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01

忽而今夏 (明前雨后) 21-28


21.  戒指

  ====
  手中的戒指圈不住爱情的流逝
  谁能告诉我
  爱情如何浅尝即止
  ----Gigi 《戒指》

  ======
  开学时,“阿香婆”吴江从家里带了两瓶辣椒酱回来。“还是我妈做的味道正宗,啧啧。”一寸厚的红油浮在上面,几乎透过瓶颈渗出来。
  “快擦擦!”杨杰刚大喝,“让你晃,油都快撒到桌子上了。”
  吴江从书架上抓个本子,扯两页纸,哼着“世上只有妈妈好”,开开心心地抹着瓶口的油滴,“哎,可惜了可惜了,真是暴殄天物啊。”他搓着瓶子,“我妈连夜赶出来的啊。”
  “你说‘阿香婆’他家多有意思,从贵州带了两瓶辣酱过来,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呢。”章远笑。他和何洛的寝室都刚刚装好电话,每天十点到十一点是雷打不动的爱情专线。
  “唉,儿行千里母担忧么。”何洛说,“我妈也是,每次都装一堆东西,我拿都拿不动。我来的是北京,她总以为是她当年下乡去北大荒。”
  “这我倒没体会。我周末回家好吃懒做,想去帮忙,我妈都哄苍蝇似的把我从厨房赶出去。”
  “怕你把家里碗都打光了。”何洛蹲在走廊,翻白眼看天花板,“或者把厨房烧了,也不知道谁小时候偷偷炒鸡蛋,油锅着火。”
  “你嘲笑我!自己站到墙角去,罚站!”章远恶狠狠地说,又嘿嘿地笑,“烧我家厨房,打我家碗,总比到时候去你家出丑好啊。”
  “啊,去我家?”
  “我妈总说,谁谁的女朋友上门做客,就是甩手掌柜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扶。我可不想你爸妈对我有这种印象。”章远说。
  何洛大笑:“你个呆子,抢我的台词。什么做菜刷碗,我担心担心还差不多。你又不是我家的童养媳,着什么急往厨房里跑?”
  “对,你是我家的童养媳。”章远笑,“是不是?”
  “那你就是我家的小长工。” 何洛啐他,“小长工,改天帮我爸扛大米去!一袋大米,再来一袋白面。”
  “你爸那么大领导,手下小弟成群,还用我?”
  “他们又不是我男朋友,你到底去不去?”
  “我……”章远心有余悸,“我有些怕你爸,看起来特别威严。”
  “威严?”何洛失笑,“我爸当年的学生都和他没大没小的,如果那时候有什么十佳教师评比,他铁定上榜。最温柔班任啊!”
  “你爸的学生都是大包小裹的去看老师,没从你家里拿东西走吧。”章远说,“我可是空手套白狼,就把他掌上明珠给拐跑了,美国都不去了。这两年你爸气消了么?”
  “消了,消了。”何洛说,“前两天给他们写了一封信,高压水枪啊,看得他们眼泪哗哗的。”
  “写什么了?这么感人?”章远问,“让我拜读借鉴一下吧,我妈一感动,也许就给我涨零花钱了。”
  “撒撒娇呗。”何洛轻描淡写,“想想看,他们也怪想我的。”
  “我也怪想你的,你怎么不撒撒娇?”章远问。
  “你都不在人家身边耶,人家每天一个人哦,打饭打水上自习,好寂寞耶,怎么练习撒娇嘛。”何洛学台湾腔,噘嘴,嗲嗲地扭了扭肩。自己先受不了,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童嘉颖从水房回来恰好听到,手里的牙缸脸盆险些就扔一地,眼睛和嘴都比平时圆了一圈儿。
  “我开始打摆子。”章远说。
  “我们全寝室都在打。”何洛咯咯地笑。
  章远放下电话,想起何洛娇气的声音,头皮发麻,摇摇头,却又抑制不住地想笑。抬眼看到桌子上揉成一团的几张纸,上面的字迹无比眼熟,抢过来展开,不禁勃然大怒:“‘阿香’,吴江,给我滚过来!”小心翼翼展平,红色的辣油在笔记纸上洇开,半透明的圆圈,一个又一个。
  “老大,刚才不是我说的!”“阿香婆”辩解,“是‘大缸’说你打电话时像个奶油小白脸的。”
  “靠!”章远拍桌子,“先说这个,你看没看这是什么?嗯?”
  “上学期的笔记啊,谁还看呢!再说,都不是咱们四个的。”“阿香婆”凑过来,瞟一眼又飞快地闪身,和章远保持安全距离,“小绣花字,多女人。”
  “这就是我女人写的!”章远心痛。
****
  何洛千辛万苦搜集了考研的资料,蔡满心在寒假到来前一天终于借到最后一本笔记。“他们今天才考试结束,都出去庆祝了,才回来。”她有些歉然。
  何洛是第二天上午的火车,她担心学校的复印社到了假期缩短营业时间,开门晚,于是心一横,熬了通宵,把一学期的经济学原理笔记统统抄下来。
  “着什么急呢?”章远说,“把笔记借回来慢慢复印,或者等开学啊。”
  “下学期不是还要麻烦人家?早看早准备么。”何洛给他看小指侧面,磨得发亮,“而且是我手写的,你拿着,见字如面,就好像天天我和你一起复习一样,对吧?”
  “看你臭美的。”章远笑着牵过她的手,在小指的茧子上吻了一下。
  何洛叮嘱,说各校专业课侧重点不同,最好学的时候留心一下,印象深刻。章远翻过历年试题,基本上重点与本校老师所讲的别无二致。考研资料供奉起来,是纪念品,而不是冷落,更不是擦桌抹布。越想越气愤,作势去抄椅子。
  “不至于吧,老婆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啊。” “阿香婆”连忙闪开,在他眼中,东北男生抄家伙就真砍人,说一不二,本地特产就是黑社会。
  章远“嘁”地笑了一声,把所有的笔记收好。
****
  何洛刚刚找了一份家教,每周四个小时。春天的北京沙尘肆虐,来去骑车四十分钟,到宿舍都脸上能洗下小半盆沙子。但是月入四百元,心情愉快得像小鸟。
  家长殷切叮咛,嘱咐小孩子认真做功课,还特意预备了水果和花茶;一转身出门,小孩子就拉住何洛,絮絮地说起小燕子的大眼睛。说她一次,也许老实个三五分钟,然后故态萌发。若家长推门进来,她立刻改口:“何老师,你看看我刚才说得对不对?”
  何洛踌躇,既不想帮她遮挡,也不想让小孩子挨骂,既拿这个调皮鬼无可奈何,又不想丢了这份工作。自从寝室安了电话,每个月生活费就会多花出一二百。何爸对女儿的零花钱并不吝啬,但是拿着家里的钱买电话卡,大部分却不是打给父母的,何洛于心不安。
  而且章远的生日就要到了,她看好一份礼物,开始节衣缩食。
  “瑞士军刀啊。”田馨说,“男生都很喜欢这些吧,“不过这个功能也太诡异了,可以做砍刀,还有指南针,钓鱼线。”
  何洛说:“这是兰博系列中的典藏款。原来高中时每次路过商场,他的眼睛就长在上面。”
  田馨撇嘴:“啊?更像鲁宾逊开荒用的。”
  何洛大笑:“我当时也这么说来着。”她看田馨还要研究,赶紧拦住,“算了算了,别再掰了,那个木钻扭到90度就是极限了,弄坏了我和你急。”眼疾手快抢过来,用绒布擦干净指印收在皮套里。磨砂皮包装盒,墨黑天鹅绒衬里,都让何洛爱不释手,想着章远收到礼物的惊喜表情,想着他会怎样独自一人时手舞足蹈,在人前淡淡地说一句:“我女朋友送的。”忍不出吃吃笑出声来。
  “啊,让我玩儿让我玩儿。”田馨仰面躺在何洛床上,抱着棉被哼哼唧唧带着哭腔,“你个女人,重色轻友,我都不如一把刀啊。”
  何洛笑:“的确,把你卖七百块钱挺难的。谁能花钱买罪受,养你这个大小姐呢?”
  “得了吧,我的温柔你不懂。”田馨翻白眼,“自然有人夸我温柔体贴,贤良淑德。”无论怎样追问,她只是卖关子。何洛赶着去邮寄,无暇和她纠缠,“等我回来,严加拷问。”
****
  开心的结果就是破财。章远结了账,看着满桌子杯盘狼藉,说:“你们肚子里都有蛔虫吧?一个个饿死鬼投胎。”
  “知、知道老老老……老大最近手、手头宽裕……”“大缸”舌头打结,“但、越、越来越抠。”
  “就是就是,你最近也没少接攒机的活儿,但这可是第一次放血。”“阿香婆”还算清醒。
  “靠,赚钱是预备着养你们的吗?”章远笑骂,“不如去江北农场养猪。”
  “可以养小老婆啊。”“阿香婆”接话。
  “大缸”蒲扇一样的手挥过来,“捍、捍卫何、何大妹子。”
  “阿香婆”问:“最近怎么都不见那个草草来咱班找你?你过生日她都不出现。其实小姑娘挺不错,要不介绍给我?”
  “你真有心,去问朱古力啊。”章远说,“我根本和她不熟。”
  “我还想多活两天哩。”“阿香婆”摇头,“老大你说不熟,人家可不这么想。我们这儿资源本来就少,还因为你造成浪费。好几个小姑娘看着你眼睛就放光,赶紧让何姐来把她们一个个屏蔽掉,要不然你请我们吃饭。”
  “吃吃吃,早晚在你身上盖个戳,‘检疫合格’。”
  “你才需要一个戳。”“阿香婆”举着易拉罐盖过来,“‘货物已售’。”
  章远微笑,小指挑着易拉罐的盖环。“戳留给你,我自有安排。”
****
  “五一”时何洛和田馨回到家乡,这里的节气比北京整晚了一个月,柳树刚刚冒出嫩芽,一派朦朦胧胧的绿在清晨乍暖微凉的空气中化开,呼吸之间,都是熟悉的清新味道。
  何爸何妈齐齐出动来车站接女儿。田馨的爸妈也来了。她冲何洛扮鬼脸:“看我笑得阳光灿烂,你满脸苦大仇深,想看到某人也不差这一会儿。你随时找个由子出门,就说我拉你逛街好了。”
  车上何妈问:“田馨这丫头还是嘻嘻哈哈的,她有男朋友了么?”
  “就算没有吧。”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怎么能说就算?”
  “暧昧呗,敌进我退,敌退我扰。”何洛笑,“你说算有不算?”
  “那你呢,算有还是没有?”何妈若无其事的提起,“有就带来让我和你爸看看。”
  “你觉得呢?”何洛轻笑,“我爸又不是没见过。”
  “还是那个吗?”何爸回头问。
  何洛略有不快,“那还能有哪个?!”
  “还在一起最好!我们是看你这么久没带他回来,担心有什么变化。”何妈连忙插话,“怕你们小孩子不定性,聚得快,散得也快。”
  “我们不是做游戏。”何洛一字一顿。
  “他在清华吗?”何爸忽然问。
  “没。”何洛回答的有些僵硬。
  “不是说成绩很好,很聪明么。”
  “没发挥好。”
  “高考就这样,只聪明不行,勤奋努力,还有良好的心理素质,也都很重要啊。”何爸尾音拖开,听起来很是语重心长。何洛不禁蹙眉,“只不过一次考试,不要扣那么大帽子好不好?”
  一车人无语。
****
  何洛去章远的寝室找他,两个人还没说几句话,章远的传呼就响个不停,他瞟了一眼:“哥们儿找,急事,去去就回,在这儿等我啊。看书吧,还都是你寄过来的呢。”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小王子》、一本《中国大历史》,又拿了一只马克杯,“抽屉里有碧螺春,也是你买的,说什么喝绿茶不长痘,我也没觉得。你看,除了壶里的水是我打的,其他都是你一手包办的。”
  “大缸”插话:“靠,平时刺激的我们还不够?都知道你家何大妹子就是好,照顾的这么周到。你要走快走,显摆什么?!”
  何洛抚着生肖图案的马克杯,笑道:“激起民愤了不是?快去快回。”
  这两本书何洛都看过。坐了一夜火车,虽然是卧铺,难免浑身关节僵硬。她起身抻个懒腰,舒展筋骨。“大缸”以为她等得不耐烦,忙把自己电脑前一摊瓜子皮推开,“无聊的话打会儿游戏,章远很快回来了,估计又谁的电脑出问题了。他最近可忙地不行,整天被叫去装机。”
  “没关系,我慢慢等。”何洛探身,从书架上取下银灰亚光的金属相框,两只天鹅颈项低垂,弯成一个心形,里面还是去年秋天的合影,章远刚刚抵达北京,面有倦色,而路过的男生不知道如何使用何洛的相机,摆弄了半天也没钦下快门。章远叉腰站在何洛身后,说:“同学,我已经睡了两觉了,北京站到了没有?”何洛咯咯地笑出声来,秋天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脸上。时间就定格在这一瞬,他张嘴要说什么,她灿烂地笑着。
  相框旁边,一沓课本上放着瑞士军刀的包装盒,何洛打开,里面整整齐齐一叠电话卡,军刀还有刀套的位置是空的,想来他已经带在身上。何洛把盒子放回去,瞥见课本下有几张油腻的纸,边沿都卷翘起来,暗自摇头,看来英俊整洁的男生,背地里也真是邋遢。她把一摞书本拿下来,一本本重新码好,整理到那几张沾满红油的纸时,只觉得字迹熟悉,仔细一看,不禁呆住了。
  章远回来,看到何洛气鼓鼓坐在床上,面前摊着一本笔记,还有三五张斑驳的纸页,立刻明白过来。“大缸”很识趣地抓了书包去自习室,路过门口时附耳对章远说:“我向何大妹子解释过,都是阿香不好,你慢慢哄吧。”
  章远一笑,摆摆手,“没事儿,实话实说呗。”
  寝室内只剩二人。章远扯东扯西,何洛不言不语。
  “别生气了,生气长皱纹,老太婆我可不要哟。”章远刮了她鼻子一下,又过来拍她的后背,“老佛爷,坐火车辛苦了,小的给您捶捶。您赏赐的东西是小的保管不利,罪不至死吧?”
  “这几页也就算了。”何洛闷闷地说,“反正你也不看,放着招灰,不如拿来擦桌子。”
  “谁说我没看?我通读了啊。”
  “那我问问你,看你记住多少?”何洛抬头。
  “太极最大的奥秘,就是无招胜有招。看了张三丰没有,要忘记一切招术。”章远拉着何洛起身,“来来,我教你太极入门。看,一个西瓜这么大个儿,一刀切下去,一半给你,一半给他。”他把着何洛的手,慢悠悠比划着太极的姿势。
  “不要闹,认真听我说话,好不好?”何洛抽回双臂,“你答应我会仔细看的。”
  “我仔细看了啊。”
  “只是‘看’而已。”何洛翻着笔记后面的纸张,整洁如新,想起应急灯下奋笔疾书,光线越来越弱,甚而打算披上棉衣去走廊誊写,是怎样心急如焚。临行前一再叮咛,本校考研门槛很高,最好提前准备,摸清出题思路。而他,不紧不慢闲适得很,如“大缸”所言,还和几个朋友一起帮别人攒计算机,收取一定费用,所得颇丰。
  “真的仔细看了。”章远指着笔记,“这些,微积分中值定理证明,代数空间,我们也都讲了,和你们学校内容差不多,不用担心。考试之前再看,给我一个月,保证搞定。”
  “我知道你上学期成绩不错,而且各个学校大纲都差不多。”何洛蹙眉,“但是很多时候,考试就是考细节。”
  “高考比较重视技巧,研究生考试注重基础。”
  “谁说的?你也没有考过。”何洛撅嘴。
  “你也没有考过不是?”
  “我听别人说的。”
  “我也听别人说的。”章远学她,耸肩撅嘴。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 何洛苦笑, 两个人都是道听途说,争辩无益。
  “就是,你饿不饿?刚才不说没有吃午饭?”章远坐在她身边,探身,鼻尖几乎蹭着她的。
  “不是很饿。”何洛说的是实话,一路颠簸,疲倦到什么都不想吃。章远不禁握住她双手,只觉指尖冰凉。
  “真的不饿……”何洛话未说完,双唇已被堵住。缠绵的吻,比低声叹息更轻柔。
****
  何洛随父母去亲友家聚餐,难免被问到是否已有男友。
  “洛洛还小,没有那个心眼呢。”何妈笑答。
  “不急不急,但也可以考虑考虑了。周围同学都是人尖儿,有合适的也别错过,你爸妈嘴上不说,心里也不会拦着你的。到年龄了么。”
  “小孩子,懂什么谁合适阿。”何妈侧身看着女儿,“以后的发展,现在都看不出来呢。”
  又是这样,旁敲侧击,明知道我们在一起,以为不承认,就可以不面对。何洛气闷,隔日见到章远,忍不住说:“改天去我家,好不好?”
  “怎么,你家买大米了,需要小工扛上楼是么?那我要吃饱了再过去。”章远笑。
  “我认真的。你还没有正式见过我父母呢。”
  章远说:“你也没有正式见过我父母啊。”
  “那是因为你没有要我去。”
  “如果你觉得有这个必要,我可以去。”章远说,“等我先去买两份保险。”
  “我家也不是白公馆,渣滓洞。”何洛嗔道。
  “你知道我担心的是什么。”章远收起笑容。BP机又响起,他低头看一眼,将呼机关闭。
  “又有人找你?”何洛蹙眉,问,“帮别人攒电脑会不会占用很多时间?”
  “还好。你不是也在做家教么?”章远说,“我们的收入都贡献给中国电信了。”
  但是我不需要为了考研而努力。何洛斟酌字句:“似乎你投入的时间精力,比我要多很多。”
  “所以回报也会多一些。”章远从书包里掏出一只机器猫的毛绒玩具来,“看,叮当。”按下胳膊,傻傻地机械声传来:I love you,I love you。
  何洛莞尔,低头扭着机器猫的胳膊:“你知道,其实,我们并不需要天天打电话,我也不需要你要送我多么好的礼物。我不想牵扯你太多精力。”
  “你还在想考研的事情?”章远说,“我最近真的没时间,而且现在看那些,对于三年后的考试未必有很大帮助。”
  何洛忍不住争辩:“但是你就有时间攒机……”装机有助于去北京么?难道去中关村卖电脑?
  章远已然看出她的欲言又止:“不只是装电脑,我手头有更重要的事情。”
  还有什么,比能够相守的未来更重要。
  何洛将机器猫放在长椅上:“真是,要我怎么说。你真的分得出哪个更重要么?!”
  “那要我怎么说?”章远不快,“我还有事,先走了。”他转身走出两步,又回头,“拿好叮当。”
  居然是这样稚气的要求。何洛哭笑不得:“你都在关心些什么事情?那你拿着好了。”将机器猫推过去。
  “已经给你,拿不拿随便你。”
  “那我真不拿了。”何洛半开玩笑,不明白为什么章远如此小心眼。
  “我也不会拿。”
  “我真不拿了。”何洛又说,抓着自己的背包站起来。
  “随你。”
  “你!”何洛咬唇,看着章远转身离开。她想拿起机器猫,但周围三五双看热闹的眼睛偷偷打量,她实在放不下脸面。心头憋了一口气,背上书包走向相反的方向。
  满城烟柳,桃花吐蕊。何洛不知不觉走到母校门前,明墙碧瓦,一如当年。她在一排小榆树后坐下,透过新发的疏朗枝叶,可以清楚看到篮球场上奔跑的少年。天空渐渐阴霾,青天上涌出大朵大朵的乌云,泼墨一样愈积愈密。阳光偶尔从云层的缝隙中投射,明明暗暗。
  不过一年。
  一年前尚且和田馨谈笑着,坐在这里看章远潇洒自如地上篮,风扬起自己半长的发,尘埃飞落在睫毛上,半眯着眼,他的身影有些朦胧。不过转瞬,怎么一颗心已经无法飞扬。
  何洛脸颊一凉,接着是鼻尖。居然下雨了,她赶紧起身跑到教学楼里。淅淅沥沥的春雨洒落下来,她不禁想起公园长椅上的机器猫。会有人收起吗,还是依旧孤零零地躺在那儿。没有人看到,没有人关心。等雨过了天晴了,或许被清洁工当成废弃的肮脏的玩具,顺手扔进垃圾桶。
  越想越是心疼,何洛把背包顶在头上,一路小跑回到街心公园。长椅上空无一物。何洛不甘心,四下张望,还跑到垃圾桶旁,捏住鼻子,弯腰看着。结果自然是失望,她颓然垂手,也顾不上避雨,低头慢慢踱着。
  一步,又一步,纷繁往事一帧帧。何时起,甜蜜酸涩的等待都变了味道,彼此的试探变成迁就,期盼变成躲闪;曾经在初夏的街边,怎么都说不倦,偶尔沉默也仍有默契,恨不得时间停止一切不会改变;而如今,那么多的话题无法直接面对,交流中的忌讳渐多,沉默成为一种尴尬,一旦停止交谈,似乎彼此的心就越飘越远。
  何洛将背包抱在怀里,压紧胸口,才不会让一颗心纠结起来。
  “那个女学生,哎,别走,叫你呢。”卖冷饮的大妈从遮阳伞下探头大喊。
  何洛回头,惊喜之间,眼泪就掉下来。
  抱着失而复得的机器猫一路赶回家,春雨如烟,一大一小都淋得半湿。何洛把脸擦干,又冲了洗衣粉,将机器猫塞在桶里。忽然想起它是会发声的,多半有电子器件,赶忙抢出来。四下一按,肚皮上的百宝囊里确实有东西,但又不是方方正正的电池盒。探指进去,摸出一个深酒红色的天鹅绒小首饰袋子来。
  倒出,一枚银白色的戒指落在掌心,简洁流畅,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何洛紧紧握住,圆润的弧线,尖锐地刺在心上。
****
  乍暖还寒的天气,下了两天雨,又开始刮春风,一夜吹开桃花榆叶梅无数。城市中更是绚烂,假期却到了尽头。何洛傍晚的火车,收拾了行李就要出发,总是心神不宁。忍不住打电话给章远,临行前想再见他一面。章远的语气不冷不热:“哦。你说,在哪儿吧。”
  何爸何妈将车停在省大侧门外,何洛一路小跑过街。楼群之间风更猛烈,远远地望到章远,卡其色的毛衣,在风中有些单薄。
  “怎么不多穿点?”何洛问。
  “你匆忙打电话,又说要赶时间,催命一样。”章远淡淡地说,“莫敢不从啊。”
  “不想来就算了。”何洛嘻嘻一笑,“那我就不给你看了。”
  “有什么好看的?”
  “看!”何洛伸出右手,“好看吧!”
  “你又得意自己的爪子了……”章远话未说完,眼前一亮。
  银色的指环,在纤细秀气的中指上。
  “是右手么?”章远强抑笑容,问,“我怎么记得是左手。”
  “左手的戒指怎么能自己带呢?”何洛摊开双手,伸到他面前。
  “谁带不一样?无聊。”章远淡淡哼了一声,还是将她的戒指摘下,带到左手无名指上。
  “错了错了!”何洛大叫,“是中指。追求订结离啊,无名指是结婚戒指!”
  “没错。”章远大笑,“哈哈,是你让我给你带的,现在就要反悔了?”
  何洛打他。
  两个人笑着,拥抱,亲吻。谁也不敢先松开手,谁都知道,不可以放手。

22.  凹凸

  ====
  跟不上你的脚步,只好就说迷了路。
  --Gigi《凹凸》

  ==
  田馨看到何洛的戒指,问:“是纯银的么?看起来就很优雅。”
  “铂金的。”
  “白金?”
  “铂金。”何洛褪下戒指,内里清楚地刻着“Pt950”。田馨“哦”一声,过了几日忽然打电话,语调高亢:“我今天看报纸,才知道铂原来比白金还贵!你家章远中彩票了吗?”
  “我也不知道。”何洛叹气,“他说和几个同伴一起,帮学校里的人装电脑,收取一定手工费。”“要多大的客源才可以支持这枚戒指的费用啊?!”田馨惊叹, 又嘿嘿傻笑,“不是傍富婆了吧?章同学还是有资本的。”
  何洛啐她,又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又把多少精力投入到打工里。其实我并不在乎他送我多贵重的礼物,或者花费多少时间来迁就我,和我联络。我希望他目光更长远些,为了我们的将来着想一下。”
  “都有戒指了,还没有将来?分明在刺激我。”田馨哼哼,“而且,你送了军刀给人家,现在章同学投桃报李,不回报一个更贵重的礼物,不是对不住你么?”
  “啊,我们两个,何必攀比这个呢。”何洛说。
  “只怕章远不这样想。”田馨笑,“男生的面子啊。”
  何洛觉得很有必要和章远开诚布公地谈一次。她在公共汽车终点站等章远,七月末阳光耀眼,很久没有下雨,杨树柳树榆树懒散地站在午后无风的街边,深绿墨绿的叶子边缘都有些卷翘。章远每到夏天都晒成小麦色,他刚理了发,在路对面挥手,笑容灿然,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两个人去了游乐园,因为就要翻新,游人寥寥。管理员竭力推荐二人坐老式木椅的摩天轮:“下个月就拆掉了,以后就只有全封闭的了,不坐太可惜啊。”
  “没遮没挡,太阳太大了。”章远看看何洛,“喂,想拥有和我一样的健康肤色么?”
  “无所谓,反正过些天我们又要军训,又要准备国庆游行,免不了挨晒。”何洛说。
  “别犹豫了,你们两个人,我就收一张票,还不行么?”管理员继续怂恿,“能看到江景哦。”
  摩天轮吱吱呀呀转着,深棕色的木椅经过大半日的暴晒,难免有些烫人。越升越高,江风越过树丛扑面而来,驱散围绕身边的热度。
  何洛问:“最近还忙么?我记得你说过,手头有很重要的事情,棘手么?”
  “你还惦记着呢?”章远笑,“看来我一定要坦白从宽了。”
  兜兜转转,摩天轮绕了一圈。地平线上下浮沉。
  何洛打开冰箱,从冰格里敲出三五冰块来,放在浅蓝色海豚图案的塑料杯里。可乐一到进去,“嗞嗞”地泛起细密的气泡,翻腾着要从杯口涌出。何洛端着杯子蹑手蹑脚走回自己的卧室。已经接近午夜,她睡不着,踩着床头柜爬到窗台上坐下。隔着暗绿的纱窗,依然可以看到昏黄街灯锥形光晕下聚集的小飞虫,街角的霓虹和远处的射灯辉映着,将深蓝夜空的边际染成模糊的灰红色。
  何洛不是很喜欢可乐,但她喜欢含一大口,感受小小的气泡如何在口腔里逐个裂开,噼噼啪啪腾跳跃。无法描述的快乐,就好像和章远在一起的感觉,每一秒都是新鲜的。他始终是心中最完美的人呢,个子高高的,脸庞黝黑,声音深沉,无论曾经多少次走在他身边,都希望脚下的路没有尽头。
  然而气泡消散后,人工糖精的甜度蔓延开来,没有任何回味余地。
  在校园中,最重要的还是学习要好吧。何洛想,自己或许是固执的,是刻板的。然而这才是她心中的真才实学,她不希望章远在两年或者三年后才惋惜那些被荒废挥霍的光阴。当然,或许他并不这么认为,说起傅鹏,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钦佩羡慕。
  傅鹏是省大机械仪表系的研究生,在两年多前就参与了省大校内网络的搭建,又为多家机构编写过操作管理系统,尚未毕业,已经有公司开价年薪二十万,虚位以待。用章远的话说,他的计算机水平足可以让本校诸多教授汗颜。
  学期伊始,章远为了装机奔走于学校与电脑城之间,常常邂逅傅鹏,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络起来,言谈投契。章远思路开阔,天马行空,在傅鹏看来,颇有自己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因此当章远提出向他学习时,二话不说欣然应允。
  这是何洛第一次看到章远如此推崇一个人,说起他来双目发亮。看到他恢复了张扬的个性和斗志,她是欣慰的。何洛喜欢有梦想的章远,然而她同样希望,他能够脚踏实地地前进,希望他能够真正意识到现实的艰辛和繁复。想来就会担心,聪明如他,难免心高气傲;更怕他急功近利,用前途换钱途。
  这两者是统一的么,是矛盾的么?何洛也想不清楚。夜风微凉,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还是决定给章远写一封信。
  “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有多大?我自己也不知道。”淡绿的小虫飞到台灯边,她低头写着,不时停下来凝神思量,“只是再美的梦想,离开现实的土壤,都难免枯萎凋零。或许我是循规蹈矩老式保守的人吧,但是你决定的事情,我便会毫无保留的支持。”
  何洛不禁摇头苦笑,自己写的东西足可以入选德育教材,或者是投稿给知心姐姐信箱。总之,很老土很官腔,没想到,希望特立独行的自己,原来如此正统。
  她将信折三折塞进信封,又忍不住掏出,在末尾加上一句,说:“你要记得,我一直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
  何洛有些忐忑,不知道章远看到自己临行发出的信件,或是有所触动,还是哂笑后置之不理,又或会暗自埋怨她无中生有的多事。然而她在大兴基地军训,过着和外界隔绝的生活,种种猜测都无法证实。半夜独自站岗,脑袋有些晕,难免思前想后。
  忽然有瘦高的男生跑过来,动作标准,前不露肘后不露手。在何洛面前一二三四立定,向右转,啪地敬礼。
  何洛还没回神,连忙机械地回礼,看清对方是沈列。
  “报告!”他表情严肃,又带些古怪,嘴角撇了几次,似乎鼓足全身勇气,大喊,“报告!我是猪,我是猪,我是猪……”
  何洛忍不住“哈”地大笑一声,又忙耸肩,吐吐舌头,压低声音:“你要害死我?我在站岗。”
  “我知道。”沈列无奈,指指男生营地,“谁让我拱猪输了呢。”
  “你们半夜不睡打牌,被教官发现就死定了。”
  “反正一会儿就要集合,你不是也参加了国庆游行的彩排?”沈列说,“你没有试过半夜去长安街吧,还能走在大马路中央。”
  何洛说:“是啊是啊,还有坦克开路,飞机护航。我当然要去,睡也睡不好。所以索性现在站岗,你半夜骚扰女生营地,还不赶紧回去。”
  “好好,这就回去。”沈列说,“但你不感谢我?你好久没怎么大笑了。”
  “啊,有吗?”何洛说,“就算是吧,我们在军训,哪儿能每天嘻嘻哈哈的。”
  或许自己真的很久没有大笑了吧。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要面对不苟言笑的教官,在烈日下暴晒,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摸爬滚打,二十天里只有三两次机会洗澡。然而这样的生活是单纯的,因而是快乐的。晚饭后大家刷了饭盆,一群女生凑在一起唧唧喳喳,讨论哪一个教官比较英俊可爱。
  蔡满心跑来说:“我们教官一说话就脸红,特别清纯。”她怎么也晒不黑,站在众人中格外扎眼。
  “你用的什么防晒霜,推荐一下啊。”叶芝问她。
  “我还想黑点呢,太白了会得皮肤癌。”一本正经地回答。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叶芝嘴一撇,“看我们一个个黑的,晚上站岗只看到一件件军装在飘。”
  童嘉颖吃吃地笑。
  叶芝说:“笑什么笑,就你牙白。”她模仿着教官的训话,惟妙惟肖的河南腔,自己忍不住也笑,“喂喂,以后给班长一个外国名字好不好,朱莉娅白,他的确就是这样发音的。”
  大家笑作一团。
  蔡满心说:“你们看,我来找何洛聊天的,她根本不理我,只是望天。随便我们怎么说,她都听不到似的。”
  周欣颜笑:“这女人最近总发呆,想情哥哥呢吧,这鬼地方电话都没法打,某些同学习惯了煲电话粥,每天三十分,比新闻联播还准时,现在受不了了不是。”
  何洛的确在看聚聚散散的浮云,她回过神来:“谁说我发呆?你们一个个麻雀似的,我也插不进嘴啊。”
  “你分明就是在想某人,还狡辩。”蔡满心说,“这鬼军训什么时候到头?”她开始学张信哲的新歌,凄凄哀哀唱,“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
  众人齐喊:“不对,不对!”
  何洛和她们一同大笑。她是喜欢军训的,在笑闹中心情平静。周围女孩子清脆的声音一再提醒,这才是你现在的生活,如此开心如此美好,为什么反反复复想着过去将来,想到心疼想到不快乐?
****
  建国五十年大庆将至,所有游行彩排都安排在凌晨。学校安排了几辆公交车,将学生队伍一路从大兴拉到天安门广场附近。学生们在王府井附近的街巷里列队等待,何洛和沈列说起教官的河南腔,沈列说:“我们教官是福建籍的,闽南口音更难懂。他话很少,但字字珠玑啊。”
  何洛问:“你们班长说了什么,让人印象深刻?”
  沈列清清嗓子,南腔北调地说:“全体注意,今天晚上,吃鸡腿!”
  何洛笑着挤兑他:“你就知道吃,那天系里送西瓜,你吃起来都不吐籽的,别人吃两块你吃三块。”
  “哈哈,不能吃,毋宁死。”沈列比划着,斩钉截铁。
  载着电子屏幕的花车流光溢彩,一辆辆从路口驶过,人群中不断发出“哇~~噢~~”的惊叹。忽然“砰”一声闷响,夜空中绽开绚烂的焰火。声音越来越密集,璀璨的烟花仿佛就在头顶这片天穹怒放,槐黄、宝蓝、洋莲紫、樱桃红,像深色绸缎上精巧的绣品,只是流光一闪即逝,耀眼光彩幻化着,自空中缓缓跌落,拖曳着长长的浅灰色烟影,天幕中满是繁华。
  久久才散尽,如云烟过眼。
  烟火下每一个人都幸福的喊叫着,仰起头,仿佛满天星光扑面坠落。年轻的脸同烟火一起缤纷闪烁。只怪这华丽夜空太美太温柔,让人在一瞬间,想要拿一生当承诺。
  都是烟火惹的祸。
  往日里眉来眼去的少年们,大可以让这浪漫掩饰羞涩。何洛不知道这样的夜晚还给了谁勇气,但就在她仰头惊叹时,垂下的手被轻轻握住了。
  何其熟悉的场景,却不是当初的那个人。那一个寒冷的冬夜,公车掠过昏黄的街灯,远胜今日漫天烟花。
  沉默。好像笼在透明的玻璃罩子里,欢欣雀跃的人潮无声地汹涌着,可这两人孤立其外,呼吸声音都大得让人尴尬。
  要说些什么?身边的男孩子并没有表白,如何说一声“对不起,我心里只有他一个人的”。何洛思忖着,字字斟酌,但手却毫不犹疑地抽离。
  他一愣,手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修长的指头蜷曲着。旋即又捉住何洛的胳膊,声音兴奋:“喂,别只顾着看焰火,快看前面,远程导弹呢!”他松开手,指指点点,滔滔不绝地讲解着导弹的类别和型号。
  何洛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说出什么自作多情的话来。田馨听了她的描述,笑容诡异:“章某人应该有些危机感了,沈列近水楼台啊。”何洛驳斥:“只不过是那天晚上场面壮观,大家都太兴奋了,男生看到兵器就激动得语无伦次,只想找个听众卖弄知识,都忘记避嫌了。”
  田馨挑眉:“哦,是么?你敢说沈列没有一点别的用意?只不过他这一套都是老伎俩,拾人牙慧。耍浪漫耍帅,谁能耍得过章同学?好像你家章远当年也没少玩儿暧昧吧,猫捉老鼠似的,挠得你一颗心痒痒的。”
  “浪漫是要看对象的。”何洛说,“你就别挖苦我了。”
  田馨咯咯地笑:“我是让你看清别人的用心,这次牵手是激动,下次呢?不知不觉被人攻城掠地你就惨了,到时候可别说我没有提醒你。”
  “这话听着耳熟呢?好像是说说过你的吧。”何洛笑,“和别人握了一次手就芳心暗许,又写情书又十字绣,真为难你。”
  田馨没反驳,大声诉苦:“是啊,天天坐在那儿,别说近视,屁股都磨出茧子了。”
  “真不文雅。”何洛笑她,“我随时关注你们的发展,要向我报告进度。”
  “你也要向我报告噢,虽然我回家,但随时关注你们在北京的进展。”田馨神秘兮兮,“去年十一某人来一趟,赚走了何洛的first kiss,这次呢?会不会有upgraded啊?比如18禁什么的。他这次住哪儿?既然捞了那么多外快,至少也要三星级吧”
  “还是借用沈列的床位。”
  “你好残忍啊!”田馨叫道,“何洛何洛,既打破章同学的幻想,又伤害沈同学的心灵!”
****
  何洛打电话告诉章远已经借好宿舍,但自己凌晨出发参加国庆游行,要到下午才能回来。章远说:“要么我下了火车就冲到天安门去吧,离的多近。你能带我混入游行队伍么?”
  “还拿着你的旅行包?”何洛笑,“你不怕被当成恐怖分子?”
  “怎么会,我放一条标语在上面。”章远说,“一打开,小平您好!检查人员感动得热泪盈眶,就直接……”
  “直接送你去北京安定医院了。”何洛笑道,“这次不要带那么多东西来了,怪沉的。”
  “我是苦力啊,又没人心疼。”章远夸张地重重叹气。
  “谁说的,当然有人心疼。”何洛顿了顿,“你妈妈啊。”
****
  十一天还没亮,众人睡眼惺忪地在长安街附近集合,列队走过天安门后一路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沈列喘着粗气说:“这是游行疏散么?防空演习吧。”众人连笑的力气都没有。回到寝室,何洛问:“章远有没有给我打电话?他到咱们学校了么?”
  “打是打了……”叶芝犹疑着,“他说,他不来了。”
  “什么?”何洛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也怀疑童嘉颖这个小迷糊听错了。”
  “喂,不要冤枉我啊。”童嘉颖抗议,“就算我有时候迷糊一些,这么简单一句话总还听得懂记得住吧。”
  “也许人家是开玩笑的语气呢,想给何洛一个意外惊喜!”叶芝说,“他很认真还是笑着说的?你分不出吧。”
  正说着,电话响起。
  章远问何洛:“你回来了?我看电视了,学生方阵最乱了。”
  何洛说:“没办法,大家都涌向主席台,我当时就知道走歪了。”又问,“你到哪儿了?”
  “家里啊。”章远说,“刚刚我告诉你们寝室的同学了,我临时有事,走不开了。”
  “又开玩笑。”何洛嗔道,“在楼外么?我去接你,沈列还等着带你去他们寝室呢。”
  “我没开玩笑。”章远说,“不信,你给我家里打一个电话,我就在家。”
****
  沈列赶到宿舍楼下,看何洛拎着旅行袋,面色铁青站在门前。“章远为什么不来了?”他问。
  “我怎么知道?”何洛蹙眉,没好气地说。刚刚她问章远:“这么突然,不是家里……都还好吧。”
  “你想远了。”章远说,“事发突然,傅鹏那边需要我帮忙。”
  “就不能等过了这几天么?现在全国都放假,有什么活儿这么忙?”何洛埋怨,“就算计划有变,也应该提前告诉我。到底什么事情急成这样?”
  “一些杂事。”章远说,“说来话长,有机会我慢慢讲给你听。”
  “不用了。”何洛语气生硬,“你又不会一五一十告诉我,每次都说得藏头露尾。”
  无比气闷。却忍不住打电话问沈列,是否能买到傍晚的火车票。“Mission Impossible!你以为铁道部是我们家开的么?”他大叫。话虽如此,沈列仍然和家里打了一圈电话,告诉何洛说,虽然票已售罄,但可以带她去车站,正好有和他家相熟的乘务员在岗,可以安排她在餐车坐一晚。何洛带了钱包学生证,又随手抓上几件衣服,在楼前踱来踱去,越想越头大,见到沈列不禁发了一通脾气,抱怨他出来的速度太慢,声音也高了八度。
  “我总要等对方的确认不是?”沈列解释。
  何洛猛然意识到弄错了发泄的对象,赧然道歉:“啊,不好意思,你这么帮我,我还乱耍性子。”
  “现在把火发光了也好,”沈列说,“回去心平气问问章远。他那么在乎你,肯定是有难处的。”
  何洛颔首。二人打车赶到车站,连跑带颠,在火车出发前五分钟挤上餐车。“我走了,路上小心。”沈列说,又冲何洛挤眼睛,“吃饭倒不用担心,免费晚餐,敞开肚皮哟!”他一直拎着行李跑来跑去,额头上渗出汗珠,在鬓间亮晶晶的。何洛心中感动,又是歉疚。
  他或许是有难处的。何洛记得沈列的话。章远脸色阴沉,他不多讲,她就不多问,紧张和关心时不时跳到嘴边,又强压下去。城中新修复了一座上世纪的全木教堂,路过时见到白布长裙绣花马甲的俄罗斯艺人在广场上载歌载舞,手风琴奏着欢快的波尔卡。
  何洛想让他感染一些热烈气息,说:“我们过去看看吧。”
  “算了,我不喜欢太吵的地方。”语气疲惫冷淡。
  何洛提议:“那去江边好不好,过了江,新公路桥那边比较清静。”
  章远也不想去。野旷天低树,不想提及的话题都无处躲藏。他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三十日他正收拾行装要去北京,忽然听说傅鹏酗酒滋事被带去市局。拘留、罚款、通告学校,一项都不会少。章远问清缘由,某家公司抢注了傅鹏的专利,还诬告他剽窃,傅鹏一怒之下砸碎对方门市部的玻璃墙,将赶来制止的项目经理头上打出一道口子,缝了七针。
  章远眼中,傅鹏亦师亦友,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他先找了在市局的小学同学,请他拜托同事不要刁难,又通过父亲的人脉疏通,终于在午夜时分将傅鹏毫发无损的带回寝室。
  傅鹏胡子拉碴,义愤难平:“我当初就说要去注册,他们非说那个化简算法是哈夫曼树的变形,专利局不会通过。靠,那是我预备博士论文答辩的课题,是不是哈夫曼我还不懂?只不过我本来就不是为了专利什么的虚名。可他们居然私下申请,又做在数据库管理系统里卖给别人。等我给别人设计了类似的软件,就跳出来说我侵权。良心都让狗吃了!”
  “这些人只有黑心没有良心。”章远故意说,“谁是主谋?要不要我找些道上混的兄弟打他一顿?”
  “别,千万别把你牵扯进来。”傅鹏大喝一口水,“砸了我一个人的名声也就算了,你千万别去惹事,麻烦大了。”
  “你也明白麻烦很大。”章远说,“以后就不要那么冲动!这些人做到这一步,上面都有保护伞的,你打了他们,他们伸伸指头碾死你。”
  “你又教训我了。”傅鹏气极反笑,“我这不是平安出来了,好歹我也在业内有些薄名。”
  但公安局里谁知道你是哪棵葱?章远哭笑不得,说:“你应该庆幸,好歹我也是土生土长的本地萝卜。”
  “官官相护,我真失望。”傅鹏说,“不,我心灰意冷了。我决定去美国做博士后。人情人情,最有中国特色的就是人情、裙带关系。”
  章远尝试说服傅鹏:“那是因为在美国中国学生谁都不认识,当然觉得那是没有人际关系的国家,其实更难做。”
  “就当是我鸵鸟吧,我不屑于和这些人争,正好有研究院盛情邀请我。”傅鹏说,“小兄弟,你也加油,到时候我游说他们也录取你。”
  “我不会轻易放弃的。”章远说,“我觉得国内发展机会更多,不能白白便宜了那些人。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们不是这样容易被踩扁的。”
  但这些,章远并不想对何洛说,告诉她也不能改变现状,只是让她更加烦心。可以什么都不问么?他只想坐在何洛身边,静静握着她的手,好象握着全世界的希望。
  租了一辆双人自行车,何洛要掌舵,不一会儿又说比单车难控制,要到后面偷懒。章远说:“三分钟热度,真是小孩子脾气。”骑上一道缓坡,转弯,金色的林荫道倏然出现在面前。
  “停下来,停下来。”何洛嚷着,“看,那道阳光。”她指着,路边斜斜一排白桦栅栏,里面齐整的二层俄式粗木小楼,墨绿屋顶,浅黄墙壁。金灿灿的斜阳透过两株钻天杨枝丫的间隙,投射在菱形的花窗上,千万纤尘飞舞。
  “丁达尔现象,有什么好稀奇的。”
  “什么丁达尔?”
  “光路啊。”章远说,“你忘性还真大。高中讲的。”
  “高考之后我都就饭吃了。”
  “应试教育。”章远说,“学的东西都是死的,成绩再好,为人处事也太单纯。”
  “怎么又说到这个,这是个人差异,和知识教育无关。”何洛耸耸肩,憋了几天,终于忍不住问,“其实,你是受了傅鹏的影响吧,认真回答我,你是不是想要毕业后直接工作,而不是考研?这也好,工作后再回顾,如果有缺憾,对症下药重新学习,大公司的培训机会都很多。
  “是的,我想工作。”章远将车停在路边,走下江堤坐在草地上,“但是是想走自己的路,像傅鹏现在一样,他的经验教训都在,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你不要把创业想的那么容易。”何洛说,“你认为自己有技术,但是人际关系呢?我爸爸当初就是从学术转经商,靠的也是当初积累的人脉。这些你没有的。”
  章远说:“是啊,这就是我们社会的弊端,所以有人去了美国就不想回来。”
  “美国也如此。有人的地方就有人际关系。”何洛蹙眉,“还有,你听说过没有,他们的信条是Winner takes all,同情弱者只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她担心章远偏执,语气间不免有些呵责的味道。章远听来句句都是说教的口吻,似乎自己成了无知孩童。
  他不言语。何洛何洛,你看世事时如此剔透一颗心,为什么却质疑我的视野和眼界?不要和我说这些,我的想法和你并没有不同。
  何洛兀自举着从亲友同学处听来的实例。这些章远都不想讲。何洛跺脚:“我说了这么半天,你就什么都不想说么?”
  章远望她一眼:“哦,讲了这么多口渴么?要不要我给你买瓶水。”
  “每次说到这些话题你就会躲避。”何洛愤愤,“你心里很多事情都不肯告诉我。”
  “说多了不累么?我们可不可以这样静静坐会儿。”章远说,“我只是很累,真的。”他闭上眼,仰面躺成一个大字。及膝的蒿草都已经枯黄,风一处哗地倒向一侧,起来,再倒过去,绵延的江畔草甸,起伏如金色波浪。
  何洛也很累,一路伪装快乐伪装单纯伪装不在意不想问,心力交瘁的累。她也不说话,抱膝坐在草地上。偷眼看章远,挺直的鼻,紧抿的唇,在夕阳中镀金的轮廓。很想躺下,蜷起腿来,温暖恣意地将头枕在他胸上,静静聆听坚实有力的心跳。然而他一动不动,没有像每次怄气后那样闭着眼,嘴角似笑非笑,伸出长长的手指来勾着她的衣角。
  何洛抬头,鬓角的碎发飞起又落下,风大了,云彩走的飞快。秋日里,北方的天这样高,这样湛蓝这样寂寥,天空下的我们很渺小。
  “明年春天我们也来放风筝,好不好?”她想要打破沉寂。
  “嗯。”倦倦的声音。
  “嗯什么,到底好不好?”
  “嗯。好困。”两天不曾安眠,在她身边终于放松下来。
  那就是答应了吧,何洛不再多问。就当你应允了,春天还远,未来很长,她不急于要一个答复。
  一切都自然会来到,就好像南方草原,北方的燕,定然交汇在每年的冬天。

23.  再见,我的初恋

  何洛情绪低落。不能闲下来,闲下来就想着给章远打电话,听听他的话语和笑声。这样渴望,是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聊天。每次拿起话筒来,例行公事的问候一下,说几句话,就会陷入沉默。说什么好?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未来太远,现实太重,过去太有限。
  沉默,吵架的理由都没有,无法爆发的沉默。
  蔡满心要去北外报名,参加第二年五月的托福考试,游说何洛和她一起去排队。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出国。”何洛说,“要看看章远的打算。”
  “他们数学专业出国形势很好啊。”蔡满心说,“你们慢慢商量,先考个试有什么关系?就算不出国,找工作去外企,一样是有利条件;如果读研,分数高的话,研究生英语都可以免修。”
  何洛告诉章远:“考着玩玩,未必要申请的。”他反应平淡:“申请也好。”何洛问:“你希望我出国?”章远说:“是你的未来,我不能替你做选择。”
  熟悉的对白。三年前,他说,“你自己的事情,要由你自己决定。”
  何洛不快:“我们讨论的是两个人的未来,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没说非要出国,只是想听听你的规划。”
  章远不想说,他可以想象何洛的反应。她会温言鼓励,但是冒险、投机、虚幻、幼稚这样的字眼藏在字里行间。一方面她不喜欢死读书的人,每次说起寝室里的姐妹,总慨叹童嘉颖心无旁骛,学得迷迷糊糊,虽然成绩好,但不如多多参加社会活动;另一方面,她又总督促他集中精力在学业上。
  何洛似乎有双重标准。如果当年考入清华,她还会这样旁敲侧击的劝自己放弃么?章远闷闷不乐,同样的一个人,一次失手,就将他全盘否定么?
  那年冬天来得早,一场寒流,两座城市先后降温,分外寒冷。爱情结冰,回忆被冰冻。冷漠疏离是巨大冰山浮在水面的一角,太多无法沟通的细节,何洛已经疲于对朋友诉说,索性缄口不提。她不知道,章远和自己一样,经历着人生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傅鹏决意收山,将章远推荐给另一个自由程序员,但毕竟关系不亲近,对方防范着,多数是给他跑腿打杂的任务。章远不服输,从零散听到的只言片语中揣测客户的要求,翻烂参考书,夜以继日。但提高太慢,他的主张还是常常被否定,或者太幼稚,或者低效率。
  “小伙子,毕竟经验不足。”他们这样说。章远最不想看到别人哀悯的眼神,比轻蔑的目光更让人难受。他反复思考着,如何寻找积累的机会,如何获得认同。他想得太多,竟然已经是期末。
  生平头一次,知道挂科是什么滋味。而且是两门,再多一门红灯就保不住学位。
  这时何洛回来了,拿了一等奖学金,抑制不住的开心,人前人后意气风发。一起坐出租车,章远沉默着。此时不说些什么,车内的空气都要降到冰点,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司机来搭话,问:“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何洛笑:“哎呀妈呀,我可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贼正宗。不过后来在北京念书。”
  司机羡慕:“首都,好地方啊。看国庆游行,天安门多热闹。”
  “我还去了呢。”何洛说的兴奋,叽叽喳喳说起在北京的见闻来。
  现在还可以附和几句。如果是以后呢?如果她去了更广阔的天地呢?自己曾经信誓旦旦说,不是考研和出国才是真本事。可如今,都如同她讲过的,Winner takes all。
  是的,同样的风筝。没有飞在空中的就是失败者。而她飞远飞高,他眺望着,长长的线绷紧,眼看到了卷轴的尽头。
****
  春节前后病毒性感冒肆虐,何洛连着烧了一个多礼拜,白天三十七度,晚上四十度。何妈看女儿日益憔悴,心疼得不行,她对何爸说:“你那么多老朋友,快想想办法,带洛洛去看个好医生。”
  何爸无奈:“这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你去看吧,从赤脚医生到主任医师,下的诊断都是一样。除了吃好睡好打点滴,没有别的方法。”
  “在这样下去非要烧坏了不可。你看她现在一天天晕晕乎乎的。”何妈难过得要哭。
  “生点小病好,也顺便把体内的其他坏细胞杀掉。”何爸振振有词的安慰妻子,“发烧其实是很好的全身大排毒。是吧,洛洛?”
  “啊,对啊。我很好。”何洛勉强自己浅浅一笑,“就是睡太多了,有些黑白颠倒。”笑也是很累的事情。她侧头看着夜晚窗外空荡荡的街道,心也空白。玻璃窗上有一层半透明的白霜,霓虹的流光幻化着,当年的一幕幕光影重现。夜让人迷醉。而卡彭特的歌声怎么也唤不回昨天,yesterday never once more。
  他怎么会说那样的话?一定是自己发烧烧迷糊了,记忆出现误差,把噩梦当现实。
  章远说:“分手吧。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种人。”
  “别闹了。”何洛去扯他的衣袖,被轻轻拂开。他转身走开,留何洛自己站在夜晚八点的街头。零下三十度,雪落在眉毛上都不会融化。
  他在开玩笑吧。何洛站在原地不动,痴痴傻傻地。最近一直在冷战,她和他都累得不行。何洛在电话中曾经说过:“我们需要给对方时间,好好冷静一下。”
  她说我跑累了,想要歇歇;可他说,不用跑了,Game Over。
  Game Over。他可以当作过去都没有发生,将存档清零重新来过吗?何洛不能。
  坐在他身后,傻傻地画他的侧脸,在橘黄色的路灯下,他笑着说:“何洛,我记你一辈子。”
  当萤火虫轻盈飞舞的时候,他说:“和你在一起,我就会很开心。”
  他们拥抱,亲吻,在冬天里她捧着烤地瓜,他捧着她的手。如果没有他,她的生命都是空白。而他居然轻描淡写,说:“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种人。”
  何洛在街角骤然迸发,低头哭泣。可你就是我想要的那个人啊。你曾经牵着我的手,说:“我和你想的一样。”是吗?我想的是一辈子和你在一起,那你呢?
  她浑浑噩噩在雪中站了半个小时,整个人都要冻透了。打了一个冷战,上下牙关碰得咯吱咯吱响,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他转身的地方,茫然地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我要回家。”何洛想,趁胸口还有一丝热气,快回去。这里太冷了,母亲的怀抱在哪里?
  车窗外缤纷的灯光打在面颊上,还有满街欢笑着的人海浪涛,在窗外无声的翻飞。一切和三年前没有不同,只是身边没有他,没有羞涩相握的一双手。
****
  何洛选了更多的课,让自己在忙碌中学习遗忘。不是不想挽回,分手来得太快太突然,她尚且不敢相信这已经发生了。写email问章远:“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不要怕我接受不了,我要一句实话。”然而他没有回答。
  还有继续追问的必要么?一定要说,我没有你就活不下去了。也许这是真的,但何洛说不出口。她有她的矜持和骄傲。
  沈列跑来找她,笑着抢走她的书包:“喂,周六下午,不要去图书馆了,来看我们话剧社彩排吧。”
  “我一窍不通的。”何洛摇头。
  “我们这次的选材改编自《安提戈涅》,古希腊悲剧。”沈列嬉笑着说,“能不能请你舅舅来给提供一些意见?有他把关,我们参赛的胜算还会大些。”
  “什么比赛?”何洛惊讶,“还有,你什么时候参加了话剧社,我都不知道。”
  “几所高校连评。”沈列说,“你当然不知道,我的这些小事儿,又很少告诉别人。”
  “噢……”何洛笑笑,不再说话。
  沈列说:“知道我为什么参加话剧社么?因为有接触女生的机会。平时女孩子们一个个心高气傲的,特别难相处。等到演话剧,就积极主动地扑上来,握住我的手,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喊着,啊!亲爱的……”
  他顿了顿,看何洛津津有味地听着,继续说:“那女孩子握着我的手,喊,啊,亲爱的爸爸!”
****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好友知道寒假中发生了什么。田馨颇为忿忿:“章远生在福中不知福,下次我一定胖揍他一顿,然后栓根绳子把他拽回来。”
  何洛笑了笑,靠在她肩头,眼角垂下来,低声叹气:“如果拽得动,还会分手么?”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何洛说,“只要章远认真地想清楚了,他想做什么我都无条件的支持。我最希望的,不是出国,不是读研究生,是我们两个能在一起。但每次我都不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句话,好像我低三下四苦苦哀求似的。听过《我只在乎你》么?其他的我都很喜欢,可最后一句,‘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太卑微了。”
  何洛的头脑想要爱的有骨气有尊严,但一颗心却没有骨气地疼着。上微观经济课的时候也是恹恹的,在纸上乱画着蛋糕、冰激凌,说:“这是第一次,他过生日的时候,我没有送他贺卡。”
  “选了我们系的课,你不专心听讲,还想那个烂人!”蔡满心气得去抢她的笔记本。何洛不给。两个人在课堂上咬牙切齿,一言不发地拉拉扯扯。
  蔡满心一松手,何洛不提防,本子刷地滑出去,甩到长条课桌的尽头。沈列回头看看,伸长手臂帮她捡回来。
  “你看这臭小子,一向最鄙视社会科学了,现在屁颠屁颠来听课。司马昭之心啊。”蔡满心哼了一声,抿嘴一笑,“其实,你不觉得沈列不错么?他真的真的真的比章远好。”
  “我没有说他不好。”何洛说,“但你知道,感情是沉没资本。不一定是因为他处处都作的最好,但却是我已经投入太多,收不回来。”
  “知道是沉没资本,你还继续投资?”蔡满心撇嘴。
  “是啊,我选择损失最小化。”何洛笑笑,“我总希望自己不会最后清盘破产。”
  蔡满心叹气:“爱情它是个难题,其实没什么道理。”又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在乎一个人,你说,怎么才知道,自己是否爱上一个人?”
  何洛想了想:“初来乍到的爱情,让你变傻变笨变胆小,在他身边不敢呼吸语无伦次;但如果真的爱了,会很勇敢,不,是非常莽撞,根本不计较后果。总之,完全不是你自己。”
  蔡满心松口气,“还好还好,我没有迷失自己的经历;我想我以后也不会。没有什么比自我更重要。”
  “Sooner or later。”何洛颇不以为然地说,“这话我也说过。但爱情没来时,说什么都是空谈。”
  所有的讨论都是空谈。何洛每夜辗转反侧,骄傲的自我被痴情的自我打败。没有自尊就没有吧,低头就低头吧,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虽然心太急,更害怕失去你。她想着田馨说过的话,想念就哭出来,这很难么?如果下次回到他面前,痛哭失声,他会不会手足无措的拥抱自己,说“别哭了,眼睛变成桃子,我就不要你了”。几次梦到这样的场景,醒来时说不出是希冀还是苦涩。
  赵承杰忽然在QQ上发来消息,劈头就问:“你和章远还在一起么?”
  何洛一怔,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并没有告诉老同桌冬天发生的事情,于是支吾着,“哦,还是老样子。”
  “我连续几天看到他和同一个ppmm吃饭,神态亲密。”赵承杰说,“我逗他,说给我遮口费,否则就要告诉给何洛。他说,哦,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们已经分手了。他这样说么,什么语气?无限缅怀,还是云淡风轻。后者吧。
  他身边的漂亮女生……何洛狠狠敲着键盘:“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
  赵承杰继续写道:“难道不是你提出的么?他们都猜,你去了北京,便看不起留在省大的我们了。”
  何洛心中苦涩,还要打一个笑脸,说:“:) 为什么不猜是他喜新厌旧?嫌我不够漂亮。”
  赵承杰沉默良久,头像才开始闪动,“早先喜欢他的漂亮女生还少么?怎么会是他提出的……他那么爱你,那时候还站了二十多个小时去北京看你。”
  “下机了,下机了!”机房的老师促摧着,“大家赶紧存盘……那边,那边的女同学,快走了,马上断电。”
  何洛不敢回头,肩膀耸动,已经泪流满面。
  他那么爱你,那么爱你。
  是的。那么爱我,爱过我。
****
  何洛打电话对寝室的人说自己去亲戚家,然后背着书包在午夜的大街游荡,随便上了一趟夜班车,流光飞舞的霓虹幻化出无数往事。温暖的牵手,寒冷冬夜的踟蹰,她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沉默着,眼泪遏制不住地流下来。
  坐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永和豆浆里写了一封长信,追述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当我提起笔来,眼泪就忍不住涌出来,哽住呼吸。”她写着,“你还记得么?女篮训练时你捉住我的手掌;我牙疼时你推荐的牙医;你吃过我的棒棒糖,说酸的牙都倒了;你借了一辆除了车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吹着口哨带我去兜风;你一天给我写四封信;你风尘仆仆站了二十多个小时来看我;你叫我野蛮丫头;你说,何洛,我记你一辈子。”
  “但你说放手,就放手了。你有没有想过,此后在我身边的人就不是你了,或许你并不在乎,是么?但想到你身边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会难过得心疼,疼得我恨不得自己没有长这颗心。我知道,你很累。我也很累。我也想停下来喘口气,歇息一下。我一直认为我们是同伴,走累了,互相拉一把,谁也不会丢下谁。可是,你说,你走吧,我们不是同路人。我们的感情,是彼此的负担吗?”
  她一气写下来。第二日是周末,回寝室补觉,睡得神清气爽,再看自己的信,语气卑微,如同落难少女匍匐在尘埃里,亲吻王子的脚背,恳请上天救赎。
  章远可以冷静地说出分手,没有争吵,没有犹疑,定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又怎么会是一封信能够挽回?
  捧出一颗心,哭着闹着求别人回头,这样的事情何洛做不出来。
  如果对方心肠冷硬,摇头拒绝呢?输了爱情,至少还要留住尊严。
  她不想自取其辱。
  当哭泣和伤心都开始麻木,何洛不禁问自己,对他,还真的是当初那么深爱么?为什么他说分手自己就答应,不去挽留,不去争取?他,一次又一次地沉默,恐怕从来不曾想起自己的感受。
  从秋天到分手,他对你嘘寒问暖么?他体会过你的忧伤快乐么?他询问过你的近况么?他和你深入探讨过人生和未来么?
  没有,是吧。
  你的理想和他的梦一样么?你觉得他奋发进取么?你认为他的前途光辉灿烂么?你相信他能超越你的一切么?他的人生道路和你追求的有交集么?他可以给你想要的生活么?
  不是,对吧。
  你对他,真的还是爱么?所谓的坚持和伤痛,是对他的眷恋,还是对于美好少年时光的怀念?
  你能否保证,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他相守一生,无怨无悔。
****
  天气热起来,何洛茫然地打开走珠香露,紫丁香的味道在午夜绽放。家乡常见的花朵,花语是“初恋”,馥郁的味道闻起来有些忧伤。
  她第二天要去参加托福考试。何洛的听力一向不错,语法和阅读更不在话下,此前作了几套模拟,考试当日浑浑噩噩被蔡满心拉着早起去考场。
  路上凉风一吹,头脑清醒很多。她没有吃早饭,口袋里装着前一天买的德芙黑巧克力,掰下小小的一块,细细品尝着熟悉的香味。
  悠闲如昨日午后,心头是点点惆怅。
  多少年了,三年,哦,是四年前,那时章远还遥不可及,每天准时出现在日记里。想起考的砸锅卖铁的物理,想起他教她打篮球,帮她复习,想起期末大考前他递过来的黑巧克力。
  “放松心情,祝你好运!”章远说。
  “啊,都给我了,那你呢?”
  “我的运气一直都不赖。”他扬着头,微笑,何洛被他感染,自信满满。世界一瞬间充满夏天的味道,绚烂起来。
  而此刻,只有朝阳眩目,前路一片灿然。
  蔡满心看她吃得投入,双眼微阖,揶揄说:“喂,别光享受丝般感受,一会儿忘了答题。”
  何洛挤出一丝笑容,她明白,自己要迈出这一步,已经和他向着不同的方向。
  回到寝室已经是中午,懒虫叶芝睡眼惺忪,问:“怎么样?答得顺手么?”
  何洛说:“一般得很,估计是不可用的分数。”
  蔡满心在走廊听到,跑过来掀起门帘,探头说:“别听她胡说。有几道题目我拿不准,她的答案和我都八九不离十,其他的肯定更没有问题。我可是模拟650的选手。”
  何洛掐她的鼻子:“是是,你每次都650,就不行我考个560?”
  “怎么会,我相信你,铁定600以上。”蔡满心说,“再说,这次考不好,还有下次呢么。”
  “算了,那说明我水平有限。”何洛摊手,“我也不会浪费GRE、TSE的报名费,老老实实读本系的研究生好了。”
  “你真不上进!”蔡满心噘嘴。
  “只有出国才是上进吗?”何洛笑出声来。
  “别争了别争了。”叶芝倒下继续睡,蒙头前嘟囔了一句,“何洛潜意识里就是不想出国,能不考gre最好。”
  何洛转身不语。
  蔡满心瞪大眼睛看她:“你还抱有幻想么?”
  “什么幻想?”何洛装傻。
  “你该为自己想想未来了,不要让别人左右你的理想。”蔡满心跺脚,“有的人值得,有的人不值得。”
  “我知道,我都想明白了。”何洛说,“但是很多事情,不是说忘就忘的。”
  “我去吃午饭,懒得理你。”蔡满心愤愤不平,甩下门帘,“他这几个月,给过你只字片语的解释?”
  无从解释。
  他不是从前的他了。
  就在这一瞬,忽然发现曾经深厚的感情已经荒芜。
****
  寝室静悄悄的,没有开灯。向南的窗外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正午明晃晃的阳光斑驳地洒在长木桌上。
  何洛拉开抽屉,里面一沓雪白的信封,最上面两个,装着她写给章远的信,不曾发出的信。
  第一封是自怜自艾的长信;第二封写在昨天晚上。只有一行字:“明天我要去考托福了,你又在做什么呢?再见,我初恋爱的人。晚安。”
  疲累,心中无比疲累。
  凌晨时分,何洛忽然清醒。no more no why, no more no cry。
  爱情走到尽头,人生还漫长。你放手了,我就了无牵挂地去飞翔。
  这些,我都想明白了。请你,给我时间去遗忘。

24.  别让情两难

  如果不是想再回到你身旁
  我早对命运投降
  -----范文芳&张信哲《别让情两难》

  =======
  话剧社的剧本写好,何洛拿给舅舅洛大使,他看过后赞不绝口,还兴致勃勃地说可以去指导同学们彩排。剧本是蔡满心改写的,一老一小一见如故,排练后又讨论起《安提戈涅》所涉及的法律与伦理之间的冲突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
  洛大使说:“孩子们都饿坏了吧,这顿我做东,咱们边吃边聊。”
  沈列一直在忙道具,出了一身大汗,花着脸跑过来:“舅舅,给您添这么大麻烦,怎么还能让您请客?”
  蔡满心大笑:“喂,不要套近乎!分明是何洛的舅舅,怎么成了你舅舅?叫洛老师,或者洛大使啊。”
  何洛脸红,沈列摆手:“你你,我紧张还不行,头一次见到副部级的大官,说都不会话了。”
  洛大使缓缓点头,笑得颇有深意:“大家都是洛洛的好朋友,一样叫我舅舅,也没有关系啊。”
  隔了几日,何洛去舅舅家吃饭。舅妈笑着说:“听你舅舅说,有个姓沈的男孩子在追你?”
  何洛吃着黄焖鱼,险些被刺哽住:“哪儿有的事情?我都没听说过,舅舅是哪儿听的?”
  洛大使道:“我这三十年的外交官是白做的么?察言观色,揣测别人的潜台词,你们这些小毛猴,可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沈列的关心,何洛不是没有感觉,只不过他向来拿捏得当,保持着好朋友的安全距离。原来他不表达,是因为有章远在;现在呢?何洛心慌,她从没有想过,如果沈列说了,自己是要接受或者拒绝。或者说,她每次想到这个问题,就习惯性的躲避。“舅舅,我现在不想这些。”何洛说,“大学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现在谈什么感情,都太没有稳定系数了。”
  “但年轻时的感情最真挚。”洛大使说,“这个世界上和你思想契合的人也许有很多,但最后走在一起的,是彼此真正理解包容的人。沈列这孩子不错,很有内秀,看上去嘻嘻哈哈的,其实很懂得体贴别人。”
  何洛自小就把舅舅当作家中的传奇人物,他的话自然会仔仔细细去想。是时候放弃过去了吧,那个人最近在关心什么,在忙碌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和他,已经形如陌路。
****
  当信息可以以光速传播,随之而来的是无孔不入的八卦新闻。经过无数人的加工传递和再造,已经变得光怪陆离。所谓的何洛的新恋情,章远每日早出晚归,还是听说了七八个版本。有说他们形影不离的,有说他们牵手并肩走在学校林荫路的,有说那个男生暑假要随何洛回家拜见父母的……赵承杰在省大的分部读医科,骑车跨越大半个城区来找章远,一见面吓了一跳。“老大,你多少天没刮胡子了?”他问,“都变成山顶洞人了!”
  “忙,没时间。”
  “吃饭总有时间吧。”赵承杰拉着他到校外的小饭馆坐下,随便点了两个菜。
  等待的时候,章远从兜里摸出一包烟和打火机来,递过去:“要么?”
  赵承杰连忙推辞。章远也不多话,兀自点了一支。看到赵承杰勉强掩饰的问询目光,笑笑说:“最近总熬夜,提提神。”
  “女人的事情,过去就过去吧。”赵承杰安慰,“我同桌心高,这样的女生作朋友很好,作女朋友太累人。”
  “女生都挺累人的。”章远微笑,“大脑结构和咱们不一样。来,吃菜,不说这些了。”他要了两碗米饭,风卷残云,末了还把肉片青椒的菜汤拌了饭,心满意足地说,“啊,还是吃饭香!我居然才想起来,昨天到现在只吃过一包方便面,还是干啃的。”
  “你忙什么?忙着追mm?”
  “什么啊!”章远掰着指头一一细数,“专业课、补考、英语四级、编程大赛,你说,哪个不要人命,我闲着了么?还追mm。”
  “那天我过来打球,看到你和一个ppmm开开心心地吃饭,你还帮人家端茶递水的。”
  “哪天?”章远思忖,“ppmm?你说个子不高,卷发大眼的那个?”
  “难道还有好几个?”赵承杰哭笑不得。
  章远正色道:“噢,张葳蕤啊。她只不过是普通朋友,那天她看到校报上公布编程大赛的获奖名单,过来祝贺我。你不要乱说,人家女生还要面子的。”
  “那第二天呢?”赵承杰不服气,“她连续两天来祝贺你?”
  “头一天她问我要今年的编程比赛试题,说有师弟想参考。我回去默写出来给她。”
  “就这样,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
  赵承杰暗叫不好,苦着脸讨好地笑:“老大,和你说件事情,你可别打我。”他把在网上遇到何洛的事情讲了一遍,又说:“如果我同桌为了和你赌气,随便抓了个男朋友,我罪过就大了。”
  章远半晌不语,掏出一支烟,没有抽,慢慢扯着,一点点碾碎。“我想到是谁了。”他说,“不会是随便抓的,还不错,挺好的。”
  那个男生,应该会让何洛舒展紧蹙的眉头吧?这点恐怕是自己永不能及的。也许她以为自己提出分手是一时头脑发热,然而这个念头在心中盘桓许久。
  每次分开的时候,都盼望着赶紧见到她;然而每次重逢,都不敢直视她。何洛的目光太凌厉,语气太咄咄逼人,让他没有台阶无法示弱。可以探讨的话题越来越少,当秋天坐在风里,一个望着天,一个望着寂寥的草甸。
  何洛的世界太遥远,他的世界她不屑一顾。
****
  快要到期末的时候,学校组织献血。说是义务,基本所有体检通过的同学都被要求参加,有人提出异议,但更多人乐在其中。学校和系里一共发了四百元的补助,每人二斤红枣,食堂里有免费的鸡汤,更给大家三天额外的假期。
  周欣颜嚷着说又有时间又有钱,可以去泰山了。她的男友是沈列的同寝室友江至尧,定向越野赛时对她冷嘲热讽,后来却积极主动把受伤的周欣颜送去校医院,又每天骑车带她上下课。一来二去,两个人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在一起也一年多了。听到周欣颜的雄心壮志,叶芝咯咯地笑:“晕倒在泰山上,江至尧可没办法送你去校医院。”
  江至尧板着脸:“听她叫得欢,就数她运动少,血管细,刚才医生两针都没找到血管,整个大厅就听她吱哇乱叫。”
  “怎么,不服啊?”周欣颜挥拳,“你看看人家沈列,一早备着保温瓶,刚献了血就去食堂打鸡汤回来给我们寝室,你学学人家!”
  “臭小子,啊,连我们自己寝室都没有,却打给你们。”江至尧斜眼看沈列,不怀好意地笑。
  “打给女生寝室怎么了?”沈列一脸坦然,“咱们本来就男多女少。再说了,打给你们,用保温瓶能够么?来一洒水车还成。”
  “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周欣颜笑,“不过幸亏你预备着保温瓶,要何洛出来,且等呢!”
  “她怎么了?”沈列急问,“不是也找不着血管吧?”
  “你自己去看咯。”她眨眨眼。
  沈列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大厅,看何洛正坐在椅子上揉着太阳穴,满面倦容,不禁有些担心,走过去问:“怎么了,头晕?我去给你拿点糖水?”
  “诶,没事儿。我好着呢,这不是红十字会的同学都在作志愿者么。”何洛摆手,“刚才有个男生晕血,那么大个子,两眼一翻,扑通一声就倒了。我们好几个人累出一身汗,才把他扶到一边去。”
  “那你还不赶紧回去歇着?逞强。”沈列努努嘴,“看其他志愿者,哪个是今天才献血的?对了,你又什么时候加入红十字协会了?你还报了暑假的GRE班,是么?想要忙死啊?”
  何洛微微一笑:“死不了。”
  沈列叹气:“我只希望,你作的事情是自己真正喜欢,能让自己真正开心的。我很久没有看到你笑得那么开心了。”
  “哪么开心?”何洛歪头。
  章远来北京的那年。沈列忍住,他从没再见过那样的何洛,慧黠灵动,像小孩子一样把开心写在脸上,撒着娇,表情一瞬间有一百种变化。
  可她现在只有两种表情:茫然和微笑。
  沈列想要走近些,但是何洛如同一团雾气,远远的可以看清轮廓,走得越近越让人捉摸不透。
****
  暑假来临,何洛本来不打算回家,她报了GRE班,买了号称“红宝书”的gre词汇精选,但是只背了一个list。她计划着抽出时间来突击一下,怎么也要在开班前通读全书。
  同寝室四个姐妹合伙买了电脑,名义上是为了编程为了练习听力,实则方便众人在资源丰富的校园网上下载动画游戏电影电视mp3。在周欣颜的带动下,大家开始看日剧。无论是谁的机时,推开门,都能看到一个女生蓬头垢面坐在电脑前,带着耳机傻呆呆地哭哭笑笑。
  童嘉颖一向自律,此刻也受不了诱惑,想看,又想学,于是一咬牙,让叶芝给自己的上机账户设置了密码。她说:“如果你看到我非要看电视,就狠狠地骂我好了。”
  叶芝笑得开心:“好呀,有人求着我数落她,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以后你就是我的出气筒了。”她没得意两天,就屡次被骚扰。童嘉颖一路追着她,从教学楼到图书馆,说:“喂,我今天考试结束了,把密码告诉我吧,我可以放松一下了。”
  叶芝咬牙切齿:“你放松了,姐姐我明天的世界通史还没有复习呢!”
  回到寝室余恨难平,又在卧谈会中对童嘉颖大肆声讨。
  何洛家中有卫星电视,早就看过《东爱》之后一系列经典日剧,所以并不沉迷。她让出自己的机时,寻空去自习室背单词。六月末的北京开始燥热,只有图书馆有空调,每天一开门,就有千百学生呐喊着冲进去,饭盒里面的勺子叮叮当当响得热闹。门卫向来只敢将大门开一条缝,否则有被千军万马踩成照片的危险。何洛一般都抢不上有利地形,索性带一条小毛巾,每一个小时去一次水房,冷水打湿,不断拍拍额头,聊以降温。
  单词背了后面,忘了前面,放在书上认得,单独拿出来相看两厌,何洛只觉得背到秃顶也记不住。回到寝室,又是一群人叽叽喳喳,更让人心情烦乱。
  当沈列提议期末考试后去北戴河,周欣颜热烈响应,又来游说何洛。她没多想便答应了,再问有谁,发现一对一对都是情侣,不觉有些尴尬。沈列看出她的犹豫,主动说:“反正铁路系统在那边有疗养院,可以拿到优惠价格,你看看周围的朋友还有谁想去,可以一起叫上。”
  童嘉颖说:“车票好贵。”
  叶芝说:“大灯泡,我才不作。”
  蔡满心说:“没追求,北戴河那种开发过度的海滨没看头,要去就去没什么人去过的!”
  田馨说:“我爸妈想我了。”
  李云微家里出了一些事,根本没有旅行的心情。
  身正不怕影子歪,何洛想,自己也没有什么好怕的。虽然风言风语传的很多,但沈列从来没有明示。而她的生活就像一页新翻开的日记,空白的,但昨天书写得那么浓烈,力透纸背,在今天这一页留下凹凸的痕迹,不小心,就看到往事的背影。或许有新的故事写在上面,就能掩盖一切。
  何洛并不抗拒生活的转变,只不过她提不起力气去追求什么。她看着沈列忙里忙外地筹备众人出行的计划,话很多,又贫嘴,又细心,一切打点得周全细致。眉目清朗的男孩子,平素嘻嘻哈哈,认真的时候会把眼睛睁得很大,严肃时会用拇指托着下巴,食指关节轻轻顶在挺直的鼻翼下。但此时喊他一声,他回头看到何洛,马上就露出真心的笑容。
  从来都是他哄着自己开心的,不用费力去迁就。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他说,我们在一起吧。
  如果他说。
  你会答应么?
  何洛收拾着书包,甩头,骂自己自作多情。周欣颜一点都不着急,把所有准备工作丢给江至尧,仍然开开心心看着刚下载的日剧,柏原崇和佐藤蓝子主演的《一吻定情》。何洛说:“你要早睡啊,小心明天起不来,赶不上火车。”
  叶芝说:“咦,真难为她还在看,那么难看的女主角,好大的耳朵。”
  周欣颜反驳:“那是特色,大眼睛大耳朵大嘴巴。再说了,有帅哥,柏原崇啊,真是美少年。”
  何洛瞟一眼:“哦,是《情书》里面那个小孩子吧。”
  “是日剧吗?”叶芝问,“讲什么的?名字不错。”
  “电影。故事不能说,说了看起来就很无趣了。”何洛耸肩,“你自己借来看吧。”
  “主题就是,追忆似水年华。”周欣颜插话,“一段夭折的早恋。”
  何洛笑她:“两个人彼此都没有开始,怎么算夭折?”
  “对对,是胎死腹中的早恋。”童嘉颖帮着措辞,“开始了,但又早早结束,才是夭折的早恋。”
  何洛心中大恸,只一个词,轻易击中死穴。夭折的早恋,所有年华似水,只能追忆。
  叶芝拼命冲童嘉颖使眼色。“我又说错话了?”童嘉颖马上反应到,急忙辩解,“唉,我不是在说你啊,洛洛。”越描越黑。
  “我没事。”何洛摆手,缓缓坐在床沿。大家都不说话,电脑屏幕上闪烁着高中生活支离破碎的片断,一惊一乍的女孩,冷傲的男孩,这些都与自己的经历不同,然而那些花季时期的梦想与憧憬、苦涩与甘甜,纷至沓来,在炎炎夏日中冰冷闪烁,如同北极圈内变幻的极光。
  以为自己的感情不再附庸与他,总会有新的生活,终有一天曾经的一切灰飞烟灭。可是,想到那一日,心中莫名的失落。何洛瞥见床角的红宝书,问自己,这是你最想要的吗?看看手中去北戴河的火车票,问自己,这又是你想要的吗?
  如果自己选择了沈列,会全身心的投入么?这样对他,对自己,公平么?
  曾经以为自己会安心地追求新的生活,满足于留一段回忆咀嚼经年,明明觉得回头这样的想法极尽荒唐无聊,为什么走过初吻的街角,总还有心痛想哭的感觉?时间会冲淡一切,谁能告诉我,那需要多少年?
  这半年来,前进或是后退,反反复复,几次三番地折磨着自己。是什么支持着我到如今还念着你,为你哭哭笑笑?无他,唯有爱你。
  何洛如同醍醐灌顶。她把车票和退票手续费交给沈列,对上的是他惊讶而了然无奈的目光。
  “你已经作了决定,是么?”蔡满心问。
  “对。”何洛坚定地点头,“我忽然意识到,这半年来,我一直没有去尝试,不是因为我绝望了,而是因为太伤心,伤心的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面对一切。我还年轻,我还有力量被打击,我想,我还能投入更多的沉没成本。”
  “你自己都说了,忘不了他,是因为忘不了纯真的高中时代;或许,也是你不甘心他先放手呢?”蔡满心着急,“如果他现在还不接受你,如果他有了新的女朋友?”
  “那我就抢回来。”何洛数着手指,“不甘心也好,怀念高中也好,沉没成本已经太多也好……无论什么原因,现在的结果都一样。那就是,我能想到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只有他。”
****
  坐在高中同学聚会的饭店里,何洛有些局促不安。她离开北京时信誓旦旦,要和章远心平气和地聊一聊,然而近乡情怯,刚才来时路过省大,看见黄白相间的主楼,已经让她紧张地扰乱了呼吸的节奏。
  再见到章远,第一句话要说什么?“你好吗”还是“我回来了”。何洛的心情紧张,不亚于初次恋爱的女孩子,要对心上人磕磕绊绊地表白。
  田馨看出她的心神不宁,拍拍她的手背,说:“喂,你此前说不回家,今天又忽然杀回来参加同学聚会,难道还不想见到某人?怎么神色恍惚?”
  何洛抿嘴一笑。她盼着章远赶紧出现,但又希望等待的这一刻被无限延长。
  包厢的门推开了,大厅嘈杂的人声涌入,啤酒的酵香扑鼻而来,空气的对流掀得长窗前的白纱帘不断翻飞,晚风带来沁人心脾的凉意。
  “兄弟们来得早啊!”他略微低沉的嗓音有一些疲惫,何洛听得出。她忍不住回头,想看看他好看的脸是否也有些憔悴。果真比半年前要瘦削一些,脸部轮廓更加清晰坚毅。能看出刚刮的胡子,下巴稍青。何洛在一瞬间回忆起新生的胡茬贴在脸颊上时微微刺痛的感觉。
  如同下一瞬,柔软的心所感受的触感。
  她看见女孩子玲珑剔透的笑脸从章远背后探出,大大方方冲大家摆手。“不介意我一起来吧。”
  “怎么是她?”田馨说得大声。章远望过来,看见何洛,不禁一怔。
  何洛扭转身,握了握田馨的手:“吃菜。与我们无关。”
  “她!叫什么来着,那个小丫头,贼心不死的那个!”田馨努力回忆。
  “郑轻音。”何洛去夹凉菜,粉丝细滑,几次从筷子的缝隙中溜掉。
  已经来了十五六个同学,一桌坐不下,大家又嫌两桌说话不方便,所以将两张圆桌并放在一起。现在多了两个人,地方就显得有些拥挤,已经坐下的人把椅子挪近,串出两个位置来。
  “真麻烦!”田馨自言自语的语气,但嗓音放得很大。
  “我给您老斟茶,还不行么?”章远笑着,拿起桌上的大可乐,将田馨面前的杯子倒满,又顺手将她周围几个人的杯子也满上。轮到何洛,他将杯子递过去,深深地凝视,“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他们说你整个暑假都在北京。”
  “哦,谢谢。”她的语气礼貌而疏远,翘起手指,优雅地接过杯子,尽量不触碰到他的手,“我也是临时决定的。爸妈一直在念叨,说难得有个假期,哪怕回来一个礼拜也好。”
  “什么时候走?”
  “这个周末。”
  章远“哦”了一声,又去和别的同学打招呼。郑轻音坐在他身边,扯他的衣襟:“别太向前弯腰,衣服要吃到菜汤啦。”
  田馨“嗤”地白了一眼:“你很悠闲啊,是不是所有年级所有班级的聚会,你都会拨冗出席啊?”
  郑轻音对她的嘲讽不以为意。她嘻嘻一笑,吐吐舌头:“没有啊。除了自己班的聚会,我就来你们这边了。多亏我们班篮球队那群男生一直和他们教练有联系,否则大海捞针,我去哪里找啊?”
  “找不到就别找,找到了也白找。”田馨嘟囔着。
  “噫,我这次过来,是很想拉两个班打一场球呢。我们班上那些臭小子夸口,说现在一个个练得特别神勇。我自己也很想看啊,这一年在香港,没有看到太多个子高的男生。”
  “你去香港了?”有人插嘴问。
  “对啊,读了港大一年的预科,补习英语,然后秋天的时候去多伦多那边。”郑轻音瘪瘪嘴,“香港没有那么好玩儿,人生地不熟的,我还是最怀念高中了,可以站在操场边看球。”
  田馨扭头看何洛,用手挡着脸,嘴型在说:“花痴。”
  几个男生七嘴八舌回忆起高中一起逃课打球,在操场上远远望见班主任,四下逃窜的日子。
  “高放最狡猾。”赵承杰说,“还绕道数学办公室把全班作业本拿回来,说什么帮白莲取本子去了。结果被小林老师一眼识破,说,你这小子,哪次打球能少了你?下次记得洗完脸,也把脖子后面的汗擦干净。”
  何洛和大家一起笑,想起那些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日子,心中五味陈杂。
  郑轻音举手发言:“是是,那时候总看到你们打球。有一次我在场边路过,险些被砸到,要不是章远拦下来,脸上肯定好大好大一个球印。”她说着,还伸手在脸前比划了一个大圆圈。
  “装可爱。”田馨咬牙切齿。
  “好像有这回事儿。”章远半晌没说话,此刻悠悠开口,“不过,我记得当时那个球,是飞向我们班女生的。对不对?”他目光望向田馨。
  田馨连忙推推何洛。她正在发呆,赶忙回神:“啊。好像吧,也许。”怎么会不记得?还有你画的Q版篮球少年,你说,“中午到操场上来,我的第一个进球是送给你的。”然而此刻,章远就在桌子对面,又好像距离那么遥远。
  这一餐吃得无味。酒过三巡,有人哄郑轻音唱歌,说你去了香港那么久,来首粤语的吧。她也不推托,大大方方唱起王菲的《约定》,捂着话筒眨眨眼睛:“高音上不去,大家不要笑话哦。”
  田馨抢过另一只麦克:“我唱周蕙的国语版,你一段,我一段,上不去的地方我带你。”她又鼓起美声嗓门,喊:“章远,去看看何洛哪儿去了,去个洗手间这么长时间。”
  赵承杰挨着门,说:“我去吧。”
  “给我站住。”田馨跺脚,“其他人,统统听我唱歌,一个不能少!”
****
  章远在饭店门前看到何洛。“躲开躲开!”有人喝多了,跌跌撞撞晃过来,把着墙角大吐特吐,将她推了个趔趄。他大步迈过来:“没事儿吧。”伸手去扶住何洛的胳膊。她侧身避开,抬起头,说了一声“谢谢”。这一晚她都如此礼貌客气,中规中矩的回答,比视而不见的冷漠更加疏离。而她闪躲着一切身体上有意无意的接触,仿佛在说,“Stop!不要碰我。”
  抬起的手又放下,章远摇摇头,有些无可奈何。
  沉默着,两个人隔着半臂的距离,隔着一个拥抱的距离。
  “你的托福成绩出来了?”章远问。
  “633,作文5分。”
  “不错么。”
  “嗯,大部分学校要求600以上,作文是4。”
  “那你暑假报名学什么?”
  “GRE。”
  “哦。”
  “就相当于研究生入学考试,申请读美国硕士博士的都要提供成绩,免不了的。”何洛解释。
  “你打算读硕士还是博士?”
  “我还没想好。”何洛说,“我不一定非要出国的。”只要你开口,你开口留下我。
  “为什么?”章远问的干脆。
  为了你。何洛垂眼:“我爸妈都在国内,尤其是我爸的公司,走不开的。就算我出国,也会回来找工作。”
  “那又要多少年?”章远说,“现在国内工作也不好找,一个萝卜一个坑,等你学成归来,和你同时期的人已经占据了很多先机。”
  “那你觉得,我应该不出国,直接在国内工作?”何洛侧头。
  “要看你自己的选择。”
  又是这样的答复,以前可以说你尊重恋人的选择,现在成为普通朋友,要你给我一个肯定的建议,这很难么?即使有心留在章远身边,何洛又怎么可能说出你想我怎样,我就怎样的话来。
  她说:“也很难讲。如果在国外有工作经历,再回来求职,起点会比较高。一个萝卜一个坑,我可以给自己挖个新坑。”
  还是老样子,倔强的,不服输的女孩子。或许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或许下次她身边就有另一个他的出现,很多中肯的话若是不说,恐怕再没有机会。章远忍不住说:“何洛,你有的时候太要强,太倔强了。”
  “嗯?”何洛抬头。
  “很多时候,你太坚持自己的想法,没有从别人的角度出发考虑,不听别人的劝说,你会习惯性反驳别人的意见。”
  “我哪儿有?我只是阐述我自己的想法。”
  “看,你现在就在反驳。”
  如果不反驳,就是默认自己固执;如果反驳,就是用事实证明自己固执。真是个逻辑陷阱!何洛抬头,愤愤地看着章远。他的眼神她猜不透,何洛不知道,他心中对昨天的一切是否有丝毫的怀念。
  章远无可奈何地笑:“以后这样的话我也不会再说,其实很得罪人的。”
  何洛望着他转身,忍不住说:“喂,你并没有得罪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也不会和别人说这样的话。”
  章远回头,目光渐渐柔和下来:“田馨等你捧场呢,快进去吧。”
  田馨一向是麦霸,好在她功底过硬,一般流行歌曲都模仿的惟妙惟肖,大家也不和她多计较。郑轻音开开心心策划着篮球赛,看章远回来,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章远说:“最近都很忙,好不容易和别人接了一个项目,决定废寝忘食了。”
  赵承杰笑:“你不早就废寝忘食了?今天怎么舍得刮了胡子过来?下次让大家看看你的山顶洞人造型啊。”
  何洛聊了一会儿,有些疲惫,她起身说:“我爸妈让我早些回去,我先走,你们大家玩儿的开心些。”
  田馨不断怂恿:“护花使者,护花使者呢?”
  “我去公共汽车站,很近。”何洛说,和众人一一道别。
  “你们就忍心让她一个女孩子摸黑回家?”田馨向窗外一指。北方七月,八点多的天空依旧半明半暗,她不禁气馁。
  “我去好了。”章远起身。
  “你还回来吗?”郑轻音问。
  田馨瞪她:“你不是有专属司机么?我们陪你等。”
  赵承杰埋怨田馨:“人家的事情你跟着瞎搀和什么?你鼓捣章远有什么用?何洛如果当初看不上他,现在一样看不上,何必一次两次让章远去碰壁?更何况,她不是在本校有了男朋友?”
  “胡说!”田馨瞪眼,“哪儿来的谣言?我说怎么这两个人别别扭扭的,原来是你们瞎搀和。何洛如果有半分想和别人在一起的意思,至于千里迢迢跑回家,就为了呆上三五天么?”
****
  章远追出门,何洛已经在马路另一侧,信号灯变红,眼看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人海中。他急忙从车流中穿过,一辆出租停下来按着喇叭,司机探头大骂:“赶着投胎啊!”心灵的感知总是奇妙,何洛下意识地回头,章远仓促跑来,两人并肩走向车站。
  “他们开车很猛的,小心点。”何洛说,“你总是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最近还常常废寝忘食么?”
  “还好,就是忙起来,每天半包烟顶着。”
  何洛蹙眉,“小心肺炎!”
  “肺炎?所有病菌都被烟熏死。”章远笑,“直接肺癌了。”
  “口无遮拦。”何洛啐他,“没人管你么?女生多数不喜欢闻烟气。”
  “又都不是我女朋友,凭什么指手画脚?”
  何洛无语。
  章远顿了顿,问:“那,你也看着沈列,不让他抽烟么?”
  何洛哑然失笑:“我又不是他什么人,凭什么指手画脚?”
  “真的?”
  “骗你做什么?”何洛又补充一句,“我们始终都是好朋友,仅此而已。”
  心情变得轻松起来,章远问:“你十一回来么?”
  何洛想想:“不一定。同时复习gre和专业课,我怕自己没有时间。我寒假肯定回来过年的。”
  “但我又不一定在。”章远说,“最近项目做的顺手,和别人一起做了百姓超市的物流管理系统,他们的老板是烟台人,还说寒假希望我们去山东那边看看。”
  “如果……我十一回来,你……”何洛试探着,“有事情需要我帮忙么?”
  “到时候再说吧。”章远说,“我请你吃饭,春饼、熏肉、素炒三丝。”
  是自己最喜欢的农家菜呢。何洛点头:“好,那一言为定了。”

25.  至少还有你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
  至少还有你
  值得我去珍惜

  ====
  冰封半年后,终于恢复了正常邦交。两个人偶尔在网上聊天,互通有无。章远说最近做的还顺手,有计算机系的博导开了小公司,老教授已经功成名就,只管吸引客户坐收渔利,倒不是非常在乎虚名,还鼓励几位年轻人用自己开发的成果去申请专利;专业课成绩平平,但也看的过眼,只是上学期四级考了58.5。
  “多一分是浪费,少一分是犯罪。”章远说,“看,犯罪还差点。主要是听力和作文扣分太多。”何洛收拾了托福备考时的范文给他寄过去,又说稍后可以在图书馆查找一些专门的辅导资料。
  章远说:“我们图书馆还真有,海去了,一一看完要多久?”
  “我十一回去帮你挑两本好了。”
  再次返乡已经是秋叶白霜,何洛收起在京时的长裙,换上毛衣仔裤,打车去省大找章远。半路上用手机给他宿舍打电话,章远的声音迷迷糊糊,带着浓重的膛音,一听就是刚睡醒。
  “啊,已经中午了?”他说,“又省了一顿早饭。”
  “是啊,你也知道。”何洛笑道,“我再过十分钟就到了,还要多亏我的电话作闹钟。”
  司机搭话:“去找同学?男朋友吧。”
  何洛一怔,嘴角弯弯:“我没这么说啊。”
  “听话听音,听你的语气就知道了。”
  何洛到了宿舍楼下大厅的时候,章远还没下来。她站在窗旁,凉风拂面,发丝轻扬,期待夹杂着忐忑,好像自己又是那个作着浪漫玫瑰梦的花季女孩儿,想要留给他一个转身浅笑的逆光侧影。
  楼长帮着喊了几声,一会儿“大缸”跑下来,伸出蒲扇样的大手:“何大妹子,总算又见面了。”
  “是啊。”何洛的手被他握的生疼。
  “可算有人劝劝他,让他过些正常人的生活。”“大缸”语调激昂,“年初的时候,他们都说你要分手,我就说何大妹子不是那种势利眼。问章远这臭小子,他什么都不说,没日没夜地看书弄电脑,眼睛红得和兔子似的。你没看他又瘦了,我一拍他后背,空空的好大回声。”
  何洛听着心疼,点点头:“我会劝他,但希望他能听我的……我们,真的分手了。”
  “大缸”语塞,结结巴巴说:“怎,怎么可能呢?”
****
  推门看到章远,他的头发有些乱,拿杯子打了水龙头里的冷水就直接喝。“你等我一下,马上。”他说。何洛点头,飞快地按了按眼角。桌子上的烟灰缸里七零八落塞着几个烟蒂,她蹙眉,拿到墙角的垃圾桶倒掉,恨不得连烟灰缸一起扔了,想了想塞在书柜的角落。
  章远头发长了很多,脸上也有胡茬,他见何洛在打量自己,摸摸下巴:“不能总刮,最近熬夜,所以脸上有痘痘,总刮胡子刺激皮肤。”
  何洛说:“是啊是啊,总熬夜,熬成猫头鹰你就开心了。你先去吃点什么吧,否则别说早饭,食堂连午饭都停了。”
  “你吃了没?”
  “吃了。我起得也不早,十点钟吃了早午饭。”
  十二点一刻,想来食堂只有残羹冷炙。章远在超市里拿了巧克力派和酸奶,说:“咱们找个地方把东西吃了吧。”
  图书馆的最顶层,坐在长椅上。阳光透过玻璃屋顶洒下来,天气很好,有温暖的感觉。喝着酸奶,吃着巧克力派,东一句西一句的聊天。章远扬手把空盒子扔进垃圾筐,优美的弧线,依旧无比准确。
  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还经常打球么?”何洛问。
  “很少。”章远起身,捶着后背,“最近运动不多,浑身各个关节都生锈了。但我没有时间可以像高中那么消磨着潇洒去,只能有选择的牺牲。”
  “再怎样辛苦,也要注意身体。”何洛担忧。
  “对,是革命的本钱。”章远说,“我没有经验,没有人际关系,除了年纪轻,身体好,没有别的和人家比。”
  何洛莞尔:“听起来不像什么正当职业。”
  “我一直认为你思想有问题。”章远板脸故作严肃。
  是么?Sealed with a kiss,信封上的封缄。你都还记得么?何洛低头,说不出心中是酸甜还是苦涩。
  见她沉默,章远凑上来说:“其实发家的捷径,就是找个富婆。我还可以吧?”
  何洛“扑哧”笑出声:“早两年还可以。现在?形销骨立,你先回家保养两个月再说吧。”
  章远说笑了两句,忽然蹙眉,撇着嘴角。
  “怎么了?”何洛问。
  “肚子不大舒服。”章远说,“不会是酸奶过期了吧。”
  “怎么会?我也喝了。”
  “在你眼里,好吃的都不过期。”章远笑笑,“没关系了,顶多多跑两次洗手间。”
  “回去吃些药好了。”何洛说,“总熬夜,难免消化系统紊乱。要不要咨询一下赵承杰?”
  章远龇牙,“那个庸医?算了,我还想多活两年。”
****
  两个人在大阅览室转了一圈,选了几本书。阳光暖融融的,章远把浅青白色的休闲外衣脱下,递给何洛,自己捧着一摞书去服务台借阅。
  “然后呢,然后呢?”田馨催着问,“是不是抱着人家的衣服不舍得放开?”
  何洛微笑着点头。
  田馨打个响指,“我就知道是这样。后来呢?”
  后来……
  后来,她拥着衣服,好像拥着一份幸福在怀里,四下无人时,将鼻子凑上去闻闻。没有汗味,淡淡的清爽的洗衣粉气息,若有若无。一个人站在那儿,呆呆地回想着与他拥抱的感觉。
  李云微看看神游天外的何洛,再看看兴奋着八卦的狗头军师田馨,忍不住拍拍两个人的肩膀:“你们二位小姐,今天是来给我当参谋的吧?”
  “是,是。”田馨点头,“不过我们推荐的你都不满意啊。”
  李云微比较着手中的几对手表,说:“嗯,都差不多,又没有特别可心的。”
  田馨长吁短叹:“谈恋爱真是浪费时间和金钱。你和许贺杨周年纪念就要买情侣表,那以后的花销还不是滚雪球?”又抓过何洛的左手晃着,“这两个人更过分!Pt950!铂金戒指啊。”
  “看清楚,什么都没有。”何洛说,“寒假之后我就收起来了,本打算还给他的。”
  “我看现在没必要咯。”李云微嘻嘻地笑,“对了,你们两个进展的怎么样?”
  何洛叹气:“又能怎么样?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章远最近忙得很,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不多,我不想说别的让他分心。就算我们要回到一起,也需要开诚布公的谈谈。否则以后同样的问题还是会犯。越是以前有过交集,越要谨慎小心。人不可能在同一块石头上栽两次跟头。”
  田馨说:“那你就每天去他们寝室坐着,托着下巴眨着眼睛崇拜地看他忙啊。”
  何洛摸摸胳膊:“好在是长袖,否则掉一地鸡皮疙瘩。而且他们寝室……我都不好去了。”
  “怎么?”
  “还不是那个大缸和阿香婆?”何洛嗔道,“那天我藏起章远的烟灰缸,回头他要找。我拿给他,里面居然……都是大缸和阿香婆,趁我们不在……”
  “居然怎样?”李云微和田馨问。
  “你们看过《笑傲江湖》么?”何洛忽然说。
  “别扯这个,离题万里啊!”李云微说,“接着说,你给我同桌拿烟灰缸,大缸和阿香怎么了?”
  “他们分明想学令胡冲撮合仪琳的父母,在烟灰缸里给我们留了点东西。”何洛低头,“不说了,不说了……”
  “什么东西?纸条?”李云微问。
  “戒指?”田馨举起中指晃着,觉得不雅,赶紧收回。
  “Condom……”何洛忸怩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单词。
  “什么东东?”李云微不解。
  好在田馨也是复习了GRE的选手,乐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断拉住何洛问:“那后来有没有用上?喂,有没有?对了,你们有没有用过?”
  何洛跺脚:“想什么呢你?当然没有用过。”
  田馨更加乐不可支:“原来,原来你们当初都不用的啊!”
  李云微一头雾水,“什么,到底是什么啊?”
  何洛哭笑不得,沉了脸色对田馨说:“再笑,我可不理你了!我这么严肃地把两个人的问题说给你听,你就取笑我。”
  田馨说:“谁让你们拖拖拉拉毫无进展?我就说,大家都为你们着急,你们不紧不慢,当真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何洛耸肩:“我真觉得他现在没时间想太多。他每天过的都是印度时间,熬夜熬得消化系统都不好,总肚子疼。”
  “什么肚子疼,胃疼吧。”李云微说,“我就是胃不好。你也知道我家里的事情,那段时间之后我一直没有休整过来,总是胃疼,你可要督促他去看医生。”
  何洛点头。
  李云微叮嘱了两句,又去选手表,忽然回身瞪大眼睛,很不甘心问了一句:“到底什么是condom?”
****
  何洛回到家,就给章远打了一个电话,交待他抽空去医院检查一下。不放心,怕他嘴上答应的好,回头就忘记了,隔日又打电话督促。
  章远“嗯嗯”地答应着,最后急匆匆抛下一句:“我知道了,你别再念叨了好不好?年纪轻轻怎么这么罗嗦?我放了。”
  何洛捧着听筒,“嘀嘀”的忙音传来。
  第二日章远打来电话,歉疚地说:“昨天再和别人谈事情,语气急躁了些,你没有生气吧?”
  “没……”
  “我去医院了,医生说就是饮食不规律,没什么大事情。”
  “那就好,我今晚的火车回北京。”何洛说,“你在寝室,还是在家呢?我又找到一本听力笔记,晚上顺路给你送过去好了。”
  “在家呢。”章远说,“不过暂时不需要,已经有那么多,都看不过来了。”
  何洛出发前给他打电话,家里没人接,手机关机。
  明明前几日还在一起谈笑风生,怎么忽然如此淡漠?这样忽冷忽热,一颗心也会感冒的。何洛甚至怀疑,那些笑语相对的日子,从来没有发生过。
  回到北京,信箱里也没有他的Email。刚打开QQ,就看到赵承杰在线。
  “Hello。”何洛打个招呼,“我到北京了。”
  “我知道。”赵承杰说,马上又发了一条消息,“章远住院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何洛忙问,“昨天他还说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没事儿。”
  “前天直接就留院察看了,就在我实习的地方!”赵承杰说,“胃炎。”
  “这么严重?”
  “当然!过度疲劳、熬夜、吸烟、饮食不规律,有人因此重度胃溃疡,还有人就是胃癌!胃出血都能死人!”
  “你就别吓我了,到底怎么样?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千万别说我告诉你的。”赵承杰说,“他再三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说,尤其是何洛,她马上就要回去上课了,你和她说,她也只能瞎操心。”
  何洛抓过电话,开始拨章远的手机号码。他的声音听起来飘忽不定。
  “你在哪儿呢?”何洛问。
  “在家。刚睡醒。”
  “真的?”
  “真的。”
  “我刚打了你家电话,没有人接。”
  “……”章远沉默片刻,哼了一声,“臭小子,准是他。”
  “那天我给你打电话让你去检查的时候,你就已经住院了,是不是?”何洛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车票都订好了。”章远说,“你来也没用,你也不是济公,吹口气,我就好了。”
  何洛眼眶湿湿的,轻声道:“喂,那你到底怎样?有没有溃疡,胃出血什么的?”
  章远呵呵地笑:“胃溃疡不是口腔溃疡,哪儿能说得就得?傻丫头,我就说你会瞎操心。已经作了胃镜,浅表性胃炎而已,也不过留院察看一两天,没事的。 ”
  何洛将信将疑,明白赵承杰是夸大其词地说,而章远定然避重就轻。她心中担忧,但又有一丝说不出的甜蜜。
  寝室的姐妹们都去自习了,何洛从针线盒里取出那枚戒指,偷偷戴回在中指上,翻转着手掌自习端详。一听到有人开门,急忙撸下来,攥在手心。
  周欣颜眼尖,喝了一声:“喂!神神秘秘做什么呢?”
  何洛扬眉嗔道:“又没做贼,喊那么大声。”
  “分明是做贼心虚。”叶芝将书包甩到床上,“看你喜滋滋的模样。”
  何洛叹气:“我哪儿开心得起来。章远住院了,有没有告诉我。如果他说,我或许真的晚回来两天。”又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章远还是挺了解你的。”叶芝啧啧称叹,“就知道你跟着瞎着急。你是医生么?你回去有什么用?知道你担心他,他就偷着乐去吧。”
  “你们又在一起了?”童嘉颖问。
  何洛茫然摇头。
  叶芝安慰她:“其实也差不多了。不就是谁一句话的问题么?”
  何洛笑笑:“其实现在也挺好。这样的距离,两个人看对方,看得更清楚,也更好地想想未来。”
  “如果他说何洛你别出国了,你怎么办?”周欣颜问。
  “那我就不出了。”
  “如果他说,往后别在北京上海工作,回家吧。”
  “那,我就回家。”何洛犹豫片刻。
  “如果他说,以后别读研究生了……”
  “那……”何洛左思右想,“如果他当时的状态,真的需要我在他身边,我就回去。”
  “天啊,何洛不读研不出国不要北京了!”周欣颜大喊。
  正好蔡满心来串门,刚进来就听到这句话,尖叫着:“疯了,这个女人疯了!”
  何洛苦笑,未来遥远,暂时可以不考虑;然而听到他生病的消息,一颗心瞬间被填满。她想起李云微说外婆有很多偏方,温胃养胃,闲下来便打电话去问。
  “洗手作羹汤了?这就作小媳妇了?”李云微揶揄,“你有没有骨气啊?可是我同桌臭嘴先提出分手的。他有开口追你回去么?”
  “他都病成那个样子了,我这个时候就不计较了。”何洛说,“的确,当初是他先提出的,到现在,也没有给我一个明白合理的解释。我不可能低三下四说,我们重新在一起吧。”
  “但你给他很多台阶了,明白事理的话,他自己就把握机会了。”李云微嘻嘻笑,“你说,他会不会感动得热泪盈眶,直接就求婚了?然后一毕业,你们就闪电结婚?”
  “别逗了,你家许贺杨,不是在小学的时候就瞄好你了?”何洛说,“没准儿谁先结婚呢!不信打赌啊?”
  李云微嘿嘿地笑:“赌就赌。谁先结婚,就不许要对方的红包!”
  “一言为定!”
****
  “你以后会和她结婚吗?”四年前,郑轻音这样问过。
  当是的章远笑着说:“这个太远了吧,列入计划中吧。”
  而田馨也曾在胸前合手,一脸憧憬的问:“想想看,如果你们两个有一个小宝宝,肯定比乐乐可爱多了。你就从来没想过,以后有一个家,有一个小baby?”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未来太遥远。”
  是的,未来太遥远,眼前热气腾腾的粥比较重要。何洛意识到自己走神太久,电炉上的米汤翻着白沫,几乎扑出来,赶紧打开盖子,用筷子搅着。
  “好香啊,饿死我了。”叶芝努力吸气,躺在床上恹恹地说,“我等了好久了,洛洛,什么时候好啊?早知道我还是煮方便面当宵夜了。”
  周欣颜从水房回来,手中娇艳的玫瑰和碎纹花瓶相得益彰,笑着说:“姐姐您幸福去吧。章远都没吃到,先进了您老的肚子。”
  叶芝噌地坐起,从上铺爬下来。“我这儿就盯着,检查何洛同学练手的成果。”她笑,“要是章远多生几次病就好了,我也能多省两包方便面。”
  何洛说:“别咒他了。胃病不是一天两天就好的。我会多练习几种的。”
  叶芝捧着碗,嘻嘻哈哈:“好呀,章同学一下子博取了你一辈子的同情心!”
  早上在市场买了活蹦乱跳的鲫鱼,收拾干净,拿出泡了一夜的糯米,文火熬着,切了姜丝来去腥气,出锅的时候撒上翠绿的葱花。盛在保温瓶里,一路颠簸坐公共汽车去找章远。
  天冷路滑,何洛走得小心翼翼。章远在楼下等她,笑道:“你怎么扎扎巴巴像只企鹅?”听说何洛带了粥来作午饭,眉头都拧在一起。
  他硬着头皮盛在碗里,说:“你可真是,和我妈一样。从十一到现在,这三个月她也总叫我吃清淡的,馋死我了。”无可奈何地举起勺子,“呐,这可是你们逼我吃软饭的,不是我自愿。”
  何洛笑他,托着下巴看章远吃了个碗底朝天,又盛了一碗。“好东西,可惜就这么两碗半。”他叹气,“哪儿搞到的?我也去买。”
  “哪儿也不卖。我自己熬的。”
  “你?”章远不可置信地打量她,“早知道留一份,让我妈这个二十多年的家庭主妇惭愧一下。”何洛起身收拾碗筷,章远拢过来,说:“我刷碗吧,吃了好多,活动一下。以后还有么?不是你小宇宙偶尔爆发吧?”
  “有。”何洛暗笑。这可是得到李云微外婆的悉心指点,在寝室里练习了两个月,回来后还亲自登门去人家演练过。叶芝他们就没有这么好运,最初何洛丢三落四,还有一次忘记摘掉鲫鱼的腥线。叶芝猛喝几大口,又全吐回碗里来,大声怪叫:“何洛,你谋杀啊!”
  章远连说吃饱了食困,要睡个午觉。何洛上网,连上“猫”,一打开QQ,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章远也精神了,坐在床上,围着被子,兴致勃勃和何洛聊天。“你打字速度不错么。”他说,“不过照我还差点儿。我们忙起来,可真是‘盲打’,手忙脚乱地打。”
  何洛知道他们公司一项业务繁忙,最近还接了省内一家大型运输公司出租车和公共汽车的调度系统,晚间要开碰头会,于是轰着章远睡觉。他终于老老实实趴在床上安静入睡。
  虽然章远刚才一直说“我又不困了,再聊会儿吧”,可一沾枕头,不多时就沉沉睡去。
  寝室里还有其他人,何洛只能偶尔偷眼望向章远。看着他孩子气纯真的睡脸,熟悉的颀长身形,微酸的满足感从心底满溢。曾经无数次注视和怀念的人,那俊朗的眉眼,那清晰英挺的面部轮廓,如今近在咫尺,与她相对。要努力压抑,才能控制自己轻吻他额头、脸颊和双唇的冲动。其实,只想用手指抚摸镌刻心底的轮廓。何洛所希求的,原来就这样简单。
  房间里有片刻的沉寂。何洛的心里也格外宁静。尽管有人出出入入,有人在身后低声交谈,然而何洛之感觉到章远的存在。
  这一刻,是属于他和她的天地。只是看看他安稳平和地睡去,平淡而巨大的幸福已经让何洛窒息。心无杂物,静的可以听见时间的流逝。一个声音在心底喊着:停下来,时间快停下来。多希望就此老去,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26.  你给我多少时间

  春节刚过,何洛便返回学校。
  蔡满心要准备GRE考试,所以也提前回来,见到何洛无比惊讶。“你怎么也这么早回来?”她问。
  “还说呢,我也想在家多呆几天。但是系里要我赶紧回来,说上学期来过的那个访问学者又要来了,说反正我也当过他的翻译,这次就不找别人了。”何洛递给蔡满心一袋面包,“呐,你要的俄式面包,大列巴和锅盖那么大,带不了,这个也差不多,大同小异。”
  “哈,是那个加州理工的牛人么?好机会啊,好好套瓷,到时候他一开心,直接录取你,申请都不用了。”
  “我又在想,要不要申请。”何洛犹豫。
  蔡满心瞪大眼睛看她:“为什么不?你还有什么留恋的?”她看看何洛甜蜜又恍惚的表情,恍然道,“噢,看来没有白白练习煮粥。要绑住男人的心,就要先绑住他的胃。怎么,又在一起了?”
  “没……”何洛说得心虚,知道蔡满心又要教育自己了,抓起大衣,“不和你多说了,要去机场接人。”
  “哎哎,我还没等说,你就要跑了。”蔡满心对她的行径嗤之以鼻,“能不能干脆利落,能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就忘了他。三条腿的蛤蟆少,两条腿的男人不还满世界乱跑?”
  何洛一边穿大衣,一边笑:“满世界跑,怎么也没让你撞到一个?”
  “那是我躲着他们走。我现在要忙的事情这么多,哪儿有心思去想这些?”蔡满心吐吐舌头,“你以为我不想爱的轰轰烈烈?可是周围的男生要不然太现实,要不然太不上进,要不然太幼稚,我可没有那个美国时间去挖掘他们潜在的闪光点。”
  “是,等你去了美国,有那个美国时间再说。”何洛笑,“我真要走了,人家飞机都要降落了。”
  在去机场的大巴上,何洛掏出手机,想给章远发个短信,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烟台冷不冷?”
  “我到北京了。”
  “你的胃还疼么?注意饮食,少喝酒。”
  “什么时候回家?”
  这些问题都问过了,他可能正在和客户应酬的酒桌上,每次回短信都简洁的不能再简洁。
  “不冷。”
  “好。”
  “知道了。”
  “待定。”
  她编辑了长长一条短信:“我这个假期一直想说,不想放弃,是不是就应该重新尝试?但,你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我一个人努力就可以达成的。如果我们没有再次相遇的机会,是不是就这样分离了?”
  觉得不合适,一个字一个字的修改,最后索性全删了,写一条新的:“我喜欢的人仍然是你。”
  一次又一次的按着“预览”,想着他如何掏出手机,如何按下确认,想着他干净修长的手指,平平的整齐的指甲。唯独不敢猜测他的回应,章远的态度亲近却不亲昵,他心中,是否已经没有那么强烈的感情?
  那么自己呢?
  我喜欢的人仍然是你,无非是一个事实,却不是一句慷慨激昂的口号。早前信誓旦旦的心愿,鼓起勇气说要追逐年轻时候的心动,其实一旦静心,激情就退去。
  爱情的保鲜期,果真没有那么久么……
  突然袭来的平静让何洛不知道如何解释。手机在掌心翻来覆去,渐渐变得温热。
****
  大巴已经过了机场高速收费站,绿底白字的路标迎面闪过,何洛整理心神,把教授夫妇绕嘴的姓名又默念了两遍,Mr. and Mrs. Zawistowski,听起来很像东欧过来的,六十多岁了,精神矍铄,Zawistowski教授参加了前一年加州州际马拉松 ,成绩三小时八分钟,获得六十岁年龄段的第六,此次还摩拳擦掌,想要报名北京的国际马拉松。
  这样还真是幸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真正的快意人生。偏偏自己心中有这样那样的情爱,同林鸟飞倦了,统统是庸人自扰。
  那句喜欢深埋在草稿箱里,始终找不到发出的勇气。
  何洛胆怯了。章远始终欠她一个解释,为什么要分手。在心底深处,她做了无数次假设,始终不敢再问,怕自己得到一个早已经预料到,却无法接受的原因。是的,她不知道如何面对那样的章远。
  如果说他高傲的心累了,倦了,退缩了,难道现在情况就有任何变化么?即使自己在他面前哭了,喊了,祈求了,回到一起又怎样?问题始终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暗夜的旅人不知道它会出现在哪里,兜兜转转走回老路,也许再次碰上,跌得更惨。
  “我没有勇气在同一块石头上摔两次跟头。”何洛转着笔,“那也太没有记性了,还让我以后能不能相信爱情?”
  叶芝语出惊人:“你是不会摔跟头的。但你一直抱着那块石头,现在所幸拿它当凳子坐了。你不动手挖,那块石头永远在那儿。”
  “我会,我会的。”何洛说,“但我们之间,不是说一句‘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就能够解决的。我努力了,我相信他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但如果他没有回头的打算,我能怎么样?用刀逼着他,还是自己去跳江?其实,我很想很想明白地告诉他,我真的……”
  半晌无语。童嘉颖从一摞专业书后抬头:“真的怎样?”
  “真的没有章远就活不下去,这辈子非他不嫁呗。”叶芝哼一声,“女人,这点小心眼,在我们面前都没有说出来的勇气,当着别人的面,恐怕嘴都张不开了。”
  是不知道如何说出口,胸口被堵住,声带不会震动,每一个音节都消失在空气里。在他面前,自己就是这样吝啬情感。
  只怕开口说出那些思念的日子,眼泪就会先掉下来。
  何洛不希望章远的一颗心被泪水泡软了,才决定回头。她不需要一场灿烂的烟花或流星雨,那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需要一份天长地久的承诺。
  越美丽的海市蜃楼,越是错误。
****
  周欣颜在熄灯前一秒冲进寝室,拍着胸口乐道:“啊呀,险些又被楼长抓住,我在她关门的瞬间抢进来了。”她举着应急灯,晃晃悠悠走到何洛面前,青白的光线摇曳。
  “半夜三更的装鬼。”何洛扭转灯头,照着周欣颜的眼睛,笑道,“照妖镜。小妖精,又没打水吧,我壶里有,你想用就自己倒。”
  “啊,洛洛,我最爱你了。”周欣颜伸手在何洛脸颊上拧了一把,何洛跳起来狠狠打了她屁股一下。
  “摸一下也不会死,干吗打这么狠?唉哟,真疼,一会儿怎么睡觉啊。”周欣颜哼哼着,“作为补偿,你把司机教授的笔记给我看看吧。”
  “童嘉颖记得最全。”何洛说,“我有很多地方不懂,还在问她。”
  “她的字太乱……”周欣颜咬着何洛的耳朵。
  “要饭还嫌饭馊。”何洛乜她一眼。
  “这么课实在难。”叶芝哈哈大笑,“幸亏我听了两堂就退掉了,后来一看,大多数来听的都是一年级研究生和大四的,还有你们这些不怕死的。”
  童嘉颖说:“难了点,但是很有意思啊。”
  何洛叹气:“是有意思,但是太难了,谁让他点名让我做助教?好在不用干别的,就是负责考勤和上分数。”
  “你多幸福啊!”周欣颜大叫,“简直幸福死了!如果他以后给你写封推荐信,美国牛校还不任你挑?”
  “是是。”何洛苦笑,“他给NASA写封推荐信,我就是中国登月第一人了。”
  “月亮不好,嫦娥很命苦的。”叶芝缓缓说,语气中带着悲悯。
  何洛没有时间去想什么太阳月亮,她拿着长长的书单在学院阅览室里走了一趟又一趟,明明有几本书写了是不流通外借的,为什么架子上没有?她不死心,一本本看过去。书脊上的英文名称都是侧着印的,她歪着头一排排架子看过去,脖子酸得要折掉。终于看到一本“司机”教授推荐的参考书,何洛兴奋地迈大步子,一把抓在手里,一甩头,险些扭到脖颈,痛得喊了一声。
  “乐极生悲了吧。”沈列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被你抢先了,我就知道,有人用完了书,故意找个旮旯一放,别人就找不着了。”他伸出手来,“我帮你拿书,你赶紧揉揉吧。”
  何洛抬头释然地笑笑。很久,没有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了。似乎都在刻意躲避一切可能的尴尬。
  “还发呆,给我啊。”沈列压低声音笑着,“我还密了你的书不成?”
  “你先看吧。”何洛拧着身子站了半天,腰酸背痛,她盘腿坐在地上,揉着侧颈,轻轻地吸着凉气,“我的大脖筋啊。”
  沈列笑着摇头,盘腿在她旁边坐下,低头翻着书,一言不发,只有书页沙沙响着。
  “你也选了这门课吧。”两个人同时转头,异口同声说了一句废话。开学几周,每个周三下午三小时的大课,看到的难道是幻影?
  何洛很想说一句“对不起”,然而,谢谢,对不起,都是这样礼貌却伤人的字眼,况且,你有什么理由可以这样说?在对方没有任何明确表示的时候,这三个字,同样是居高临下的施舍。
  春天让人懒懒的,有些许的沙尘。阳光时而晦暗时而明媚,当它明朗起来,窗外摇曳的粉红色碧桃一瞬间浅淡耀眼。细细的沙粒从窗缝钻进来,在书架底层的死角堆积。书本的陈旧气息堆积起来,与记忆中清爽的肥皂香混合着。
  每次沈列走近,关于章远的回忆就苏醒。比较的结果无他,只得一句“对不起”。
  沈列仍然在翻着书,没有开口讲话的意思,空气的流动缓慢了。何洛无法打破这凝滞,从架子底层抽出厚厚一本书来,是学报年鉴,看不懂的满纸天书,信手翻着,阳光跳过书页的边缘。
  “真是,需要的书一本都找不到。”书架另一侧有女生在抱怨。
  “谁让选他课的人那么多。大家都要和牛人套近乎么。”
  “你说,他会给班上多少人写推荐信?”
  “不知道……反正我没指望了。”
  两个女生齐齐叹气,何洛听得出,是Zawistowski教授课上的研究生。忽然,她的名字被提及。
  “何洛是大三的吧?为什么找她作助教?”
  “不需要改作业,就找一个英语好的咯。”
  “她英语很好吗?听说她托福成绩也不怎么样。你还考了657,怎么不找你?”
  “我舅舅又不是外交部的……”酸涩的话音,像一颗青橘子,“Zawistowski教授不就是拿的两国科技交流项目经费,当然要给内部人一个面子。”
  “朝中有人好办事啊,没想到外交部连学术口都能干涉。”
  “就是,我们就安心准备GRE,PS,推荐信好了。人家,只需要一句话。”
  何洛“砰”地合上年鉴,脸色阴沉,恨不得抽出身后架上的两排书,大声喊:“这和我家人没有任何关系!”徘徊在喉咙里的怒气没有宣泄出来,隔壁依然感受到低气压,默然噤声,脚步悉簌,似乎要转过来架子这边看个究竟。
  沈列看看何洛,起身转过书架,把参考文献放回原来的位置。“这里,这里有一本。”两个女生兴奋地喊着,忘记了刚刚的话题。
  “都是酸葡萄心理,不要理他们。”走出阅览室,沈列大步追上何洛,“您是哪路神仙,这可不是每个凡夫俗子都知道的,都没怎么复习,就考那么一高分。”
  “求求你别宣传了。”何洛哭笑不得,“要不是上次你把我舅舅忽悠得那么开心,指导了话剧不说,还跑来做什么希腊神话与西方文学讲座,谁知道他现在在外交部?”
  “那说明你们一家都有本事,让她们嫉妒去好了。”沈列撇撇嘴,“真是的,明明是教育部的项目,和你舅舅那边八竿子打不着。换了我是Zawistowski教授,也不会找她作助教,多碎嘴啊。”
  “好了好了。”何洛知道沈列一向不愿诋毁别人,拦住他说,“别念叨了,要不成你碎嘴了。”
  “得,真费力不讨好,我又成了碎嘴了。”沈列无奈的摊手。
  “哪有,你这么善良。”何洛笑。
  “你说我什么?”沈列问。
  “善良啊。”何洛眨眼,“有什么不对么?”
  “如果夸奖一个女生,最大的褒奖是说,你真漂亮;退一步,说你真有气质;如果实在看不过去,还可以说,啊,你真有内秀。”沈列嘻嘻笑着,“同样,夸奖一个男生,说聪明勇敢,英俊潇洒都不错,实在找不到什么优点了,才会说,诶,你真善良。”
  “谬论!”何洛摇头,“无论男生女生,我选择朋友最基本最重要的原则,就是正直善良。”
  “你也说了,这是选择朋友。”沈列重重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朋友。
  朋友就是朋友,是那个陪你哭了笑了,转身你投入别人怀抱,他还要笑着祝福的人。
  何洛抿嘴,此时微笑或沉默都是不恰当的。“我想考GRE算了,反正都上了新东方。”她说。
  “你决定出国了?”沈列问。
  “那倒没有,但我想试试看。”何洛说,“有些事情,努力了不一定有回报,但我相信,更多的事情,想去做,就能做好。”
  “只能说祝你成功了,我是不打算考GRE了。”沈列笑,“我决定,在本系读研。”
  何洛有些许震惊,她一直以为沈列也要坚定的出国呢,可此时他笑着说:“我这个人一天不说五吨话会憋死的,要是让我用英语说,会累死的。考虑到活得轻松自在,我还是不出国的好。”
  其实出国就一定好么?何洛不知道。已知的世界是一个圆,了解得越多,圆周越大时,接触的未知就更多。她想要看一看井底外面的天空是否更广阔,是否有不同的风景。
  所谓地球的那一边,如果真的这样迫切的想去,早在四年前就启程了。当初不舍的那份情,今天同样也难以割裂。然而章远在一千公里外的家乡忙碌着。他的音讯稀少,何洛只知道他在奔波着,偶尔交换一句客套的问候。
  “难道连坐下来喝杯咖啡聊天的时间都没有?”田馨不屑,“见他比见国家元首还难,美国总统还能天天在电视上露脸呢。”
  “喝咖啡,一杯两杯三杯四杯,都没有问题。但是,我不知道他又没有时间去想。答应或者拒绝,他都需要一段时间来考虑。我不想在他最忙碌的时候让他分心。”
  田馨不解:“你当初都不支持章远的,说他投机。现在又这么鼓励?”
  何洛苦笑:“有时候想想,他提出分手,或许是应该的。当时我最在乎的,不是他想做什么;而是,我们不能再分开了。所以,我不支持任何有风险的事情。我太重视爱情,忽略了他自己的感受。然而,我们还是分开了。当没有恋人关系束缚的时候,我反而可以毫无保留支持他所有的决定。”
  “切,真有自我批评精神。”田馨哼一声,“照你这么说,你宁愿分开了。你那时候下了那么大决心要和章远重新开始,原来只有勇气坚持,没有勇气表达。”
****
  何洛更关心章远的胃病,不知道他身体状况怎样了,问他,电话彼端只有遥远的微笑:“挺好啊,好吃懒做,肚子上都要长游泳圈了。胃疼?胃在哪儿啊,好得从来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何洛依然不放心,估准章远忙碌的时候,打电话到他家中。
  “上次说好要抄给章远的,走得匆忙忘了,阿姨您记一下吧。”何洛把糯米粥的做法重复了一遍。
  章远的妈妈饶有兴致的记着,不时和何洛讨论两句,又笑着说:“真奇怪,这孩子一直不喜欢喝粥的,说吃不饱。”
  何洛装傻:“他自从上次说胃疼,一直都吃不多的。”
  “什么?胃疼?”母亲的语调提高八度,“臭小子,从来没和我说过。”
  章远事后叹气:“我头一次知道,你也会打小报告,害死我了。”又说,“我妈喜滋滋地做饭给我吃,可算有借口,让我经常回家吃饭了。”
  “你还不注意点?”何洛嗔怪,“非要试试看自己的极限?”
  “不努力,怎么赶得完?”章远说,“这次接到一个大项目,最后的汇总是在北京。”
  此时正开着窗,初夏凉凉的风若有若无的从何洛脸上掠过。小小的虫儿从纱窗的缝隙飞进来,绕着台灯轻缓的舞着。何洛复习了一天GRE,腰酸背痛,这个时候可以冲杯咖啡犒劳自己。味苦的醇香氤氲在空气中,耳边是莫文蔚慵懒的歌声 。
  随意敲些文字,看好友的头像在qq上跳动,互相调侃几句,鼓励一下。然后兴奋地告诉每一个人:“他要来北京了。”
  这样的夜晚,平和的满足感。
****
  何洛一直都不是坚定的出国主义者,很奇怪自己怎么就走到这样一步。她上新东方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情了,许久未碰的红宝书上就要挂上蜘蛛网。花了半个月通背第一遍,只觉得晓月清风,心旷神怡,好像已经考完GRE一样。终日消磨在图书馆和自习室里,依靠着咖啡、巧克力、随身听里的交响乐来维持生活和信心,还有,想起另一座城市中忙碌的某个人。他的窗外是否有同样的夜色?在繁华的都会里,是否也会偶尔想起谁?
  期末考试后不久,何洛的GRE历程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考试前的夜晚,何洛从书桌前起身,准备关上台灯的瞬间,忽然有些莫名的感伤,依依不舍。备考的忙碌麻痹了神经,付出巨大的时间和精力,她像就要奔赴前线的战士,紧张,又带着莫名的兴奋。
  2340分,扬眉吐气。从考场出来时何洛恨不得扬着头,让全部怀疑她的人看见。小小的虚荣心啊,何洛想,就在今天痛快地释放一下吧。看谁还能把我看扁?
****
  章远来京的日期临近,何洛借口要准备出国材料,告诉父母自己要在学校多呆一段时间。闲来无事,把同学拿到的宣传材料翻得烂熟。
  章远开完会,搭了别人的顺风车,直接来找何洛。她第一次看到章远西装革履的样子。宽的肩膀,背总是很直,正统的纯黑西服只系了中间的扣子。已经不是记忆中Tshirt牛仔的少年,何洛怔忡。
  “怎么,不认识了?”章远摘下领带,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
  “我忽然觉得,你变了好多,我都忘了你长什么模样。”
  “一直长得和电线杆一样。”章远笑,灿烂的像家乡夏日里热烈而不霸道的艳阳。
  “高度差远了。”何洛踩着路边的道牙,加上她的坡跟鞋,孩子般微扬着头,“看,我和你一般高了吧。”
  章远指指斜前方的自行车棚,笑道,“你怎么不去站在房顶啊,就比我高好多了。”
  他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让何洛带着去机房上网。
  走在半路,遇到李云微和许贺扬,两个人牵着手,悠闲地散着步。看到何洛二人,李云微惊喜地跑过去捶了章远一拳:“同桌,衣冠楚楚啊。”又用手指着,诡异地笑,“你们,你们俩……”
  何洛没有说话。
  章远笑着说:“互相勉励,好好学习。”
  “听说你GRE考得不错。”许贺扬问,“你的ps和推荐信写好了么?”
  何洛摇头:“我还没有最后决定,是不是要出国。”
  “他要出国?”在机房里坐下后,章远问。
  “好像吧。”
  “那李云微呢?”
  “没听她说。”何洛道,“你刚才怎么不直接问问?”
  “要是一个出国,一个不出国,我问了多尴尬?”章远耸肩。
  “或许以后云微f2陪读,或许过两年许贺扬就回来了。”
  “两年后,许多事情都变了。”章远的语调平淡,“要是谁被谁蒙在鼓里,不成了国际玩笑?”
  何洛不语,在他斜后方找了一台机器,回身看看章远的背影,大考后骤然放松心里空白,竟然没有起伏的牵肠挂肚。她心中难免有些黯然失落。
****
  时间滴滴答答过去,空气潮湿闷热,出来时已经下起蒙蒙细雨。章远闲庭信步走得安然,可苦了何洛新洗的头发。“倒是快走两步啊。”她抱怨。
  “我妈买的新皮鞋,还真是夹脚。”章远龇牙,撑开手中的西服上衣,“来,高档雨伞,反正刚才也出了一身汗,早晚要拿去洗的。”
  他擎起一小片干爽的天空,悠长的呼吸拂过她的鬓发。只要停下来,一个转身,就是温暖熟悉的怀抱。我们的距离总是这样近,却又仿佛隔着一万光年。
  时而你靠近,时而又疏离,冷冷热热,一颗心不断收缩膨胀,也是会出现裂痕的。敌进我退,敌退我扰。何洛在心底苦笑,两个人现在就像跳着华尔兹,配合默契兜兜转转。舞步规则统统遵守,如果同时冲上前去,恐怕不知道谁会踩到谁的脚。她此时想要坐下来和章远谈谈。
  “不如我请你吃东西?”何洛说,“学校的绿豆沙不错。我喝冰的,你喝温的。”忍不住又买了一盘田螺,两个人吃了一盘。章远说:“我少吃两个,肠胃不好,这些吃多了怕是要闹肚。”话虽如此,还是又多叫了一盘。他的衬衫整洁,袖子挽高,拿着牙签吃的不亦乐乎。
  两个人互相看一眼,满手满嘴的油渍,像两只花猫,忍不住会心微笑。
  “真羡慕你,这样的日子真挺舒服的。”章远擦着手,“这几天累死了,平均每天睡不到三个小时。一回到你这儿,人就懒下来不想动了。”
  “回到你这儿”,而不是“来到你这儿”,一字之差,何洛反复咀嚼。
  “那就……休息两天,喘喘气,然后再回去吧。”
  “恐怕没这个命。”章远皱眉,“这次的事情挺顺利的,但暴露的问题更多。我们这样的小公司太不成规模,运营杂乱,稍微大点正规点的项目必须和别人联手,说白了,是给别人打下手。被中间商盘剥几次,几乎就剩不下什么了。客源有限,如果是靠熟人彼此推荐,维持生计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很难开拓大规模的市场。”
  他一口气列出数条发展障碍,都是何洛不曾接触到的问题,想不到什么话来开解,只好频频点头,说:“大家的起步都很难,谁坚持到底,谁就胜利吧。”
  “坚持是一方面,更要寻找一个合适的生存空间。”
  “你……想去大公司?”
  “那样束缚太多。”章远说,“但的确能学到很多先进的经营理念。我要好好考虑考虑。”他舒展开的眉头又锁上,手习惯性放到腹部上方。
  何洛忧心忡忡地望着章远,此时此刻,又怎么好说些儿女情长的事情让他分心。
  章远看到何洛关切的眼神,声音瞬间轻柔下来:“喂,我没事,今天吃太多了吧。”
  “狡辩,不舒服就吃药。”何洛瞟他一眼,“你看我也吃了,还不是好好的。”
  他眼睛弯弯,含着笑意,“你每天吃那么多零嘴,你的胃是四轮驱动加强马力的,都不需要吗丁啉。”
****
  章远暂时没有离开,奔忙在北京和各色学者商人碰面,书桌前酒桌旁,不舍昼夜。这城市大得像一片海,何洛心爱的人鱼儿一样浮浮沉沉出没其中,却看不到他的身影,听不见他的声音。
  他的世界瞬息万变,不知从何时起,似乎已经没有了自己的落脚点。何洛想要在章远心中找一个栖身的角落,却只能追赶着他长长的背影。说不出失落还是欣慰,毕竟此时的章远踌躇满志,纵使眉头紧锁,眼神中坚定自信的飞扬神采又重新回来了。
  这才是何洛最爱他的样子。一如多年前男篮比赛中的他,镇定执著,有着坚定的获胜心。那时他还是一身阳光的孩子,清澈的眼眸,狐一样狡黠,高高跃起时,鹰一般飞翔。他的青春光芒四射,好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前行的脚步。
  这样久违的自信的章远又回来了。
  然而自己呢,又去向何方?
  大四开学之初,每个人都要决定自己的去留,出国或者保研,二者只可选择一项。何洛心烦意乱,想到连续两个月废寝忘食地鏖战GRE,天平开始倾斜;然而想到读一个phD意味着至少四年的分离,天平又倒向另一侧。只不过,没有一句足够的承诺做砝码,于是心思不断摇摆。不禁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人最怕输给自己。自己的方向,应该有自己来把握。如果沦落到让别人主宰你的喜怒哀乐,就太容易失望受伤了。”
  夏末之后,白露霜降,不久又会冬雪迷茫……曾有的生机活力和美好期盼又将深深埋藏。个人的信念敌不过命运的轮转,该来的一定会来,该走的也必然会化作云烟。
  当叶子纷纷落下的时候,那句承诺没有到达,但是,秋天终究是躲不掉的。
  而何洛的心底曾经被夏日的阳光深深的温暖,热烈的感觉不可能随着季节的变换顷刻间烟消云散。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夏天的味道,凉爽宜人的秋风,常常会让她错觉,现在这样的初秋,和凉夏并没有什么分别。
  或许她还有时间可以等待,等章远意气风发地说一句,何洛,留下来。
  可是,你给我多久时间,去等待,去徘徊。

27.  暧昧

  美国各大学的介绍材料纷至沓来,身边的同学已经着手申请,何洛依旧在摇摆,尤其当学院开会讲到保送研究生的程序时,真让人有报名的冲动。没有后顾之忧,不需为了没有把握的未来奔忙,幸福慵懒踏实的准研究生生活,就在眼前招手。会议结束时,有保研打算的同学留下来继续咨询。沈列坐在原处没有动身,一直望向何洛。
  何洛没有看到。站在通往未来的岔路口,她心中烦乱,想听听章远的声音。低着头,发了一条短信给章远:“在家还是学校?我打电话给你,现在马上。”
  “在开会,晚上吧。”
  晚上?已经是夜里八点半了。何洛悻悻地收起手机,对身边的女生说:“我先回去了。”
  路上走到一半,电话响起。
  “怎么了?有急事么?”章远语气急促,“我开会中途跑出来的,长话短说吧。”
  何洛“哦”了一声,“没事儿。” 没事情就不可以打个电话么?她心里空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装满放弃的遗憾。
  “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你说现在马上。”章远松了口气,“回头再聊吧,我赶紧回去了。”
****
  随后的日子里,何洛常常在图书馆关门后才回到寝室,她买了一只舒服的大抱枕,懒懒地倚在身后。摊开笔记本电脑写材料,PS,Resume,推荐信,专业课介绍……申请出国的日子忙碌而机械化,整个人都要麻木了。准备材料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太多专业知识一知半解,想写一份有板有眼的个人陈述材料都磕磕绊绊,于是临时抱佛脚,在图书馆泡了一周,也不怎么吃喝,每天几片面包,两大杯清水就熬过来了。所谓忙碌中的小幸福,就是晚上喝着咖啡,看两集下载的柯南,或者是粤语版的《寻秦记》。宣萱一脸倔强,骂着项少龙“雷个尹擦”。古天乐抿嘴一笑的侧脸和章远三分神似,不知道如果章远黑一些,老一些,是否会更像。何洛倦倦地想。又想到让章远忙得不可开交的策划书,上网找了些相关的英文资料,翻译一段,眼皮就睁不开了。
  叶芝和周欣颜保送了本系的研究生,一集又一集看着《流星花园》,两个人分别是言承旭和仔仔的fans,每日争论地不可开交,焦点问题只有一个,无非是谁更帅一些。
  “言承旭是三角眼!”周欣颜大叫。
  “周渝民是娘娘腔!”
  “哪有,那是优雅,哪像暴龙那个野蛮人?”
  “什么野蛮?那是剧情需要!”
  想拉着何洛评理,却看到她带着耳机,歪着身陷在抱枕里睡过去了。
****
  经过无数人辗转传递,章远才知道何洛正在申请出国,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眉头一皱,紧抿了嘴。
  “难道我同桌都没有对你说?”赵承杰惊诧地问。
  “哦,是。她英语好,准备起来不会太麻烦。”章远淡淡地说,“何洛一直想四处看看,如果不是去留学,去美国的机会不多。”
  “是,所以你也去不了。还不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去美国的办法很多啊。”章远笑了一声,“咱们班那么多姐妹要出国,你找一个人f2你好了。”(所谓f2,可引申为留学生的配偶去美国探亲陪读)
  “切。”赵承杰撇嘴,“我就和我同桌最亲,找她f2我啊,如何?哼,你不劈了我?”
  “怎么忽然决定要出国?”章远打电话问何洛。这么重要的决定,竟然从来没有听她说起。
  话筒中静静的,呼吸的声音都没有。过了半晌,才听到何洛飘忽的声音,断断续续:“想了很久了,怎么是忽然?”
  “哦……进展得怎么样?听说你有牛人的推荐信,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吧。”
  “哪儿有百分之百的事情啊?”何洛叹气,“而且,也没什么大不了,是我运气稍微好些吧。”
  “今天的运气,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以前的努力累积,也是个人能力的体现。你也不要太谦虚。”章远想笑笑,尽量调侃地说,然而话一出口,语气就变得凝重。
  何洛笑了一声,拖长的尾音带着感慨:“现在换成你给我吃定心丸了呢?其实,出不去也好。”
  “嗯?”章远顿了顿,“嗯,你还能在国内读研。”
  “对啊,可是保送结束了,就要自己考试了。我根本没有准备,肯定不行的。我的打算是,出不去,就找个轻松的工作做着,四处去实习,比如满心,过一段时间去华盛顿的世界银行,每个月2千美金,比工作还幸福呢。”
  “如果你已经毕业,就不能实习了吧。”章远提醒。
  “哦,也对。”何洛沉默片刻,“那,自己开个小店。那天我们一群人还聊天,说在学校附近开一个小店很好,卖一些自己旅游得到的纪念品,还有搜集来的各地美食,不挺好么?”她怕冷场,絮絮地说了很多如何采购,如何促销,如何开发新产品的想法。
  “真是女孩子的异想天开。”章远笑,“如果和饮食有关,开店的手续就相当麻烦。要和工商税务打交道,要和卫生检疫打交道,从业人员要有上岗证明,要有合适的存储和加工空间,这些你都应付的来么?”
  “我只是说着儿玩。”何洛不悦,“真的要做,我自然就会仔细考虑。”
  “你是决定做一件事情之后,才考虑可行性么?你这个想法非常危险。”章远也认真起来,“你应该多少觉得这件事情能做成,然后再去考虑细节。”
  “老大,我们只是说着玩儿,需要这么严肃么?”何洛气恼。
  “我看你已经规划细节了,不拉住你,过两天你可能一时高兴,就去剪彩了。”
  何洛闷闷得说不出话来,这世界怎么完全颠倒过来?她一直认为章远才是那个爱做梦的孩子,天马行空的勾画着未来,聪明如他,难免会心高气傲,很长一段时间内,自己每句话都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要他在幻想的同时,不要忘记脚踏实地。
  而他现在怎么如此苛责,连几个女孩子的美梦都要毫不留情地打击?
  我曾经挑剔过你,但现在,你想做的事情,我都努力支持了。何洛的语调冷下来:“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反正只是申请过程中大家说着玩,打诨插科的,没人当真。”
  “何洛……”章远声音浑和,从没有谁把她的名字唤得更好听,“你认真想过没有,以后到底要做什么?”
  “有,当然有,贤妻良母啊!我的毕生理想早就变成这个了。和你结婚,生一打儿孩子,要是嫌太多,至少也是个篮球队。”田馨大笑,说,“你就应该这么告诉他!”
  何洛哭笑不得,拉下脸嗔道:“你的臭嘴就知道乱说。”
  “你还否认?”田馨上下打量她,“你看你,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没有,走一步,看一步。能申请出去就申请,出不去,还有个大学叫加里敦。”说着还弯了眼睛嘻嘻地笑。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还在这儿绕弯!”
  何洛打个激灵,从笑闹中回过神来,凄凄地扯了扯嘴角。“我的态度还不够说明问题么?我已经说了,出不去也好,哪怕自己自谋生路也好,怎么样我都不在乎。难道真的要我直说,不管你发达不发达,我都有决心和你风雨同舟,你挑水来我浇园?可他呢,根本就不表示支持,反而来指责我欠考虑。我真不明白,自己在他心里算什么。”
  “当然是最重要的人了。”田馨着急,“你怀疑他变心了?绝对不可能!我不相信!”
  “我不是这个意思。”何洛说,“我不知道他心里把感情放在什么地位。我希望他有一个明确的态度,让我知道他所作的一切,是为了我们共同的未来在努力。我们现在已经没有恋人的关系了,他一句话都没有,我单方面的努力很累的。”
  “那我这就找他!”田馨跳起来去抓手机。
  何洛一把按住她,苦笑摇头:“如果他心里有我,他自然会说;可如果没有我,说一句话,十句话一百句话,都是我求来的,有什么用?下次我们之间出现问题,他还是会转身走人。那我真就疯了。”
  “我受不了了!”田馨大叫,“再也不要和我说你们的事情了!我都听烦了,你们也没个结果。”
  “不会再说什么了。”何洛说,“我马上就把所有材料邮寄出去。各安天命,自求多福吧。”
****
  十一月末,章远来公司总部面呈策划书。恰好北京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异常的大,众多鲜有雪地行车经验的司机乱作一团,交通瘫痪。从车站到何洛学校,竟然颠颠簸簸坐了四个小时的车。
  他站在楼前的路灯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漫天舞着。何洛从寝室的窗口望过去,夜色涂抹了白茫茫的寂寥天地,章远仿佛在空荡荡的舞台中心,被圆锥形昏黄的光晕笼罩。寝室里正在煮火锅,窗户上凝结了一层雾气,隔得他的身影朦朦胧胧。此刻他抬起头,悠长地吹了一声口哨。
  何洛拿了桌上的材料跑出去。
  “我们占便宜,可以多吃些了。”另外三个女孩面面相觑,耸耸肩,撇撇嘴,继续和锅里物美价廉的蔬菜羊肉鏖战,吃到肚子溜圆。
  章远气定神闲地微笑,深蓝色及膝的Northface风雪服,领子竖起,松松地围一条灰色围巾。好像此前六七年的光阴都浓缩在这一刻,坠在何洛心里沉甸甸的。“这是上次帮你整理的材料,一些国外小公司起步及成功运作的案例。”她递过去,“蔡满心帮了不少忙,她提的建议我写在后边,或许你做presentation的时候用得到。”
  “这么多!”章远翻开,蹙眉。
  何洛笑:“我都没说多,你还叫唤。”
  “我就是替你说的。”章远把文件夹放好,“打字也很累,我就总是腰酸背痛,所以特别理解。喏,就是这儿。”他伸手去够肩胛骨侧缘,衣服太多,胳膊弯不到。有一些笨拙,让何洛心底柔软。他嘻嘻哈哈笑着,“对吧!要不要我帮你捶捶?”
  “还好,我有一个大靠枕。”何洛比划着,“所以没那么辛苦。”
  “多亏你,我知道自己在这些方面经验差太多。”章远说,“这是优势,我可以没有条条框框限制自己的思路;但同时,也会显得生涩幼稚。这次天达公司扩展软件业务,我们究竟是被收购,还是以商业伙伴的角色抬头挺胸加盟,很大程度上,也就看这次提出的观点能否吸引老总们的眼球了。”
  严肃的语气让何洛觉得陌生,她站在章远面前,看他坚定的目光,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你能真正意识到,自己所走的路是艰难和繁复的,那就最好了。”何洛长长呼出一口气,在空气中凝成白烟,“就好像爬山,我们一直看着山顶才能保持方向,但是,也要看着脚下的路平不平。”
  “你看你说话,一套一套的。”章远笑了,“这些你在email里都说过,我已经拿小本记下,每天诵读,《何氏语录》呢。”
  何洛也笑了,她那里还有一本当年的章氏语录。
  她送章远去校门口,一辆出租的影子都没有,偶尔有塞满人的公共汽车缓缓开过。雪花恰到好处的折射着金黄的灯光,空气里有熟悉的寒冷味道,家乡一样亲切。两个人在空阔的街上跑跑停停,团个雪球扔来扔去,在雪地上滑行,看谁的距离更长。心情单纯快乐,在辉煌的灯火下沸沸扬扬热热闹闹。
  “过两天还会来么?”何洛问他。
  “或许,看进展吧!”
  “好。”何洛颔首。若章远此行顺利,他所在的小公司可以成功与天达原有的技术部门及另外一家深圳工作组合并,或许一切就不同了。
  章远说过,他的构想是将研发中心设在北京,面向北方众多刚起步的小型企业及老牌国营单位,避开南方激烈竞争。
  无论如何,他的第一选择,是这个自己生活了将近四年的城市。难免让何洛有这样那样的联想,未来是不确定的深海,似乎现在射进来一束光,弯曲荡漾。
****
  接近年底时,章远又来找何洛,脸色并不好看。他迈着大步,何洛几乎要小跑前进才能跟上。她不敢开口问策划书的事情,心中有一种奇怪的预感,章远要说些什么。
  “我想放弃了,决策者并不是真的喜欢这个计划。”章远神色凝重,语气里隐约有三分怒意。
  “喂,别呀。”何洛心急,“努力这么久,你舍得么?如果是我付出很多心力的事情,根本就不会说放弃两个字。”
  “好男儿志在四方,要立业,并不指望这一家公司。这儿容不下我,自然可以去别的地方试试看。”
  “但你不是说,天达的思路和你自己的设想很吻合,而且他们有足够的启动资金和人力资源,新兴的私营企业可以给你无拘无束发挥的空间么?”何洛将他说过的话罗列出来,“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但如果你万一短时间立业不了呢?难道一直漂下去?”
  “那就长时间的立呗!下次问一个难一点的问题!”章远笑笑,思索良久,凝视着何洛的双眼,“别担心了,我只是抱怨抱怨。但有一句话我要说,无论我怎样决定,都是理智地开拓事业的发展空间,绝对没有任何杂七杂八的原因。”
  学校的广场上在搭设露天舞台,主路两旁国槐和银杏光秃秃的枝丫上缠着金黄的小灯泡,隔数米还会挂一盏大红的灯笼。章远忽然转身问:“你的相机呢?这么热闹,出来照相吧!”
  何洛一愣,机械的“哦”了一声。章远今天的谈话跳跃性太强,她归纳不出合适的中心思想,从头梳理一遍,脉络依旧不清晰。
  时间一帧帧定格。
  章远把手伸在树洞里,龇牙咧嘴作出被咬住的疼痛样子;
  右手举着糖葫芦,左手捏个剑诀,扬扬头:“糖葫芦广告,崂山道士版。”
  又把围巾缠在手腕,把何洛的帽沿搭在拳头上,笑着说:“这张,何洛隐身了。”
  何洛咯咯地笑着。她穿了一件藕荷底色的中式对襟小袄,绣着云纹,领口袖口和衣襟上一圈浅棕色的兔毛。章远笑:“你好象穿着一只大手套。”
  何洛说:“哪儿像手套了?”
  “这个搭配,总让我想起手套来。你原来,有一幅这样的手套吧。”
  何洛点头,“好多年前了,早就旧的不象话,不知道哪儿去了。”
  章远把大衣搭在臂弯,露出里面的西服,招呼何洛:“来,合个影吧,对比这么强烈,假洋鬼子和小村姑。”他举手,在何洛头顶比着兔耳朵,冲帮忙照相的学生吐吐舌头。何洛站在他斜前方,听见背后息息簌簌的声音。她咳嗽一声,屈肘轻轻顶了他一下,“喂,不要又给我弄兔耳朵来。”
  “大姐!”章远倒吸一口冷气,“这么用力!你不知道我有胃炎?”
  “活该!”何洛嗔道。
  “真恶毒。”耸耸肩,“不弄就不弄。”他放下手,闪光灯亮起的一瞬间,恰恰搭在她肩头。
  何洛浑身一震。轻轻的触碰,一瞬间凝固了空气。
  “谢谢!”章远跑去接回相机,冲她扬扬手,“正好是最后一张,我洗完给你吧。”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
  总裁的秘书小方来找章远:“你去哪儿了?轻音等你很久了。”
  “哦,我不是说了,今天会去找同学。”
  “啊,是我来早了!”郑轻音从隔壁的贵宾室探头,眼睛弯弯的笑,“反正我在北京没什么朋友,下午就溜达过来玩儿了。”
  “轻音好久没回国,难得遇到老朋友,你这个做师兄的,怎么也要带人家四处走走么。”小方笑得颇有深意,“反正最近你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在等筹委会的审核结果。”
  章远也笑:“我怕带着她走丢了。北京我也不熟,虽然来得次数多,基本都是从火车站到我女朋友学校,两点一线。”他冲郑轻音挥挥手,“要不然,咱们去何洛那儿,让她带你四处走走。”
  郑轻音的嘴角搭下来,笑得勉强:“上次看到你们……她都没怎么说话。你把人家哄好了?”
  “谁和谁没有点小矛盾?”章远说,“何洛最好哄了,给她点好吃的就行。对了,她们学校庆祝元旦的活动很多,你要不要去看看国内的大学生活?”说着,递过一沓照片。
  郑轻音迟疑片刻,接过来一张张仔细看着,面色越来越难堪。
  小方探头,清秀的女孩子捧着烤红薯,惊讶地回头,嘴角还沾着红薯瓤,微愠的眉头,含笑的眼睛。
  “照得不错吧。”章远微笑,“这就是抓拍,先抓住再说。”
  “照片是挺好的。”郑轻音扯扯嘴唇,笑了笑,“算了,我叫司机带我去买东西好了。其实,这次回国根本没想到会遇见你,能见个面打个招呼也挺好的。”
  她低头,快步走向电梯间,小方随后追上。临行前笑眯眯看看章远,小声说了句:“如果不用速洗,照片的质量会更好。”
  章远笑笑,总裁的秘书到底比总裁的侄女细心,一眼就看到照片上的日期。或许自己做地莽撞,他揉揉太阳穴,但如果郑轻音的态度成为竞争的砝码,他会鄙视自己。公司的人会怎么想?何洛又会怎么想?
  得罪郑天达就得罪了吧。章远苦笑,想起一句大俗话,“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
  何洛拿到同城快递送来的照片,反反复复看,浅浅一笑,更多时间再叹气,仿佛那一天都是错觉幻影。她走过和章远一起走过的校园,月光清清凉凉,树木黝黑的影子寂寞地延展。打电话问章远:“你在哪儿?明天过来好么?我有事情和你谈。”
  章远说:“不一定,我有一些棘手的事情要忙,等一段时间好吗?很快。”
  何洛挂上电话,怅怅叹息。你是否知道,明天是除夕夜。我想和你一起听新年的钟声,听大家的欢呼,有什么事情,忙得这一刻都走不开?
  筹委会负责人刘总经理似笑非笑,看看章远:“小女朋友找你?”
  “嗯。”
  “你的策划书点子很新,但绝对不是最可行的。”刘总敲着桌子,“赞成和反对的意见,基本一半一半。虽然我们决定下大力气扶植软件子公司,但是,这也是冒很大险的。这公司基本是郑老板完全控股,最后的决定,还是要看他一句话。”
  “我做好最坏打算了,夹包走人。”章远笑,“谢谢你们给我机会来尝试,最近这段时间,我也学会很多新东西。”
  “不要现在就放弃。”刘总笑,“年轻人,有冲劲,也好冲动。”
  已经到了这一年最后十个小时,章远给何洛发短信,“我去找你。”刚要出门打车,小方又打来电话,说:“大老板要和你面谈。”
  章远语气急促:“何洛,今天我可能又过不去了。”
  “尽量吧!好么?”她问,心底依然有期盼,这样暧昧的摇摆,已经让她在不断的希望与失望间跌跌撞撞疲惫不堪。
  何洛推去所有饭局,抱膝坐在寝室里静静等着。打他的电话没有人接,发短信没有回。她百无聊赖,蔡满心要去实习,拽着她作model练习化妆。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成熟的陌生,连连摇头。匆匆忙忙洗掉,章远仍然没有来。
  接近八点,电话才打通。何洛说:“过来吧,我们好好谈谈。”
  “我今天太累了,再等等吧。”章远从郑天达家里出来不久,精神高度紧张的几个小时过去,全身力气被抽空,此时脑袋都不转了。
  “好,等等就等等吧。”何洛冷冷地说,“你一直就这句话,再等一会儿就是明年了,再等一段时间我就出国了,你也见不到我,我也不会为难你听我罗嗦。”
  章远笑:“别耍小姐脾气了,我真得很累,下次吧。”
  我们还有多少下次?何洛黯然,“一次又一次,拖下去吧。拖到我们双方都不想谈的时候,就不需要再谈什么了。”
  章远从未见过这样骄横的何洛,毫不体谅他的艰辛,现在的状态,见面或许是另一次争吵,如果把事情的原委说给她听,究竟会得到她的同情支持,还是会让她有被欺骗利用的愤怒,章远无法预知。
  “不要闹了,何洛。这次真的不行。”他疲惫地说,“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来北京么?”
  “是……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忙。”何洛嘴唇翕动,泪水都流不出,“是我为难你了。”
  在你疲惫的时候,不设防的时候,终于说出真心话了,你的未来并不曾为我考虑,你来北京毕竟是你的选择,不是因为我。
  她又想起章远的话:“无论我怎样决定,都是理智地开拓事业的发展空间,绝对没有任何杂七杂八的原因。”
  原来,是我为难你了,我怎么会为难你?所以,一次又一次,我为难我自己。所有的暧昧和试探,不过是你生活的附庸吧?是我自己入戏太深,你不是主角,甚至都不是观众,你来了,又走了,是我自己假想了一场海市蜃楼的破镜重圆。
  何洛握着听筒,这一刻只觉得万念俱灰。

28.  远走高飞

  何洛一家去三亚过冬,舷窗外是南国明朗的天空,她在云海上飞翔,耳边响着孟庭苇的《木棉道》,啊,爱情就像木棉道,季节过去就谢了。心底并没有多少感慨,温暖的海风沁润一颗心,荡涤了杂念,沉重的冬天远远甩在身后。
  观繁星,看海景,在天涯海角眺望大洋彼岸。
  谁说的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果真如此。
  在申请出国这场赌博中,何洛赢了第一局。来到海南的第三天,打开电子信箱,两封录取函同时跃入眼中。
****
  章远找不到何洛,手机和家里电话都没有人接。春节同学聚会,田馨冷冷看他,说:“你还要找何洛做什么?”
  “以后很有可能我就去北京工作,或许你们毕业前就能到。”
  “这和何洛也没关系。”田馨心中有气,“她要出国的,你不知道么?她已经收到三四所学校的全奖offer。”
  章远蹙眉。一切和他最初的计划不一样。明明不是好好的?两个人互相关怀,事业蒸蒸日上。在自己最痛苦最徘徊的时候,何洛没有离开;为什么苦尽甘来重逢近在眼前,她却避而不见?
  “何洛对你的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早些时间,可能她会不假思索地说,为了你放弃一切,现在,她可未必那么单纯坚强了。”田馨愤然,“承诺,此前要你给一句承诺就那么难?”
  章远说:“我那时候自己都有今天没明天的,拿什么给她承诺?”
  “你起码要有一个态度说给她听。爱她,就要说出来。你以为她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能够把你的七窍玲珑心体会得一清二楚。”
****
  何洛拿到护照准备申请签证,爸妈喜气洋洋,破例同意她去把头发锔成彩色。小理发师非要染成深紫,说:“冷紫流行,靓得发酷。”
  何洛断然拒绝,“我还是喜欢人类脑袋上能长出来的头发颜色。”
  漂色,挑染,上色,历经四个小时,直到晚上十点多。何爸来接女儿回家,看到何洛一头深深浅浅,棕褐色中透出暗暗的酒红,对女儿对头发大动干戈十分不满,说也太伤头发了。何洛掀起头发看看,说:“层次感不错,趁年轻能臭美就臭一臭好了。”
  何爸诧异地看着女儿,回家动员妻子找女儿谈心,说:“看何洛每天嘻嘻哈哈,净做一些标新立异的事情,她心里有事吧?”
  何洛听了母亲的转述,摇摇手:“哪儿有,我只是太开心了。现在肯定可以去加州了,阳光海岸啊。”
****
  章远的电话终于打通,他很低姿态,语气温和。
  何爸警惕地望着何洛,说:“才回来就有电话追上门。可不要玩儿太晚。”
  何妈也说:“是啊,别让我和你爸成天担心你。”
  何洛笑笑:“放心,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章远在高中母校门前等她,说:“看,我找到了什么!”在学校体育组储存器械的仓库外,他拨开枯萎的杂草,露出一行字。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高三章远生日的时候,何洛把礼物藏好,画了地图让他去找。他找到后,从班级拾了半截粉笔,在墙角写下“THANKS”,还画了一张笑脸。
  何洛有些唏嘘,数年间的离合聚散,欢欣苦痛,竟然最初的痕迹仍在。昨天已经渐行渐远,本以为脆弱的,偏偏熬过了岁月的打磨;本以为天长地久的执著,偏偏已经疲累。时光让一切都改变,曾经清晰的字迹,已经模糊。再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过眼云烟。
  现在能做什么?重新一笔笔描画斑驳的回忆么?
  “你决定去哪个学校了么?”章远问。
  “是谁告诉你拿到offer了?”何洛蹙眉,“又是谁告诉你做这些事情的?”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你终于不逃避了。”何洛起身。
  “我逃避什么了?”
  “其实你一直在逃。”何洛说,“遇到问题,你根本没有想到和我一起解决。高中我说要出国的时候,你的态度就是把皮球踢给我;后来你觉得两个人走的路不一样了,就放开手各自去飞;你觉得未来不确定,给不了承诺,就装作我们是好朋友,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最初以为,你都是为我考虑,但你想过没有,这样会让我非常累!当我决定放弃,才真的想明白了。你选择了一条最简单的路,所谓的为我考虑,其实是不想对我的未来负责。你怕,你怕你担不起这个责任。”
  她一气说完,态度坚决,令章远措手不及。他凝视何洛,声音缓慢低沉:“你就这么看我?那个时候,我怎么对你的未来负责?开给你一张空头支票很容易,但如果实现我的承诺呢?让你和我过颠簸的日子,你会一直不后悔么,你家人能允许么?”深深呼吸,“你想要的未来,根本不是那时候的我可以给的。我承认,当初我想创业,是比较理想化。我在这个过程中也几次要垮掉,相对而言,考研是稳重把握的多。但我已经决定走自己的路,你当时难道会不反对?与其彼此折磨,不如我们冷静一段时间。我并不是没有计划,不想对你的未来负责。只有我的事情上了正轨,我才有基础给你承诺和保证。”
  “你料定我会一直在原地等你?”何洛气愤,“有人对我很好,如果不是我当时还想着回到你身边,我早就是别人的女朋友了!”
  “我相信你……”章远笃定地说。
  “你就是太相信你自己的感觉了!”何洛打断他的话,“还有,你亲口说过,你去北京并不是为了我,难道这句话是别人嘴里出来的?”
  章远失笑:“我说过么?哦……我说的是那一次而已。你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他把偶遇郑轻音的事情言简意赅复述了一遍,“郑老板最后表态,他只看我未来的绩效,不看个人感情问题。”
  何洛不语,片刻后恍然:“怪不得,你来找我照相!是拿去给郑轻音看,对么?你不直接说出拒绝她,还拐着弯来利用我!我可真傻。”
  “在那种情况下,我能想到的,也只有你。”章远说,“那时候我不敢说何洛你回到我身边吧。万一大老板直接把我扫地出门,我的所有努力就要从头再来。我不怕用一年两年重新起步,但我不能给你一个没有任何保证的未来。你要明白,在我心里,始终也是有你的,我希望你过得好,过得快乐。”
  可我这些年,一点都不快乐。何洛按着泪腺抬头望天,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章远低声说:“何洛,因为我总觉得自己亏欠你很多。所以不敢轻易接近,只怕亏欠得更多。”
  何洛苦笑:“你千万不要觉得自己欠我什么。如果真的是一种亏欠,你永远还不了!但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开心,你给了我别人不能给我的快乐和浪漫。”后半句咽回去,但也给了我别人无法给的疼痛与伤害。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很开心。”这样熟悉的话,再一次从章远口中听到,“我现在说什么,会不会太晚?”
  “是,已经太晚了。如果是早两个月,没有问题。”何洛起身向校外走,“但我已经把全部心思精力投入到出国这件事情上。我没有回头路了,你知道不知道?”而且,我不敢回头了,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自信的面对未知的岁月,相隔半个地球的岁月。
  章远喊她:“何洛,再给我一次机会。留下来吧!”
  何洛停下脚步,“留下来?你还真是大男子主义!既然你说你的未来计划里面有我一份,那你和我出国,好不好?”
  章远笑,“莫非你想f2我?”
  何洛表情严肃,“f2你没什么不可以。你放得下自己步入正轨的事业么?”
  章远不语。
  何洛淡淡一笑:“我也放不下我自己的未来。我的录取通知也是自己努力来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为什么,我们不能相濡以沫于江湖?”章远追上来和她并肩,“四年,五年,多少年都无所谓,我可以等你回来。”
  “我说了自己会回来么?”何洛惘然望着天空,“这江湖太大了,我们已经走散了。你还不明白么?”
****
  何爸教女儿开车。她心神恍惚,不是忘记打转向灯,就是停车不摘挡,起步就熄火。
  “停车停车,心不在焉的,太危险了!”何爸叹气,“洛洛,你有什么心事吧?这几个月这么难过。”
  “谁说我难过了?”何洛还硬挺。
  “你是我们的女儿啊,我们怎么能看不出来?我和你妈妈把你捧在手心当宝贝,你不开心,我们也不会开心的。这么多年,我和你妈从来没有让你这么这么伤心过,我也从没看到你这么强作笑颜。”何爸犹豫片刻,下了好大决心似的,“虽然我说过,你不能为了一个男生,耽误了一辈子的选择。可你是我们的心头肉,看你这么憔悴,爸妈也绝对不好受啊。算了算了,爱他,你就去吧。不出国没工作都不要紧,爸爸养着你。”
  何洛视线模糊,将车停在路边,扑在方向盘上痛哭,呜咽着说:“爸爸,爸爸,不可能了。我们再也没希望了。”
****
  章远五月末去了北京,问何洛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好不好。”
  “不,我过两天去使馆签证。我怕再吵架,很影响心情。”何洛说。
  蔡满心实习结束,撺掇着何洛签证之后和她一起去旅行。她推辞,蔡满心着急:“你还真要再见他?快快离开这个伤心地吧!”
  何洛凄然一笑:“离开?马上我就彻底滚蛋了。一次把心伤透,死得比较干脆,免得我出国后还有什么幻想。”
  “你是说,本来你还有幻想?”
  “没有。”何洛摇头,“但我也许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会回忆。”
  美国使馆的签证处人头攒动,冷气开得很大。何洛穿着短袖Tshirt,全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微笑着回答签证官的问题,名校全奖,流利的口语,几句话之后,VO笑着说:“Go to Window 10, Good Luck!”
  室外依旧是四十度的酷暑,何洛拿着签证走出使馆,站在大街上,冷气从心底向外散逸。太阳悬在头顶,影子在脚下瑟瑟缩成一团,不住有人挤上来问“今天形势怎么样”,还有宣传员不断地塞上打折机票的广告页。她头晕目眩,一双手把她拉到荫凉处,什么东西凉凉地贴在额头上。
  章远修长的身影逆光,双手托着一大瓶酸奶。“你最爱喝的,伊利原味。”
  怄气结束,争吵再无意义。两个人都没有继续倔强,平平静静分开总好过互相责怪。章远要打车,何洛说想坐大巴,看看路边的风景,好在车上人很少,她靠着车窗吹着风,无情的未来让人胸闷气短。
  这辆车并不到何洛的学校。两个人在终点下来,并没有转车,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一间体育学院时,章远指指练习用的攀岩壁,“这个比你们学校的矮多了,要不要去爬?”
  “我不喜欢冒险。”何洛摇头。
  章远笑笑,手撑在栅栏边缘,一跃,轻松的翻过去,轻松地爬到顶端。他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何洛笑笑,没有阻拦。
  几个打球的小孩子跑过来围观,拿手搭成凉棚仰望,喊着:“大哥哥下来吧,摔一下很疼的,姐姐该担心了。”
  何洛握着他的手机和钱包,心中五味陈杂。忘记天地,忘记时间,贪婪地只记住这天的阳光,汗水,还有最后的片刻温情。
****
  何洛从北京机场出发,章远没有去送行,托李云微送来一封信。打开,是他亲笔画的,一幅幅墨黑背景的Q版卡通。一只小章鱼举着牌子,写“章鱼十诫”。
  1、戒甜食,一个女孩子,胖得拎着大箱子,卡在飞机舷梯口;
  2、戒熬夜,同一个女孩,黑眼圈,满眼红血丝;
  ……
  最后一幅简单,秋风扫落叶,几片扇子一样的银杏叶子飞落。他说,“诫失去信心,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
  曾经说给他听的话,此时原封不同的出现,让何洛心疼。她掏出手机,打开草稿箱,将一直保留的那句话端详再三:“我喜欢的人仍然是你。”
  删去短信,按掉未接电话。
  昨天,是飞机托运限额64公斤之外,带不走的行李。
  飞机穿越厚厚的云层,三万英尺的高度,大洋彼岸的距离。飞过换日线,空姐一扇扇拉下舷窗挡板,周围谈话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金发碧眼的中年女子和蔼地问:“小姐,现在是休息时间,我可以把窗板拉下来么?”
  何洛点点头。东半球最后一束阳光缓缓的被割断,当最后一线金色光芒消失在眼前,一颗心一个人沉入茫茫深海。
  她再也忍不住,捂住眼睛,泪水不停地流下来。
  那天,站在分手的十字路口,火红的晚霞迤逦在天际。
  章远问:“我们就这样说再见么?”
  “对,从今后,各自……”何洛声音凝滞,“各自寻找各自的幸福。”
  她再说不下去,避开章远伸出的双手,转身唤了一辆出租车。不再回头,看着他站在原地,缩成倒后镜里越来越小的身影。
  从此各自高飞,过去让它过去,来不及,从头喜欢你。
  算了吧。
  散了吧。
  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