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3-20

双面俪人 (兰京) 上

by 兰京

第一章

「敬谨亲王府四贝勒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喜棠格格愣住品茗的势子,呆望当铺掌柜的。「什么?」

「我是说,格格您府上这回送来的书里夹著一张信笺,上头写著这话,不知该怎么处置。」是要连书一起当掉,还是不小心夹带的?

「四贝勒是谁?」她又不认识。「这应该不是我家的东西。」

但她接过信笺瞥见上头的压角印,才蓦然领悟。

「啊,这大概是我额娘的娘家杂物,跟书本什么的混在一起了。这值多少钱?」

掌柜的努力压抑兴奋之情。「格格,这虽然是份满古旧的信笺,可是信上的用印,恐怕比信笺本身更有价值,您不妨回府仔细搜寻一番。」

「喔,好吧。」喜棠大而化之地将信笺随手一弹,飘向一旁少女的慌乱接应中。「钏儿,就交给你处理罗。」

她的懒散随意,看得掌柜的心惊肉跳。「格格,那信少说也有一、两百年的年纪,不能这么——」

「辛亥革命後,时局都变了,连三百年的大清也似乎不值钱,哎。」不过,管他的咧,各家王府照样庭院深深,关起门来过著一样的日子。「我要回去了。」好饿。

「是,是,格格慢走。」

行至华丽的厅堂门口,喜棠这才想起最重要的吩咐。「你可别把我来典当的事说出去喔。就跟以前一样,说我是来挑选些新鲜好玩的玩意儿。」

「当然。」一把年纪的乾瘦掌柜连连陪笑哈腰。「一切照老规矩,我会替您直接把银两转进户头里。」

「那就好。」私下典当古董古籍的事若给家人知道,那下一个被当掉的就会是她了。

一出宏伟的当铺大门,喜棠娇丽慵懒的贵气,立即攫住大街上众人的目光。她蓦然抬起晶灿大眼,悠悠远眺碧空中团团松软可爱的云朵。

热闹市街上的人们无不惊艳。多么有气质的干金小姐啊!粉雕玉琢,纤柔优雅,朦胧美眸似有千万个诉不尽的哀愁。遥望天际的恍惚容颜,彷佛即将开口吟咏伤春悲秋的迷离诗韵。这是数代荣华才淬炼得出的倾城风采,是老天偏宠才造就出的绝艳神态。她只不过微微驻足,就美得像幅画,连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如此玲珑玉人儿,想必正神思飘荡在琉璃彩云的浪漫情怀中……

好想吃肥软肥烂的炖蹄膀。

「格格,上马车吧。」始终在一旁恭敬沉默的老迈随从纽爷爷,一脸平和地淡淡说道。「您的肚皮太响了。」

「喔。」那就闪人吧。

主仆一票人从从容容,在大夥浑然失神、无心留意古怪的肚皮咆哮声之时,扬长而去,撩起众人无限倾慕之情。

真是娇巧柔弱,惹人怜爱啊。

返抵王府,喜棠一进自个儿花厅就甜甜娇唱:「大妞妞!你有没有想姊姊?」

一团影子欣喜地飞奔而来,直扑喜棠的怀抱,亲热得难分难舍。

「姊姊好想你喔。要不是今天非得跑当铺一趟,姊姊是绝对不肯跟你分离的。」

「汪!」大妞妞也是。

「哦,大妞妞!」喜棠像要融化了似地突然搂紧怀中肥肥的小哈巴,感动万分。「你为什么这么可爱呢?你害姊姊这么喜欢你,姊姊该怎么办?」

「格格,您可回来了!」几个嬷嬷闻声杀来,惊惶不已。「您是跑哪去了?府里出大事了却到处找不著您!」

「什么大事?」一人一狗眨巴著同样的乌亮大眼。「七哥决定请聚英班给太爷唱戏作寿吗?」

「我的小祖宗啊!」嬷嬷们慌得直跳脚。「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迷迷糊糊的?」

「先别嚷了。咱们快替格格更衣打扮,叫丫头们传话去,说格格马上到!」

「这是怎么著?」喜棠愣愣地被架入内房,火速打理。「该不会又闹革命了吧?」

「您再懒呼呼地晃荡下去,咱们的老命真会被您给革掉!」

「别给她梳架子头,改梳如意头!幸好我先前跟我南方上来省亲兼借钱的表嫂串了些时兴的花样,这下可在格格头上派上用场了!」

「你们到底是怎么了?」她是不介意这样被老嬷嬷们玩弄啦,只是被玩得有点没头没脑。

「格格,快!把手伸进袖管里!」

「可我想先吃点东西……」

「把手伸进去以後再说!」嬷嬷狂吠。

「喔……」好凶喔。

「格格,憋住气!」随即一团团白粉扑上喜棠的脸蛋,呛得她七荤八素。

「喂……」好过分喔。「你们再这样瞎搞下去,我真要生气了。」

一双老爪猝然箝住她肩头,几张老脸一片肃杀地瞪视镜中娇贵的反影。喜棠傻不愣登地直朝镜面眨巴大眼,难得见这群向来倚老卖老的嬷嬷们如此恭敬谨慎,没像往日那般恶形恶状,看来革命的威力还真是无远弗届哩。

「格格,您等的『机会』终於到了。」

鸡烩?「我不爱吃鸡,我想吃蹄膀。」

「董家的少爷们来了。」

这一句,可终於震醒喜棠糊烂的脑袋。

「既然来了北京,就好好儿住一阵再走。跟些小辈四处玩玩,也好同我多说些南方的新鲜事儿。」老太爷在晚饭桌上如是说。

华丽沉重的厅堂里,座上满满的一圈人,後头侍立一圈仆役,再後头则是来往奔窜的忙碌丫头,递茶递巾递水递菜,悄声穿梭。

席间最长的老太爷,不爱吃饭爱烟袋,迳自笑咪咪地吞云吐雾,悠哉闲串。

「谢谢太爷的招待。」戴著秀逸眼镜的男客乐道。「我也正想乘此机会好好逛逛北京——」

「只可惜我们时间有限,不便久留。」另一名男客冷吟。

「呃,喔,对……真是太可惜了。」眼镜大哥好失望。

「世钦,你净会欺负你大哥。」老手满是爱怜地假意谴责。「你们年轻人有的就是时间,哪会不便久留?」呵呵。

被诬陷为净会欺负人的董世钦,俊眸一瞟,眼镜大哥马上倾身补救。

「太爷,我说想留下来玩只是客套话,世钦说的却是实话,我们真的不能久留。这次上京,是专程来为您祝贺七十大寿,随即就得赶回上海了。」

「赶什么呢?」匆匆来去,多扫兴。

「有事业要顾啊。」眼镜大哥苦笑。「我们家不比太爷您家,有您在上头顶著,福荫家人。自我祖父两年前过世後,我们家这些小辈们就得自立更生,自求多福,没有闲情可以逍遥。」

「也难为你们俩了。」太爷含烟长叹。「在英国读书读得好好儿的,却突然被召回来当家,再也没空做公子哥儿们。」

「大概吧。」眼镜大哥嘿嘿笑,有些心虚。

显然他还是照过他的公子生活,根本没在用心当家。喜棠一边起劲地嚼著肥鸭,一边偷偷审视。

看来目前真正在当家的,应该是二哥世钦。留洋的,难怪脾气跟头羊似的,个性跟脸孔也一样地有棱有角,枉费父母给他生了副俊美绝伦的面容。亏他还是个有名有号的实业家,竟会笨到如此糟蹋本钱。

蓦地,董世钦瞥来一道寒光,吓得喜棠差点喷出整口鸭肉肥油。他干嘛突然这样瞪她?难不成他听得见她肚里在嘀咕什么?

他以一种在商场上厮杀斗狠的慑人眼光死瞪著她不放。她没辙,只好非常专心地研究起碗里的每一粒饭,在桌前东夹夹西夹夹,忙碌地扫荡盘中余孽,彷佛忙到没空理他。

「世方,你留英回来後,一定对东方女子再也没兴趣了。」太爷故意哀得很感慨。

「不会啊,太爷。」眼镜大哥天真地往陷阱里跳。「事实正好相反,我看了愈多洋人,愈觉得东方女子最适合我。愈传统愈好,而且愈东方味的愈好。」欧洲近来最时髦的正是神秘的东方调调。

「那你就在我孙女儿中挑一个吧。只要你看上了,就让你娶回南方去。」

「玛法!」席间各房格格朝著祖父惊嚷,有的错愕,有的狂喜。

怪不得,在座的除了老太爷之外,都是孙女们,没一个伯叔爹妈在场。也就是说,老太爷决定用谁去和番就是谁了,做父母的没地方插嘴反对。喜棠嗯嗯嗯地闭眸嚼著南味烧鸭暗忖,对其中淡淡的玫瑰香神往不已。

「这……不太好吧。」董世方不好意思地推推鼻上眼镜,欲迎还拒。

「没什么不好的。」太爷沉下神色,也停下了猛吸不停的烟袋。「我和你家太爷同朝为官,亲如手足,可是儿子们不肖,竟然彼此为了利益闹得两家失和。现在我只能寄望你们这些孙子们,把两家的鸿沟补起来,将来才能安心瞑目。」

「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董世方顿时飘飘欲仙,被浪漫的期待给冲昏了脑袋。「我觉得,太爷的孙女们实在各具风姿,美若天仙,很难取舍。但若真要勉强选一个,我会选——」

「我!」

与董世方伸展的手掌完全不同方向的喜棠豪迈起身,笑容灿烂,吓得他斯文俊逸的脸上大冒冷汗。

「我说呃,我想选的人是——」

「当然就是我!」喜棠开心地向他保证。

董世方僵笑得几乎抽筋。她难道没看见他展掌展得多用力吗?她难道看不出他展的根本不是她的方向吗?是他的手有问题,还是她的眼睛有问题?

啊!他骇然大惊。该不会,是她的脑筋有问题?

不只董世方,在座的各房姊妹们也呆若木鸡,不敢相信。

「喜棠啊,跟你讲了几百遍,女孩子家要矜持点。」太爷无聊地随口念念,又咬回烟袋逍遥起来。

「我下次一定改进。」她皮皮地缩肩挤眼。

「没有下一次罗。」老太爷笑呵呵。

「等一下!」董世方豁出去地喝止。「我、我并没有说我要娶喜棠。」

「没关系,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她可也读过好些先进的书,思想开明得很。

「我不想跟你谈感情,我想选的人也不是你。请你尊重我的选择、我自由恋爱的权利,否则这简直是在强逼我娶你,整个饭局像在给我下套儿。」

太爷手中的烟袋悍然拍上桌,惊动四座。最教人胆寒的,莫过於太爷凌厉的脸色。

「把你方才的话再讲一遍。」

糟糕,就算太爷有企图,也不该当场戳破。「我想……我说的应该够清楚了……」

「我人老耳背,你再大声讲一遍。」

死了,真的把老太爷给惹火了。这下可怎么收拾?说,等於自掘坟墓。不说,则是忤逆长上命令。怎会搞成这副局面?

一室死寂,在场的没一个敢出声,连仆役们都凝住了伺候的工作。

老太爷气在头上,场面更加沉重尴尬。

哎,看来她还是美梦无望。罢了,她早该学会认命,只是韧性太强,就是很难放弃。看,这回可出大糗了,一定会被各房传出去,笑翻北京城。

「玛法,您别这样逼人家嘛。」喜棠乖乖照著满人称谓唤著祖父。「世方大哥不愿娶我就算了——」

「婚事改由我承接。」

董世钦淡漠的一句,就聚拢了在场的几十对眼睛。

他既没有继续表态,也不曾观望一下众人,迳自优雅地享用美食珍馔。老半天後,才雍容气派地搁下碗筷,随意地微微掠手,下人们立刻俐落上前收拾。

待他以白巾拭妥嘴角,精锐的鹰眼才霍然上调,瞪得众人蓦然心惊。

喜棠更是好奇。她先前被他凶悍的气势盯得不敢窥他,这一细细观察,才发现这董世钦真有意思。他和他大哥都剪著时髦的短发,也都长袍马褂,可董世钦就是有股说不出的奇异魅力,让人觉得他是个欧洲绅士,只不过外头覆著中国的包装而已。连用膳,都像在吃西餐。

「就这么说定了。」

他的结论,同他的白巾一道淡淡搁下,全场呆怔。唯独老太爷,微有不悦地吞吐云烟,眯眼审度。

「太爷既然希望藉孙子孙女们的联姻,来改善两家僵持已久的交情。那么,谁来负责嫁娶都没有关系吧。」他冷道。

这个董世钦!喜棠真想替他鼓掌喝采。他真是老奸,不但识破太爷的诡计,还轻轻巧巧地堵死太爷的路,拿太爷的说辞来对付他自己。

联姻根本只是藉口,太爷真正想要的,是董世方长子的名分。行二的世钦,就算娶了他的孙女且生了儿子,仍然算不得长房老大,有什麽用?

不愧是一代枭雄,佩服佩服。可是咧,她生性淡泊得很,又懒散透顶,这么认真而刚烈的古董铁汉,还是留给其他识货的女杰享用吧。

「玛法,您真是的,老爱作戏,胡开玩笑。您平日吓唬我们倒也罢了,可是别这么吓唬客人呀,人家会当真的。」喜棠甜甜地嗲声埋怨,制造台阶。

「就、就是啊。」别房的姊妹们连忙顺势呼应。

「原来如此。」董世方霍然舒坦下来,连鼻上眼镜也舒滑下来。「太爷只是说著玩的……」

「放肆!太爷岂是那种轻佻之人?」

董世钦这一威武低斥,再度弄拧了气氛。喜棠暗暗缩头缩脑,偷做鬼脸。看来这家伙是有意要和太爷杠上,绝不跟太爷的阴谋妥协。

「太爷既然有意藉联姻拉拢两家关系,做小辈的照办就是,怎可用玩笑话来污辱太爷的用心良苦?」

哇,这顶大帽子一扣,太爷根本下不了台,只能硬著头皮撑到底。

「晚辈在太爷面前失礼了。」董世钦起身郑重致歉,威风八面。「我代大哥向您赔罪。方才他指称您是说著玩的,太过冒犯,还请太爷见谅,勿跟小辈们一般见识。我们日後必定更谨言慎行,不敢再犯。」

太爷满肚子窝囊,却只能猛吸烟袋。他的计谋非但没施展开来,还反过来被箝制在董世钦的布局里。这小子,著实不可爱!

「迎娶之事,晚辈自会尽快处理,不使太爷担心。」

喜棠猝地被他调过来的鹰眼慑到,乌云笼罩。

「今後就请你多多指教。」他非常非常地有礼貌,狠狠吟道。

「啊!」她这才搞懂。「新郎换人了,可我还是得嫁去和番?!」

番人变脸。

完蛋!呃……她、她现在捂嘴,好像有点来不及呵……

「三天後,劳你大驾,准备昭君出塞吧。」

☆☆☆

番婆深觉不妥,便邀番人隔日下午水阁小聚,假赏荷之名,进行谈和。

可喜棠左等右等一下午,太阳都快掉到屋檐底下,还不见董世钦人影。明明已经差人知会过他了呀,怎么会这样?

「说不定人家还在气头上。」随侍在侧的钏儿朝自己摇扇乘凉,顺便呵欠。

「这麽小心眼。」亏喜棠还觉得他满有男子气概的。一个愿意替兄长收烂摊、扛责任的大丈夫,竟为一句「番人」,就跟她小鼻子小眼睛。

「人家可是出洋留学的贵公子,被你讲成这样,他哪会再来?等著再被你羞辱一顿吗?更何况,人家是来作客,又不是来作奴才,凭什麽听你一句传唤,他就得速速来报?」

「哎呀!」对喔,她怎么没想到?「应该是我去拜见他才对。」

马上起身,打铁非得趁热。

「可是格格,你明明说今儿个下午要放我假的……」只因著董二少爷迟到,她的假期就得跟著泡汤?

「那你替我把点心什么的一道端去,然後就去见你的心肝赵老八吧。」

钏儿羞得急急嘘声,匆匆跺脚。这迷糊格格,平日懒散懒散的,却又常突然精得教人手足无措。

来到董家两位少爷和一干随行暂住的院落,冷冷清清,安安静静。

奇怪,人都跑哪去了?好歹也该留个人看守吧。

「喂!有人在吗?」

等了半天,没有回应,只有树声沙沙作响。

喜棠和钏儿在小庭园里互望老半天,也不知出什么事了。

「居然连个听差也没留下。」

「那……格格,我们还是走吧。」感觉有点怪怪的……

「不对。」她不退反进,小心翼翼地探入屋里。「没有风,为什么会有树叶声?」

「不要啦,格格。」若不是钏儿两手捧著点心,真会赶紧拉住好奇的小人儿。

「怕什么,这可是我们家哩。」自家探险,格外有趣。「搞不好我们会成为某个血案的头号见证……」

她正乐在头上,没想到竟与偏厅里的董世钦对上眼。她吓呆了,他也怔住,满桌纸件顺势滑跌,流泄成一条小瀑布。

喜棠痴痴傻傻地僵愣著,忘了礼数,直对著董世钦猛瞧,浑然失神。他跟昨晚夜宴上看到的人完全不一样:工整服贴的西式发型此刻狂放地溃散著,像被人懊恼地爬梳了几百次。她这才看分明,他的头发天生带鬈的,看来好野。昨日严谨的长袍马褂也被西式服装取代,雪色衬衫外罩著小背心,紧绷著他精壮结实的胴体,勾勒出俊美的腰线,突显了宏伟的胸膛。而那一眼就可看出是上好英国料制的西裤,更展现了他强壮硕长的双腿。

喔,糟糕。她没想到他一改头换面,会如此更具杀伤力。心脏有些不堪负荷……

「格格?」

「有事吗?」不只钏儿,连董世钦也感觉她不对劲。

「呃,那个……」怎么会有点呼吸困难?「我、我在院外叫了好久都没人应……」

「你哥哥们带大夥逛八大胡同去了。」他仍凝著翻阅中止的势子,一脸狐疑,不明白她突兀的存在。

「我……我在水阁等了你好久,想你是不是忘了……」

「忘了?」俊眉微蹙,魄力逼人,彷佛这话很是羞辱。

「就是呃,我一早差人跟你约的午後小聚。」

「可现在连午饭时间都还没到。」

她被他的义正辞严慑得方寸大乱。「啊!那……对不起,我搞错时间了!我马上离开……」

「格格!」钏儿忙低嚷。「现在早已申时末,太阳都下山了。」

那……他说什么午饭时间没到,是在暗示她他根本不想赴约罗?

「我再问一次,有事吗?」

为免承认自己的疏忽,董世钦乾脆强势主导,理不直但气很壮地威武恐吓。

喜棠尴尬地嘿嘿嘿,莫名其妙地乖乖赔笑。「我只是想……跟你谈谈昨天的事。如果你不愿意谈的话,也没关系……」

她果然误会了。

打从一早得知她想约他私下谈谈,他就拚著老命赶紧处理所有要务,好腾出空档赴约。谁知道竟处理过头,害对方呆瓜似地等了一下午,特地前来探望却又劈头就挨骂……

他本意并非如此,可这种事该怎么解释?

「坐。」

他心烦意乱地抱起圆桌上所有文件,找不到够大的地方安放,只好全丢往炕床上。

「这些是我家特制的点心,请慢用!」喜棠亟欲讨好地指使钏儿将美食呈上,铺满一桌面的精致花样。

「格格……」她跟赵老八约好的午後小聚……

好啦好啦,先下去吧。

两个小姑娘叽咕叽咕地比手画脚,挤眉弄眼,看得他颇不自在。这样也好,等侍女退下了,再好好跟喜棠私下致歉。真是,他怎会出这种错……

困扰之际,他本能性地举杯饮尽,随即一怔,愕然凝望见底的清透玉杯。

「那个是还没闹革命前,太后赐给我家的厨子亲手做的,很爽口吧。」趁他心情好,再给他倒一杯。

他微蹙眉心,似乎想判断淡雅荷香之中,隐含的某种危险信息。该不会是他太反应过度了吧?

「另外还、还有我家饽饽房特制的水乌他,和其他王府做的口味都不一样喔。这个荷荷、荷叶饼,也很独到,我们家每年六月才吃得到,你来得正是时候呢,你快尝尝看!」

「凉掉了。」

「喔……」她难堪地傻笑,把他的怜惜误会成挑衅。

真糟,他好像对她真的很反感,摆明了不友善。怎么办?要先行撤退,还是硬著头皮继续下去?这事不能再拖了,他们後天就要带她回上海,筹备婚事。

「董二少爷,我们就乾脆把话一次讲开吧。」她豁出去了。

他原本正想婉言安慰她特备点心却苦等一下午的委屈,没想到被她抢了无机,让他没了致歉的余地。

她想讲开她和他之间的牵挂也好。毕竟这些年来,他也一直深深惦记著她。昨晚夜宴上,看她面对他时的陌生和闪躲,还以为她完全忘了他是谁。原来她是矜持,不好意思在那种场合里叙旧情……

「我想知道你在这桩利益联姻上,想得到的好处有哪些?」

他俊美刚棱的面容顿时凝结,半晌後,逐渐显现隐隐咬牙的抽动,以及森幽的冷睇。

喜棠状似公事公办,理智超然,实则桌下十指早扭成一团,凉凉发汗。

「你特地找我,就只为了谈条件?」

「呃……是啊。」

「这是我和你太爷该商议的事,你只要专心当你的新娘子就成。」

他每一字都说得很轻很柔很合宜,她却听得毛骨悚然。而且,她提的问题既合情又合理,他为什么却好像有点受伤的模样?

也许是她会错意了,但他看起来真的很挫折耶。正想更进一步仔细观察,却被他猛然仰头饮尽杯酒的势子吓到,连忙缩回拉长的颈子。

「你要谈的事已经谈完了。」

呃?居然对她下起逐客令。「我刚才提的条件一事……」

「我自会跟你太爷谈。」

少来,她才不要被排除在外。既然是用她的终身和番,就得给她应得的利益。「你有你的利益条件,太爷有太爷的,我也有我的啊。」

他咬紧牙根,捺著暴烈的火气猛灌佳酿,眼神浓浊,更加煞气逼人。

「你有什么条件?」

「我也没有什么很大的条件啦……」呵呵呵,笑得好呆。「只有……一小个。」

「说!」

倒空的翠玉酒壶被他连同这字一道重重拍上桌,震得她一缩,连口水都不敢吞,遑论瞄他一眼了。

「就、就是啊,那个,礼服的问题……」

「你他妈的迂回半天,要跟我讨论的就只是捞什子狗屁礼服?」

喜棠被他没辙的连连低笑惊呆了。他笑得太突兀,态度也转得太奇怪。

「礼服啊。」他惬意地仰头长叹,松松领口的紧窒。「管他中式西式、红的白的,结果还不都是一样。」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她绝不一身缟素地嫁出门,活像出丧。「我说的礼服不是指这个,而是——」

「一样的。」他慵懒而眼神挑逗地撑肘前倾於桌面上,朝她沙哑呢哝。「礼服就像礼物,最终的目的就是让人剥开它,看看里头包藏著什么好玩的东西。」

她听不太懂他的弦外之音,却被他撩人的魅惑搞得有些晕头转向。

「你的衣服里包藏了什么秘密呢,嗯?」

「没、没有啊。」喔……他再这样若有似无地笑下去,她就要含笑九泉了。

「小骗子。」他嗯声轻甩食指。「你刚进门时,我就瞄到你的底细了。」

天啊,这个是不是、就是、书上所谓的调戏?太可怕了,害她几乎融化——其实已经融得差不多了,只剩发软的身子还勉强撑坐在椅上,音容宛在。

「棠棠。」

一道鼻血滑下她唇前,她却呆酣得毫无所察。

「来。」

大手温柔地展在她眼前,继续施展男性的魔力,她却一动不动地僵坐著。

「你不是要和我谈事情吗?」长指再次朝她不断勾引。

对,要谈。但……不必靠他太近吧。

可是等她乍然回神时,自己已站在他魁伟的怀中,鼻尖顶著他胸膛,俏臀上还覆著两只不断抚揉的大掌。

这是在搞什么?

她惊醒地朝壮硕的胸膛猛力一推,却被一只巨掌轻巧地又倏地拉回,扑跌入怀。

情况不对,大大地不对!

「董二少爷!」

「叫我世钦。」他倾头吻著小人儿的脑袋顶上醇笑。「不然我要处罚你。」

「请、请你……」要命,怎么这个捆抱推都推不动?「请你好好地听我说话!」

「我有啊。」

拜托,他该不会是醉了吧?可那壶荷花酿酒力薄得跟茶没两样,哪醉得倒人?莫非,他这是在藉酒装疯?

「董二少爷,请你立刻放开我!」否则她就叫人。

「喔……你、完、了。」他好得意。

下一刻,喜棠便尖叫地被他一把扛上肩头,悠哉踱往内房。

「干什么?你若敢胡来,我就叫翻你这座院落!」

「真的吗?」他欣喜地压伏在摔入床榻的娇娃身上。「你可以叫到那种地步?」

「那、那当然——」不!她只是随口恐吓,但此刻绝不能示弱。「你若有本事,尽管动手,我保证叫到天翻地覆!」不把全宅子的人都吼来才怪!

「哇。」太崇拜了。「看来,我非得拿出全副本事不可。」

他豪迈地扯开自己胸前衣物,钮扣应声蹦落,暴露嚣张的雄健肌肉。

喜棠已经吓到三魂去了七魄,目瞪口呆,气息惊断。

「既然你要我尽管动手,」他开心地活动著十只长指,骨节喀喇作响。「那我就不客气罗。」

☆☆☆

「喂,你到底还要赖到几时啊?」

唔……搞什么,吵得他几乎脑袋爆裂。

「世钦,你这小子。」一阵暧昧笑声扬起。「我就奇怪你怎么不跟我们到八大胡同逍遥去,原来你是躲在屋里逍遥啊。」

「你小声一点行不行……」噢,他连自己的轻声细语都听来如雷贯耳,彷佛千军万马在他脑中大步行进,踏烂他的头。

「你该不会是沾到酒了吧?」本来一直在床畔取笑他的大哥世方倏地敛起笑容。

「我早就戒了。」他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起身,还是深感生不如死,哀嚎不断。「而且我一直都一个人待著。」

「那就好,可你的模样就像喝过酒的德行。」看厅里桌上隔夜的点心,的确没什麽酒的踪迹。「谁给你送来的点心?看来挺不错的。」

点心?世钦微怔。「什么时辰了?」

「早上十点多。」世方抓了块精巧小点入口,双眼登时发亮。「哪来的极品?」

「不是你叫人送来的早点?」

「我跟大夥逍遥一整夜,刚刚才吃饱回府的,哪有闲情替你叫早点。」

他不解,一片混沌的脑袋似乎有些诡异印象。

直到小心翼翼下床的刹那,他才从自己凌乱的衣衫震回意识,当场煞白俊脸。

「你今早心情不错嘛。」世方朝他奋发向上的男性吹哨致敬。

不对劲!

世钦霍然掀起被褥,整个人惊呆——

血迹凌乱,壮烈非凡。

「我的妈呀,你『那个』终於来了吗?」

世方还来不及讥笑两声,就被失神的老弟头也不回地一拳揍倒,跌滚在地。

不是梦?他纵情驰骋一副雪嫩娇躯的记忆,是真实的?他放浪蹂躏一身丰腴细腻的感觉,也是真实的?一大堆狂野的姿态与娇弱的挣扎,在他脑海中翻涌显现,几乎断尽他的气息。

老天爷,他到底在神智不清时,对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就在他懊恼爬梳一头性感乱发时,某个形象呼之欲出。那娇细的呻吟与哀求,坚挺饱满的酥胸,粉艳鲜嫩的乳头,柔润脆弱的小小瓣蕊,以及少女禁地的紧窒……

「二少爷。」仆人传唤。「喜棠格格有请。」

一道猛雷劈破了他的混沌。

是她?!

第二章

到了约定的东祠堂,世钦没见著喜棠,只看到钏儿一脸惊吓地朝他呆瞪。

「喜棠呢?」

「格、格格没来。她、只是差我来跟您传、传报一声,说是……」

「她为什么不亲自来说?为什么不约到厅堂去?」却教人躲在这种王府偏僻之处交涉。

「奴才、奴才不知道……」钏儿老远见他杀气腾腾,就已双腿发软。如今又给他连连重声咆哮,呆到只能颤颤发抖。而且,董二少爷魁梧巨大,一站定她跟前,就堵满她的视野,连天也看不见。格格也真是的,这麽恐怖的差事,干嘛不找纽爷爷来做?

「她出什么事了?」

钏儿瑟缩。「您……不是应该比奴才还清楚吗?」

世钦凝著肃杀面容。「她现在状况如何?」

「奴才不是很清楚……」她跟赵老八也是混到七晚八晚才回府。「只听格格哀叹她身负重伤,下不了床了。」

凌乱的「血案」现场,立刻冲击他的脑门,画面惊人。

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她还没过门,甚至根本不懂男人,就变成他酒後肇事的罹难者——虽不死亦不远矣。

「她要你跟我说什么?」

「格格交代,关於联姻的条件,您的回应……」

「除非我见到她本人,否则我绝不回应。」

「董二少爷?!」钏儿惊叫。「您上哪儿去?」

「跟她对质。」

「不行不行!」她拔腿狂追,狼狈拉扯。「格格不能见人,您也不能直接见格格。我去替您把人请出来,别直接乱闯!」

她若会出来见他,就不会派个侍女来跟他谈判。

他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

「董、董二少爷?」长廊上的家仆纷纷闪避,错愕不已。

「请别这样,董二少爷!」钏儿几乎是巴在他膀臂後头被拖著走。「你们快来人,他想闯到格格的院落去!」

「这……」仆役们没了头绪。「咱们快去通知老爷和福晋!」

「不能通知!谁都不准把这事传出去!」平日不动如山的慵懒老仆纽爷爷紧急喝制。

世钦凭著多年前的印象,就知道她住的蔷薇跨院在什么方向。

她完全不记得他了,他却一刻也不曾忘怀。夜宴那晚,她一出现,他就再也移不了视线。她还是一样小巧玲珑,甜美娇慵,甚至比以前的她更加令人惊艳,却天真依旧。昨日她亲自跑来找他,伫立厅门的刹那,他再一次失了魂。绕遇半个世界,看遍天下佳丽,唯有北京城重重深院中娇养著的玉娃儿,能教他牵肠挂肚。

对於联姻,他不在乎她原本想嫁的人是不是他,他宁可横刀夺爱,也一定要将她得到手。但不是用这种方法,不是为了方便他酒後乱性。

他把一切全搞砸了。

「董二少爷!别——」

世钦大步杀入蔷薇跨院,花厅里只有吓呆的侍女们,内房也无人,床褥整齐,炕上空荡,炕桌上却有残剩的点心,以及一杯熟茶。

「你是要自己出来,还是要我动手後才出来?」

全屋子的人,没一个敢对他这凌厉的自言自语有任何回应,全挤在一起哆嗦。

或许他的态度有些不妥,但……先解决事情後再补救。

「喜棠,出来!」

他的焦心呼唤,除了他自己以外,每个人听了都吓破胆,像给巨炮轰到。

她躲他,她竟然被吓到开始躲他。

世钦心一急,就开始动手抄家,仆役们哇哇叫,有的冒死阻止,有的快快弃主逃命,场面大乱。

「董二少爷,格格不在跨院里!」

「请住手!格格她……去二福晋那儿请安了!」

「董二少爷!」

这群恼人苍蝇围著他乱乱飞,让他的焦急转为恼怒。为什么说得好像他会对她怎样,防他像防土匪似的?

「喜棠!」

「格格不在,还是请您……」

他每个角落亲自抽查,连床底下也不放过,只差没把如孩童一般高的大花瓶给倒扣过来。蓦地,他越过七手八脚劝退的众矮仆头顶上,远眺到另一个可疑之处。

「董二少爷!」仆役尖叫。

「别这样!格格她——」

书柜门扉被霍然敞开时,滚下一堆书卷。数本册子顺势散落,其中几本,正跌趴在呆娃头上。

双方寂然互视老半天,几乎海枯石烂。

他没想到,喜棠会连这么窄小的地方也死命躲进去,而且还紧抱著她最贵重的家当——爱犬一只。一人一狗,两张呆脸,四只大眼,让他差点忘了自己是来找什么的。

某种无法解释的感觉,令他漾起极难察觉的微笑。

简直可爱得一塌胡涂。此刻的她,活像个装在大盒子里的洋娃娃,环著毛茸茸的小哈巴,一起瞠著乌亮双瞳朝他眨呀眨,给完全吓傻了。

只要她不怕他,他就心满意足。

「你做什么躲在这里?」

这声沉吟一出,不仅喜棠为之一缩,连世钦自己也怔住。明明心里颇为欣喜,为何话却重得像在兴师问罪?

「我……进来找狗。因为大妞妞她……跑进来了。」她有一眼没一眼地怯怯瞄他,又速速垂下。

「谢谢你差劲的藉口。」他暗惊,不知嘴上冰冷的回应是打哪儿来的。「如果你觉得已经将我敷衍得差不多了,能否请你出来谈话?」

「喔……」她不好意思地红著两团粉颊,乖乖出柜,像个等著挨骂的小顽童般,环紧爱犬杵在他跟前缩头缩脑。

她好小,小到似乎只要他呼一口气就能将她吹倒。他盼望多年,今日才终於能确实地与她面对面。可是他该如何碰触她的身体与心灵,才能极尽呵护,又不致被他的鲁莽所伤?她还好吗?需要他什么样的弥补?

「你昨天究竟给我喝了什麽鬼东西?」不,他真正想问的是……

「荷、荷花酿。」她原本就已羞到没脸见他,现在更被他吼到抬不起头来,埋首在大妞妞的狗毛里。

「你没事干什么拿酒灌我?」别……这也不是他真正想说的。

「我没有……那个荷花酿,薄到根本算不上是酒,我们家……都拿它当点心来玩的。」

他受不了地拧著鼻梁吐息,看得喜棠七上八下,心脏无力。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应付这局面,只觉得自己快被他的男人味迷得厥过去。

通常女人都会如何面对跟她有了肌肤之亲的男人?她觉得自己好像中毒更深,由先前单纯的一见锺情,病入膏肓到晕头转向的地步。世钦不光是面目俊美而已,他一旦懒懒地神秘笑起,帅到足以杀死她一百次。他的唇也不光是发出浑厚醇郁的低语,一旦吻上她的嘴,强到足以杀死她一千次。

只有一件事除外——那太恐怖了,她没胆缅怀。

啊,大妞妞,她该怎么办?她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么莫名其妙地、这么不可自拔地突然深深喜欢上一个人?这太奇怪,也太没道理了。而且,她暗暗迷得天旋地转的人,此刻正摆明了很受不了她…………

他受不了的是自己。

搞什么,他想的跟他问的,为什么一直差个十万八千里?他到底是因为担忧她而来,还是为了讨伐她才来?

该死!一团乱帐,愈扯愈烂。

「我们就事论事,先搞定问题关键。」重新开始!

喜棠肃然起敬,再度拜倒於他在商言商的另一种冷酷面目。

「你想尽办法私下约见我,又拚命迂回示好,甚至拿酒灌醉我。」

「那个……」不是喔,是他自己酒力不好……

「你最终的企图,就是要与我谈条件。」

没有啦。她其实有大半用意,是希望跟他和好……

「而且是不能公告他人的条件,是吗?」

「呃……」这点倒是没错。

「你的心机实在比我想像的还深。」

啊?他是这样看待她的?

「直接把你的条件开出来吧。」

「请、请问……」

正绝望地闭眸等待的世钦,微微睁开一条缝隙。双眉深锁,看来格外狰狞。

「我只是想问一下,就是呃……」

「你能不能别躲在狗後头说话?」他这人向来不苟言笑——从不跟狗说说笑笑。

「喔,对不起对不起。」她尴尬地嘿嘿嘿,赶紧把大妞妞搁到地上去。站回身子的刹那,才突然感到一股失去防备的恐慌,身前一无屏障。

「你想问什么?」

「一、一、一件、很很、很私人的、的、的事。」

他淡淡地朝周遭仆役们一撇下颚,就将在场的一干杂鱼全给扫出去,只剩两人对峙。

喜棠差点跳脚。现在不只大妞妞,她连助阵的旁人也给他清走了,怎么办?

她再怎么大胆,也不敢再和他单独相处。昨日惊世骇俗的记忆犹新,她没胆这麽快又面对类似情境。她是很倾慕他,但那是指有旁人在的安全场合。现在该如何脱困?

「你要跟我谈什么私人的事?」

他站近她跟前的势子,慑得她寒毛悚立,面白如雪。

「我、我只是想问一下,你是不是认为我很现实?」

「怎么说?」

她一定是给吓到脑袋抽筋了,才会有种他好温柔的错觉……「因为,你一直在说我企图怎样、打算怎样、不惜灌醉你怎样怎样的,好像我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那又怎样?」这并不影响他对她的喜爱。

唔,他真的把她看得满恶劣的。「其实啊,关於我原本想跟你提出的条件……」

「就照你侍女传的话那样,我一概接受,完全办到。」

「啊?」钏儿应该已经告诉世钦,她不需要他的任何回应啦。

怎么她才决定放弃谈任何条件,他就反过来答应她任何条件?事情怎么会弄得怪怪的?

她为了保有一段单纯美好的恋情,不惜牺牲掉她本想得到的好处,怎会变成世钦突然无条件投降,任她予取予求?

该不会……他是在暗示,他无意与她谈任何感情吧?那他们之间,岂不只剩下交易了?

「你嘴巴张那么大做什么?」他蹙眉。

「呼吸新鲜空气……」

看她两眼一泡泪,他还以为她是要打个霹雳大呵欠。

「你的条件是什麽?」

她沮丧至极,垂头哀悼自己短命的恋情,什么都不想谈。

他根本不在乎她会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无论她要什么,他只有一句话:没问题。原以为这样可以讨她欢心,但情况竟与他预期的完全相反。这其中出了什麽岔子?

两人各自沉默,对峙半天,世钦愈发感到自己的庞大与笨拙。既不适合这座小巧雅致的院落,对眼前娇娃的纤柔心思更是手足无措。

「可以坐下来谈吗?」

喜棠这才顿悟,她一直让客人罚站。「请、请自便,别客气。我来帮你倒杯——」

「不了。」他淡漠地按住她忙乱的小手。

他还在提防她啊……「这是茶,不是什么会灌醉人的怪东西。」

「我知道。」他专注盯牢对坐的落寞小人儿。「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让你受委屈,而是怕你受委屈。」

先前又是挨骂又是挫折的她,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突然走起好狗运了?

「我知道这事对你有些难堪,我仍得确实问清楚。」他不自觉地严厉握紧在他箝制中的柔荑。「我昨天伤了你吗?」

其实不需喜棠回应,看她骤然涨红的呆相即可明白,但他就是要一个具体的答案。

「喜棠?」

「我、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他捺著性子吐息,保持温和。「基於我们俩的婚约,我有义务告知你实情。我的酒品很不好,一醉就不省人事,甚至连自己干了什么都不清楚。现在只有你能告诉我,昨天究竟发生什么事。我再问一次,我们昨天是不是……我的意思是……」

可恶,这种男女苟且之事,要怎么问才比较文雅?一旦文雅,又该怎么把事情确实厘清?

他受不了地又一次猛力爬梳浓密的鬈发,万分狼狈。

他妈的!「我是不是上了你了?」

她被吼得快快点头,一脸呆愣。

老天爷,他这只禽兽!

「好,既然如此,我们就一次把事情谈开。」他重重吐息。「我为自己的恶行郑重向你致歉,我愿意为此负起一切责任。」

「不、不用负什么责任啊。我们、已经有、有婚约了,不是吗?」

「但那并不代表我就有权在婚前侵犯你。错就是错,我无法容忍自己拿婚约当藉口。」

「喔……」世钦此刻看来好帅喔。

「眼前有一项问题,我们必须合力解决。」他搁在桌上故作怡然的交握十指,紧绷得喀喇响。「我也承诺你,无论你的决定如何,我绝对帮你到底。」

她快被他的男子气概迷晕过去。有他这么动人的回应,教她去死都甘愿。

「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噼啪一声,喜棠的浪漫情怀顿时迸裂。「什、什么?」

「你还要这桩婚事吗?」

他这是什么意思?

喜棠的小嘴开开合合,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还有什么好说。他是不是上过她之後,觉得她不适任,所以打算解聘?那,他现在跟她谈的重点,是她的遣散福利了?

「我这么提议,是为了尊重你的意愿。」他暗暗清了清喉咙,强迫自己把话吐出来。「因为,昨天那件意外之後,或许,你会对我有些改观,不愿意下嫁我这种人。」

她不懂。世钦的意思,怎么老跟她想的差好多?

「你若仍愿意嫁我,我会很感激,也定会尽可能答应你提出来的任何条件。你若不愿意嫁我,想另觅更好的对象,我也会倾力协助。」

「协助我什么?」

「钱。」他的视线有力地钉入她双瞳。「纵使我无法还你童贞,我可以付出让你夫婿完全不在乎这点的价码。」

她傻眼。「你干嘛要这样?」

「赎回你的幸福。我不能让你的终身,完全牺牲在我一次的疏失上。」

吓死人了。她这辈子,还没被人看得这么贵重过。「万一人家狮子大开口呢?」

「开多少,我就付多少。」他不会拿她的幸福来讨价还价。

喜棠呆瓜似地僵坐著,半晌合不拢嘴。愈认识世钦,就愈发现他的不同面貌。而且,愈是发现,她愈是心动。这种好货,不先下手为强,难不成还拱手送出去给人抢?

「你的答覆如何?」

「我、我觉得这样、就很好。」她原本也想学他那样,表现一下冷静雍容的气度,不料才优雅地颤颤啜了口茶,就呛得满桌都是。

「哪样?」他高度警戒地绕到她背後,温柔拍抚。

「我咳咳、不需要改变婚咳……」他的大手几乎烧烫她的背,害她咳得昏天暗地。

「你是认真的吗?」

她困窘地任小脸被他捧在双掌间,尴尬地闷咳著,深怕口水不小心喷出去。

「我希望你是慎重考虑过再回答我。」

被他这样倾头对眼地专注凝望著,她脑浆都沸腾了,还能慎重考虑个头。

可是,她真的从没见过这么有担当的男人,显得她过往周遭的家伙,全是富贵垃圾。虽然他对她的印象颇恶劣,虽然他如此关注她只是基於道义,她还是想跟他在一起。

柔软的小手怯怯覆上他双掌时,他微有错愕。凝睇他捧在手心的粉嫩小脸时,他更是不可置信。

天底下再也没有如此纯真可人的神情了。那份完全的信赖,完全的投入,让他充满了被紧紧依靠的踏实感。一时热血澎湃,激起胸中前所未有的震撼。

刹那间,他有股冲动,想深深地吻入她娇润的红唇,重重地传递他难以言喻的感受。但他的举止却激烈得连自己都吓一跳——

他竟本能性地猛然抽手,打退她的碰触。

场面猝然难堪。

他在搞什么?他气恼地暗暗谴责自己,愠怒的神情却对著喜棠,像在谴责她的逾矩。

喜棠赶紧缩头,闪躲他的怒视,心里倒没什么反省的念头。

要激怒他,实在好容易喔。可是没办法,她就是莫名其妙地很想亲近他。感觉起来,还真像她在乘机吃他豆腐。

呵呵,真不好意思。但陷入感情中的女人,好像都会愈来愈不要脸。说不定再过一阵子,她连坐在他腿上剥葡萄喂他吃的蠢事都干得出来哩……

「那么,」他暗咳。「事情就这么说定:婚约照旧?」

她羞怯地垂望鞋面点点头。

他极力忍下放心的叹息,板著俊脸,坚守硬汉立场。「为免节外生枝,我会尽快打理我们的婚事,细节我会亲自和你太爷洽谈。」

「什么节外生枝?」

他咬牙一阵子,才厌恶低吟,「我怕你肚里可能有了孩子。」

耶?孩子?「什麽时候放进去的?」

「就是昨天。」

愈说愈玄了。

「别再多想这些。」他也没空详细解释。「如果没别的事就——」

一只小手偷偷拉住他旋身而去的西装衣摆。力道虽然微弱,却直撼他的灵魂。

蓦然回首,就瞥见安坐在花凳上仰望他的羞涩容颜。他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类困窘,只能一脸死相地公事公办。

「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但她不想让他这么快就走。「你要不要喝茶?」

「不要。」

「那……要不要吃点心?」

「谢了。」

「想不想看我家的古董收藏?」

「没兴趣。」

「可是你昨天在房里不就在检视我家的收藏纪录?」

这下他可终於完全转回身来。「你眼睛还真尖。」

「你想找我家的哪样收藏作指定嫁妆?」快快请坐,一起来好好聊聊吧。

他不想再耗下去挑战自己的定力,也不想拿她当探测内情的工具。「不劳费心,这事我自会处置。」

「喔。」好冷淡……但她就是不死心。「你看那些纪录可能只是浪费工夫,因为很多上头登载的极品,早已不在我们府里了。」

俊眉一蹙,害她心脏跟著一抽。

「没办法呀,王府日子已经大不如前,所以只好各自想办法开源节流。」变卖家当,省时省力。手脚俐落些,也就没人发现。

「现在府里剩下的大概还有多少?」他冷道。

「不到一半吧。这一半里头又有一部份是赝品,真品早就当掉了。」

「你真清楚。」

「是啊。」呵呵,很贤慧吧。

「通常只有作贼的才会明白有多少东西已经不在。」

喜棠笑容顿时冻僵,状甚冰清玉洁。

「你私下偷当府里的东西?」

呃啊……

「你平日窝在家中,又没什么额外开销,拿那些钱做什么?」

「时、时候不早了,我想……」

「你是个人私自典当家产,还是另有共犯?」

死了。她没成功留住一个可谈心的情人,却留住了一尊铁面无私的恶煞。

「干嘛脱鞋子?」

「好像……进石子了……」

「少埋头打混,给我坐好回话!」

呜,他的正气凛然的确很迷人,但不包括用来对付她的时候。

他简直失望透顶,一肚子火。「为什么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我没有偷鸡……」倒有摸狗。「可我只摸大妞妞……」

「还敢顽皮!」他重喝。「你明知是错的事,你还去做,做了又完全不悔过。你的是非之心在哪?你对这个家的责任感在哪?」

讨厌,她是想找他情话绵绵的,现在却被骂到臭头。

「我还没娶你过门就发现你一大堆毛病,成亲之後该怎么处置?你又会用什么态度面对我和你的家?」

「你想太多了,我不会那样啦。」赶快卖可怜。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他愈来愈难以捉摸她的面目。「你在夜宴上公然促销自己,急著抢亲,又直接跑到我下榻之处陪酒兼独处,还乘机大开利益交换的条件,拿终身大事做筹码,现在则发现你私下典当家产,而且满不在乎。」

哇。「听起来……我好像满烂的。」真有意思。

他著实不愿接受事实,可这张纯稚娇颜底下硬是包藏著腐败心肠,教人又是心疼,又是愤恨。

「你希望我心地善良一点吗?」她说得像在问咖啡要加几匙糖。

他闭眸屏息,调节情绪。

「你需要好好的管教一番。」

「你要管我吗?」

「不然呢?」

「真的?」

他还以为他眼花,但,她确实是在开心。这是什麽奇怪反应?

「你真的要亲自管我?」

「你皮痒欠人揍吗?」他已经莫名其妙到火气四溢。

「可是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我啊。」

她天真的雀跃笑容,怔醒他的思绪。

喜棠从来就不是家中重要的角色。父祖叔伯们妻妾成群,儿女满门,喜棠不过是众多人口中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自小由看妈丫头们带,周遭不是闲散糜烂的少爷小姐,就是迂腐酸臭的老学究,只教之乎者也,不管为人处世。谁会管她死活?

她的少根筋也未尝不是老天的格外恩待,没有被污染得太彻底,也没有因此失去天真的本性。

他能苛责她什么?她不过是单纯地期待有人关注,不管是任何方式的关注,都能让她开心不已。

「是的,我会亲自照料你。」

喜棠专注地瞻仰他转而温柔的承诺,连奔回她脚边的大妞妞都无暇理睬。

「你的衣食住行,我会为你打点好。你的品德修养,我会一一指导。你这一生不会只是现在这个样子,你可以不断长进,变得更好。」

她好喜欢世钦这样跟她说话。「万一,我变得太好了呢?」

「那是变相的坏。」

「啊?」

「当人觉得自己够好了、太好了,不用长进了,那就叫骄傲。」

世钦好棒,每一句话都好有学问喔……

「我走了,好好保重。」保重身子,也保重小小心灵。

喜棠差点在他大掌抚揉她脸蛋的刹那蒸散成水气,痴痴望著他远去的背影,老半天回不了神。直到大妞妞在她脚边哀鸣到快痛吠的地步,她才恍恍惚惚地把它抱回怀里,呆望早没了人影的花丛幽径。

「啊,大妞妞,姊姊真的没救了。」连每个叹息都软呼呼、甜蜜蜜的。

嗯,决定了。为了世钦,她非得用功不可,努力学习做个好妻子。原本她对成亲之事毫无概念,不过是尽男婚女嫁、传宗接代的本分罢了。现在却不一样了。她发现,婚姻中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受:她好像爱上自己的丈夫了。

从那天起,喜棠每日为做贤妻埋首奋斗,流著鼻血全力苦读……春宫图。

第三章

世钦与喜棠的婚宴,拖延了他原本返回南方的日期。一个北京、一个上海,两家不同声浪透过各式管道相互攻击,外加旁观者凑兴的贺电,喜棠府里电报收发的数量,几成全城之冠。

喜棠本家已是落败中的王府,门面却依旧风风光光。世钦深谙此道,大手笔地筹办北方婚宴。按满洲旧俗,女方家要大宴亲友吃肉,喜棠的家人席开三天,日夜不辍,不限亲友,都可上门大快朵颐。

女方豪迈大宴,男方买单——该喜棠家付的钱,全由世钦私下负担。

热热闹闹一场格格出嫁的好戏,办得喜棠只剩半条命。之後连休养生息个几天的机会也没有,就被世钦一行人拖入火车头等厢,一路杀往南方,赶赴夫家正式的大礼。

她不行了。

连日劳累,加上长途跋涉,她又坐不惯火车,睡不安稳。在火车上,她几乎天天上吐下泻,苟延残喘地度日。

「喜棠,来,把糖水喝下去。」

「不要……」放她瘫在褥上自生自灭吧。

「不行,世钦哥交代,你一定得不断地喝水。乖,起来。」

喜棠欲振乏力地望向同行的姊姊喜柔,勉强起身,却只拾得起脖子以上的部分。「姊……你可能要扶我一下才行……」

与妹妹同龄的喜柔虽然温婉细腻,却也是个没伺候过人的大小姐。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该如何一面端稳糖水、一面扶喜棠起身。

「糟糕,钏儿清理你的衣服去了,纽爷爷又在别的车厢午睡。」这下还有谁能帮忙?「这样吧。喜棠,你端糖水,我就可以空出手扶你起来。」

「好……」只不过她的手虚软似芦苇,哪撑得住整碗糖水?加上起身时的震颤,以及大妞妞的捣蛋……

「啊!」

「大妞妞!」

两小姊妹尖叫成一团,为这场乱局增添优美旋律。

「完蛋了,这全是甜的东西啊。」喜柔难过地甩甩被翻倒糖水溅湿的手,无助得快掉泪。「现在褥子、衣裳又得重新换一遍了。」

「没关系……这样就好。」喜棠她只要能躺下就行,其他什么的,都随便啦。

「喜棠,要不要叫世钦哥过来一趟?」看她这样虚弱,实在教人担心。

「不要,让他忙去……」

她知道世钦为了办妥婚事,推开不少正事。不仅上海天天来电话,电报也是一份接一份地发个不停,最後甚至连他的律师都亲自北上找他紧急洽谈。

还以为成亲後会更常和他在一起,哎。

「喜棠,来。」喜柔捧著精致的盒子。「你的朱古力糖。」

她虽然反胃到什么也咽不下,却还是好喜欢世钦送她的这盒漂亮玩意儿。小时候家中常拿到宫中赏赐的进贡洋糖,但样式千篇一律,不如世钦的时髦有趣。

「要贝壳的,还是娃娃头?」

「要叶子的。」她一脸惨澹地开心道。「姊,你猜,这里面会是什么馅儿?」

喜柔温婉地摇头苦笑。「我每次都猜错,它花样太多了。」

「对啊,实在太好玩了,我从没见过哪个点心可以变出这么多的花样。」

「你啊,一看到这些糖果,精神就来了。」

喜棠忙著小口小口品尝,没法子回话,但看她弯弯的双眸,就知道她有多享受。

「世钦哥真的好疼你。」喜柔坐入对座的软褥里。「可是这些就叫作爱情吗?」

「不然呢?」

「爱情应该……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存在才对。如果只是吃呀穿呀的,太凡俗了,没有爱情它特别的地方。」

「喔。」好前卫的思想。「这是泥果子馅的,跟我昨天吃的泥果子却不一样。姊,你真的都不吃吗?」

「我怕世钦哥生气。」

「不会啦,他才没那么小度量。」

「可我总觉得他看起来好严肃,像是连一粒灰尘都会惹他不高兴。」

「他只是皱眉头皱惯了,没有不高兴。」这次要吃什么形的呢?呵。

「喜棠,你觉得世方哥适合我吗?」

「他还没对你死心呀?」夜宴那天,他就想选姊姊做新娘,现在联姻的名目没了,他居然照样锲而不舍。「我就奇怪,他为什么极力建议你跟我们一起南下。说什么姊妹相伴好有个照应,原来是他自己想亲近你。」

「玛法也一直关照我,对他多下点功夫。」这个老祖父,顽强得令人佩服。「他愈是这么关照,我愈是对世方哥没兴趣。」

「太凡俗了?」哇,这颗好苦。

「何止凡俗,简直污秽。」没有爱情,只有利益。「我才不要一椿像买卖似的廉价婚姻,把自己弄得像个商品。」

喜棠猝然梗到,登时暴咳连连。

「怎么了,又要吐了吗?」吓得喜柔快快找盆子。

「没……咳咳!」慢慢呼吸,慢慢呼吸,稳下来。

「喜棠?」她怯怯观望。「还好吗?」

如果她和世钦像桩廉价婚姻,那世钦可买到瑕疵品了。「毛病真多……」

「快躺回去,我去叫医生过来!」这样下去不行的。

「不用,我睡一会就好。」咳到累毙了。

「可是你脸色很难看……」

渐渐地,她由假装听不见,昏沉得真的听不见。

她不喜欢姊姊方才的话,太刺耳,太像她和世钦的状况。不过这种事愈想愈令人发毛,不如睡觉,睡著了就什么都不必知道。

世钦家和她家说是世交,其实旧仇一大堆,早想藉机彻底翻脸。只有搞不懂状况的太爷,还在妄想拉拢小辈,好替落败的家业找到黄金靠山,继续奢华一百年。

世钦何其精明,一定早看穿这点。她是无所谓啦,只是遗憾世钦因此对她好像更加反感。哎,亏她还挺喜欢世钦的,这下情路可坎坷了。

偏她这会子又病得七荤八素……

她跟世钦的八字好像不太合。不要紧,等她睡饱一点,再来想法子劝他回头是岸。毕竟他们这辈子都得一起过,他早点认命,快快喜欢上她,日子才会好过。

世钦为什么挨到了二十六才成亲……

他好帅喔。好看到天下其他男人全成了咸菜乾……

她一边昏睡,一边傻笑。窝在她怀里的大妞妞突然摇起尾巴,接著便被一双大手悄声抱起。大手轻抚熟睡的脸蛋,像在测她有无发烧,又像细腻的疼惜。发觉到她身上和薄毯上有著大片糖水湿渍,不禁逸出长长的轻叹。

大手慎重而细心地为她重新换上乾爽的衣物。更替之际,她忽然舒懒地翻身仰躺,娇憨梦呓,大方展现撩人媚态。

轻软的中衣掩不住她姣好的胴体,服贴地顺著她的每一寸曲线起伏。最让人口乾舌燥的,莫过於她微启的艳润红唇。丰盈小巧,柔软晶莹,诱人品尝。

吮啄她,像亲吻花瓣。娇嫩的触感,芬芳的气息,柔弱的回应,彷佛盛不住太沉重的热情。

这一吻,本来只欲蜻蜓点水地小啄一番,但回神之际,娇慵的睡美人早已衣衫凌乱,双颊绯红,虚喘连连。暴露的雪白身躯在窗外闪掠的阳光拂耀下,如象牙般细致,透著温润光泽。娇柔的乳峰在大掌不住的挤揉下,无助地绷著粉红珠玉,任粗糙的拇指忘情挑弄。

这是他等待已久的新娘,但醉酒那日的纠缠,他却难以拼凑出完整印象。

他依稀记得这盈满手心的饱满乳房,却不记得如此滑腻的肤触。他仿佛曾舔吮这纤弱的雪色颈项,却似乎不曾引发如此甜美的轻吟。

他究竟真的碰过她了,还是梦见自己曾与她云雨?

闷窒难耐的睡娃,不安地咕哝起来,似醒非醒地微蜷双臂,像个小婴孩,娇嫩可欺。

蹂躏她!直接扳开她双腿,尽情放荡一场。

突来的狂野念头与远处隐隐的人声,将现实与幻境交错一气。耀眼的阳光骤然闪过树林,一阵一阵地刺入眼帘,一片星花,白熟而目眩。

人声由此步入彼,往另一方向远去。而车厢内,悄然寂静,只有一个巨大身影安坐在熟睡的小人儿对面,淡漠守护。

她依旧一身整齐的脏污衣衫,依旧覆著浸有糖渍的薄毯。依旧是一只大掌怜惜地抚揉娇酣的脸蛋,依旧是一声长长的轻叹。

大妞妞眨巴著大大的晶亮黑瞳,蜷在雄健的臂弯中。窗外流金般的灿烂,灼灼闪掠。既是好风景,也是杀风景。

☆☆☆

「这是怎么著?」

「听说是新娘子水土不服。」

「哟,真不愧是北方来的土包子,城里姑娘不出门。」

「什麽水土不服,我看她这是打从心底就不愿嫁入董家。」

「或者是假装娇弱,实则拿乔?」

叽叽喳喳的低浅闲聊与讪笑,不断地隐约传来。喜棠实在是体力不胜负荷,虚脱得连眼皮都睁不开,任由世钦抱她下宾士车,步入奢华洋房。

她听见自家同行者浩浩荡荡的嘈杂声,听见世钦淡淡吩咐的低语,机灵穿梭的众多仆役……跟在老家的感觉很像,只是,这儿有奇怪的回音,好像屋子很空荡。

「不要用手乱揉眼睛。」一阵沉吟冷冷警告。

可是她想看……

「世钦,她是怎么了?」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悠哉逸来。

「她坐不惯火车和汽车,又不习惯长途跋涉,一路上一直又吐又晕,连医生开的药也全呕出来。」

「该不会是有了吧?」

世钦完全不回应这轻佻的浪笑,迳自抱她上楼。

「开玩笑的。」那人自楼下凉道。「不过你爹你娘和叔公都等著拿你算帐,你可得仔细你的皮罗。」

好个幸灾乐祸的家伙,真想看看他的嘴脸……

「不要乱动。」

好嘛。世钦厉声斥责时很吓人,小声恐吓时也一样吓人。

「二哥回来了?不是应该晚上才到的吗?」

「二少爷,有您的电话。」

「大小姐要我们紧急通知您,她明天会回来一趟,请您空出上午的时间给她。」

「世钦,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带喜柔出去逛逛。」

「不、不用了,世方哥。我想先休息一下……」

一屋子热闹烘烘,吵得喜棠又累又不好睡,倒是世钦,定力过人,彷佛早已习惯蚊蝇小虫在身边乱飞乱叫,文风不动,恍若无闻,照做自己的事。

终於,喜棠被他小心翼翼地抱上篷顶大洋床,柔软的床褥当场惊醒她,骇然尖叫,七手八脚地急勾世钦颈项。

「怎么了?」活像快给溺毙似地环著他不放。

「这、这个床,会陷下去!」

「是会陷下去。」才松软舒服。

「我不要睡这个!」太可怕了。

他不解,何以她会慑得魂飞魄散。

「这简直像睡在水里,浮浮沉沉的,我不敢!」

搞半天……「你要睡北京老家那种硬板床?」

她的头使劲点到都快震出泪花,想来真的给这西洋弹簧床吓坏了。

世钦没奈何,思忖半晌,才把她抱往楼下办公用的书房。他们家向来过洋派生活,只有他书房里有张买来当做收藏的紫檀嵌螺钿弥勒榻,可以充当小人儿的硬板床。

这一趟下来,喜棠才看清了董宅。

西式大屋光是厅堂,就有两层楼高,虹形拱梯自楼上环抱至楼下。整栋宅邸雪白净亮,衬著落地大窗外的大片绿茵,蓝天白云,好似人间仙境,不像北京老宅般地厚重沉郁。她不曾见过西式格局的房子,但也感受到董宅的奢华非凡,处处显示主人家底丰厚,却呈现内敛简洁的风骨。愈是朴实,愈是潇洒俐落。

若她调查得没错,董家在扬州的老宅应该是长子世方的,而上海多数房产,则是世钦挣来的,他才是这屋子的男主人。哇……她真有眼光,一嫁就嫁到了好货。

世钦好优秀喔。

「二哥这是在搞什么,搬来搬去的?」远处一名青年见著一大票人急跟著世钦到处乱转,趴在楼上扶手怪叫。「不过娶个前朝古董,干嘛摆这么大阵仗?」弄得活像供进了尊大菩萨。

「这里如何?」

娇贵小娃一被搁上弥勒榻,就舒懒得像只找到好窝的猫咪,悠然眯眼蠕动著,寻找最惬意的睡姿。

下人们全傻在一旁半侍半窥地,瞻仰世钦是如何板著铁面,任劳任怨,亲手为佳人调整绣枕,覆毯奉茶。

「把水喝完再睡。」

「不用了,我不渴……」呵啊。

「我不管你渴不渴,都给我喝下去。」

困得眼皮都睁不开的喜棠,可怜兮兮地任一只铁臂将她上身微微扶起,倚在冷酷的胸怀中惨然饮啜,活像被迫服毒自尽。

她委屈归委屈,饮水之际,还是忍不住偶尔抬眼偷瞄。

唔,世钦看来真的很不高兴。

她使劲地、认真地、勤奋地把整杯水仰头喝到彻底,得救似地大呼一口气,期待地望著世钦猛瞧,跟个等著主人称赞的小狗没两样。

旁人看了也好奇。不仅是二少爷一回来就一堆反常举止,连这新进门的二少奶奶也反常,与平日往来的各家名媛大相迳庭。

世钦冷睨这露骨的凝睇。意识到这场面有多少双眼睛正明的暗的旁观著,他咬牙抽动的面颊,变得格外刚棱无情。

「睡觉。」

喜棠才没那么好打发,马上卖可怜。「可是……」

「你如果要睡这里,最好乖乖守我的规矩。」他淡漠地将她塞回薄毯中,矗立榻边。「我的书房内严禁任何干扰,妨碍我处理正事。所以,请闭好你的嘴巴,否则我只能请你回楼上去。」

一想到那张载浮载沉的恐怖洋床,她立即抿紧双唇,怯怯保证。

很好,权威奏效。他正满意地回身打算处理一车车运进家里的各色行李,榻上娇客就嗯嗯啊啊地造反。

「干什么?」他不爽地自肩头斜睇。

「大妞妞……」

他压抑地吐了口气,大步踱向门外观望的喜柔,将她骇然环紧的那团毛球夺走,塞回喜棠怀中。

「还有什么事?」

喜棠恭敬地闭嘴猛摇头,不敢捣蛋。

世钦好凶喔。

见他毫不恋栈地转身就走,她只好没趣地搂著大妞妞再打个呵欠,眼皮沉得只剩一条缝。

她一点都不觉得世钦可怕,只觉得他太重面子了。让下人看到他宠她又怎样,铁汉也可以有柔情的一面啊。不过,这的确会在日後管教他们的事上有些麻烦。一旦下人们发现你也不过是个凡人,就会渐渐地不拿你当主人。或许这就是她常被府里仆妇踩得扁扁的缘故吧……

小人儿迷迷糊糊地飘荡到梦乡,却仍依稀传来遥远彼岸的隐隐交谈。

「……真的太莽撞。」

谁莽撞?

「所以她气到决定明早就来算帐。」

这声音跟世钦很像,不过没他的沉,也没他的缓,像转太快的唱盘。

「我先前还吓一跳,想他怎么会买个大娃娃和玩具狗搁在书房。」谁知这人和狗都是活的。

「我倒是觉得她很面善。」

这声音又是谁?

「你们怎么都跑进这儿来?」又一个好事的笑声加入。

「世钦自个儿门户大开,就顺道进来逛逛他藏了什麽贵重宝贝。」

「也的确难得,他向来不放没用的东西在书房里。」这会却自坏门规。

好过分,怎么拐著弯骂她没用呢?有话大可直说啊。

「你可别小看人家,这可是『千金』大小姐呢。」

她本想暗喜终於有人说公道话,却被後头接上的一片讪笑怔住,茫然不解。

「花了千金,买个中看不中用的玩具。世钦这趟北行,好像终於开窍了,懂得出去散散钞票,享受人生。」

「喂,请别再宣扬你那满脑子的腐败思想,小心你老头查封你的户头。」

「你们不觉得这娃儿很像『她』吗?」

这声沉吟一起,轻浮的嬉闹声顿时止息,化为凝重。

「你不说我还没发觉。怪不得,我总觉得她眼熟。」

她?指谁?为什么气氛一下子就变了?

「世钦还是忘不了她啊。」

电光石火之际,喜棠赫然顿悟:世钦另有女人!

这念头令她一惊,就由梦中惊醒。撑肘起身一望,四下幽微,周围无人,只有大桌那头有著一盏明亮。

晚上了?这是哪里?什么时辰?她怎么了?

「作恶梦了吗?」

如丝绸一般软滑细腻的醉吟,镇定了她惶恐的心。

「世钦?」

他放下文件,淡然起身步向榻边,轻抚小人儿额头。「没有发烧,很好。既然起来了,就吃点东西。」

他怎么丢下她就转身离去?

世钦走向偌大书房的大门,开了条缝,也不知在对谁低声低语,一回身,便拧紧眉头。「你在干什么?」鞋也不穿就爬下榻来。

「我以为你要走了……」

「我一大堆事没处理完,能走到哪去?」他没好气地撵她上榻。

「那万一你处理完了呢?你会不会在这里陪我?」

她太紧张,屋里也太黑,让她无暇识出世钦脸上掠过的一抹悸动。

「你多大了,睡觉还要人陪?」

这本是出於爱怜,可惜语气硬得像抱怨。

「可是我不熟这里,会怕。」连她怀里的大妞妞也瞠著大眼猛点头。

他向来不喜欢办公时有太多闲人在侧,倒忘了她从小就习惯有人在旁随侍。

「要我叫你陪嫁的侍女们过来吗?」

「我要世钦。」他比较高大,房子看来就不会那么辽阔阴森。

她不知道这话的暗示性,但他知道,也立即有了反应。

「别任性。」

「不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真怕这陌生之境,还是怕先前那个记不清楚的恶梦。

「礼成之前,你最好还是矜持点,别随便逾矩。」

要他陪她算哪门子逾矩?「你也太保守了吧。」

「是你过分先进。」开放的程度,足与欧美并驾齐驱。

「你好冷淡。」一次两次,她还能忍受,可是久了还是会令人落寞。

「你到底之前都过著什么样的生活?」还以为豪门深闺里养的,应该都是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这么寂寞难耐?」

「你怎么知道?」太神奇了,他竟这么了解她!她是怕寂寞,所以总爱把自己的院落搞得乱烘烘。「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很烦?」

「烦?」

「对啊,我就是爱闹爱玩,你却好像不太喜欢。」

「不尽然。」

她起初不解,世钦为什么走得那么近,後来才想到他可能是打算坐在榻边陪她聊天,马上开心地躺下。

「我实在不了解你。」

呃?她才不了解他。为什么不是坐在榻边,而是撑手俯至她身上来?这样彻夜长谈不是很奇怪?

「你对这种事为什么如此不在乎?」

哪种事?「为什么要在乎?」

「我家再洋派,也好歹有个礼数在。」礼未成之前就先行燕好,著实大胆。就算他们曾不小心逾矩一回,也是酒醉之误。可现在没了这项藉口,本性就愈见坦白。「我希望你再想清楚一点。你真的要吗?」

她无聊地叹息。「你真婆妈。」彼此聊聊天、作个伴儿也要深思熟虑。「给你弄得兴致都没了。」

他猛然重重覆上她的唇,来势之汹涌,连大妞妞都滚翻到地上去。喜棠吓傻了,完全不知该怎么应付,任他沉重地压俯著,深沉吮噬。

他如脱缰野马般,放浪地与她唇舌纠缠,毫无节制,弄痛了她柔嫩的唇。

她急著想推开他,问清他到底在干嘛,被吻住的抗辩却像热情的回应,引来他更狂妄的进击,一面重吮一面探入她腰际,粗暴地扯出重重交叠的衣物,推上她的胸脯,顿时暴露盈盈雪乳,浑圆丰硕,撩人烈火。

他忘情地挤捏著,胡乱揉弄,一偿渴望已久的欲火。他从未料到喜棠外表纯稚,内心会如此豪放,本性会如此浪荡。

但他不在乎。他既是她唯一的男人,不管她需求有多强,他都有义务承担。

喜棠被他折腾得连连喊救命,话被他吮在唇中,都化为激越的呻吟。她只得卯起来狠抓他厚实的背肌,几乎弄断指甲,却只撕绽了他的衬衫。

世钦疯了!赶快把他踢走!

暴躁挣动的小脚,彷佛催促。他只想好好地继续品味她的吻,无奈她任性至极,需索无度,他只得边吻边扯下她身上的层层掩覆,照她的催促拉开雪嫩大腿,也释放紧窒的亢奋,贴在娇柔的女性上。

「不行,你还没备妥,可是我们时间已经不多。」

她还来不及在他咕哝的刹那喘口气,小嘴就又被他悍然吞灭。

她突然瞠眼呜呜急叫,却阻止不了在她开敞的女性上粗暴拨弄的手劲。她吓得使劲挺身抗议,情势却愈搞愈糟,活像她在以自己的嫩蕊热情迎接他的蹂躏。

娇柔的甜蜜被他哄骗得逞,盈润了她的秘密。但他要的不止如此,这样的回应他并不满意。

结实的长指夹拢著脆弱的小小悸动,开始另一波狂乱的节奏,激切拧揉,害她霍然抽声惊叫。

他深深品味著她的放浪高吟,痛恨她稚弱花蒂似地奋力折腾,欺陵那无辜的滑嫩。无论她如何扭身呜咽,企图撒娇,他都坚决不撤手,持续急剧的挑拨,激起她强烈的哆嗦。

她在他唇中颤颤讨饶,他却迫於时间有限,不能再听任她所哀求的继续磨蹭。就算她再喜欢,也不能随她予取予求,过分放纵。他不能只顾她的需求,却不顾自己沉重灼热的需求。

一道强而有力的悍劲,猛然贯穿她的意识。他的存在狂妄地侵略她的生命。她的最女性与他的最男性激烈地彼此吸吮,随著他一再深入的进击,她的柔嫩将他咬得更紧,跟著他火爆的节奏战栗。

不止她在交缠的唇舌中痛声尖叫,他也以沉沉的低吼回应。他以为他思慕的是个纯稚的天使,现实却冲破他的幻影,让天使展现放荡的身姿。

他失望吗?

是的,他失望。他的天真小女娃并不存在,存在的是一个妖娆小女人,大方袒露欲望。以丰挺的双乳喂养他乾涸的大掌,以开敞的双腿迎接他饥渴的来访。

这不是他的北京娃娃,不是他记忆中甜美的印象。

喜棠猝然失控地挣脱他的吻,仰首呻吟,痛苦至极。某种潜藏的力量几乎撕裂她,嚣张地膨胀著。她只惊狂於这濒死的恐惧,不知道自己强烈起伏的娇躯多么妖媚撩人。

世钦乱来!他怎么都不照她事前苦读的春宫图那样,一步一步慢慢来?而且他的那个……和书上画的尺寸根本不符!他怎么可以不按规矩来?

他悍然以手封住她的泣吟,以免惊动到好梦正酣的人们。他的唇失去了红艳的小嘴可尝,只得吮噬起她狂野弹跳的乳房。

他懊恼地想著,自己怎会忽略了这两团鲜嫩饱满,愤而加重冲刺,做为补偿。他不耐烦地捏住颤动不休的丰乳,虎口圈著无处可躲的娇嫩乳头,任他舔洗,任他挑弄,任他咬扯,任他放浪吮噬。

猝地,他狂野地奔放自己,咬牙制住胜利的咆哮,感受自己的生命与她完全地、深深地融为一体。

沉重的身躯崩溃地瘫塌在她身上,刚烈的男性并未撤退,仍在她的领地享受至上的温润,分享她的余波荡漾。

这不是他渴慕的喜棠,不是他思念多年的纯稚姑娘。但,他愿意为她疯狂,乐意随她一同放荡。

世钦并未继续沉沦,反而神采奕奕,郑重起身,为彼此理好衣装,沉静以待。

喜棠仍飘浮在虚脱之中,呈弥留状态。

她的脑袋一片昏蒙,不知道世钦发了什么疯,也不记得刚才那场世界大战究竟在打什么。她只感到……

感到世钦现在抚著她脸蛋摩挲的大手,好温柔喔。

可是要享受这般的温柔,一定得先经历先前那段惨烈战役,太坎坷了。她可不可以只要售後服务,不要货物?这种实地演练太壮烈了,她宁可看安安静静的春宫图……

一阵叩门声轻悄响起,一名下人便捧著餐盘开门而入,动作稳当,甚是俐落。

「二少爷,您要的烂糊肉丝好了,只是来迟了些——」

「还好,与我估算的时辰一致。」

下人呆怔,喜棠也呆怔,只有世钦一人满意地微扬嘴角。

她一看那碗面目模糊的软烂泥沼,活像别人口里吐出来的。管他是什么上海风味的佳肴,她打死都不吃进嘴里去。但,世钦只冷起一张脸,她就乖乖地含泪下咽。

味道再好,口感依旧令她毛骨悚然。

「你这两天就多吃这些容易吸收的东西,才能尽快恢复体力。别忘了多喝水,免得你过度吐泻,造成脱水。」

这种烂糊再吃两天,她都要脱皮了,还脱水咧。

可是,世钦这么做是为著她的健康著想。为著这份心意,她甘愿冒生命危险吞灭世上任何垃圾。

当她形容凄惨地咽尽最後一口淤泥,白著小脸殷殷四望方才一直在旁边监工的世钦,却发现他早巳沉入大桌的文件里,继续钻营。

不会吧?才跟她这样那样,下一刻就立即衔接上热呼的膳食,再下一刻又扣回他原本著手的工作。这就是他所谓的时辰刚好?

「世……世钦?」

「吃完了就躺下休息。」他连抬一下眼的时间也吝啬。

「你刚刚还跟我……怎么一逼我吃完东西就又……」

「你先小睡一会儿,等我处理好这批急件。两小时过後,或许可以再来一回。」这段时间,她储备体力,他打点公事,两全其美。「之後还可以睡四小时半,刚好起来赴我大姊早上的约见。」

喜棠羞怯的娇颜顿时冻结,噼啪龟裂。浪漫的婚姻美梦,给砸个粉碎。

两小时後,世钦清完公务,却发现娇妻已不在屋内,只见榻上一册春宫图及一纸留言——

请自行解决。

第四章

他始终觉得,书房那夜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他很难想起,因为狂野的记忆总先一步烧毁他的定力,令他昂扬的欲望疼痛难当,遑论深究详情。

「世钦,有什么不对劲吗?」沙发中的一人忧心道。

「没有。」

「可你脸色很差。」脸皮绷到额角都快爆起青筋。

「钢铁厂的计画,我不建议往北跟现有的人厮杀抢夺。」他冷然扭转话题。

「那你怎么想?」另一人含住名贵烟斗,吞云吐雾。

「往南。」他不顾在场几名长辈拧起的眉头,迳自主导大局。「由越南进口设备,把冶炼重心放在云南。五叔的运输公司对这条路线也熟,西南物资几乎都是他的车队在跑。」

「有钱大家赚,而且都是咱们自己人在赚。」年近四十的五叔斜倚西式魁巍壁炉旁,笑著微啜晶润红酒。

华丽的欧风起居间内,一群男人在午後的小啜中反覆思索,世钦的秘书戴伦则沉默地飞快记录。

「这事还得再仔细掂量掂量。」老一辈的蹙眉道。

五叔轻噱,对这些仍旧长袍马褂的老东西与旧脑袋厌烦至极。世钦倒相当淡然,彷佛这些阻碍早在他的评估中。

「舅公说得是,这事确实需要再缜密考量。宁可失掉抢占西南钢铁龙头宝座的先机,也胜过仓卒行事後的连带亏损。」

龙头宝座四字,撩得长辈们心头发痒。

世钦也不跟他们多罗唆,邀请他们移至别间备好的牌桌,让他们自个儿去琢磨。

送迎之际,世钦冷不防瞄到别间的雅致厅堂内,女眷们一丛丛地各聊各的,独不见喜棠在其中。

「二少奶奶呢?」

「和喜柔小姐一道,被大少爷带出去玩了。」仆役恭应著。

又是这样。世钦平淡的冷静底下,愈见怒气奔腾。

「这个世方也真是的。」五叔闲散踱来,吞吐阵阵名贵雪茄香气。「人家喜柔都已经婉拒得这么明显,他却硬是不死心。」

结果是害惨被姊姊拉去垫背兼挡箭的喜棠,拖累一直渴望和新娘好好独处的新郎。

「你那媳妇也该教一教,不能由著他们这般胡闹。」

「喜棠是被拖下水的。」平日懒到连跑出去玩的力气也没有,勉强算是乖巧。

「你别再替她讲话。你光是在南方办的婚礼,就已经搞得全家一脸绿。」大夥原本就对他贸然娶亲的事颇感疙瘩,偏他还故意把婚宴搞得异常浩大,轰动上海,气坏自家人。

「婚宴这种东西,不管办得再妥帖,都会有人有意见。」

「你是嚣张到连没意见的都不得不有意见。不然你问你秘书戴伦,看人家一个外人有何感想。」

清秀寡言的二十出头青年,隐隐难堪。

「哪有人娶亲是你这种娶法。北方轰轰烈烈,南方热热闹闹,帐却全算在我们自家头上。她若家财万贯,皇亲贵戚也就罢了,一个衰败王府里的格格享这么大派头,我们到底有什么利益可抽?」

「为的是两家交情。」

「呿!我还巴不得早彻底断了跟他们的关系。」五叔傲岸地扬长而去。「你啊,聪明一世,居然在终身大事上胡涂起来。」

世钦静静杵在空凉的奢华壁炉前,状似思索,实则耐心等待。差不多等到五叔上车走人後,他才大步袭往楼下。

「备车!」他冷喝,周遭随从立刻行动。

「您傍晚和学会的人有约。」戴伦急急追上,淡淡而道。「现在出外找二少奶奶,会赶不及准时赴会。」

「那就取消。」

戴伦深知不必浪费口舌告诫他说「不如迟一下好了。」世钦对时间的要求严苛得近似残酷,但戴伦觉察到,世钦在喜棠的事情上,已在时间方面连连闪失。

先是自北京返沪的日期拖延,後是为了筹办大饭店豪华婚礼而把公事拖延,近日又为了多待在家中而推掉许多重要邀约。

老实说,戴伦自己对这个二少奶奶,也颇感不悦。

「需要我跟您一道去吗?」

「上车,把直系在北方的现况和胡先生裁兵理财的後续主张报告一下。」他头也不回地火速杀入车内。

戴伦斯文地长长吐了一口气。「是。」

☆☆☆

二○年代的上海,什么都教喜棠眼睛为之一亮,成天双瞳闪闪发光,活像小孩闯进玩具工厂。

摩天大楼,花园洋房,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美国的福特,德国的宾士,随意棍打中国黄包车夫的交通指挥——英国奴才红头阿三,据地为王的各处租界,以及挂牌声明她和大妞妞都可以不必进去的洋人公园。

买办派对、西式餐馆、西新桥街的大世界……这些大概只有世方哥自己感兴趣。她最爱的呢,是熙来攘往的洋装、鬈发、高跟鞋。最最喜爱的呢,是电影、戏园、冰淇淋。最最最喜爱的呢,是——

「喜棠,帮帮忙。」

被过分热切的世方缠得头疼的喜柔,轻轻偷扯妹妹的衣袖,低声呼救。

没问题。她老神在在地把大妞妞朝百货公司门口滑下,它马上一溜烟地钻进去逛。

「啊!大妞妞,不可以进百货公司!」喜棠在街上假声惊叫。

「有狗进百货公司去了!」

「拦著!快揪出来!」

肥壮警卫忙成一团,根本抓不到机灵滑头的蓬软毛球,却把里头优闲的绅士淑女们吓著。

「哎呀,有狗!」

「在那儿,钻到玻璃柜子底下了!」

在百货大厅弹拨竖琴的优雅美人,被胡乱街来的小哈巴吓得弹身而起,手舞足蹈。

「快帮我把大妞妞抓回来呀!」喜棠忙向世方求援。

「你没事干嘛带狗出来?」他不耐烦地啧啧嘀咕,动也不动地杵在原处。

「世方哥,你快去救大妞妞。我怕它会被人欺负!」

喜柔这一细声哀求,楚楚可人,大英雄马上拍胸保证,速速杀进去抢救爱犬。

两小姊妹霎时交换了个眼神,便一个往对街奔去,一个往里头追去。喜棠一进百货公司,就暗叫大事不妙——

这下大妞妞可成了革命党:能推翻的几乎全翻了,风云变色。不必问它现在身在何处,只要听哪里扬起一片惊叫就可知晓。这大妞妞可不是一般的狗奴才,而是王府格格从小玩大的活宝贝。难得有这么一大票人陪著它凑兴,它乐得团团转,使劲蹦蹦跳跳,格外卖力地胡闹。

「我围住这边了,你们快堵住那头!」

各方绅士们狼狈地合力擒凶,围剿这团罪魁祸首。

「可困住它了!」

在外圈围观的众家淑女们放心叹息,拍拍吓到了的心口。

大妞妞呆呆环视周遭张臂俯身缓缓逼近的一圈臭男人,有些不爽。他们这是手牵手跳啥子怪舞啊?

「我数到三,就扑上它。它若闪开了,你们马上从旁补上,擒住它。」

「没问题。」

这群彼此不认识的男人立即达成共识。

「准备好了?一、二、三!」

「大妞妞——」

甜甜的呼唤,登时点亮它的双眼,开心一汪,便在各路好汉飞身而上的同时,由底下轻快钻溜,摔得他们七荤八素,哀嚎遍野。

「你这个小坏蛋。」喜棠欣然接住跃入她怀中的兴奋爱犬,惩戒似地搔它毛毛软软的下颚。「造反了,啊?」

「这只畜生!」世方抓著西装外套,气急败坏地冲来。「你为什么不看好自己的东西?既然看不好又何必带它出来?你为什么不乾脆乖乖跟它一道待在家里?」

她吊眼扁嘴,无辜耸肩。

「我已经受够你这没神经、没教养、没常识的迂腐白痴!你想耍笨,尽管自己耍去,干嘛要一直跟在我身边,阴魂不散?」

「董先生,您先别气,有话私下谈。」原本打算出来扣押肇事者的百货经理,一看清来人,马上婉言安抚。「快别在这儿让人看笑话了。」

「我还怕人看我什么笑话?这婆娘已经让我忍无可忍,老子豁出去了,今天非把她好好训一顿不可!」

「是、是。那么到我们的贵宾室如何?」

「她不配!」世方一古脑儿地炸开所有新仇旧恨。「她算哪门子贵宾?我在家看她已经看够了,我干嘛还跟她共处一室?」他气到头昏脑胀。

「可是,我们必须将整个一楼重新收拾……」

「叫她去收!她自己闯的祸,自己负责!」

「董先生?」经理大惊。他就这样走了?

耶?「世方哥?」不会吧。

「董先生,这位小姐她……你……」

世方哥该不会就丢她一个人在这里收拾烂摊子吧?他不但走也不说一声,连看一眼也不看,真的就将她弃置在此,管她去死的。

喜棠傻傻僵住,在场的人也僵住,被这突来的转折搞得一头雾水。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眼前这身旗人装束的姑娘,正是整出乱局的元凶。

顿时,喜棠陷入凶恶的各方瞪视中,人单势孤,无处可躲。

大妞妞将脑袋钻入柔软的胸怀,逃避现实。人类的问题,交给人类去处理。

她也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哪里有她可躲的胸怀?哎。

经理肃杀地准备宣判,「这位小姐——」

「你是这儿管事的吧。」她抚著大妞妞慵懒道,反将一军。

经理暗怔,仍世故一笑。「是的。」

「那么,就劳你把受惊的客人都请去贵宾室。你这儿有多好的茶,就上多好的茶;有多细致的点心,就上多细致的点心。全记在我帐上。」

这番豪举,令经理有些错愕。「请问您是——」

「我?」她倾头一笑,娇艳逼人。「董家二少的新娘子呀。」

☆☆☆

世钦没料到,御驾亲征,四处寻妻,找到人之前会是先替一笔惊人开销背书。

他不是付不起,而是这帐来得太奇。

「二太太吩咐,今日一楼门面的亏损外,连带应有的营业额,全都算做她的。这份就是我们刚刚才列清的细目,请过目。」

她到底是怎么闹的?竟可以搞到一家百货大片区域歇业整顿。

「她只是进来追只狗?」秘书戴伦匪夷所思。

「是的,而且的确吓坏许多客人。但经她处置後,客人就算有抱怨,也没几人再挂在心上。」经理弯弯的双眸,盛满无尽喜悦。

「茶点之类的开销还说得过去,可这几大项的礼物是怎么回事?」戴伦冷冷追击。

「那是二太太交代,要我们送给受惊客人的致歉心意,由她亲自挑选的。法国蕾丝手绢两百二十六条,条条盒装并附上中英小卡;领袖定针一百零八对,对对——」

「好了,知道了。」戴伦轻声截断,以免世钦的脸色变得更难看。

看来这位北京格格,做起事来大刀阔斧,挥金如土。

世钦久久不发言,只坐在沙发内拧眉,严厉地审析墙上的海景油画,仿佛要在那浪漫与写实之间,搜寻可疑的线索。

百货经理一点也不担心此刻凝重的气氛,他太开心,也很放心。董家的二公子在商场上信用一向良好,票子也开得俐落,没什么好担忧。他虽一脸肃杀,但经理见多识广,知道他这人事情与感情泾渭分明,该付的,他绝对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她快乐吗?」

经理一时会意不过来,以为世钦只是在自言自语。「二太太挺悠哉的,出了这么大乱子还是气定神闲,没事儿似地和大家聊天。」宛如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跟她一起来的人呢?」他深瞅颜料浮凸的厚重白浪,层层铺叠在蓝色海面上。

「世方先生先行离去了。」

世钦终於望向经理,微眯俊眸。「就放她一人在这儿?」

「是的。」

他隐隐咬牙,抽动冷漠的俊容,却仍吐息如兰,不泄一丝火气。

沉思半晌,他优雅地抽出西装内夹的名贵钢笔,签字认帐。

「那么,你们已经派车送二太太回去了?」戴伦淡道。

「不,张先生带她去参加待会儿的天狼会聚会。」

世钦霍然抬眼。「哪个张先生?」

「就是您学会里的那位张丹颐先生,他也是今天被波及到的客人之一。他说傍晚您会到天狼会赴会,就领二太太去那儿等您了。」

戴伦暗暗替不动声色的世钦叫屈。白白搜寻了一下午不说,最後娇妻竟被死对头带走,恐怕他是冲煞到灾星。

「辛苦你了。」

「好说。」经理欣然回握世钦伸出的大掌。「二太太实在是位可爱的人物。若不是今日忙著和她结交的人龙排太长,我也很想像其他贵客那样,邀请她来参加我们自家办的派对。」

世钦不予置评,他对社交花絮向来不感兴趣。目前他全神贯注的,只有一件事……

「世钦?」

「你不是通知说今儿个不能来吗?」

「怎么了?世钦。」

「你在找什么?」

他一火速飞车赶往朋友位於极斯菲尔路的寓所,就四下搜索。

「喜——丹颐还没到吗?」

众人一笑。「他张大少哪会是块准时的料。」

「等他到了,我们也差不多可以准备上桌吃晚饭了。」主人和乐地招呼著,顿觉世钦神色不对。「还好吗?」

他愕然回神。「有什么不对?」

「看你今儿个有些怪。」

近来他似乎常听到人对他说这句,但此刻他无暇深思原因。

「若不是知道你从不碰鸦片,我会以为你是犯瘾了。」主人莞尔。

或许,他真是犯了某种瘾。今天一天,他连喜棠都没见著一眼。更仔细追究起来,他几乎是自书房那夜,就没再与她独处过。忙完婚事忙公事,忙完公事忙家事,忙完家事忙杂事,收拾各样五花八门烂摊子。每日最终的期待,就是回到卧房探望他的小新娘,可她总有百般漂亮理由,大大方方跑到姊姊房里同寝。只留下一叠春宫册,请他自行解决。

连日的挫折,都快将他推下不知名的悬崖。

大门外隐隐传来的车门声,猝然攫住他所有意识。

「到了。这就是我们天狼会常聚集的地——世钦?!」

突然奔腾杀出的身影,慑得才下车的一票人一阵错愕。杵在世钦跟前的人,是被他凌厉的神情骇到;跟在世钦身後的人,是被他反常的举止搞得莫名其妙。

「怎么著?出什么事了吗?」其他下车的人戒慎道。

世钦站定在门口的刹那,就明白何以喜棠会和丹颐如此晚到。由大黑车上下来的其他天狼会成员,就可证实丹颐是顺道搭载其他人一同赴会。

这事他可以理解。他无法理解的,是自己陌生的强烈情绪。他不曾面对过,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只能僵著凶煞的脸,试图厘清思绪。

车旁的喜棠转了转骨碌大眼,随即以贵妃醉酒的身段,优雅晕厥,软身倾跌。

「哎呀,嫂子!」

「快扶著她,别让她摔著!」

旁人尚在惊慌之际,一条健臂早窜往她後背,结实捞住娇软的小身子。

「世钦,还好你来了……」虚弱小手顺势揪住他前襟,微薄的力道更显无助。「我坐不惯车,头好昏喔。」

「你先扶嫂子进来休息吧,世钦。」旁人见状,立刻理解他先前的明显焦躁。「我们这就叫医生来。」

「我要回家……」语带哭腔,更见功力。

「快快快,别让她受凉。」女眷们细心地急急由屋内递来小毯子,覆上单薄纤躯。

「真是的,我竟忘了小嫂子今天整个下午都在外奔波,还领著她胡逛。」俊美高大的张丹颐懊恼地赶上前来,为世钦打开车门。「她一定是累坏了。」

世钦对他的诚恳向来持保留态度。抱著喜棠坐入自家宾士後座之後,只疏离地微微颔首,算是告辞。

张丹颐却在车门要带上之际,及时巴住窗缘,漾开那闻名遐迩的温柔笑靥。

「为了向你们致歉,下个周六,请务必光临我家的派对。」

世钦还以凌厉的冷瞪,他则回以暗暗勾起的一边嘴角。砰地一声,车门便被世钦狠手拉上,谢绝妖魔鬼怪的骚扰。

这两位美男子是有什么过节啊?

车子才走没多远,车内就传来森然低吟——

「头低一点,省得他们全看见你这么快就复原。」世钦冷漠地直视前方。

「喔。」喜棠赶快缩好脑袋,两只大眼却仍好奇地伏在椅背上,朝後车窗偷看。

世钦居然看穿了她的装病。难不成,他刚才也是在陪她作戏?

车子渐渐融入繁华的市街灯海中,远离了方才的文人气息,切近了奢华的纸醉金迷。世钦并没有让车驶往董宅,别有目的地,而且暗暗叫司机走最壅塞的路段,让她开开心心地尽情看热闹。

他有能力办到的事,不需留可乘之机给别的男人献殷勤。例如:领她胡逛一下午的张丹颐。

她惊喜得连嘴都没空合上。一会朝东瞠眼赞叹,一会急指西侧叽哇喧嚷,一会又巴回椅背瞻仰渐行渐远的灯火辉煌。

「好棒喔,上海的晚上比白天还漂亮。」

抵达後,她攀在高楼的露天小阳台上向下方的整片灿烂酣呓,醉入滚滚红尘里。

「不要趴得太出去。」

她陶陶然到听不见屋内的一再警戒,只觉得自己正在夜空飞翔。

「进来,晚上风凉。」

一只大掌专横地将小人儿拎入屋内,悍然合上落地窗,阻断少女的浪漫幻想。

「你什么时候跟饭店订这间房的?」位置好得不得了。一开窗,就居高临下,俯望上海最繁华的夜景。

「这是我母亲家的产业。」

「哇。」真了不起。「难怪可以随你挑房间。」

房间虽大,却不如它连著的两个厅堂精采。这整间房看来真像整个家,装个四、五十人都不成问题,现在却只有她和世钦,以及俐落上餐的侍者。

「我要冰淇淋。」她开心娇吟。

「不准。」

小嘴委屈地垂下来,噘到足以挂油瓶。「那我要朱古力……」

「胃里没装满正餐前,你什么垃圾都不许吞。」

爱管闲事的冷血老妈子,藐视民主的暴虐独裁者!

气氛顿时僵凝。

安静的厅内,除了杯盘刀叉的进食声响外,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静得教人食不下咽。

但他不知该如何处理。他可以为了宠她,任她胡乱挥霍都不吭一声。他也愿意满足她的玩性,破例动用特权,拿最好的房间供她享受。他当然也可以顺她的意,给她想吃的花稍点心。但他不能不为她的健康当坏人,严格管制。她娇贵得连风一吹,都会折损稚嫩花瓣,他岂能不格外用心看顾?

结果如何?徒使场面难堪。

他要怎么做,才能讨好她?为什么一切努力总是愈搞愈砸?

一旁的侍者见世钦无奈使来的眼色,收完两人根本没吃几口的各道餐点,默默递上喜棠钦点的冰淇淋及朱古力。

「讨厌鬼。」

娇腻的甜甜抱怨,冻结了他的焦虑。像个等待判处的囚徒,霍然被一槌敲定了死罪。

他俩各据桌面两侧对坐,相互瞪梘。渐渐地,冰淇淋融为一碗汤,像在讥笑他徒劳无功的心意。

讨厌鬼。

他视而不见地冷睇冰淇淋化为一团的色彩,不再作声,也不再多想,就这么孤僻怔忡著。

这下换喜棠紧张了,连脚边的大妞妞也满眼不解。

咦?她特地跟他撒娇,怎么他会是这种反应?现在弄得好像她真的很讨厌他似的,害她後续的玩笑都没办法开。

「喂,你……说话啊。」

「说什么?」

好冷淡,都不顺便看一下她的鬼脸。「你没事发什么呆呀?」

「……」

「你是气我下午在百货公司出的乱子?」

不说话,应该就是吧。

「好嘛,我道歉。」她真的很认真在反省了。「你不要不讲话嘛。」

「何必惺惺作戏?」

啊?

「你的小女人娇态、跟我恩恩爱爱的德行,向来只在人前卖弄。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而已,你大可恢复平日私下对我的冷淡。」

「世钦?」他要去哪里?

「我要先休息。你如果还缺什么,尽管跟侍者吩咐。」

他为什么看都不看她一眼呢?「你要睡沙发?」

他也不回话,迳自脱下外套,松开领结。

世钦怎么这么禁不起玩笑?那些都是故意逗他的呀,钝家伙!

「你能不能别这样一板一眼,公事公办的?」实在杀风景,害她老是自讨没趣。「我跟你道歉,不跟你开玩笑就是。你这样会让我……」

她话中的焦急,使他备感厌烦。她到底还要跟他耍弄心机到几时?这种兜人圈子的把戏还耍得不够吗?

「我从小就嘻皮笑脸,胡闹惯了。也许你不习惯,可也用不著那么认真嘛。我不是真的要对你冷淡,然後在人前假装恩爱,而是……」

而是什么?他差点冲口而问,中了她撩拨人心的小诡计。所幸他正面对著沙发松懈衣装,才没让背後阴险的小人儿看穿他刹那间的动摇,再度藉机嘲笑。

哎哟,她到底要怎样才能把话讲明白?

「都是你欺负人在先,我才会想那样报复你一下的!」

「我欺负你?」

呃啊……刚刚才盼了半天,期望他回头。现在他完全回身面对她了,那副神情却让她巴不得他赶快再转回去。

「就是、书房那夜……你那样实在让、让、让我很生气。」

生气什么?他才是最呕的那一个,她有什么资格反过来委屈谴责?但他著实不懂她羞红的低垂小脸代表什么,这叫「很生气」?

「你就是因为这个『很生气』,所以故意私下对我冷淡、对外却假作恩爱给人看?甚至天天跟著你姊姊四处玩,想尽办法努力散光我的钞票?」

「没……没那么严重啦。」其实好像也差不多。「如果你真的这么介意,那……我闯祸的费用,我自己来付好了。」

顿时,一只巨掌大剌剌地展在她的身前,悍然讨帐,她才愕然想到一件事。

「呃,那个……」咳。没事好做,只好清清喉咙,顺便笑一个。

「你不是要付?」

「可是我没钱。」

俊眉狠蹙,吓得她暗暗缩肩。有一眼没一眼地偷瞄身前巨汉的阎罗相。呜,早知道就不该出手太嚣张。世钦虽是董家最会赚钱的一个,但听说也是最不花钱的一个。

明知这是他的弱点,她还拚命往里刨。现在可好,挖断自己生路了吧?

「你到底还要磨多久?」巨钵般的大掌仍腾在半空等着,隐隐不耐烦。

「我……我说了我付不出来啊。」

「为什么?」

「我没钱嘛。」

「那,你只好付『本钱』。」

第五章

她不得不承认,世钦真的本领过人。

坦白说,她虽然不是第一次与他亲昵,可对於男女之事,她还是懵懵懂懂。天晓得,竟会如此花招百出,足令各家春宫册自叹弗如。

她裸著双肩蜷在被单里,痴痴傻傻地眺望落地大窗透出的蓝天。朝阳灿烂,打亮她酣倦红晕的娇态。

世钦一从浴室刮完胡子出来,就看见这副小人儿呆咬著指甲的模样,娇嫩无邪,晶润可人。先前凉水涤去的欲望,一下子又热烈昂扬。

「起来,别再赖床。」他刻意别过身抹乾湿发,掩蔽浴袍下的真相。

「喔……」

可她恍恍惚惚地「喔」了老半天,也不见任何动静,依旧好死不如赖活著。

「你若想好好逛一天,就快点去洗澡穿衣服!」别净逼他做老妈子。

「没有衣服可以穿……」

他回眸一蹙。

「衣服昨晚都被你撕坏了。」

是的,昨晚。一场莫名其妙的怒火,一场没头没脑的争执,由狂野的深吻结束,由他粗暴的撕扯拉开序幕。

他甚至没能撑到床上,就在隔间的墙壁前,紧紧压制著她,深深冲刺,急遽而汹涌地立刻攀上高峰。

他的新娘完全跟不上他的步伐,他只能不断地带领,引导她彻底开放。还未剥光她的衣物之前,他们又再一次地激越奔放。

看著她被他堆在腰际的裙摆,看著她被迫分张的雪白,看著其间娇润的色彩,比毫无遮掩的她更令他疯狂。

他决心放手一搏,拒绝再压抑连日来的折磨。喜棠倒在床尾,双腿仍挂在床褥外,就被他双臂分别勾住膝後,完全开敞,迎接他的到来。

他可以很清楚地在冲刺之际,饱览她无处可躲的小小悸动。他伫立在其间,三不五时地施以挑逗,一再验证著它有多喜爱他的折磨。

每回他一随意撩拨,她就会痛苦高吟地拱起背脊,不住扭动。被堆积在胸脯以上的衣裳,展现乳波荡漾,沉重地弹跳著,不胜负荷。

他极其细致地在脆弱的嫩蕊下功夫,尝试各样的凌辱。他几度试图温柔,却忍不住狂野的冲动。她承受不住太过老练的粗鲁,他只得施以引诱。他一面巨大地深入,一面胡乱搅扰赤裸的嫩弱。他感觉得到它微小的变化,听得到她崩溃的泣吟,看得到她无助的战栗。他不禁畅快地好奇著,她的极限在哪里。

他霍然掌握住她的女性,悍然内外夹攻,强烈地感受她激切的抽搐、高昂的呐喊。她显然被自己的反应吓呆了,又无力应付,只能随著他起舞。

他的手指始终不肯放过她,坚持与她的瓣蕊合而为一,强迫它习惯他的同在,随时回应他的指令。不管是他奔驰时,或他休兵小憩时,他都不忘它的存在。

这样的接触令她难受且难堪,但她有太多冲击不及应付,无暇顾虑这小小失土。

有时,他在她之内深深地逗留,邪恶地摆动。几番周游,彷佛准备罢手,却又倏地激切进攻,直到她狂乱娇啼,颤颤求饶,他才咆哮地尽情奔放自己,野兽般地嘶吼著极致的胜利。

很奇怪的是,他们之间的许多争执与矛盾,好像那时都消失了。但问题并没有解决啊,为什么会这样?

她每次如此深思究竟,就遭他干扰。他会恶劣透顶地挤捏她的酥胸,蹂躏她的丰满,挑逗柔嫩的乳峰,拿它当小玩意儿似地捉弄不休。她实在讨厌他这样,但居然推不开,太诡异了。

昨晚好几次,她难受得直想推走他的臂膀,可待她勉强睁眼时,竟看见自己的手正依恋地蜷在他肩上,似在鼓励他的无礼。

那只应该不是她的手。

「我们若再不出门,恐怕永远出不了门。」他感叹,无奈地褪下浴袍俯往娇嫩撩人的困娃。

「是你让我……」噢,要命。「起不了床……」

瘫在床上的小人儿呼吸困难地承住缓缓侵入的壮硕振奋,觉得早上的他似乎比晚上更难接受。

「被子……」

「还盖什麽。」简直碍事。

他边缓慢加重冲刺,边甩开娇躯旁的掩覆,吓得她失措惊叫。

「不要,现在是白天!」亮得教人丢脸。

「所以视野比昨晚好多了。」他撑掌在她头侧软褥上,边深入刺探边俯身观览。

她妖媚得令人屏息。雪嫩无瑕的肌肤,给朝阳映出珍珠般的润泽。象牙般的细致,烙著片片他尝过的印记。即使不碰触她饱满的双乳,仅仅瞩目,就美得令他心驰神荡。

喜棠被他瞪得无地自容,狼狈地伸手掩往他的凝眸,却遭他反制,被他伸长的双臂箝钉往她头顶上方,让娇艳的胴体拱起撩人的姿态,更加突显双乳的浑圆丰硕。

「你放手啦!」小脸急得涨红,欲哭无泪。

「谁教你不给我看。」

「哪有人会用看的!」用做的不就够了?「世钦,快点放……」

她骇然抽息,没想到他会同时在内从事颠覆。

他难得一笑,笑得甚是狂傲,充满男性的满足,拿他的阳刚展现昨夜未曾显露的另一项真功夫,逼得她急遽起伏。

这样太可耻了,什麽都看得一清二楚。比起昨夜,更教她惊恐。

「把被子还我啦!」

「你、作、梦。」

羞愤以及激情,将雪色玉体染上薄晕,粉艳妩媚,燃起他更深邃的烈火。

他百无禁忌地施展各样手段,让她无暇思索光天暴露的问题,忙著应付他的诸般捉弄。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公然展现那么浪荡的身姿,更没想到自己会被逼出那么低级的恳求,更没想到会发出那么不堪入耳的欢愉。

「喂,张口。」

一只巨掌箝住她咬紧下唇的脸蛋,勒索他应该享有的放肆娇吟。

她才不服。都已经丢脸丢到骨子里了,她非得挣回些许尊严才行!

不可思议地,世钦不逼她了,很温和地松手抚往她肩头,揉摩那份细腻。

他居然愿意顺从她的意见!喜棠喜出望外,诧异地凝视正躺在她骑骋之下的乖猫。可惜,她乐得太早。肩上的大掌使劲一握,便成为有力的箝制,压迫她承受他的强力冲刺。天真的女骑手顿时惊叫,十指抓住她身下的胸膛,结果只替自己得到更狂暴的回应。

这整栋饭店没被她叫垮,足见结构还挺牢靠的。

只是他俩绵延不绝的烈火,也差不多快把这顶层给烧了。

喜棠投降。

她瘫在浴缸里奄奄一息,感叹为人妻,太不易。怪了,以前在老家也没听闻会这样的,多半空闺冷落,闲得很。这是世钦太反常呢,还是留过洋的都比较禽兽?

不过,这还是成亲後第一次这么安心地跟他死赖在一块儿。平常家中人多事多顾忌多,争执斗气也多,都没办法和他好好儿独处。

他这趟安排,还真是跟她心有灵犀一点通。呵!

「泡够了没?快出来穿衣服。」他不耐烦地踱到门前轻叩。

她累到连回话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伸长双手,可怜兮兮地讨抱。

世钦无可奈何,一脸不悦却心满意足地上前伺候。

衣裳是他趁喜棠入浴时叫人送上来的。珠色洋装,欧洲新款,由里到外,一应俱全。光是胸衣,就教她看傻了眼。

「这是什么鬼东西?」

「穿上就晓得。」他冷淡却又周到地亲手服侍,不想让任何外人瓜分他俩独处的宝贵时光。

「等一下!这个衣服太——噢!」

他环扣一拉上,勒得她差点断气。矜贵的酥胸,从未遭此折腾,在紧凑的两洼空间里,盈挺出大半丰乳,紧张耸动。

「这是什么下流无耻的怪玩意儿?」

「显然我太小看你。」尺寸不符。但,效果惊人。「手伸起来,我才能给你套上衬衣。」

「我才不要穿!」她受够了。

「是吗?我也很赞成你不要穿。」

这话暧昧得教她坐立难安。世钦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啊?人前傲岸,人後冷著一张脸却什么话都讲得出来,什么事也做得出来。

蓦地,一团阴影笼上心头。

「你好像很习惯跟女人接触。」她乖乖著衣,窃窃刺探。

「哪家少爷房里会没女人伺候。」

「只有这样吗?」

他沉默地替她自华服内撩出柔细长发,半晌後才冷冷低吟,「我荒唐过。」

「喔。」她心凉了一半。但她知道,这已经是他回答的底限了,不能再问。

这下子,心中压著的巨大疑惑,比身上时髦的衣装更令她感到紧迫。

世钦反倒似乎心情不错,亲自推来餐车,一一上桌布阵。暖煦宜人的午後,他俩盛装优雅地享用第一餐。开敞的大窗,拂来晴风,有阳光的气息,以及高楼之下遥远的喧嚣。厅里一角的唱机,兜转著淡淡的西方旋律。彷佛他们此刻在伦敦,在巴黎,或在义大利。

对喜棠而言,所有的好心情,早掉进十八层地狱去。

世钦荒唐过。

怎么个荒唐法?跟谁?在哪里?什么时候?为什么?

「你没有必要介意,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他说得轻松。她当然也不想介意啊,可她现下就是满脑子兴师问罪,连眼前豪华炫目的冰淇淋也变得冷淡乏味。

天哪,她竟然手心都冒汗了。干嘛紧张成这样?

男人有过风流帐,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阿玛不也妻妾成群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也从不觉得有何不对劲。但这一刻她却强烈地感觉到,这事就是世钦不可以。她浑身每个毛孔都暴躁地抗议著:就是世钦不可以!

「喜棠?」

一只温柔抚来的手吓了她一大跳。定眼回神,才发觉她在与姊姊乘凉喝茶之际,胡思乱想得太深。

董宅大花园,花丛绿茵边,细致白桌椅,一杯午茶,半日优闲。

「怎么了?看你一脸严肃,怪吓人的。」喜柔担忧道。

「没、没有啦。」她局促一笑,急急颤颤地啜口茶。「发呆发过头了。」

「你跟世钦哥,还真是愈来愈投契了。」哎。

「有吗?」

「平日懒散的你开始变得认真,平日死板的他开始变得诙谐。不过,他的玩笑都好犀利,比不开玩笑时还骇人。」

姊姊说得没错,只是事实更糟一些。

上周到饭店外宿两天的事,听来是很浪漫,但问题并没有解决。他严肃地禁止她餐前乱吃冷食,她只玩笑地回句「讨厌鬼」,两人当场闹僵。她严肃地允诺自己胡乱挥霍的金额会照价赔,他马上回个令人笑不出来的玩笑:叫她拿「本钱」来赔。

最後虽然以激情收场,但危机仍在。他们彷佛步调不一致的两人,随时有绊倒彼此的可能。

那么,他所谓的荒唐经历呢?那是玩笑,还是说真的?

她一直急著想问清楚,既怕太过焦躁而坏事,世钦又成天忙公事,这几天还被父母召回扬州处理房产事宜,害她独守空闺,想问都没得问。好生失落……

她是失落於问不到真相,还是失落於见不到他?

不会吧,才分别四、五天而已耶。可是……

烦死了!什么都别想,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才最重要!

「喜棠?」

喜柔不解。何以妹妹一下子面色凝重,又一下子仰天哀叹。一下子垂头省思,又一下子大伸懒腰。

「好,恢复了!」喜棠欣然合掌,清脆一拍。

「你是怎麽了?」

「脑袋一时转不回平常的自己,不过现在转回来了。」

看妹妹调皮的笑靥,喜柔才怯怯地放心浅笑。「那就好,我还真怕你是中邪。」

「格格,那不叫中邪,而是中毒。」钏儿一面在大花园伺候她们晒太阳、喝午茶,一面叽叽喳喳。「中了欲火攻心的毒。」

「钏儿!」羞煞喜棠。

「喜柔格格,你要是看到喜棠格格身上的吻痕,包你吓昏过去。」她激动地以鼻孔喷吐热气,窃窃私语。「连大腿内侧都吻上好几个印。」

「坏丫头,不准你讲这些!」喜棠恼得扑在钏儿身後努力捂她的嘴。「姊姊不懂这事,你不可以教坏她!」

「你怎会这么想?以前在北京老家,各房女眷在一起谈的多半是那档子事,我哪会不懂?」她不禁莞尔。「而且,我也不是那么无知的闭塞女子,我知道男女之间的感觉的。」

喜柔这话才吓掉另两人的下巴。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姊姊,你……碰过男人吗?」

「怎么没有。」这事她倒还满坦然。「不过仅限接吻和拥抱而已。」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姊一向乖巧,长居深闺,哪有机会?

「就是你在百货公司闹事的那天。」

「你不是乘机开溜而已吗?」

「是啊。可是沿路逛回去时,遇到一票又臭又脏的痞子,围著我不放,真是受不了。」微微小啜一口英国茶,清清怪味犹存的记忆。

「然後呢,然後呢?」不要慢吞吞的嘛。

「然後他出现了。」

「谁?」

秀丽的脸蛋这才出现一抹羞怯,神情娇甜。「我心目中的那个人。」

「什么?」

「格格,你很钝耶!」连钏儿都懂了,她还呆头呆脑的。

「到底是谁嘛?」

「一位路过的大学生。」喜柔状似平淡优雅,却一下喝茶,一下摸杯碟,一下拉平昂贵的细白桌巾。「他见到我受困,就出手救我离开那票人。」

「把那些坏人打得稀巴烂?」

「不要把人家讲得那么粗野。人家可是学医的,规规矩矩的读书人,又不是流寇莽漠。」

「好嘛好嘛,不要生气。」喜棠赶紧巴向薄嗔的姊姊摇啊摇。「我不欺负你的如意郎君就是了。」

「然後你们就亲嘴了?」

钏儿这一问,又捣坏气氛。

「姊姊,不要生气!我代她跟你道歉,我跟你赔不是!」两只小手死命拉著羞恼的佳人,绊住她的起身势子。「别走嘛,我好想听你的浪漫情事。哪像我跟钏儿,对象都死相得要命,没一根浪漫的神经。」

「是啊,喜柔格格。」

等到七嘴八舌地安抚好喜柔的自尊,半个时辰後,话题才慢慢兜转回下文。

「我没有要他亲我的意思,而是……我们谈著谈著,不知怎地,就很自然地吻在一起了。」

那天下午的绿荫河堤,那天下午他们一同漫步的静谧鸟语,一切细节,她记得清清楚楚,魂萦梦系。

那就是她梦想中的人,她瞬间就确定那是她一直等待的人。所以他才能淡淡地就推开她的心扉,静静地就道出她不曾吐露的想法。心与心的距离如此近,远超过知己二字所能及。当唇与唇的距离也如此近,她才明白,自己已悄悄丢了芳心,给他细细拾了去。

是他,就是他了。

她甚至感动到当场坠下泪珠。他既不慌乱,也不言语,只默默地、轻轻地,将她拥入怀里,借她一个温柔的地方低泣。

「哇,好美。」这个蛋糕太甜了。「厨子做的?」

「不是,人家送现成的。」钏儿偷吃时也觉得很腻。

「谁送?」

「早上有位姓张的客人,一来就跟大少爷在厅里打撞球,抽得一屋子烟。」臭翻天。

耶?「姓张?该不会是学会里的那个张丹颐吧?」

「好像就是他。」

「他来干嘛?」

「听说是来递帖子。」

姊姊喜柔认命一叹,深知心灵的感性分享,必须找对对象。否则再多的浪漫情怀,也只会被人拿去配茶吃点心。

「他递什么帖子,要成亲啦?」

「敢情你是完全忘了明天的周六派对之约。」这阵无奈笑声自花丛後方扬起时,惊动密谈中的小姊妹。

「你怎么躲在这後面?」喜棠不爽,理直气壮地护著躲到她身後的姊姊。「人家在这边讲女孩子的悄悄话,你窝在那儿贼头贼脑的,不觉得丢脸吗?」

「冤枉。」他苦笑投降,乖乖举掌。「我来董家常倒在这花丛後睡大头觉,可没料到睡到一半,你们就跑到这儿来摆筵喝茶,害我想出声都不好意思。」

「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狡辩。

「因为你们正一路说在兴头上。」

「例如?」

「世钦在你身上留下一堆吻。」

「喜棠!」喜柔骇然双手捂口,退开好几步。

喜棠还来不及害羞,就被他的下一句震住。

「看来他还是旧情难忘呀。」哎哎哎。

什么旧情?他跟谁的旧情?

「啊,你可别在意我的疯言疯语。」迷人的笑靥漾起无限魅力。「你是他现任的心肝宝贝,没什么好担心的。」

现任?这麽说,还有前任,甚至下一任?

「我保证世钦绝对是个专情的男人。」

「是啊,对每一任都很专情,是吗?」喜棠皮笑肉不笑。

「唯独对你特别热情。」

他这一眨眼调侃,像恶魔带钩的尾巴,扎入她心里,撩起百般疑惑。

「你跟世钦到底有多熟?」

「喜棠。」姊姊在她身後柔声拉制。「别跟外人问太多。」

而且这男子,散发的魅力太撩人,教人既悸动又警戒。

「我们是从小到大的死党,他去法国游历的时候,就住在我弟弟丹玉那儿。後来还是我和我妹飞去法国探亲,奉世钦妈妈的命,顺道把他抓回上海来的。你说,我们会有多熟?」

「世钦不是留英的吗?」怎会跑到法国?

「对呀,真奇怪。」呵。

为什么世钦都没跟她说过这些?他过去到底有几任荒唐的情人?她是不是也算在其中?难不成,他对她做的那些亲密举动,每一任情人都享受过?那她算什麽?世钦又用什么心态面对她?

感情实在好复杂……啊,烦死了,吃蛋糕啦。

「有些事,女人和女人谈是没有用的。」

他的醇语,像魔咒一般地飘荡在午後暖煦的风中,勾引纯稚的心灵。

「得先认识男人,才能明白男人要的是什么。」

可惜喜棠天生神经大条,根本没听懂他的暗示。「这样啊。」好像满有道理的。

「明天的派对,我等你。」

他漾起令喜柔与钏儿都不禁叹息的柔情笑靥,飘逸而去。

「格格!」钏儿拉著喜棠手臂猛晃,满眼痴迷地目送远走的背影。

「干嘛啦?」害她要送进口的奶油蛋糕差点抹到脸上去。

「上海果真是个危险的地方。」处处充满迷人的诱惑。连向来谨慎自持的喜柔都诧异,自己竟会如此易受撩拨。

「他真是大胆得好性格。」钏儿整个人都快融了。「格格,你觉得呢?」

「我觉得……」先把蛋糕嚼得差不多了再说。「他实在比不上世钦。」

「为什么?为什么?」快快招供!

「因为……」喔,她实在需要再喝口茶。「因为他选的蛋糕好难吃。」甜死人了。

四下顿时陷入死寂。钏儿和喜柔呆然发觉,自己似乎听不太懂这个星球的语言……

第六章

「世钦、世钦!」

喜棠一早起床,听见世钦回到上海的消息,随便梳理一阵就急急冲下楼去。

她急到忘了矜持、忘了闲散,甚至忘了敲门,霍地推开书房大门,当场凝住了奔放的笑靥。

死了……

「还不快把门带上!」书房内女子忿忿喝道,满含浓浓鼻音。「你要让下人一起看我笑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喜棠缩头缩脑地赶快遵命。「我没想到璋大姊你也来了。」

女子受不了地以高级丝绢掩住口鼻,偏过头去,不屑让这个「外人」观赏到她落泪的丑态。

璋大姊,就是很伟大的姊姊,乃董家「世」字辈的长女董世璋,现已嫁为中国银行副总裁的儿媳妇。不过豪门联姻,光景各异,喜棠约略知道她常为她家那口子的事跑回来向世钦哭诉。

照理说,大姊和世钦很亲,喜棠想探他隐私可以跟大姊多套套交情。不过,董家除了世钦外,没人对她的过门有好感,尤其是大姊,简直恨她入骨了,她哪会神勇到跟大姊这头母狮子套交情。

「有事吗?」

世钦低醇的呢喃撩回了她的心。

他正与大姊对坐在沙发内。窗外一片绿茵,阳光灿烂,把身处室内的他映得周身闪亮。她看不清他背光的容颜,却被光线勾勒出的俊美身形迷得晕头转向。

好奇怪喔。她只要一见到世钦,就感到好幸福好幸福、好满足好满足。这岂不是跟花痴没两样?

世钦一脸疏离,略微不适地调整了下坐姿,松弛霍然紧绷的欲望。

「我和大姊还有些事要谈。你先去吃早饭。过一会——」

「不用,我这就走。」大姊傲然捏起皮包起身。「你去应付她吧。」

什麽话,应付?很过分喔。

世钦慨然,不想对喜棠张口皱眉的怪相发表任何意见。

「融资的事,我会跟你姊夫再提一次。但我绝对声明,如果她家也想参与,瓜分我们的股权,我是一毛钱也不会替你讲情的。」

「姊,这不关喜棠的事。」毋需拿她像内贼般谴责。

「你不要替她澄清。你把租界区内几处房产都归到她名下的事,我全查得一清二楚。现在时局这么乱,不是军阀打军阀,就是政府榨我们。租界区是最保值的资产,情势愈乱飙价愈高,你却拿去孝敬她!」不是她天天在枕边咬他耳根的功劳还会是什么?

喜棠冤枉地伸指直比向自己大张的小口。

「姊,我跟你说过这事我自有打算。」他淡淡垂望自己交搭的十指。「我可曾让你的私房钱因此少了一分一毫?」

但她就是没来由地不甘心,绝不允许这「外人」叼走董家最肥的肉。

「我已经在爸妈那儿挨了他们整整四天的轮番炮轰,我们就别再为这事争执了吧。」

璋大姊一见弟弟冷漠的萧索,心都揪成一团,满腔悲愤尽融为疼惜。「我这是为你著想。」

「我知道。」

喜棠乖乖罚站,不敢罗唆,准备悄悄开溜。

「你到底有什么事?请快点说,我跟世钦还有别的事要商议。」璋大姊忽然礼貌地命令道。

「喔……」赶快把背後的门缝偷偷合回去。「我,就是那个……」

糟糕,她也不知道自己急急跑来是做什么的。只是一听到世钦回来,她人就飞下来了。

见她慌张无措的糗样,世钦一时怔住,忘了救她脱困。

她想见他吗?和他一样地想念他吗?

「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那就请你先离——」

「我们下午有约!」她急嚷。

璋大姊旧恨复发。「什么约?你还想拖著他去饭店浪费房间和时间?」

「不是。是那个……」忙乱之际,匆匆瞄掠大桌上的一叠信件。对了!「张丹颐请我和世钦参加下午的派对。我怕世钦忘记,特地来提醒他。」不好意思,其实她也忘了……

「你想去?」世钦眯起冷眸。

「呃,大概吧。」

「什么叫作大概吧?」

他这凌厉一问,反把她给问倒了。这才傻呼呼地发觉,世钦脸色难看至极。

她也不是很想去啦。只是……世钦干嘛这么反应激烈?

「我……看你啊。如果你去的话,我就去。」

「我不去。」

她被这阴森的气魄慑得收颚猛眨眼,一头雾水。「喔,那我也不……」

「世钦!快快快,你有多少现金在手边?」大哥世方大步大嚷地由外厅一路杀往书房。「高家那几个难兄难弟,竞在牌桌上联手彻夜痛宰我,我非得在跑马场上狠狠地给削回来!」

门一推开,门内站的喜棠立刻被门板击往前摔,扑入世钦及时迎来的胸怀。

那一瞬间,世钦熟悉的气息令她心跳急剧,浑身发烫。

好奇怪,有人会在婚後愈来愈迷恋自己的丈夫吗?

「啊,姊怎么又来了?姊夫还是成天耗在小公馆里不回家吗?」世方哈哈哈地一屁股坐入法式扶手椅内,跷他的二郎腿,完全没看见任何「外人」的存在。

璋大姊受不了地撇眼扭头。这个大弟,像是生来专门和她作对。

「你先上楼去。」世钦不想让喜棠再当标靶。

「喔。那张丹颐的邀约……」

「我会差人通知他,咱们不克参与。」

「是啊,省得带著个破旧古董到处丢人现眼。」

世方的揶揄登时刺中她的弱点,倔起小脸。「什么破旧的古董?」

「姊,你说呢?」哈。

董家三姊弟一派西式装扮,只有她,一天到晚宽袍大袖、扎髻梳头。但她不过是习惯如此而已,为什么说她又破又旧?而且还是当著世钦的面说,破坏她的形象。

「我这都是京里老字号师傅作的衣裳喔。」连布料绣工都是一流的。

「她根本搞不懂状况。」世方朝璋大姊咯咯暗笑。

璋大姊迳自点烟,优雅吞吐,谁也没把喜棠放在眼里,当她不存在似地讨论著。

「我一直以为丹颐他妹才会是我的弟媳。」红唇吐雾,叹息中载满失落。「爸妈也向来拿她当儿媳般疼爱,现在却搞成这副局面,连我都感到自己心口像被剜掉一块肉。」

「外头都说,我们董家像株被摘掉顶上星星的耶诞树,光彩不再。」世方刻意望向世钦感慨。「现在张家成天排著大队人马,等著抢摘咱们不要的那颗星。」

世钦冷然以待,但他不用看也察觉得到,身旁小人儿的全然戒备,两只耳朵像猫似地抽尖。

「你要多少现金?」乾脆转回主题。

「你有多少现金?」世方答得更乾脆。

「如果我再开一次票子,你可以保证不再随便拿我的东西去典当折现吗?」他已经腻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掏腰包赎回被大哥任意典当的私有物品。

「如果你不再把我的钱扣得死死的,我很乐意举手发誓。」

「那么,我们分家吧。」

这话怔住世方,璋大姊连烟灰也忘了弹,愣愣任它崩落在丝绒裙面上。

「我这趟回扬州老家,就是为了和爸妈谈这事。」

世方不可置信地僵笑。「爸又没死,分什么家啊?」

「世方!」璋大姊暗呿。说的这是什么话?

「爸他早有意思把家产的事预先处理好,省得三姨娘、四姨娘带著儿女们继续作乱。我对名下产业的处置,别有打算,而且风险极高。为免几个兄弟姊妹的资产全被我拖下水,不如早早分家。」

「这说出去岂不成大笑话!」世方故意哈哈大笑,冷汗微冒。「哪有人父母健在就分家的?」

「这要问你多久没回去探望爸妈了。」

世钦一语,淡如轻风,犀利如刀,直直捅入世方要害。世方约略知道父亲近年身体欠佳,但到底不佳到啥地步,他也模模糊糊,反正有世钦时时回老家替他探访,不劳他费心。

世钦向来是个闷葫芦,作牛作马都不曾吭声。几时开始这么精刮?

不安的视线周游乱扫,蓦然掠过那个娇小艳丽的存在。

世方悠悠勾起一边嘴角。

世钦敢对付他,他就对付他的古董娃。

「分家的事,再说吧。」他惬意地拖吟著,懒散得很。「不过有一件事,我倒很赞同你的看法。」

本以为他说的是借钱的事,不料会轰然投下炸弹——

「别让她跟咱们的熟友碰头,怪丢人现眼的。」

喜棠顿时栽入世方的陷阱,马上明白这话的恶毒含意。

世钦不愿带她赴张家的派对,是怕丢人现眼?她有什么丢人现眼的?少了腕膊还是断了腿?出身卑贱还是行为不检?

「尤其是面对张家。」世方感叹得不得了,仰天萧索。「要是我,也不会想让一个腐旧世代的妻子抛头露面,更何况是在老情人的派对上。那种相形之下的遗憾,太伤人。」

世钦无力到懒得辩解。大哥这种一旦理亏、就马上转题胡扯的恶习,他早已承受多年,理都不必理。

他却一时疏忽,不察自己这反应看在喜棠眼里多具杀伤力。

世钦默认了!

他不肯带她出席人家的邀约,一怕丢人,二怕伤感。他心底原本想娶的不是她,只是碍於太爷逼婚,才不得不舍身成仁,替大哥娶她过门,达成联姻。

难道他对她就一点感情也没有?婚前如此,婚後也如此?

那个张家的小姐到底有多迷人?她自己又有多丢人?

「好了,你先上楼。派对的事我会推掉——」

「我要去。」

世钦蹙眉,审析她怪异的防备与转变。「你不是打算与我同进退?」

「你退你的,我是绝对会去。」

他这才意识到出了问题。「你不需要把大哥的话当回事。」

「我从不把路边的狗吠当回事。」

此话一出,全场愕然,半晌後世方才想到要发飙。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哎呀,没想到大哥竟笨到连人话都听不懂,还需要我解释。你好意思问,我都不好意思答呢。」

天真无邪的笑容,与她悠哉的辛辣产生莫大冲突,彷佛变了个人。

「你这是干嘛?」璋大姊淡漠斜睨,优美地薄吸一口烟。「人家做大哥的,说你两句也不行吗?况且,他说的都是实在话。」

「是啊,大哥说的实在不错,所以大姊你当听他的劝,别在熟人跟前露脸,省得丢人现眼。」

璋大姊猝地僵呆,瞠目结舌。

喜棠还怕什么。对自己丈夫的爱慕竟沦落为单相思,而且世钦还看她就备觉丢脸。这股恼火正憋得没处发,既然有人找死挑衅,乾脆就成全对方,给他死得很难看!

「自个儿的丈夫成天流连各地小公馆,花名满天下,你要不就看开点,要不就好好反省你自己。一天到晚带著鼻涕眼泪回门诉苦,多难看哪。」

「够了。」世钦隐隐不悦。

「的确够了。所以请两位估好自己作客的身分,别再放肆,徒惹笑话。」

「你懂不懂对兄长该有的尊重?!」世方乘势逞凶。

「等你搞懂了对女主人该有的尊重再说吧。」

她甜甜一笑,淡淡而去,不忘百无聊赖地打个呵欠,回头补眠。

书房内立即爆出哥哥姊姊们的痛斥痛泣与痛吠,令世钦深感疲惫。无语垂头,靠在门旁,捏紧鼻梁。

他习惯应付自己的兄弟姊妹,却没想过喜棠应不应付得来、习不习惯。喜棠说的每个字都没错,错在这种话绝对不宜说出来。但这是自家兄姊无礼在先,他能怪她什么?

本以为不带她住进老宅,与公婆为伍,可以避掉冲突。结果,该来的还是躲不过。

大哥大姊吵得一屋子乱烘烘,其他房的堂弟表妹也出来看热闹,加油添醋,吵得不可开交。

他却仍旧沉默,仍旧坐在原处。彷佛是与他们同一群的,又彷佛是与他们不同世界的人。

现在不是瞎搅和的时候,该想想张家派对之行的事该怎么解决。

他才正走出书房,打算召个机灵的随从与喜棠同行,就看见一个极不显眼的佝凄身影候在门边角落,恭敬上前。

「纽爷爷有事?」

喜棠带下南方的这名老仆,话少人小,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有如大宅里淡淡的一抹影子。

「请让奴才今晚同二少奶奶随行赴宴吧。」他甚是客气。

「我自有安排。」

「恕奴才斗胆,二少奶奶这回受的委屈太重,她的脾气,恐怕旁的下人处理不来。」

世钦从容带上里头一团鸡飞狗跳的书房门扉。「你伺候喜棠多久了?」

「三代。」

「你是她母亲纽祜禄氏那儿的家仆?」

「是,奴才随福晋一起嫁入王府,又随二少奶奶由王府嫁到此处,对二少奶奶再了解不过。」他极慢极慢的说话方式,磨人耐性,世钦却听得很舒坦。

只是有一点,他不明白。刚才不过是一场口角,为什么会说喜棠受了很重的委屈?

纽爷爷自幼侍奉代代公子小姐们,当然知道世钦此刻在思忖什么。但主子不问,他就不说,恭敬地闲闲耗著。

世钦拧眉凝睇乌亮的鞋尖许久。「张家的派对,就由你伺候喜棠去。我傍晚有个餐会,没办法同行。」

「是。」

鞋尖的一丝灰絮,隐隐约约地栖在亮皮上,惹动他的郁闷。不需为这点小事躬身处置,但心头被引发的疙瘩感受,又令他浑身不舒服。

「她就这麽想参加丹颐的糜烂派对吗?」世钦愕然,意外於自己不听理性控制的嘴巴。

「不,二少奶奶没那兴趣,她只是赌气。」

「大姊和大哥说话多半有口无心。」

「二少奶奶赌气的对象不是他们。」

世钦骤瞪老仆。喜棠翻脸的原因,是他?

「二少奶奶从小长在人多嘴杂的王府里,大小姐和大少爷哪斗得过她?」只是懒得显牙露爪罢了。

她到底在气他什么?「那也犯不著硬要赴宴。」

「二少奶奶非去不可,好做个了断。」

「了断?」

「二少奶奶不在乎的事,她就懒懒的,随性得很。一旦在乎起来,就会钻牛角尖,而且一路钻到底,把自己弄到人仰马翻为止。」

他不曾见遇喜棠这一面,但他强烈地感觉到,今晚不宜让喜棠单独赴宴。

「董事长?」秘书戴伦带著大批文件与公事包前来,没想到世钦会和一名老仆早候在书房门口。「对不起,我来迟了吗?」

「没。」但傍晚的餐会,他决定——

「您傍晚餐会的事宜全备妥了,所有的常务董事也已确认过,今晚都会出席。」

世钦顿时被夹杀在其中。

他召开的餐会,他必须负责到底,毕竟他不是一天到晚只管谈情说爱的油腻小白脸。但喜棠怎么办?他放心不下,谁又能替他照料她?

不知怎地,他竟在这一瞬间想起先前她莽撞赶来的雀跃呼喊。

世钦!世钦!

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裏,他就是全世界,她生命中的唯一。而他还给她的,只有委屈?

☆☆☆

张家祖上本是盐商,家底富厚,加上近年在房地产与纺织业的投资成果丰硕,使得这代小辈闲到只能无奈地散钞票,或是大家来比浪费的花招。

美酒、美食、美人、美景,把汾阳路上这栋花园豪宅衬如天上人间。塔松花园,雪丽喷泉,璀璨灯火将奢华宅邸化为广阔绿茵上的一丛碎钻,遥遥远远,熠熠动人。

张家几个公子哥儿们交游广阔,来宾各有来头,囊括三教九流。乐趣之一,就是比较比较彼此身旁最新女伴,相互监赏。

也有不好此道的清流之士,在开放的宽敞起居间内自成一国。

「访事员发电报来上海时我还不太相信,直到通信社把事情传开了,我才知道他们是玩真的。」

「没有用的,那些热情全是文人们的理想。」

「是吗?张熔西却跟蔡元培直接向孙中山挑明了,护法之事必须做一个结束,而且强烈反对北伐的主张。」

「世钦倒认为南北之间必定开打。」

「怎么说?」

「何不叫他亲自说?」

「世钦还没到吗?」

众雅士询望懒懒啜酒的家主,只见他悠哉晃著水晶杯中的极品。「世钦不会到,他早订好了傍晚的买办餐会,但他的新娘子会来。」

「你妹妹怎么办?」

和如意郎君的娇妻碰面,情何以堪。

「让她们碰个面也好,不然我妹永远不会死心。」张丹颐说得可轻松了。

「别再欺负你的宝贝妹妹,她已经够难堪的。」人人都知道她是董家内定的媳妇,怎知世钦自北京回来,会顺道带了份「土产」,砸坏众人美梦。

「丹颐,你为什么会知道世钦不来,可他媳妇会来?」女子一人赴宴,未免奇怪。

「我耳目众多。」

一旁女伴被他顽皮的表情逗得咯咯窃笑。

「八成又是世方抓著他大吐苦水泄的密。」哎,这对公子哥儿,天生活宝。

「世钦的媳妇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一名素雅精练的女子正色道。「那天学会聚会时,我还没看到人就听说被世钦带回家了。她好像体质不太好。」

「太细致了,过分娇养。」另一名当天也在场的学会人士闲吟。「打个比方来说,我若能餐餐吃到几个结实的饺子,就满足了。她嘛,大概要春天白牡丹蕊、夏天白荷花蕊、秋天白芙蓉蕊、冬天白梅花蕊,调以雨水的水、白露的露、霜降的霜、小雪的雪,才养得起。」

「这么难伺候!」旁人怪笑。

「你们瞧见她时就知道了。不然你们问问施密思,他当天还跟她同车到场呢。」

「NO,NO,NO!别问我。」席间金发蓝眼的俊朗男子摇手讨饶,笑语中满含独特的腔调。「每个东方女子对我来说,都像个谜。」

「这不是东方或西方的问题,而是男人不屑於认真地去了解女人。」

甜美娇柔的回应,既突兀,又语带玄机。起居间内的骚人墨客纷纷转望,瞩目在门口伫立的纤小身影上。

「不好意思。没人招呼我,我就自己跑进来了。」

「欢迎,喜棠。」丹颐欣然大步上前,亲自迎接。「该不好意思的是我,竟没交代下人要特别通报一声。」

在座男士起立致意,女士们颔首浅笑,聊表欢迎。

众人无不诧异。

她的确如传言所说,矜贵娇弱。她慵慵懒懒地,似醉还醒,怀中环著一团毛茸茸,有著和主人一样可爱的脸蛋,以及晶亮大眼。

「这位是喜棠。而这位,就是那天大闹百货的元凶——大妞妞。」丹颐郑重介绍。

「来,打招呼。」喜棠宠溺地揉著小哈巴哄道。

「汪!」

全场傻眼,一时不知该如何跟狗打招呼。

最让人惊叹的,仍是那一抹奇特的绝艳存在。

如果南方是机灵与活跃,那她就是北方来的深邃与颓废。像末代王朝般地充满繁复之美,又淡淡的,什么都似无所谓。

唯一泄漏她底细的,是那双眼睛太亮、太清,不够混浊老练,缺乏腐朽气韵。

新与旧,中与西,慢与急,青涩与圆熟,单纯与世故,种种矛盾,在她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形成一道奇异的风景。

「这几位都是天狼会的成员,只是那天没机会向你介绍。」丹颐优雅而满意地一一详述,替佳人效劳。

「呃……请问一下。」

拉里拉杂的轮番引荐,被施密思的按捺不住给打断。

喜棠顺势抬眼,眺望这名巨大的洋人。娇丽的神情,慑得对方微微失神,手足无措。

「这位是约拿单•施密思,在『字林西报』工作,他在美国也是小有名气的撰稿人。我们都说他是美国派来咱们天狼会卧底的。」丹颐故作鬼祟地耳语。

「拜托。」别在这节骨眼上糗他了。「我那篇纯粹是想介绍东方的学术沙龙。」

「施先生有事吗?」

「噢,我是想……我对你刚才的话,很有兴趣。可是你能不能做更进一步的解释?」

「什么话?」

「为什么说男人不屑去认真地了解女人?我从没有不屑过。」

「你嘴巴上说没有不屑,心眼里却不屑得很。」

她说得既轻巧又俏皮,话锋却锐利无比。

施密思怔住。「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你这话的根据是什么?」

气氛隐然僵凝,旁人正欲上前打圆场,就被喜棠的悠悠笑语给挡了下来——

「施先生,你很推崇进化论,你看不懂的地方,仍会很谦卑地表示尊敬。可是关於女人,你想不透的部分,就傲慢地埋怨说女人太难搞懂了。好像女人要笨得像张草纸,一看就懂,那才正常。」

冤枉。「我很尊敬女人的,我甚至赞美她们像谜!」

「那是很美很美的羞辱。」她妩媚假笑。

「你太偏激。」

「我只是有脑筋。」

施密思张口结舌。他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个东方传统的温婉女子,喜棠的确是,甚至比他母亲收藏的欧洲古董娃娃还娇丽可人,但那仅限於她不开口的时候。

她是前来应战的,何必手下留情?

「你的逻辑……挺不错的,这在东方很少有。」

「什么裸鸡?」洋人还给鸡穿衣服?

「逻辑。」丹颐好笑地暗咳掩饰。「就是孙中山译成的理则学。」

「名堂真多。」

这话更教人错愕。她究竟是前卫,抑或传统?是智慧,还是愚拙?

「嫂子,你读过进化论?」旁人忍不住好奇。

「叫我喜棠就可以了。」甜美无邪的笑靥引来更多倾慕。「世钦书房里有什么我就看什么。不过我是门外汉,不看门道,只看热闹。」

「你刚才的论点却很有门道。」一名男子诚心赞赏。

「会吗?」她只是一进门就听见一名洋人大发谬论,忍不住削他一顿。

「你应该常跟世钦一起来学会,大家对这类思辩都极有兴趣。」另一人积极邀请。

「我才不要参加你们的造反党团。」她对革命没兴趣。

「造反?」大夥啼笑皆非。

「天狼星主侵掠,表叛逆。你们这群天狼学会的人,不就摆明了自己很不乖吗?」

「没错,所以我们很欢迎颠覆性的思想。」

「得了,我想平淡作人。」

「你可知道天狼会是世钦命名的?」

丹颐坏坏的一句笑语,马上勾住她散漫的心。

「他才是最叛逆的一个喔。」

她无暇深思这个张丹颐为什么老在她和世钦间激起涟漪,没空去想他是友是敌。她只急迫地想弄清楚,世钦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她特地前来,也不是为了跟学会的人打照面。她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全是为了——

「想不想见我妹?」

她愕然对上丹颐闲适而看似无害的笑眼。

呵!

「来,我这就带你去看。」

她毫不犹豫地速速上钩,切切追在丹颐後头,抛下一屋子的诧异与挽留。她不是来交朋友的,她也不怕丢了面子,她全心全意只想著一件事,装不进其他念头。

丹颐刻意带她切往豪华高敞的大厅中央,饮酒的、交谈的、旋舞著的,愕然停顿,目送他俩恍入无人之境的专注前进。丹颐是他们所熟悉的,他的怪异,不足为奇。他们好奇的是紧紧追在他步伐之後的娇小佳丽。

「出什么事了?」

「不晓得。」

「丹颐要她去哪儿?」

「她是谁?宽袍大袖的,一点也不像丹颐平日交往的口味。」

喜棠根本没把这些话听进耳里,丹颐听得十分仔细,隐隐勾起嘴角。

他带她穿越一处又一处的富丽厅堂,踏遍拐弯抹角的条条西式长廊,直到一扇隐约飘荡细腻旋律的门扉前。

她认得这个旋律,世钦在饭店时曾放给她听。

不知为何,她心跳猛然加遽。是紧张,或恐慌,她不知道。

「曼侬。」

丹颐随声柔唤,开启彼此间的阻拦。屋内人在画架前翩然回首的刹那,喜棠重重摔八十八层地狱的阴沟里,连怀中的大妞妞也惊叫地被她松手滑滚到地上去。

喜棠深刻体认到一件残酷的事实——

她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