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31

四木: 无方少年游 第一卷 北冥有鱼 12 - 23

12. 分离

  初一提着阮四慌不择路,心里担忧阮四的伤势不敢行远,落在东侧最偏僻的底院角落,推开窗逡巡一眼,闪身轻巧地跃进室内。
  刚才在带着阮四逃走的时候,初一就察觉不到阮四的丁点气息,心下焦急,将阮四转过身子扶在自己怀里的时候,发觉阮四的伤势严重得出乎自己的意料。
  阮四的胸前似是被重物击烂一般,身前一个血肉相连的窟窿,汩汩地大片大片血液冒出。初一一见,心凉了半截。
  他迅如疾风出指点了阮四胸前穴道,又将手抵在阮四背后,源源不断地渡气给他。初一双唇紧闭,眼光一直牢牢盯住阮四毫无血色的脸。
  阮四丝毫不见回醒迹象,初一顾不上鬓角额前的汗珠,仍手中使力不肯停息。
  “阮四,阮四……”初一着急地叠声呼唤,褪下了平日木讷平静的容颜,脸上的焦急忧虑显露出来,胸腔竟有微微的颤抖。
  “阮四,你听我说,你一定要醒过来……”初一的语声急促哽咽,“我承蒙阮氏先祖阮小玉阮姑娘照顾,前生无以回报,没想到现在因缘巧合遇见了你,我一定要带你离开。”
  初一的脸轻柔地伏在阮四脸庞之上,眼神哀伤眼光深长,似是忆起了绵绵往事,抱着阮四的上半身低低地说:“为什么你不听我的劝告和我一起逃走?为什么你这么相信我这个陌生人?为什么你要把后背留给我,和我一起共同御敌?为什么小玉的后人都这般的固执善良?”
  初一的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生生地咬住话尾,痛苦而压抑。
  他想起了那个下着大雨的晚上。
  那天距离幽州还有几日的距离,晚间众人停靠在军营外围的河对岸休息。
  河边的风很冷很急,滚着浑浊波浪的河水轰轰地鸣响,毫无留恋地奔向前方苍茫大地。
  大雨不期而至,兜头罩下,冰冰凉凉地窜入人的衣衫体内,到处蜿蜒流下。阮四看着面前伫立在河边的少年,眼里闪过不易觉察的怜惜。
  “初一,你为什么来这里?”阮四悄悄地走近初一,轻声询问。
  初一转过脸,他的眉眼在大雨冲刷下依然明朗:“不瞒你说,我醒来之时就在无方岛上。”
  “在这之前呢?”
  “忘了。”初一平静地说,眼睛看着面前滚滚不绝的河水,“你怎么出来了,还没有到当值的时间。”
  “公子叫我来替下初一。”
  初一看着河水静止不动。阮四走上前,和他并肩看着河水,过了会阮四又淡淡地说:“我听到小妹读书告诉我,说时间和水一样地朝前奔腾,什么不分昼夜,好像真有这个道理。”
  “阮四想对我说什么?”
  阮四突地一笑,心里觉得和初一说话就是不费精力。“如果我有不测,你一定要去看看小妹……”
  “不。”初一无比坚定地转过脸,“你的妹妹需要的是你。”
  阮四看着初一露出的木讷平静的表情,一时无语。
  “阮四,你和我一起走吧。”
  “怎么走?软软怎么办?我的毒怎么办?”
  “沿着这条河往下就是旧魏城,只要浸在水里,冷琦就察觉不到我们的气息,他一定会去对岸的兵营搜索。”初一看着阮四的脸,阮四并没说话。
  “离开这里我就有办法替你解毒,到时候你就可以带着妹妹离开……”
  “然后呢?然后我和软软去哪里?”阮四截过话音,有些急促地问。
  初一沉默地低头看着河水。
  “软软双腿不能行走,我这个做哥哥的无能,不能为妹妹寻找一席安身之地,难道还要带着她一介弱质女流颠沛流离?”
  良久,初一重重地叹息一声。“我明白了。”
  “开了头的箭,是无法收回去的。”阮四淡漠地说,“这是小人物的命,我能为软软做的仅此而已。”
  后来阮四和初一背靠背地在河边休息,整个晚上两人再也没有说话。大雨无情地砸在两人身躯之上,豆大的雨滴打得人身遍体生疼,这两个沉默的少年似是未曾察觉,默默地一动不动,承受着寒冷、饥饿、黑暗、茫然。那冰冷的寒意一直流到了阮四心里,使他忘记询问初一一个重要问题:既然你能解毒,为什么你不逃走?
  ***
  初一咬着牙再渡一阵气,心里充塞着无边的惊恐与冰凉。
  初一一手紧紧抓着阮四胸前衣襟,鲜红的血水从指间流出,顺着他苍白有力的手腕滴下。
  “初一……”混乱中的初一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断断续续不很清晰。他回过头,发觉面如金纸的阮四双目紧闭,口中喃喃有声。
  初一连忙低下头,靠在阮四的嘴旁。
  “扬州,雨花溪畔落英阁,阮软。”初一听着阮四气若游丝语声,内心酸痛不已。
  阮四抖抖索索地抬起他的右手,仿似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他的眼神散乱无光,只是使劲地想用颤抖的手指掠向初一的脸庞,拼尽了全力唇中逸出几个模糊的字:“姑娘,你的名字……”
  阮四的手疲软无力地垂了下来,终于没有到达他希望的地方。
  初一紧紧地咬着嘴唇,紧紧地抱着阮四微温的身体,他把脸庞伏在阮四凌乱一片的胸前,两人似乎连成了一体,房内没有一丝声息。
  窗外又“砰”的一声响过,似乎落下了一具重物,沉闷地跌在室外杂草丛花之中。
  初一闻所未闻,抱着阮四冰凉的身体许久,放下他,用衣袖擦拭干净阮四脸上的血迹,低头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乌紫的双唇,平静地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了一句:“冷双成。”
  站起身,初一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窗外。
  窗外漆黑寒冷,低低地几不可闻地传来一个缓慢而凝滞的呼吸。初一垂下双手,静静地走到窗边。
  一具白色的身影仰面躺在乱树丛中,奄奄一息。
  初一的心里本已冰凉,在看到窗外身躯时,便觉得一股微乱的气息似那奔腾驰骋的野马无法抑制。
  他麻木地跳出窗外,扶起了那个人影。
  借着楼上渗漏的暗淡的光亮,初一看清了那人似乎是如夫人。
  她的脸上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两腿之间凌乱不堪,似是被人生生抓碎,全身仅着一方丝纱,早已裹在身躯之上染成殷红。
  初一闭了闭眼睛,颤着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抵住如夫人后背,自身却觉得沉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深渊,耳边似乎一直有个声音在响:“老天为什么不带走我?偏偏带走这么生动鲜活的生命?”
  “如夫人,如夫人,你还好吗?”初一颤抖着声音问。
  如夫人微微转醒,她盈盈双目穿透初一的面容,落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之中。瞳仁里的光慢慢慢慢地松弛,散漫开来,像是含苞待放的昙花刹那芳华一现。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两年前。我平生自负绝美无双,哪知在看到他之后,我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冷漠如雪的人存在……”
  “就那么一眼,我只记得少主的眉,少主的脸。他雪白的衫子在风中翩飞,冰冷寂静的容颜,似那画中走出的雅致的仙人……”
  初一不敢打断她的绮想,忍着悲伤强输内力。
  “请你转告少主,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那个肮脏的男人扑在我的身上,我缠着他注入了下体的阴毒……他后来有所察觉,老羞成怒抓了我一掌……后来进来很多人没人看我一眼,他们在打斗之时有个人将我丢了下来……”
  如夫人大口大口地喘气,随着她的呼吸,嘴角流出一条一条鲜红刺眼的血迹。“这个锦囊,请你给他看一眼,我只盼着他能想起我一次……现在有些脏了,希望不会弄脏他的手……”
  “如夫人,辟邪少主在哪里?我带你去。”初一攥住如夫人的手,那里面有个深紫的锦囊,透出隐隐兰花幽香。初一握着这个锦囊,握着一个女子卑微的希望。
  “不……”如夫人身躯一阵抖动,“我现在的样子丑陋凌乱,不要带我到他的面前……你将我扶起来脸朝东方,我就能看到他了……”
  初一咬咬牙,双手平举起如夫人的身子,纵身一跃,到达闪着寒霜的屋檐。他把如夫人的头转过来放在胸前,依照她最后的心意,面朝东方。
  沉寂无声的夜似乎也微微划出一点薄凉的鱼肚白,远远地在天边闪亮。黑沉沉的裹着霞丝的云在厚重的天幕上滚动,带着北风的凛冽,畅快淋漓地在空中飘转。
  东西升日月,昼夜如转珠。
  ***
  初一将如夫人、阮四两具冰凉的身躯并排放在一起,跪立在房中默然半晌,起身拉开了门。迎面扑来寒意凛然的风,初一紧了紧领口衣襟,右手执起月光,大步朝门外走去。
  东海之滨,无方岛屿,辟邪山庄。海上红日日复一日最早在这里升起。传说有个纵横捭阖的少年出生于此,衔着太阳的光辉,被称为东方骄子。
  远在幽州的初一,迎着风,迎着微光,神色冷漠举止安详,平静坚定地执剑朝前走去,朝着命运不可逆转的人走去。

           
13. 收网

  距离繁花似锦的云胡客栈几十里远,有座依山而建的石塔,因北来的鸿雁时常在此哀鸣远怀故乡,人们取了个名字,叫做“落雁塔”。
  冷琦从来没有想到,以为一两个时辰就可以结束的打斗居然持续到薄薄晨曦初现的晨间,他心里越发焦急,手上的清光如倒泄霜天的银河,清泠泠一片。他的剑上沾染了很重很厚的鲜血,顺着雕饰的玄黑花纹,不断地似山泉滚落。
  环视四周,还有八人追到了落雁塔下。
  少主的目的很明显,运筹了半年之久的计划,今晚正式收网。从冷琦第一次在恢弘的王府里见到少主起,他就明白了这个人中之龙的少年只能活在万人敬仰的光明中,注定了他自己只能是个暗杀者。
  “天雷计划”走到今晚这一步很关键,少主全权交给他掌握,所以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经过磨难存活下来的少年和他一起进入大厅刺杀李敬唐和荆湘武士,目的是为了拖住厅上之人;客栈外有银光公子羽箭操守,只要是有人漏网逃出就难逃银光飞火流星的一击;如夫人进房毒杀荆湘国王,苍山三老挟持荆湘国王尸体号令荆湘战士。所有的计划都按照步骤进行,荆湘国王的确中毒身亡,和唐门勾结的李敬唐手下也死伤无数,可是为什么到现在打斗还没有停止?
  昨晚初一提着将死的阮四离开后,众人听到南景麒的呼啸之声,纷纷被引到客栈四层继续酣战,待至三老挟持荆湘国王尸首离开,对方紧追不舍来到此处。
  落雁塔前有一处梅林,寒雾缭绕,满林梅花竞相开放。
  冷琦紧紧捏着龙纹剑,凝神站在满树银花的梅林前,剑气森森,寒光凛冽。
  他的身后神情悠然地站着苍山三隐,成三角之势嵌住了落雁塔前的几处退路。银光公子立于塔翅之上,扣弦拉弓,身姿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一般令人胆寒,不怒而威。
  冷琦冷冷地注视面前俊秀的少年。
  少年眼眸黑白分明,眼神一眨不眨地盯住冷琦,似那幽冷的星光,分外清亮。眉间流淌的冷冷杀气无损他的俊逸出尘,狂放不羁。他的身后草地上,平躺着一具高大的身躯,赫然是中毒已亡的荆湘国王。
  少年持剑上前一步,冷冷逼视冷琦:“冷护卫,看来这龙纹剑你还是不打算物归原主?”
  冷琦的拇指下意识地抚向剑身底部,细细摩挲,发觉真有个“冷”字,想起初一的话,心里暗暗吃惊,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他冷冷一笑:“南将军,你们的主上都西归了,手下还做什么困兽之斗?”
  “这个不劳挂心。”荆湘少年将军南景麒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目丝毫不见慌乱,双目不离冷琦面目,沉着冷静。
  冷琦身后白衣儒衫的兰君慢慢走上前站定,手上提着一根碧绿通透的玉杖,眼瞅着满林梅花微笑不已,似是在欣赏满园的梅香玉色,悠然神往地说:“南将军少年成名,历经武林、战场无数,身经百战气度沉稳,兼以神枪王老爷子、双唐棍、荆湘四大高手掠阵,有恃无恐啊。”
  南景麒不语,身后却默默走上一个枯瘦的老者,一双手比常人大上一倍,衣着简朴,两眼盯住兰君,森然一笑:“兰君好眼力。”
  兰君仍气定神闲地站着欣赏梅花:“王一飞老爷子的神枪和武炫武侍卫的流星锤力道纯熟,斩杀我辟邪少年无数,这个自然难以看错。”
  “苍山三老这么了解境况,看来晚间的确埋伏在厅间,看着辟邪少年白白送死却隐身不现,不知为何?”身着藏青薄袄的男子双手提着滴溜溜的流星锤,阴恻恻地说。
  “人们传言武炫武侍卫善于攻心之战,今闻君一言,所属不假。”一直没有开口的黑袍竹老冷冷开口。
  “还有一事尚不明了,传闻箭不虚发的银光公子昨晚为何频频虚晃几箭撤手离开?”武炫似乎没听到竹老话里的讽刺,仍无所谓地追问。
  “毫无疑问,肯定是为了逼迫我们离开客栈,看到前面三老的身影,顺理成章地来到这里。”不待冷琦和三老回答,南景麒淡淡地说。
  冷琦的心稍稍下沉,昨夜初一背部受了一棒,日间又被三老所伤,按照道理来说肯定逃不过银光公子的子母连弩,但听他们对话,银光似乎没有尽全力围捕,所以初一一定还没有死,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南景麒看着冷琦,冷声说道:“冷护卫,如若本人没有猜错,这里才是你们张网的地方。”他徐徐环视四周,又傲然一笑,“只是不知这里和客栈相比,是不是也是功亏一篑?”
  冷琦左后方的是名绿袍老者,本来双目微闭似睡未睡,此刻走前一步朗声大叫:“不错,我松柏和尚等着你们半天了。”双手一招,石塔之周,梅林之间密密麻麻地出现一批身着银色水靠的卫士,均是双手稳健搭弓上弦,动作整齐划一,就等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南景麒等人面色不变,双目炯炯观察场上局势。
  位于塔翅之上的银光公子却突然放下银色胎弓,垂手而立。
  一直面朝梅花的兰君伸手虚拦了一下松柏和尚,面色凛然,恭声说道:“少主在此,哪轮到我们指手画脚。”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脸色均变。来此间清冷梅林半晌,居然没有察觉到多出一人的呼吸!
  冷雾绕梅间,暗香扑满袖。
  一道修长模糊的身影自雾中缓缓走出,一张俊美无铸的脸慢慢在人们视线中展现。
  南景麒等人似是被少年的容貌所惊摄般凝神不动,心中都是一个想法:“这绝色少年就是名动天下的避邪少主——秋叶依剑?”
  晨风突起,卷上数朵寒梅,簌簌地扑落在他的衣袂,宛如苍茫雪野里掠过几点惊鸿,冷秫难言。泠泠目光一扫,这一刹那,塔前诸人皆暗吸了一口凉气,再无人怀疑他的身份,静寂无言。
  秋叶依剑一直走到冷琦身前站定,双手藏于鎏金丝线滚边的袍袖之中,垂于身侧。身后众人均微微垂首示意。
  “两百年前,铸剑师卫子夫取上古巨阙乌金,淬以千年玄冰制成利器两把,一名长佑,一名月光。长佑被前朝敬远公带至荆楚护国,月光下落不明。”秋叶依剑冷淡开口,眼光似乎只盯住面前的空气。
  “长佑剑就是龙纹剑。”
  秋叶依剑冷冷的声音划过静寂,双目凛然一聚,直视面前的南景麒。
  南景麒黑袍飘飘,长身玉立,面色不变。
  就在众人还处在惊异之中,大家没看到辟邪少主的身形是如何发动的,只觉面前掠过一阵寒风,人已消失不见。
  秋叶依剑斜后飘过一步,反袖一招卷起冷琦手中的龙纹剑,长身跃起,一招平平常常的“花落漫天”朝南景麒面前划下。
  电光火石之间,秋叶面前数人均是转过数种身形,无人敢正面不避接下这看似平凡的一剑。
  南景麒转过身子躲过这一击,身后的武炫无法再避,双手招架起流星锤运用“铁布衫”来支撑这一招。
  漫天剑影去势不减,剑气一落,划断流星双锤,武炫仰面倒下,人中自上而下一条红线。再看避邪少主,已悄然伫立冷琦身前,仿似刚才不曾离开。
  秋叶依剑回身一步夺剑,长剑劈下斩杀一人,仅用一招。须臾之间,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双锤高手立毙剑下,传闻出去简直危言耸听。
  但倒下的武炫尸体是个事实提醒着大家。
  这一下,场上的空气更加冷冽了。只要秋叶依剑手中有剑,谁都不敢轻易动作。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天神一般的避邪少主出剑,这璀璨华丽的一击,居然需要这么沉重的代价。
  “冷琦,你不该使用此剑。”
  秋叶依剑冷漠地盯着面前,口中却对着身后的冷琦所言。
  身后的冷琦恭身一礼:“谨遵少主教诲。”众人并不知晓秋叶此句何意,但是冷琦知道。
  ——你使用此剑固然锋利,却掩盖了袖中剑的光华。冷琦成名,本是双剑剑意沉沉,凡人难避。
  秋叶依剑呼的一下像片浮云,轻飘飘地落在塔顶琉璃飞檐上。
  避邪少主一动,手下均纷纷发动进攻。银光公子仍是立于塔翅檐脊上,没有少主的命令,羽箭卫自然不敢轻易放箭。
  冷琦双手飘动,缠住了荆湘第一剑客南景麒。南景麒使剑,两名少年立刻酣斗起来。
  绿袍松柏大师早已按捺不住,提掌朝着自己的目标荆湘三大侍卫劈去。
  这三人是兰君昨晚叮嘱半晌需谨记特征之人。
  荆湘国有四大高手,除刚才被斩杀的武炫之外,还余三人,分别是外界传闻的武神赤尔木,雪狼爪铁干,长臂刀关印。
  外界鼎鼎有名的武神赤尔木,荆湘第一武士,身高九尺,酒发红瞳,擅使狼牙棒,有开山碎石万夫不敌之勇。
  铁干,荆湘四大侍卫之一,相传捕获白石山千年雪狼王,断其利爪为掌,横扫江湖,杀戮不止。
  长臂刀关印,“沧浪刀客”韩远山之师,韩远山现为桐城派掌门,其师刀法想必更是武林翘楚。
  这三人的武器很好辨认,使狼牙棒的正是赤尔木,右手带有利爪的是铁干,迎风展刀的就是关印。松柏大师瞅准三人,知道三人一旦合力围攻不可儿戏,于是第一招起就用了十成功力。
  竹老手腕一翻,掌中一截晶莹的墨绿朝神枪王一飞划去。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竹老面对的是传闻中失传已久的霸王枪,不愿直接面对霸道凌厉的枪法,只能取巧近身击打王一飞胸前大穴。
  只有兰君还在优雅地立于梅林之前,微笑着看着余数众人。
  李敬唐临危不乱,寒风中凛凛而立。他的左右站着双唐棍牢牢护法。
  李敬唐知道现在不能慌乱,尽管来了武功无人匹敌的避邪少主,如果他一乱,自己这方定是全军覆没,所以他稳住身形,眼光看都不看旁边一眼,甚至身后头顶之上还罩着泰山压顶似的寒冷之意。
  前唐将军李敬唐即使戎马倥偬数十年,但是也知晓江湖之中目前武功强弱势力。
  ——场地之上苍山三隐辈分最老,内力深厚武艺最强。
  ——双唐棍是早期少林戒律堂执法长老,双棍齐下,难挡三老,排第二。和双唐棍不分伯仲的便是自己重金聘请的神枪王一飞。
  ——南景麒和冷琦剑法不相上下,还可以支撑数十招。
  ——就武技技巧而言,赤尔木是最弱的,神勇无比但后劲难继。铁干和关印凭借武器和对敌经验还能抗衡。
  ***
  立于檐前的秋叶依剑突然冷冷吐出一字:“光。”
  银光公子纵身一跃,飞至少主身侧。
  秋叶依剑依然低首查看地上局势,口中冷冷发出号令:“引诱至此,不可漏过一人。”
  银光得令不发一语,扣弦拉弓运气站定,箭镞所对之处正是对方首脑李敬唐身后,“噌”的一声子母连弩激射而出。
  双唐棍听闻声音,不敢大意,两兄弟心意相通,运气棍上,舞成一片光影,扫落流星般迅速猛烈的箭矢,“叮叮”两声棍上划过两道箭痕。两人对视一眼,心下凛然。
  趁银光公子子母连弩激射之时,静止的兰君早出手抓向李敬唐。
  李敬唐躲避不急,胸前被利爪抓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双唐棍中唐昆回身护住他的前胸,唐中守住他的身后。
  “赤尔木。”秋叶依剑站在银光公子身侧,突然开口。
  银光会意,搭箭上弦,劲射红发高大身躯。
  赤尔木刚刚提棒虚扫松柏一掌,突闻激厉破空之声,回头扫开第一箭,第二箭就穿过他的胸膛。
  魁梧身躯轰然倒地。铁干和关印猱身抢上补位,长臂刀迎风一斩,直劈松柏大师面门。
  一直和冷琦缠斗的南景麒突然低喝一声:“铁先生。”
  铁干就地一滚,提起荆湘国王尸首,飞身扑上梅林左角,手中狼爪勾起一箭卫,撕开一个裂角便待冲出去。
  那名箭卫的尸体刚被提起,银光长箭急速赶到。
  铁干不敢回头,反手扔出卫士尸体,挡住了一箭,第二箭如期而至,他生生带着这簇羽箭,忍着巨疼提气跃起。
  秋叶依剑目光一沉,左手微动,滑下一粒珍珠扣住指尖,运气弹出,小小晶莹的珍珠带着细缕的风声划空而过。
  铁干闷哼一声,应声倒下,梅林清溪旁立刻扑倒两具尸体。铁干脑后有个小小的洞,珍珠璀璨地镶嵌在发间。惨淡的鲜血流淌到溪中,清清浅浅地飘向远方。
  长臂刀堪堪拖刀反击,胸前就中了松柏大师浑厚一掌。
  “关印。”秋叶依剑又冷冷说出个名字。
  银光扣弦而射。
  关印大吼一声,须发尽张,勇猛地持刀冲向身前绿袍老者,使的竟是沙场仗马杀敌的招式。银光心里暗暗叹息一声,双弩牢牢钉在关印背后。
  秋叶依剑冷漠地将剑插于檐脊上,冷冷地负手不语。
  银光公子知道公子的意思。瓮中捉鳖,猫戏老鼠,玩的就是冷酷的过程,无需公子出手,先寒的是对方的心。
  南景麒眼角瞥到四大侍卫全部死去,发丝渐渐散乱,飘过冰冷的脸颊。
  松柏大师抢身扑到南景麒身前,大叫着:“这小子让我来会会。”双掌阻断冷琦身影,罩着南景麒面目横削几掌。
  南景麒的剑气一涨,划向松柏的手掌。冷琦转过南景麒身后,双手交叉翻出双剑利刃,刺向背后。
  南景麒极力伏低身体,使出姿势极丑的一招“老牛耕田”,躲过了两人的合击,身后还是受了松柏一掌,嘴角渗出了点血丝。人却就地一滚,身子落于塔下。
  他双手撑在地上,微微抬起头,露出了英俊硬朗的脸庞。正待提气起身,突然对上了正上方一双冷澈见底的眼睛,一个呆滞的声音随即飘过来:“天啸,是你吗?”


14. 流光

  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年从草丛中呆呆地走出来,双目直视在南景麒面目之上,左手用力托起了南景麒的身躯,紧紧地靠着他,凝视他的双眼。
  南景麒刚一接触少年的手掌,就发觉对方绵绵不断深沉的内力,显然在自己之上,心里微微吃惊。少年抬起他难以辨认的脸庞,左边脸颊还有一道浅浅的血痕,只是那双眼睛,清澈无尘情深似海,却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视线,心底生出莫名的安宁,像是卷入他那浩瀚的瞳海中,便将无法自拔,无可抑制。
  少年仍是直直地看着南景麒,右手持剑背部朝前,微微挡住南景麒的胸前。他低低地说:“天啸,我终于见到你了,天见可怜……”
  “初一。”梅林之前的冷琦突然开口冷冷喝道。
  少年身子猛然一震,似乎现在才从梦境中醒来,默默地转过身,立于南景麒身前。
  正是夜间步行三十里,顺着溪水走来的初一。他甚至来不及调息内伤,一路有些冷然地沿着淡淡变红的水流漫溯而来。
  松柏看着面前少年,衣衫颜色混杂难认,气势内敛,仔细打量,发觉真是在道上遇见的少年,心中一喜,继而想到自己和冷琦都难以擒住他,跃跃欲试的身躯又马上止步不前。
  立于高处的秋叶依剑早就看到这一幕。他冷漠的眼里不带任何感情,又说出了个名字:“南景麒。”
  银光公子默然半刻,又极快地搭箭拉弓。
  子母连弩呼啸而去。
  只见地上的少年头也未抬,身子繁复似穿花绕树,手上长剑一扫,两只羽箭深深插在南景麒身侧两尺远。
  除去酣斗的数人与避邪少主,其余四人脸色微变。
  江湖中都知道幽州谢银光公子自幼习射,谢家独创的双簇金银箭箭不虚发独霸江湖。传说公子运气发射时金箭先至,银光随后,流星赶月光彩亮丽,是以尊称“子母连星”。为了避开七星的名讳,又称子母连弩。
  银光长射,催发如星。子母连弩,命无可避。
  可这少年不仅好好地活着,而且两箭都被避开。
  银光公子脸上浮起淡淡的寒霜,眼里有着不可思议的神色。他早已认出了初一,昨晚遇到的少年,第一个从他双箭下安全逃离的人,仅仅划伤脸颊。今日居然两箭落空。
  “难怪松柏也望而却步。”秋叶依剑冰凉凉地开口。他转过脸,盯住银光的双眼,“你刚才迟疑了片刻,你和他交过手?”
  银光垂下眼睑,看着自己的弓身,恭敬地说道:“是。”
  秋叶依剑泠泠袍袖一挥,金色丝线在空中划出个亮丽的弧度。还未至衣衫落下,伫立四周的银衣羽卫纷纷松手,万箭齐发。
  南景麒挥开飞蝗似的羽箭,疾身飞向李敬唐。
  南景麒一动,面前的松柏大师和冷琦双双出手,想截住他。没想到身后的初一后起一步,却先闪到两人面前,月光当胸一划,阻断了两人身形。
  秋叶依剑仍然双手后负,眼睛牢牢盯住那道身影。
  李敬唐、双唐棍、王一飞、南景麒几人渐渐地被逼到一角,他们后背团团环靠,圈子越缩越小。
  “初一,你不要命了么。”冷琦恶狠狠地问道,“你的解药还在我手上!”
  初一双唇紧抿,长剑一扫,慑住两人身形。
  双唐棍对视一眼,都从怀中掏出几颗黑黄色的珠子,扣在五指之间,一手甩射开去。
  围在梅林中的羽箭卫胸前“嘭嘭嘭”冒出大朵血花,惨叫着倒下,一时间梅林的阵脚大开。
  银光刚失声自语“霹雳弹”,眼角掠到一个身影自上而下切进李敬唐几人站立的圈子。去势凛冽无声无息,似一只俯冲觅食的苍鹰,手中青光粼粼。
  秋叶依剑身形迅速,后发制人,剑一破空,如排山倒海的波涛隐隐带有虎啸龙吟。竹老和兰君向后跃起,避开剑气。
  王一飞左手拉过李敬唐,自身无处可避,长枪无法腾空防守,只得撤手。接着左臂传来剧痛,手掌已被斩断。
  秋叶依剑一击得手,龙纹剑一转,划向双唐棍。
  被秋叶剑气一阻,逃命的众人身形都滞慢了起来,竹兰二老早已欺身而上,双杖虚晃了个影子,分击李、王两人。
  李敬唐平素有双唐棍护卫,此刻只剩下南景麒在身边保护不急,被兰君一杖扫在了肩膀。前后内伤迸发,口中鲜血不断,看得南景麒胆战心惊。他扬起长剑护住李敬唐胸前,心中抱着一个拼死拖住兰君的决心,只攻不守,招招拼命。
  南景麒身后的李敬唐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在他背后一推,冲过去抱住了兰君的身体,大声嘶吼:“南将军,一定要活着。”
  南景麒身子被推送到梅林边角,还待回身救援,就见一个黑影极快地冲过来,拉起他就跑,速度之快力量之大,似一瞬间迸发的火山岩浆不可挣脱。
  南景麒只闻两耳呼啸的风声,晨间梅林微微的冷香。旁边之人的几缕发丝飞舞面前,使他有恍然经年的错觉。他定睛一看,正是那名来历不明的少年。
  初一刚在两大高手面前虚晃了个剑花,心里挂念的全是李天啸的身影,发觉那个剑技极高的少年(秋叶依剑)缠住双唐棍无法分身,而李敬唐那一掌推送之机,抓住机会斜冲了出来,使出平生之所学发力跃起,仿似身后有豺狼虎豹在驱赶,不敢有一丝的怠泄。
  松柏、冷琦正欲起身追上初一,“嗖”的一下面前立个身影。
  秋叶依剑这步挪移极快,身子静止衣衫依旧翻飞。他盯住两人冷冷说:“双唐棍。”自身不再看一眼,大鹏展翅掠上落雁塔间。
  “弓。”他目视前方,语气森然。
  银光将玄武胎弓双手奉上。
  秋叶依剑接过银弓,搭箭扣弦运气于臂,弓形状如满月,气势饱满。
  银光公子察觉身旁公子气息沉稳,心里喟叹一声:“先前迟疑片刻就被公子发觉,心里首先有了怯意,终是不及公子的冷静。”
  秋叶依剑双目沉沉而聚,锁住梅林中那个疾飞的青黑色身影,右手三指悄然松开,子母连星“噌”的一声雷霆飞去。
  那箭尾带着银白耀眼的流光,带着瀚海咆哮的风声笔直飞向梅林。
  初一听闻身后风起云涌的声音,脸色大变,不等心中转过念头,下意识地一拽南景麒的手臂,朝旁边跃去。
  金色光芒钉住了初一的右肩,初一身上大痛,步伐凝滞,这翻江倒海的疼痛未歇,紧接着一记银光破空而来,贯穿了金箭簇尾,生生洞穿初一的肩膀,这下初一只觉天昏地旋,还来不及撕心裂肺地痛呼一声,就仆倒在泥土之上。
  南景麒大惊,扶起初一身形,出手如风点注了初一肩井穴,轻轻地呼唤:“初一,初一……”
  阵阵痉挛似的疼痛袭来,初一困倦得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之间,只听见一个关切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远远的石塔上,凛凛地矗立着一个人影。
  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海市蜃楼里浮起的流冰碎影,飘飘然遗世而独立,漠不关心地俯视沧澜大地。
  羽袂翩跹,静止无言。
  初一闭上了眼睛。
  秋叶依剑转过比千年冰雪还要寒冷的瞳仁,对银光公子说了一句:“去。”
  银光一低首行礼,然后招招手,残余的银色羽卫皆恭身尾随银光跃进梅林。
  秋叶依剑立于高处看着越来越接远的银光后影,察觉到南景麒似乎仍蹲在地上摇晃着身前的人形。
  突然,梅林中散出淡红色的烟雾,趁着微风飘荡在晨间。
  微风过去,梅林中已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秋叶依剑嘴角冷冷的露出个弧度,收回目光,似是天神一般盯着塔下负伤顽抗的蝼蚁苍生。
  ***
  南景麒双手紧护住初一身躯,抱着他疾驰在坐骑“夜雕”身上。
  旁边并驾齐驱的是名干瘦枯小的十几岁少年,一身黑色紧身衣上满是污秽的泥土,嘴唇紧咬冒出血迹,一手扣住马的缰绳,一手使劲地抹去眼里的泪水。
  “童土,我没事。”风中传来南景麒暗哑的语声,尾音一顿突又上扬,重重地咳嗽一声后,大声说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我问你,埋伏在客栈外的援兵现在怎么样了?”南景麒的胸前不仅有初一的血,也有自己咳嗽沁出的血丝。
  童土侧脸看了下少爷,似是想起了什么,“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昨晚来了个白色的人影,他带着几十个黑色斗篷的男人,把藏在护城河外的三百名卫士都杀光了。那人长得像天仙一样好看,杀起人来眼皮也不眨一下。我很害怕,看到月亮也是红的,就跳到河水里飘到林子里,躲在泥巴里藏了起来……”
  南景麒顿时只觉心里面像是灌了海水,冰冰凉凉的一片。良久,他长叹一声:“这一切都是天意。”顿了顿,又问到:“后来呢?”
  童土仍旧小声抽泣:“少爷你知道我从小学习柔术,可以藏在泥巴里不吃不喝躲着,突然看到有个人拉着你飞奔而来,就丢了你白天给我逃命用的烟雾弹……”
  南景麒看着他苦笑了一下:“阴差阳错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
  童土吓得都忘记哭泣,瞪大了眼睛看着身旁的少爷,迟疑地问:“主上和李将军他们都……死了吗?”
  南景麒迎着冬日的晨风,双目粼粼,沉声说道:“我无法劝阻主上前来猎艳,就等于无法改变主上执意带上羽林卫的事实;我既无法护全主上的安危,又无法改变三百卫士被辟邪少主戗杀的命运,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少爷,老爷生前一直劝你不要过问世事,回到老家隐居,你总是不听,现在又说什么死不死的吓我……”童土小孩子气的噘起嘴巴,大声嚷嚷。
  南景麒垂下双目,心里微微叹息:小孩子就是好,可以不背负世间一切,可以纵情地喜怒哀乐。
  目光浏览到怀中少年的面容,手上微微收紧,又催了一下身下的夜雕。“但是这个救我一命的少年,我至少要保护他的安全……”
  夜雕长嘶一声,抬起前蹄奋力朝前奔驰,拉开了身旁小童坐骑的距离。远远地,南景麒清淡的语声在风中传来:“小童,去前面镇子最好的医馆找我。”
  ***
  南景麒在城门拦住一个进城的胡商,塞给他腰间取下的玉珏,抱拳说道:“大哥,在下小弟误中流矢,请问下城中最好的大夫住在哪里?”
  那身材高大蓝眼商人掂了掂手中玉佩,脸上露出灿烂朝阳般的笑容,咧着嘴说:“直走左拐‘回春堂’。”
  南景麒急急一抱拳,飞身上马,将初一的上半身扶起,靠在胸前,纵马离开。
  城门左侧因南景麒的滞留而停缓着一辆马车,两匹拉车的马通体纯白如雪,额前一抹嫣红,身姿矫健,四蹄饱满。
  坐于车前的马夫喃喃说了句:“好马。”
  一只白玉般欣长的手撩起锦绣车帷,露出了一截俊逸苍白的脸。他看了一眼外间,微笑着点头:“的确好。”

 
15. 因缘

  初一感觉到自己漂浮在一片黑暗的海洋中,没有光,没有风,什么都没有。他的灵魂似乎沉入到了无尽深渊,拉着脑中的痛楚成了一根尖索直直朝下跌落。
  这就是我在冰棺中漂流到东海的感觉吗?
  心中有个声音回响。
  他想极力地划动四肢游离这茫茫东海,却发现全身上下无一丝力量,只能打着漩涡旋转。刹那间海上乌云突起,电闪雷鸣,一个鲜活俊朗的脸出现在眼前,他温柔地唤着“双成”“双成”,初一惊喜呼喊“天啸,天啸,我在这里。”那人却转过脸冷淡地看着初一。初一心里大急,很想连滚带爬地靠近却无法施力,心里不由得大声哭喊“天啸,天啸,是不是不认得我了?是不是因为不是原来那张脸你就不认得我了?”
  初一的双眼渐渐潮湿温润了起来,猛地睁开了眼睛。
  双目之上是一断灰素纱帐,桦木天花板。
  初一保持着安静转动脸庞,对着一张简陋剥离的红木八仙桌,上面燃着淡淡的檀香。一个衣着宝蓝袄袍的背影坐在桌旁。
  初一眼里的光淡淡飘散,抑制不住心里的失望,又转过脸安静地躺着。
  桌前之人转过脸来,朝着初一温和一笑:“初一想起了什么?”
  初一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平淡地说:“多谢聂公子。”说完这句话后,索性连嘴巴也牢牢闭上。
  聂无忧将竹椅拉近床铺,淡淡地看着初一沉寂的面容。
  “你现在身价百倍。”聂无忧看了会,突又打破沉默。
  初一闭着双眼沉默了许久,细细思索了下,问了几个自认为很重要的问题:“聂公子,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幽州青山寺。”
  “是公子救了我吗?”
  “是的。”
  “我的伤口是公子包扎的?”
  “是。”聂无忧毫不犹豫地回答,想了想,又接口道:“这里都是和尚。”
  初一的眉眼轻微地跳动,抿了抿嘴唇,最后沉稳地说道:“多谢公子。”
  聂无忧看着初一木讷平静的脸,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房间。
  翌日清晨,当聂无忧踏进初一房间时,发现初一不在床上。他心里暗暗一惊,近身摸了摸床铺,然后转身朝外走去。
  青山寺位于青云山山畔,时值深冬,四处寒石瘦水,此处却青色盎然。在这战火不曾污染的地方,明净得生成另一方净土。扑鼻而来野生荆棘的清香,和着高大肃穆的青柏,透着禅意深沉的庄严。
  初一一身滚边白丝的蓝色素袍上套着一件夹背蓝白薄袄,将身形衬得消瘦清朗。他静静地坐在青树下,闭着眼睛聆听一声一声来自天籁的晨钟。
  这钟声穿透苍白青湿的空气,似那远古的洪荒,一下一下撞击在初一的心间。
  聂无忧背着双手,合着钟声的节奏,一步一步走近初一。
  初一睁开双眼,落落大方地站在聂无忧面前,长身一礼:“公子。”
  聂无忧不着痕迹地划过一步,侧落在初一身旁,刚好躲过了初一的兜头鞠礼。“初一……”聂无忧的语声有些迟疑缓慢,他盯着初一的脸默默打量。
  初一正视聂无忧的双眼,冷澈见底,似那古井深潭,不见一丝波动。
  “能否请教公子几个问题?”
  聂无忧淡淡一笑:“问问题可以,不可如此繁文缛节。”
  初一点点头,看着远山,慢慢地说:“和我一起的少年现在怎么样了?”
  聂无忧走到初一跟前,低下眼看着初一,似笑未笑的说:“初一可知道和你一起的少年是何人?”
  初一心里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酸痛,觉得满腹的苦水都涌上了嘴里,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那是荆湘国第一少年将军,传闻出生之时荆湘皇帝梦见满天云彩,瑞兽南升,御赐姓名南景麒。怎么,初一不认得此人吗?”
  淡淡的话音落下,初一猛然转身面朝岑寂的庭院,双目紧闭,身形微微颤抖。
  聂无忧站在初一身后默默地看着他瘦削的身子,在无风的晨间微微抖动。
  初一双手紧紧握拳,极力控制身形。耳旁又传来一声悠长古朴的钟声,一下子划过初一混沌黑暗的大脑,硬生生地扯出一个亮缝。他慢慢慢慢地放松双肩,垂下双手,缓缓转过身子,再次对着苍暮的远山,平静地说:“不认识。”
  “不认识初一会在辟邪少主手中拼死救出一个陌生人?”
  初一垂下眼睑,心里一沉:原来那个剑艺高超的少年真的是避邪少主。想也别人无可超越的剑术,除了避邪少主还能有谁?
  初一抬起眼,语声平静:“极像初一一个故人。”
  聂无忧洒然一笑,转过身躯和初一并肩看着远山云雾:“这般说辞聂某相信,只可惜避邪少主不会这么轻易相信。”
  “公子对避邪少主知之甚深吗?”
  “你不必套我的话,初一。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来,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公子这般爽快,是不是等会初一也必须回答公子想知道的问题?”
  “聪明。”
  初一沉默了会,刚才的混乱伤痛已经渐渐散去,心里的清明让他理清了点头绪。“我在晨昏之间赶去,就凑巧救起了南将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聂无忧双目浮起点点冰绡似的光芒,仍然背着手慢斯条理地说着。
  “荆湘国自前唐战乱以来,国力衰微。此次南景麒联合前唐旧部李敬唐欲一并占领瀛云镇,这向来是南北走向的兵家争夺之地。表面上是昏庸的荆湘皇帝慕名如夫人美艳而来,实际上南景麒暗地调动禁卫军围捕,顺便抢夺家传之宝——龙纹剑。”
  “只可惜他们小瞧了辟邪少主的能力。你走之后,苍山三隐斩杀双唐棍,冷琦斩杀王一飞。避邪少主一夜剿杀荆湘三百卫士,毒杀荆湘国君,铲除前朝李敬唐势力,动摇荆湘军心,震惊朝野。”
  初一现在有些明白那晚在客栈大厅之中,李敬唐为什么身中埋伏之后还这么镇定自如,原来是客栈外还有援兵潜伏接应,只可惜全军覆灭,还真是印证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句话。
  “现在整个武林和朝廷都谈论此战,民间街谈巷闻都是落雁塔一役,有个不怕死的少年,从避邪少主手中,身中子母连星还拼命救出唯一存活之人——南景麒。”
  想必这个消息也是避邪少主故意让它泄露的,否则几个心腹手下和训练严谨的箭卫胆敢私嚼舌根?
  初一蹙起了额眉,心里慢慢推敲避邪少主步步为营的心计。
  “避邪少主第二日在全武林下达赏金贴,提供右肩洞穿少年下落者赏银百两,斩杀此少年提头来见者赏金百两。”
  说到这里,聂无忧面朝初一微笑。
  “你不怕避邪少主找到这里吗?”初一双目微垂,语声清淡。
  “这又得从偶遇初一说起了。”
  “请。”
  “那日南将军坦然地带着你在幽州凉平镇求救,早有人报告给避邪少主。我从回春堂后门进入,给了掌柜的一锭银子,让他以分开疗伤为借口支开南将军,就很轻松地带着你出了城。”
  聂无忧发现他每次说出“南景麒”这个名字时,初一的眉尖就要鼓动一下,他暗暗好笑却不声张。再看初一面容时,眼前的少年严肃的脸色,低敛的眉目,不由得在脸上露出持续不断的笑容。
  “公子是如何带我出城的呢?”
  聂无忧这次露出个大大的微笑:“先上了药,再放在马车的夹板之中。”
  初一眼里光芒一敛:“无人盘查这辆马车吗?”
  聂无忧哂笑一下:“辟邪山庄的车子,何人敢查?”
  初一抬眼静静地看着聂无忧。聂无忧却自顾自地一笑:“神算子请来洞庭水家的大小姐,初一是知道的。”
  “这个自然。”
  “水家不仅善驭鸟类,而且模仿通晓鸟类语言,这个江湖中知之甚少。神算子请来水家当家小姐一路传信,极其方便及时,自然不会怠慢水姑娘。于是水姑娘在回家之时提出用辟邪山庄的豪华马车护送,也是顺理成章。至于我——”聂无忧直视初一双目,淡淡说道:“顺路搭个车。”
  初一移开双眼,看着旁处:“南将军现在在何处?”
  “初一是想问南景麒性命是否无忧吧?你放心,想以二十年纪就久经沙场闻名的少年将军,事后怎不会察觉初一被劫走?南将军自然也就会离开。”
  聂无忧看着初一沉默的侧脸:“初一怎么不关心水姑娘怎么会这么配合救你一命呢?这青山寺是否安全呢?”
  “水聂两家是几十年的交往世家,想必是公子劝说了水姑娘。”
  聂无忧的眼光淡淡地扫视远山,脑海里想起水芊灭明亮决然的脸,一时喟叹无言。
  初一的脸色还是一如平常的木讷宁静,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青山寺距离涿州两百里远,接近桑乾河的边境,水姑娘回程之中将你放在这里。寺里枯木大师俗时就是靖庄王的八拜之交,而靖庄王之子又是东阁先生的学生。”
  初一默默地走到松树下坐定,安静地问了一句:“聂公子,我是该唤你无忧公子还是称你为孤独镇主呢?”
  聂无忧背部对着初一,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他似是看了许久的青山,才回旋身躯笑了一下。初一看到那笑容似乎被抽去了温暖的光线,只剩下几缕苦涩盘绕在嘴角。
  “初一果真是冰雪聪明,平时见你不吭声作气,原来是腹中了然这千丝万缕的联系。”
  初一又垂下眼角,看着自己的衣襟下摆:“还未请教公子和东阁先生的关系。”
  “他是我师兄。”
  ——原来都是药王弟子,难怪我昨晚查看伤口时干净利落,的确是医术高明的手笔。初一心里默默地思索着,继续想理清这几日余下的几个问题。
  “初一是如何看出这个隐藏近八年的秘密?”
  “传闻无忧公子足不出户,江湖中看到其面目者极少,此次虽说是为了护送水姑娘和如夫人出行,理由未免有些单薄。”
  “还有呢?”
  “一路走来只见聂公子发号施令,却不见孤独镇主踪影,很显然两者不能在同一场合出现。”
  “不再同一地点出现的人,如夏日繁星,不可计数。”聂无忧淡淡地说。
  “孤独镇主医术精湛,为我易容当晚便知晓我的秘密,昨日被我追问之时聂公子无一丝赧然,似乎有先见之机,自我存世以来,只有两人知道这个秘密,一个是我一次大意靠在肩头的阮四,一个就是孤独镇主。”
  聂无忧负手无语,淡薄的朝阳映照出他双瞳中的琥珀流离的光彩。过了一会长叹一声:“孤独凯旋是真正的青龙镇主安插给我的身份,我其实就是聂无忧。”
  “我身子自幼孱弱,父亲让我习武,又将我投拜到药王门下,其实师傅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一次,我的医术都是师兄代为传授的。”
  说完之后,聂无忧默默地站在那里出神地想着什么。
  “多谢公子坦诚相告。”初一的眼睛清明无痕,里面不掺杂一丝杂质。
  “还请公子最后告诉我两个问题。”
  “但说无妨。”
  “阮四和如夫人的尸体在哪里?”
  “被少主下令用唐门‘散石水’化去。”
  “哪里能找得到避邪少主?”
  聂无忧的双目凝聚,散发着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的面容如同冰川化雪,有着千条万壑的松动:“初一为何自投罗网?你若是落在少主手里,怕是死无全尸。”
  初一面朝远山温文一笑:“无关紧要。”
  聂无忧冷冷地盯住初一面容,语气似六月飞雪的天空,说变就变:“何苦要救下你,让你直接去死不是更好!”
  初一垂眼注视庭院角落里冒出的一棵荆棘,苦笑一声:“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吗?我是个多余的人。”
  “那是初一妄自菲薄。”
  “不,公子。我的师傅朋友都离我而去,老天却单独让我一人存活。自我有意识起,我就是避邪少主手中的一枚棋子,挣不脱,死不了。我本想就这样麻木地活着,但是让我遇见了那把剑,那把和我紧密相连的剑。”
  顿了一顿,初一无比坚定地说:“长佑剑是把仁者之剑,现在却被避邪少主拿来枉开杀戮。长佑剑,谁也不能拿走。”


16. 醍醐

  冬日的薄阳素白而显遥远,带了雾气的白云从青山深处无心冒出,给巍峨高山增添了点缥缈朦胧的色彩。
  斑驳陆离的阴影洒落在静寂幽深的禅房甬道,花木深深。影影绰绰的台阶走道上纤尘不染,往来无人,四周清净安静。
  聂无忧陪着初一慢慢走到角落里的禅房外,顾全初一的伤势,两人惬意地席地而坐。
  “初一今日伤势如何?”
  “多谢公子记挂,伤势已经好很多了。”
  “少主那一箭,的确是雷霆万钧。”顿了顿,聂无忧似是不愿意他特地提起的话头又被初一惘视,于是又接着说:“希望初一不要去招惹避邪少主。”
  初一沉静地看着面前的花木,默然不语。
  “我七岁被送到无方岛医庐里研习武功医术,在哪里碰到了两个小小的少年,一高一瘦。他们一个天天被逼着从海里钓一条据说特地放进去的鱼,一个站在太阳下用针钉扎风中吹拂的头发,刮风下雨也不敢松懈,后来才知道他们叫冷琦和谢银光。而他们不敢忤逆的师傅,就是年长一岁的避邪少主。”
  阳光在初一长长的睫毛上投出一个淡淡的影子。他一眨不眨,像个雕塑。
  聂无忧看了眼面前的少年,叹了口气。
  “我对辟邪事宜了解不深,据师兄所言,避邪少主自恃甚高又剑术无双,从来不能容忍失策失败,而你从他手上劫走朝廷通缉的要犯南景麒,显然引发了他的怒气。”
  “辟邪山庄和朝廷也有联系吗?”初一突然插了一句。
  “不知道,不过和少主在一起的还有北相之子——赵应承。而且少主负责保护赵将军的安全,一路护送他抵达武州。”
  “现在避邪少主在儒州吧?”
  “实不相瞒,我师兄一直想保护你的安全,委托我尽所能帮助你,所以我们希望你不要孤身涉险。”
  初一又默然无语,他想了想,才有些迟缓地问:“公子昨日想知道什么?”
  聂无忧爽朗一笑:“没什么,只是对初一有些好奇。”他也沉默了会,才抬眸说道:“初一身上中了剧毒?”
  “是。”
  “无药可解?”
  “是。”
  “这是为何?”
  “赤川子混合红硕果,两者相生相克,如同刃有两面,所以初一百毒不侵,但又无药可救。”
  “这种霸道的毒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既然能抵御外毒,想必也折损初一的体魄吧?”
  “是。”初一抬头看着太阳,双目粼粼,目光深远。“能增长百年内力,服用者阳寿三十。”
  聂无忧震惊不已地看着初一。
  初一微微一笑:“是我自愿服用。”
  半晌,空中只闻丛中虫子唧唧鸣鸣的声音。
  “既是百毒不侵,怎迟迟不见初一逃走?”
  初一垂下眼沉吟片刻:“最初是因为无地可去,后来得知是苗蛊后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血蛊不是毒药。最后想逃走的时候,就被公子发现了。”
  “是因为阮四吧?”聂无忧淡淡地说。
  初一不置可否,沉默地看着前方。身旁的聂无忧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
  “初一来自哪里?”
  “扬州红枫渡。”
  “师承何人?”
  “江南梅落音。”
  “可曾去过漠北?”
  “十八岁时穿越溟海横度漠北。”
  这就对了,师兄还真是在漠北见过初一。聂无忧暗暗地想。只是溟海和沙漠都是蛮荒之地,眼前这个单薄的身躯是怎样熬过来的?
  聂无忧长身而起,微微俯下身子看着初一平静的面容。阳光透过他,在初一的头顶上留着一块阴影。他迟疑地伸出手,似乎拂向初一的脸庞。
  初一并没有动。
  “保重,初一……”
  他的嗓音里包含有太多压抑的苦涩,伸出的手一直向下,最终拈起初一头上的一片落叶。然后转身大步朝山下走去。
  初一垂着手,静静穿过花木重重的走道,来到大雄宝殿前。他走到大殿外廊一角,盘膝坐下,双手垂放膝前,垂下眼睑。
  里面传来一声一声庄严悠长的诵经声音。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
  初一盘腿闭目许久,突闻传来一个苍老深厚的嗓音:“小施主,请进来吧。”
  初一起身走至殿门前,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礼:“大师,在下满身冤孽,恐沾染佛门清净无尘之地。”
  “佛家讲究因果循环,一切皆有轮回渊源。施主来到这里便是有缘之人,请进。”
  初一低眉敛目走进。
  大殿正中蒲团上双手合什坐着一个黄葛僧衣老者,眉须尽白,慈眉善目。
  初一在大师面前盘腿坐下,抬头看着庄严雄伟的大佛金像。
  佛祖释迦牟尼身穿通肩大衣,手持说法印,结跏趺坐在莲花台上,永远洞查人心,永远无言凝视人间千年。
  “施主每日坐于外间听禅,所思何事?”
  “回禀大师,小可心中尚有迷惑恳请大师指点。”
  枯木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平缓地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敢问大师,小可为何而来?”初一缓缓说出让他痛苦许久的问题。
  “佛曰:欲知前生事,今生受者是。施主来完成前生注定之事。”
  “敢问大师,小可又去向何方?”
  “从来处来,回去处去。”
  初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大师,小可所有的亲人都远离而去,我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枯木大师突然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初一的头顶。他依然慈祥地说:“了即业障本来空,未了还须偿宿债。孩子,顺着前面的路走下去,一定会回到你来时之地。”
  初一深深深深地跪拜,再起身时,双目蓄满了泪水。他强忍着悲伤,注视着枯木大师的面容,语声哽咽:“我活过来时,世上就剩了我一人。我不知道我为何而来,来做什么。老天似乎在惩罚我的错误,每次从我身边带走另外一些人。”
  “我也知道人生如沧海一粟白驹过隙,在这天地外物面前,每个人都渺小的如尘中沙砾,只是像阮四和如夫人,还未等至磨圆成珠,就在空中消散。”
  “结果又剩下我一人。大师,我该怎么办呢?”
  枯木大师低眉看着初一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对着他说:“来,随我来。”
  初一擦去眼泪,跟着枯木大师来到大殿后门。
  枯木大师带着初一走过许多弯弯曲曲的小山丘,最后来到一方断壁之下。
  “施主看见了什么?”
  “断壁悬崖。”
  “不,施主再仔细看看。”
  初一真的凝神注视半晌,随即又呆立无语。
  “这里是一棵青松的根,他生长这里已经五百年了。”
  初一抬头朝上看去,只看到如刀削一样的断壁上松影沉沉,冷风吹过,兀自岿然不动。
  “施主请看,青松生长于此,饱饮五百年的风华日露,看遍五百年的人间冷暖,可曾有半点言语?”
  初一呆呆地站在断壁之下沉思,连枯木大师离去都未察觉。
  枯木大师葛袖飘飘,自山间莲华合掌蜿蜒而下,走至山脚顿步,喃喃一声:东阁先生,余下的就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
  儒州行辕驿站。
  这里三面连街,空气干燥,驿站后院依州府衙门城墙而建,首尾相连,有些唇亡齿寒的关系。
  银光公子正立于州府庭院中观察地形,心里有些暗暗的担心。过了一会,看见冷琦冷漠地自身旁穿过,连忙赶上前尾随而去。
  两人穿过朱红雕栏的走廊,来到一间雅致的房间前。
  推开门,只见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坐于房内八宝镶银桌前,身后负手站立三位老者。
  冷琦恭身一礼:“少主,南景麒果然纠合残众奔赴武州。”
  “垂死挣扎。”白衣少年就是辟邪少主秋叶依剑。他的眼角扫了一下面前,又冰冷地说了一句:“冷琦,这次不可草率。”
  冷琦的脸色唰的一下更加苍白,他看到银光飘过来有些担忧的眼神,禁不住冷冷地瞥了一眼。
  “的确是手下失误,没有摸清李敬唐手下的实力就贸然出击……”
  秋叶依剑突然双目一抬,冷琦后面的言语就生生掐断。
  银光公子突然走前一步,抬手施礼:“公子,我还有一事尚未明了。”
  “说。”
  “龙纹剑虽称之为上古利器,但只是稍稍锋利的宝剑而已,公子为何如此看重?”
  秋叶依剑以手支颐,歪靠在椅子上,冷冷地说:“光是怎样认为的呢?”
  “卫大师不止铸造两把神兵,江湖中目前流传的就有公子的‘蚀阳’、喻雪公子的‘尚缺’,还有敝人不才的‘玄武胎弓’。难道是龙纹剑中藏有秘密?”
  秋叶依剑身形不动,嘴角却冷冷一笑:“光数掉了一把。”
  银光和冷琦不由得注视在少主的面目之上。
  秋叶依剑俊美的面容如同笼罩着千年冰雪,不见一丝温暖:“初一的月光。”
  室内众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传闻长佑和月光两不分离,长佑一出,月光即现,所言不假哪。”
  众人听着少主冷冷的似雪后冰川的语声,均不敢言语。
  秋叶依剑突然长身站立,反手以极快手法抽出桌上放置的龙纹剑,泠泠地虚挽了个剑花,剑尖下指,落于银光眼前。
  银光公子沉稳不动。
  “那个初一,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秋叶依剑手腕岿然不动,青碎的剑光聚于银光目前,印得银光目炫黯然。
  “至于龙纹剑,只是南景麒要夺去号召手下,因为剑上有死去战士的念力。”


17. 巧手

  初一沉默地站在行辕对街的杨树阴影里。
  冬日里的天空干燥响晴,冷风呼呼地刮着人脸生疼,太阳影子花花地在头顶上乱晃,淡薄得没一丝人情。
  他拢着双手,冷眼眯了下金漆大门,高挂的大红灯笼,转身面无表情地朝柳街巷走去。
  转过一条街,走过几家门户,一抬手撩起半截子青布门帘,初一缩着脖子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赌坊,里面该有的都有,三教九流,行商坐贾甚至落拓的长衫书生都有。不该有的也在,喝酒行令,吟诗作对,穿梭往来的大姑娘,乱哄哄的像个集市。
  初一在青山寺修养十日后,终于按捺不住赶到儒州。他也不知道辟邪少主在哪里,但是旁边有个丞相之子,这事就好办多了。
  果真,在初一先一步到达这接近儒州边境的行辕后,代驾亲征的北相之子赵应承也随后赶到。初一来到这里,找了间看起来还是很气派的当铺,摸出项间系得热热的水晶链子,犹豫了下,交给了笑眯眯的当铺老板。
  出来后,径直走向“四海一家”赌坊。
  取这个名字的赌坊老板心思显而易见,据说他的口头禅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以人称柴大老板。
  初一来这里并不是跑山过河,拜山拜水拜码头,而是当铺老板说了:“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但是你赌钱找人花天酒地都必须去‘四海一家’。”
  于是初一就来到四海赌坊。
  第一天初一扎扎实实地在这里赌了一天的钱,赌得昏天黑地,下押的时候眼睛皮都不眨一下,押哪哪输,输了整整六十两后,摸到二楼的客房里睡了。
  第二天初一还是呆在赌坊里,这次输了整整一百两,摸了摸身子对大家呆呆一笑“没了”,然后出了次门,闲逛了圈,回房睡觉。
  第三天一大早,初一下了楼。
  还没等他走到最后一节台阶,就听到乌烟瘴气的顶间里有人嚷着“来了来了,那小子来了”。
  对于赌徒来说,赌钱是不分黑夜白天的,所以初一无论什么时候出来,这里面都是满满的。
  初一仿似没听到似的,先走到外面油腻腻的客间点了豆浆和油条,正在慢斯条理地嚼着,一个瘦弱的青脸汉子涎着脸蹩近身前:“客人,今天赌哪边?”
  初一抬头一看,记得这个汉子是个死缠烂打的赌徒,叫做蔡老九。
  他擦擦嘴说:“看看再说。”站起身穿过乱七八糟的人群,进入了里间。
  大家都抬头看着初一,那眼光就像饿了好久的流浪狗看到了肉骨头。尤其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四十左右的男人,腆着肚子笑着迎上来:“阿骨,给客人奉茶。”
  初一慢吞吞地走过去,坐在左手第一条凳子上。
  众人原本是屏气吞声地看着初一,等他落座后,马上“哄”的一声一窝蜂跑向右边。
  一双柔软无骨的细小双手奉上一杯茶。
  茶倒是体体面面地盛在花瓷盏里的,揭开盖子,透出一股清香。初一低下头,意料中地看到边缘浮着一层茶垢,眉目不动,单手举杯喝了一大口。
  “客人,今天是掷骰子还是玩牌九?”笑得像弥勒佛的男人殷勤地问。
  初一抬起眼,面无表情地说:“老规矩,柴老板。”
  柴大老板一招手,刚才奉茶的黑衣黑帽的小厮阿骨沉默地走到赌桌前,正对着“庄”字。
  初一拈起桌上三颗骰子,递给了阿骨。“我买小。”
  阿骨接过,手心里微热,盯着初一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静寂如水,模样乏善可言,但是印象中的那双眼睛,比天上的寒星还要熠熠生辉,此刻却垂下淡漠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大家都吁出一口气,纷纷将筹码丢在“大”上。
  阿骨右手在桌上一抄,三粒骰子“叮叮叮”冲进了骰钟,扬起手飞快地摇了起来。初一双眼平视阿骨,一如当初。
  “砰”的一声,骰钟静止不动,稳稳地扣在暗沉沉的桌上,众人呼吸都停顿了,伸长脖子看着阿骨。
  初一坐着动都未动,从头到尾没一丝变化,站在他身旁的柴老板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大老板好像看起来不大高兴。
  因为一向手脚稳健的阿骨额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他抿着嘴唇,低头看着自己右手下的骰钟。
  “开大还是开小?”众人眼巴巴地看着阿骨。
  初一突然伸出手,将袍袖撩起,露出欣长冰凉的手。“我来。”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在那只手上。
  初一干净利落地揭开钟盏,二二一,小。
  大家顿时骂开了。
  柴老板看着阿骨,阿骨低着头。
  “还来吗?”初一环视四周,微笑着问。
  阿骨此时却兴致怏怏地对老板说:“老板,我去下茅厕。”
  柴老板点头,阿骨极快地走出了房间。
  众人又一哄而上,混在一团。
  ***
  三楼的一个单间内,一个全身鲜红的女子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地坐在椅子上,她手上拿个小刀正在悠闲地修着指甲,桌上还放着一个瓷瓶子,洒了些红色的丹蔻在瓶身上。
  她悠然自得地修理完指甲,才抬头对面前的两人温柔一笑:“托大了吧?碰到扎手的。”
  “大小姐,你看怎么办?”柴大老板此时一张苦瓜脸,憋出来几丝颤颤抖抖的笑容。
  红衣女子低下长长的睫毛,伸出削若春葱的手指,满意地吹了吹:“别惹他,让他赢。”
  柴老板一身的怒气无从发起,看到身旁拢着手低着眼的阿骨,狠狠地拍了他肩膀一下:“死小手,下去给剁掉。”
  红衣女子双目一抬,远山含黛的眉峰上拧着一股子薄薄的杀气,出手如风,握着的小刀脱手飞出。
  柴老板吓得猛一缩脖子。
  “小手是你叫得么?”红衣女子面罩寒霜冷冷地说,扭动着堪比杨柳的腰肢走到阿骨身边,攀着他的肩膀向他耳边吹了口气。
  阿骨身子不动,只是皱了下眉头。
  “两天里他输了一百六十两,那人眼皮都没眨下,怎么,还不兴人吐出来点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小姐,你看,连阿骨都失了手……”
  “他动了骰子。”一直沉默的阿骨开了口,“他将里面的水银捏软了,让人控制不了力道。”
  “怎么只开一把就走了?”红衣女子依然攀在他身上,眼波流转,娇滴滴地问。
  “他的力道控制得很好,我何必自取其辱。”
  “什么意思?”
  “他没捏碎骰子表面却刚好把水银弄软,显然是个高手。既然水银晃动不能掌握力道,他在揭开骰钟的时候,骰子却变了,证明他至少有一项别人达不到的绝技——能控制变化的骰子。我还呆在哪里做什么!”
  柴老板吃惊地看着阿骨,他一帆风顺的生意里今日竟然面临两个变故:号称“巧手”的唐小手都承认技不如人;那个有些木讷的少年让唐小手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
  “哦?还有这种事?我只是注意到那少年的来头有点不寻常。”红衣女子饶有兴趣地说。
  “大小姐,那少年什么来头?”
  “一到儒州就来赌钱的人,你说是为了什么?”
  “他身上的衣服出自花夕双针,不过不像世家公子来挥霍……”
  “在我们这个人口混杂往来流动大的赌坊,新来乍到就来赌钱,是为了打听消息。”
  “我看他没和别人说话啊。”
  “聚集三教九流的四海,什么人没有?什么消息能不知道?他光是听,也听得到他要知道的!更何况他故意输了两天,让所有人都不提防这么个傻子,自然是口无遮拦什么都说。”
  红衣女子低头看了下楼下的桌子,又转过她明媚艳丽的脸撇撇嘴皮子:“不过现在不好说了,他赢光了下面所有的钱还没走,肯定不是这么简单。”
  ***
  初一面前叠着一大笔的筹码,脸上看起来并没有很高兴,仍然平静地坐在凳子上。“还来吗?最后一把!”
  一个一直在人堆里喊得声嘶力竭的白脸书生挤出来,眼睛盯着初一面前的牙骨筹码,大声地说:“我来。”
  初一抬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了春风般的微笑。“吴老板?”
  楼上的女子依在栏杆上看着,慢悠悠地开口:“原来是在等吴三手。”
  阿骨眯着眼,看着远远的那桌人:“‘有赌无命’吴三手?”
  红衣女子点点头,肯定地说:“正是。吴三手唯一的弱点就是赌,赌得他倾家荡产到处避难,居然跑到塞外来了。传闻此人手艺无双,只要你想得到的东西,他就能做出来。看来那小子是铁定吃住吴三手了。”
  “程香,你莫忘了吴三手还有手快无影的特点。只要他出千,还没人能胜过他。”阿骨淡淡地说。
  那名叫做程香的女子回过头,明目皓齿的面容上挂着一丝窃笑:“怎么,你输得还不服气?”
  阿骨闭上了嘴巴。
  “要不要打赌?看谁最后赢?”
  “你怎么这么肯定那人一定能赢?”
  程香眼波一转,吃吃地笑起来:“那种越是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男人越是不简单。”
  ***
  初一和吴三手赌的是牌九,这是吴三手提出来的。
  吴三手麻利地洗了牌,出于礼貌(实际上应该是庄家先开)请初一先开骰子。初一却谦谦君子一展手:“吴老板,请。”
  吴三手拈起骰子后,微微一愣。随即将骰子丢了出去。
  骰子在众人的呼气声中滴溜溜地转动起来,在即将挺稳之际,初一的手轻轻地搭上了桌沿。
  程香回过头看着阿骨,阿骨抬起眼皮子淡淡地说:“变了。”
  吴三手是庄家,先拿牌。他摸起第一张牌,是红2地牌,看到初一面前的是红8人牌,咧嘴一笑。初一看着他,平静无语。
  吴三手的手伸向了牌堆,取第二张牌。他的目光紧紧地盯住最上面一层码好的牙牌,极快地拿了一张收了回来。
  在吴三手取牌的时候,初一屈起的右手轻轻地朝前拂动了下。再抬头看一眼对面,发现吴三手的鼻子上都冒出一滴汗珠,心里暗笑,面上凝神不动。
  程香又看着阿骨,阿骨面无表情地说:“太快了,看不清。”见程香瞪了他一眼,又淡淡地说:“如果我是吴三手,肯定利用拿牌时候去拿旁边的那张地牌,他没想到对面的也记得牌的位置,而且很有可能,那人出手让吴三手吃了哑巴亏,不得以松了手,而自己再取牌的时候就可以为所欲为。”
  吴三手紧紧抓住那两张骨牌,指关节突起泛白,仔细搓挪着那两张牌,好似头一回见到公婆的媳妇儿那么紧张,在看了一眼第2张牌的点数后,面如死灰。
  他翻开牌,白9点,是对地王。
  吴三手冷汗涔涔,颓废地倒在椅子上。
  初一的手带起一阵风,极快地翻过牌面,2张红8,双人牌,微微一笑。
  三楼的程香也莞尔一笑。阿骨垂下眼睛看着人堆里的少年:“这人不简单。”
  程香蹙到阿骨的身边,看着他的眼睛,露出春风荡漾的微笑,那微笑在白皙娇媚的脸庞上寂然绽放,像一朵风中盈盈抖动的红色罂粟花。
  只听见她娇声软语地说:“装呆装落,我喜欢。”
  阿骨似乎有点吃惊,呆呆地看着程香。过了好大一会,才想起接着说出刚才推断的话:“很有‘千手佛’左金指的遗风。”

 
18. 试探

  吴三手是被初一恭恭敬敬地请到楼上去的。
  在这么多赌徒面前,败军之将还这么受到对手尊崇,吴三手拢着袖子走上木梯,神情显然还是很受用的。
  面对初一双手奉上的茶盏,他冷冷地眉头一皱:“如此污垢的茶,在下都难以入口,公子却面不改色大啜一口,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初一听着他文绉绉的语言,眼皮禁不住有些跳动,慢慢地放下茶杯说:“叫我阿成吧。”
  “阿成今日在赌桌上连折两只手,我想不出除了昔日‘千手佛’再生,谁还能有这般能耐!”
  初一苦笑一下:“实不相瞒,在下正是左先生传人。”
  吴三手身子笔直地挺着,双手拢于袖中,两眼微抬,语气抑制不了满脸的骄傲:“输在千手佛里,我和阿骨并不丢脸。”
  “先生知道阿骨是谁?”
  “阿成昨日第一手逼走阿骨,别说你不认得他!”
  初一默默地看着桌面,并不搭话,似乎在想些什么。
  吴三手语气一转,冷冷地说:“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听到此句,初一才面露微笑:“吴老板果真爽快。”
  “哼,赌徒么,不就是赌一把运气。”吴三手撇撇嘴皮子,有些不屑地看着初一。
  初一离开座位,面对着吴三手恭敬地行了个礼。
  “吴先生,在下是无意听闻你在此间,才想了这个拙劣计策,绝无半点唐突先生之意。侥幸赢了先生半手,还请先生海涵。”
  吴三手冷眼睨视初一,又冷“哼”了一声,但这番说辞显然又让他心里熨帖了不少,脸上缓和了下来。
  “请先生帮我完成三件事,在下不敢托大,但银子还是可以凑出的,或者日后先生有任何要求,阿成也一并答应。”初一诚恳地看着吴三手的眼睛,目光丝毫不动。
  “银子么?要看我日后是否有命花。至于要求,我光棍一个又不能要个大媳妇来……”吴三手神情淡漠,眼角冷冷地瞥向地面。
  “先生但说无妨。”
  “我只有一个请求,你必须收我为徒。”
  初一沉下眼角,心里思索今日过后,有可能给眼前之人带来无妄之灾,应该尽量地为他考虑周全。
  “……好。”初一打定主意,一口答应。
  吴三手面露喜色,转动身子便想直接叩拜。初一袖子一挥,托起了他,着急地说:“先生若是跪拜,岂不是折杀小子了么。”
  “那至少要让我喊你一声‘师傅’。”
  初一犹豫了下,然后颇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他虚晃一礼,请吴三手坐下,两人依次走到桌边落座。
  “师傅请吩咐。”
  “我想请你做一张人皮面具,给一把剑淬上花纹,还有给我做个包袱。”
  初一细细地叮嘱着吴三手。吴三手仔细地听着,脸上渐渐地像是走马观花唱大戏:先是面色凝重,频频点头。接着露出难以置信的眼光,到了最后呆若木鸡恍然无语。
  初一看着他的脸色,面露微笑。
  “师傅岂不是自掘坟墓么?”吴三手呆呆地问,浑然不知他的言语超出了他视作“仁义礼智信”的范围。
  “吴先生可要想好了,我这个师傅拜是不拜。”初一嘴角擒着薄薄的笑容,语声平稳。
  “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吴三手豪气万丈地说完,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赶着说:“师傅刚才托我那一手,我知道你是个高人。但师傅动了影子冷琦,就等于动了辟邪山庄。”
  初一双目微沉,注视着眼前杯盏,并无言语。
  吴三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初一面容,迟疑地说:“师傅要的第三样东西今日不能完成。”
  “无妨,我日后再来找你。”
  吴三手听了后大吃一惊:“师傅要走了吗?”
  初一展颜一笑,笑容似悬崖峭壁上摇曳的花,美丽而凄清。吴三手看着他目光有些迷离,觉得眼前少年的面目生动不少。
  “我去赌一场。看是否如外界传闻所说那样,辟邪少主一剑击杀后,决不再动第二剑。”
  ***
  懦州府尹丁大同这两日笑得合不拢嘴,似乎这四十五年来所有的喜事都在这两天都被他撞上了。他的夫人嗔怪地叫他收敛些,他却正色曰:“机会来了,怎么能收敛。”
  夫人问他何故。
  “朝廷北相之子赵应承赵公子代主上御驾亲征,正在我府间下榻,夫人多找些伶俐的丫头,不可怠慢。”
  夫人点头应允。
  丁大同朝着空气哈哈大笑,笑了一会,突然又感慨地说:“就是和赵公子陪同的那名公子不好伺候,派头比赵公子还大,偏偏赵公子又一力谦让维护,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他是谢大人所提及的‘辟邪少主’,我还以为是个世子殿下。这个人更不好得罪,我得去交代下面的人……”
  说完,急冲冲地朝府前走去。
  丁大同矮胖的身着蓝紫云雁袍的身影出现在府间各个庭院,正在训斥下人不可耽待两位公子时,一抬头,便看到了几个伫立在假山旁的身影。
  居于正前的是一名丰神俊朗的明黄斗篷的少年,旁边的是名雪白衣饰的公子,神情冷漠,面容俊美。
  丁大同一激灵,小碎步跑上前行礼:“见过两位公子。”
  明黄衣物的少年微微一笑:“丁大人请起。”
  待至丁大同颤巍巍地站定,白衣公子冷冷地睥视他一眼,吓得丁大同不由得低下了头,耳边又传来一句冷飕飕的声音:“丁大人晚间设宴款待赵公子?”
  丁大同微微抬头:“两位公子舟车劳顿,可在小人这里稍做休息……”
  众人无语之中,丁大同硬着头皮陪着笑脸说:“近日里下属们听闻公子辛劳,日间训斥了一批美貌胡姬歌舞助兴……”
  “好。”那道声音立刻接口。
  丁大同心里一阵轻松,又不好在两位公子面前偷偷拭汗,只得稍微直了直身躯。
  “大人要一切听从这位公子的安排。”赵公子走上前一步,手把手地搭在丁大同手臂上,这让丁大同一阵激动,大声地回答:“是。”
  过了好久,丁大同抬起头,只看见几个远远离去的身影。他茫然地摸着肚子,喃喃自语:“到底谁才是主子啊……”
  ***
  秋叶依剑白衣飘飘,如雪峰天神一般在庭院回廊上行走,他的身后尾随几人,亦步亦趋。
  众府卫看见远处行来的几处人影,早已远远地匍匐行礼。
  秋叶依剑在众多参拜的身躯中熟视无睹,翩然前行,脸上的冷漠一如那千年孤峰上不化的皑皑白雪。
  走至一处转角,顿步回身。“三老今夜寸步不离公子身旁。”
  “是。”苍山三隐颔首作答。
  秋叶依剑转身朝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公子勿惊。”
  身穿黄色斗篷的赵公子此时正落于秋叶依剑身后三步,他站定微笑:“无妨。”顿了顿,见面前的辟邪少主冷漠不语,又微笑着说:“麻烦秋叶公子了。晚间可要好好招待王尚书的人。”
  秋叶依剑冷冷地看了公子身后一眼。
  赵公子身后的是银色狐裘长袍的谢银光。他抬手施礼后温文一笑:“公子说的可是朝中六部之首——王怀锦王尚书?”
  “谢公子明鉴。”赵公子微笑回答。
  银光公子细细注视了下自家公子,发觉公子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神色,似是受了默认的鼓励,继续追问:“公子如此肯定?”
  “王尚书政令一直和家父不和,趁此督战之机,定要翻云覆雨做些手段干扰家父。”见眼前面色冷漠的辟邪少主没有举步离开之意,赵公子也好脾气地陪站着微笑。“秋叶公子如何得知今晚有人行刺?”
  “荒野之地,何来美艳胡姬。”秋叶依剑目光冷冷地注视庭中一棵斑驳的翠竹。
  见赵公子有些愕然地看着少主,银光又稳健地踏出一步,平静地说:“我家公子的意思是——既然一路上都有来历不明的小麻烦,索性一次干净利落地一网打尽。所以我家公子冒昧地想请公子配合,今晚放怀畅饮,尽量一切行动自如。”
  银光公子一席话说得赵公子依然云里雾里,但身旁有人却听得明明白白。
  ***
  秋叶依剑身后是一条幽僻的街巷,正斜对着柳街巷后半尾,里面稀稀拉拉地立着几株榆树。
  初一紧紧地匍匐在一棵榆树上,幸喜这棵在严寒北疆的依然顽强的榆树枝繁叶茂,才得以将他全身上下团团围住。这棵榆树位于驿站和州府后院之间,将两方的动静尽收眼底,但是隔着两边都有些远。
  他全身紧绑一套青色的衣裤,低低地伏在树干之上,身子一动不动,像镶嵌在榆树上的一片大树叶。
  远远见秋叶依剑冷然前来,初一似乎大气也不敢出,还未等到众人行至跟前,他早已屏住了呼吸,指甲都不敢一丝颤动。
  银光公子那席话初一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间,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秋叶依剑加强州府守卫,不是为了保护赵应承,而是为了暴露目标。
  ——今晚行刺之时,赵公子乖乖地不能动,因为赵应承是靶子。
  初一心思快如闪电转过,马上想到了几个问题:
  这赵公子十有八九是假冒的,因为从头到尾秋叶依剑没有替他考虑过安全;
  秋叶依剑的性子有些不待见外人,能不说话的时候就冷冷不开口,依靠银光公子代言;
  谢银光估计就是幽州谢兵部尚书之子,通晓官场利害关系;
  看这两位公子都对秋叶依剑俯首称臣,恐怕秋叶依剑来头更大。
  初一想到这里,突然有些冷汗浃背的感觉,因为他也注意到了秋叶依剑似乎随意走至他停身之处,看都不看后面一眼,但是脚步从来没有离开过,似乎是起了疑心。只是他隐藏得好,让秋叶依剑拿不定主意。他还记得聂无忧说过的一句话:
  ——避邪少主自恃甚高又剑术无双,从来不能容忍失策失败。
  果然,初一面前的辟邪少主开始动了。
  只见他面对着初一这边的空地,左手慢慢地摘下一片尚好的竹叶,面无表情地扣在手中,“叱”的一声飞向初一藏匿的榆树。
  初一心里早已想通这点,身子依然一动都不敢动,硬生生地受了这份大礼。那片竹叶径直飞来,初一不躲不避不出声,叶子镶在右手背上,沉寂无声。
  初一尽量地伸张手掌,挤合伤口,不让血液流出。
  秋叶依剑目光始终如峰上白雪,冷冷一片。
  他的左手抚上那支残存着几片绿叶的翠竹,细细地摩挲。过了会,又取下两片竹叶扣在手间。
  初一的心提到了嗓子里。
  秋叶依剑将叠在掌间的叶子弹了出去,这次却是分为两个方向划去,同样地竹叶入树无声,只簇簇地抖下一些榆树树叶。
  秋叶依剑面对初一藏匿的方向,忽然冷冷一笑。
  初一看到这天雷地火的一笑,全身冰凉,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他看着手上伤口,叶子入手半寸,划出一条细细的红线,颇感凛然,同时心中想起了一件事:秋叶少主自恃甚高,用珍珠抵做赎命的暗器,弹指射出,俗称“一点惊鸿”。

 
19. 死地

  秋叶依剑的笑容还没有落下嘴角,背对着众人,又语气冰冷地说道:“第一棵。”
  身后的苍山三隐得令后马上行动,三人之中松柏提掌扑向树上,兰君和竹老却跃出附院之外,分左右两角站定。
  初一刚一听到秋叶依剑的语声时,心下一惊,看到一团青色的身影挟着风云呼啸之声袭来,身子无处可避,定于树上和他硬硬对了一掌。
  掌风过后,松柏高大的身子也似那榆树,簇簇地抖动了两下,才猛然站定。
  秋叶依剑双目一敛,一道寒芒掠过,双手凌空聚起,“呼”的一声将掌风切向那棵大树,这一击居然用了他十成功力。
  初一在树上看得真切,心中有似雷鸣轰过,极快地闪身一避,落在了空地之上。
  只闻身后“吱呀”一声,接着就又一大截树木轰然倒地的声音。
  在榆树截斩倒地之际,秋叶依剑的身子像片落叶,轻轻地掠到初一面前。
  初一根本不敢回头,只挺直身子笔直地站在街道之中,双目凛凛,盯着面前的辟邪少主。
  秋叶依剑冷眼看着面前的青衣少年,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眼光勇敢而坚定,古井寒潭的眼就是他脸上最大的表情,禁不住脸上掠起一道轻微的波纹,像落花飘零于水面,瞬间不见。
  就在瞬息之间,秋叶依剑第二掌快似闪电击出。
  巨大的真气将初一衣衫震得猎猎飞起,在他闪避了这掌之后,身子似纸鸢朝后降落,右手在腰间一抚,月光森然再现。
  “滋啦”一声,绑身的衣裤碎裂,像只只蹁跹的蝴蝶凌空飞扬,露出了里身蓝白相间的衣衫,暗暗的真气流转,蓝白色衣襟在风中飘舞。
  “初一?”秋叶依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初一直视秋叶依剑面容,沉声说道:“正是。”
  秋叶依剑眼底的阴霾浓浓涌起,全身上下笼罩着滚滚翻腾的杀气,似乌云密布的天空,顷刻就要电闪雷鸣。
  初一在如此霸道凌厉的杀气面前,稳定身形,双目一动不动。只听见秋叶依剑冷森森地说:“来得正好。”
  初一垂眼盯住地面,全身上下寂静淡漠,如白云后空远的山峰。
  秋叶依剑右手微抬,袍袖生风,卷起银光身畔的龙纹剑,铿然一声长剑如蛟龙升渊,破空而起。
  一道青光粼粼的剑气劈面朝初一飞去,一道白色人影同时行云流水般惬意掠过初一身后。
  初一心里一惊暗道:“不好。”身子极快地旋转,双袖鼓起,剑身贯注真气。眼角瞥到背后转出鬼魅般的白影,寒气凛凛的凉意直逼眉间。
  “哗”的一声,龙纹剑和月光相碰,闪耀出点点寒星,照亮了逐渐沉下的暮色。
  第一招过去,两人互换位置,凝神站定。
  面对秋叶依剑冷厉阴鸷的目光,初一不做多想,右手手腕冷然一翻,月光朝前一漾,人似穿花的蝴蝶,陀螺般地击向前方。
  秋叶依剑长剑一扫,一招平平的“万里江山”划开初一漫天袭下的剑影。
  两招过去,场上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秋叶少主第一式就开杀着,初一却面无惧色,反手第二招就回以颜色,只攻不守。
  两人的身影缠斗在一起。巨大的风向把这条偏僻的小巷子荡得“轰轰”回响,三老在风中竭力稳住阵脚,脸上都是一般兴奋嗜血的模样。
  转眼之间,两人交手十招。
  秋叶依剑的目光越来越冷,剑气丝毫未消,只见趋涨。他的剑快不见影,每一剑过后,四周石墙不见完璧,上面布满了深浅如一的剑痕,似刀削,似斧锉。
  初一抿着唇面色如水,手中的月光似清辉荡漾,泠泠的,孤寂的,有种月出天山的冷静与坚强。但是天上、地下、左右前后都是那冷森森鬼魅般的身影,初一在密不透风的剑气里,逐渐身上被划上了大小不一的几处剑痕。
  ***
  就在初一和辟邪少主缠斗之际,银光公子转身吩咐侍卫:“送赵公子回府。有请冷护卫。”
  赵公子微微一笑,对府外打斗不甚关心般,双手一拢斗篷,举步扬长而去。
  银光轻轻一跃,站于府墙之上。
  苍山三隐在阵外跃跃欲试,突然看到银光公子微微摇头,均又无奈地放下武器,垂手站立。
  远远地,一道黑色身影自远处掠来,他的乌发散于疾驰的风中,略显凌乱。身行越来越快,冲到了竹老之前站定。
  初一正凝神对敌,泠泠看到那道黑色身影,脸上大吃一惊。
  秋叶依剑依然不为外物所动,当胸横扫,剑气如蓬勃喷射的红日,全然撞在初一胸口。
  初一低低地惨呼一声,身子被震开到了三丈开外,一路上洒下鲜艳如滴的血珠。
  风中飞扬的发丝渐渐垂落,秋叶依剑的面容有如寒霜,气息几不可闻。
  他冷冷地一顿龙纹剑,剑尖遥遥下指:“十二招……”身形岿然不动,衬着剑身蜿蜒滴下的血珠,睥睨一切的身姿,仿似从暗处破晓而出的幽冥修罗。
  冷琦站于辟邪少主身后,脸上似乎有些担忧,忐忑着心情先施礼,再迟疑地说:“少主……”
  “杀了他。”风中传来秋叶依剑冷冷的语声。
  匍匐在地上的初一,此刻却用尽全身力气,左手在地上一拍,纵身一跃,身子朝后翻去。
  空中缓缓流淌出一曲简短的乐声,悠长而不成曲调。
  初一的脸上此刻第一次流露出恐慌脆弱的神情,身形暴起,似乎极力冲突面前肉眼看不见的丝网,紧紧咬着牙,一飞冲天。
  就在曲声落下时,初一的身子也结结实实地“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匍匐朝下,左手紧握成拳,冷汗涔涔,似乎极力忍受巨大的痛苦。
  秋叶依剑冷冷地站在初一几丈开外,目光冷冽,有些残忍地仔细看着初一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初一只觉得腹内有把铁钩子在一钩子一钩子剐下他的肉,其痛无比,搅得肠子都想掏出来丢掉。他的右手不禁松开月光,牢牢地钉在地上,手筋嶙峋突起,生生把青石路面抓出几个洞来。尽管他的脸在逐渐扭曲,但是他的目光,带着千山万壑里的雷霆,带着浩瀚大海的霸气,冷冷地冲向面前之人。
  那强烈的冷戾铺天盖地而来,似乎想把秋叶依剑吞噬。
  秋叶依剑的面容似冰晶透明冷漠,折射着幽幽流离之光。
  他冷冷地和初一目光对视,丝毫不转开眼睛,看着地上痉挛的身躯逐渐平息,听着初一口中忍受不住而发出“呜呜”声音,似是一头捕于网中的小兽,愤怒万分却又不得挣脱。
  那声音痛苦而抑制,渐渐在风中消散。
  秋叶依剑瞳仁里似广袤夜空漆黑冰凉,不带一丝温度。可是他并不知晓,那双眼睛,那双凛凛直视眼睛,从此奇迹般地烙印在他的心上。
  苍山三隐对视一眼,心里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冷琦默然半晌,也不知心里是何感想,只见他走上一步,语声仍然迟疑:“初一……”
  “光。”秋叶依剑冷冷截住冷琦话音。
  银光公子暗叹一声,慢慢走上前,蹲下身子将手搭在初一颈后动脉上,轻轻一探,复而站起身形,抬手作揖:“公子,好歹是个用剑之人,留个全尸吧。”
  秋叶依剑盯着银光的面目,一眨不眨:“不在辖地,仅此一次。”转身离去,衣袂下摆带起冷冷的一阵风。
  冷琦冷漠地盯着初一的身形极久,眼里的光深邃难言,似是难以置信般看着他。
  银光拾起月光,左手微抬,默默地抚摸长剑锋刃,手指间传来一层云雾般的寒气,他叹了一口气,提起初一的腰身,纵身朝街道尾掠去。
  穿过几条幽暗的街巷,跃过一两个寒鸦数点的河坡,面前是一处山石嶙峋的乱坟岗,在黑压压的暮色中显得凄凉。
  银光将初一平放在一处偏僻的乱石上,想了想,又将月光放置在他身旁,抬手拜了两拜:“无缘得知公子真实姓名,但觉公子是银光见过最勇敢坚毅之人,我敬重公子为人,故将月光送还,希望公子枕着这捧月光,安然长眠。”
  ***
  塞外的风一声接一声怒号着,转眼间彤云密布,阴霾笼罩着天空,黑沉沉地似要压断整个苍穹大地。不多一会,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花。
  雪花大如鹅毛,卷着愤怒的北风,充塞着不辨五指的黑暗夜空。地上的积雪越垒越厚,一个时辰之后,儒州行辕就妆点着银浆玉液般的光彩。
  “这雪下得及时。”秋叶依剑冷冷地收回目光,长身玉立于镂空雕花窗前。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几人,半晌又说道:“有雪就无法火攻。”
  银光公子会意地一点头。行辕和州府唇齿相依,晚间来袭的人最容易考虑到纵火分开行辕和州府,让两处侍卫不可相连出击,只是武艺超群的公子,今晚又有谁能牵制他呢?
  银光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秋叶依剑目光流转,似乎能预知银光心中所想一般:“来的不管是谁,只要能拖住我就行。”
  “依公子所见,会是谁?”银光不由得追问。
  秋叶依剑冷漠双瞳紧盯住空中,不动声色地说:“初一已死,还有谁能接得下我十几招?”
  “除了喻雪公子,实难想出还有何人。”立于桌旁的兰君出语谨慎,似是在细细推敲,他也明了少主所言的谁人不包含己方。
  秋叶依剑目光凝聚在桌前龙纹剑上,冷冷地说:“不。”
  “请少主明示。”
  “扬州之邻江宁府杨晚。”
  苍山三老面面相觑,想是他们纵横江湖几十载狂傲不羁,除了令他们铩羽的少主和初一,对武林后起之秀根本不放在眼里。
  “据我所知,杨晚一直听命于孤独镇主……”银光听后平静地说了句。
  “来找我的不一定是她。”
  “公子的意思是?”
  “丁大同曾经说过一句话。”
  “恕银光愚昧。”
  “夜间还有州府禁脔——美艳胡姬。”
  众人不禁抬头看着面前白衣少主的面容,他的脸庞映照着身后幽幽白雪,似冰川万壑不见阳光,而且比白雪更冷酷,更冰凉。
  秋叶依剑依然冷冷地睨视着龙纹剑,口中冷漠不减:“所以在我上床的时候,就是暗杀开始的时候。”


20. 盗剑

  冰冷的白雪覆盖着大地,在夜色沉沉的儒州街道上,静寂得一个人也没有。
  雪花似乎无关人间冷暖,落满田野,落满河坡,落满空寂无人的乱石岗上。
  初一身体里面有两股气流撕咬碰撞,一半炙热一半寒凉。那阴凉之气似脱缰而出的野马,信步奔腾在初一体内,终于和着天地的寒冷,迫使初一睁开了眼睛。
  白雪覆盖着初一全身,他缓缓地抬起凉飕飕的眼皮,望向无尽苍穹,口中喃喃低语:“天啸,我能为你做的所剩不多了……”
  初一支撑着起身,半靠在一块冰凉墓碑上,低头查看伤口:胸口的剑伤被大雪掩盖,冷水顺着滚烫的鲜血,结成了冰渣子,惨白茫茫一片。“秋叶依剑那一剑用了他平生成就,如果不是我先行提防,常人必死。”如此这般想着,身上似乎也感触到了疼痛,他不禁伸手按住了穴位。
  初一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在身旁摸索,触及到指尖的冰凉之后,脸上露出微笑:“侥幸,侥幸,月光居然还在。”
  脸上的微笑未褪,眼前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于初一冰凉的脸颊之上,瞬间集叠成小山丘。初一目光透过飘扬的雪花,不禁想起了师傅在他八岁时说的一句话。
  那是个下着大雪的冬天,初一面色倔强地跪在漫天风雪之中,他的师傅盯着他,冷漠地说:“冷双成,因为你不能死,我只能送你一副不怕捶打的身躯和一双灵巧无双的手,所以注定你是个劳苦奔波的命。”
  思索至此,初一苦笑一声,咬咬牙抚着胸口站了起来。环视四周后,认出回城的路,朝着冷冷雪空走去。
  ***
  夜间庭院水榭之中传来霏靡靡之音,灯光亮如白昼。
  冷琦背负双手站在外间的庭院之中,英俊的脸上泛着幽暗苍白的色彩。他脸庞微微低沉,掩盖了双目间的骄傲之光,似是在沉思:初一已死,我还在担心什么?
  闭上眼,回想起今日发生的梦魇,冷琦不禁深深战栗:正着手准备解药散发侍卫之时,听到传报,待赶至地点,发现居然是自己督责不慎的初一在挑战少主!看着少主冷酷的眼睛,想想天雷任务里自己两次失误,恐怕少主也是如鲠在喉不惩不快了吧?
  阴暗中,这个骄傲的少年身影有了片刻摇晃。
  夜风突起,送来袅袅香甜,那味道如同儿时幻想的山楂糖,甜腻带着冰渣子的晶冷质感。
  冷琦垂眼闭住鼻腔,微风过去,身形突然似一支笔直的剑投向身旁的花丛。
  一道黑影应身而起,片刻之间,两人交手两招。
  那道黑影闷哼一声,捂住左胸喘息。冷琦的眼睛似林间缠绕的毒蛇,发出丝丝的冷光:“果然来了。”
  夜行人蹲在地上,手掌撑在地面,有些惊恐地盯着一步一步走来的影子。
  “很奇怪吗?我没有中毒?”冷琦冷冷地笑,单手抽出了他袖中的短剑。“你们大内高手的头脑就是这么简单,居然只想到用花散粉来迷惑人。”
  黑衣人听后,蹲蹴的身子居然无风自抖,像要飘零的树叶,最后一把垂死挣扎。
  “三老环伺公子左右,银光公子把守门户,在下负责清理散开的刺客枝叶,由我送你好生上路吧!”
  白光一闪,冷琦扬起手中剑自上而下滑落。
  夜行人单掌扔出一枚弹子,身形朝外翻滚。冷琦的身子只是一转,又跃到黑衣人背部,举起短剑,剑落人亡,干净利落。
  弹子在空中霹雳啪啦地绽放着五色光彩,在孤独寂静的州府上空,照亮了整个庭院。
  衬着弹子的响声,一道粼粼的剑光掠过冷琦眼前,来势迅猛似乎拼尽全力,如猛虎跳峡毕其功于一役。
  冷琦大惊,急忙晃动身形,刚刚站稳,身后一人骈指点上了穴道,动弹不得。心里凛然一动:好快的剑!一剑虚招,原来目的是我。
  身后之人微微喘息,转过脸来。
  冷琦看了一眼,真想咬碎银牙,将身后之人生吞活剥,可惜身子被人一提,向府外一棵大树飞去,和来时一样的迅如流星。
  ***
  冷琦的俊面隐隐含着一层威严,大踏步朝行辕走去。
  穿过大门,走进两排种植俊秀竹林的中庭,两旁府卫向他颔首行礼。他昂然走过,顺着长廊来到庭院。
  “少主在哪里?”他抓住一名府卫的衣襟询问。
  那名府卫可能不明冷琦莫名勃发的怒意,有些畏缩地回答:“在中庭休息……”
  冷琦一甩手,转身朝中庭走去。
  “冷护卫,少主房中有人……”那名卫士有些着急地在身后低喊。
  冷琦置若罔闻,一路前行。走到中间庭院,花枝繁复,冷香阵阵。偌大的庭院就中央呈现着一处雕栏画栋的单独轩室。
  冷琦走至门前,屏住呼吸,抬手想要朝门上敲去。
  房内传来一阵女子的娇声软语,隐隐约约地还有呻吟之声:“公子……求求你……公子……”那语声带着娇喘的甜腻,如那丹青高手画中美人,描摹到骨子里的媚惑。
  冷琦定住心神,低声唤道:“少主,有要事禀告。”
  “进来。”传来一道冷漠却无丝毫暗哑的声音。
  冷琦推门而进,站在外间微微垂首。里间的暗淡光影似月光一片倾泻出来,透着暗抑的嘶哑的暧昧颓废,房间里流淌着氤氲的湿气与香味。
  “说。”里面又传来那道冷静的声音,盖过了呢喃低语的女子媚音。
  冷琦不禁微微抬头,暗暗的冷风拂过,隔着环绕的双重流苏帷幔,纱帐掀起的一景让他有片刻的踟蹰:一尊女人莹白妙曼的身躯一览无余呈现眼前,她的眉眼看不清晰,身子却如同痒痒娇媚的猫,匍匐着扭动着,口中断断续续吐出媚词艳语“公子……求你……” ——那女子偏偏无法动弹,只得呻吟着哀求。
  暗红雕床一角,秋叶依剑衣衫半敞,露出脖颈之下白皙皮肤,看似苏杭丝绸一般光滑。他邪佞地安居角落,发丝垂于脸庞,颓废邪魅之极。单腿支起,右手垂于膝前,左手轻佻地挑着女子脸下尖,眉目不动,眼里闪动的是冷酷如针的光。
  冷琦暗吸一口凉气,脸上感觉有些烧人,但随即一想此刻身居何时何地,马上按抑住那丝羞赧,低沉地说道:“水榭来了两枝刺客。”
  “说清楚,让她慢慢地听。”秋叶依剑目光不变,语声不变。
  “杨晚在缠斗三老,还有个呆滞的少年刺伤了赵公子。”
  房内一时没了声音。透着满室的沉重,冷琦只觉一颗心在逐渐下沉,快要到冰冷的深渊。
  “难道是我说错了什么?”他冷汗微渗,细细思量。
  “不必理会。”冷琦觉得仿似过了很久,才听见了一个让他如释重负的声音。
  惊魂未定之际,耳旁又传来冷冷的声音:“这么低贱的女人。”语声微扬,没有一丝怜惜。
  那嘲讽的声音似鞭子,夹头夹脑地劈在床幔之间。
  眼前的赤裸胴体似乎扭动得更加激烈了,只听见锦衾拉扯撕裂之声,那女子一边低喘一边发恨吼道:“你这恶魔……不是人……”
  “砰”的一声,一道莹白如玉的光影被弃掷外间,不偏不倚落在冷琦脚旁。
  “送给丁大同,让他看看这贱人自食合欢散的丑态。”
  冷琦低沉眉目,敛气屏声,沉稳地一拉身后斗篷,带着泠泠的一阵风。他利索地卷起地上已晕女子胴体,双手环抱大步掠开。
  秋叶依剑拉拢襟袍,慢慢踱到外间,眉目间幽暗不定,一如檐外冷光流转的雪空。他走至桌前,双目沉聚在桌上。
  龙纹剑静静地躺在黑色玄古利鞘中,剑柄上的金龙蜿蜒盘旋,无声地吐纳昂藏于天地之间。
  秋叶依剑目光突然一凛,极快地抽出龙纹剑,冷冷地划动一圈,顿时满室的青光流影,璀璨生辉。
  手上沉甸甸的感觉不变,秋叶依剑双目锁在剑身上,细细查看,电光火石之间眼神遽冷,似是打碎了浮光掠影,面目一片冰凉。他疾步闪出室外,一个纵身立于行辕最高屋脊之巅,抿嘴一啸,气声尖利响亮,穿透了嘶吼黑沉的茫茫夜空。
  ***
  初一忍着胸口的疼痛,提气飞快地掠过白雪覆盖的屋檐。如水上一点孤鸿,霎时起落消失于纷扬大雪之中。
  他的左手紧紧握住一柄青黑的古剑,右手沉稳地剥去身上黑色锦袍,弃之风雪。又抬手揭去脸上面具,却是揣于怀中。随着他身形的掠起,远远的黑色翻滚于白浪之中,雪羽之侧,迤逦不见。
  初一摸到四海赌坊外间,纵身一跃,较为轻巧地落于木楼三层。和着满身撒落的风雪,他大步凛凛走到一间不见光亮的房间前,起脚一踢,房门“砰”的一声大开。
  初一看也不看里面,却是沉声喝道:“唐小手,快逃。”
  身形继续快速如风刮过,顷刻无声落于赌坊大门外。
  初一将剑暗暗藏于衣袖之中,轻步走入赌坊一层。赌坊依然灯火幽暗,人声鼎沸,环绕着黯淡青黑的烟雾,他抿着唇,不沾衣不带水地挤进人群之中。
  一片乌烟瘴气的头顶上,初一稳稳地伸出手,嵌住其中一人的后领,轻声唤道:“吴有,跟我走。”
  那长衫身形回过头,看到初一苍白的脸色晶莹的汗珠,微微吃惊。——正是吴三手。
  ***
  儒州行辕和邻侧的州府灯火通明,从行辕过道到州府院落,均是高高悬挂灯盏,光亮逼退了漫天飞舞的寒雪,却无法遣送走正厅中浓浓的冷意。
  秋叶依剑长身而立,仅着一袭单衣,目光冷冷环视四周人群。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个传说武技无双,俊美无匹的男人在散发着凛凛寒意。四周府卫都深深低下了头,唯恐不甚,一个杀人眼光就活活把自己吓死。
  银光公子此刻面色也极为慎重,垂手立于公子身侧不敢言语。
  “近日市井中可发生了离奇之事?”秋叶依剑修长身躯落在地上成为一个剪影,许久才听见他冷漠地开口。
  一名红衣黑巾的府卫战战兢兢地走出一步,小心翼翼地抬手作揖:“禀……禀公子,柳街……柳街上红姑娘……昨夜拒不接客。”
  话音未落,秋叶依剑身形不动,却见那名府卫仰面倒下,不闻声息。
  这下厅内的呼吸声更低沉迟缓,寒意更冷了。
  秋叶依剑双目凝聚于身前众人,冷冷地说:“此间可有驿亭?赌坊?”
  身后的丁大同早已冷汗直流,此时听到公子言语,忙不迭地颤抖着身躯上前:“禀……公子,只有赌坊……有三家。”
  “丁大同,找出个好赌的明眼人给我说话。”秋叶依剑眼神不动,紧盯身前。
  “老张!老张!”丁大同着急得抖着鸭公嗓子直叫唤。
  果然,秋叶依剑身前一人低头迟疑地走出,似乎挪不开脚步,站得极远。
  “你刚才一直发抖,说明你知道隐情不报的后果。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将功赎罪,听明白了吗?”秋叶依剑冷冷地盯住他的双手,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张的手一直瑟瑟发抖,想是久经赌桌征战的人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恐惧。
  “最大的赌坊是哪家?”
  “回……公子,是四海赌坊。”
  “赌坊里流传了什么风声?”秋叶依剑一直看着老张,突然又加了句:“再啰嗦你就是死人。”
  “州府似乎有贵气的公子驾到。”
  “来了什么陌生人?”
  “一个黑脸汉子和一个锦衣少年。”
  “继续说。”
  “黑脸汉子打听了爱喝酒的蔡老九,少年赌了两日半的钱就走了。”
  “蔡老九是什么人?”
  “是柳街的泥匠,小桃红的老相好。”
  “想必蔡老九来过州府做事?”
  “是,修建府院。”
  秋叶依剑沉寂着面目,冷冷地盯住空中。“不出所料。把这人找来杀了。”
  老张还在颤抖不停的时候,突又听闻面前少年出语冰凉:“那少年就是你隐情不报之人?”
  “不……公子,我当时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事啊……”老张急急地嘶叫出声,“赌坊里日间赢钱是寻常之事啊……”
  秋叶依剑目光一抬,老张险些咬住舌根,嗫嚅着住口。
  “那少年的事情详细说来。”
  “他也挺奇怪的,接连两日输得遍体净光,第三日居然手气转盘,赢了吴大秀才。”
  “吴大秀才是谁?”
  “这半月来赌坊里的常客,却开得一手好牌九,只是大伙嫌牌九麻利,只赌骰子,骰子他倒是常输。”
  “少年赌的牌九?”
  “最后一场是牌九,先前是骰子。”
  “骰子也赢了么?”
  “是的,把赌坊里的台柱子阿骨都掀开了。”
  “阿骨?”
  “阿骨的手细小如孩童,所以我们叫他阿骨——每次掷骰总是庄家赢。”
  “那个少年连赢了阿骨和吴秀才?”
  “是的。”
  “详细说来这三人的模样。”


21. 传说

  银光公子紧紧地随着公子身后,两人身形冷冷掠过一道又一道曲折的走廊,渐渐趋向后庭水榭之地。
  银光谨慎地抬头看了下公子面目,只觉得在漫天飞雪之中,公子的脸比白雪更冷。
  一瓣又一瓣的雪花飘落,还未等至散落于公子身畔,就泠泠散于冷风中。
  水榭一片苍茫,静寂无声,只有孤伶伶的纱盏宫灯在风雪中摇荡。
  “公子,恕银光鲁莽,三老至今无踪,是否派人寻找?”银光陪着公子站立雪中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询问了一句。
  “光,今夜冷琦失手时,你是否察觉?”秋叶依剑不答反问,语气一如平素冷漠。
  “不曾,银光无能。”
  秋叶依剑面朝风雪,身影显得森冷而尊贵。他在银光看不见的方向,嘴边掠开一个冷冷的弧度。
  “今晚刺赵的是杨晚,盗剑的是初一。”
  银光公子猛然抬头仰望公子后背那道光影,语声变得颤抖而激烈:“公子,怎么可能!”
  秋叶依剑目视夜空,冷冷地说道:“初一没死。”
  “公子何出此言?”
  “江湖之中,武技轻功强到我都不曾察觉者,能有几人?”
  银光公子低头沉吟。
  “那赌坊少年就是初一。他诈死盗取了龙纹剑。”
  “银光探查过初一脉络,的确无脉。”银光公子谨慎地开口说了一句。
  秋叶依剑转过身,面对银光,脸庞上不带一丝感情。
  “无人得知他是如何逃过我的一剑和冷琦的血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初一不死,我们就不会掉以轻心。”
  “试想一个连我都不怕的人,怎么会在十二招的时候看见冷琦就脸色遽变?”
  银光凝神细思了会,发现的确如此。
  “原来这人有够胆量,敢来试探我。”秋叶依剑无波无疾地说完,突然扬起右手,一道澎湃的掌风呼啸而去,似晶莹盘月的地面轰然一条沟壑,深沉刺眼。
  银光突觉眼皮跳动,忙定下心神,小心翼翼地说:“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叶依剑胸口淡淡起伏,他凝视着空中,语声冰凉:“赌徒的手法技巧固然高超,没有深厚的内力,无法掌握拿捏到好处的力度,所以赌坊里的一定就是初一。既然我能想出打听消息必去人多往来之地,想必初一也是如此。”
  “初一故意连输两日,定是探出了他需求助之人消息,又听闻蔡老九之事,马上推断出州府晚间有人行刺,就隐匿树上伺机而动。我将初一逼出原形,他一出手试探出我的功力,马上又有了计划,拿兵法上来说,就叫‘置之于死地而后生’。”
  秋叶依剑似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狭长凤目眯起,透出丝丝冷光。
  “初一来州府最直接的目的是盗剑。盗剑之前有两个障碍,一是龙纹剑一直长居我手,二是冷琦的蛊音控制。他一共攻了十二剑,招招拼命,何有胆怯?冷琦现身,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一半。这个人也真敢赌命,冒死接下我一剑击杀,又生生受下冷琦的蛊音,当真是胆色过人。”
  “初一受了重伤之后,一定会找个我亲近的不提防的人下手,于是他就找到了比较熟悉的冷琦。身受重伤后居然敢易容冷琦来我居室,趁我不经意间盗走了龙纹剑。”
  秋叶依剑双目一敛,狞笑着说:“好个初一,等我处理好了古井一战后,我亲自来会会你!”
  银光公子又有点担忧,这个三番两次招惹公子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银光公子走近一步,小心地替公子遮掩着雪花。
  “公子,银光尚有几事未明,望公子赐教。”
  “说。”
  “三老今在何处?”
  “去见真的赵应承去了。”
  “冷护卫是否安全?”
  “是。”
  “冷护卫在哪里?”
  “既然来的是初一,定是被初一挟持了剥了衣衫。”
  “赌坊里的另外两人是谁?”
  “当今世上,谁的手最值钱?”
  “‘妙手’杜冰、‘巧手’唐小手、‘神手’吴有。”
  “阿骨和吴秀才就是其中两人。”
  银光显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公子:“他们容貌相差太大了!”
  秋叶依剑冷漠地盯着雪空,慢慢地说:“易容之术。”
  “阿骨是巧手无双唐小手?吴秀才是‘有赌无命’吴三手?”
  “还有一点,唐小手是唐经天唯一的女儿——唐七。”
  秋叶依剑有一点没有想到的是,冷琦被初一点了穴道,第二天自行解开,安然无恙归来。
  冷琦羞愧难言,孤身跪于风雪之中,脸色苍白,一动不动。
  跪了整整一天后,银光晚上抬冷琦进门,发现他已经全身冰硬。
  ***
  吴三手也没有想到,自己飘飘荡荡活了二十几载,这个时候居然会和少年师傅躲在乱坟岗里,周围白雪纷飞,地底白骨嶙峋。
  面对着这个师傅,苍白的脸色,黯淡的双瞳,瘦长的身子,怎么看也不是一个从如狼似虎的辟邪少主手里盗出龙纹宝剑的人!
  吴三手疑惑流转的目光一直在初一身上细细打量,初一怎么可能不曾觉察?
  只是初一觉得松软下来后,伤口显得特别的疼痛,他默默地背靠在碑石上,斟酌着开口。
  “师傅……”吴三手见初一睁开眼睛,按捺不住开口道。
  初一咬着牙丝丝一笑:“连累你了。”
  吴三手瞪大了眼睛:“我早间去买干粮时,听闻州府被一群人弄得人仰马翻……”
  初一听后勉强笑笑,并无言语。
  “你就是那个不怕死的初一?”吴三手紧紧地盯着初一看几眼。
  “吴有,我讲个故事你听。”
  “师傅请。”
  初一默默地看着雪花,平淡地开了口——
  
  我很小的时候被狼王叼去抚养,好不容易长到八岁,在大雪中迷路,快要冻死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对我很好的小公子,干净的脸,温暖的笑容,他将身上唯一避寒的风衣让给我,那么菩萨心肠。
  我被师傅抚养长大,学会了杀人的剑术和无双的医术。师傅发现我体制虚寒,就从小将我浸在药缸之中,不怕任何的鞭打捶伤。我为了学到左先生的赌术(注:他们没好奇是以为不一定是左金指本人亲自传授),接受了一场打赌,十八岁时一个人穿越了溟海和漠北。为了救一个人的命,我自愿喝下毒药‘天机神水’。
  我为了报家仇不断地杀人,老天为了惩罚我,让我现在一直在赎罪。
  我曾经两次违抗辟邪少主命令,被冷琦催发了蛊毒。我去之前就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蛊毒发作免去我后世之忧。果然如我猜测那般,血蛊吞噬我的毒血反被毒死,我侥幸存活。
  我碰到了一个和救命恩人一模一样的少年,我猜想少年是救命恩人的亲人,手里拿着他的长剑就是凭证。那个少年就是南景麒,那把剑就是现在的龙纹剑。
  
  吴三后紧紧地拢着双手,强抑下捏死初一的念头。他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初一:“为了一个可能你就去拼命?你就去送死?”
  初一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你知道辟邪少主是个怎样的人?当年唐门只是得罪过他的母亲,他就把整个唐门都灭了!当今世上还有谁是他的对手?谁敢当胸不避受他一剑?如果不像你说的受过药裹,那今天是不是必死无疑?你怎么敢这么赌命呢?”
  吴三手一口气冷冷地冲着初一质问,眼光似刃,胜过寒芒。
  初一的眼睑微微跳动,他竭力稳住身形,长吐一口气,慢慢地说:“我一想到那个第一次没任何功利待我好的人,就觉得目既不清,耳复不明,日夜混沌无乾坤,悲喜哀乐不重要。枯木大师点化我,是为了渡前世的冤孽而来,我想就让我偿还吧!——我所剩无几,唯有这具皮囊。”
  吴三手深深地看着面前眉目如水的少年,静静地,仔细地。过了很久,才听到他说:
  
  “不瞒你说,我的家乡也有个传说,也请师傅听一听——
  钱塘江龙君有个小女儿,爱上了救她一命的凡人。龙君得知后大发雷霆,掀起滔天巨浪淹没了民间。那个娇惯的小公主,居然踏浪而来,拔下她的一片又一片的鳞甲扔在水里,平息父王带来的灾难。为了抵偿父亲的罪过,又斩下双鳍送呈天帝。最后她的父王绝望地问她‘女儿,你为了那个凡人连命都弃之不顾吗?’小公主遍体鳞伤说不出话,但还剩一口气时,抽出了最后一点血肉——龙筋。”
  
  顿了一顿,吴三手直视初一,平静地问:“初一,你就是那个龙女吗?”
  初一双目紧闭,紧紧抿着唇,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的身躯一直微微抖动,喉咙里格格作响。
  吴三手长叹一口气:“我不知道你是谁,就如你从来不去打听我的过去一般。但是你比我活得勇敢,你比我活得坚强。书上说‘心如磐石,动心忍性,凡事谋定而动,谨小慎微,必能成者’说的原来是你。”
  吴三手大踏步地离开,留下初一一个人在那里默默靠立。
  吴三手的两管衣袖带起一阵寒风,他的足迹很快湮灭于漫天雪花之中。但是外间人们那一句一句绘声绘色的传闻,却像一串脚印留在寂寂白雪之中仍蝼蚁偷生的幽浮心间。
  ——传说有个不怕死的少年,孤身一人奋战,身受最强大敌人的十二剑,当胸一记致命伤。
  ——传说那个少年在敌人面前,忍受着九蛊穿肠的滋味,抓裂了儒州最硬的长石街,活活疼死也不肯低头。
  ***
  四处隆冬大雪,大地一片苍茫,但远在苏杭无忧湖畔,却有个四季如春的地方——飞云山庄。
  山庄坐落于明净湖畔。湖面倒影连连,庄内翠竹垂柳,雁落无痕。迎面而来的湖风带着浓浓的花香,湖面一片明亮的绯红,青山红花对应,无语欲燃。
  聂无忧紧紧拥着天鹅绒般的厚实锦衾,秀挺的眉无从舒展。
  每年冬天,七星一叶的聂无忧身体虚寒成疾,只得在山庄这处温暖的湖畔静养。可是所有的下人都发现了,今年公子的面色更加苍凉。
  聂无忧的沉沉眸子盯住青山一角,那眼光仿佛千丝万缕般长,像要越过这重峦叠嶂,飞向天外。
  “九蛊穿肠,誓不低头……”他紧紧闭上眼睛,冰凉的手猛地抓住了锦衾边缘。抑制不住的咳嗽一声一声连续不断,他感觉心里翻江倒海地疼痛,不由得喊出一个名字,让他在这温暖如春的景色里,驱逐一点浑身的凉意。


22. 师徒

  正如自家公子预料的那般,四海赌坊里少了那三人。
  银光公子面冠如玉,一身银色锦貂衣饰衬的人秀逸出尘,他抿着唇站在雪地里,微凉的空气里淡淡的飘拂发上缠绕的丝绦。
  “柴老板?”银冠语声温润,询问身前矮胖有余但依然笑眯眯之人。
  “银光公子驾到,四海蓬荜生辉!”听着这语气,一点也不会觉得有恭迎之意。
  一票哗啦啦挤在窗格门缝里的人推推嚷嚷地吵闹着:“那满身贵气的公子是谁啊?生的好俊俏!”
  “银光公子也不知道吗?幽州谢尚书之子!并称四大公子的谢银光!”
  “让开。”一道尖利响亮的女声暴起在语声中。
  众人徐徐回头。一身火红斗篷的明艳女子冷冷地矗立在楼道上。她横眉冷对满室饶舌者:“眼睛都瞎了吗?谢银光带了骑兵营来的!”
  “大小姐……”
  很快地,众人静默下来,很配合地分开道路。
  程香妖娆地走出赌坊。空中流淌的寒冷湿气让她微眯了眼。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礼尚往来的两人,眼光一扫外间。
  皑皑雪地上,整齐划一地立着纵横四排的白衣骑士。雪白的铠甲,冷若冰霜的面目,闪亮的矛戟,丝毫不退的马蹄。立在冰冷渗骨的雪水里,面前的谢银光微笑如旧,身后的骑士纹丝不动。
  “居然出动了赫赫有名的‘雪影’啊……”程香唿哨眼波流荡,脸上似是沐浴着三月春风:“不知唱的又是哪一出?”
  银光公子斯文作揖:“程姑娘。”
  “不敢当。”程香伸出一株欺霜赛雪的手指,绕住耳畔一缕发丝,默默地看着银光。那样子如柳后轻烟,无限娇柔妩媚,软着腰身俏生生地立于众人之前。
  在陌生人都以为面前女子似西子美貌如昭君娴静之时,突然,程香面目一沉,脸色快得如天际掠过的云,冷冰冰地说:“谢银光,你到底有何贵干!”
  银光不抬眉目,不改微笑。“奉州府府尹丁大人之命来捉拿要犯。”
  场地里一片寂静。
  “初一。”银光似是沾染了公子的习气,温和地吐出两字。
  “不认识。”
  “唐小手。”
  “走了。”
  “吴三手。”
  “不知道。”
  银光公子仍然温和地笑着,只是那笑容有些冷意。他抬起沉沉聚起的眉峰,平静地开口:“那就请程姑娘随我们走一趟了。”
  “怎么,是进你们辟邪山庄还是儒州府院?”程香冷冷地笑着。
  银光公子平视程香:“如果是我家公子前来,就不是这般收场了。”
  程香听后忽地展颜一笑,姿势妩媚地取下腰间缠绕的一道火红菱鞭,“啪”的一声脆生生地在雪地里抖出个鞭花,紧紧盯着面前。
  “不就是因为爱上了那个魔鬼,秋叶依剑还要逼着小手怎样?”
  此语一出,银光面上也微微变色。
  “今天我人可以跟着你走,不过请神容易送神难,公子你可要想清楚了!”程香一双妙目在众人面前流转,最后停在了柴大老板脸上。
  “柴进才,拿着这只鞭子,谁敢踏进踏出四海一步,格杀不论。”
  柴大老板笑眯眯地一溜腿跑过来:“当今圣上御赐程家的飞凤羽衣制成的宝物,我当然要好生拿着。”
  ***
  秋叶依剑立于行辕空地之上,抬头目视天空,抿嘴一声唿哨。
  空中传来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一只金色脚掌炫黑羽翼的鹰隼“呼”的一声俯冲下来,稳稳地停在秋叶依剑伸出的右臂之上。
  取下漆封的金脚环,他快速地浏览一遍上面的字句。
  “查无来历。”秋叶依剑的眸色深沉,掠过冷冷一片光。
  ——毒眼神判都看走眼的人,东阁先生都查不出出处的初一,真是越来越神秘了。
  一身风雪的银光默默走近,立于公子身后。
  “无劳而返?”秋叶依剑转过身,笃定地盯着银光。
  银光微微垂首:“只带来了四海的幕后老板。”
  “来头不小啊,看来只能是程香了。”
  银光抬首看着公子,面色上多多少少有些吃惊:“公子真是料事如神。”
  秋叶依剑冷冷一扬手,将臂上鹰隼扔向天空。“光走近时,脚步漂浮,显然事无所成。手不刃血,整个四海都逃掉绝无所能,所以只能是无法杀人。”
  他转过身继续盯住银光公子,冷冷一顿:“放眼世上,我不杀而狂妄活着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程香。”
  银光俊秀的脸涌起一丝丝红晕,似是有些羞赧地说:“悔不该不听公子之言。”
  秋叶依剑看了他一眼:“不一定。”
  银光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时之间手足颇有些无措,心里一直懊恼。听到公子的回答后又惊异地出声:“公子的意思是?”
  秋叶依剑的面容呈现出看不清的白皙冷漠光芒。“程香一来,孤独凯旋必然出现。”
  “公子此时需要孤独镇主做什么?”
  “找杨晚。”
  “为了赵公子的事?”
  “记住不准插手。”
  银光微微叹息,每次提及赵应承的事情时,公子不愿多说,隐隐觉得这两位城府深沉的公子,各自为政,互不干涉。
  “那怎么处置程姑娘?”
  秋叶依剑跺开两步,朝着银光冷漠地说道:“将她丢进男人的大牢之中,不过要单独关着。”
  银光的头更低了,他可能想起了现在自己骑虎难下的局面:公子绝对不会杀她的,自己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可她违抗公子成令实属恼火,看来只能等孤独凯旋来了。
  “光。”隔着微凉的空气,公子俊美无暇的脸在几步之遥显得清晰冷酷。
  “动身去古井战场,联络马连城。”
  ***
  吴三手当日放心地离开初一,是有原因的。
  一方面由于他内心翻腾的强烈愤恨,一方面也是初一极早就告诫过他:你不要跟着我,因为在我身边注定是几世飘零,只要你不赌,没人看得出你就是“神手”吴有;如果你想找我,就去扬州等我一年,一年不来,永远无需等待。
  吴三手终究觉得愤慨难平。
  天上的云,地上的影,跑动的是风,沉淀的是冰。这一切如何鲜明,怎么能一句不能来就永远沉寂无声了呢?记忆有可能淡去,传说有可能停止,但是那道以无比震撼存在过的印象,怎么可能云淡风轻,雁过无痕呢?
  所以当初一背负长剑,神色如常地离开儒州时,吴三手一个箭步冲出来,重重跪在初一面前:师傅。
  初一默然半晌,注视着面前的身影:你这一跪,我需负半生辛劳。
  彼时的吴三手并不知晓,当时的初一如何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所以在他的后半生里,就把自己作为责任背负在肩上。
  唐小手为情所伤,奔赴流亡。
  初一和吴三手为着心底的承诺,天涯流浪。
  初一带着吴三手,继续北行。两人风餐露宿,星夜兼程。
  吴三手远远地看着初一背影,觉得这个师傅当真是少年老成,宠辱不惊。
  ——大雪之中,不辨方向,初一像个挺秀的桤木,直直地走在漫天风雪之中,不曾痛苦不曾彷徨。
  ——冷雨之中,冰凉刺骨,初一寂然无声,默默彳亍滂沱大道,漆黑的夜也不能掩盖那道背影,遥远而坚定。
  每次吴三手都拼命追赶那道光,那道影子。在自己筋疲力尽垂头丧气时,一抬眼,师傅波澜不惊地立于眼前,温和地问:饿了么?
  这就是折磨吴三手神经折磨吴三手意志折磨吴三手身体的人,可是吴三手渐渐发现,越挨近了师傅,就如同更近一步触摸到了远山的轮廓,从容安详。
  他抬头看了一下,初一果然又淡定自如地站在那里,等着自己过去。
  吴三手慢慢地挨了过去,只听见那个平静的少年问:“饿了么?休息下?”
  “师傅……”
  初一又觉得眼皮跳动,忙伸出一只手指压了压眼睑:“叫我阿成,师傅我愧不敢当。”
  吴三手拢着双手,嬉皮笑脸地看着初一。
  “我们这是去哪里?”
  “武州。”
  “去那里做什么!”吴三手的语声有些急促。
  “奉剑,完璧归赵。”初一平静地说。
  吴三手盯住了初一面容,想从他脸色上巡查一些蛛丝马迹,很快地,他失望了。“不是还剑那么简单吧?”
  初一不置可否,只默默地坐于路旁。
  “传闻燕云十六州是宋辽必争之地,武州似喉,幽州据心,阿成一介凡人,去那里到底想干什么……”
  吴三手的眼光一直绕着初一双目流转,初一面色如常。
  “我从辟邪少主手中逃出,聂无忧曾说这任务关乎社稷苍生,不可偏废。”
  “那和阿成何干?”吴三手不禁紧了紧手掌。
  “我就是那枚棋子,虽然跳出了棋局,却还是被人捏在掌心中。”初一看着路旁的野草,荒芜潦倒,语气一如平常。
  吴三手突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先似风,微微地在树梢聚集流荡,接着似云,连成一片嗡嗡作响,最后不可抑止,仰天狂笑不止:“罢了罢了,你是我师傅,我不能再言语无理,以下犯上。但是你还装糊涂,还在沉醉,还是逆来顺受。”
  狠狠地掠去眼角的一滴眼泪,吴三手大声道:“无论哪里,我都随你而去。”
  初一抬眼静静地望向他,内心里如海翻腾,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辩解。
  过了一会,又传来一阵低沉缓慢的语风。
  “据我所知,本来和我一样有十五名少年,他们在辟邪山庄的地道里忍饥挨饿,日夜苦练,只希翼完成这艰难任务,熬来出头之日。”
  初一淡淡地开了口。
  “现在所有人都死了,这任务到底是什么?我们可以不好奇可以选择逃走,但是吴有,我是逃不掉的。”
  “阿成如此高强的武功,怎么可能逃不掉?”
  初一仅是看着吴三手微笑。他的心里明朗无比,有些话却无法说出口,但是一路有了吴三手,初一并不觉得艰难苦涩。“吴有,你难道要我说,别跟着我,因为较之我们三人,辟邪少主一定会先擒住你。若你被擒,我还会坐视不管么?”初一心里一直微微叹息,面上只露出轻松的笑容。
  “我们专拣偏僻小路走,为了什么?”
  吴三手瘪瘪嘴:“还不是得罪了辟邪少主,他下了武林的封杀令。”
  “那你说一出现就被围追悬赏的阿成,能逃的掉吗?”
  “不对,阿成你不要把我绕进话里。你肯定是有原因的。”
  初一抑制住心底的微凉,面上仍是平静如水:“我要把心里决定的事情做完。”
  吴三手凝神盯着初一看了片刻,尔后又转身大步走开,嘴里还一直喃喃自语:“疯了,都疯了。”走了很远,还听见清晰的话语飘来:“你这般无欲无求,怎会执念一己之私?所以你一定是疯了。我还跟着一个疯了的师傅,所以我也疯了……”
  初一默默站起身垂下手,仍然盯着路旁的那株枯草。在冰雪寒天的冬日,颤巍巍地从白雪里探个头,伸出两片小小的尖尖的叶子。
  他心里微微叹息一声:众生浮萍,如路旁植草,辗转零落风尘。阮四的死,如夫人所托,南景麒的意愿,这就是看不清的连线。命运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中,吴三手,难道你不知道吗?
  吴三手不甘心地站在前面看着初一,初一慢慢地走了过去。
  “阿成心里想必有了计划?”
  “嗯。”
  “说吧,要我做什么?”
  “包袱给我,剑你拿去。”
  吴三手吃惊地盯着初一:“剑给我做什么?”
  “交给南景麒。”
  “那你呢?”
  “潜入军营。”
  “不行,要去就一起去。”


23. 条件

  冬深的雪水混着泥泞的山道,搅成黄泥塘似的路面,一队贴壁行军的人马小心翼翼地踏足,深恐不甚就会跌落一侧的万丈深渊。
  众人一边前行,一边怨声载道。
  马上首领是北宋前锋军队赫赫有名的大将魏翀,身材五短,豹头环眼,下盘夯实地稳踞马背,凛凛生风。身后带领的是一片黑甲的骑兵,黑压压地迤逦山道。
  他抬眼看了下执马前行的小厮,心里不由得暗暗惊奇。
  这少年在军营喂马时他就一眼看中。利落的手脚,沉寂的面容,永远雷打不动的身躯,正是一个好手下的潜质,所以当时他就毫不犹豫地提点来了,升为他贴身的马童。
  从他马上的角度看下去,阿成的双肩瘦削,手指欣长,指节苍白有力,随着他不疾不徐的身形,甚至可以看见耳畔白皙的肌肤。
  这么大的怨气中行军,只有他默不作声地按辔垂首,凝神看着路面,似这般辛苦早已习以为常。他轻轻一咳。
  阿成转过木讷的面目,轻声询问:“大人?”
  “到了哪里?”
  阿成抬目四视,看着苍茫雾气萦绕的群山。“按所绘地图来看,快到三猿峡。”
  “骑兵团恐怕撑不住了。”魏翀一声叹息。
  阿成沉默地回首牵马前行,脚下冰凉的雪泥深一脚浅一脚地淹没了他的足背。
  “大人可知道,在悬崖峭壁上行走,胸腔之中会隐隐难以呼吸?”
  过了会,听到阿成淡淡的语声。
  “这个行军之人皆知。”魏翀挺了挺腰身,无意识地接口。
  “是何原因呢?”
  “山高势陡、空气稀薄所致。”
  阿成听后沉默不语。魏翀却微微一笑:“小兄弟,我说得不对么?”
  “恕阿成狂妄,斗胆反问将军一句:雪影营提前到达三猿峡,这是为何?”
  魏翀双目凛凛聚集阿成身上:“阿成知道的不少啊。”
  “我每日立于帐内伺候大人,对于军中战报,略知一二。”
  魏翀看了看阿成的后背,又是一声叹息:“相传雪影营是塞外马王所训。那马王挑选塞外名骏送于督军秋叶公子,骏马脚力行程皆是牧场上上之选,岂是我们腿小矮短汉马能所比拟?”
  阿成目视前方,语声平静:“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想大人以前在赵公子麾下效力,骑兵营于千军万马之中冲锋陷阵,取上将首级,不也如囊中取物?”
  魏翀听后咧嘴一笑,抖动着胡须簌簌作响:“想不到阿成如此年纪也听闻我魏马连营之事。”
  “话说回来,塞马只是腿长肚小,便于冲锋,倒不是攀援悬壁之物。”
  “哦?”
  “阿成少时在江湖中行医,有幸见过塞外牧马,想必马王驯马有别中原之法,不似温和敦厚。”
  “是什么?”
  “他们在紧要关头给马吃一种药剂,使之产生癫狂燥热,便能催马疾驰。”
  “那岂不是折损宝马?”
  “是,所以真正两军对仗之时并不用此物。”
  “阿成的意思是?”
  “塞马服药后,狂性大发,迅猛如雷,能从想象不到的绝地冲进。”
  魏翀端坐马上,双目闪闪一亮,哈哈大笑:“阿成,你倒是迂回肠子,原来是要告诉我明日三猿峡一战的要害,不知晓的还真以为,你要告诉老夫这路是如何难走!”
  他似是很高兴一般,回首大手一挥,招呼身后的士兵:“都给本将军快走,不可辱没赵公子的名声。”
  阿成面朝前方,弯弯曲曲的山道蜿蜒陡峭,直伸天边。方才他出语提醒魏翀,心里便能预料魏翀定是听出弦外之音,想必自身隐藏的秘密会更多地被发掘出来,不由得黯然叹息。
  ——昨夜接到飞羽传报,秋叶公子要求魏翀军团奔赴三猿峡打头阵,牵制敌人主力,引起魏翀等人心生惧意,深恐骑兵营全军覆没,是以一路走来委顿不前,怨声不息。
  ——魏翀军队系赵应承一手栽培嫡亲队伍,目前传言公子重伤,为了大局,不可不听从秋叶公子调度。
  ——雪影营先前一步提营扎寨,传闻马连城亲自上阵,督促三猿峡一役。
  大风掠起,悬崖上紧紧攀附的队伍躁动不安,马匹长嘶,军士呼喊之声此起彼伏,挟着滚滚的冷风,嘈杂混乱。
  阿成一挽缰绳,左手泠泠扬起,带起一阵风。他五指虚张,掌心凝聚一团雾气,看也不看,凭借心意写意挥出,将魏翀坐下战马凛凛扣在崖壁之上,一动不动。
  那战马似乎知晓目前形式,久经沙场的畜牲竟驯服地贴在阿成掌中,安静地踢踏着蹄子。
  魏翀看了阿成这手,半晌没作声张。只听见面前少年又平和地说道:“大人,不叫骑兵下马步行么?”
  魏翀呆立马上,似乎此刻才清醒,忙回首大声呼喝:“风大马轻,都给我下马步行。”
  阿成抬头望了望天空,估量着下一场大雪即将飘落,心里衡量了许久,担心离去的吴三手,终于回头看着魏翀,用无比笃定的声音说道:“大人不必担忧,我传授大家一个心法,行走之时就不会胸闷气短了。”
  魏翀面上大喜,忙吩咐众人仔细聆听帐下少年的命令。
  阿成微吸一口冷气,在风中稳稳传授一套自身较基本的步法,配合师傅研究人体经络时的气流逆转之法,语声响亮地传开去。
  魏翀一边细细聆听,一边敛集目内的精光,心里越发对面前之人惊异。
  “阿成懂得这么多,不是一个小小的马童这么简单吧?”
  阿成仍然面朝前方,稳稳地牵着马匹:“是的,想请大人答应阿成一个不情之请。”
  “想和本将谈条件?”
  “大人,你看,经过长期跋涉战争,人马皆疲,士兵大都负伤在身,阿成略通医术,可以在行军之时义务出诊,充作大夫。”
  魏翀不必回头,也看得出来手下目前的情况,他微微沉吟,而后又出声询问:“本将能为你做什么呢?”
  阿成仍然未回头,语声也似山涧的溪流,无声温婉。“很简单,不可泄露我与兄长的消息,大人确保了我们的安全,相应的,我也能确保大人的安全。”
  ***
  三猿峡位于武州咽喉,三面环山,面前一条陡峭盘曲山道直通天堑,不仅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而且隐隐伴有虎啸龙吟呼呼风声,是神仙也叹止难逾的鬼门关。
  紫衣鲜亮的马连城面色慎重地踞身马上,身后是默默执辔按戟的银衣骑兵营。一行千人之师静静地伫立三猿峡后方的一处高地上,在风中整装待发。
  这处高崖如金铸玉雕的宝柱雄刺苍天,像是老天爷鬼斧神工的杰作。众人目光平静,牢牢盯住身前紫色身影。
  马连城微微俯瞰下方玉带似的道路,似是在审时度势,丈量着山崖与平地的距离。
  这次的伏击任务很简单,辟邪少主面色冷漠地看着他的眼睛,就说了一句话:马连城,只要你活着胜了三猿峡战役,你任何要求我都能答应。
  马连城犹豫的不是自已身后的铁甲战骑,而是这条擎天一柱般的山崖和山路两处之间的落差太大。面前所处的高地是从重山直接翻越过来,却无法让战马稳健地下山。
  马连城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那条山道,按照计划,等会会有一支诱敌之师带着敌军进入腹地之中,大军押到这处看似不可埋伏之地,再和从死地冲出的雪影营汇合,夹击敌人。
  马连城觉得此刻自己如同扣弦激发的弓手,箭在弦上,辟邪少主逼他不得不发。
  他还记得初见辟邪少主的代价:塞外带来的马队折翼,全数吞没于白石山狼群。进献的珊瑚翡翠失手,孤身站于黑夜狼影之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马连城在四十岁之前,只觉得鲜衣怒马,美人烈酒就是全部生活的真谛,直至屡次被辽军侵占水草油盛之地,直至见到只手遮天的辟邪少主。
  四蹄疾飞的通身雪白马匹如一片云,蓬勃健壮地在街道上奔驰。马车四柱晶莹,汉白玉雕砌。
  四壁车辕,皆为黑檀。尤其车辕之马,纯白无杂,额前一抹嫣红。
  马连城在客栈里堪堪掠了一眼,马上认出是塞外绝种已久的“骅龙”。“龙”在古代便是纯种白马之祖,像这种正额一点红的高贵血统更是马中绝匹,它的主人若不是皇亲国戚,离非富即贵的尊位也相差不远。
  马连城打定主意急追马车,终于在一处开阔辉煌的府邸停下,抬头一看:庄王府。
  一名锦袍中年男子站于白玉狮子之下,双目炯炯:“马王马连城?”那双眼里透着无尽的睿智精利。
  马连城着实吃了一惊。
  那人稍一拱手:“在下吴算子。”
  马连城更加吃惊了。大名鼎鼎的庄王幕僚、江湖中尊称“毒眼神判”的神算子居然甘为车前犬马,他隐隐知道那马车主人是谁了。
  似乎下面见到辟邪少主应是理所当然了,可是马连城一连数月未曾见到秋叶依剑,他不禁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神算子只待他求见时接见一下,客客气气奉茶设宴,只字未提其余之事。
  “不知何时有幸拜见公子?”这是马连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了。
  “恕老夫失礼,公子事物缠身,不在府下。”每次得到的都是这样的回答。
  马连城默默起身,跺开几步,走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公子想必尊贵无比,马连城草鄙之人,恳求一见,日后甘为驱使,决不食言。”
  “哦?”神算子微微一笑,“不知马王为何求见我家公子?”
  “马连城虽久居塞外,对中原风土人情也略有耳闻:传闻辟邪少主剑术无双,神采过人,帐下网罗一批先生这般风神俊秀人物辅佐,更有德高望重的庄靖王竭心效力,在朝在野,声势中天,我马连城今有急事相求,恳请吴先生代为引荐。”
  神算子听着马连城掷地有声的话语,看着他中正厚实的脸,仍然只是淡淡说道:“看来这事很棘手,使得马王笃信只有公子能够办成,不知马王是否听见外间另一种传闻?”
  “不曾听闻。”
  “公子把世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可以效用,随时奔走驱使之人,一种是无用之辈,死人。”
  马连城看着神算子凉透心的笑容,重重一叹:“我本不欲涉身中原,更不想和朝野有任何牵连,看来此次只能破例了。”
  神算子一拱手,嘴角含笑,斯文至极,仿似刚才冷漠的话语不是自己所讲。“待公子回府,我代马王通传。”
  惨淡揪心半载,终于在扬州白凤楼上得见传闻中的少年。
  扬州通街两方街道封锁,楼外青石街面静寂无声。
  白衣少年如帝王一般盘踞在雕花主座中。繁复不知的宫廷长服,丝线饰边的文锦纹,一层一层地如云雾缥缈,那双冷鸷的眸子,马连城注视一眼,让他觉得除了辟邪少主不做他想。
  在马连城利索说出心里的请求后,辟邪少主注视他脸庞的目光不变,语气堪比寒冬深雪:我只要你一个马队,一场胜仗。
  回首往事,马连城目视苍远江山,立于绝崖之上,微感唏嘘。
  在布局今日三猿峡战役之前,马连城亲自敦促琉璃火,通过重重生死考验,稳妥运送武州后,才换来最终尘埃落定的这句话。
  无论生死,今日势必一战。
  下方山道远处,黄烟滚滚,延绵不断的旌旗飘荡,人头马匹如同沸水一般翻腾。
  马连城一挥手,身后雪影营骑士一肃军容,一手安抚上了夹嚼的马头,一手紧握矛戟,双目凛凛,如同雄鹰展翅欲翔。马连城回头凝视一眼,那一眼如万古矗立的松霭山观,亘古无言。
  “听我号令,蒙住马眼,只准向前,是儿郎的跟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