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15

暮眠:嘿!想成仙不?

文案:
一个关于腹黑沉稳皇子,和痞子流氓神仙的故事。


  一、

  秋末冬初的天,枯黄的叶子似蝶般在空中飞舞,倏地落在地上铺了层层叠叠。

  官道上寂静得只余风刮过睫毛的扑簌声。

  郑惠承幼小的身躯全然裹在了精美华贵的白色貂裘里,他扯了扯宽大的绣着银边暗纹的领口,把脖子又往里缩了些。

  似是要变天了呢……他叹了口气如是想道。

  十岁刚过的年龄实在无法使他拥有在如此寒冷天气越过官道,翻到前面那个山头的体力。他似乎能真切感受到跟在他身后的那群人数众多的黑衣人身上的血腥气,约莫是想看看一个小孩到底能死撑多久吧。

  郑惠承皱紧了眉。他已在这毫无生气的官道走了大半天了,滴水未进,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到那来人接应的地方。

  他想往身后看看,也许是火光映天,也许是枯叶障目,也许……一回头便是利刃出鞘的光芒,连带着血花飞溅。他不敢想象……

  父王交与自己贴身护卫的时候只交待了一句话,坚定、有力。和以往与他一齐练字亦或是下棋时嘱咐交代的语气一样,庄重,让人莫名的心安:

  “往前走,别回头。前方定有希望与奇迹。”

  郑惠承用力扯了下两边的嘴角,连带出一个苦笑。

  他向来不喜欢白色,太过招摇,又或是他打潜意识里就不是一个像白色一样干净纯真的人。皇宫里尔虞我诈、错一步便送命的生活让他几乎丧失了童真。相反,他更喜欢玄青一类的颜色一些,幽深,又显沉稳。

  他走着,走着,又想了很多很多。几乎生出了母后在他幼时,哄他入睡时讲得那些传说故事中“人死前总是本能地回忆人生中最美好的画面”时的那一种感触。

  他想起了红着脸送他用竹条编的花灯的小宫女,想起了被罚禁闭时偷偷给他送鸡腿和馒头的六皇兄,想起了会弹得一手流水琴音的年轻琴师,想起了会在睡前在他额上落一个吻的母后,想起了放下帝王架子,让他骑在肩上满花园追一只蝴蝶的父王……

  他的步子越来越慢、越来越重。渐渐地,他仿佛嗅不到身后人的气息了,看不分明前面铺满枯叶的官道了。漫天飞舞的蝶慢慢糊成一片,仿佛被揉碎成一池枯黄的没有生气的荷叶……

  突然一道清冽的声音落入耳中,郑惠承一个激灵立直了背。眼中多了一抹白,很近,大概只有一步的距离。仿佛从天而降的一瓣雪莲。

  来人着了一身素白夹杂着青黑色的道袍,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头发松松垮垮地挽了一个髻,其余的碎发在寒风中随着绣着白纹的玄青发带飘摇。他的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却有着志在必得的随意。他生得很秀气,眉眼间染了几分傲意,更多的却是被那戏谑的气质归于了痞气一类。

  他倏地从天而降下落在郑惠承面前,痞笑着唤醒他的神智:

  “嘿!想成仙不?”



  二、

  郑惠承打量了那小道长一番,尽力用最后的体力支撑自己的尊严。他挺直了脊背,高傲地扬起下巴环顾了四周已悄无声息围上来的一圈密密匝匝的黑衣人,个个手执有着长长剑鞘的利剑,齐刷刷单手横执在胸前。

  “拜我为师,我助你成仙。”

  他把脑袋转过去,努力让空洞的眼神看起来尽量不要显出渴望。他抑住心中熊熊燃起的希望与感激的烈火,用淡漠到极点的语气回答:

  “好。”

  语毕,只见白光一闪。那人将身子贴过来,自己便陷入了一个带着檀香的素白怀抱。

  再醒来时,郑惠承没有看到那个年轻的道长。房间不大,桌边有高脚香炉,点着檀香。紫檀的书桌正上方挂了一幅水墨,画的是漫山梨花雪。桌角和窗檐都有精致的雕花,粗略看去只会觉得大气简约。

  推开房门,正对一片竹林,看不到尽头。院子里有一株梨花树。左右环顾,是一小排房屋,很是齐整。只一排。右是一间卧房,左是客堂,再左,是厨房。

  厨房门未关,郑惠承仰起小脸从高窗看进去,仍是素白夹杂玄青色道袍的道长,正在有条不紊地切着菜。

  “惠承,进来吧。”

  他未停下手中的动作,流畅地说。

  郑惠承顿了一下,心中闪过一瞬的一吻,抬脚走了进去。他站在那人旁边不知所措,半响才喃喃一句:

  “师父……”

  那道长听了很是高兴,放下手中的活计便作势要抱他。郑惠承别扭地躲了开来,那道长也不在意,拂了手上的菜叶抱臂望向正对着门的竹林沉声:

  “如此生疏可叫为师无奈啊……”

  郑惠承有些急了,怕真惹恼了这救命恩人,忙开口解释,还连连摇着头:

  “不是这样的,师父我只是不太适应,我……”

  话是在自己身体悬空那一瞬戛然而止的,他瞪大眼睛惊悚地看着景物急速倒退,想要喊出声来却强忍着生生咽了下去。

  那径自把他扛上肩的人声音里带上了初见时的玩世不恭与欣喜激动:

  “惠承啊,为师看你生得与为师有缘便收了你做徒弟,为师也就收了你这一个徒弟,为师高兴得很。成仙之后许久未吃这人间食物也有些馋了,要不为师带你下山去逛集市吧!”

  绕过那一排房子是一片宽阔的湖,清澈平静得像一块碧玉。

  道长是蜻蜓点水般几步便过去的,留下的一串规则的涟漪让趴在他肩上的人看得惊心动魄。

  不是没有见过,当初宫里自己身边的护卫哪个不是百步穿杨、十步杀一人的高手。只是把自己交给一个总计相识不过一个时辰的,有着救命之恩的神仙师父,仍是心有疑惑与芥蒂。



  三、

  但那道长是真真未意识到的,满心沉浸在“我有徒弟了”的人只一个劲儿带着他逛着市场买着零嘴。心情大好甚至还把商家递过来的胭脂水粉一并收入囊中。

  最后喝了三两花雕便跳上跳下嚷嚷着“妞儿给爷笑一个”的仙风道骨的道长,在左手拎着零嘴和日用品,右手拎着自家小徒弟在过家后面的湖时险些一个脚软跌进去。

  以至于郑惠承最终和那些东西一起呗扔回自己房间床上时,一点儿都不怀疑那道长就是个冒牌神仙。

  挣扎着从一堆有用的没用的东西里爬出来,本来就愤愤地还想着怎样报复下自家师父。但转念想到那仅喝了三两花雕就男女不分、仙力不稳的笑得傻气的面孔,还是一股脑儿爬起来溜去隔壁房间。

  刚开一条门缝露出脑袋,便被大力地拽进房间。那人絮絮叨叨揪着郑惠承说个没完没了。

  “惠承啊为师和你说,为师好久好久没和人聊天了。为师今天高兴,为师和你说说当年为师修仙的事吧。为师当年啊,家里穷啊,吃不好睡不暖啊,每顿都只能吃烤红薯啊……”

  从上山被师兄弟欺负讲到暗恋小师妹被无情拒绝,从师父仙逝讲到机缘巧合救了太上老君下界童子。

  那耍着酒疯毫无形象的人,先是揪着郑惠承袖口哭得一脸鼻涕眼泪到处淌,再是讲到小师妹时乐呵得满面桃花开。脸上时阴时晴,就差唱起《竹枝词》的小调儿来。

  郑惠承只默默听着,几次想抽回已被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浸得皱皱巴巴的袖子,却都以整个身子被抱住而拖回去为告终。他扯了扯嘴角,有些当时帮母后照看十四弟时的感慨,也只得偷偷在心底道:

  师父要是生在宫里,早不知死了几百几千回了。

  最后讲到被天庭上共事的童子陷害而致被贬下界苦修的事时,天边已隐隐泛起了鱼肚白。那人终是说着说着累得睡去了。

  郑惠承帮他宽衣时在腰间看到了一块用红绳拴着的白玉,玉质中等,内有杂色。郑惠承撇了撇嘴角:果然没说假话……

  上面是字形有点儿走样的竖着的小楷,三个字:宁无枉。

  约莫是出生时家里人找人刻的,图个吉利吧。也不知道保留在身边多少年了。郑惠承感叹了下。

  哦,宁无枉。

  静下来的时候,人总是格外脆弱。从小被灌输“外表圆滑,内心刚强”的郑惠承,生生生出些惧意。

  国,灭了。

  那父王母后呢?自己的王兄王妹呢?那总是板着脸的老臣们呢?还有那盲眼的少年琴师呢……

  悠扬的古琴声仿佛从纤纤玉指的流转间倾泻而出,充盈在脑海挥之不去。

  郑惠承听着听着便觉脑袋渐渐沉了,思路也不清晰了。陷入睡眠的人儿在失去意识前,忽从那仿佛噬魂的流水琴音里听见父王的那句:“往前走,别回头。”

  脑袋越发昏沉,头胀欲裂。古琴不断地重复着一个旋律,每过一遍上一个调子,越发尖利刺耳,心也被揪得死紧。当最后那根音调最高的弦被人快速拨弹时,流水却生生汇成了瀑水,仿佛即将一泻而下。

  郑惠承觉得自己似乎就要窒息的时候,眼前突现一片银白,清冽的声音响过耳畔:

  “嘿!想成仙不?”

  琴弦,应声而断。



  四、

  宁无枉隔天起身时,郑惠承已经自己寻了吃食用尽后,在庭院里独自休息了。他双目幽深地望着房门正对的竹林,也不知是否正视图望到尽头。

  宁无枉动作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继而毫无形象地拖了张竹凳到郑惠承旁边,翘起二郎腿坐下,问他要不要先制定个修仙计划什么的。

  被问的人幽幽地把目光收回,若有所思地将焦点重新聚集到自家师父脸上,一五一十把昨晚入睡前的琴音之事说与他听。

  郑惠承觉得蹊跷怪异,这琴音入梦实则已是常态。平时只道是那琴师技艺高超余音绕梁,但如今想来却也后怕。昨晚那琴音,似乎蕴含了取命之意。

  郑惠承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心中一团乱麻毫无头绪,然后就忽然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环抱住他的人用一种极其肉麻的语调对他说:

  “小惠承你不要怕~师父保护你~~~”

  郑惠承挣了两下,没能脱开身。他有些恼了,狠狠瞪了宁无枉一眼。

  后者抽抽鼻子,知趣地坐回了自己那张竹凳,神情淡然得好像刚刚的情境并未发生。

  古语有云,狐狸尾巴藏不住。果不其然,正常的认真思考氛围还没等屁股坐热就又变成了实质。

  宁无枉站起啦尽力想摆出,作为师父的高深姿态来。但落在郑惠承眼中却是——麻雀披了狐狸皮想学狮子训老虎。

  他抽了抽嘴角没说话。

  宁无枉慢腾腾地理了理衣袖,清了清嗓子。然后一本正经地折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呐,着属于‘巫蛊’。”他画了一个圈,“这是‘仙法’。”继而又画了一个,“这是‘妖术’。”

  三个圈并排在地上,郑惠承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不明觉厉。

  宁无枉抱了臂看他,歪了脑袋开始毫无形象地抖腿:“你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联系呢?”

  郑惠承看到他眼中清楚写着“我就是逗你玩”的戏谑,于是很乖地奉行了沉默是金。

  宁无枉见状,也只得翻了个白眼认命地又画了个圈,把那三个小圈包含其中。他终于拿出了师者的态度,半弯下腰将脸与郑惠承的凑得很近,甚至可以清楚数出对方睫毛的数量。但至少当时宁无枉没有这样作。

  他眼中的戏谑消散后化为狡黠,清明透彻却完全让善于揣测人心的郑惠承无从下手。

  在看到郑惠承眼底里细微到不易察觉的慌乱后,宁无枉这才满意地离远了身。他用手中的树枝指了指地上的圈,示意自家小徒弟去看:

  “它们三根本就没有区别,从本质、态度到目的。”

  郑惠承仍是有点晕乎,那白衣的人却总是喜欢晃悠。左挪一步、右踱一步,眼前一片模糊的白茫茫。

  他又用树枝把地上的大圈涂成一片糊,用那种不属于宁无枉,却又打上宁无枉标签的清冽声音说:

  “世上本无仙魔之分,只有强者才属于正义。”



  五、

  后来宁无枉告诉自家小徒弟,耍帅的第一要点是故弄玄虚,而把妹的第一要点是有着帅气的脸却不要脸。郑惠承只抽了抽嘴角。

  后来宁无枉告诉自家小徒弟,他被诬而下届苦修前太上老君来送他,到南天门的时候,那白髯的老人只扣住他的腕,说了这么一番话便离去了。郑惠承又抽了抽嘴角。

  后来宁无枉告诉自家小徒弟,那琴音中掺着蛊毒,而郑惠承已被摄走了一魄。但当郑惠承问他如何解蛊的时候,自家师父又犯了老毛病,叹了口气望望天,有些感慨人生的劲头:

  “看造化。”

  郑惠承觉得自己嘴角抽得有点疼。

  后来的后来就是正常的成仙必经之路嘛。宁无枉善剑边教剑术,善法便教仙法。不善的东西好学的好孩子便一个人蹲在书房里啃书。

  当然不置可否的是,宁无枉不得不摸摸鼻子悻悻道:天分啊天分,硬伤啊硬伤……

  宁无枉真真是列了张百年修仙计划书的,包含了什么作息时间表、膳食规划及下山游玩活动等大项。然后用它换下了郑惠承房里的水墨画,代替它占满了整面墙。

  郑惠承对于宁无枉这无赖举动还是只能抽嘴角的,但是对那人的字确实欣赏万分的。洒脱不羁,刚柔并济。如果忽略密密匝匝行书最后的小楷字迹的内容的话。

  那是一篇简短的自我表扬与肉麻鼓励,不加赘述。

  于是郑惠承为了少看那修仙计划书哪怕一天也好,便发奋苦读、勤奋练功。在自身天赋与后天努力的双重作用下,进步之快使得自家师父瞠目结舌。

  然后宁无枉不干了,这不明摆着变相说为师的能力不行吗?!!!

  宁无枉一扔剑也不管郑惠承愿意与否,一不做二不休用仙力直接封了卧房和书房。潇洒地将墨蓝与白交织的衣袖一挥,甩下一句:

  “计划暂停!咱俩去江湖玩两年!”

  那年郑惠承十八,个头比保持在十六七岁少年模样的宁无枉高了不少,在外头仍是恭恭敬敬喊师父。下馆子他结账,出游时他提剑,出事了他道歉。师父耍帅他在旁边鼓掌调节气氛,师父把妹他在旁边驱赶无关人员。

  少年的肩越长越宽,胸膛越越厚实,眼眸越来越深不可测。宁无枉戏谑地戳戳他结实的腹肌,然后嬉笑着说:“惠承长大了啊,以后可得罩着师父我啊!师父老了,老了啊!”

  郑惠承才不相信宁无枉会老呢。他抽抽嘴角笑得有些溺爱。

  他们游江湖,东管管闲事、西闹闹帮派,再生点事儿出来他俩再管管。也算酿就了一段为江湖儿女百年之后仍是津津乐道的传奇。

  他们玩了三年,注定是不平凡的经历。郑惠承玩得开心,却也学到了宫内从未见过的人情世故。

  以至于两人回去后,宁无枉在看到郑惠承对不明身份的态度恭敬的黑衣人吩咐时,也只是眸光一暗却并未多说。以至于郑惠承咋意识到感情变质时,是那样措手不及。



  六、

  郑惠承意识到感情变质,是在修仙计划恢复正常的一个常规的晚上。那天他从竹林听完日常报告并做下部署安排后回屋,发现自家师父醉倒在屋前的梨花树下。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人总是爱拿自己的弱处逞强。

  酒量不好的人非要宿醉,身材瘦弱的人非要打架,满心纷杂的人盘算着出家。

  宁无枉问:

  “惠承你恨过周笺吗?”

  郑惠承去扶他起身:“一直恨着。”他第一次直面国仇家恨的问题,却是长大后一如既往的沉稳语调,“郑国百姓和乐、长治久安,被无故而灭。的确是未牵扯百姓发动战争,但致我一家死散奔逃,怎能不恨?”

  宁无枉挣开他的臂,重重跌回梨花树下的石凳,几瓣洁白素雅的花瓣迎风坠落在乌黑的发间,像簪了梨花簪:“那你有念过父母兄弟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温柔地把他重新架进臂弯,说了句:

  “夜凉。”

  温热的气息扫过脸颊,宁无枉不说话了,静静地任由郑惠承把他搀入屋子放到在床上盖好被子。转身要走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回头多看了一眼。

  郑惠承觉得,那一眼的宁无枉格外好看。清秀的眉眼,微微泛红的脸颊,还有比妃色深些比绯红浅些的形状好看的唇。鬼使神差地,郑惠承就吻了上去。

  轻轻地,只感受着柔软的美好。

  霎时蒙住的脑子其实一瞬便清醒了。留恋地停留了一会儿才分开,带上门时又折回来重新掖了次被角。酒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带了点暧昧不明的气息。

  郑惠承感叹了下:

  哦,宁无枉。

  月落日升,日复一日。生活似乎还是那样,过得不紧不慢。

  修仙百年计划大全仍挂在墙上,每天起床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小楷的自我表扬与肉麻鼓励。檀香与酒香混合在一起长年不散,习惯了也就习惯了。

  练剑、练功、研读心法、打坐静心。

  偶尔与师父下山置办点物品,偶尔听到那人醉酒后的胡言,偶尔与那人戏谑地逗笑,偶尔贪恋地偷个香吻。

  其间也不知宁无枉从哪儿弄来一只肉嘟嘟的短腿棕毛狗,总是喜欢趴在梨花树下的石桌上晒太阳。任谁叫都一副高冷的态度,气得宁无枉每次都上蹿下跳大喊大叫。郑惠承也就只有在旁闷笑的份儿了。

  记得哪里看到过一句话:我们曾渴望生活的波澜,最后却视淡定从容为珍宝。

  郑惠承有一瞬以为自己真就守着平淡的幸福和不自知的爱人过上一辈子了,却也终是从现实中拨开疑似幸福的雾霭。

  在一个清晨,宁无枉发现郑惠承不告而别时,几乎使用了全部法力迫使自己去寻两人身上共有的一抹檀香。到达那个地方时,所见之处尽是触目惊心。

  血、遍地的血。

  一位青纱染血的琴师在荷花池中央插满羽箭的亭子里疯狂地拨着弦,满头青丝随着大幅度的动作和纱袖一起上下翻飞……



  七、

  宁无枉愣住了,将荷花池围住的黑衣人都愣住了。郑惠承,也愣住了。

  他收回了示意继续放箭的手,背到了身后。

  那琴师正是当年宫中善一手流水琴音的琴师,只是,不知为何盲了眼睛。郑惠承记得,那琴师的眼睛清亮清亮的。

  宁无枉说过,琴音里面有蛊。

  他几近痴狂地反复一个旋律,郑惠承分辨得出,便是反复出现在梦里的那段。流水颤音倾泻而出,一下一下,刚硬强劲,震撼人心,像是要燃尽最后的生命。音调越来越高,越来越凄厉,仿佛在嘶声力竭地诉说一场悲壮惨烈的爱情。

  当最后那根弦被快速拨动时,在场所有人都认为弦会因承受不住而断。

  然而,没有。

  音调越来越高,频率越来越快,琴师的十指在琴上飞速流转。汇聚而成的雄壮瀑布在即将奔泻而下的时候却又流转成为温和柔情的酿泉。衔接转变之精妙,让宁无枉都差点儿不合时宜地拍手喝起彩来。

  轻柔泉水般的甜美淌过心间,让人感到落叶翻飞之静美。却突然和上了琴师少年般清朗嗓音的歌声,怨念、痛苦、愁伤、揪心得很……

  月落孤城无人见,风扬青丝何人恋。秋思剪,剪落几番尘缘。

  独坐烛边浮生怜,花开败谢若真切。流水歇,天色浅蟹明灭。

  云卷细纱轻笼月,歌罢无人柔笑言。断崖前,独饮残酒千年。

  ……

  最后的歌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弱,变成了几近呜咽的默念。渐渐地,连微弱的默念声也没了,连缓缓的拨弦动作也没了。瀑水没了,酿泉也没了。

  宁无枉觉得心里很不舒服,憋屈得厉害。

  郑惠承想复仇,自己也没有办法。自己眼睁睁看着他把“影卫”旧部召集起来,没有阻拦的原因是知道改变那固执小孩的心意几乎是不可能的。

  血流成河是自己最不愿见到的事情,但的确是周家的过错,的确过错是要承担的。可是难道要像江湖那些白发老头一样捋一下胡须,说上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吗?可是“胜者才是正义”也是自己教的。

  宁无枉越想越烦心,干脆一挥袖子回了山。

  他坐在梨花树下一壶接一壶喝酒,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怅然若失。

  他在等郑惠承,等他的一个解释又或是承诺。

  梨花正开得浓密,清风吹过,白皙桥嫩的花瓣和丝丝缕缕的金黄花间蕊一起飘摇。

  周笺壮年病死,只有一个还未及弱冠的小儿子。此时是郑惠承不用大动干戈就能轻松夺位复国的最好时机,他怎会轻言放弃。

  而若真放纵他复国,结局无非两个。他成功杀进宫内杀了周家人等,兴复郑国坐上王位。又或是,复国失败,命丧刀下。

  哪个结局都是宁无枉不愿见到的,不论是从家国天下、仁义礼道,还是仅仅从私心来讲。

  他醉了,醉在一片梨园清风下,他多想就此万古长眠。

  朦胧间,他感觉唇上一软,熟悉的触感又一次传来。他慌乱地努力睁开迷茫的双眼,入目的是郑惠承棱角分明的脸庞,莫名让人看了安心。

  郑惠承自然是发现宁无枉醒了的,他退开了身,眸光暗了些,转身便想离开。

  宁无枉焦急地站起身去拽郑惠承的衣摆,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便要摔倒,郑惠承下意识伸手把人揽进了自己早已比那人厚实的胸膛。

  宁无枉顺势死死揪住郑惠承的衣领,把头往他领间埋,红着脸颊无意识的喃喃。他突然慌乱无措得想哭:

  “不要走……不要走……”



  八、

  郑惠承揽着宁无枉后背的手僵住了,他本只是担心自家师父愤怒过度,想回来跪地谢恩后,再做最后的生死一搏的。

  他没有料到宁无枉醉倒在梨花树下,也没有料到自己贪恋一份单纯的温存又吻了上去。

  他没有料到宁无枉带着哭腔扑到他怀里让他不要走,他突然觉得遇到宁无枉之后的所有事都不是能轻而易举料到的了。

  郑惠承哭笑不得地看着眼神迷离的自家师父,试探性温柔地唤了一句,想唤回醉酒后人的神智:

  “师父……”

  谁料宁无枉听到这个词顿时奔溃地大哭了起来,他比郑惠承矮一个脑袋,哭起来整个人揪着郑惠承的衣领,把脸颊贴着他的胸口,鼻涕眼泪水一齐往衣裳上抹。

  郑惠承感觉心中有一只小兔子,缩头缩脑蹑手蹑脚地缓缓走着,所到之处留下一片甜蜜温暖。

  他抬手抚上宁无枉脑后的乌黑长发,又轻轻唤了一声:

  “师父。”

  宁无枉顿时哭得更凶了,比之前任何一次毫无形象地耍酒疯都要哭得凶。

  郑惠承温柔地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发,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坏心眼地又唤了一遍:

  “师父……”

  宁无枉已经哭成个泪人了,抽噎着大幅喘气时肩膀抖动得郑惠承看着都心疼。他把宁无枉从身上扒开,看到宁无枉满是泪痕的绯红脸颊时惊了一下。

  漂亮……

  这是他脑海中倏地蹦出的词。

  清秀白皙的脸颊,全无之前傲慢痞气的神色,满满的都是委屈和令人怜惜。

  郑惠承想诉说对他的爱意,对宁无枉不仅仅是师徒间那种情感的爱意。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响。他告诉自己国仇家恨,他告诉自己即便再爱再眷恋,那也是有着救命之恩教导之恩的师父。

  郑惠承觉得自己想要推开宁无枉的手一直在颤抖,他想像宁无枉潇洒说“咱们去江湖玩两年”时挥袖那样爽快,却感觉喉咙被藤蔓缠绕无法呼吸。

  爱人站在自己面前哭得浑身颤抖,双颊通红,满面挂着梨花雨。头顶上簇簇梨花开得正烂漫,和着清风在夕阳下摇曳。

  他并不知道宁无枉对他的感情是怎样的,并且罪孽地认为自己离经叛道。但他忍不住了,良辰美景,佳人相伴。他想就这么自私一回,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福分再自私一回了。

  其实宁无枉到那时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每次郑惠承偷吻时自己都没有推拒,他只是觉得自己潜意识里喜欢这个感觉,只是觉得自己不想离开自己的好徒儿罢了。

  有的时候,两个人走到一起的距离就是差那么说明白的一句话。

  郑惠承弯下腰将额头抵向对方的额,一只手搂住宁无枉的腰,另一只手从头顶缓缓抚摸下去。轻扯素白的发带,本就散乱的发更加凌乱地散落在肩上。

  郑惠承身体前倾,两唇相触。灵巧的舌钻入口内,肆意侵略、搅动。缓缓抚摸的手渐渐往下走,解开了束在腰间的道袍束带……

  一院清风。



  九、

  宁无枉醒来时在自己房里,身上衣裳整齐,窗外鸟鸣如洗。看日头已是第二日正午。

  他急急披上外袍到院里,竹林依然幽深得看不到尽头,梨花树仍旧开得灿烂,棕毛小柴犬趴在树下石桌上晒着太阳。旁边摆着杯盏,和一壶未喝完的残酒,桌下稀落地滚着几个小酒坛。

  宁无枉看着梨花薄透轻盈的花瓣迎着阳光轻轻摇动,突然笑了。

  那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自己对自家徒弟的感情。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耳边回响起初见时自己单纯的那句“嘿!想成仙不?”,眼前仿佛出现了那裹在白色貂裘里的瘦小身躯。

  自己还清楚记得昨晚的温存呢,可原来时间已过去那么久了。

  他苦笑着感叹,感叹命运弄人,感叹何为错过。感叹六界生灵,感叹冤冤相报。宁无枉觉得他也许要把后半辈子的感叹全感叹完了。

  昨晚定是个动荡之夜,但他已不想知道结局如何了。

  他只是想再听听郑惠承的声音,哪怕只是还像之前一样脆生生或又温柔地唤句“师父”……

  他想:也许,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

  抬头看,依旧是梨院清风。



  尾声

  正在失神彷徨之际,熟悉的声音落入耳畔。

  “师父,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宁无枉瞪大眼睛惊奇地回头,看见郑惠承左右手各拎着两个酒坛,一脸从容,仿佛就像是之前每个执行修仙计划的日子。

  “你、你你你……”

  宁无枉开了口,却什么都问不出、什么都说不出。

  郑惠承牵起嘴角,温柔地笑了起来。他还不知道宁无枉对他的爱,但至少他知道宁无枉并没有拒绝他的爱。他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毕竟,百年修仙的路,还长着呢。

  “师父,昨晚是惠承不好,惠承特地下山给你寻了好酒。还有……”

  宁无枉感到莫名其妙,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惊还是喜。

  郑惠承慢悠悠把两坛子酒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块和田玉递给自家师父。

  宁无枉接过玉,打量了半响才惊讶道:

  “你不是走了吗?这算……”

  他摇了摇手中一看就品质上好的玉,上面还极不和谐地栓了条红绳子,“再次拜师礼?”

  “是啊。”郑惠承笑得双眼弯弯,眉宇中透着温柔,却又有几分狡黠,“我可是想跟着师父成仙的呢。”

  玉正面刻着“宁”字,背面刻着“郑”字。字形洒脱不羁,刚柔并济。

  院里梨花,正开得烂漫。

  【正文完】



☆、番外1 新王

  夺位时 郑惠承10 邬羽禅 17 周笺 27 郑王 37死周桢远 2

  复国时  25  32死 42死 17


  其实那日郑惠承夜里是真真带着影卫潜入宫去了的,并且甚为顺利。

  宫里众人都在忙碌着周笺下葬和新王上位的事,甚至守夜的侍卫都消减了人数去帮忙。

  找到新王是在他自己的寝殿里,门口一个守卫都没有,只有一个贴身护卫守在殿内那人的身侧。

  郑惠承谨慎地观察了地形,做下部署。只待他杀了新王,一声号令便可一举夺宫。

  他满怀信心地虚开了侧窗,手中长剑泛着阴冷的寒光。他确信,自己可以乘着漆黑的夜风,如一片梨叶般悄无声息地潜进殿内,不费吹毫之力轻而易举取得殿内两人的性命。

  殿内两人丝毫没有察觉危险的来临,依旧在烛火的映照下不紧不慢地按部就班。

  他们在仿照着明日加冕的仪式,做着准备。

  新王叫周桢远,今年十七。旁边是他从小的贴身护卫,予尹。和郑惠承一般年纪的年轻模样。

  周桢远眉眼微微低敛着,摆出深思的神情,一挥宽袍袖,庄重地坐在椅子上。

  予尹模仿老臣,拱手弯腰,十分恭敬谦和。眼角瞥到这一坐,却突然立起身来直摇头。

  “怎么了?”

  周桢远忙不迭站起身,问那个走到他跟前的年轻护卫。他年轻清秀的面庞上露出符合年龄的稚气,让郑惠承仿佛在那一瞬间在他身上看见了一直保持十六七岁模样的宁无枉。

  那护卫温柔地抬手梳理周桢远头上因为动作幅度过大缠绕到一起的冕旒,神情宠溺。

  “我刚刚表现得不好吗?”

  周桢远急了,慌乱地问。

  予尹打断他,语调柔和:

  “挥袍坐下来的时候慢一些,额前的冕旒最好不要晃动。还有,你马上就是新王了,要学会自称‘寡人’。”

  “现在就我们两个,不用吧。”

  周桢远笑了起来,无所谓地摆摆手。

  “不可以。”

  予尹严肃地回答他,有着不可抗拒的命令色彩,

  “明日开始,万事小心谨慎为上。”

  周桢远不屑地撇撇嘴,严肃起来重新正了正头上的王冕,理了理袍子:

  “是是是,寡人明白了。要再练一遍吗?”

  予尹没做声,默默退回寝殿中央的位置,又一次恭谨地摆出拱手弯腰的姿势。周桢远再次郑重挥袍下坐,沉声道:

  “寡人年幼上位为王,有什么做得不是还请各位卿家直言上谏。吴相,先王下葬之事操办得如何……”

  郑惠承听得愣住了,思绪回到幼时父王上朝时的情境。他看着新王认真的模样,心中风起云涌。

  他会是个……好王的吧……

  郑惠承收了剑转身走了,告诉影卫们各自散了吧。

  那个晚上,宫内没有人知道怎么的腥风血雨在怎样的温柔中悄无声息地散去,没有人知道一片轻巧的梨叶在怎样的夜风中缓步离开……

  郑惠承那个夜晚心中的国仇家恨,莫名在一个年幼又稚气的新王面前,无言无悔地化解了。

  也许是勾起年幼回忆的作用,也许是那张类似宁无枉面庞的作用。也许,只是单纯地不想重蹈周笺的覆辙,让自己的孩子在十五年后同样承受灭国失家之痛。

  不管原因如何,他转身走了。走出了朝思暮想想要回去的王宫,毫不留恋地,像一片梨叶在清风中那样旋转着离去了。

  天空中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月光柔和。

  卧房里宁无枉睡得正熟,一室檀香混着酒香。

  窗外,有月下梨花。

  【END】



☆、番外2 琴师

  邬羽禅打小便跟着作为琴师的父亲在周府长大,并在父亲的熏陶下从小练习古琴。大家都说他天赋异禀,长大后必有所成就。

  周家是当今郑国王后的母家,周家年轻长子周笺身份贵为国相。

  他比郑王年纪小上整整十岁,而邬羽禅比周笺的年纪小上整整十岁。

  周笺能当上国相必是有过人之处的,他自小学习四书五经,擅长兵法、深谙政道。生得一副好皮相,长相英气俊朗,又能文能武。

  而做大事者必有的野心与人脉,也则是周笺最不缺的东西了。

  可他现在只是个国相,他不安只做个国相。

  在周笺的少年时期,还没有利欲纷争的那个时期,印象中最深的是一个喜欢在府后院的亭子里弹古琴的琴童。眼睛清清亮亮的,闪着光芒。偶尔在客堂里他跟他父亲来奏乐时,看到周笺会羞红了脸躲开。

  周笺挺喜欢那个男孩子的,纯粹、素净。但他喜欢的人,真的太多太多了。

  一次在后亭偶见时,周笺拦下了正抱着琴准备急匆匆离开的琴童。他用手指挑起那男孩的下巴,轻佻地问他的名字,桃花眼笑得弯弯。

  邬羽禅一瞬间感觉自己溺死在那人的桃花眼里了,他清澈的眸子里毫不掩饰地露出无措与崇拜羡艳。

  他急急连续后退想要逃离,但又怕失了主仆之间的礼仪,只好抱着琴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把头低得低低的,似乎想钻进地里。

  周笺不用看都能猜想到此时他的脸有多红。

  他轻笑出声,又问了一遍他的名字。

  邬羽禅开口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也许是害怕,也许,是欣喜。

  心中梦中的那人……和自己说话了……

  “邬羽禅。”

  他一字一顿的回答,说罢便逃似的跑开了。

  周笺默念了几遍,在心中暗道有意思。

  那年,邬羽禅十二。

  后来的日子里,周笺有事没事便找邬羽禅。有时找找麻烦找找茬,有时送送东西送送花。也有时有什么烦心事开心事喝醉了,便跑过去听他弹弹琴。

  周笺身边一直不缺人,不缺男人,更不缺女人。

  但他和邬羽禅却始终没有越过那条界线,因为周笺觉得邬羽禅太素净了,不应该被尘世污染的那般素净,尤其是他始终清澈如初的眼睛。

  邬羽禅的琴技越来越好,甚至渐渐超过了他的父亲。他自创了一手流水琴音,像他人一样纯粹、干净的琴音。

  周笺觉得注视着他衣袖翻飞着弹琴的时候,能够感觉到任时光荏苒,岁月静好。

  他写了幅“岁月静好”的字送给邬羽禅,贪婪地注视他爆发出欣喜的清澈眸子。

  他寻了上等好琴送给邬羽禅,给琴取名流水。

  他说,流水不会断。

  那时候,两个人都笑得比院里的梨花还灿烂。

  但是终究,周笺还是不满足于岁月静好了,不满足于当一个国相了。

  他要夺位。

  其实夺位对于心思再缜密的周笺来说也都是不容易的。郑王治国得当,百姓安居乐业。如此一说扣个莫须有的罪名真真是不可能的了,大举出兵即便勉强胜利,也无非一辈子戴了个乱臣贼子的帽子。

  他要夺位,冠冕堂皇地当上王。

  他想起了见不得人的办法。

  蛊。

  他本想直接在王宫餐食中下蛊,却最终失败告终,打草惊蛇。

  但他不死心,只要王宫众人中了蛊毒,便能在意识昏沉时轻松丧命。无活口多言,众人死因便可赖于瘟疫天灾,夺位之事便是星象天意。

  他想起了之前饱阅大江南北书籍时浏览过的琴蛊。

  他想起了流水,想起了邬羽禅。

  他是喜欢邬羽禅,但他更喜欢王位。

  他故意把琴蛊书籍摆在身上,故意喝醉了酒听邬羽禅弹琴时假装哭诉。他说自己想要王位,只有拥有了王位,才能毫无顾忌、无人压制地给邬羽禅真正的岁月静好。

  邬羽禅信了。

  他就这么信了。

  他收起了那幅字,抱起了流水琴,不远万里去到苗疆学习琴蛊。

  回来的时候,他十七。

  他在周笺的举荐下进了宫,当了宫廷琴师,他花了半年时间用流水琴音给所有人下了蛊。

  周笺带兵进宫的时候,他抱着流水在大殿门口等周笺。

  他的眼睛清亮清亮的,他渴望周笺拥着他告诉他我带你回去。

  可是事实总是离幻想那么遥远。

  周笺领着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兵士冲进王宫,一路直奔大殿,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但他根本就没有看见殿门口的邬羽禅,满心都只是权位,在后者错愕的目光下冲进了金碧辉煌的殿堂。他几近痴狂地丢了手中的剑,重重坐上殿堂王座,痴迷地抚摸座椅上的璀璨宝石。

  他心满意足地疯狂大笑,邬羽禅顿时觉得自己从脚尖凉到心眼。

  那一瞬,他才想明白什么岁月静好都是谎言。

  他失神地走出了被鲜血浸染的王宫,回到周府烧了那副字。

  边烧,边笑。

  边笑,边落泪。

  他默默地收好行李准备离去,却又折回来哭着抱了流水一起走。

  周笺舍得,他却舍不得。

  正值秋末冬初的天,院里枯叶纷飞,簌簌地像扑着翅的蝶。

  他寻了一个离王宫不远的山头搭了和当年在周府时一样的亭子。他没有再去找过周笺,周笺也再没有找过他。

  听说后来周笺的周王当得还不错,但也许是因果报应的缘故身体一直不好。

  后来邬羽禅再也没笑过,再也没看过像当年那样灿烂的梨花。

  后来邬羽禅的眼睛再也没有明亮起来,一天天失了光彩,渐渐盲了。

  他不在意,权当自己从未长过眼睛。

  他喜欢在亭子里没日没夜地弹琴,渐渐入了魔障,成了魔,脆弱到心死便会消失的魔。

  他悔,悔自己的天真。

  他恨,恨周笺的薄情。

  但哪个野心勃勃的帝王不薄情呢?

  他终是仍爱着周笺的,无意中得知郑家还有幸存者时,毫不犹豫地重控琴蛊夺命,只可惜那人有高人相助。

  不会断的流水终是断了。

  但他还是不舍得,找了能工巧匠再续了弦,仍然天天痴狂地弹琴。

  最后当那人领着影卫来取他命时,也只是微微有些感慨。

  他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拨动了流水琴弦,唱出了等待的苦涩味道。

  他倒下的一瞬,竟无悔无恨了。

  他合眼的一瞬,好像看到了万树梨花开。

  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得到了想要的权势的男人,在寝殿的院子里种满了梨树,专门请了花匠精心侍弄它们。

  在每个梨花开得烂漫的春日,也会倚在窗边看着无数洁白的花瓣缀在枝头。仿佛也中了琴蛊一般,耳边流转起清澈空明的流水琴音。嗅着梨花香,沐浴着清风。一边笑得甜蜜,一边落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