挫败一般,蹭步挪到莫忆榻边,“当年是我……太不晓事。我真的知道错了,对不起,青衣,原谅我啦,好不好?”
  “楚,若,人。”莫忆猛地坐起身来,带些恨恨的目光瞪着山鬼,一字一顿地咬着她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就是当你做错了事后,可以堂而皇之地以一副天真无知的烂模样来求别人原谅。”然后莫忆冷笑,有些凄楚的悲凉,“你难道觉得我原谅了你,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山鬼一愕,顿时觉得眼中控制不住地涌上泪意,咬唇抬手抹了两把,“我知道现在什么都挽回不了了,可是我真心想要求得你们的原谅……当年我从天帝那儿为辛夷求情,将剔骨封印之刑改为重堕六道轮回之后,我看到辛夷那样看我……那样悲愤地看着我……我从来没有见到他那样的表情,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好像我做出了不可饶恕的事情……我就知道我错得彻底……好彻底……”终于忍不住哽咽。
  失去带来的心脏抽痛早就已经麻木,莫忆泛着悲恸的珠灰色瞳孔在听到门外远远传来轻微靴子擦击地面的声音时些微缩了一缩,低低地叹了一声:“他来了。”随即细长的凤眼顿时淡漠地涣散开来,了无生气地对山鬼平声道:“对,你错得的确彻底。”
  山鬼抬起微红眼眶,小心翼翼地看着莫忆扳着手指头平平地数:“警世香、醒世香、灭世香,一连三夜焚香,我已经让辛夷的记忆,永远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个不相干的人会有哪怕百万分之一的机会来拥有辛夷那一段过往。”
  她惫懒地捏诀:“我真的……很累了……”口中低低诵读咒文。
  山鬼不可置信地惊呼一声:“不!”双手结起法印,欲要扑灭突然从莫忆身际腾起的青色炎焰。
  莫忆费力抬袖,拂手一挥,山鬼便被她不知何处来的巨大力量飞击,撞到竹舍壁上,而后重重摔下。山鬼惊惶不已地撑起身来,带些哭腔哀求:“青衣……青衣……你不要这样,不要……”
  “我们的事,你管得太多了,山鬼大神。”莫忆带些讥讽的冷笑。身处焚莲火中,明明忍受着焚肌蚀骨的痛楚,明明元神在烈焰中受尽煎熬,她却仿佛若无波古井,只有珠灰色的凤眸泛开一片疼痛的死灰。
  “那个叫谢紫微的小子……”果然听见门外轻微的脚步声停下了,“……实在是可笑。呵,他想要什么难道以为我会不知道么?我耐下性子陪他玩一轮,结果不料他的演技如此拙劣到难以入眼,一拆即穿。明明是怀素老道门下最得意弟子,却又装成一副愚蠢笨拙模样;明明是自行施法落石堵了上下山的山路,却又推说雨大使然;明明身系除妖之责却最后又对我手下留情,甚至定下再见之约……如此两面三刀、谎话连篇、夹带不清之人,令人徒生厌恶……”
  门口有瓷器摔落地面粉碎的声音,混杂着震惊与难以置信。
  山鬼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莫忆此举不过是为了斩断谢紫薇与她之间似友非友的关系……山鬼只得僵硬地撑坐在墙边,一边看莫忆以言语伤害门外男子,一边终于忍不住地,落下泪来。
  莫忆蓦地停下了对门外男子的奚落,长眉有些颤抖地纠缠在眉心,牙根死死紧咬。焚莲火终是熬出了她的真身,眉心渐渐显现出碧色光芒,闪烁成一只蝶翼形状。她喉中有些凄厉地低鸣一声,两扇巨大青碧飞翼冲破脊背撕裂背上青衣,微微抖动,瑰丽夺目的流光在缓缓开合颤抖着的蝶翼上飞舞,璀璨鳞片闪烁着斑斓色彩,美丽得迫人呼吸。
  谢紫微终于推开门闯了进来,没有看跌坐墙边的山鬼一眼,只是娃娃脸上带着微怒与不甘,双手握拳向霎那绝美如浴火神祇的莫忆步步走去:“莫忆你错了,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走么?我不要你的命,也不管谁是辛夷谁是青衣,我只要……”
  莫忆厉声冷喝:“别过来!”周身青碧火焰猛地怒张吞吐,她身处其中已然形影模糊,衣裳摇曳。
  焚莲火但凡有修为之人沾染上便会炼化元灵,谢紫微自然知晓厉害,于是伸手捏诀欲唤来寒泉水灭火。
  “怀素子座下紫微真人听令。”谢紫微乍一听到自身封号略微怔愕,停下召唤转头看向神威凛凛、法相庄严的九嶷山神,“蝶灵青衣意图刺杀鹿角大仙未果,受到元蝶之罚后不思改过,堕入妖魔道,化名后藏匿深山,一千三百二十七年来共伤人三百七十四名,夺命一百零八条,擅用魔香。君当替天行道,铲除妖魔。”
  “原来……你真的杀过人……”谢紫微难以置信地睇向已虚弱不堪的莫忆。他算过莫忆的命盘,分明是从未杀生的命相啊……
  莫忆的声音模糊而漠然:“那是因为……你算的……是莫忆的命盘……而不是……莫忘的……”傻子真是傻子,不是早就告诉过他,她从前一直叫作莫忘么?
  山鬼敛下神光,不忍见莫忆灰飞烟灭状,重重地呼吸数下,菱唇边泛起苦笑。环佩凄鸣,穿墙而逝。
  莫忆,你若真的累了,便离开吧。我……我助你……一臂之力……
  碧焰忽炽,莫忆在焚莲火中竟粲然而笑,冷峭的眉目泛柔,凤眸魅然流光,新雪一般皎洁的容颜顿生绝美风华:“这样,算不算与你两不相欠呢,辛夷?”冰消雪融,蝶翼寸寸化烟,浴火的女子含笑而眠。
  不见了……  
  谢紫微失声喊道:“不要!莫忆,莫忆!”扑上前去努力想抓住消逝的女子,却只捉到一手青衣,焚莲火已经……已经熄灭了。
  他耳中分明地听见什么东西的碎裂声,恍惚间心脏好像被捏碎了,堵住了胸口,撕裂般令人疯狂的疼痛。什么碎了?他恍惚地低头一看,那只莹然翩翩的碧玉蝴蝶已经四分五裂,不见原来形态,自青色腰带处坠落到竹榻被褥上。
  悲恸之至,玄衣男子无知无觉一般拥住那团青色衣衫,眼中酸涩。
  谁在雨夜里手执纸伞应门,山风吹响篱围外如海竹林呜咽凄鸣,开门刹那,恍若天人,却是流转凤目淡声一句,进来吧。
  谁在山间鸣琴而歌,哀切无方,戛然弦断,却是幽幽一叹,傻子,连命也不要了么。
  谁在阳光下灿烂展颜,绚若繁花,惑人心志后若无其事道,不过是开个小玩笑,吓吓你。
  谁在状似心不在焉时学着昙花语气道,我自开我的,与尊者何干?唇现凄然而不自知,仿佛真是对着哪个人道,你忘了,我忘不了。
  那三天,竟恍如隔世。
  谢紫微终于将脸埋入衣衫内,闷声落泪。青色上水痕晕开,烧灼一般的暗暗黔青。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自青衣内倏忽滚出两颗珠子,一前一后地在木质的粗糙地板上停住。
  一颗幽碧圆珠径不过一指,柔光青莹,对着光可以看见珠子里隐约瞧见一只蝶敛起双翼的轮廓。
  另一颗半透明珠子足有鸽卵大小,闪烁蜡黄色泽,表面以蝇头小篆纂写着十六字: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不是我不愿意活下来,也不是我不愿意遵守诺言,只是路程太渺远,时光太寥廓,足够让誓言变成幻影,沧海变成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