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兼程又赶了十来日,到了繁华北京,已有人接应引路至北京聂家的宅子。聂家的老家在南京,北京的这栋是聂家长子暂居之所。
“我等你们许久了。”聂家兄长站在大门前,显然等候已久。他的目光停在聂泱雍身上,说道:“我原以为上次一别,怕又要有数年不能相见,没料到你会答应泱阳来北京一趟。”
他的年岁差不多三十出头,说话沉稳而老成。聂家虽然有十二个兄弟,但因娘亲不同,所以年岁极近的不在少数。以聂四泱阳与聂五泱雍来论,只差半岁,甚至聂七与聂八只差在时辰上。
“我若是教你猜中了心思,只怕你将来在领船围攻狐狸岛上称便不少。”聂泱雍随口应道。
聂沧溟只是微笑,将他们引进宅里。他回过头说道:“罗杰先生奔波劳苦,我立刻让人带你进房休息。”
罗杰报以了然的笑容。
“这倒不必,不过聂公子若是能请熟知北京的仆厮领我跟查克绕上北京一圈,我感激不荆”他兴致勃勃地说道,不打算漏掉任何一个时辰逛北京。
“我……”查克怔了怔。他有说他要逛北京城吗?瞧了眼众人神色,这才发现,聂沧溟的用意是排开他们,有私事欲谈。他有点不甘愿,但也懂得见人眼色,只好接受聂沧溟的安排,随仆厮而去。
“上回去岛上,倒没见到罗杰先生身边那名男孩,他是……佛郎机人吧?”即使头发染黑了,近看之下还是能发觉他肤色及眼色的不同。
“他是随玉救回来的,楞头楞脑的,除此外,倒还是个不错的佛郎机人。”方再武插嘴,跟着大夥走进大厅。
提到随玉,聂沧溟将目光移向聂泱雍身边的女孩。
“你就是将平底浅船作改良的随玉姑娘吗?”
“是。”她眯眯眼笑道,笑得可爱,笑得让聂沧溟有些吃惊,但他掩饰得很好,他沉稳的说道:
“原本上回我想亲自见你一面,可惜阴错阳差。若是知道那时你在徽州,我必定转向。”原以为泱雍教育的女孩会在气质上神似泱雍,倒没想到是全然的不同,看不出一点海贼的影子。
“大哥是有事找我吗?”
他的笑不显轻浮,也无五哥的邪气,他的笑很沉稳,瞧起来就让人信赖,让她不由自主的喊他声大哥。
他看了聂泱雍一眼,摇头笑道:“我本想将你骗到北京,为大明朝廷设计船只,可你五哥不放人,我只好放弃。不过……你在北京这些时日,可有兴趣见见我手下的船工们?”
“啊!大哥手下也有船工?”她的双目流露兴趣。
“是有啊,只是海禁关系,转而改良河运的船只,好比你上回平底浅船的草图,他们对那张改良的草图颇有兴趣,也许你可以跟他们切磋切磋。”
“好……”迟疑了下,才想起聂泱雍。她转头瞧着迳自坐在椅上的五哥,徵询他的意见。
“你要去便去,不必问我。”聂泱雍傲慢地瞧着聂沧溟说道:“我们可以瞧瞧你的船工们可以从随玉身上偷学到多少。”不必点明也知道聂沧溟的用意。
聂沧溟只是含笑,并无尴尬之意。他摒退了厅内家丁,面容稍稍正色起来。
“本来,你们远来是客,该让你们休息几日再谈,可现下事态紧迫,不得不谈。”
“哦?倒有什么事可以让你失去平日的沉稳?”聂泱雍漫不经心的。他的态度十足的高傲且无所谓。
随玉安静地走到他身后,跟方再武并站。
“你也坐吧。”聂泱雍说道。
“啊?”是指她吗?除了在南岛外,她都是跟再武兄守候在五哥身边的。
“我让你坐,你就做吧。”
“喔。”她瞧了耸肩的方再武一眼,乖乖坐下,也有点不安。
“随玉的身分已变了吗?”聂沧溟忽然间,发觉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如他所想像的。
“变什么?我是护卫。”随玉眯起弯弯的眼笑道:“我是五哥的护卫。”
“哼,毙脚护卫吗?”聂泱雍嗤鼻道,这让随玉红了脸。
“还只是护卫?”四弟捎来的讯息可不止如此。“那么,我还有机会挖角了?”
“你的心已经完全倾向了那昏庸皇帝。”他懒洋洋的讽刺道。
“我若完全倾向了,也就不会冒背叛皇上之罪,要你来京了。”他叹了口气,笑容不复见。
聂泱雍抿了抿唇,面容不变地说道:“你是说,皇上打算派兵围剿狐狸岛吗?”他此话一出,随玉立刻震吓起来,方再武也瞪眼倾听。
“你知道了?”吃惊之后,是可笑的叹息。“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可笑啊,论人才、论武器,甚至……论主事者,大明朝皆比不上一个狐狸岛,泱雍本身就是一个岛王了,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岛,但偶尔流露出来的气度却远胜那个终年求道的皇帝。
大明皇帝留不住好人才,即使是留下了,也是因为见不得大明江山就此毁在这皇帝手上。但狐狸王本身吸纳了不少长才,不只是因狐狸岛的威名,而是他本身的魅力,想跟着他试试自己的才能能发挥到何种地步,这样的“留”才是真正的留住好人才。难以想像如果他有心,要蚕食江山并不是难事。
他的眼从泱雍漫不经心的神色移到随玉身上。而她,就是一个人才,如果能抢下她……
“海禁之后,律令定下不可建造超过规定的船只,造成了沿海一带的弱势。”聂泱雍随意的弹弹手指。“要建一艘战船不是件小事,更何况是数艘战船,我要真不知道,就不必再当狐狸王了。”他露出诡异的笑,笑得邪极了。“要不要试试,试试看随玉的战船与你手下船工设计的战船之间,究竟有多少差距?纸上谈兵只是空谈,实际演练才分得出高下。”
“泱雍!”
“五哥!”她造船可不是为了毁掉同胞汉人。她造船,只为兴趣,为——为保护狐狸岛而已。
“不然你要我如何呢?”聂泱雍眯起眼,带有薄怒。“你要开战,我就迎战,难不成你要我竖白旗降那皇帝?降了之后呢?依旧海禁,沿岸一带居民依旧衣食不保,走私依旧,双屿依旧,那么,这一切有什么改变呢?少掉一个狐狸岛,什么都没有改变。”
“是的,我知道。”聂沧溟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打狐狸岛呢?咱们虽亦商亦盗,可从不伤害沿海一带的居民。他们以走私为生,我们便保护他们出海,骚扰百姓的是双屿出来的倭寇跟佛郎机人,朝廷为何不派战船对付他们?”随玉皱眉,纳闷问道。
“这正是问题所在。”聂沧溟斟酌着开口:“我怀疑双屿之中有人知道了你的身分,处心积虑的想要毁掉狐狸岛以及狐狸王。那人必定认识朝中大臣,所以才有一连串的消息传出,说咱们聂家出了一名海贼,所以我才要你上北京见七王爷。他与咱们的长辈是世交,自然是站在我们这一边,可人都是要顾自己的,他得先确保你不会为他带来麻烦。”他又沉吟了会。“你可还记得四年前,三弟外出之际被人弄断双腿?”
话不必点得太明,聂泱雍便已猜到了大半。原本闲散的心思集中起来,他眯起的眼流露出残暴。“我以为那是不肖书商所陷害的。”他的声音沉了下来,随玉有点惴惴不安地瞧着他。
“咱们都是这样以为,可凭兄弟们的能力却始终抓不出这名书商。出事那天,他要见的是名官老爷,事后,那官老爷死了,据说是暴毙。”
“有人是专冲着我来,是吗?”聂泱雍喃道,随即狠狠的发笑:“好,就让他来,我倒要瞧瞧他要如何毁我后路,想动手,我就等他来。”他的眼落在随玉身上,随即皱了皱眉,稍稍缓和。
他的个性恶劣到已是无药可医,即使对着自己的兄弟,虽有几分感情,但也不愿因此克制自己邪恶的因子作崇。时常,在阳光下能隐约感觉他的血是冷的、是黑的,充满了野蛮,这是天性所致,兄弟里没有像他这么诡邪的个性,他不克制,因为连他自己都喜欢这样的个性,但随玉会畏惧,所以他稍稍收敛了。
她不说,但可以感觉得到她对于他这样的一面有着不安,她还年轻,正直而纯洁,盲目的接受他所有的一切,当她再继续成长时,也许就会否定他邪恶的个性。他嗤了一声,会顾及她的情感,是因为他要一个心甘情愿的妻子。
他亲自教养,却忘了灌输感情,拜泱阳之赐,他及时发现了她对他的感情在男人与女人之外。他要她——爱上他,就算不能,也要她懂得对他起非分之想;他要的除了一个他教养出来最适合他的女人之外,也要这个女人不要冷若冰霜,这是他所认定的夫妻间最基本的情感。
他要的也是能够分享他想法、分享彼此间感情的女子。即使那份感情并非爱情。
聂沧溟将一切尽收眼底,又叹了口气。看来,想要挖走这个船工不易,得冒着跟狐狸王面对面作战的危险。
“休息个两天,我让你跟七王爷见上一面。他是个好人,但也是个聪明人,如果你能让他瞧不出你是块当狐狸王的料,那么他会在皇帝面前说话,咱们也不必忧心有人密告了。”说是不忧心,他的神色仍然忧心忡忡。
伴君如伴虎,他要烦的事情绝对不止这一件。
***
门吱呀的打开——
想都不必想,随玉立刻跳上床,翻了被埋头就睡。
“怎么?这么早睡?”懒懒的声音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我我不认床。”埋在棉被里的声音含糊不清。“我好想睡,好想睡……如果没有事……”床轻轻震动了下。
在棉被里的眼睛大睁。不——不会吧?她咽了口口水,眼眶有些泪。
“五……五哥,你若要聊天,明儿咱们再聊,好不好?”
“谁说我要聊天了?”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有手臂横过来放在被褥之下。五哥……躺在她身边了吗?呜,太过分了,孰可忍孰不可忍!
五哥是随性的,是不在乎他人的目光的,而自小多少耳濡了他的想法,她可以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却无法不在乎她曾读过得书。
“五哥,我快十八了。”她小声抗议,单眼皮的眼瞪着内侧的床。
“我知道。”
“我……”可恶!她翻身起来,转头瞪着他。“我长大了。”
聂泱雍斜眼睨她,不为所动。“我发现了。”
“既然发现了,就不该再玩小孩子的把戏,以往你爱躺在我床上,可我那时候小啊,将你视作大人、视作……爹一般的长辈,现在我长大了,男女授受不亲埃”
“你以往将我视作长辈,那么现在你将我视作男人了吗?”他随意问道。
她怔了怔,眯起眼。
“五哥,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太聪明,而我甚至追不上你的千分之一,倘若你不说明白,我是永远也不清楚你究竟在想什么。”她恼道,圆圆的脸恼得十分逗人。
“你从来没有想过为何我会将你拾回来吗?”
“啊!”五哥专注的眼神教她有些心慌。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也捡了再武,不是吗?从小培养再武兄成为他的护卫,她……她算什么呢?
聂泱雍探出手,略略使劲拉下她。
她不防备,因为他是五哥。当身子压在五哥身上,才惊觉不妥。她穿着单衣,脸贴在他的肩上,胸口也压在他的身上,从来没有这么敏感过,只觉害怕跟……心跳加速。
“五哥……”
“你吓坏了吗?”
“我不懂……”她嗫嚅道。他的身体应该是温暖的,应该能像在破庙中那样让她入睡,但此时此刻却只感觉到他像……像她开始画船形草图的时候,充满刺激紧张……有些未知,但想要……想要去完成它。
这就是所谓的非分之想吗?他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可是现在已不知该将他定位在何处,她想要钻进他的脑海里得知他在想什么,她想要听他稳定的心跳,想要……她的脸胀红了,不能再想下去,再想,就真的是非分之想了。
“我以为你该保护我。岛上净是亲信,我可不怕有人动手,可现下是在北京,难以确保我的安全,所以我要你随时随地的保护我。”
“那……该找再武兄,我的功夫没有他来得强……”
“你认为男人的身躯好抱抑或是女人的?”他调笑,当随玉迷惑的抬起脸来,他的笑敛住了。
圆圆的脸讨喜而有些孩子气,红唇微微颤着,细长的眼里流露太多的困惑跟……些许的情欲。也许她并未发现,但他逐渐挖掘这年轻躯体下潜藏的情欲。一直被她的娃娃脸给误导,以为她年纪尚小,没想到转眼间她的模样已非当年的小娃儿……
“我一直参与你的成长,却始终未正视你已长大的事实。”他喃道。
“五哥……”不知该答些什么。在她眼里,五哥始终没有改变,或许该说,在她印象中,他一直就是这样傲慢而野蛮……还来不及将惊讶溢出唇,聂泱雍的嘴就吻住她的。
她的眼圆睁,双手拉紧他的衣衫。这回五哥的亲吻不若上回仅仅是贴住,并没有进一步的冒犯。他的嘴唇缓慢而残酷的摩挲她的,充满刺痛与火热,她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拱向他,迷蒙的眼流露难解的迷惘。
“五哥……”她轻轻喘着气,潮红一片。
“别折磨自己。”他低喃,将她紧握的拳头打开,拉向他的背后,让她环住他。“你可以抱住我。”
“五哥……我不懂……”欲张的檀口忽被闯进,他的舌纠缠吸吮,让她有点退缩,有点恐慌。这样的亲密好陌生,她的神智混混沌沌的,环住他背的双手忍不住使劲。
他邪笑,收回这个吻,随意的舔着她的唇形。“你是个好学习者,随玉。而我,期待你的学习。”
“我……五哥,我……有点难过。”全身很不舒服的。
“哦?”他让她依旧环住他,将衣衫敞了半开,让她的脸贴上他赤裸的胸壑之间。
避不得嫌了,她有些发抖的在聆听他的心跳之后,身子的不舒适逐渐缓和。五哥的体温影响了她,她又拱了拱身,完全贴上他的身体。
“五哥……”她的声如蚊蚋。
“怎么?好些了吗?”他随意问道。
“我……我是怎么了?”她结结巴巴的。
“你够聪明,会知道原因的。”
是啊,她知道她开始眷恋起五哥的身体来。天啊,方才的那一瞬间,五哥竟像里着蜜糖的毒素,让她毫无抗拒的能力。
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她的反应就像是四哥运来的言情小说里的那种……烧透的情欲。天啊,五哥就是五哥,她不该有这种冒犯的想法,可刚刚的颤抖依旧残留在她体内,让她好生害怕,怕……她的身体爱上了五哥。不对啊,五哥是五哥,不是她会爱上的男子埃
她缩了缩肩,更往他身上靠去。
聂泱雍野性十足地笑着,手环过她的身子,而她没有任何的抗拒行动。他拉过棉被盖住两人,邪气的眼并没俯视她,而是往屋顶瞧去。
屋顶上有人。
他抿着嘴阴恻恻的笑了笑,闭起眼养神。
***
“再武兄。”
“啊,吓人吗?先去戴张鬼面具再来吓人,我相信效果会更好。”方再武没好气地说。
随玉抿着唇瞪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移向七月亭;亭中,是五哥、大哥跟据说是七王爷的中年男子。待在北京城十来日,她也想起家了,可大哥似乎总有意无意的留下他们,五哥应看出来了,却不作任何表态,放任她与聂沧溟的船工们互相切磋。
“我以为依王爷跟大哥的身分,应该是五哥上王爷府里,怎会让七王爷专程过来呢?”她疑惑。
方再武显然没听进去,目光炯炯地望着亭中。“随玉,你瞧,那王爷身边的少女是不是挺像十二爷的?”
随玉再一细看,轻轻嗤了声。
“再武兄,你当真是走火入魔了。她不像,一点也不像,她只是一名美丽的少女。”沉吟了会,她又说:“她气度雍容,衣饰华贵,我倒猜她与七王爷有七成是父女。”
方再武的脸胀红,粗声说:“你说谁走火入魔了?我……我只是觉得她的眼晴像极了十二爷。”
“我不爱你这样,再武兄。明知不可为而为,是愚蠢人的作风。”她点到为止,实在看不下去再武兄心中的迷惑。
“我……”方再武闭了闭眼,气恼道:“我……既然甘愿当爷的终身护卫,便有决心独身一辈子,既是如此,我不必对不起妻子,那么……那么……”
“再武兄。”她叫道。
方再武怔了怔,放声大笑道:“逗你的,逗你的!就算我想干什么,人家十二眼里也没有我埃”他跟随玉一样是娃娃脸,心中的道德准则却是标准的海贼,他可以杀尽倭寇而面不改色、可以在五爷允许的范围内为所欲为,放浪的个性偏偏对随玉就是收敛了几分。
他叹口气,拍拍她的肩。
“甭说我,我呢,是一辈子光棍到底了。从我当爷的终身护卫起,我便有了认知,在这世上不能再有比爷更重要的人物。倒是你,随玉,爷的心思,我摸不透,他近来改变甚巨,让我……觉得不妥。”他是聂泱雍的贴身护卫,不会不知道这几夜聂泱雍的去处,他无立场说话,但却不得不对她耳提命面。
“你……就像是我妹子,这点你是知道的。”他略嫌尴尬的搔搔头,像不习惯说这么恶心的话。“我应该为你出头,可爷是我的主子……如果不是爷,我一鞭就将他杀了,要不我就逼他娶你……该死的!爷也疼你,我瞧得出来,真的,在这世上他可以罔顾任何人的感情,可以罔顾我的,但我真的感觉他是疼爱你的,可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他出身富贵人家,应该明白女子的清白有多重要,我以为他会将你养大……为你找一个好的夫婿,但现在……现在……”可恶!良心在挣扎,多想冲上去狠狠的揪起五爷,质问他为何要这样待她?这么一个美好的随玉,她是狐狸岛上最纯净的孩子,五爷这样做不是存心毁了她吗?他甚至……甚至连嫁妆都给随玉准备好了。
“再武兄……”美目含了泪,又笑又恼的:“你想多了。五哥只是同我睡一床,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也知道他就爱逗我埃”
他迟疑了下。“真的没有了他没有对你……对你……”
“没有啦。”最多只是亲亲她、抱着她睡而已。她感动地笑一笑,拉住他的手。“我喜欢再武兄,你当我是妹子,我也早当你是兄长,五哥跟你都是我这辈子最亲近的人。”
方再武有点尴尬的,胡乱说道:“这种话搁在心底就好,不要说出来了。”忍不住又瞧了她的容貌一眼。
他是个男人,自然看得出随玉开始有了女人味,尤其在北京这几天,她变得柔美而像个女人,他一直以为是五爷碰了她。没有吗?五爷不是一个会克制自己的男人,他要的,除非长时间计画,否则会在最短时间内得到他想要的东西。随玉的眼笑眯眯地凝望着他,她不会骗人。就算如此,五爷也不该跟她同睡一床啊,那照样会毁掉她的清白。难道五爷是要一辈子留随玉在岛上?可恶!他的武功高强,但那并不表示他的脑袋瓜跟武术是同等成长,五爷的心思让他捉摸不定。
愉快浑厚的笑声隐隐约约传来,随玉循声瞧去,正巧望儿五哥跟七王爷在笑。她可从来没有见到五哥放声大笑过,笑得这么自然,这么的随和。
忽地,五哥从亭中抬起脸,望向这儿看来,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他在笑,眼瞳却是没有表情的,他不知向仆厮说了什么,那仆厮立刻往这儿走来。
“是出了什么事吗?”方再武立生警觉,跨前一步。
“五公子请樊小姐过去。”
“啊,叫我吗?”她有必要出场吗?她回头,对着方再武说道:“我过去瞧瞧。”
他点了点头,放开她的手。放开的刹那,怔忡了下,有点不安,像此一别成永远。啐,何时他也开始多愁善感起来了?
“方护卫?”查克小声叫道。
方再武立刻转身,微微惊讶。“你这小子怎么突然出现了?”他的警觉性太低了。
查克怯懦的笑了笑。“我刚到……瞧见五爷跟七王爷还在聊,所以有事想请教方护卫。”
“你说。”对查克既无好感也无恶评,但如果能对随玉效忠,那么他可不在乎他是不是佛郎机人。
查克迟疑了下,像挣扎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你跟玉姑娘是五爷捡回来的吗?你知道玉姑娘是在什么地方被捡回去的吗?”
方再武的浓眉拱了起来,怀疑地睨着他。
“你问这事干嘛?你玉姑娘从哪儿捡回来,也不干你的事,你只需好好的效忠五爷、效忠玉姑娘就够,旁的事不必多管。”
“不不,我不是多管!”查克的脸激动起来,他双拳紧握,低叫道:“我听见她是打破庙被捡回去的!她今年近十八,往回推,正是当年那一日在山神庙里……如果我猜测不错,上回我们避雨的山神破庙便是当年捡回玉姑娘的破庙。”
方再武眼眯了起来,注意力被吸引了。
“你究竟在说什么?你打哪儿听来的?若不说清楚,我就揪你去见五爷。”
查克有点语无伦次的:“在双屿……双屿有个男人,他也是个船工,十八年前约妻女在那间山神庙中,延了几天去,什么也没了,什么也不见了,我怀疑玉姑娘就是他的女儿。瞧瞧看,他跟她真有几分神似呢,在容貌上、在说话的语气上,还有玉姑娘的造船才能……我想说不定就是她呢。”
“你没造假?”嘴里虽仍在怀疑,但眼神已经发亮。随玉跟他皆是孤儿,如果能找到亲人……
“上帝为证,查克不敢造假,可惜那人在我逃出来之前就死了……”
“死了?”欲往亭中奔去的身躯停下,想了想:“死活都算有了消息,起码她不再是孤儿之身。”主意一定,决定告诉她跟五爷这个好消息。
查克的下一句话却如晴天霹雳打进了他的脑里。
“他……那人是个日本人……曾经参与骚扰汉人的活动,方护卫,这消息能说吗?”
方再武的身体猛然一震!
晴朗的天依旧,隐约的笑声也断续从亭中传来,然而空气是冷的,身体也是冷的,但愿是错听,但愿是醉梦,方再武瞪着泥地,泥地上的裂缝长出了一朵小白萼,一阵风将它吹弯了,有些摇摇欲坠的,他的眼顺着白萼往上望,瞧见了方才握住她的手掌,指间尚有余温,尚有她又笑又哭的感激,现在却映着当年家破人亡的景象……
手,一旦放开了,就再也握不起了。他只觉得脏。
第六章
“五哥。”随玉弯眼笑着走进亭中。
“随玉,你过来参见七王爷,这是七王爷的千金朱小姐。”聂泱雍的语气随和而平常,笑脸迎人的。
随玉福了福身,举止规规矩矩的。
“这……”七王爷细细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可置信的转头问道:“聂五公子,这……就是你说的文武双全的……才女?”
“正是。”聂泱雍笑道:“虽称不上专精,却已足以唬弄一般小民,当然还是比不过王爷的千金小姐。”
七王爷抚须点头,道:“好说好说,本王小女不管容貌上、文武上皆为上上之选,连当今圣上都笑言普天之下的男子,怕没有一个配得上小女呢。要找到一个足以匹配的男子是不容易,可也不容小女的青春一直磋跎下去,倘若有人家世、才气皆教本王满意,本王倒是不怎么介意是否有官职在身。”他的话停住,虽无明说,但已点到极限。
随玉微微吃惊,身子颤动了下。明人不说暗话,七王爷分明是想招揽五哥为婿,她以为他是来解决狐狸王之事,怎么突然间有意缔结鸳盟?
“怎么?不舒服吗?先下去休息吧。”聂泱雍眼尖的注意到她的反应,语气虽是怜惜的,垂下眼的瞬间却露出诡异的自负。
她悄悄瞧了眼五哥。即使五哥刻意将狂放邪恶之气隐藏,但聪明人仍能感觉出他高雅的风度、贵族的气势。五哥倘若应了这门婚事,就表示……以后她效忠的不只是五哥了……
“等等。”七王爷叫道。“我可有个想法。”
“哦?七王爷请说。”聂泱雍展露出他的耐性。一向只有人听他的,倒鲜有他听人的。
“不如让小女跟你这才女斗上一斗。小女自幼也学琴棋书画,堪称文武双全,本王花尽心思培养她,正巧你也教养了一名女子,本王倒想瞧瞧是谁教养得好。”
“王爷。”聂沧溟皱起眉,插了嘴。
“你别阻止,沧溟。”七王爷兴味颇浓,他虽高瘦而身轻,但却有不容忽视的权威。“如何?聂五公子,你总要叫本王知道小女是输在怎样的女子手上吧?”
虽是谈笑,却也隐含多种意喻。聂泱雍的唇微不可见的厌烦撇了下。“随玉,你就陪朱小姐在花园里过两招吧。”
“好……”她有点迷惑,仍然空手走进花园之中。她的铁棍留在房里,那是狐狸王身边护卫的兵器,是没法在今儿个露出来的。
亭中的男子们皆起身,瞧着她俩互相拱手作揖,随即开打了起来。
聂泱雍眯起了眼。随玉的功夫并不算稳扎稳打,初时教她是为防身健身,并不奢望她能练到何种地步,但她的拳法委实是弱了点。
“聂五公子,你要教养女孩,也该好好的挑上一挑。”七王爷走至他的身边。
“哦?”他懒洋洋地。
“这姑娘年轻而干净,是个好姑娘,若是配上一般百姓,是绰绰有余,可若是与聂五公子这样的人才……你执意要她,这倒叫教本王十分吃惊。”
花园中,身影纠缠,七王爷之女学的显然并非花拳绣腿,她的一招一式皆出自高人指点,相形之下,随玉打得就有点狼狈了。
“小女是个奇才。”七王爷满意的笑。“任何一个师博见了她,都这么说。她可不是随便学学而已,女儿家会的她都行,男儿家做不到的她也都游刃有余,我说世上已少有足以匹配的男子,那可不是本王自吹咱擂。她能帮夫,能让世间女子自惭,能让世间男子惊奇,这样的女子在这世上是独一无二的。你要的,不就是这样的一名女子吗?教养她、培育她,让她什么都学,就为了配得上你,而现在,有一个比起樊姑娘更十全十美的少女,若是不懂得把握,那可是你自己没福气了。”话已经明得不能再明了。
聂家十二个兄弟里,他曾见儿过四名,光是这四个兄弟,就足够教他吃惊了,吃惊到……想要招他们为婿。虽满意沧溟,但他太过老成,他的心在朝廷是好事,但女儿嫁给他,怕会长年独守空闺。老四温文尔雅,但脸色略微苍白,打听之下才知他自幼病骨缠身,近年才有起色,即使人才再好,也不敢将女儿嫁给他。他最中意的是聂三,偏偏四年前遭人暗算,至今虽能赖拐杖起身,但也已有蝉娟相伴,他叹了口气,瞧了一眼聂五。
聂五,人中之龙。较之过去的聂家兄弟中,他多了一份气势,像与生俱来,即使隐藏在笑脸之下,也能感觉得出他的精明。这样的男人,是世间女子都想要的,也是世间女子难以匹配的。
方才一席话让他有意将女儿许给聂五,偏他已有对象。教养的少女?七王爷眯起眼,实在瞧不出花园里的这个樊随玉究竟有哪里比得上他的女儿。
“王爷不怕我是那纵横七海的狐狸王吗?”聂泱雍挑眉道。
他放声大笑。“本王若是怕,也就不会有意将小女许给你。你当本王辨不明真假吗?”
聂泱雍微微一笑。“七王爷贤明。”目光傲慢地跟在花园里的身影移动。随玉从十三岁之后,待在船屋的时间遽增,武功也弱了不少,这是一场摆明会输的打斗,他却满意的笑了。
七王爷抚着胡子,瞧着她们,也笑了。
“本王的手下并非无强将,要混进狐狸岛也非难事。”
“王爷?”聂沧溟惊讶得连声音都有点哑了。
“别怪本王,沧溟。本王知你对朝廷忠心,但倘若五公子真是传说中的狐狸王,那么也莫怪本王有几分防心。”
“王爷怕我偏袒了五弟?”聂沧溟有点不悦,像在指责他的不信任。
“哈哈,别气别气,现下可证实了一切,只要有人敢再密告骚扰聂家,本王必定揪出那造假之人。”
“哦?王爷相信我的一面之词?”聂泱雍随口应道。“我在逞罗国经营书肆,王爷不去查证,仅派人潜进狐狸岛便能辨清真假吗?”
七王爷沉吟了会,露出狡狯的眼色。“前两日,狐狸王在东洋一带劫佛郎机船,狐狸王就在船上,我这样说,你可懂吗?”
“原来如此。”聂泱雍大笑。“不愧为七王爷。你手下强将竟能潜进狐狸岛,能近那狐狸王之身。”
“东南一带,最忌双屿与狐狸岛,朝廷处心积虑要毁掉这两大心腹之患,偏偏因海禁,使营造船只武器方面有限,既然如此,自然得往他处小道走。”
“难怪王爷推拖多日才见我五弟,原来是私下确定狐狸王仍在岛上。”聂沧溟有点不快地说,他的脸色是沉的,是难看的。
七王爷哈哈大笑,似有得意之色,没注意到聂沧溟稍稍动了下眼珠。
“本王是瞒了你,可现下不皆大欢喜了,倘若五公子中意……”话还没说完,忽见聂泱雍眼一眯,随手抓住身边仆役的腰带一抽,柔软的细长腰带往空中抛去,如硬质材料缠上了樊随玉的腰际,手腕一动,将她拉飞进亭,避开了朱家小姐凌厉的一掌。
“五哥!”随玉喘叫道,跌进他怀里的同时,直觉搂住他的颈子,化解了冲势。
“好功夫,没想到小小一名经营书肆的书商,竟也有一身的好武功。”七王爷惊叹。
聂泱雍微笑,接住了随玉的腰,让她的脚着不了地。
“聂家兄弟除了老四,皆有一身马虎功夫,尤其逞罗不似大明百姓生活安定,自然是要下点功夫防身了。”
“依你身手,该回大明国土为朝廷效忠才是。有我、有你兄长,还怕谋不到一官半职吗?”言下之意是娶了他的女儿便有王爷当终身靠山。
随玉仍然有些喘,脸色也有点白。七王爷真有心将他千金许给五哥吗?从来没有正视过五哥也有娶妻的一日,他狂傲、他目中无人,在他的心目中,怎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又有怎样的女子能够接受五哥,而五哥不会厌烦呢?
聂泱雍一脸可惜。
“我久居逞罗,已习惯那儿的风土民情,怕是一生难得回家乡几次,朝廷已有大哥,有我无我皆无所谓。”
他沉吟了会,露出怜惜的笑。“再者,我要的岂非只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子呢?我要的是一个能容我、能宠我、能不畏于我、能与我谈心、能与我并行的妻子,教养只是一个手段,那只是长久相处的一个藉口。”
随玉闻言,头皮再度发麻起来,环住她腰间的手让她格外敏感。是她听错了吗?或者她误会其意了?她迟疑了下,抬起脸。
“我从小教养一个女娃儿,要的就是让她能适应我,我不必再去寻找,就算找到了,我也不愿忍受她众多优点中的一个小小缺点,这是我的傲慢。”他俯头,扬起眉瞅着她,她的脸是错愕的。“你就是我要的,我的妻,我的女人,我的随玉。”
“妻子?”方再武眼若铜铃,满脸不可置信。
夜色偏暗,恭送了七王爷后,厅里点起油灯,随玉乖顺的站在一旁,脸色也是有些迷惘的。
“正是。”聂沧溟误解了他的意思。“我可没料到七王爷有心将千金许配给你。”
“没料到吗?”聂泱雍眯起眼,啜了口茶。“或者该说,你还有多少事没有说出来?”
“我说的已经够多了。连王爷派人潜进狐狸岛,我也知会了你一声,对你,我是仁至义尽了。”
“你在七王爷面前演戏演得倒好,让他瞧不出丝毫破绽,以为普天之下,只有皇族拥有无尽人才。”聂泱雍露出诡笑。“不必你知会,我也知道有谁潜进了狐狸岛。他只是搬不上台面的走私海商,要命要钱就得照我的规矩来。我与七王爷,你说,谁能带给他们保障呢?”
就是如此。聂沧溟抿了抿唇。在大明江山里到底还有多少像泱雍这样的人?不必特意表露,就有众人来投靠,他手底下人才济济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若再出一个聂泱雍,只怕不是大明朝廷之福。
开战是迟早的事。
“你……何时起程?”他问。
“明儿个清早吧。”聂泱雍随意道,又啜了口茶,皱起眉。“直这茶泡得真难喝,我还是习惯随玉泡的茶。”
“好……五哥,我马上去泡。”她忙不迭的离开,差点弄翻了椅子。方再武瞪着她的背影离去。
“你吓坏她了。难道你之前都没跟她提过,你教养她的目的吗?”聂沧溟说道。
“我没有吗?那倒真是我的疏忽了。”
“爷!你怎能娶她?!”方再武忽然脱口而出,一脸激愤。“她……她……”
“她怎么?”聂泱雍扬眉。
“她……不配埃”方再武嫌恶的叫道,随即发现聂家两个兄弟注视他的怪异眼神,他清了清喉咙。“随玉她只是个……小小的孤儿,配不上爷,爷你就像是天边的月,她只是地上的……的烂泥,我宁愿爷娶的是七王爷的千金,随玉不配,她怎配!”他几乎失了控。
聂泱雍注视他长久。“你有事瞒我?”
“不……再武没有。”不由自主的垂下脸,五爷的目光如炯,几乎逼出了他心底的挣扎。
“没有吗?”他淡淡地说:“那是最好。你跟她情同兄妹,为她着想是理所当然,但从今以后她是我的妻子,那么你效忠的对象也包括了她。”
方再武猛然抬头。这是警告吗?五爷看出了他的不服吗?那样的女人怎配得上五爷。那样的女人……他瞪着五爷,视线却越过了五爷,瞧见年幼的随玉。她自小身子骨不好,她的武打基础几乎有一半是他教的,她哭,五爷不会哄,只会在旁等她哭完,会哄的只有他。那样的……贱女人,他怎会曾经将她当作妹子看待!
“我明儿个赶早走,”聂泱雍说道:“再武跟随玉大半时间在岛上,不曾好好玩过,咱们花点时间走几个热闹的城镇,再于下月初六跟着保护走私海商的武装船回岛。”
聂沧溟点头,几乎是惋惜的。惋惜的不是兄弟难再见,而是随玉这个人才。
“本来我想多留你们几天的。”
“是留我呢?还是留随玉?”
他叹口气。
“她是个奇才啊,泱雍,而你则是天地间最幸运的男子,不必三顾茅芦,也有众多人才宁在你的手下做事。”日前手下船工将一张撕碎的草图拚凑而成交给他。
那是一艘战船的基本图形,上有火炮数字、工料成分等等,是随玉画的,也是失败之作,但已是超出现有船工的水准。她虽在此与船工切磋数日,却只针对河运上的船只,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始终避开战船不谈。
聂泱雍但笑不语。
“幸而这回泱阳代你出海,你俩身形一般,又有随身护卫大武在旁,才能掩人耳目,但再这样下去……”他又叹气了。“我并非不赞同狐狸岛的存在,相较双屿的骚扰,朝廷又只重内陆防御,狐狸岛无异是制衡的最佳武器,可皇命在身,只怕你我再见之时,是在战海之上。”他忧心忡忡的,年不过三十出头,两鬓已有银白细丝。
聂泱雍笑得邪极了,目光对着聂沧溟,挥了挥手。“再武,去瞧瞧随玉,泡个茶何需泡这么久?”
“是……”方再武领命而去,临走前隐约听见爷跟聂沧溟说了一句:“我有话要说,保证你不必攻打狐狸岛便能覆命。”
他心不在焉,花头脑的事通常交给爷,他只需动手。
夜风袭人,方再武视而不见的往厨房走去。他的眼是凶红的,心思是混乱的,他是完全信了查克的话。莫怪记忆中他刚到狐狸岛时,随玉的汉语生硬而不自然,偶尔夹杂着他听不懂的语言。即使在之后陆陆续续的几年,她也在哇哇大哭的时候说着番话,他原以为那是小孩子哭闹时的杂音,没有特别注意,时值多年之后回想,才愕然发现那是倭寇的语言。
倭寇……杀他父、杀他母、杀他姊的凶手!曾经许下诺言,杀尽所有的日本人,方能消除他骨子里的血海深仇。
他恨之入骨了!恨尽日本人、恨骚扰沿海的日本人、恨双屿的日本人、恨……任何一个拥有日本血的人!
“喀”的一声,惊醒了他的神智。他茫茫然的抬首,是聂宅的后院,明月当空,花香撩人,还有股……麻药的味道?
他怔了怔,疾步向前,当目光辨清来人之后,防御的本能令他在柱子后停祝
刀光剑影之中,瞧见随玉被困其中。她没带兵器,只以拳法相敌,黑衣人是浪人倭寇的手法。他一惊,什么时候日本武士也到了北京?
他的手抚上腰间软鞭,凶狠地欲出死招,却举步不前。
随玉若是日本人,那不就是自相残杀吗?
他的唇露出残酷的笑意。日本人杀了这么多大明百姓,毁了多少人的家园,自相残杀是他们的报应。他目不转睛地跟着随玉移动,她的身影有些不自然的迟缓,是……中了麻药吗?日本人不杀她,让她中了麻药,是要带走她?
“带不走,就杀了!”黑衣人带有口腔的汉语,刀法杀气十足。“这是二当家的命令。”
“二当家?双屿吗?”随玉的眼有点模糊了。她对药性很敏感,容易吸收,已经头昏脑胀了。
她闪了下神,刀落。方再武吃惊的叫了声,握紧了软鞭,却无任何的动作。
黑衣人抬头。“有人!”暗器射来。
随玉循声望去,叫道:“小心,再武兄!”
他茫然地看着她疾步飞来。她的轻功极佳,是由樊老亲手教的,当年他专攻软鞭,轻功算不上好,就算做了坏事也不及她逃得快。
“再武兄!”他动也不动地,随玉伸手欲接暗器。她痛苦的叫了声,暗器力道极猛,嵌进了她的肉骨。
她倒向一动也不动的方再武。事情像在刹那间发生,黑衣人持刀砍来,忽然间有人用义大利语及葡萄牙语怒喊:
“小心!!”
前者扑上前挡住了随玉的身子,后者用十足的爆发力推开了黑衣人,震落了他的刀。
黑衣人显然吃了惊,瞪着其中一人,怔了怔之后,丢下烟雾弹消失。
“方护卫,你这是干什么?看不见有人欲杀你们吗?”罗杰怒道,及时抱住了随玉的身子。查克也相当不悦的瞪着他。
“我……”方再武惊吓的回过神,茫然地瞧着随玉惨白的脸,他的嘴张开,想发出声音,却试了好几回——“碍…碍…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他低低地叫着,双手抓着头。“碍…啊啊啊啊!”他狂叫,连退数步。原本的娃娃脸化为凶残,困惑及痛苦。
他转身跑了,怒吼的悲叫声回荡在聂府后院,久久不去。
***
“再武兄!”猛然惊醒,一身是冷汗。
“醒来了?也该是时候了,你中的麻药让你睡了一天一夜。”聂泱雍说道,起身拧干了毛巾。
“五哥……”她喘息,心跳不已,试图爬起来,却发觉身体不受控制。
“你就躺着吧。”他拭了拭她脸上的汗。
“五哥……再武兄呢?”
“他好得很。”他虽讥诮地说,但抚上她雪白脸庞的手却异常轻柔。她的脸是白的,几乎可见肤下血管,昏迷中不断的冒冷汗,几乎要以为她的身体失水过多。
“那就好了……”神智有点飘浮,仍然得警告五哥:“他们像是从双屿来的,五哥,你可要小心……”
“嗤,这话也会从你口中说出?”
“五哥……”她有点恼,就恨五哥老爱揪出她的弱点笑她。“我不是存心,他们下了麻药,我动不了,不然我……我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哟哟哟,你这话是跟谁学的?再武吗?什么时候开始你也懂得杀人不眨眼了?”他扶她坐起,端碗药汁过来。“张开嘴,把药喝完了。”
“我……可以自己来,五哥……”五哥像没听见,碗到唇畔,不得不喝。药汁是苦的,她疲惫的脸皱起来。“好苦……”
“那是当然,药是原汁,没加甜水。”他放下碗。
“五哥……你这是在惩罚我吗?”她欲哭无泪的,明知她怕苦怕死了,喉口像是被苦水给淹没了,有点想吐。五哥坏透了,任何时候都爱欺负她。
“这样算是惩罚吗?”嘴畔勾起坏坏的笑容,俯脸啄了下她的唇。“你的药汁,我也尝了,你说,这算不算惩罚?”他似笑非笑地说道,瞧见她呆楞了下,她的脸色依旧是白的,却已不再惨白。
他微笑,又低头吸吮了她的唇瓣。他不再扶她,只是抓住她的双手环过他的背,他的舌热切的钻进她的唇齿之间,恣意逗弄她,站着她的唇低语:
“你说,你中了麻药还没恢复,那么你感觉得到我吗?”
她的脸已逐渐酡红起来,气若游丝的。“五哥……”
聂泱雍趁她放手没力时,扶住她的背让她躺回床上,散乱的发丝衬着她的迷惑。
“五哥……我……你……是说真的吗?捡回我,真的是为了自己养育一个妻子?”她配吗?配吗?看看她,有哪一个地方适合匹配完美的五哥?
“如果我说是呢?”他的双手抵在她的两侧,身体轻压住她。
“我……”她撇开眼,不敢看他。“那五哥一开始就该让我知道。”那么她会努力去学习一切,去做一个世间最适合五哥的妻子。
五哥的妻子哪……想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拥有这样的身分……啊啊,她迅速调回目光,五哥俯头吻住她的耳垂。
“五哥!”她心跳一百的。
“我要的可不是一个只听从我的女人,倘若我要那样的女人,南京城里多的是。你该知道我的,我向来不爱忍受自己不要的人或事物,我有习惯去培养自己喜欢的事物,狐狸岛即是一例。我想当海贼,所以我当了,我想要纵横七海,所以我要了这座狐狸岛,我想要一个配得上我的女人,所以我亲自教育了你。”
即使再重复一次,仍然是处在震惊之中。她是当真连想都没有想过五哥是将她当妻子来教育的,他就像天边高高的月,她一直找不到天梯上去接近他。他虽然疼她,虽然教养她,可是却从来没有那种亲近之感。
她一直当他是伟人的男子,甚至足以跟沙神父嘴里的上帝相比。可是,可是一趟北京之旅,却让她起了非分之想,她想要亲近五哥,喜欢与他同睡一床的感觉,甚至亲她的时候,她有种想抱住他的感觉,偶尔他仍是讥讽的,却习惯了他这样的态度。她究竟想要五哥的什么呢?
“我得承认,有一阵子我以为我的教养失败。”他自嘲地说,眼里却有笑意,他的唇滑过她胸前的单衣,勾起她的轻颤。
“我……我是失败了……”她期期艾艾地说。可恶,没有事先知会她,她当然没有尽心尽力的学埃
“是真的失败了吗?我不停的问自己,我并没给你最好的,我要给的是我想给的,我要藉着这些事物激发你的潜在力量,我要你尽你所能的去学习,我就是要这样的女人,偏偏我轻忽了一点,”他野蛮的轻笑,玩弄起她的胸前单衣来,像慢不经心。“人的个性及遗传是不变的。你的个性出乎我意料之外,你的才华亦然。我要的原本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我要的是一个天地间唯一能配得上我的女人,却被你这爱笑爱哭爱闹的个性给打破了。但,那又何妨呢?你是能够追得上我的女人,我就要了你这样的个性,我就要了你这样的才华,我要你的身体,我要你的心,我要你所有的一切,我要得理所当然,毫不迟疑,我看不上旁人了,再十全十美的女人也比不过我教养出的女人。随玉,你说,我这样的要法,可会太霸道吗?”
霸道?连说也不说一声的,就这样平地一声雷,不是霸道吗?她略带恼意地注视他。五哥的脸依旧是俊美的,黑眼里的光是精明的,她从来没有将这样的男子当丈夫看侍埃
“你吓坏了,随玉。”
“我……”
“你需要想想?”他微笑,状似试探地问。
她连忙点头,他却摇头笑,笑得坏极了。
“你没有时间想了,随玉。你是我的女人了,你是聪明,可惜年纪尚轻,我这样碰你,你不认为事有诡异?”他挑开了她的单衣,若隐若现的乳沟一览无遗。
她胀红了脸,连忙举起手要挡,却发现她的左手掌被包扎了起来。
“五哥!”她吓了跳。
聂泱雍眼明手快的抓住她的手腕。“你想干什么?拆绷带吗?”
“五哥,我的手……我的手……”不知是不是因为麻药的关系,所以一直没有发现任何疼痛或者……或者……暗器打来,她不知量力而为,只想及时抓住它,却被打穿了,火烧的疼痛在如今却没有任何的感触。
“没有废,但也差不多了。”他的语气稍稍严厉起来。“这就是不知好歹的下常你幸运,聂宅里有名医,否则从此后你左手就只能当好看的了。”
她松了口气,但胸口依旧在喘,是真被吓坏了。五哥要她已经是霹雳连天了,倘若连手都废了,她就更配不上五哥了。
“对不起,五哥……”怀里有点空虚,想抱着他。在聂宅的这些日子来,五哥是睡在这儿的,时常拉着她抱住他的身体,久了就习惯了。这也是五哥算计过的吗?让她习惯他的身体?会有什么事是没有在五哥的算计之中的?
“对不起?再有下回,你还有命说吗?”
她内疚的垂下眼,随即抬起,渴求地问:“五哥,我可以……抱着你吗?”
“哦?”他扬眉,原本的疾言厉色化为几分趣意。“你想抱着我入睡?当然可以,你是我未来的妻子,你爱怎么玩我就怎么玩我,可我也得要有点甜头尝。”他笑了,笑得胸无城府的,让随玉一时之间看傻了。
从没看过五哥这样笑过。他的笑通常很贼、很冷、很淡、很精明、很诡异、很阴森……太多的“很”了,却从来没见过他笑得轻松而自然,与下午他泰若自然的笑法不同。面对七王爷,他掩饰了自己原本的一面,他虽笑得轻松而魅惑人,却显得有些假意;那不是她的五哥,她的五哥够坏,却从不掩盖他的邪恶。在她眼里,这样的笑法是不存在的,因为他将她看作是妻,所以她有幸得见这样的笑容吗?
他的妻子碍…总觉得与她是不搭的。
她悄然的将双手环住他的背,让他的身体贴上她的。他的体温逐渐袭进她的体内。
“五哥,我……真是造船的奇才吗?”她小声地问。
“你说你是吗?”她显然遗忘了她半裸的胸是贴上他的。她身子的气味纯真而惑人,柔软的身躯即使是虚脱苍白的,仍然有让人心猿意马的能力。他不是没有过女人,却从来没有发觉她独特的女人味,是他轻忽了或者是她为他而散发这股女人香?
“如果我是,那至少我有了这项长才能配得上五哥,如果五哥认定我……是你的妻子,那么起码我希望能对五哥有所助益。”她困眠道。
聂泱雍微笑,挪了挪身体,让她舒服地抱着他入眠。啊,何时他也开始会为女人着想了?
***
夜深人静,房门轻声打开,他慢步走出来。
“怎么?躲在柱子后不敢出来吗?是为了等罚或者是关心里头的人?”聂泱雍关上门后,走进庭中冷言问道。
柱后走出方再武。他一脸倦容,胡髭未修,发丝凌乱的披在两鬓。
“爷,她……她醒了吗?”喊不出她的名字,怕又忆起了家仇血恨。
“醒了又睡了。”
“那……那有没有哪儿不对劲?”他跟着聂泱雍走进花园之中。
“除了左手掌差点被废了外,她什么都好。”聂泱雍依旧冷言冷语的,双手敛后。“你在门外守了一天一夜?”
“是。”
“怎么不进去瞧瞧?”
“我……”他迟疑了下,咬牙道:“我守在门外,是为了保护五爷。”
“哦?你保护得还真彻底。”聂泱雍的眼在注视着天上的月。月被乌云遮掩了,夜色迅速弥漫大地,几乎瞧不见任何的东西,只能隐约听见蛙鸣虫叫声。
他转过身,面对方再武,在黑暗之中锁住那双挣扎的眼。
“你为了保护我,茶饭不思,弄得一身狼狈样,我倒从没瞧过你这般的尽忠职守过。”
方再武忍了又忍,终于冲上前,怒问道:“爷!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收养一个倭寇之女?为什么?”
足足欺骗了他十年的感情,他当她是妹子啊!如果让九泉之下的爹娘知道他当一个倭寇之女是妹子,将来他有何面目去见他们?
聂泱雍的脸色未变,眼微微眯了起来。
“就是这个原因,你并未出手救随玉?”他的语气轻柔到令人头皮发麻。
“这原因已是天大地大的了!她是杀害我爹娘、我妹子的仇人,我为何要救她?为什么?”他的声音略大,却不敢嘶吼。他还在犹豫什么?为什么不大吼出来?吼出来了,让聂府上上下下都听到她的身世,让她从睡梦中惊醒,让她忏悔、让她懊恼她的身世!他该这样做的,可是……他喊不出来!
“她亲手杀了你爹娘?”
“不,但是她爹是日本人,她既被遗弃中原,那么她爹甚至她的亲人都有可能参与那一场屠杀。即使没有,咱们多少百姓何辜,遭了他们的屠杀,为他们报仇是我毕生的愿望。”
“那么你就去杀了她吧。”
“我……”方再武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爷……只要你告诉我,她不是日本人,我……我可以相信,我还是以亲子待她。”
“然后一辈子永远质疑?一辈子抱着你的仇恨之心?”
“爷!”
“我可以告诉你实话。”聂泱雍走近他,冷淡道:“我捡回她的时候,她身穿日本服饰,她的娘死在破庙里多日,时值夏日,已是腐败尸首,我让樊老草草埋葬了她娘,便带她回狐狸岛。她不言不语达半年之久,因为她的娘是给汉人打死的。”他探手揪起方再武的衣衫。“你现在可以知道,这上头的血是汉人的血抑或日本人的血。”
“爷!”方再武退了两步。随玉的血是淌在他衫子上,但他爹娘的血呢?他爹娘的血是活生生的淌在他的心口上。如果没有目睹那场屠杀,他可以忍受随玉的出身,但他目睹了,他亲眼看见一条条的性命死在倭寇刀下,甚至没有任何理由的,村里百姓的血淌了他全身……谁来告诉他该怎么做?
“爷,你既然知道她是日本人,为何要捡回她?她是咱们的仇人埃”
“仇人?我教了你多少年,你放不开你的眼界,你将所有的日本人都当你的仇人,那么倘若有一日汉人杀了你爹娘,那么你是要杀尽天下间的汉人吗?”
“没有倘若!事实已经发生!如果我不曾同她相处过,在第一眼我就将她杀了!这是我的誓言,杀尽天下间我所看见的日本人!”当年五爷不是救他,是在折磨他,是爹娘跟亲子要考验他的复仇之心。“如果……我妹子没被日本人杀死,她会跟随玉一样大,也许她一辈子就只是村姑,但她活着;也许有一天我仍然当了爷的护卫,她会见到爷;也许是随玉占了我妹子的地位……”他喃喃地,几近疯狂的。
聂泱雍冷淡地笑。“是我高估了你,再武。充其量,你也不过是个凡人,你要怎么做?辞去护卫之职?”
“不!”他怎能离开对他恩重如山的五爷!他是许了誓一辈子保护五爷的,要他离开,无异要他去死。
“那么你能忍受一天到晚看到一个日本人?随玉是我认定的女人,而她就是一个日本人,你会一辈子都看到她,你也一辈子都不能动她。当然,除非你舍弃了你的护卫之职,我无话可说。”聂泱雍微微不悦起来。
“我……爷,你为什么要救我呢?当年你为何要捡回我?既然收留了她,就不该收留我啊!”他的眼眶泛红,拳头捶向庭柱。
聂泱雍轻轻哼了两声,双手再度敛后。
“过去你将随玉视作妹子,现下却当成了仇人,你可真容易遗忘过去埃你要报仇,可以,先去让你自己冷静冷静,你只要下得了手,我不会阻止。但你不要忘记,随玉是我的女人,你动了她,那表示你的性命来日无多了。”他转身往花园外走,显然要回随玉的房间。
方再武眼神涣散的,喃喃道:“当年既然誓言复仇,又岂会在意烂命一条呢?”一个日本女人啊,甚至她的爹是极有可能参与那一场屠杀的……
“再武兄,你猜咱们爹娘是不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的,所以才这么快就走了?”稚气的声音响起,是随玉的。
他迅速回首,花园中空无一人,只有摇曳生姿的牡丹。
“那还用说,等我杀尽日本人后,我爹娘一定会下来接我的。”身后又响起男童的保证。
他猛然再转身,仍是一片夜景,黑蒙蒙没有半个孩子。
“一定要杀尽吗?义父说,杀人不是件好事,得饶人处且饶人,而且你爹娘接了你,那我呢?我喜欢五哥,也喜欢你。你不要走吧,咱们一块留在岛上跟着五哥,好不好?”
“可是,我答应我爹娘了啊,只要日本人都死光了,就不会再有像咱们这样的孤儿了……”童稚的声音回响在夜色之中。
“碍…碍…”方再武闭上眼,捂上耳朵,痛恨地叫道:“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要怪,就怪你爹娘,这是你的命,你的命碍…啊啊碍…”他的神经一时错乱,一掌打向自己的胸口。
血汁从嘴角滑下,沾上了衣衫,血渍迅速覆盖在她的血之上。
“我不欠你了……我不欠你了……这一生一世里,我们只有仇,只剩仇了……”
第七章
休养多日,打消了原有的游玩之意,直接南下,赶初六出海。
初六出海的走私海商由狐狸岛的武装战船一路保护至狐狸岛后,直接再转往西洋一带。
“真是奇怪,才一个月多没在岛上,就开始想念了呢。”甲板上,旅行者罗杰微笑,拿了披风过来。“你小病初愈,狐狸王嘱我们多顾着你。”
“谢谢。是随玉不中用,明明是手伤,偏引发了玻”随玉温驯笑道:“我也好想狐狸岛,想念沙神父、想念我的船屋。”
“是啊,狐狸岛几乎等于我的第二个家乡,要割舍不容易。”
“罗杰先生不曾想过回义大利吗?”随玉忽然问道。海风吹来,罗杰连忙将披风给她披上。
“一个出外人如何不想回去呢?但家乡只有相处不来的兄弟,而这里有我喜爱的人们;再者,海上多风云,在这个争海上霸权的时代里,没有赖人保护,怕回去也得花个几年工夫,想要再回来……也是十几年之后的事了。”
“我……”随玉欲言又止,却临时改变了话题:“罗杰先生,听五哥说是你跟查克救了我?”
“说救是夸大其辞。”罗杰笑咪咪的,露出了他特有的笑纹。“我跟沙神父从小看你长大,年龄上虽然差距不大,但早把你当女儿看待,出手救你之后,我才发现无私的情感可以胜过任何一种血缘关系,这是人类的伟大之处。”
“人类伟人吗?我只知道我可以为五哥而生、为五哥而死,可是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呢?”无私的吗?她不奢求五哥会以同等的心对待她,但是……但是……
她忽然瞧见再武兄走上甲板,一注意到她,立刻撇头就走。她怔忡,随即叹了口气。
“随玉?”
“人与人之间为何要有国籍之分呢?”她喃喃自语。
“若是沙神父在这儿,必定会回答你这是上帝的游戏。它将人类分成各种不同肤色、各种不同思想的个体,他们因为国家之别而斗争,因为个体的私利而互相残害。等到有一天,他们领悟了这世上的爱恨情仇不过是伊甸园里的毒蛇,那么他们就会赢了这场游戏。”罗杰望着汪洋大海而笑。
“听起来很复杂。”
“相信我,我也走不出这场游戏的迷宫。”
随玉嗤的一笑,虽不是天真烂漫的笑,却也是这一天里最开怀的笑容。她偏着头,向他说道:“罗杰先生,如果我有爹,我希望他就像你或沙神父一样,在我迷惑的时候开导我。”
“那么你可以叫我罗杰父亲了,亲爱的。”旅行者罗杰的笑变得很宁静。“我没有妻子,但我不介意有一个女儿。”
随玉露齿而笑,咳了一声,脸也有点红。“罗杰爹爹……”
“我的天啊!”高高的了望台上有了吃惊的声响。水手大喊:“有船!有战船靠近了!”
战船?随玉立刻望向大海。远方一点黑,但瞧不见是什么。连忙从甲板水手处接过望远镜,镜中是放大的战船,不止一艘,船的旗帜是……双屿的!
“双屿?”聂泱雍不知何时来到甲板上,眯起眼。
“五哥,咱们跟他们在海上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干他的海贼,却从来没有抢过咱们的船埃”
“今天就会是一个开始了。”聂泱雍接过望远镜,沉吟了会。“迟早是会对上的。”他原以为会再等上一阵子。
东洋一带的霸主只能有一个,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对力迟迟不动手,除了维持双方制衡外,还需充备武力,朝廷对狐狸岛暂时收了手,也是一个原因。狐狸岛就算暂时避开朝廷的围剿,也避不开双屿的开战,就算一劳永逸的解决双屿,也难保未来狐狸岛不会因为皇帝易位而有异动。
“爷,那咱们要开战吗?”方再武蠢蠢欲动地问道。
“开,为何不开?”聂泱雍阴恻恻的发笑。“双屿既派人潜进北京劫随玉,那么他必定知道我跟随玉就在这艘船上,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一鼓作气解决,他怕迟早双屿得从沿海一带消失。”
“好!我正想好好出出气!”方再武嗜血的笑道,目光不由自主的瞧了随玉一眼,随即嫌恶的撇开。
“随玉,你跟罗杰先生下去。”
“五哥,这艘船是我设计的,我清楚这艘船的构造,我留在上面应不成累赘。”她急急说道。
海上开战是稀松平常之事,她也遇过几回,但对付的都是不成气候的小海贼,双屿……是头一遭应战,船只有十来艘,这会是场硬战,也披露了双屿必胜的决心。
聂泱雍瞧了眼她,勾起嘴角。
“好,你想追上我,我就让你追。你可以留在甲板上,这回是最后一次开战,从此以后不会再有战争。”
“碍…”还来不及揣测五哥的心意,甲板上的水手已全员戒备。
“接着!”
“再武兄?”她惊喜地瞧着方再武扔给她一把鸟铳。
方再武撇开脸,不情愿的说道:“番人的武器不容小觑,你左手不便使棍,罗杰先生可以帮你使用鸟铳,若是我不及保护五爷,你也能助我一把。”
“嗯。”她笑得可爱,有点激动。“谢了,再武兄。”
万里无云,海上却已风云变色。
“开炮!”一声令下,佛郎机火弹齐发,一时间炮声隆拢远方的炮也齐发,在晴朗的下午,炮击中了狐狸船,帆桅吱的一声倒下,聚集的水手四散。
“该死的!去灭火,减火啊!”方再武吼道。“火长呢?该死的火长是怎么驶船的?”
随玉迅速的盘算距离、水向,跑向聂泱雍。“五哥,放水雷!”
聂泱雍举起手,水手在船只的尾端放下水雷。
“干脆咱们将船靠近他们,我攀上去杀死他们!”炮生之中,方再武阴狠地说道。
“是你杀光他们或者他们杀光咱们?一旦靠近了,这艘的胜算一点也没有。”
“为什么?咱们一命抵一命,就不信咱们的命会少掉他们!”狐狸船摇摆着,在打了一上午后,一艘狐狸船已成弱势,即使这艘船是出自随玉之手改良,他猛然抬头,怒叫道:
“你是什么奇才?!一艘大明船抵不过佛郎机人的火炮,这算是什么奇才?想将咱们的命赔上吗?”
原本在算计角度、预备再度开炮的随玉吓了跳!她的脸是脏的,衣衫上也沾了不少硝炭,她怔了怔:“我……再武兄……我……”
水雷一声猛爆,众人齐叫:“差一点!”
聂泱雍推了随玉一把,任她代他指挥炮手,他走上船桥,身后跟着方再武。
“你这是迁怒了,双屿的战船不容小觑,咱们虽有一流的船工、一流的火长,但海禁之后,受限许多,再一流的火长也会老,咱们需要的是新手。”他接过望远镜。
方再武抿起嘴,瞧向一旁的火长跟舵工。他们都是年轻的、是初出茅芦的,五爷是极度愿意培育新人再起,这一艘船也因没料到会跟东南一带阵容最坚强的双屿对上阵,而且对方还不只是一艘战船,他们是存心赶尽杀绝了。
“如果……如果是随玉手头的那艘‘飞鸟’,解决佛郎机人绝不是问题。”方再武不甘情愿地说。
“那艘船还在试验中,再武。而将来,你也会是其中一员。”聂泱雍放下望远镜,盘算了下。“好,火长,就照再武说的,将船逼近他们。”
“爷……?”要大展身手了吗?
聂泱雍转身瞧他,浮在唇畔的笑是野蛮的。“迟早,双屿会看出咱们的实力远不及他们。去吩咐所有水手,等我一声令下,全员乘船腹小船返回狐狸岛。”
“五哥!”随玉跑上船桥,查克跟罗杰紧跟在后,她跄跌了下,身后两人欲抓住她,聂泱雍伸一手,将她提起来。
“她身子还没完全康复,不必跑快。”他有点不悦道。
“五哥,为何要将船靠向他们?”她不解,但瞧见了他的笑意,掩嘴轻轻较了声。
“怎么啦,玉姑娘?”查克有点紧张,似乎第一次遇到这么可怕的海上战争。
随玉遥望敌船。
“他们是连环船……那……咱们就得用上子母舟?”
“聪明的女人,”不再称呼她为孩子,也不叫她丫头。聂泱雍戴上狐狸面具,摆了摆手。“去将火药准备好,我要你算计时间,一近敌船,立刻引爆。”
“好!”她带了几名水手下船舱,查克东张西望了下,连忙跟着她进去。
“如果神父在此,他必定说,杀人者是会下地狱的,何况你将要做的事是毁去数百条人命。”罗杰叹了口气。
“你被沙神父洗脑了,罗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若不来打我,我又岂会主动攻击他?跟着我的有上百条人命,你说,我能将这些人的命赔尽吗?”
“你不会主动攻击?难道你没有想过当海上霸主?以大明的造船技术,以随玉的天分以及你的手下,你要成为七海霸主,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聂泱雍扬起眉。“七海霸主?多诱惑的名词。我二十岁之前确实是这么想过,也相信以我的能力,可以让每个国家都对我伏首称臣,可惜……”他的黑瞳眯了起来,注意到随玉跟着一批水手搬着木桶上来。“可惜,我不是只有一个人,大明朝廷中有我兄弟,大明国土中有我的家乡,我还有一个小妻子,而想要成为海上霸主,得牺牲掉多少条人命,得牺牲掉我身边人的多少梦想。让我们这么说吧,我将我的理想转移了,七海霸主任谁当都成,我得去做其他事了。”
罗杰难以置信的。
“你……是这一趟北京之旅改变了你的心意?”真的不敢相信聂泱雍会有这样的心态。
“我不喜欢解释,罗杰先生。”聂泱雍掉过头去。战船已逐渐靠近佛郎机船,除炮声隆隆外,已是火箭、火枪的射程范围之内。“你先下小船,可别受了伤,随玉是会担心的。”
“五哥,行了!”随玉在船桥下叫道。除了炮手及基本的水手外,其他人已在小船上备着。
忽然一阵剧烈晃动,显然在极近的距离下船被打中了。随玉跄了下,身后有剧响。
“狐狸王!”是罗杰先生的叫声。
她欲抬首,却发觉自己被五哥给抱起来。她的轻功已是不赖,今天才真正瞧见五哥的轻功是神乎其技,教人叹为观止。
“五哥……”在轰隆隆声中回首,发现帆桅打在方才她站立的甲板上。她惊惧的转过头,却开口:“五哥,谢……”耳畔一阵剧痛,来不及回神,就觉天地之间起了恍惚。
“爷!”方再武的吼声压过炮声、枪声。
像慢动作似的,血从聂泱雍的胸口喷出,溅到她脸上。她眼眨也不眨的,瞧着他往后倾倒,抓住她腰间的手松了,她错愕的回过神来,伸出手欲拉住他,左手擦过他的手,却抓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他落海。
“爷!”方再武跃上船栏,软鞭一出,不及卷住他,火枪连续打中他的肩,震得他往后跌去。
“五哥!”她心神俱裂的叫道,查克立刻从她身后拖住她,将她拖进遮避处。
“玉姑娘,你也想死吗?就要爆炸了,跳下去你想卷进火海之中吗?”
“五哥等着救啊!”她叫道,挣开查克的臂力。什么为他生为他死,到头来竟让五哥为她而死……“啊啊啊!五哥!五哥!”心如刀割、心如刀割啊!她脸上湿湿的,是泪吗?如果眼泪能让时空倒转,她宁愿流尽泪、流尽血。
“再待下去,就走不掉了!”火长叫道:“等佛郎机人登上了咱们的船,咱们连小船也不能走了!方护卫!”
方再武的心脏猛跳,几乎跳出了他的耳,他肩上的血流不止。他瞪着甲板,耳畔是随玉的哭叫,他喃喃地,但是声音传达到附近的每一个水手耳中。
“我身为狐狸王的护卫,他掉进海里,我该跳下去救他,即使……即使他死在海里,我也得找到他的尸首……”他抬起脸,瞪视着随玉,即使不甘心,但从今以后他会被罪恶感淹没。“但是,这艘船上还有狐狸王的妻子,如果我跳下去了,那么我将违背我的另一个誓言:保护狐狸王的妻子。随玉,现在,你是狐狸王的妻子,虽无名媒正娶,但却是狐狸王认可的,这艘船所有的性命从此刻起为你而活,你说,你还要跳海吗?”
随玉楞楞抬首,脸上的血泪交织。她怔怔地,目光有些涣散的移向方再武。他的身后站着几名炮手,一致手足无措的望向她。
“我……”
炮再度击中了狐狸号,佛郎机人的吆喝声已隐约听得见了。
她是五哥的妻子了……即使无名无实的,可是,一辈子都甘愿当他的妻子了。
她爬起来,胸口在喘。那一枪宛如打中她的心脏,她的双腿有点虚软,海风冷飕飕的,天空万里无云的,这么美丽的海……
她用力擦了擦泪,咬唇道:“好,走,走。听我命令,随时引爆。”她的声音是颤抖的。“迟早,我要让那些佛郎机人了解虽然他们有枪有炮,但是咱们汉人却有更厉害的武器。撤!”
查克与众人松了口气,连忙撤下。随玉经过方再武时,抬起脸痛心地说:
“再武兄,我总算了解你背负家仇血恨的痛了……”
方再武一怔,一时之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
***
“落……海?”本执扇轻摇的聂泱阳停下了动作,一脸十分的惊愕。“你是说……泱雍落海了?”他的音调依旧徐缓,却显得震惊。
他这个假狐狸王正要归回原主,拎着元巧回中原,偏偏遇上了这等事。
“他的泳技应是不错吧?”
“爷的泳技是一流的。”方再武换上了白衣,垂脸道:“可他胸口中弹了,番人的枪……打中心脏是没法活的。”即使他们的功夫再高又有何用?一颗子弹就足以叫他们毙命了。
“哦?我以为你这个护卫会保护你主子。”聂泱阳微微不悦。
“是……是奴才的错。”方再武咬牙道,已有心理准备接下四爷的责难。
“五哥……是为了救我……若不是为了救我,不会被火枪打中。”随玉语气淡淡的,脸色淡淡的,就连她的唇也是淡白色的。她的眼神有些缥缈,移向聂泱阳,恍惚之间,竟有五哥的身影。“四哥……入了夜之后,我已让精兵乘小船到那儿附近潜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说是不是?我的泳技是五哥教的,他不容易被打倒的。”
聂泱阳瞧了她一眼。
“元巧,你将再武带出去,我有话同随玉说。”
“好……没问题。”聂元巧点头,俊美的脸庞没有笑意,事实上是读不出任何表情。
待他们离去后,聂泱阳走近她几步。
“随玉,你相信你五哥没死?”
“当然,五哥是打不死的。”她握紧双拳。
“你的神色可不是这样说的。”聂泱阳叹了口气。“泱雍既然占岛为海贼之王,对于这一天,他早该有心理准备。他若在九泉之下,也该明白这一生他活得尽兴。”
“四哥。”她瞪着他。他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的笑容苦涩。
“你想指责我没血没泪没心肝?你该从你五哥那儿听过我自幼有病在身,活过了今日不见得能见到明儿个的太阳。生死一事我已看破,泱雍活得虽短,却有其价值。随玉,你四哥我担心的是你的将来,泱雍既死,这消息怕难守住,朝廷、双屿早对狐狸岛虎视眈眈,你若愿意,我安排将你送往南京,帮着你三哥顾书肆,这样可好?”
随玉眯起了眼,咬牙切齿的说道:“我……我已是五哥的妻子。”
“哦?他……动作可真快。”比起先前的惊讶,聂泱扬这回是更加的吃惊,像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点。
“无名无实,五哥不曾碰过我,可是……我算是五哥的妻子了,狐狸岛现在是我的了。”双拳紧握,她的神色不再虚无恍惚。她下了一个决定,一个终身不改的决定。为此,她付出一生也在所不惜。
“我要代替五哥,我要成为狐狸王,我要让双屿得到他们应得的,我要亲手毁了双屿。”她的眼里是悲愤,却含着涩然的笑说道:“我要等着五哥回来,然后原封不动的将狐狸岛还给他,这是我当妻子的本份。”
聂泱阳轻轻啊了声,斯文的面色不变,可眼神轻轻的飘了下。
“这若是在意气用事之下的决定,你可要好好想一想……报仇得付出很大的代价。”
“嗯,我懂。五哥的那一枪,我要让双屿的命来赔上。”爱笑的脸不再有,亲切随和的个性已成过往,骨子里的血液在流,却成了冷血。
多么冷的血啊,冷到连自己都会颤抖,她不喜欢这样的个性,却不得不这样去做,否则难以平息心中的痛。
到今天才发现,她是爱五哥的,是女人对男人的感情,是自小到大的教养之情,是日久相处后难以分割的感情,是亲情是友情也是爱情,他是世上唯一的、她想要的男人。天啊!宁愿落海的是自己,宁愿中弹的是自己,宁愿在他落海后立刻跳下去,宁愿没有五哥留下来的狐狸岛。
他可知道那种心如刀割的感觉?像是活生生的被一块块割下来,好痛!痛到她无法言语,但她得活下来,为了五哥的狐狸岛。她的爱情还没发现之前,所爱的男人便已远去,可她的爱还没有夭折,因为五哥还在,活在这狐狸岛的每一处。
“你……这可是守一辈子的寡啊,泱雍还没给你名份,不是吗?”
“有,五哥给了我名份,”她低柔的说,抚上胸口。“他给的名份就在这儿。”她的唇像在笑,柔化了她冷静过头的脸。
聂泱阳静静地,不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将扇打了开,轻轻摇着。
***
“哎哎哎,我说,方再武,你的酒是不是喝多了点啊?瞧你脸红脖子粗的,待会儿我可没力扛你回去。”聂元巧噘了噘嘴,有点不太高兴的拍了下他的头。明月当空,坐在这亭里,该是美人在侧才好玩哪,偏得陪姓方的这个大老粗。
“十二……”方再武醉醺醺的抬起脸。
“有何贵事?”聂元巧没好气地说:“我不喝酒,偶尔呢,小酌两口,可是得在四哥面前,被他抓到了,我会挨板子的。你说,我是不是很倒楣呢?而你,喝了这么多,一、二、三……十瓶了,大哥,你再喝,喝死算了。”
“十二,”方再武忽然抓住他的手,吓了他一跳。“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做……做错什么啊?”可恶,这死方护卫的力道大得惊人,要用力挣脱,怕下场是脱臼。混帐四哥,专差遣他做这种难事。
“我……我没错啊,她是倭寇!她是日本人!她是我的仇人啊!我没有立刻杀了她,是我的仁慈了……可是……可是为什么我这么难受?为什么?”
“你……难受啊?我也挺难受的。”聂元巧撇了撇唇,瞪了他。“你这大老粗就这么计较随玉是不是日本人啊?麻烦!依我见,你这个汉人眼小心眼儿也小,只适合一辈子背着你的家仇,啐。”
“你懂什么?!”方再武握紧了元巧的手腕,令得他痛叫连连。“你生在富贵之家,又怎能懂得我背负多少血恨家仇?你可知道我多盼望我生在一般家庭,有爹有娘有兄弟,做粗活也好,就算挑粪也行,只要能享天伦之乐,哪怕我没有这一身武功,没有显赫的护卫之,没有三餐的温饱,我都心甘情愿,偏老天爷给了我这样的身世,你当我愿意吗?我恨不得找老天爷理论,为何旁人的家是圆满的,偏我就得一辈子见不到爹娘、见不到我妹子!”
元巧显然被他的吼声吓了跳,他抚拍着胸膛,有点小声的说道:“方再武,你不必激动,这……你说的,我是不曾体验过,我……我也觉得你挺可怜的,可是,可是人要懂得知足啊,难道现下的你不好吗?你不快乐吗?狐狸岛上没有人值得你好好对待吗?”痛死人了!方再武是存心将他的手给捏碎吗?等碎了,就要四哥养活他一辈子好了。可恶!他龇牙咧嘴的。
“当然有人值得我好好对待……”方再武喃喃自语着,迷醉的眼瞪着元巧的身后,不知神智飞向何处。“五爷……他将我从血泊之中带回,我甘愿当他一辈子的护卫,可现在他凶多吉少,随玉……我以前将她视作妹子……疼她疼得要死。曾经,我想过对五爷是感激是尊敬,可以为他把命抛,但只要不相抵触,我也能为我这妹子丢性命……可是……可是我没有做到……”他咬住牙关,咬得血直流,聂元巧瞪傻了。“我亲眼看见帆桅掉下来,我就在她身边,没动没救她,因为她是日本人……五爷是我间接害死的……是我!”他猛然跳起来,连带将元巧拖起来。
“方再武,你疯了!别大吼大叫的,我没耳背,本少爷听得见你说话!”
“你不生气吗?你不恨我吗?十二。”方再武拉近他,醉意浓浓的脸俯近他的。“你是五爷的兄弟,该恨我啊,你该恨不得杀了我!”
聂元巧恼怒了,右手执着扇子狠狠打他的头。
“你这个王八羔子,我的手被你拉脱臼了!”王八蛋!痛死了!四哥要负责了!
方再武喉口秽物一涌上来,忙推开元巧,扶着柱子呕吐出来。呕了干净,神智也清醒几分,他虚弱的靠在柱子上。
猛然,一盆水泼上他的头,他吓了下,跳起来。在月色之下,是十二的怒容,即使是怒颜,也依旧美丽,如果十二是女人……
“瞪什么瞪?!你这王八小龟蛋!”
“十二……”他眨了眨眼,喘气。
“我四哥自幼病骨缠身,你未跟在他身边,不知他的情况有多恶劣,血海家仇?嗤,他压根儿连这种事情都没时间想,每天吃了药就吐,连大夫都说不准他的命何时结束。四哥跟我每日最快乐的一件事就是夕阳西沉时,那表示他又活过了一日。你呢?你是有血海家仇,可你每天都健康的活着,你还奢求什么?奢求报了血海深仇,最好将所有的日本人都千刀万剐,随玉当然也包括其中,然后你会后悔一辈子,后悔你最爱的妹子被你杀了,王八羔子,啐!”
“我……她不是我的妹子,她是日本人!”
聂元巧横眉竖眼的,狠狠的踢了他一脚。
“你去死吧!老子是说不动你这头大笨猪,迟早有一天你会想清楚的,那时候你付出的代价就不再只是失去你的五爷,你失去的将远比你现在失去的还多!”他气得跳了两脚,见方再武楞楞的瞪着他,他冷冷哼了一声,走出亭外,走出拱门之外。
一出拱门就撞上肉墙。
“谁?”元巧没好气地问道。“不懂得拿灯笼,是存心想把我撞死啊?”
“是你四哥。”聂泱阳静静地说。
“四……四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四哥。元巧的口气和缓:“四哥,瞧你给我的好差事,陪他喝一整夜的酒,也打不醒他的脑袋。”
夜色中,聂泱阳微笑。“你做得已是极好了。”
“当真?”元巧嘿笑两声。“我就说带我来是没错的,不过……”他苦起脸低低哀叫的捧起他的左手。“四哥,我要听赞美,但那是之后的事,现下,请你先帮我把手臂接回来吧,痛死了。”
聂泱阳怔了怔,皱眉,小心的捧住他的左手。“脱臼了?”
“被方再武那头大笨猪给拉的,他的力道大得惊人,我还真怕他把我的手臂给拉下来。”
聂泱阳抿起唇。“我倒没料到这一点。很痛,你忍着点吧……”
“忍?我最怕忍了。忍字头上一把刀,那把刀会割我心肝,痛啊!”
“你若痛,就咬着我的肩好了。”
“碍…四哥,你说的可是真的?”四哥什么时候变好心了?夜色中瞧不清四哥的神色,但隐约觉得四哥的脸是皱的,像对他的痛感同身受似的。是他脱臼还是四哥脱臼啊?真是。
聂泱阳趁他将注意力另放时,猛地接回骨。
元巧大叫:“痛痛痛痛死了!四哥,你要我的命啊!”呜,好痛!他瞪了四哥一眼,忽然狠狠的咬了口聂泱阳的左肩。
“痛不痛?痛不痛?这痛可比脱臼痛吧?”他没好气说。
聂泱阳连眉也不蹙一下,轻轻拍他的背,微笑道:“这样可扯平了吧?现下,你就陪四哥上教堂走走吧。”
第八章
半个月后——
银白的教堂里,除了木质的简陋椅凳外,尚有十字架悬挂在墙上。砾地上跪着一女,穿着白底绿边的衣衫,铁棍搁置在脚旁。
“随玉?”沙神父脱口叫道,快步走向十字架前。“你怎么来了?”
随玉回过头,笑道:“怎么?我不能来?”
“不,你当然能来,但我以为你忙于双屿之事,少有空见上一面。”
“我倒觉得这半个月来,神父忙于教堂之事,少进南边。”她环视四周,有点困惑。“最近教堂里都没人吗?”
“是……是埃”
“也是。”随玉站起来,拍拍膝裙,扬眉说道:“自从五哥落海后,岛上走了不少人,走私的海商也改往双屿进行交易。他们仍然以为女人不行,即使我是五哥的妻子。”
“那么,你愿意放弃了吗?”
“谁说我放弃了,神父?”她在笑,笑容可掬的,却带有几分狐狸王的语气。“我可不在乎他们爱上哪儿交易,我要的是双屿。”
沙神父目不转睛地注视她。
“随玉,你想任由自己的复仇之心壮大,就跟再武一样吗?”
随玉沉默了会,走到窗边,将其推开,让微风吹进,吹动了她的秀发。
“神父,除了上帝外,只要是人,都会有复仇之心的,我想我可以体会再武兄的心情。”何况,这份复仇是为了五哥埃
即便日子在走,依旧忘不掉椎心的痛楚,忘不掉五哥的身影。她从来没有想过喜不喜欢当海贼,五哥做什么,她便跟着他做,她的喜好因他而动,现在五哥不在了,唯一想做的,就是为他报仇。
“你要报仇,报完之后呢?”沙神父叹了口气,目光移向十字架。
“我……想将岛交给再武兄,在沿海附近造一栋草屋,等着五哥。”
随玉瞧见他皱眉,她反而笑,笑得有点开心。
“神父,你认为我这样等待五哥是浪费时间吗?可这却是我唯一的快乐,数着日子,也许下一刻五哥就出现在我面前。你的上帝将灵魂放进肉体的同时,他也在每具肉体上给了一颗心,这可是你说过的,所以人会有情有义,所以会有母子之爱、兄妹之爱、情人之爱,我觉得,有这颗心很好,为五哥而疼、为五哥而爱,永远也忘不掉五哥……我但愿一辈子都忘不掉他。如果有来生,我希望他再是我的五哥,而我是他的随玉……”她腼腆的笑了笑:“这些话,我只藏在心里,从没跟人说过呢。”
沙神父沉静了会,微笑。“上帝会祝福你的。”她太过冷静,唯有在谈到狐狸王的时候才会露出她的情绪来。
她依旧在笑,却笑得有几分邪气,说是像狐狸王的笑法,不如说是像回到了当年她初来岛上之时的随玉。狐狸王精心教养的爱笑随玉不再见了吗?
“你可以做任何事,我都不会阻止你,但请你不要忘了,你到哪儿,都有我跟罗杰。”他温柔说道。
“神父,你该离开狐狸岛的。你来东土,不就是为了传教?我只要派遣一艘船,你便能到大明国土,将你的上帝传给他们。”随玉低声说道,眼眶忽然有点热。除了五哥之外,还有疼她的罗杰也在那一役中失了踪,在她生命中扮演爹的角色的只剩沙神父了。
沙神父想了会,看看墙上的十字架,露出笑容,忽然之间眨了眨眼,有些淘气的。
“咦?神父,有人在整理你的花圃呢。”从窗外探出去,瞧见有名男子正在浇花。
“他……”沙神父的手抚上圣经。“他是岛上的居民,闲来无事来帮个忙的。”
“岛上的居民,我大多见过。”她起了疑心。“我可不记得曾见过他。”
“你的记忆力不好,随玉。上回你跟五爷过来,他也在花圃浇花,记得吗?”
随玉皱着眉想了想,随即放弃了,她有更重要的事要想。她又瞧了花圃一眼,那人抬起头,略嫌凌乱的发丝在蓝天中画了个弧,泛起银色的光芒,有抹熟悉感。
是谁呢?
***
“随玉!”聂元巧不知打哪儿跳出来,笑眯了眼。“我找你好久了,原来你在船屋……啊啊,你在烧什么?烧什么?”
映着火光,随玉抬脸笑道:“我在烧我设计的佛郎机炮草图。”
“啊?”元巧瞪圆了眼。“草……草图?”她疯了吗?听四哥说,她在船只跟火药上是天才,设计的草图连佛郎机人都要。
“是啊,烧了它,就一辈子都没有人会得到它。”随玉将最后一张纸放进火炉中。“我……当海贼,从没遇过生离死别,五哥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他像不倒的山,我从没有认真的体会过失去亲人的痛,现在,我知道了,所以我想烧掉这些草图,不再有经我手的火炮去害人,我要退出战争之外。”
“是……是这样吗?”元巧蹲下来,火光在夜色里逐渐转弱。“既然如此,你要如何报仇呢?”
“我要报仇,可我不想拿岛上人的命去换。”
“那就是另有方法喽?”元巧挑眉,眼珠子转了转。“你……五哥的房,你睡得还习惯吧?”他试探地问。“你若随时反悔了,不当寡妇了,我的怀抱可是随时让你扑的。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最喜欢女人了,你要为五哥浪费青春,我是万分惋惜,啊,不如随我到南京,我买个金屋给你,好吧?”他的语气是轻佻的,宛如一只小色狼,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并不yinhui,甚至他年轻的脸庞是调笑的,显得有几分孩子气。
这是半月多以来,首次正眼瞧他,心里莫名的起了一阵奇异感觉。元巧是活泼好动的男孩,脾气也很冲,但五哥走后,他似乎不怒不叫,反而继续过着跟之前一般的日子,他的衣着还是华丽的……这么说起来,四哥也不曾有过太激动的反应,原先她一直以为是兄弟分隔两地多年,感情淡了是自然,可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哪儿有异,却说不上口。
“你……”
“怎么?答应了吗?”火花一灭,黑夜里只见他露出的白牙。“我最疼女孩了,来,让我抱抱,可爱的随玉,你不知道这半个月来,我对你有多心痛……真巴不得半夜带你远走高飞,去他的五哥、去他的狐狸岛……哎唷!好痛!”
“元巧?”
“玉姑娘,夜黑了,该回房了。”
“谁?”她立刻旋过身,只能隐约看见高大的身躯挡在门口。太黑了,她的视力不够好到足以瞧清他的容貌。他的声音低哑而粗嘎,没有印象。她的兵器收在五哥房里,未曾带出来,元巧的功夫是三脚猫……
“别防备我,日前我在沙神父那儿工作。”他像看出了她的心思。
随玉轻轻啊了声,回忆起那名眼熟的男子。
“喂喂喂!”元巧抚着左脸颊,痛恨又哀怨地瞪着他。“你你你来干嘛?本少爷正谈情说爱谈得快乐,你插进来是存心搅和吗?”
“是吗?我,打扰了十二少爷吗?”语气是温和的,却让元巧的头皮发麻,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有点不太自然。
“其实呢……不算打扰啦。”元巧干笑。“我只是来陪陪随玉,我瞧她寂寞嘛,你不知道自从我那该死的五哥走了后,随玉有多寂寞,陪了十年哪,就算把他当爹当娘的,也会日久生情。我说这五哥倒贼,贼得让人忍不住想骂骂他,玩那一套自己教养老婆的游戏,摆明了让随玉天天看着他,看啊看的,看到最后发现其他人都不如五哥,啐,就算像我这么好的人才摆在她跟前,她也早已习惯粗茶淡饭,不知我这山珍海味的味道。”
“你说够了没?”语气依旧温吞,却隐约有了不耐,这让随玉眯起了眼。
“我……”元巧又退了一步,嘿笑了两声。“说够了说够了,我难得吐一次,就让我吐个爽快嘛,别气别气。”
在黑夜里,看不见那男子的表情,却在空气中感觉到他的不悦。
“玉姑娘,沙神父要我带你回房。你眼睛不好,又无灯笼也无油灯引路,船屋离‘藏春’有好一段距离,请跟我回去。”
“嘿。你不知道吗?现下随玉搬到我五哥的房去睡碍…啊咳咳咳……”像忽然岔了气,元巧猛咳不已,随玉欲上前拍他,他却连忙退数步,边咳边叫:“不不,你别过来,是我多事,是我多事,你跟着他回去吧,我……咳……我替你收拾火炉吧。”呜,回头他要找四哥哭一哭,他的喉口不知被打进什么东西,辣得他眼泪直流,幸亏在暗夜里,没人瞧见,不然他一个男孩子哭成这样,也可以准备跳海了。
“玉姑娘?”
随玉有些狐疑地,随手将平日削船舶模型的小刀揣进怀里。狐狸岛难进外人,就连上回欲暗杀五哥的佛郎机人都是混在海商之中,但即使是海商也绝无法进到南边的岛,而他……是她太多疑了吗?他是沙神父所认识的,她也眼熟,但心中总是惴惴不安的。
“好,你就引路吧。”她转向元巧的方向。“元巧,可要同我一块走?”
“好,不不不,你去吧去吧,我要弄火炉呢,记得吗?何况我眼力好,一路摸回自己的房间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你放心,快快回去休息吧。”
“嗯。”她慢步跟着那男子一块走出船屋。
外头黑漆漆的,他的背影依稀可见,高大而魁梧,走路的姿态不像是个花圃工人。
“你是打哪儿来的?”她防备地问道。
“我?我是居住在一这儿的岛民啊,玉姑娘不常见到我,是因我住南边之最,一栋小小的草屋而已,沿着海。原本负责了望的,后调来帮沙神父清教堂。”他的声音始终低哑着。
“原来如此。你身强体壮的,该上北岛才是。”
“我身强体壮?也还好,前一阵子受了点伤,现下好了点,因为我懂得照顾自己。可瞧瞧玉姑娘,身子削瘦而柔弱,嗤,我几乎要以为狐狸王的女人还只是个孩子。本来呢,传出断袖之癖已令外人十分错愕,现下要让人知道为他守寡的女人不过是丁点大的孩子,还需人照顾,怕又要传出狐狸王恋童的臭名。”
“你!”她有些恼怒。“你在胡扯什么?”心头隐隐约约的感到古怪。原本心已死,至少,五哥走后,她有好一阵子,没有任何的知觉,可现在对他的话却感到相当的愤怒,却又……辩驳不出任何话来。这样熟悉的感觉涌进胸口,让她有点难受。
“这是胡扯吗?”夜光下,他的身影有些鬼魅而邪气,那是学不来的一种气质。
随玉怔了怔,几乎入了痴的瞪着他,即使看不见他的容貌,也能感觉当他说这话时,唇边勾起邪恶的笑。
一时不觉,撞上拱门,她低叫了一声,捂着头。已经很久没干这种糗事了,五哥在时,她做了什么糗事,他也只是在旁不闻不问,冷冷地瞅着她,等她哭闹完,才抛下一句:自己出的问题得由自己解决。在外人的眼里,他是冷淡得紧的男人,可他对她的教养却让她培养出了独立的个性。
她有点迷惑,心中闪过些什么。抬起脸,瞧见那男人像是转过身,双臂环胸地睨着她,冷冷的,并不说话,似乎在等着她跟上来。
“你……”明明看不见他的容貌,却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他讥讽的脸庞,是俊美的,是无情的,也是最熟悉的脸庞。
她轻轻啊了声,退了一步。她疯了吗?才会将教堂中的男人视作五哥……
“怎么?不走了吗?难不成你以为我会将你带到荒山野岭,让你教野狼给吃了吗?”
嘲讽的口吻是如此熟悉,如果再联想不起,就白费了那么久的相处。十年的日久生情啊,每一天都感激当初老天爷让五哥捡到了她,就算再一个十年也忘不掉他的声音、他的语气,何况只是区区几十天呢。
“我……我……”她的脸布满痛苦,揪住衣领,弯下身。“我的心好痛……”
“痛?怎么会呢?”他大步跨前,走到她跟前,扶住了她的身体,熟悉的触感让她眼泪涌了出来。他似乎有点紧张,像五哥又不像五哥……没见过五哥紧张过,即使幼时她练武受了伤、即使双屿击中狐狸船、即使他落海的那一刹那,都不曾见过他紧张或惊吓的神情。
“随玉?”
“你……你太过分了!”泪一直止不住,她抬起脸注视着他。模糊的眼仍然看不清他的脸,然而他的体温、他的身体、他的气味是这么的熟悉,熟悉到她坚信成真了。
“五哥!”她用力地环抱住他的身体。那样的触感如此熟悉而真实,真实到以为过去的日子又回来了。
“我……”他似乎在微笑。“我有这么好认吗?”
“五哥……你……你太过分了,既然……既然回来了,为什么要躲起来……”抽噎含糊的声音从他怀里传出。
他蹙起眉,想要捧起她的脸,她却死也不肯离开。
“随玉,你先放开我,抬起头来。”
“我不要!我一放手,五哥就不见了……”
他微微惊讶她的反应。
“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我不听!我宁愿不听五哥的话,不必顾忌你我之间的差距,不管我……追不追得上你,我……我都算是你的妻子了……我……我当然可以与你平起平坐的……”她的纤肩一直在抖,猛抽了好几个嗝,让话断断续续的,却有她的坚持。
在厚实的衣衫上几乎已能感受到她的泪浸透了。他叹了口气,抚上她的头发。
“你的眼泪还真多。我以为我教养的女人应该跟我一样。”她像用尽一生的力气紧紧抱住他不放,揪得他的心——紧了。
她猛然抬起脸,泪眼汪汪地瞪着他。
“五哥可以冷血,可是……可是我不能。只要五哥能回来,我……我可以哭一辈子……咳,咳咳……”
他轻拍她的背,剑眉依旧是蹙起的,俊美的脸庞却柔和起来。
“瞧你,眼泪像泉水,没有办法止住吗?”
她的泪真像海,不停的流着,流不尽似的,她轻咳了起来,抽噎得剧烈。
“我可从来没瞧见过我的随玉哭成这样。”他俯头轻轻吸吮她的眼泪,是凉的、是冰的,但在每一滴泪里充满了对他的感情。
他教养她的十年来,偶尔待她的态度是在礼教之外,但多数时候他是冷眼旁观的。在不知不觉中,她敬仰他,视他的每一句话如圣旨,将他看待成天边的月亮,却从未视他如男人,即使是习惯了抱着他的身体入眠,他依旧在他眼里看见敬仰,而现在她开始懂得反抗他了……
“五哥……我……我好痛……”抓着他背衫的指尖几乎陷进他的身体,她细致的月眉痛苦的皱了起来。
“痛?你哪儿在痛?”
“我的心……好痛……”死不肯松手,宁愿痛死也不要再放开五哥了。
聂泱雍将她抱了起来,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从小五哥抱她,不像一般人的抱法,他让她坐在他的双臂之上,她摇晃了下,急忙搂住他的颈子。
“五哥,我不要离开你了,再也不要了。”她喃喃地说。痛一次就够了,难以想像失而复得之后,再失去五哥会是怎样的情景。
忽然之间,顿觉自己腾空起来,她吓了跳,来不及说话,下一刻已坐在树上,依在五哥的怀里。
树枝密布而高耸,几乎掩去了他们的身影。她迷惑的:“五哥……咱们为何要待在这儿……”
他将她紧抱在怀里,热切的索求她的唇。他的手环上她的腰际,将她完全的贴在他身上,她闭上眼,感觉五哥的温暖。
“你的心还在痛吗?”他贴着她的唇喃道。
“不……”苍白的脸有点血色了。
“你的泪还在流。”他似乎有点不悦,撩开了她湿透的鬓发。
她怯怯懦懦的笑了笑,将脸枕在他的胸口上,倾听他的心跳。
“我爱哭嘛。”就是不由自主的流下泪来,明知五哥回来了,明知五哥是真实的,眼泪就是如涌泉般止不祝
她又向他靠了靠,抱住他的背。两具身体已无缝隙可言,但仍然想要再贴近他,想要揉进他的体内,想要得连心都痛了……
“我的伤虽还没好,可也好歹是个正常的男人,你再将身子贴上我,我可是不在乎这儿是哪儿。”他下了威胁,让她抬起脸。
“五哥,你的伤……”她抚上他胸口的地方,手指有些发颤。“我明明……明明瞧见火枪打中了你……你……你……”就算五哥是幽魂,她也不怕,就怕不能守到白首。
“是打中了我,但那可不代表我就得丢掉命。罗杰跳海救了我。”
“罗杰爹?他还活着吗?”她又惊又喜。能回来一个五哥已是奇迹,何况还有视她如女儿的罗杰爹。
他缓缓点头。
“我让他去做别的事,等完事了,他会在‘飞鸟号’与咱们会合。”他诡笑,但瞧她脸上的泪,鬼魅般的神色又柔和下来。他伸出手,抹去她的泪,新泪又生。“你是打算哭瞎吗?”
“我……控制不了自己啊,五哥。”她的唇在颤。她只哭过一回,在五哥落海之时,事后就再也不哭了。她只想要为他报仇,想要做好他的妻子,把所有的眼泪都忍了下来,现在像是山洪一样,把这些聚集在心底的泪海一口气全涌出来。
她仰起脸,轻轻碰触他的唇。
“五哥,你的唇是暖的,天亮之后,你还会在吗?这不会是梦吧?”像想到什么,她忽然扯开他的衣衫,露出赤裸的胸膛。
她朝胸口的地方摸索,碰触到了绷带,绷带缠着他的胸口,她低低叫道:“很痛吧?如果五哥不是为了救我,不会挨上这一枪,我宁愿……我宁愿被打中的是我,也不要五哥受这样的苦难。”
聂泱雍叹了口气,让她轻轻窝在他的胸上。
“我教养出来的,原来是个泪缸子,你要哭就哭吧,我可不管你会不会哭瞎哭坏了嗓子,自己种的恶果得自己承受。瞧瞧我种了什么恶果,我以为我教养的是一个独立而爱笑的女人,现下,我得承受你这恶果了。”
“五哥难得叹气。”她小声说道,暖暖的身体让她有了真实感。
“是吗?难得的事太多了,我倒也没料到会为你挨上那一枪。”聂泱雍垂下眼,瞧着她的头顶。她的侧面含笑,泪水仍是自她的眼里掉出来。她的泪像条细绳,紧紧系住他的心口。
“我养你、教育你,是出自于自私的想法,我不愿迎合任何一名女子,所以在破庙见到你之后,起了自己教养妻子的心态,我要你当我的妻子,我要你适应我,我也能接受你,但你的个性却出乎我意料之外,可我仍然执意不变我当初的想法,天下芸芸众生间,我只要你,因为你是我教养出来的女人,这是我的固执,也是我偏心的想法。我在等你一点一滴的长大,我在等我的未来多了一个女人,而那女人是相伴终生的,而且能追上我的女人,除此外,咱们之间的情感繁杂难辨,亦师亦友亦主仆,我对你……始终谈不上爱情。”怀里的随玉缩了下肩,他笑道:
“谈不上又如何呢?天下间的爱情能持久吗?我的亲爹有七名妻妾,我娘不过是他的四房,他能见一个爱一个,嘴里能说情说爱,可他的女人一个接着一个娶回家。我是一个自私的男人,我要什么就去得到什么,我要你的身体不再抗拒我,不再视我如神秘,我要你习惯我,这是我的私心,我要一个能与我谈得来的女人,在闺房之内也不会将我视作神秘的女人。”他叹了口气:
“可我也没想过我竟会为你挨枪子儿。随玉,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该明白我并不会为任何人去挡那致命的一枪。”
她又颤颤的仰起脸。
“五哥……”此刻的五哥有点不太甘愿,在点点星光里,能隐约瞧儿他的意气风发之外,还有抹柔情。
“你的眼泪可以停了,或者,你要我说出你我心知肚明的情感?”
“五哥……”她用力抹去眼泪。“我不要你说。我想听,可我不要你说,我要你等十年……不不,等五十年,五十年以后,你的头发白了,再跟我说那句话。”他对她的情感已是昭然若揭。
五哥向来不人爱解释。他要做什么,底下的人就听他的命令,不必有任何的解释,而一直以来五哥也是一直这样对待她的,直到北京之旅。
当某日在聂宅里,五哥从外走回房时,告诉了她的身世、告诉了再武兄的挣扎,那时她惊诧痛苦,也迷惑五哥的坦白,他一向不爱说明的。后来,她发现他开始对她有了“解释”,他可以很耐心的对她说明为何要如此做,却对旁人依旧置之不理。
他是个我行我素的男人,只为自己而活,而要他为一个人,甚至是他的亲信挨枪,那皆是难以置信的事,但他将她推开,自己挨了枪。对她,他已用行动表示了他对她的爱逾性命,那么说不说出口都是无所谓的。
“就算五哥一辈子都不说,我也心甘情愿了。”她低喃。“可你不该在获救活之后,不来知会我,你可知我的复仇之心几乎跟再武兄一般了,那样让我很难受……可是我得这样做。”
“我知道。”他的唇撇了撇。“所以我来了,不是吗?你的修行还不够,让你的复仇之心掩盖了你的理智,你是看到了再武那模样,你想步上他的路子吗?”
“我不得不啊,我终于了解再武兄的心理。”她认真地说,眼泪直掉。“就算再来一次,我也会像他一样,即使那得抛去沙神父口中的上帝,即使我得下地狱。十年的相处不是假的,如果没有复仇之心支撑我,五哥,你可知道我受不了再也见不到你的事实……”她闭了闭眼。“为此,我宁愿舍弃所有的一切。”
静默了会儿,聂泱雍并未吭声,只是静静的搂住她。
“五哥。”她枕在他怀里。
“嗯?”
“我……只想叫叫你,听你回应我而已。”她满足的叹了口气,宁愿时光停止。“咱们该去找再武兄、找四哥、找元巧,告诉他们,你回来了,可我好想就待在这儿,跟你一辈子。”
他轻轻哼了一声。“我可不打算见他们。再武再走不出他的魔障,我也无能为力。随玉,这样的人留在身边迟早会出事。”
“五哥?!”她吓了跳。再武兄是从小就跟着他的埃
“我不出现有诸多原因,你别怕,我慢慢说给你听。”
“好。”就算听他说一夜的话,也心满意足。五哥活着啊,只要活着,哪怕是要她折寿十年,她也心甘情愿。
“可在那之前,你得先答覆我一件事。”
“五哥请问。”她悄悄抱住他的腰,唇轻轻点上他胸前的纱布。
聂泱雍玩弄她的发丝,纵容她小小的挑逗。他的唇在笑。
“将来,若你不再侍在狐狸岛上,你想做什么?”
“我……”虽仍是泪眼婆挲,但她的眼晴有点弯,笑眯眯的,打了个嗝,声音哑哑的:“我以往总有个梦,倘若五哥不是狐狸王,我想跟着五哥走遍七大洋,将郑和的航海图延续为世界地图,没有任何的遗漏。”
“好,就听你的。咱们走遍七大洋,不再参与任何国家的历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