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09

明朝那些事儿 (当年明月) 23

by 当年明月

  第九章 东林党的实力
  道德文章固然有趣,却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最先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应该是顾宪成。
  在万历二十一年(1593)的那次京察中,吏部尚书孙鑨——撤职了,考功司郎中赵南星——回家了,首辅王锡爵——辞职了,而这事幕后的始作俑者,从五品的小官,考功司员外郎顾宪成——升官了(吏部文选司郎中)。
  升官了还不说,连他的上级,继任吏部尚书陈有年,也都是他老人家安排的,甚至后来回无锡当老百姓,他依然对朝廷动向了如指掌。李三才偷看信件,王锡爵打道回府,朝廷的历任首辅,在他眼中不是木偶,就是婴儿。
  这是一团迷雾,迷雾中的一切,似乎和他有关系,又似乎没有关系。
  拨开这团迷雾之后,我看到了一样东西——实力。
  顾宪成的实力,来自于他的官职。
  在吏部中,最大的是尚书(部长)、其次是侍郎(副部长),再往下就是四个司的郎中(司长),分别是文选司、验封司、稽勋司、考功司。
  但是,这四个司的地位是不同的,而其中最厉害的,是文选司和考功司,文选司负责人事任免,考功负责官员考核,这两个司的官员向来无人敢惹,升官还是免职,发达还是破产,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相对而言,验封司、稽勋司就一般了,一般到不用再介绍。
  有鉴于此,明代的吏部尚书和侍郎,大都由文选司和考功司的郎中接任。
  而顾宪成先生的升迁顺序是:吏部考功司主事——考功司员外郎(副职)——文选司郎中。
  这就意味着,那几年中,大明的所有官员(除少数高官),无论是升迁,还是考核,都要从顾宪成手底下过,即使不过,也要打个招呼,就不打招呼,也得混个脸熟。
  此外,我们有理由相信,顾宪成大人也是比较会来事的,因为一个不开窍的书呆子,是混不了多久的。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
  在这个世界上,实力和道德,经常是两码事。
  东林之中,类似者还有很多,比如李三才。
  李三才先生的职务,之前已经说过,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凤阳,兼漕运总督。
  都察院佥都御史多了去了,凤阳是个穷地方,不巡也罢,真正关键的职务,是最后那个。
  自古以来,漕运就是经济运转的主要途径,基本算是坐地收钱,肥得没边,普天之下,唯一可以与之相比的,只有盐政。
  坐在这个位置上,要想不捞外快,一靠监督,二靠自觉。
  很可惜,李三才不自觉,从种种史料分析,他很有钱,有钱得没个谱,请客吃饭,都是大手笔。
  至于监督,那就更不用说了,这位李先生本人就是都察院的御史,自己去检举自己,估计他还没这个觉悟。
  作为东林党的重量级人物,李三才在这方面的名声,那真是相当的大,大到几十年后,著名学者夏允彝到凤阳寻访,还能听到相关事迹,最后还叹息一声,给了个结论——负才而守不洁。
  列举以上两人,只是为了说明一点:
  东林,是书院,但不仅仅是书院,是道德,但不仅仅是道德。它是一个有实力,有能力,有影响力、有斗争意识的政治组织。
  事实上,它的能量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会发现,那段看似平淡无奇的历史,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你死我活的争斗。
  争斗的方式,是京察。
  万历二十一年(1593),顾宪成失望地回家了,他虽费尽气力,却终究未能解决对手,京察失败。
  但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
  十二年后(万历三十三年),京察开始,主持者杨时乔,他的公开身份,是吏部左侍郎,他的另一个公开身份,是东林党。
  当时的首辅,是浙党首领沈一贯,对于这位东林党下属,自然很不待见,于是,他决定换人。
  沈一贯是朝廷首辅,杨时乔只是吏部二把手,然而意外发生了,虽然沈大人上窜小跳,连皇帝的工作都做了,却依然毫无用处。杨侍郎该怎么来,还怎么来,几板斧抡下来,浙党、齐党、楚党、宣党……反正非东林党的,统统下课,沈一贯拼了老命,才算保住几个亲信。
  那么现在,请你再看一遍之前列举过的几条史料,玄机就在其中:
  万历三十三年(1605),京察,沈一贯亲信以及三党干将被逐。
  万历三十五年(1607),沈一贯退休回家。
  同年,王锡爵的密信被李三才揭发,复出无望。
  一年后,东林派叶向高成为首辅,开始执掌朝廷大权。
  是的,这一切的一切,不是偶然。
  而最终要获得的,正是权力。
  权力已经在握,但还需要更进一步。
  万历三十九年(1611),辛亥京察,主持人吏部尚书孙丕杨,东林党。
  此时的首辅已经是叶向高了,东林党人遍布朝廷,对于那些非我族群而言,清理回家之类的待遇估计是免不了了。
  然而一个人的掺和,彻底改变了这一切。这个人就是李三才。
  此时的李三才已经升到了户部尚书,作为东林党的干将,他将进入内阁,更进一步。
  算盘大致如此,可打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听说李三才要入阁,朝廷顿时一片鸡飞狗跳,闹翻了天,主要原因在于李先生的底子不算干净,许多人对他有意见。
  而更重要的是,这人实在太猛,太有能力。东林党已经如此强大,如果再让他入阁,三党的人估计就只能集体歇业了。
  于是,一场空前猛烈的反击开始。
  明代的京察,按照地域,分为南察和北察,北察由尚书孙丕杨负责,而南察的主管者,是吏部侍郎史继楷,三党成员,他选定的考察对象都是同一个类型——支持李三才的人。
  很快,浙、楚、齐三党轮番上阵,对李三才发起了最后的攻击,他们的动机十分明确,明确到《明神宗实录》都写了出来——“攻淮(李三才)则东林必救,可布一网打尽之局”。
  在集中火力打击之下,李三才没能顶住,回家养老去了。
  但就整体而言,此时的东林党依然占据着优势,叶向高执政,东林党掌权,非常强大,强大得似乎不可动摇。
  然而就在此时,强大的东林党,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一直以来,东林党的指导思想,是我很道德。强大之后,就变成了你不道德,工作方针,原先是党同伐异,强大之后,就变成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总而言之,不是我的同党,就是我的敌人。
  这种只搞单边主义的混账做法,最终导致了一个混账的结果:
  在东林党人的不懈努力下,齐、浙、楚三党终于抛弃了之前的成见,团结一致跟东林党死磕了。
  他们的折腾,得到了立竿见影的回报:
  万历四十二年(1614),叶向高退休回家。
  万历四十五年(1617),京察开始,主持京察的,分别是吏部尚书郑继之、刑部尚书李志。
  郑继之是楚党,李志是浙党。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时候到了,但凡是东林党,或者与东林党有关的人,二话不说,收包袱走人。这其中,还包括那位揭发了梃击案真相的王之寀。
  萨尔浒之战前,朝廷斗争情况大致如此,这场斗争的知名度相当小,但在历史上的地位相当重要。对明朝而言,其重要程度,基本等于努尔哈赤+皇太极+李自成+张献忠。
  因为这是一场延续了几十年的斗争,是一场决定明朝命运的斗争。
  因为在不久之后,东林党将通过一个人的帮助,彻底击败浙、齐、楚三党。
  然后,土崩瓦解的三党将在另一个人的指挥下,实现真正的融合,继续这场斗争,而那时,他们将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阉党。
  万历四十五年的京察,标志着东林党的没落,所谓东林党三大巨头,顾宪成已经死了,邹元标到处逛,赵南星家里蹲。
  两大干将也全部消停,叶向高提早退休,李三才回家养老。
  此时的首辅,是浙党的方从哲,此时的朝廷,是三党的天下。对东林党而言,前途似乎一片黑暗。
  但新生的机会终会到来,因为一个人的死去。
  万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万历不行了。
  高拱、张居正、申时行、李成梁、东林党、朝鲜、倭寇、三大征、萨尔浒、资本主义萌芽、不上朝、太子、贵妃、国本、打闷棍。
  我只能说,他这辈子应该比较忙。
  关于这位兄弟的评论,我想了很久,很久,却是很久,很久,也想不出来。
  你说他没干过好事吧,之前二十多年,似乎干得也不错,你说他软弱吧,他还搞了三大征,把日本鬼子赶回了老家,你说他不理朝政吧,这几十年来哪件大事他不知道?
  一个被张居正压迫过的人,一个勤于政务的人,一个被儿子问题纠缠了几十年的人,一个许多年不见大臣、不上班的人,一个终生未出京城,生于深宫、死于深宫的人。
  一个复杂得不能再复杂的人,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人。
  于是,我最终懂得了这个人。
  一个热血沸腾的青年,一个励精图治的君主,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经历残酷的斗争,无休止的吵闹,无数无效的抗争,无数无奈的妥协后,最终理解了这个世界,理解了现实的真正意义,并最终成为了这个世界的牺牲品。
  大致如此吧。
  明神宗朱翊钧,万历四十八年逝世,年五十八。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面前,他还不够勇敢。
  【明光宗朱常洛】
  虽然几十年来,万历都不喜欢自己的长子朱常洛,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做出了抉择,将皇位传给了这个久经考验的儿子。
  担惊受怕几十年的朱常洛终于熬出头了,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一日,朱常洛正式登基,即后世所称之明光宗,定年号为泰昌。
  由于此时还是万历年间,按照惯例,要等老爹这一年过完,明年才能另起炉灶,用自己的年号。
  可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个年号,竟然没能用上。
  因为朱常洛活了三十八年,明光宗却只能活一个月。
  一个撑了三十八年,经历无数风雨险阻到达目标的人,却在一个月中意外死亡,是很不幸的。
  导致死亡与不幸的罪魁祸首,是郑贵妃。
  【郑贵妃】
  应该说,朱常洛是个好孩子,至少比较厚道。
  几十年来,他一直夹着尾巴做人,亲眼目睹了父亲的冷漠、朝廷的冷清,感受到了国家的凋敝,时局的危险。
  他不愿意再忍受下去,于是,当政后的第一天,他用几道谕令显示了自己的决心。
  大致说来,他是把他爹没办的事给办了,包括兑现白条——给辽东前线的士兵发工资,废除各地矿税,以及补充空缺的官员。
  这几件事情,办得很好,也很及时,特别是最后一条,把诸多被万历同志赶下岗的仁兄们拉了回来,实在是大快官心,于是一时之间,光宗的人望到达了顶点,朝廷内外无不感恩戴德,兴高采烈。
  但有一个人不高兴,非但不高兴,而且很害怕。
  万历死后,郑贵妃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么的虚弱,今日之城内,已是敌人之天下。所谓贵妃,其实也不贵,如果明光宗要对付她,贱卖的可能性是相当的大。
  很快,一件事情就证明了她的判断。
  考虑到万历死后不好办,之前郑贵妃软磨硬泡,让万历下了道遗嘱,讲明,一旦自己死后,郑贵妃必须进封皇后。
  如此一来,等万历死后,她就成了太后,无论如何,铁饭碗是到手了。
  明光宗看上去倒也老实,丝毫不赖帐,当即表示,如果父皇如此批示,那就照办吧。
  但他同时表示,这是礼部的事,我批下去,让他们办吧。
  按说皇帝批下来就没问题了,可是礼部侍郎孙如游不知怎么回事,非但不办,还写了个奏疏,从理论、辈分、名分上论证了这件事,最后得出结论——不行。
  光宗同志似乎也不生气,还把孙侍郎的奏疏压了下来,但封皇后这事再也没提。
  郑贵妃明白了,这就是个托。
  很明显,这位看上去很老实的人,实际上不怎么老实。既然如此,必须提前采取行动。
  经过深思熟虑,她想出了一个计划,而这个计划的第一步,是一件礼物。
  十天之后,她将这件礼物送给了朱常洛,朱常洛很高兴地收下了。
  光宗皇帝的性命,就丢在了这份礼物上。
  这份礼物,是八个美女。
  对于常年在宫里坐牢,哪都不能去,啥也没有的朱常洛而言,这是一份丰厚的礼物,辛辛苦苦、畏畏缩缩了几十年,终于可以放纵一下了。
  古语有云:一口吃不成胖子,但朱常洛应该算是不同凡响,他几天就变成了瘦子,在史料上,含蓄的文言文是这样描述的:
  “是夜,连幸数人,圣容顿减。”
  白天日理万机,晚上还要辛勤工作,身体吃不消,实在是件十分自然的事情。于是不久之后,朱常洛就病倒了。
  这一天是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日。
  计划的第二步即将开始,四天之后。
  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四日。
  皇帝的身体依然很差,身体差就该看医生,崔文升就此出了场。
  崔文升,时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前面曾经讲过,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职务,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
  可是这人来,并不是要给皇帝写遗嘱,而是看病,因为这位崔兄多才多能,除了能写外,还管着御药房,搞第二产业。
  后来的事情告诉我们,第二产业是不能随便乱搞的。
  诊断之后,崔大夫胸有成竹,给病人开了一副药,并且乐观地表示,药到病除。
  他开的这幅药,叫泻药。
  一个夜晚辛勤工作,累垮了身体的人,怎么能服泻药呢?
  所以后来很多史书都十分肯定地得出了结论:这是个“蒙古大夫”。
  虽然我不在现场,也不懂医术,但我可以认定:崔文升的诊断,是正确的。
  因为之前的史料中,有这样六个字:是夜,连幸数人。
  这句话的意思大家应该知道,就不解释了,但大家也应该知道,要办到这件事情,难度是很大的。对光宗这种自幼体弱的麻杆而言,基本就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但是他完成了。
  所以唯一的可能性是,他找了帮手,而这个帮手,就是药物。
  是什么药物,大家心里也有数,我就不说了,这类药物在明代宫廷里,从来就是必备药,从明宪宗开始,到天天炼丹的嘉靖,估计都没少用。明光宗初来乍到,用用还算正常。
  可这位兄弟明显是用多了,加上身体一向不好,这才得了病。
  在中医理论中,服用了这种药,是属于上火,所以用泻药清火,也还算对症下药。
  应该说,崔文升是懂得医术的,可惜,是半桶水。
  根据当时史料反映,这位仁兄下药的时候,有点用力过猛,手一哆嗦,下大了。
  错误是明显的,后果是严重的,光宗同志服药之后,一晚上拉了几十次,原本身体就差,这下子更没戏了,第二天就卧床不起,算彻底消停了。
  蒙古的崔大夫看病经历大致如此,就这么看上去,似乎也就是个医疗事故。虽说没法私了,但毕竟大体上没错,也没在人家身体里留把剪刀、手术刀之类的东西当纪念品,态度还算凑合。
  可问题是,这事一冒出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立刻断定,这是郑贵妃的阴谋。
  因为非常凑巧,这位下药的崔文升,当年曾经是郑贵妃的贴身太监。
  这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要看病,不找太医,偏找太监,找了个太监,偏偏又是郑贵妃的人,这太监下药,偏又下猛了,说他没问题,实在有点困难。
  对于这件事情,你说它不是郑贵妃的计划,我信,因为没准就这么巧;说它是郑贵妃的计划,我也信,因为虽说下药这招十分拙劣,谁都知道是她干的,但以郑贵妃的智商,以及从前表现,这种蠢事,她是干得出来的。
  无论动机如何,结果是肯定的,明光宗已经奄奄一息,一场惊天大变即将拉开序幕。
  但这一切还不够,要达到目的,这些远远不够,即使那个人死去,也还是不够。
  必须把控政权,把未来所有的一切,都牢牢抓在手中,才能确保自己的利益。
  于是在开幕之前,郑贵妃找到了最后一个同盟者。
  这位同盟者的名字,不太清楚。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她姓李,是太子的嫔妃。
  当时太子的嫔妃有以下几种:大老婆叫太子妃,之后分别是才人、选侍、淑女等。
  而这位姓李的女人,是选侍,所以在后来的史书中,她被称为“李选侍”。
  李选侍应该是个美女,至少长得还不错,因为皇帝最喜欢她,而且皇帝的儿子,那个未来的天才木匠——朱由校,也掌握在她的手中,正是因为这一点,郑贵妃找上了她。
  就智商而言,李选侍还算不错(相对于郑贵妃),就人品而言,她和郑贵妃实在是相见恨晚,经过一番潜规则后,双方达成协议,成为了同盟,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
  现在一切已经齐备,只等待着一个消息。
  所有的行动,将在那一刻展开,所有的野心,将在那一刻实现。
  【小人物】
  目标就在眼前,一切都很顺利。
  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同党越来越多,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尽在掌握之中,在郑贵妃和李选侍看来,前方已是一片坦途。
  然而她们终究无法前进,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明光宗即位后,最不高兴的是郑贵妃,最高兴的是东林党。
  这是很正常的,从一开始,东林党就把筹码押在这位柔弱的太子身上,争国本、妖书案、梃击案,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坚定地站在这一边。
  现在回报的时候终于到了。
  明光宗非常够意思,刚上任,就升了几个人的官,这些人包括刘一璟、韩旷、周嘉谟、邹元标、孙如游等等。
  这几个人估计你不知道,其实也不用知道,只要你知道这几个人的职务,就能明白,这是一股多么强大的力量。
  刘一璟、韩旷,是东阁大学士,内阁成员,周嘉谟是吏部尚书,邹元标是大理寺丞,孙如游是礼部侍郎。当然,他们都是东林党。
  在这群人中,有内阁大臣、人事部部长、法院院长,部级高官,然而,在后来那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他们只是配角。真正力挽狂澜的人,是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杨涟。
  杨涟,字文孺,号大洪,湖广(湖北)应山人,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任常熟知县,后任户科给事中、兵科给事中。
  这是一份很普通的履历,因为这人非但当官晚,升得也不快,明光宗奄奄一息的时候,也才是个七品给事中。
  但在这份普通履历的后面,是一个不普通的人。
  上天总是不公平的,有些人天生就聪明,天生就牛,天生就是张居正、戚继光,而绝大多数平凡的人,天生就不聪明,天生就不牛,天生就是二傻子,没有办法。
  但上天依然是仁慈的,他给出了一条没有天赋,也能成功的道路。
  对于大多数平凡的人而言,这是最好的道路,也是唯一的道路,它的名字,叫做纯粹。
  纯粹的意思,就是专心致志、认真、一根筋、二杆子等等等等。
  纯粹和执着,也是有区别的,所谓执着,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而纯粹,是见了棺材,也不掉泪。
  纯粹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人,他们的一生,往往只有一个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们可以不择手段,不顾一切,他们无法被收买,无法被威逼,他们不要钱,不要女色,甚至不要权势和名声。
  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一个目标,以及坚定的决心和意志。
  杨涟,就是一个纯粹的人。
  他幼年的事迹并不多,也没有什么砸水缸之类的壮举,但从小就为人光明磊落,还很讲干净,干净到当县令的时候,廉政考核全国第一。此外,这位仁兄也是个不怕事的人,比如万历四十八年(1620),万历生病,半个月不吃饭,杨涟听说了,也不跟上级打招呼,就跑去找首辅方从哲:
  “皇上生病了,你应该去问安。”
  方首辅胆子小,脾气也好,面对这位小人物,丝毫不敢怠慢:
  “皇上一向忌讳这些问题,我只能去问宫里的内侍,也没消息。”
  朝廷首辅对七品小官,面子是给足了,杨先生却不要这个面子,他先举了个例子,教育了首辅大人,又大声强调:
  “你应该多去几次,事情自然就成了(自济)!”
  末了,还给首辅大人下了个命令:
  “这个时候,你应该住在内阁值班,不要到处走动!”
  毫无惧色。
  根据以上史料,以及他后来的表现,我们可以认定:在杨涟的心中,只有一个目标——为国尽忠,匡扶社稷。
  事实上,在十几天前的那个夜晚,这位不起眼的小人物,就曾影响过这个帝国的命运。
  万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夜,乾清宫。
  万历就快撑不住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反省了自己一生的错误,却也犯下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错误——没有召见太子。
  一般说来,皇帝死前,儿子应该在身边,除了看着老爹归西、嚎几声壮胆以外,还有一个重要意义——确认继位。
  虽说太子的名分有了,但中国的事情一向难说,要不看着老爹走人,万一隔天突然冒出几份遗嘱、或是几个顾命大臣,偏说老头子临死前改了主意,还找人搞了公证,这桩官司可怎么打?
  但不知万历兄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反正没叫儿子进来。
  太子偏偏是个老实孩子,明知老头子不行了,又怕人搞鬼,在宫殿外急得团团转,可就是不敢进去。
  关键时刻,杨涟出现了。
  在得知情况后,他当机立断,派人找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王安。
  王安,时任太子侍读太监,在明代的历史中,这是一个重量级人物。此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里,他都起着极为关键的作用。
  而在那个夜晚,杨涟只给王安带去了一句话,一句至关紧要的话:
  “皇上已经病得很重了(疾甚),不召见太子,并不是他的本意。太子应该主动进宫问候(尝药视膳),等早上再回去。”
  这就是说,太子您之所以进宫,不是为了等你爹死,只是进去看看,早上再回去嘛。
  对于这个说法,太子十分满意,马上就进了宫,问候父亲的病情。
  当然,第二天早上,他没回去。
  朱常洛就此成为了皇帝,但杨涟并没有因此获得封赏,他依然是一个不起眼的给事中。不过,这对于杨先生而言,实在是个无所谓的事。
  他平静地回到暗处,继续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很清楚,真正的斗争刚刚开始。
  事情正如他所料,蒙古崔大夫开了泻药,皇帝陛下拉得七荤八素,郑贵妃到处活动,李选侍经常串门。
  当这一切被组合起来的时候,那个无比险恶的阴谋已然暴露无遗。
  形势十分危急,不能再等待了。
  杨涟决定采取行动,然而现实很残酷:他的朋友虽然多,却很弱小,他的敌人虽然少,却很强大。
  周嘉谟、刘一璟、韩爌这拨人,级别固然很高,但毕竟刚上来,能量不大,而郑贵妃在宫里几十年,根基极深,一手拉着李选侍,一手抓着皇长子,屁股还拼命往皇太后的位置上凑。
  按照规定,她应该住进慈宁宫,可这女人脸皮相当厚,死赖在乾清宫不走,看样子是打算长住。
  因为乾清宫是皇帝的寝宫,可以监视皇帝的一举一动,一旦光宗同志有啥三长两短,她必定是第一个采取行动的人,那时,一切都将无可挽回。
  而要阻止这一切,杨涟必须做到两件事情:首先,他要把郑贵妃赶出乾清宫;其次,他要把郑贵妃当太后的事情彻底搅黄。
  这就是说,先要逼郑老寡妇搬家,再把万历同志临死前封皇后的许诺当放屁,把郑贵妃翘首企盼的申请拿去垫桌脚。
  杨涟先生的职务,是七品兵科给事中,不是皇帝。
  事实上,连皇帝本人也办不了,光宗同志明明不喜欢郑贵妃,明明不想给她名分,也没法拍桌子让她滚。
  这就是七品芝麻官杨涟的任务,一个绝对、绝对无法完成的任务。
  但是他完成了,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他的计划是,让郑贵妃自己搬出去,自己撤回当皇太后的申请。
  这是一个看上去绝不可能的方案,却是唯一可能的方案。因为杨涟已经发现,眼前的这个庞然大物,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只要伸出手指,轻轻地点一下,就够了。
  这个弱点有个名字,叫做郑养性。
  郑养性,是郑贵妃哥哥郑国泰的儿子,郑国泰死后,他成为了郑贵妃在朝廷中的联系人,平日十分嚣张。
  然而杨涟决定,从这个人入手,因为经过细致的观察,他发现,这是一个外强中干,性格软弱的人。
  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六日。杨涟直接找到了郑养性,和他一同前去的,还有周嘉谟等人。
  一大帮子人上门,看架势很像逼宫,而事实上,确实是逼宫。
  进门也不讲客套,周嘉谟开口就骂:
  “你的姑母(指郑贵妃)把持后宫多年,之前争国本十几年,全都是因为她,现在竟然还要封皇太后,赖在乾清宫不走,还给皇上奉送美女,到底有什么企图?!”
  刚开始时,郑养性还不服气,偶尔回几句嘴,可这帮人都是职业选手,骂仗的业务十分精湛,说着说着,郑养性有点扛不住了。
  白脸唱完了,接下来是红脸:
  “其实你的姑母应该也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想守个富贵,现在朝中的大臣都在这里,你要听我们的话,这事就包在我们身上。”
  红脸完了,又是唱白脸:
  “要是不听我们的话,总想封太后,不会有人帮你,你总说没这想法,既然没这想法,就早避嫌疑!”
  最狠的,是最后一句:
  “如此下去,别说富贵,身家性命能否保得住,都未可知!”
  郑养性彻底崩溃了。眼前的这些人,听到的这些话,已经打乱了他的思维。于是,他去找了郑贵妃。
  其实就时局而言,郑贵妃依然占据着优势,她有同党,有帮手,如果赖着不走,谁也拿她没办法。什么富贵、性命,这帮闹事的书呆子,也就能瞎嚷嚷几句而已。
  然而关键时刻,郑贵妃不负白痴之名,再次显露她的蠢人本色,在慌乱的外甥面前,她也慌乱了。
  经过权衡利弊,她终于做出了决定:搬出乾清宫,不再要求当皇太后。
  至此,曾经叱诧风云的郑贵妃,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这位大妈费尽心机,折腾了三十多年,却啥也没折腾出来。此后,她再也没能翻过身来。
  这个看似无比强大的对手,就这样,被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人,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但在杨涟看来,这还不够,于是三天之后,他把目标对准了另一个人。
  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九日,杨涟上书,痛斥皇帝。
  杨先生实在太纯粹,在他心中,江山社稷是第一位的,所以在他看来,郑大妈固然可恶,崔大夫固然可恨,但最该谴责的,是皇帝。
  明知美女不应该收,你还要收,明知春药不能多吃,你还要吃,明知有太医看病,你还要找太监,不是脑袋有病吧。
  基于愤怒,他呈上了那封改变他命运的奏疏。
  在这封奏疏里,他先谴责了蒙古大夫崔文升,说他啥也不懂就敢乱来,然后笔锋一转,对皇帝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勤劳工作,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必须说明的是,杨先生不是在拍马屁,他的态度是很认真的。
  因为在文中,他先暗示皇帝大人忙的不是什么正经工作,然后痛骂崔文升,说他如何没有水平,不懂医术。最后再转回来:就这么个人,但您还是吃他的药。
  这意思是说,崔大夫已经够没水平了,您比他还要差。
  所以这奏疏刚送上去,内阁就放出话来,杨先生是没有好下场的。
  三天后,这个预言得到了印证。
  明光宗突然派人下令,召见几位大臣,这些人包括方从哲、周嘉谟、孙如游,当然,还有杨涟。此外,他还命令,锦衣卫同时进宫,听候指示。
  命令一下来,大家就认定,杨涟要完蛋了。
  因为在这拨人里,方从哲是首辅,周嘉谟是吏部尚书,孙如游是礼部尚书,全都是部级干部,只有杨涟先生,是七品给事中。
  而且会见大臣的时候,召集锦衣卫,只有一种可能——收拾他。
  由于之前的举动,杨涟知名度大增,大家钦佩他的人品,就去找方从哲,让他帮忙求个情。
  方从哲倒也是个老好人,找到杨涟,告诉他,等会进宫的时候,你态度积极点,给皇上磕个头,认个错,这事就算过去了。
  但是杨涟的回答,差点没让他一口气背过去:
  “死就死(死即死耳),我犯了什么错?!”
  旁边的周嘉谟连忙打圆场:
  “方先生(方从哲)是好意。”
  可到杨先生这里,好意也不好使:
  “知道是好意,怕我被人打死,要得了伤寒,几天不出汗,也就死了,死有什么可怕!但要我认错,绝无可能!”
  就这样,杨涟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宫,虽然他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将是锦衣卫的大棍。
  可是他错了。
  那位躺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的皇帝陛下非但没有发火,反而和颜悦色说了这样一句话:
  “国家的事情,全靠你们尽心为我分忧了。”
  虽然称呼是复数,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只看着杨涟。
  这之后,他讲了许多事情,从儿子到老婆,再到郑贵妃,最后,他下达了两条命令:
  一、赶走崔文升。
  二、收回封郑贵妃为太后的谕令。
  这意味着,皇帝陛下听从了杨涟的建议,毫无条件,毫无抱怨。
  当然,对于他而言,这只是个顺理成章的安排。
  但他绝不会想到,他这个无意间的举动,将对历史产生极重要的影响。
  因为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心中的想法。
  从这一刻起,杨涟已下定了决心——以死相报。
  一直以来,他都只是个小人物,虽然他很活跃,很有抱负,声望也很高,他终究只是小人物。
  然而眼前的这个人,这个统治天下的皇帝,却毫无保留地尊重,并认可了自己的情感、抱负,以及纯粹。
  所以他决定,以死相报,致死不休。
  这种行为,不是愚忠,不是效命,甚至也不是报答。
  它起源于一个无可争议,无可辩驳的真理:
  士为知己者死。
  这一天是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二日,明光宗活在世上的时间,还有十天。
  这是晚明历史上最神秘莫测的十天。一场更为狠毒的阴谋,即将上演。

  朱常洛篇
  第十章 小人物的奋斗
  八月二十三日。
  内阁大学士刘一璟、韩旷照常到内阁上班,在内阁里,他们遇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李可灼,时任鸿胪寺丞,他来这里的目的,是要进献“仙丹”。
  此时首辅方从哲也在场,他对这玩意兴趣不大,毕竟皇帝刚吃错药,再乱来,这个黑锅就背不起了。
  刘一璟和韩旷更是深恶痛绝,但也没怎么较真,直接把这人打发走了。
  很明显,这是一件小事,而小事是不应该过多关注的。
  但某些时候,这个理论是不可靠的。
  两天后,八月二十五日。
  明光宗下旨,召见内阁大臣、六部尚书等朝廷重臣,此外,他特意叫上了杨涟。
  对此,所有的人都很纳闷。
  更让人纳闷的是,此后直至临终,他召开的每一次会议,都叫上杨涟,毫无理由,也毫无必要。或许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叫杨涟的人,非常之重要。
  他的直觉非常之准。
  此时的光宗,已经是奄奄一息,所以,几乎所有的大臣都认定,今天的会议,将要讨论的,是关乎国家社稷的重要问题。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这次内阁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老婆。
  光宗同志的意思是,自己的后妃李选侍,现在只有一个女儿,伺候自己那么多年,太不容易,考虑给她升官,封皇贵妃。
  此外,他还把皇长子朱由校领了出来,告诉诸位大人,这孩子的母亲也没了,以后,就让李选侍照料他。
  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明明您都没几天蹦头了,趁着脑袋还管用,赶紧干点实事,拟份遗嘱,哪怕找口好棺材,总算有个准备。竟然还想着老婆的名分,实在令人叹服。
  在现场的人们看来,这是一个尊重妇女,至死不渝的模范丈夫。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八月二十六日。
  出乎许多人的意料,明光宗再次下旨,召开内阁会议,与会人员包括内阁大臣及各部部长,当然还有杨涟。
  会议与昨天一样,开得十分莫名其妙。这位皇帝陛下把人叫进来,竟然先拉一通家常,又把朱由校拉进来,说我儿子年纪还小,你们要多照顾等等。
  这么东拉西扯,足足扯了半个时辰(一个小时),皇上也扯累了,正当大家认为会议即将结束的时候,扯淡又开始了。
  如昨天一样,光宗再次提出,要封李选侍为皇贵妃,大家这才明白,扯来扯去不就是这件事吗?
  礼部尚书孙如游当即表示,如果您同意,那就办了吧(亦无不可)。
  然而就在此时,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公然打断了会议,并在皇帝、内阁、六部尚书的面前,拉走了皇长子朱由校。
  这个人,就是李选侍。
  所有人都懵了,没有人去阻拦,也没有人去制止。原因很简单,这位李选侍毕竟是皇帝的老婆,皇帝大人都不管,谁去管。
  而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很快,他们就听见了严厉的斥责声,李选侍的斥责声,她斥责的,是皇帝的长子。
  于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场面出现了。
  大明帝国未来的继承人,被一个女人公然拉走,当众责骂,而皇帝,首辅、各部尚书,全部毫无反应,放任这一切的发生。
  所有的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那个女人的责骂,直到骂声结束为止。
  然后,尚未成年的朱由校走了出来,他带着极不情愿的表情,走到了父亲的身边,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要封皇后!”
  谜团就此解开,莫名其妙的会议,东拉西扯的交谈,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胁迫。
  开会是被胁迫的,闲扯是被胁迫的,一个奄奄一息的丈夫,一个年纪幼小的孩子,要不胁迫一把,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李选侍很有自信,因为她很清楚,这个软弱的丈夫不敢拒绝她的要求。
  现在,她距离自己的皇后宝座,只差一步。
  但是这一步,到死都没迈过去。
  因为就在皇长子刚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另一个声音随即响起:
  “皇上要封皇贵妃,臣必定会尽快办理!”
  说这句话的人,是礼部尚书孙如游。
  李选侍太过天真了,和朝廷里这帮老油条比起来,她也就算个学龄前儿童。
  孙尚书可谓聪明绝顶,一看情形不对,知道皇上顶不住了,果断出手,只用了一句话,就把皇后变成皇贵妃。
  光宗同志也很机灵,马上连声回应:好,就这么办。
  李小姐的皇后梦想就此断送,但她是不会放弃的,因为她很清楚,在自己的手中,还有一张王牌——皇长子。
  只要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彻底死去,一切都将尽在掌握。
  但她并不知道,此时,一双眼睛已经死死地盯住了她。
  杨涟已经确定,眼前这个飞扬跋扈的女人,不久之后,将是一个十分可怕的敌人。而在此之前,必须做好准备。
  八月二十九日。
  此前的三天里,光宗的身体丝毫不见好转,于是在这一天,他再次召见了首辅方从哲等朝廷重臣。
  光宗同志这次很清醒,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寿木如何?寝地如何?
  寿木就是棺材,寝地就是坟,这就算是交代后事了。
  可是方从哲老先生不知是不是老了,有点犯糊涂,张口就是一大串,什么你爹的坟好、棺材好请你放心之类的话。
  光宗同志估计也是哭笑不得,只好拿手指着自己,说了一句:
  是我的(朕之寿宫)。
  方首辅狼狈不堪,可还没等他缓过劲来,就听到了皇帝陛下的第二个问题:
  “听说有个鸿胪寺的医官进献金丹,他在何处?”
  对于这个问题,方从哲并未多想,便说出了自己的回答:
  “这个人叫李可灼,他说自己有仙丹,我们没敢轻信。”
  他实在应该多想想的。
  因为金丹不等于仙丹,轻信不等于不信。
  正是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导致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好吧,召他进来。”
  于是,李可灼进入了大殿,他见到了皇帝,他为皇帝号脉,他为皇帝诊断,最后,他拿出了仙丹。
  仙丹的名字,叫做红丸。
  【红丸】
  此时,是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九日上午,明光宗服下了红丸。
  他的感觉很好。
  按照史书上的说法,吃了红丸后,浑身舒畅,且促进消化,增加食欲(思进饮膳)。
  消息传来,宫外焦急等待的大臣们十分高兴,欢呼雀跃。
  皇帝也很高兴,于是,几个时辰后,为巩固疗效,他再次服下了红丸。
  下午,劳苦功高的李可灼离开了皇宫,在宫外,他遇见了等待在那里的内阁首辅方从哲。
  方从哲对他说:
  “你的药很有效,赏银五十两。”
  李可灼高兴地走了,但他并没有领到这笔赏银。
  方从哲以及当天参与会议的人都留下了,他们住在了内阁,因为他们相信,明天,身体好转的皇帝将再次召见他们。
  六个时辰之后。
  凌晨,住在内阁的大臣们突然接到了太监传达的谕令:
  即刻入宫觐见。
  所有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当他们尚未赶到的时候,就已得到了第二个消息——皇上驾崩了。
  万历四十八年(1620)九月初一,明光宗在宫中逝世,享年三十九,享位一月。
  皇帝死了,这十分正常,皇帝吃药,这也很正常,但吃药之后就死了,这就不正常了。
  明宫三大案之“红丸案”,就此拉开序幕。
  没有人知道,所谓的红丸,到底是什么药,也没有人知道,在死亡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阴谋。
  此时向乾清宫赶去的人,包括内阁大臣、各部长官,共计十三人。在他们的心中,有着不同的想法和打算,因为皇帝死了,官位、利益、权力,一切的一切都将改变。
  只有一个人例外。
  杨涟十分悲痛,因为那个赏识他的人,已经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
  查出案件的真相,找出幕后的黑手,揭露恶毒的阴谋,让正义得以实现,让死去的人得以瞑目。
  这就是杨涟的决心。
  但此时,杨涟即将面对的,却是一个更为复杂,更为棘手的问题。
  虽然大家都住在内阁,同时听到消息,毕竟年纪不同,体力不同,比如内阁的几位大人,方从哲老先生都七十多了,刘一璟、韩旷年纪也不小,反应慢点、到得晚点十分正常。
  所以首先到达乾清宫的,只有六部的部长、都察院左都御史,当然还有杨涟。
  这几个人已经知道了皇帝去世的消息,既然人死了,那就不用急了,就应该考虑尊重领导了,所以他们决定,等方首辅到来再进去。
  进不了宫,眼泪储备还不能用,而且大清早的,天都没亮,反正是等人,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他们开始商讨善后事宜。
  继承皇位的,自然是皇长子朱由校了,但问题是,他的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而且年纪这么小,宫里没有人照顾,怎么办呢?
  于是,礼部尚书孙如游、吏部尚书周嘉谟、左都御史张问达提出:把朱由校交给李选侍。
  这个观点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事实上,反对者只有一个。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这个唯一反对者的声音:
  “万万不可!”
  其实就官职和资历而言,杨涟没有发言的资格,因为他此时他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给事中,说难听点,他压根就不该呆在这里。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发言,因为他是皇帝临死前指定的召见者,换句话说,他是顾命大臣。
  杨涟十分激动,他告诉所有的人,朱由校很幼稚,如果把他交给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用心不良的女人,一旦被人胁迫,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几句话,彻底唤起了在场朝廷重臣们的记忆,因为就在几天前,他们亲眼目睹了那个凶恶女人的狰狞面目。
  他们同意了杨涟的意见。
  但事实上,皇帝已经死了,未来的继承人,已在李选侍掌握之中。
  所以,杨涟说出了他的计划:
  “入宫之后,立刻寻找皇长子,找到之后,必须马上带出乾清宫,脱离李选侍的操纵,大事可成!”
  十三位顾命大臣终于到齐了,在杨涟的带领下,他们走向了乾清宫。
  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即将开始。
  【战斗,从大门口开始】
  当十三位顾命大臣走到门口的时候,被拦住了。
  拦住他们的,是几个太监。毫无疑问,这是李选侍的安排。
  皇帝去世的时候,她就在宫内,作为一位智商高于郑贵妃的女性,她的直觉告诉她,即将到来的那些顾命大臣,将彻底毁灭她的野心。
  于是她决定,阻止他们入宫。
  应该说,这个策略是成功的,太监把住大门,好说歹说就不让进,一帮老头加书呆子,不懂什么枪杆子里出政权的深刻道理,只能干瞪眼。
  幸好,里面还有一个敢玩命的:
  “皇上已经驾崩,我们都是顾命大臣,奉命而来!你们是什么东西!竟敢阻拦!且皇长子即将继位,现情况不明,你们关闭宫门,到底想干什么?!”
  对付流氓加文盲,与其靠口,不如靠吼。
  在杨涟的怒吼之下,吃硬不吃软的太监闪开了,顾命大臣们终于见到了已经歇气的皇上。
  接下来是例行程序,猛哭猛磕头,哭完磕完,开始办正事。
  大学士刘一璟首先发问:
  “皇长子呢?他人在哪里?”
  没人理他。
  “快点交出来!”
  还是没人理他。
  李选侍清醒地意识到,她手中最重要的棋子,就是皇长子,只要控制住这个未来的继承人,她的一切愿望和野心,都将得到满足。
  这一招很绝,绝到杨涟都没办法,宫里这么大,怎么去找,一帮五六十岁的老头,哪有力气玩捉迷藏?
  杨涟焦急万分,毕竟这不是家里,找不着就打地铺,明天接着找,如果今天没戏,明天李选侍一道圣旨下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必须找到,现在,马上,必须!
  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一个太监走了过来,在大学士刘一璟的耳边,低声说出了两个字:
  “暖阁。”
  这个太监的名字,叫做王安。
  王安,河北雄县人,四十多年前,他进入皇宫,那时,他的上司叫冯保。
  二十六年前,他得到了新的任命,到一个谁也不愿意去的地方,陪一个谁也不愿意陪的人,这个人就是没人待见,连名分都没有的皇长子朱常洛。
  王安是个好人,至少是个识货的人,当朱常洛地位岌岌可危的时候,他坚定且始终站在了原地,无论是“争国本”,还是“梃击”都竭尽全力,证明了他的忠诚。
  朱常洛成为明光宗之后,他成为了司礼秉笔太监,掌控宫中大权。
  这位仁兄最喜欢的人,是东林党,因为一直以来,东林党都是皇帝陛下的朋友。
  而他最不喜欢的人,就是李选侍,因为这个女人经常欺负后宫的一位王才人,而这位王才人,恰好就是皇长子朱由校的母亲。
  此刻还不下烂药,更待何时?
  刘一璟大怒,大吼一声:
  “谁敢藏匿天子!”
  可是吼完了,就没辙了,因为这毕竟是宫里,人躲在里面,你总不能破门而入去抢人吧。
  所以最好的方法,是让李选侍心甘情愿地交人,然后送到门口,挥手致意。
  这似乎绝不可能,但是王安说,这是可能的。随后,他进入了暖阁。
  面对李选侍,王安体现出了一个卓越太监的素质,他虽没有抢人的体力,却有骗人的智力。
  他对李选侍说,现在情况特殊,必须让皇长子出面,安排先皇的丧事,安抚大家的情绪,事情一完,人就能回来。
  其实这谎扯得不圆,可是糊弄李选侍是够了。
  她立即叫出了朱由校。
  然而,就在她把人交给王安的那一瞬间,却突然醒悟了过来!她随即拉住了朱由校的衣服,死死拉住,不肯松手。
  王安知道,动粗的时候到了,他决定欺负眼前这个耍赖的女人。因为太监虽说不男不女,可论力气,比李小姐还是要大一些。
  王安一把拉过朱由校,抱起就走,冲出了暖阁。当门外的顾命大臣们看见皇长子的那一刻,他们知道,自己胜利了。
  于是,在先皇的尸体(估计还热着)旁,新任皇帝接受了顾命大臣们的齐声问候:万岁!
  万岁喊完了,就该跑了。
  在人家的地盘上,抢了人家的人,再不跑就真是傻子了。
  具体逃跑方法是,王安开路,刘一璟拉住朱由校的左手,英国公张维贤拉住朱由校的右手,包括方从哲在内的几个老头走中间,杨涟断后。就这样,朱由校被这群活像绑匪(实际上也是)的朝廷大臣带了出去。
  事情正如所料,当他们刚刚走出乾清宫的时候,背后便传来了李选侍尖利的叫喊声:
  “哥儿(指朱由校),回来!”
  李大姐这嗓子太突然了,虽然没要人命,却把顾命大臣们吓了一跳,他们本来在乾清宫外准备了轿子,正在等轿夫来把皇子抬走,听到声音后,脚一跺,不能再等了!
  不等,就只能自己抬,情急之下,几位高干一拥而上,去抬轿子。
  这四位高级轿夫分别是吏部尚书周嘉谟,给事中杨涟,内阁大学士刘一璟,英国公张维迎。
  前面几位大家都熟,而最后这位张维迎,是最高世袭公爵,他的祖先,就是跟随明成祖朱棣靖难中阵亡的第一名将张玉。
  也就是说,四个人里除杨涟外,职务最低的是部长,我又查了下年龄,最年轻的杨涟,当时也已经四十八岁了,看来人急眼了,还真敢拼命。
  就这样,朱由校在这帮老干部的簇拥下,离开了乾清宫,他们的目标,是文华殿,只要到达那里,完成大礼,朱由校就将成为新一代的皇帝。
  而那时,李选侍的野心将彻底破灭。
  当然,按照最俗套的电视剧逻辑,坏人们是不会甘心失败的,真实的历史也是如此。
  毕竟老胳膊老腿,走不快,很快,大臣们就发现,他们被人追上了。
  追赶他们的,是李选侍的太监。一个带头的二话不说,恶狠狠地拦住大臣,高声训斥:
  “你们打算把皇长子带到哪里去?”
  一边说,还一边动手去拉朱由校,很有点动手的意思。
  对于这帮大臣而言,搞阴谋、骂骂人是长项,打架是弱项。于是,杨涟先生再次出场了。
  他大骂了这个太监,并且鼓动朱由校:
  “天下人都是你的臣子,何须害怕!”
  一顿连骂带捧,把太监们都镇住了,领头的人见势不妙,就撤了。
  这个被杨涟骂走的领头太监,名叫李进忠,是个不出名的人。但不久之后,他将更名改姓,改为另一个更有名的名字——魏忠贤。
  在杨涟的护卫下,朱由校终于来到了文华殿,在这里,他接受了群臣的朝拜,成为了新的皇帝,史称明熹宗。
  【明熹宗朱由校】
  这就算即位了,但问题在于,毕竟也是大明王朝,不是杂货铺,程序还要走,登基还得登。
  有人建议,咱就今天办了得了,可是杨涟同志不同意,这位仁兄认定,既然要登基,就得找个良辰吉日,一查,那就九月初六吧。
  这是一个极为错误的决定。
  今天是九月初一,只要皇长子没登基,乾清宫依然是李选侍的天下,而且,她依然是受命照顾皇长子的人,对于她而言,要翻盘,六天足够了。
  然而杨涟本人,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就在他即将步入深渊的时候,一个人拉住了他,并且把一口唾沫吐在了他的脸上。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左光斗。
  左光斗,字遗直,安徽桐城人。万历三十五年进士。现任都察院巡城御史,杨涟最忠实的战友,东林党最勇猛的战士。
  虽然他的职位很低,但他的见识很高,刚一出门,他就揪住了杨涟,对着他的脸,吐了口唾沫:
  “到初六登基,今天才初一,如果有何变故,怎么收拾,怎么对得起先皇?!”
  杨涟醒了,他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皇长子还在宫内,一旦李选侍掌握他,号令群臣,到时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但事已至此,只能明天再说,毕竟天色已晚,皇宫不是招待所,杨大人不能留宿,无论如何,必须等到明天。
  杨涟走了,李选侍的机会来了。
  当天傍晚,朱由校再次来到乾清宫,他不能不来,因为他父亲的尸体还在这里。
  可是他刚踏入乾清宫,就被李选侍扣住了,尸体没带走,还搭进去一个活人。
  眼看顾命大臣们就要完蛋,王安又出马了。
  这位太监可谓是智慧与狡诈的化身,当即挺身而出,去和李选侍交涉,按说被人抢过一次,总该长点记性,可是王安先生几番忽悠下来,李选侍竟然又交出了朱由校。
  这是个很难理解的事,要么是李小姐太弱智,要么是王太监太聪明,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是,李选侍失去了一个机会,最后的机会。
  因为第二天,杨涟将发起最为猛烈的进攻。
  九月初二。
  吏部尚书周嘉谟和御史左光斗同时上书,要求李选侍搬出乾清宫。
  这是一个十分聪明的战略,因为乾清宫是皇帝的寝宫,只要李选侍搬出去,她将无法制约皇帝,失去所有政治能量。
  但要赶走李选侍,自己动手是不行的,毕竟这人还是后妃,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经过商议,杨涟等人统一意见:让她自己走。
  左光斗主动承担了这个艰巨的任务,为了彻底赶走这个女人,他连夜写出了一封奏疏,一封堪称恶毒无比的奏疏。
  文章大意是说,李小姐你不是皇后,也没人选你当皇后,所以你不能住乾清宫,而且这里也不需要你。
  然后他进一步指出,朱由校才满十六岁,属于青春期少年,容易冲动,和你住在一起是不太合适的。
  话说到这里,已经比较露骨了。
  别慌,更露骨的还在后面。
  在文章的最后,左光斗写出了一句画龙点睛的话:
  “武氏之祸,再现于今,将来有不忍言者!”
  所谓武氏,就是武则天,也就是说,左光斗先生担心,如此下去,武则天夺位的情形就会重演。
  如果你认为这是一句非常过分的话,那你就错了,事实上,是非常非常过分,因为左光斗是读书人,有时候,读书人比流氓还流氓。
  希望你还记得,武则天原先是唐太宗的妃子,高宗是太宗的儿子,后来,她又成了唐高宗的妃子。
  现在,李选侍是明光宗的妃子,熹宗是光宗的儿子,后来……
  所以左光斗先生的意思是,李选侍之所以住在乾清宫,是想趁机勾引她的儿子(名义上的)。
  李选侍急了,这很正常,你看你也急,问题在于,你能咋办?
  李选侍想出的主意,是叫左光斗来谈话。事实证明,这是个不折不扣的馊主意,因为左光斗的回答是这样的:
  “我是御史,天子召见我才会去,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若辈何为者)?”
  九月初三。
  左光斗的奏疏终于送到了皇帝的手中,可是皇帝的反应并不大,原因简单:他看不懂。
  拜他父亲所赐,几十年来躲躲藏藏,提心吊胆,儿子的教育是一点没管,所以朱由校小朋友不怎么读书,却很喜欢做木匠,常年钻研木工技巧。
  幸好,他的身边还有王安。
  王太监不负众望,添油加醋解说一番,略去儿童不宜的部分,最后得出结论:李选侍必须滚蛋。
  朱由校决定,让她滚。
  很快,李选侍得知了这个决定,她决定反击。
  九月初四。
  李选侍反击的具体形式,是谈判。
  她派出了一个使者,去找杨涟,希望这位钢铁战士会突然精神失常,放弃即将到手的胜利,相信她是一个善良、无私的女人,并且慷慨大度的表示,你可以继续住在乾清宫,继续干涉朝政。
  人不能愚蠢到这个程度。
  但她可以。
  而她派出的那位使者,就是现在的李进忠,将来的魏忠贤。
  这是两位不共戴天的死敌第一次正面交锋。
  当然,当时的杨涟并没有把这位太监放在眼里,见面二话不说:
  “她(指李选侍)何时移宫?”
  李进忠十分客气:
  “李选侍是先皇指定的养母,住在乾清宫,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
  杨涟很不客气:
  “你给我记好了,回去告诉李选侍,现在皇帝已经即位,让她立刻搬出来,如果乖乖听话,她的封号还能给她,如果冥顽不灵,就等皇帝发落吧!”
  最后还捎带一句:
  “你也如此!”
  李进忠沉默地走了,他很清楚,现在自己还不是对手,在机会到来之前,必须等待。
  李选侍绝望了,但她并不甘心,在最后失败之前,她决心最后一搏,于是她去找了另一个人。
  九月初五,登基前最后一日。
  按照程序规定,明天是皇帝正式登基的日期,但是李选侍却死不肯搬,摆明了要耍赖,于是,杨涟去找了首辅方从哲,希望他能号召群臣,逼李选侍走人。
  然而,方从哲的态度让他大吃一惊,这位之前表现积极的老头突然改了口风:
  “让她迟点搬,也没事吧(迟亦无害)。”
  杨涟愤怒了:
  “明天是皇上登基的日子,难道要让他躲在东宫,把皇宫让给那个女人吗?!”
  方从哲保持沉默。
  李选侍终于聪明了一次,不能争取杨涟,就争取别人,比如说方从哲。
  因为孤独的杨涟,是无能为力的。
  但她错了,孤独的杨涟依然是强大的,因为在他的心中,始终都留存着一个信念:
  当我只是个小人物的时候,你体谅我的激奋,接受我的意见,相信我的才能,将你的身后之事托付于我。
  所以,我会竭尽全力,战斗至最后一息,绝不放弃。
  因为你的信任,和尊重。
  在这最后的一天里,杨涟不停地到内阁以及各部游说,告诉大家形势危急,必须立刻挺身而出,整整一天,即使遭遇冷眼,被人讥讽,他依然不断地说着,不断地说着。
  最终,许多人被他打动,并在他的率领下,来到了宫门前。
  面对着阴森的皇宫,杨涟喊出了执着而响亮的宣言:
  “今日,除非你杀掉我,若不移宫,宁死不离(死不去)!”
  由始至终,李选侍都是一个极为贪婪的女人,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不顾一切,虐待朱由校的母亲,逼迫皇帝,责骂皇长子,只为她的野心和欲望。
  但现在,她退缩了,她决定放弃。因为她已然发现,这个叫杨涟的人,是很勇敢的,敢于玉石俱焚、敢于同归于尽。
  无奈地叹息之后,她退出了乾清宫,从此,她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或许依然专横、撒泼,却已无人知晓,因为,她已无关紧要。
  随同她退出的,还有她的贴身太监们,时移势易,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然而一位太监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的命运还未终结,因为他已经发现了一个新的目标——另一个女人。
  从这个女人的身上,他将得到新的前途,以及新的名字。

  朱由校篇
  第十一章 强大,无比强大
  万历四十八年(1620)九月初六,明熹宗朱由校在乾清宫正式登基,定年号为天启。
  一个复杂无比,却又精彩绝伦的时代就此开始。
  杨涟终于完成了他的使命,自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二日起,在短短十五天之内,他无数次绝望,又无数次奋起,召见、红丸、闯宫、抢人、拉拢、死磕,什么恶人、坏人都遇上了,什么阴招、狠招都用上了。
  最终,他成功了。
  据史料记载,在短短十余天里,他的头发已变成一片花白。
  当天启皇帝朱由校坐在皇位上,看着这个为他的顺利即位费尽心血的人时,他知道,自己应该回报。
  几日后,杨涟升任兵科都给事中,一年后,任太常少卿,同年,升任都察院佥都御史,后任左副都御史。短短一年内,他从一个从七品的芝麻官,变成了从二品的部级官员。
  当然,得到回报的,不仅是他。
  东林党人赵南星,退休二十多年后,再度复出,任吏部尚书。
  东林党人高攀龙,任光禄丞。后升任光禄少卿。
  东林党人邹元标,任大理寺卿,后任刑部右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
  东林党人孙慎行,升任礼部尚书。
  东林党人左光斗,升任大理寺少卿,一年后,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
  以下还有若干官,若干人,篇幅过长,特此省略。
  小时候,老师告诉我,个人是渺小的,集体才是伟大的,现在,我相信了。
  当皇帝的当皇帝,升官的升官,滚蛋的滚蛋,而那个曾经统治天下的人,却似乎已被彻底遗忘。
  明光宗朱常洛,作为明代一位极具特点(短命)的皇帝,他的人生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苦大仇深。
  出生就不受人待见,母亲被冷遇,长大了,书读不上,太子立不了,基本算三不管,吃穿住行级别很低,低到连刺杀他的人,都只是个普通农民,拿着根木棍,就敢往宫里闯。
  好不容易熬到登基,还要被老婆胁迫,忍了几十年,放纵了一回,身体搞垮了,看医生,遇见了蒙古大夫,想治病,就去吃仙丹,结果真成仙了。
  更搞笑的是,许多历史书籍到他这里,大都只讲三大案,郑贵妃、李选侍,基本上没他什么事,原因很简单,他只当了一个月皇帝。
  在他死后,为了他的年号问题,大臣们展开了争论,因为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万历死了,八月,他就死了。而他的年号泰昌,没来得及用。
  问题来了,如果把万历四十八年(1620)当作泰昌元年,那是不行的,因为直到七月,他爹都还活着。
  如果把第二年(1621)当作泰昌元年,那也是不行的,因为他去年八月,就已经死了。
  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问题终究被解决了,凭借大臣们无比高超的和稀泥技巧,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处理方案隆重出场:
  万历四十八年(1620)一月到七月,为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为泰昌元年。明年(1621),为天启元年。
  这就是说,在这一年里,前七个月是他爹的,第二年是他儿子的,而他的年份,只有一个月。
  原因很简单,他只当了一个月皇帝。
  他很可怜,几十年来畏畏缩缩,活着没有待遇,死了没有年号,事实上,他人才刚死,就有一堆人在他尸体旁边你死我活,抢儿子抢地方,忙得不亦乐乎。
  原因很简单,他只当了一个月皇帝。
  有人曾对我说,原来,历史很有趣。但我对他说,其实,历史很无趣。
  因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历史没有正恶,只有成败。
  左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吏部尚书、刑部侍郎、大理寺丞等等等等,政权落入了东林党的手中。
  它很强大,强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对于这一现象,史称“众正盈朝”。
  按照某些史书的传统解释,从此,在东林党人的管理下,朝廷进入了一个公正、无私的阶段,许多贪婪的坏人被赶走,许多善良的好人留下来。
  对于这种说法,用两个字来评价,就是胡说。
  用四个字来评价,就是胡说八道。
  之前我曾经说过,东林党不是善男信女,现在,我再说一遍。
  掌权之后,这帮兄弟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追查红丸案。
  追查,是应该的,毕竟皇帝死得蹊跷,即使里面没有什么猫腻,但两位蒙古大夫,一个下了泻药,让他拉了几十次,另一个送仙丹,让他飞了天,无论如何,也应该追究责任。
  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追究责任后还不过瘾,非要搞几个幕后黑手出来,郑贵妃、李选侍这几位重点嫌疑犯,名声坏,又歇了菜,要打要杀,基本都没个跑。
  可是现成的偏不找,找来找去,找了个老头——方从哲。
  天启元年(1621),礼部尚书孙慎行上疏,攻击方从哲。大致意思是说,方从哲和郑贵妃有勾结,而且他还曾经赏赐过李可灼,出事后,只把李可灼赶回了家,没有干掉,罪大恶极,应予严肃处理。
  这就真是有点无聊恶搞了,之前说过,李可灼最初献药,还是方老头赶回去的,后来赏钱那是皇帝同意的,所谓红丸到底是什么玩意,鬼才知道,稀里糊涂把人干掉,也不好。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方从哲都没错,而且此时东林党掌权,方老头识时务,也不打算呆了,准备回家养老去了。
  可孙部长用自己的语言,完美地解释了强词夺理这个词的含义:
  “从哲(方从哲)纵无弑之心,却有弑之罪,纵辞弑之名,难免弑之实。”
  这意思是,你老兄即使没有干掉皇帝的心思,也有干掉皇帝的罪过,即使你退休走人,也躲不过去这事。
  强词夺理还不算,还要赶尽杀绝:
  “陛下宜急讨此贼,雪不共之仇!”
  所谓此贼,不是李可灼,而是内阁首辅,他的顶头上司方从哲。
  很明显,他很激动。
  孙部长激动之后,都察院左都御史邹元标也激动了,跟着上书过了把瘾,不搞定方从哲,誓不罢休。
  这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七十多岁的老头,都快走人了,为什么就是揪着不放呢?
  因为他们有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
  郑贵妃不重要,李选侍不重要,甚至案件本身也不重要。之所以选中方从哲,把整人进行到底,真正的原因在于,他是浙党。
  只要打倒了方从哲,借追查案件,就能解决一大批人,将政权牢牢地抓在手中。
  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不久之后,崔文升被发配南京,李可灼被判流放,而方从哲,也永远地离开了朝廷。
  明宫三大案就此结束,东林党大获全胜。
  局势越来越有利,天启元年(1621)十月,另一个重量级人物回来了。
  这个人就是叶向高。
  东林党之中,最勇猛的,是杨涟,最聪明的,就是这位仁兄了。而他担任的职务,是内阁首辅。
  作为名闻天下的老滑头,他的到来,标志着东林党进入了全盛时期。
  内忧已除,现在,必须解决外患。
  因为他们还没来得及庆祝,就得知了这样一个消息——沈阳失陷。
  沈阳是在熊廷弼走后,才失陷的。
  熊廷弼驻守辽东以来,努尔哈赤十分消停,因为这位熊大人做人很粗,做事很细,防守滴水不漏,在他的管理下,努尔哈赤成了游击队长,只能时不时去抢个劫,大事一件没干成。
  出于对熊廷弼的畏惧和愤怒,努尔哈赤给他取了个外号:熊蛮子。
  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外号,不但对敌人蛮,对自己人也蛮。
  熊大人的个性前面说过了,彪悍异常,且一向不肯吃亏,擅长骂人,骂完努尔哈赤,还不过瘾,一来二去,连兵部领导、朝廷言官也骂了。
  这就不太好了,毕竟他还归兵部管,言官更不用说,平时只有骂人,没有被人骂,索性敞开了对骂,闹到最后,熊大人只好走人。
  接替熊廷弼的,是袁应泰。
  在历史中,袁应泰是个评价很高的人物,为官廉洁,为人清正,为政精明,只有一个缺点,不会打仗。
  这就没戏了。
  他到任后,觉得熊廷弼很严厉,很不近人情,城外有那么多饥民(主要是蒙古人),为什么不放进来呢?就算不能打仗,站在城楼上充数也不错嘛。
  于是他打开城门,放人入城,亲自招降。
  一个月后,努尔哈赤率兵进攻,沈阳守将贺世贤拼死抵抗,关键时刻,之前招安的蒙古饥民开始大肆破坏,攻击守军,里应外合之下,沈阳陷落。贺世贤战死,七万守军全军覆没。
  这一天,是天启元年(1621)三月十二日。
  袁应泰没有时间后悔,因为他只多活了六天。
  攻陷沈阳后,后金军队立刻整队,赶往下一个目标——辽阳。
  当年,辽阳的地位,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沈阳,是辽东地区的经济、文化、军事中心,也是辽东的首府。此地历经整修,壕沟围绕,防守严密,还有许多火炮,堪称辽东第一坚城。
  守了三天。
  战斗经过比较简单,袁应泰率三万军队出战,被努尔哈赤的六万骑兵击败,退回坚守,城内后金奸细放火破坏,大乱,后金军乘虚而入,辽阳陷落。
  袁应泰看见了城池的陷落,他非常镇定,从容穿好官服,佩带着宝剑,面向南方,自缢而死。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大明将领,却是一个称职的大明官员。
  辽阳的丢失,标志着局势的彻底崩溃,标志着辽东成为了后金的势力范围,标志着从此,他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抢哪里,就抢哪里。
  局势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所以,不能用的人,也不能不用了。
  天启元年(1621)七月,熊廷弼前往辽东。
  在辽东,他遇见了王化贞。
  他不喜欢这个人,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因为他发现,这人不买他的帐。
  熊廷弼此时的职务是辽东经略,而王化贞是辽东巡抚。从级别上看,熊廷弼是王化贞的上级。
  〖角色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会不会抢戏。
  ——小品演员陈佩斯〗
  王化贞就是一个很会抢戏的人,因为他有后台,所以他不愿意听话。
  关于这两个人的背景,有些历史书上的介绍大概如此:熊廷弼是东林党支持的,王化贞是阉党支持的。最终结局也再次证明,东林党是多么地明智,阉党是多么地愚蠢。
  胡扯。
  不是胡扯,就是装糊涂。
  因为最原始的史料告诉我们,熊廷弼是湖广人,他是楚党的成员,而在大多数时间里,楚党是东林党的敌人。
  至于王化贞,你说他跟阉党有关,倒也没错,可是他还有个老师,叫做叶向高。
  天启元年的时候,阉党都靠边站,李进忠还在装孙子,连名字都没改,要靠这帮人,王化贞早被熊先生赶去看城门了。
  他之所以敢嚣张,敢不听话,只是因为他的老师,是朝廷首辅,朝中的第一号人物。
  熊廷弼是对的,所以他是东林党,或至少是东林党支持的,王化贞是错的,所以他是阉党,或至少是阉党赏识的。大致如此。
  我并非不能理解好事都归自己,坏事都归别人的逻辑,也并不反对,对某些坏人一棍子打死再踩上一只脚的行为,我只是认为,做人,还是要厚道。
  王化贞不听熊廷弼的话,很正常,因为他的兵,比熊廷弼的多。
  当时明朝在辽东的剩余部队,大约有十五万,全都在王化贞的手中。而熊廷弼属下,只有五千人。
  所以每次王化贞见熊廷弼时,压根就不听指挥,说一句顶一句,气得熊大人恨不能拿刀剁了他。
  但事实上,王化贞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王化贞,山东诸城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原先是财政部的一名处级干部(主事),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被调到了辽东广宁(今辽宁北宁)。
  此人极具才能,当年蒙古人闹得再凶,到他的地头,都不敢乱来。后来辽阳、沈阳失陷,人心一片慌乱,大家都往关内跑,他偏不跑。
  辽阳城里几万守军,城都丢了,广宁城内,只有几千人,还是个破城,他偏要守。
  他非但不跑,还招集逃兵,整顿训练,居然搞出了上万人的队伍,此外,他多方联络,稳定人心,坚守孤城,稳定了局势。所谓“提弱卒,守孤城,气不慑,时望赫然”,天下闻名,那也真是相当的牛。
  熊廷弼也是牛人,但对于这位同族,他却十分不感冒,不仅因为牛人相轻,更重要的是,此牛非彼牛也。
  很快,熊大人就发现,这位王巡抚跟自己,压根不是一个思路。
  按他自己想法,应该修筑堡垒,严防死守,同时调集援兵,长期驻守。
  可是王化贞却认定,应该主动进攻,去消灭努尔哈赤,他还说,只要有六万精兵,他就可以一举荡平。
  熊廷弼觉得王化贞太疯,王化贞觉得熊廷弼太熊。
  最后王化贞闭口了,他停止了争论,因为争论没有意义。
  兵权在我手上,我想干嘛就干嘛,和你讨论,是给你个面子,你还当真了?
  一切都按照王化贞的计划进行着,准备粮草,操练士兵,寻找内应,调集外援,忙得不亦乐乎。
  忙活到一半,努尔哈赤来了。
  天启二年(1622)正月十八日,努尔哈赤亲率大军,进攻广宁。
  之前半年,努尔哈赤听说熊廷弼来了,所以他不来。后来他听说,熊廷弼压根没有实权,所以他来了。
  实践证明,王巡抚胆子很大,脑子却很小,面对努尔哈赤的进攻,他摆出了一个十分奇怪的阵型,先在三岔河布阵,作为第一道防线,然后在西平堡设置第二道防线,其余兵力退至广宁城。
  就兵力而言,王化贞大概是努尔哈赤的两倍,可大敌当前,他似乎不打算“一举荡平”,也不打算御敌于国门之外,因为外围两道防线的总兵力也才三万人,是不可能挡住努尔哈赤的。
  用最阴暗的心理去揣摸,这个阵型的唯一好处,是让外围防线的三万人和努尔哈赤死拼,拼完,努尔哈赤也就差不多了。
  事实确实如此,正月二十日,努尔哈赤率军进攻第一道防线三岔河,当天即破。
  第二天,他来到了第二道防线西平堡,发动猛烈攻击,但这一次,他没有如愿。
  因为西平堡守将罗一贯,是个比较一贯的人,努尔哈赤进攻,打回去,汉奸李永芳劝降,骂回去,整整一天,后金军队毫无进展。
  王化贞的反应还算快,他立即派出总兵刘渠、祁秉忠以及他的心腹爱将孙得功,分率三路大军,增援西平堡。
  努尔哈赤最擅长的,就是围点打援。所以明军的救援,早在他意料之中。
  但在他意料之外的,是明军的战斗力。
  总兵刘渠、祁秉忠率军出战,两位司令十分勇猛,亲自上阵,竟然打得后金军队连连败退,于是,作为预备队的孙得功上阵了。
  按照原先的想法,孙得功上来,是为了加强力量,可没想到的是,这位兄弟刚上阵,却当即溃败,惊慌之余,孙大将还高声喊了一嗓子:
  “兵败了!兵败了!”
  您都兵败了,那还打什么?
  后金军随即大举攻击,明军大败,刘渠阵亡,祁秉忠负伤而死,孙得功逃走,所属数万明军全军覆没。
  现在,在努尔哈赤面前的,是无助、毫无遮挡的西平堡。
  罗一贯很清楚,他的城池已被团团包围,不会再有援兵,不会再有希望,对于胜利,他已无能为力。
  但他仍然决定坚守,因为他认为,自己有这个责任。
  正月二十二日,努尔哈赤集结所属五万人,发动总攻。
  罗一贯率三千守军,拼死守城抵抗。
  双方激战一天,后金军以近二十倍的兵力优势,发起了无数次进攻,却无数次败退,败退在孤独却坚定的罗一贯眼前。
  明军凭借城堡大量杀伤敌军,后金损失惨重,毫无进展,只得围住城池,停止进攻。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城头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了呐喊,没有了杀声。
  因为城内的士兵,已经放出了最后一支弓箭,发射了最后一发火炮。
  在这最后的时刻,罗一贯站在城头,向着京城的方向,行叩拜礼,说出了他的遗言:
  “臣力竭矣!”
  然后,他自刎而死。
  这是努尔哈赤自起兵以来,损失空前惨重的一战,据史料记载,和西平堡三千守军一同阵亡的,有近七千名后金军。
  罗一贯尽到了自己的职责,王化贞也准备这样做。
  得知西平堡失陷后,他连夜督促加强防守,并对逃回来的孙得功既往不咎,鼓励守城将士众志成城,击退后金军队。
  然后,他就去睡觉了。
  王化贞不是个怕事的人,当年辽阳失守,他无兵无将都敢坚守,现在手上有几万人,自然敢睡觉。
  但还没等他睡着,就听见了随从的大叫:
  “快跑!”
  王化贞跑出卧房。
  他看见无数百姓和士兵丢弃行李兵器,夺路而逃,原本安静祥和的广宁城,已是一片混乱,彻底的混乱。
  而此时的城外,并没有努尔哈赤,也没有后金军,一个都没有。
  这莫名其妙的一切,起源于两个月前的一个决定。
  王化贞不是白痴,他很清楚努尔哈赤的实力,在那次谈话中,他之所以告诉熊廷弼,说六万人一举荡平,是因为他已找到了努尔哈赤的弱点。
  这个弱点,叫做李永芳。
  李永芳是明朝叛将,算这一带的地头蛇,许多明军将领跟他都有交情,毕竟还是同胞兄弟,所以在王化贞看来,这是一个可以争取的人。
  于是,他派出了心腹孙得功,前往敌营,劝降李永芳。
  几天后,孙得功回报,李永芳深明大义,表示愿意归顺,在进攻时作为内应。
  王化贞十分高兴。
  两个月后,孙得功西平堡战败,惊慌之下,大喊“兵败”,导致兵败。
  是的,你的猜测很正确,孙得功是故意的,他是个叛徒。
  孙得功去劝降李永芳,却被李永芳劝降,原因很简单,不是什么忠诚、爱国、民族、大同之类的话,只是他出价更高。
  为了招降李永芳,努尔哈赤送了一个孙女,一个驸马(额驸)的头衔,还有无数金银财宝,很明显,王化贞出不起这个价。
  努尔哈赤从来不做赔本买卖,他得到了极为丰厚的回报。
  孙得功帮他搞垮了明朝的援军,但这还不够,这位誓把无耻进行到底的败类,决定送一份更大的礼物给努尔哈赤——广宁城。
  因为自信的王化贞,将城池的防守任务交给了他。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从被窝里爬起来的王大人慌不择路,派人去找马,准备逃走,可是没想到,孙心腹实在太抠门,连马都弄走了,搞得王大人只找到了几头骆驼,最后,他只能骑着骆驼跑路。
  还好,那天晚上,孙心腹忙着带领叛军捣乱,没顾上逃跑的王巡抚,否则以他的觉悟,拿王大人的脑袋去找努尔哈赤换个孙女,也是不奇怪的。
  第二天,失意的王巡抚在逃走的路上,遇到了一个让他更为失意的人。
  熊廷弼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不是一个慈悲的人,至少不会放过落水狗。
  当王巡抚痛哭流涕,反复检讨错误时,他用一句话表示了他的同情:
  “六万大军一举荡平?现在如何?”
  王化贞倒还算认账,关键时刻,也不跟熊廷弼吵,只是提出,现在应派兵,坚守下一道防线——宁远。
  这是一个十分明智的判断,可是熊大人得理不饶人,还没完了:
  “现在这个时候,谁肯帮你守城?晚了!赶紧掩护百姓和士兵入关,就足够了!”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当初不听我的,现在我也不听你的。
  事情到这份上,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作为丧家犬,王化贞没有发言权。
  于是,战局离开了王化贞的掌控,走上了熊廷弼的轨道。
  从王化贞到熊廷弼,从掌控到轨道,这是一个有趣的变化。
  变化的前后有很多不同点,也有一个共同点:都是错误的。
  虽然敌情十分紧急,城池空虚,但此时明军主力尚存,若坚定守住,估计也没什么问题。可是熊先生来了牛脾气,不由分说,宁远也不守了,把辽东的几十万军民全部撤回关(山海关)内,放弃了所有据点。
  熊大人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做到了无数敌人、无数汉奸、无数叛徒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因为事实上,他已放弃整个辽东。
  自明朝开国以来,稳固统治两百余年的辽东,就这么丢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熊廷弼都没有理由、没有借口、没有道理这样做。
  但是他做了。
  我认为,他是为了一口气。
  当初不听我的话,现在看你怎么办?
  就是这口气,最后要了他的命。
  率领几十万军民,成功撤退的两位仁兄终于回京了,明朝政府对他们俩的处理,是相当一视同仁的——撤职查办。
  无论谁对谁错,你们把朝廷在辽东的本钱丢得精光,还有脸回来?这个黑锅你们不背,谁背?
  当然,最后处理结果还是略有不同,熊大人因为脾气不好,得罪人多,三年后(天启五年)就被干掉了。
  相对而言,王大人由于关系硬,人缘好,又多活了七年,崇祯五年才正式注销户口。
  对于此事,许多史书都说,王化贞死得该,熊廷弼死得冤。
  前者我同意,后者,我保留意见。
  事实上,直到王化贞逃走后的第三天,努尔哈赤才向广宁进发,他没有想到,明军竟然真的不战而逃,而且以他的兵力,并不足以占据辽东。
  然而当他到达广宁,接受孙得功投降之时,才发现,整个辽东,已经没有敌人。
  因为慷慨的熊蛮子,已把这片广阔的土地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
  白给的东西不能不要,于是在大肆抢掠之后,他率军向新的目标前进——山海关。
  可是走到半路,他发现自己的算盘打错了。
  因为熊蛮子交给他的,不是辽东,而是一个空白的辽东。
  为保证不让敌人抢走一粒粮,熊先生干得相当彻底,房子烧掉,水井埋掉,百姓撤走,基本上保证了千里无鸡鸣,万里无人烟。
  要这么玩,努尔哈赤先生就不干了,他辛苦奔波,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抢东西,您把东西都搬走了,我还去干嘛?
  而且从广宁到山海关,几百里路空无一人,很多坚固的据点都无人看守,别说抢劫,连打仗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当军队行进到一个明军据点附近时,努尔哈赤决定:无论这些地方有多广袤,无论这些据点有多重要,都不要了,撤退。
  努尔哈赤离开了这里,踏上了归途,但他不会想到,自己已经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因为四年之后,他将再次回到这里,并为争夺这个他曾轻易放弃的小地方,失去所有的一切。
  这个他半途折返的地点,叫做宁远。
  【堪与匹敌者,此人也】
  自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起兵以来,短短三年时间,抚顺、铁岭、开原、辽阳、沈阳,直至整个辽东,全部陷落。
  从杨镐、刘綎到袁应泰、王化贞、熊廷弼,不能打的完了,能打的也完了,熊人死了,牛人也死了。
  辽东的局势,说差,那是不恰当的,应该说,是差得不能再差,差到官位摆在眼前,都没人要。
  比如总兵,是明军的高级将领,全国不过二十人左右,用今天话说,是军区司令员。要想混到这个职务,不挤破头是不大可能的。
  一般说来,这个职务相当安全,平日也就是看看地图,指手划脚而已。然而这几年情况不同了,辽东打仗,明朝陆续派去了十四位总兵,竟然全部阵亡,无一幸免。
  总兵越来越少,而且还在不断减少,因为没人干,某些在任总兵甚至主动辞职,宁可回家种田,也不干这份工作。
  但公认最差的职业,还不是总兵,是辽东经略。
  总兵可以有几十个,辽东经略只有一个。总兵可以不干,辽东经略不能不干。
  可是连傻子都知道,辽东都没了,人都撤回山海关了,没兵没地没百姓,还经略个啥?
  大家不是傻子,大家都不去。
  接替辽东经略的第一人选,是兵部尚书张鹤鸣,天启为了给他鼓劲,先升他为太子太保(从一品),又给他尚方宝剑,还亲自送行。
  张尚书没说的,屁股一拍,走了。
  走是走了,只是走得有点慢,从京城到山海关,他走了十七天。
  这条路线上星期我走过,坐车三个钟头。
  张大人虽说没车,马总是有的,就两百多公里,爬也爬过去了。
  这还不算,去了没多久,这位大人又说自己年老力衰,主动辞职回家了。
  没种就没种,装什么蒜?
  相比而言,接替他的宣府巡抚就好得多了。
  这位巡抚大人接到任命后,连上三道公文,明白跟皇帝讲:我不去。
  天启先生虽说是个木匠,也还有点脾气,马上下达谕令:不去,就滚(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不想去也好,不愿去也好,替死鬼总得有人当,于是,兵部侍郎王在晋出场了。
  王在晋,字明初,江苏太仓人。万历二十年进士。这位仁兄从没打过仗,之所以让他去,是因为他不能不去。
  张尚书跑路的时候,他是兵部副部长,代理部长(署部事),换句话说,轮也轮到他了。
  史书上对于这位仁兄的评价大都比较一致:什么废物、愚蠢,不一而同。
  对此,我都同意,但我认为,他至少是个勇敢的人。
  明知是黑锅,依然无怨无悔、义无反顾地去背,难道不勇敢吗?
  而他之所以失败,实在不是态度问题,而是能力问题。
  因为他面对的敌人,是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明朝最可怕的敌人,战场应变极快,骑兵战术使用精湛,他的军事能力,可与大明历史上的任何一位名将相媲美。
  毫无疑问,他是这个时代最为强悍、最具天赋的军事将领,之一。
  他或许很好,很强大,却绝非没有对手。
  事实上,他宿命的克星已然出现,就在他的眼前——不只一个。
  王在晋到达辽东后,非常努力,非常勤奋,他日夜不停地勘查地形,考量兵力部署,经过几天几夜的刻苦专研,终于想出了一个防御方案。
  具体方案是这样的,王在晋认为,光守山海关是不够的,为了保证防御纵深,他决定再修一座新城,用来保卫山海关,而这座新城就在山海关外八里的八里铺。
  王在晋做事十分认真,他不但选好了位置,还拟好了预算,兵力等等,然后一并上交皇帝。
  天启皇帝看后大为高兴,立即批复同意,还从国库中拨出了工程款。
  应该说,王在晋的热情是值得肯定的,态度是值得尊重的,创意是值得鼓励的,而全盘的计划,是值得唾弃的。
  光守山海关是不够的,因为一旦山海关被攻破,京城就将毫无防卫,唾手可得,虽说山海关沿线很坚固,很结实,但毕竟是砖墙,不是高压电网,如果努尔哈赤玩一根筋,拼死往城墙上堆人,就是用嘴啃,估计也啃穿了。
  在这一点上,王在晋的看法是正确的。
  但这也是他唯一正确的地方,除此之外,都是胡闹。
  哪里胡闹,我就不说了,等一会有人说。
  总之,如按此方案执行,山海关破矣,京城丢矣,大明亡矣。
  对于这一结果,王在晋不知道,天启自然也不知道,而更多的人,是知道了也不说。
  就在一切几乎无可挽回的时候,一封群众来信,彻底改变了这个悲惨的命运。
  这封信是王在晋的部下写的,并通过朝廷渠道,直接送到了叶向高的手中,文章的主题思想只有一条:王在晋的方案是错误的。
  这下叶大人头疼了,他干政治是老手,干军事却是菜鸟,想来想去,这个主意拿不了,于是他跑去找皇帝。
  可是皇帝大人除了做木匠是把好手,基本都是抓瞎,他也吃不准,于是,他又去找了另一个人。
  天惊地动,力挽狂澜,由此开始。
  〖“夫攻不足者守有余,度彼之才,恢复固未易言,令专任之,犹足以慎固封守。”〗
  这句话,来自于一个人的传记。
  这句话的大致意思是:以此人的才能,恢复失去的江山,未必容易,但如果信任他,将权力交给他,稳定固守现有的国土,是可以的。
  这是一个至高无上的评价。
  因为这句话,出自于《明史》。说这句话的人,是清代的史官。
  综合以上几点,我们可以认定,在清代,这是一句相当反动的话。
  因为它的隐含意思是:
  如果此人一直在任,大清是无法取得天下的。
  在清朝统治下,捧着清朝饭碗,说这样的话,是要掉脑袋的。
  可是他们说了,他们不但说了,还写了下来,并且流传千古,却没有一个人,因此受到任何惩罚。
  因为他们所说的,是铁一般的事实,是清朝统治者无法否认的事实。
  与此同时,他们还用一种十分特殊的方式,表达了对此人的崇敬。
  在长达二百二十卷、记载近千人事迹的明史传记中,无数为后人熟知的英雄人物,都要和别人挤成一团。
  而在这个人的传记里,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子孙。
  这个人不是徐达,徐达的传记里,有常遇春。
  不是刘伯温,刘伯温的传记里,有宋濂、叶琛、章溢。
  不是王守仁,王守仁的传记里,还搭配了他的门人冀元亨。
  也不是张居正,张大人和他的老师徐阶、老对头高拱在一个传记里。
  当然,更不是袁崇焕,袁将军住得相当挤,他的传记里,还有十个人。
  这个人是孙承宗。
  明末最伟大的战略家,努尔哈赤父子的克星,京城的保卫者,皇帝的老师,忠贞的爱国者。
  举世无双,独一无二。
  在获得上述头衔之前,他是一个不用功的学生,一个讨生活的教师,一个十六年都没有考上举人的落魄秀才。

  第十二章 天才的敌手
  嘉靖四十二年(1563),孙承宗出生在北直隶保定府高阳(今河北省高阳县)。
  生在这个地方,不是个好事。
  作为明朝四大防御要地,蓟州防线的一部分,孙承宗基本是在前线长大的。
  这个地方不好,或者说是太好,蒙古人强大的时候,经常来,女真人强大的时候,经常来,后来改叫金国,也常来,来抢。
  来一次,抢一次,打一次。
  这实在不是个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别的小孩都怕,可孙承宗不怕。
  非但不怕,还过得特别滋润。
  他喜欢战争,喜欢研究战争,从小,别人读四书,他读兵书。成人后,别人往内地跑,他往边境跑,不为别的,就想看看边界。
  万历六年(1578),保定府秀才孙承宗做出了一个决定——外出游学。这一年,他十六岁。在此后十余年的时间里,孙秀才游历四方,努力向学,练就了一身保国的本领。
  当然,这是史料里正式的说法。
  实际上,这位仁兄在这十几年来,大都是游而不学,要知道,他当年之所以考秀才,不是为了报国,说到底,是混口饭吃,游学?不用吃饭啊?
  还好,孙秀才找到了一份比较好的工作——老师,从此,他开始在教育战线上奋斗,而且越奋斗越好,好到名声传到了京城。
  万历二十年(1592),在兵部某位官员的邀请下,孙秀才来到京城,成为了一位优秀的私人教师。
  但是慢慢地,孙秀才有思想活动了,他发现,光教别人孩子是不够的,能找别人教自己的孩子,才是正道。
  于是第二年(1593),他进入了国子监,刻苦读书,再一年后(1594),他终于考中了举人,这一年,他三十二岁。
  一般说来,考上举人,要么去考进士,要么去混个官,可让人费解的是,孙举人却依然安心当他的老师,具体原因无人知晓,估计他的工资比较高。
  但事实证明,正是这个奇怪的决定,导致了他奇特的人生。
  万历二十七年(1599),孙承宗的雇主奉命前往大同,就任大同巡抚。官不能丢,孩子的教育也不能丢,于是孙承宗跟着去了。
  我记得,在一次访谈节目中,有一名罪犯说过:无论搞多少次普法教育,都是没用的,只要让大家都去监狱住两天,亲自实践,就不会再犯罪了。
  我同意这个说法,孙承宗应该也同意。
  在那个地方,孙承宗发现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拼死的厮杀,血腥的战场,智慧的角逐,勇气的考验。
  战争,是这个世界上最神秘莫测,最飘忽不定,最残酷,最困难,最考验智商的游戏。在战场上,兵法没有用,规则没有用,因为在这里,最好的兵法,就是实战,唯一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
  大同的孙老师没有实践经验,也无法上阵杀敌。然而一件事情的发生却足以证实,他已经懂得了战争。
  在明代,当兵是一份工作,是工作,就要拿工资,拿不到工资,自然要闹。一般人闹,无非是堵马路,喊几句,当兵的闹,就不同了,手里有家伙,要闹就往死里闹,专用名词叫做“哗变”。
  这种事,谁遇上谁倒霉,大同巡抚运气不好,偏赶上了。有一次工资发得迟了点,当兵的不干,加上有人挑拨,于是大兵们二话不说,操刀就奔他家去了。
  巡抚大人慌得不行,里外堵得严严实实,门都出不去,想来想去没办法,寻死的心都有了。
  关键时刻,他的家庭教师孙承宗先生出马了。
  孙老师倒也没说啥,看着面前怒气冲冲,刀光闪闪的壮丽景象,他只是平静地说:
  “饷银非常充足,请大家逐个去外面领取,如有冒领者,格杀勿论。”
  士兵一哄而散。
  把复杂的问题弄简单,是一个优秀将领的基本素质。
  孙承宗的镇定、从容、无畏表明,他有能力,用最合适的方法,处理最纷乱的局势,应对最凶恶的敌人。
  大同,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孙承宗看到了战争,理解了战争,懂得了战争,并最终掌握了战争。他的掌握,来自他的天赋、理论以及每一次感悟。
  辽东,大他三岁的努尔哈赤正在讨伐女真哈达部的路上,此时的他,已经是一位精通战争的将领,他的精通,来自于砍杀、冲锋以及每一次拼死的冒险。
  两个天赋异禀的人,以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进入了战争这个神秘的领域,并获知了其中的奥秘。
  二十年后,他们将相遇,以实践来检验他们的天才与成绩。
  【相遇】
  万历三十二年(1604),孙承宗向他的雇主告别,踏上了前往京城的道路。他的目标,是科举。这一年,他四十二岁。
  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秀才、落魄秀才,教师、优秀教师、举人、军事观察员,目睹战争的破坏、聆听无奈的哀嚎、体会无助的痛苦,孙承宗最终确定了自己的道路。
  他决定放弃稳定舒适的生活,他决定,以身许国。
  于是在几十年半吊子生活之后,考场老将孙承宗打算认真地考一次。
  这一认真,就有点过了。
  放榜的那天,孙承宗得知了自己的考试名次——第二,全国第二。
  换句话说,他是榜眼。
  按照明朝规定,榜眼必定是庶吉士,必定是翰林,于是在上岗培训后,孙承宗进入翰林院,成为了一名正七品编修。
  之前讲过,明代朝廷是讲出身的,除个别特例外,要想进入内阁,必须是翰林出身,否则,即使你工作再努力,能力再突出,也是白搭。这是一个公认的潜规则。
  但请特别注意,要入内阁,必须是翰林,是翰林,却未必能入内阁。
  毕竟翰林院里不只一个人,什么学士、侍读学士、侍讲、修撰、检讨多了去了,内阁才几个人,还得排队等,前面的人死一个才能上一个,实在不易。
  孙承宗就是排队等的人之一,他的运气不好,等了足足十年,都没结果。
  第十一年,机会来了。
  万历四十二年(1614),孙承宗调任詹事府谕德。
  这是一个小官,却有着远大的前程,因为它的主要职责是给太子讲课。
  从此,孙承宗成为了太子朱常洛的老师,在前方等待着他的,是无比光明的未来。
  光明了一个月。
  万历四十八年(1620),即位仅一个月的明光宗朱常洛去世。
  但对于孙承宗而言,这没有什么影响,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学生——朱由校。
  教完了爹再教儿子,真可谓是诲人不倦。
  天启皇帝朱由校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就好做个木工,所以除木匠师傅外,他对其它老师极不感冒。
  孙承宗是唯一的例外。
  由于孙老师长期从事儿童(私塾)教育,对于木头型、愚笨型、死不用功型的小孩,一向都有点办法,所以几堂课教下来,皇帝陛下立即喜欢上了孙老师,他从没有叫过孙承宗的名字,而代以一个固定的称谓:“吾师”。
  这个称呼,皇帝陛下叫了整整七年,直到去世为止。
  他始终保持对孙老师的信任,无论何人,以何种方式,挑拨、中伤,都无济于事。
  我说的这个“何人”,是指魏忠贤。
  正因为关系紧,后台硬,孙老师的仕途走得很快,近似于飞,一年时间,他就从五品小官,升任兵部尚书,进入内阁,成为东阁大学士。
  所以,当那封打小报告的信送上来后,天启才会找到孙承宗,征询他的意见。
  可孙承宗同志的回答,却出乎皇帝的意料:
  “我也不知如何决断。”
  幸好后面还有一句:
  “让我去看看吧。”
  天启二年(1622),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孙承宗来到山海关。
  孙承宗并不了解王在晋,但到山海关和八里铺转了一圈后,他对王大人便有了一个直观且清晰的判断——这人是个白痴。
  他随即找来了王在晋,开始了一段在历史上极其有名的谈话。
  在谈话的开头,气氛是和谐的,孙承宗的语气非常客气:
  “你的新城建成之后,是要把旧城的四万军队拉过来驻守吗?”
  王在晋本以为孙大人是来找麻烦的,没想到如此友善,当即回答:
  “不是的,我打算再调集四万人来守城。”
  但王大人并不知道,孙先生是当过老师的人,对笨人从不一棍子打死,总是慢慢地折腾:
  “照你这么说,方圆八里之内,就有八万守军了,是吗?”
  王大人还没回过味来,高兴地答应了一声:
  “是的,没错啊。”
  于是,张老师算帐的时候到了:
  “只有八里,竟然有八万守军?你把新城修在旧城前面,那旧城前面的地雷、绊马坑,你打算让我们自己人去趟吗?!”
  “新城离旧城这么近,如果新城守得住,还要旧城干什么?!”
  “如果新城守不住,四万守军败退到旧城城下,你是准备开门让他们进来,还是闭关守城,看着他们死绝?!”
  王大人估计被打懵了,半天没言语,想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
  “当然不能开门,但可以让他们从关外的三道关进来,此外,我还在山上建好了三座军寨,接应败退的部队。”
  这么蠢的孩子,估计孙老师还没见过,所以他真的发火了:
  “仗还没打,你就准备接应败军?不是让他们打败仗吗?而且我军可以进入军寨,敌军就不能进吗?现在局势如此危急,不想着恢复国土,只想着躲在关内,京城永无宁日!”
  王同学彻底无语了。
  事实证明,孙老师是对的,如果新关被攻破,旧关必定难保,因两地只隔八里,逃兵无路可逃,只能往关里跑,到时逃兵当先锋,努尔哈赤当后队,不用打,靠挤,就能把门挤破。
  这充分说明,想出此计划的王在晋,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但聪明的孙老师,似乎也不是什么善类,他没有帮助迟钝生王在晋的耐心,当即给他的另一个学生——皇帝陛下写了封信,直接把王经略调往南京养老去了。
  赶走王在晋后,孙承宗想起了那封信,便向身边人吩咐了这样一件事:
  “把那个写信批驳王在晋的人叫来。”
  很快,他就见到了那个打上级小报告的人,他与此人彻夜长谈,一见如故,感佩于这个人的才华、勇气和资质。
  这是无争议的民族英雄孙承宗,与有争议的民族英雄袁崇焕的第一次见面。
  孙承宗非常欣赏袁崇焕,他坚信,这是一个必将震撼天下的人物,虽然当时的袁先生,只不过是个正五品兵备佥事。
  事实上,王在晋并不是袁崇焕的敌人,相反,他一直很喜欢袁崇焕,还对其信任有加,但袁崇焕仍然打了他的小报告,且毫不犹豫。
  对于这个疑问,袁崇焕的回答十分简单:
  “因为他的判断是错的,八里铺不能守住山海关。”
  于是孙承宗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你认为,应该选择哪里?”
  袁崇焕回答,只有一个选择。
  然后,他的手指向了那个唯一的地点——宁远。
  宁远,即今辽宁兴城,位居辽西走廊中央,距山海关二百余里,是辽西的重要据点,位置非常险要。
  虽然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宁远很重要,很险要,但几乎所有的人也都认为,坚守宁远,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因为当时的明朝,已经丢失了整个辽东,手中仅存的只有山海关,关外都是敌人,跑出二百多里,到敌人前方去开辟根据地,主动深陷重围,让敌人围着打,这不是勇敢,是缺心眼。
  我原先也不明白,后来我去了一趟宁远,明白了。
  宁远是一座既不大,也不起眼的城市,但当我登上城楼,看到四周地形的时候,才终于确定,这是个注定让努尔哈赤先生欲哭无泪的地方。
  因为它的四周三面环山,还有一面,是海。
  说宁远是山区,其实也不夸张。它的东边是首山,西边是窟窿山,中间的道路很窄,是个典型的关门打狗地形,努尔哈赤先生要从北面进攻这里,是很辛苦的。
  当然了,有人会说,既然难走,那不走总行了吧。
  很可惜,虽然走这里很让人恶心,但不恶心是不行的,因为辽东虽大,要进攻山海关,必须从这里走。
  此路不通让人苦恼,再加个别无他路,就只能去撞墙了。
  是的,还会有人说,辽东都丢了,这里只是孤城,努尔哈赤占有优势,兵力很强,动员个几万人把城团团围住,光是围城,就能把人饿死。
  这是一个理论上可行的方案,仅仅是理论。
  如果努尔哈赤先生这样做了,那么我可以肯定,最先被拖垮的一定是他自己。
  因为宁远最让人绝望的地方,并不是山,而是海。
  明朝为征战辽东,在山东登州地区修建了仓库,如遇敌军围城,船队就能将粮食装备源源不断地送到沿海地区,当然也包括宁远。
  而努尔哈赤先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要知道,他的军队里,没有海军这个兵种。
  更为重要的是,距离宁远不远的地方,有个觉华岛,在岛上有明军的后勤仓库,可以随时支援宁远。
  之所以把仓库建在岛上,原因很简单,明朝人都知道,后金没有海军,没有翅膀,飞不过来。
  但有些事,是说不准的。
  上个月,我从宁远坐船,前往觉华岛(现名菊花岛),才发现,原来所谓不远,也挺远,海上走了半个多钟头才到。
  上岸之后,宁远就只能眺望了,于是,我问了当地人一个问题:你们离陆地这么远,生活用品用船运很麻烦吧。
  他回答:我们也用汽车拉,不麻烦。
  然后补充一句:冬天,海面会结冰。
  我又问:这么宽的海面(我估算了一下,大概有近十公里),都能冻住吗?
  他回答:一般情况下,冻不住。
  接着还是补充:去年,冻住了。
  去年,是2007年,冬天很冷。
  于是,我想起了三百八十一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那场惊天动地的战争,我知道,那一年的冬天,也很冷。
  【学生】
  孙承宗接受了袁崇焕的意见,他决定,在宁远筑城。
  筑城的重任,他交给了袁崇焕。
  但要准备即将到来的战争,这些还远远不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孙承宗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练兵。
  当时他手下的士兵,总数有七万多人,数字挺大,但也就是个数,一查才发现,有上万人压根没有,都是空额,工资全让老领导们拿走了。
  这是假人,留下来的真人也不顶用,很多兵都是老兵油子,领饷时带头冲,打仗时带头跑,特别是关内某些地方的兵,据说逃跑时的速度,敌人骑马都赶不上。
  对于这批人,孙承宗用一个字就都打发了:滚。
  他遣散了上万名撤退先锋,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极具战斗力的群体——难民。
  难民,就是原本住得好好的人,突然被人赶走,地被占了,房子被烧,老婆孩子被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这样的人去参军打仗,是不需要动员的。
  孙承宗从难民中挑选了七千人,编入了自己的军队,四年后,他们的仇恨将成为战胜敌人的力量。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很多事,大致如下:
  修复大城九,城堡四十五;练兵十一万,训练弓弩、火炮手五万;立军营十二、水营五、火营二、前锋后劲营八;造甲胄、军事器械、弓矢、炮石、渠答(守城的擂石)、卤盾等数万具。另外,拓地四百里;招集辽人四十余万,训练辽兵三万;屯田五千顷,岁入十五万两白银。
  具体细节不知道,看起来确实很多。
  应该说,孙承宗所做的这些工作非常重要,但绝不是最重要的。
  十七世纪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人才。
  天启二年(1622),孙承宗已经六十岁了,他很清楚,虽然他熟悉战争,精通战争,有着挽救危局的能力,但他毕竟老了。
  为了大明江山,为了百姓的安宁,为了报国的理想,做了一辈子老师的孙承宗决定,收下最后一个学生,并把自己的谋略、战法、无畏的信念,以及永不放弃希望的勇气,全部传授给他。
  他很欣慰,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袁崇焕。
  在他看来,袁崇焕虽然不是武将出身(进士),也没怎么打过仗,但这是一个具备卓越军事天赋的人,能够在复杂形势下,作出正确的判断。
  更重要的是,他有着战死沙场的决心。
  因为战场之上,求生者死,求死者生。
  在之后的时间里,他着力培养袁崇焕,巡察带着他,练兵带着他,甚至机密决策也都让他参与。
  当然,孙老师除了给袁同学开小灶外,还让他当了班干部。从宁前兵备副使、宁前道,再到人事部(吏部)的高级预备干部(巡抚),只用了三年。
  袁崇焕用实际行动证明,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优等生。三年里,他圆满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并熟练掌握了孙承宗传授的所有技巧、战术与战略。
  在这几年中,袁崇焕除学习外,主要的工作是修建宁远城,加强防御,然而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后金军以骑兵为主,擅长奔袭,行动迅猛,抢了就能跑,而明军以步兵为主,骑兵质量又不行,打到后来,只能坚守城池,基本上是敌进我退,敌退我不追,这么下去,到哪儿才是个头?
  是的,防守是不够的,仅凭城池、步兵坚守,是远远不够的。
  彻底战胜敌人强大骑兵唯一方式,就是建立一支同样强大的骑兵。
  所以,在孙老师的帮助下,他开始召集难民,仔细挑选,进行严格训练,只有最勇猛精锐,最苦大仇深的士兵,才有参加这支军队的权力。
  同时,他饲养优良马匹,大量制造明朝最先进的火器三眼神铳,配发到每个人的手中,并反复操练骑兵战法,冲刺砍杀,一丝不苟。
  因为他所需要的,是这样一支军队:无论面临绝境,或是深陷重围,这支军队都能够战斗到最后一刻,绝不投降。
  他成功了。
  他最终训练出了一支这样的军队,一支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终其一生,直至明朝灭亡,也未能彻底战胜的军队。
  在历史上,这支军队的名字,叫做关宁铁骑。
  袁崇焕的成长,远远超出了孙承宗的预料,无论是练兵、防守、战术,都已无懈可击。虽然此时,他还只是个无名小卒。
  对这个学生,孙老师十分满意。
  但他终究还是发现了袁崇焕的一个缺点,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缺点,从一件看似无足轻重的小事上。
  天启三年(1623),辽东巡抚阎鸣泰接到举报,说副总兵杜应魁冒领军饷。
  要换在平时,这也不算是个事,但孙老师刚刚整顿过,有人竟然敢顶风作案,必须要严查。
  于是他派出袁崇焕前去核实此事。
  袁崇焕很负责任,到地方后不眠不休,开始查账清人数,一算下来,没错,杜总兵确实贪污了,叫来谈话,杜总兵也认了。
  按规定,袁特派员的职责到此结束,就该回去报告情况了。
  可是袁大人似乎太过积极,谈话刚刚结束,他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当场就把杜总兵给砍了,被砍的时候,杜总兵还在做痛哭流涕忏悔状。
  事发太过突然,在场的人都傻了,等大家回过味来,杜总兵某些部下已经操家伙,准备奔着袁大人去了。
  毕竟是朝廷命官,你又不是直属长官,啥命令没有,到地方就把人给砍了,算是怎么回事?
  好在杜总兵只是副总兵,一把手还在,好说歹说,才把群众情绪安抚下去,袁特派员这才安然返回。
  返回之后的第一个待遇,是孙承宗的一顿臭骂:
  “杀人之前,竟然不请示!杀人之后,竟然不通报!士兵差点哗变,你也不报告!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杀了什么人!以何理由要杀他!”
  “据说你杀人的时候,只说是奉了上级的命令,如果你凭上级的命令就可以杀人,那还要尚方宝剑(皇帝特批孙承宗一柄)干什么?!”
  袁崇焕没有吱声。
  就事情本身而言,并不大,却相当恶劣,既不是直系领导,又没有尚方宝剑,竟敢擅自杀人,实在太过嚣张。
  但此刻人才难得,为了这么个事,把袁崇焕给办了,似乎也不现实,于是孙承宗把这件事压了下去,他希望袁崇焕能从中吸取教训:意气用事,胡乱杀人,是绝对错误的。
  事后证明,袁崇焕确实吸取了教训,当然,他的认识和孙老师的有所不同:
  不是领导,没有尚方宝剑,擅自杀人,是不对的,那么是领导,有了尚方宝剑,再擅自杀人,就该是对的。
  从某个角度讲,他这一辈子,就栽在这个认识上。
  不过局部服从整体,杜总兵死了也就死了,无所谓,事实上,此时辽东的形势相当的好,宁远以及附近的松山、中前所、中后所等据点已经连成了一片,著名的关宁防线(山海关——宁远)初步建成,驻守明军已达十一万人,粮食可以供应三年以上,关外两百多公里土地重新落入明朝手中。
  孙承宗修好了城池、整好了军队,找好了学生,恢复了国土,但这一切还不够。
  要应对即将到来的敌人,单靠袁崇焕是不行的,必须再找几个得力的助手。
  【助手】
  袁崇焕刚到宁远时,看到的是破墙破砖,一片荒芜,不禁感叹良多。
  然而很快就有人告诉他,这是刚修过的,事实上,已有一位将领在此筑城,而且还筑了一年多。
  修了一年多,就修成这个破样,袁崇焕十分恼火,于是他把这个人叫了过来,死骂了一顿。
  没想到,这位仁兄全然没有之前被砍死的那位杜总兵的觉悟,非但不认错,竟然还跳起来,跟袁大人对骂,张口就是老子打了多少年仗,你懂个屁之类的混话。
  这就是当时的懒散游击将军,后来的辽东名将祖大寿的首次亮相。
  祖大寿,是一个很有名的人,有名到连在他家干活的仆人祖宽都进了明史列传,然而这位名人本人的列传,却在清史稿里,因为他最终还换了老板。
  但奇怪的是,和有同样遭遇的吴某某、尚某某、耿某某比起来,他的名声相当好,说他是X奸的人,似乎也不多。原因在于,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已尽到了自己的本分。
  祖大寿,字复宇,辽东宁远人,生在宁远,长在宁远,参军还在宁远。此人脾气暴躁,品性凶狠,好持刀砍人,并凭借多年砍人之业绩,升官当上了游击,熊廷弼在的时候很赏识他。
  后来熊廷弼走了,王化贞来了,也很赏识他,并且任命他为中军游击,镇守广宁城。
  再后来,孙得功叛乱,王化贞逃跑了,关键时刻,祖大寿二话不说,也跑了。
  但他并没有跑回去,而是率领军队跑到了觉华岛继续坚守。
  坚守原则,却不吃眼前亏,从后来十几年中他干过的那些事来看,这是他贯彻始终的人生哲学。
  对一个在阎王殿参观过好几次的人而言,袁崇焕这种进士出身,连仗都没打过的人,竟然还敢跑来抖威风,是纯粹的找抽,不骂是不行的。
  这场对骂的过程并不清楚,但结果是明确的,袁大人虽然没当过兵,脾气却比当兵的更坏,正如他的那句名言:“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却是一个将首!”双方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下来,祖大寿认输了。
  从此,他成为了袁崇焕的忠实部下,大明的优秀将领,后金骑兵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
  祖大寿,袁崇焕的第一个助手。
  其实祖大寿这个名字,是很讨巧的,因为用当地口音,不留神就会读成祖大舅。为了不至于乱辈分,无论上级下属,都只是称其职务,而不呼其姓名。
  只有一个人,由始至终、坚定不移地称其为大舅,原因很简单,祖大寿确实是他的大舅。
  这个人名叫吴三桂。
  当时的吴三桂不过十一二岁,尚未成年,既然未成年,就不多说了。事实上,在当年,他的父亲吴襄,是一个比他重要得多的人物。
  吴襄,辽宁绥中人,祖籍江苏高邮,武举人。
  其实按史料的说法,吴襄先生的祖上,本来是买卖人,从江苏跑到辽东,是来做生意的。可是到他这辈,估计是兵荒马乱,生意不好做了,于是一咬牙,去考了武举,从此参加军队,迈上了丘八的道路。
  由于吴先生素质高,有文化(至少识字吧),和兵营里的那些傻大粗不一样,祖大寿对其比较赏识,刻意提拔,还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他。
  吴襄没有辜负祖大寿的信任,在此后十余年的战斗中,他和他的儿子,将成为大明依靠的支柱。
  吴襄,袁崇焕的第二个助手。
  在逃到宁远之前,吴襄和祖大寿是王化贞的下属,在王化贞到来之前,他们是毛文龙的下属。
  现在看来,毛文龙,似乎并不有名,也不重要,但在当时,他是个非常有名,且极其重要的人,至少比袁崇焕要重要得多。
  天启初年的袁崇焕,是宁前道,毛文龙,是皮岛总兵。
  准确地说,袁崇焕,是宁前地区镇守者,朝廷四品文官。
  而毛文龙,是左都督、朝廷一品武官、平辽将军、尚方宝剑的持有者、辽东地区最高级别军事指挥官。
  换句话说,毛总兵比袁大人要大好几级,与毛文龙相比,袁崇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双方根本就不在同一档次上。
  因为毛总兵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总兵。
  明代总兵,是个统称,大致相当于司令员,但管几个省的,可以叫司令员,管一个县的,也可以叫司令员。比如,那位吃空额贪污的杜应魁,人家也是个副总兵,但袁特派说砍,就把他砍了,眼睛都不眨,检讨都不写。
  总而言之,明代总兵是分级别的,有分路总兵、协守总兵等等,而最高档次的,是总镇总兵。
  毛文龙,就是总镇总兵,事实上,他是大明在关外唯一的总镇级总兵。
  总镇总兵,用今天的话说,是大军区司令员,地位十分之高,一般都附带将军头衔(相当于荣誉称号,如平辽、破虏等),极个别的还兼国防部长(兵部尚书)。
  明朝全国的总镇总兵编制,有二十人,十四个死在关内,现存六人,毛文龙算一个。
  但在这些幸存者之中,毛总兵是比较特别的,虽然他的级别很高,但他管的地盘很小——皮岛,也就是个岛。
  皮岛,别名东江,位处鸭绿江口,位置险要,东西长十五里,南北宽十二里,毛总兵就驻扎在上面,是为毛岛主。
  这是个很奇怪的事,一般说来,总镇总兵管辖的地方很大,不是省军区司令,也是地区军区司令,只有毛总兵,是岛军区司令。
  但没有人觉得奇怪,因为其他总兵的地盘,是接管的,毛总兵的地盘,是自己抢来的。
  毛文龙,万历四年(1576)生人,浙江杭州人,童年的主要娱乐是四处蹭饭吃。
  由于家里太穷,毛文龙吃不饱饭,自然上不起私塾,考不上进士。而就我找到的史料看,他似乎也不是斗狠的主,打架撒泼的功夫也差点,不能考试,又不能闹腾,算是百无一用,比书生还差。
  但要说他什么都没干,那也不对,为了谋生,他开始从事服务产业——算命。
  算命是个技术活,就算真不懂,也要真能忽悠,于是毛文龙开始研究麻衣相术、测字、八卦等等。
  但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在这方面的学问没学到家,给人家算了几十年的命,就没顾上给自己算一卦。
  不过,他在另一方面的造诣,是绝对值得肯定的——兵法。
  在平时只教语文,考试只考作文的我国古代,算命、兵法、天文这类学科都是杂学,且经常扎堆,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统称——阴阳学。
  而迫于生计,毛先生平时看的大都是这类杂书,所以他虽没上过私塾,却并非没读过书。据说他不但精通兵法理论,还经常用于实践——聊天时用来吹牛。
  就这么一路算,一路吹,混到了三十岁。
  不知是哪一天,哪根弦不对,毛文龙突然决定,结束自己现在的生活,毅然北上寻找工作。
  他一路到了辽东,遇见当时的巡抚王化贞,王化贞和他一见如故,认为他是优秀人才,当即命他为都司,进入军队任职。
  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这样的好事,没错,前面两句话是逗你们玩的。
  毛文龙先生之所以痛下决心北上求职,是因为他的舅舅时来运转,当上了山东布政使,跟王化贞关系很好,并向王巡抚推荐了自己的外甥。
  王巡抚给了面子,帮毛文龙找了份工作,具体情况就是如此。
  在王化贞看来,给安排工作,是挣了毛文龙舅舅的一个人情,但事实证明,办这件事,是挣了大明的一个人情。
  毛文龙就这样到部队上班了,虽说只是个都司,但在地方而言,也算是高级干部了,至少能陪县领导吃饭,问题在于,毛都司刚去的时候,不怎么吃得开,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关系户,都知道他没打过仗,所以,都瞧不起他。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天启元年(1621)三月二十一日。
  这一天,辽阳陷落,辽东经略袁应泰自尽,数万守军全军覆没,至此,广宁之外,明朝在辽东已无立足之地。
  难民携家带口,士兵丢弃武器,大家纷纷向关内逃窜。
  除了毛文龙。
  毛文龙没有跑,但必须说明的是,他之所以不跑,不是道德有多高尚,而是实在跑不掉了。
  由于辽阳失陷太快,毛先生反应不够快,没来得及跑,落在了后面,被后金军堵住,没辙了。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化化妆,往脸上抹把土,没准还能顺过去。不幸的是,他的手下还有两百来号士兵。
  带着这么群累赘,想溜,溜不掉;想打,打不过。明军忙着跑,后金军忙着追,敌人不管他,自己人也不管他。毛文龙此时的处境,可以用一个词完美地概括——弃卒。
  当众人一片哀鸣,认定走投无路之际,毛文龙找到了一条路——下海。
  他找来了船只,将士兵们安全撤退到了海上。
  然而很快,士兵们就发现,他们行进的方向不是广宁,更不是关外。
  “我们去镇江。”毛文龙答。
  于是大家都傻了。
  所谓镇江,不是江苏镇江,而是辽东的镇江堡,此地位于鸭绿江入海口,与朝鲜隔江而立,战略位置十分重要,极其坚固,易守难攻。
  但大家之所以吃惊,不是由于它很重要,很坚固,而是因为它压根就不在明朝手里。
  辽阳、沈阳失陷之前,这里就换地主了,早就成了后金的大后方,且有重兵驻守,这个时候去镇江堡,动机只有两个:投敌,或是找死。
  然而毛文龙说,我们既不投敌,也不寻死,我们的目的,是攻占镇江。
  很明显,这是在开玩笑,辽阳已经失陷了,没有人抵抗,没有人能够抵抗。大家的心中,有着共同且唯一的美好心愿——逃命。
  但是毛文龙又说,我没有开玩笑。
  我们要从这里出发,横跨海峡,航行上千里,到达敌人重兵集结的坚固堡垒,凭借我们这支破落不堪、装备不齐、刚刚一败涂地,只有几百人的队伍,去攻击装备精良、气焰嚣张、刚刚大获全胜的敌人,以寡敌众。
  我们不逃命,我们要攻击,我们要彻底地击败他们,我们要收复镇江,收复原本属于我们的土地!
  没有人再惊讶,也没有人再反对,因为很明显,这是一个合理的理由,一个足以让他们前去攻击镇江,义无反顾的理由。
  在夜幕的掩护下,毛文龙率军抵达了镇江堡。
  事实证明,他或许是个冲动的人,但绝不是个愚蠢的人,如同预先彩排的一样,毛文龙发动了进攻,后金军队万万想不到,在大后方竟然还会被人捅一刀,没有丝毫准备,黑灯瞎火的,也不知到底来了多少人,从哪里来,只能惊慌失措,四散奔逃。
  此战明军大胜,歼灭后金军千余人,阵斩守将佟养真,收复镇江堡周边百里地域,史称“镇江堡大捷”。
  这是自努尔哈赤起兵以来,明朝在辽东最大,也是唯一的胜仗。
  消息传来,王化贞十分高兴,当即任命毛文龙为副总兵,镇守镇江堡。
  后金丢失镇江堡后,极为震惊,派出大队兵力,打算把毛文龙赶进海里喂鱼。
  由于敌太众,我太寡,毛文龙丢失了镇江堡,被赶进了海里,但他没有喂鱼,却开始钓鱼——退守皮岛。
  毕竟只是个岛,所以刚开始时,谁也没把他当回事,可不久之后,他就用实际行动,让努尔哈赤先生领会了痛苦的真正含义。
  自天启元年以来,毛文龙就没休息过,每年派若干人,出去若干天,干若干事,不是放火,就是打劫,搞得后金不得安生。
  更烦人的是,毛岛主本人实在狡猾无比,你没有准备,他就上岸踢你一脚,你集结兵力,设好埋伏,他又不来,就如同耳边嗡嗡叫的蚊子,能把人活活折磨死。
  后来努尔哈赤也烦了,估计毛岛主也只能打打游击,索性不搭理他,让他去闹,没想到,毛岛主又给了他一个意外惊喜。
  天启三年(1623),就在后金军的眼皮底下,毛岛主突然出兵,一举攻占金州(今辽宁金州),而且占住就不走了,在努尔哈赤的后院放了把大火。
  努尔哈赤是真没法了,要派兵进剿,却是我进敌退,要登陆作战,又没有那个技术,要打海战,又没有海军,实在头疼不已。
  努尔哈赤是越来越头疼,毛岛主却越来越折腾,按电视剧里的说法,住孤岛上应该是个很惨的事,要啥啥没有,天天坐在沙滩上啃椰子,眼巴巴盼着人来救。
  可是毛文龙的孤岛生活过得相当充实,照史书上的说法,是“召集流民,集备军需,远近商贾纷至沓来,货物齐备捐税丰厚”。
  这就是说,毛岛主在岛上搞得很好,大家都不在陆地上混了,跟着跑来讨生活,岛上的商品经济也很发达,还能抽税。
  这还不算,毛岛主除了搞活内需外,还做进出口贸易,日本、朝鲜都有他的固定客商,据说连后金管辖区也有人和他做生意,反正那鬼地方没海关,国家也不征税,所以毛岛主的收入相当多,据说每个月都有十几万两白银。
  有钱,自然就有人了,在高薪的诱惑下,上岛当兵的越来越多,原本只有两百多,后来袁崇焕上岛清人数时,竟然清出了三万人。
  值得夸奖的是,在做副业的同时,毛岛主没有忘记本职工作,在之后的几年中,他创造了很多业绩,摘录如下:
  (天启)三年,文龙占金州。
  四年五月,文龙遣将沿鸭绿江越长白山,侵大清国东偏。
  八月,遣兵从义州城西渡江,入岛中屯田。
  五年六月,遣兵袭耀州之官屯寨。
  六年五月,遣兵袭鞍山驿,越数日又遣兵袭撤尔河,攻城南。
  乱打一气不说,竟然跑到人家地面上屯田种粮食,实在太嚣张了。
  努尔哈赤先生如果不恨他,那是不正常的。
  可是恨也白恨,科技跟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毛岛主胡乱闹腾。
  拜毛文龙同志所赐,后金军队每次出去打仗的时候,很有一点惊弓之鸟的感觉,唯恐毛岛主在背后打黑枪,以至于长久以来不能安心抢掠,工作精力和情绪受到极大影响,反响极其恶劣。
  如此成就,自然无人敢管,朝廷哄着他,王化贞护着他,后来,王在晋接任了辽东经略,都得把他供起来。
  毛文龙,袁崇焕的第三个帮助者,现在的上级、未来的敌人。
  天启三年(1623),袁崇焕正热火朝天地在宁远修城墙的时候,另一个人到达宁远。
  这个人是孙承宗派来的,他的职责,是与袁崇焕一同守护宁远。这个人的名字叫满桂。
  满桂,宣府人,蒙古族。很穷,很勇敢。
  满桂同志应该算是个标准的打仗苗子,从小爱好打猎。长大参军了,就爱好打人,在军队中混了很多年,每次出去打仗,都能砍死几个,可谓战功显赫,然而战功如此显赫,混到四十多岁,才是个百户。
  倒不是有人打压他,实在是因为他太实在。
  明朝规定,如果你砍死敌兵一人(要有首级),那么恭喜你,接下来你有两种选择,一、升官一级。二、得赏银五十两。
  每次满桂都选第二种,因为他很缺钱。
  我不认为满桂很贪婪,事实上,他很老实。
  因为他并不知道,选第二种的人,能拿钱,而选第一种的,既能拿权,也能拿钱。
  就这么个混法,估计到死前,能混到个千户,就算老天开眼了。
  然而数年之后一个人的失败,造就了他的成功,这个失败的人,是杨镐。
  万历四十七年(1619),杨镐率四路大军,在萨尔浒全军覆没,光将领就死了三百多人,朝廷没人了,只能下令破格提拔,满桂同志就此改头换面,当上了明军的高级将领——参将。
  但真正改变他命运的,是另一个成功的人——孙承宗。
  天启二年(1622),在巡边的路上,孙承宗遇见了满桂,对这位老兵油子极其欣赏(大奇之),高兴之余,就给他升官,把他调到山海关,当上了副总兵,一年后,满桂被调往宁远,担任守将。
  满桂是一个优秀的将领,他不但作战勇敢,而且经验丰富,还能搞外交。
  当时的蒙古部落,已经成为后金军队的同盟,无论打劫打仗都跟着一起来,明军压力很大,而满桂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他利用自己的少数民族身份,对同胞进行了长时间耐心的劝说,对于不听劝说的,也进行了长时间耐心的攻打。很快,大家就被他又打又拉的诚恳态度所感动,全都服气了(桂善操纵,诸部咸服)。
  此外,他很擅长堆砖头,经常亲自监工砌墙,还很喜欢练兵,经常把手下的兵练得七荤八素。
  就这样,在满桂的不懈努力下,宁远由当初一座较大的废墟,变成了一座较大的城市(军民五万余家,屯种远至五十里)。
  而作为宁远地区的最高武官,他与袁崇焕的关系也相当好。
  其实矛盾还是有的,但问题不大,至少当时不大。
  必须说明一点,满桂当时的职务,是宁远总兵,而袁崇焕,是宁前道。就级别而言,满桂比袁崇焕要高,但明朝的传统,是以文制武,所以在宁远,袁崇焕的地位要略高于满桂,高一点点。
  而据史料记载,满桂是个不苟言笑,却极其自负的人。加上他本人是从小兵干起,平时干的都是砍人头的营生(一个五十两),注重实践,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空谈理论,没打过仗的文官,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袁崇焕。
  但有趣的是,他和袁崇焕相处得还不错,并不是他比较大度,而是袁崇焕比较能忍。
  袁大人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很清楚,在辽东混的,大部分都是老兵油子,杀人放火的事情干惯了,在这些人看来,自己这种文化人兼新兵蛋子,是没有发言权的。
  所以他非常谦虚,非常能装孙子,还时常向老前辈们(如满桂)虚心请教,满桂们也心知肚明,知道他是孙承宗的人,得罪不起,都给他几分面子。总之,大家混得都还不错。
  满桂,袁崇焕的第四个帮助者,三年后的共经生死的战友,七年后置于死地的对手。
  或许你觉得人已经够多了,可是孙承宗似乎不怎么看,不久之后,他又送来了第五个人。
  这个人,是他从刑场上救下来的,他的名字叫赵率教。
  赵率教,陕西人,此人当官很早,万历中期就已经是参将了,履历平平,战功平平,资质平平,什么都平平。
  表现一般不说,后来还吃了官司,工作都没了。后来也拜杨镐先生的福,武将死得太多没人补,他就自告奋勇,去补了缺,在袁应泰的手下,混了个副总兵。
  可是他的运气很不好,刚去没多久,辽阳就丢了,袁应泰自杀,他跑了。
  情急之下,他投奔了王化贞,一年后,广宁失陷,王化贞跑了,他也跑了。
  再后来,王在晋来了,他又投奔了王在晋。
  由于几年之中,他到了好几个地方,到哪,哪就倒霉,且全无责任心,遇事就跑,遇麻烦就溜,至此,他终于成为了明军之中有口皆碑的典型人物——反面典型。
  对此,赵率教没有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
  然而不久后,赵率教突然找到了王在晋,主动提出了一个要求:
  “我愿戴罪立功,率军收复失地。”
  王在晋认为,自己一定是听错了,然而当他再次听到同样坚定的话时,他认定,赵率教同志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
  因为在当时,失地这个概念,是比较宽泛的,明朝手中掌握的,只有山海关,往大了说,整个辽东都是失地,您要去收复哪里?
  赵率教回答:前屯。
  前屯,就在宁远附近,是明军的重要据点。
  在确定赵率教头脑清醒,没有寻死倾向之后,王在晋也说了实话:
  “收复实地固然是好,但眼下无余兵。”
  这就很实在了,我不是不想成全你,只是我也没法。
  然而赵率教的回答彻底出乎了王大人的意料:
  “无需派兵,我自己带人去即可。”
  老子是辽东经略,手下都没几号人,你还有私人武装?于是好奇的王在晋提出了问题:
  “你有多少人?”
  赵率教答:
  “三十八人。”
  王在晋彻底郁闷了,眼下大敌当前,努尔哈赤随时可能打过来,士气如此低落,平时能战斗的,也都躲了,这位平时特别能躲的,却突然站出来要战斗?
  这都啥时候了,你开什么玩笑?还嫌不够乱?
  于是一气之下,王在晋手一挥:你去吧!
  这是一句气话,可他万没想到,这哥们真去了。
  赵率教率领着他的家丁,三十八人,向前屯进发,去收复失地。
  这是一个有明显自杀迹象的举动,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赵率教疯了。
  但事实证明,赵先生没有疯,因为当他接近前屯,得知此地有敌军出现时,便停下了脚步。
  “前方已有敌军,不可继续前进,收复此地即可。”
  此地,就是他停下的地方,名叫中前所。
  中前所,地处宁远近郊,大致位于今天的辽宁省绥中县附近,赵率教在此扎营,就地召集难民,设置营地,挑选精壮充军,并组织屯田。
  王在晋得知了这个消息,却只是轻蔑地笑了笑,他认为,在那片遍布敌军的土地上,赵率教很快会故伎重演,丢掉一切再跑回来。
  几个月后,孙承宗来到了这个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据点,却看见了广阔的农田、房屋,以及手持武器、训练有素的士兵。
  在得知此前这里只有三十八人后,他找来了赵率教,问了他一个问题:
  “现在这里有多少人?”
  赵率教回答:
  “民六万有余,士兵上万人。”
  从三十八,到六万,面对这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奇迹,孙承宗十分激动,他老人家原本是坐着马车来的,由于过于激动,当即把车送给了赵率教,自己骑马回去了。
  从此,他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
  就赵率教同志的表现来看,他是一个知道羞耻的人,知耻近乎勇,在经历了无数犹豫、困顿后,他开始用行动,去证明自己的勇气。
  可他刚证明到一半,就差点被人给砍了。
  正当赵率教撩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兵部突然派人来找他,协助调查一件事情。
  赵率教明白,这回算活到头了。
  事情是这样的,当初赵率教在辽阳的时候,职务是副总兵,算是副司令员,掌管中军,这就意味着,当战争开始时,手握军队主力的赵率教应全力作战,然而他逃了,并直接导致了作战失败。
  换句话说,小兵可以跑,老百姓可以跑,但赵率教不能跑,也不应该跑,既然跑了,就要依法处理,根据明朝军法,此类情形必死无疑。
  但所谓必死无疑,还是有疑问的,特别是当有猛人求情的时候。
  孙承宗听说此事后,当即去找了兵部尚书,告诉他,此人万不可杀,兵部尚书自然不敢得罪内阁大学士,索性做了个人情,把赵率教先生放了。
  孙承宗并不是一个仁慈的人,他之所以放赵率教一马,是因为他认定,这人活着比死了好。
  而赵率教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孙承宗的判断,在不久后的那场大战中,他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赵率教,袁崇焕的第五个帮助者。
  【惊变】
  天启元年(1620),孙承宗刚到辽东的时候,他所有的,只是山海关以及关外的八里地。
  天启五年(1624),孙承宗巩固了山海关,收复了宁远,以及周边几百里土地。
  在收复宁远之后,孙承宗决定再进一步,占据另一个城市——锦州。他认定,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地点。
  但努尔哈赤似乎不这么看,锦州嘛,又小又穷,派兵守还要费粮食,谁要谁就拿去。
  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孙承宗得到了锦州。
  事后证明,自明朝军队进入锦州的那一刻起,努尔哈赤的悲惨命运便已注定。
  因为至此,孙承宗终于完成了他一生中最伟大的杰作——关锦防线。
  所谓关锦防线,是指由山海关——宁远——锦州组成的防御体系,该防线全长四百余里,深入后金区域,沿线均有明朝堡垒、据点,极为坚固。
  历史告诉我们,再坚固的防线,也有被攻陷的一天。
  历史还告诉我们,凡事总有例外,比如这条防线。
  事实上,直到明朝灭亡,它也未被突破。此后长达十余年时间里,后金军队用手刨,用嘴啃,用牙咬,都毫无效果,还搭上了努尔哈赤先生的一条老命。
  这是一个科学、富有哲理而又使人绝望的防御体系,因为它基本上没有弱点。
  锦州,辽东重镇,自古为入关要道,且地势险要,更重要的是,锦州城的一面,靠海。对于没有海军的后金而言,这又是一个噩梦。
  这就是说,只要海运充足,在大多数情况下,即使被围得水泄不通,锦州也是很难攻克的。
  既然难打,能不能不打呢?
  不能。
  我的一位住在锦州的朋友告诉我,他要回家十分方便,因为从北京出发,开往东三省,在锦州停靠的火车,有十八辆。
  我顿时不寒而栗,这意味着,三百多年前的明朝,要前往辽东,除个别缺心眼爬山坡的人外,锦州是唯一的选择。
  要想入关,必须攻克宁远,要攻克宁远,必须攻克锦州,要攻克锦州,攻克不了。
  当然,有人会说,锦州不过是个据点,何必一定要攻陷?只要把锦州围起来,借个道过去,继续攻击宁远,不就行了吗?
  是的,按照这个逻辑,也不一定要攻陷宁远,只要把宁远围起来,借个道过去,继续攻击山海关,不也行吗?
  这样看来,努尔哈赤实在太蠢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就没想到呢?
  我觉得,持有这种想法的人,应该去洗把脸,清醒清醒。
  假定你是努尔哈赤,带了几万兵,到了锦州,锦州没人打你,于是,你又到了宁远,宁远也没人打你,就这么一路顺风到了山海关,准备发动攻击。
  我相信,这个时候你会惊喜的发现,锦州和宁远的军队已经出现在你的后方,准备把你一锅端——除非这两地方的守将是白痴。
  现在你有大麻烦了,眼前是山海关,没准十天半月攻不下来,请屁股后面的军队别打你,估计人家不干,就算你横下一条心,用头把城墙撞破,冲进了关内,抢到了东西,你也总得回去吧。
  如果你没长翅膀,你回去的路线应该是山海关——宁远——锦州……
  看起来似乎比较艰难,不是吗?
  这就是为什么曹操同志多年来不怕孙权,不怕刘备,偏偏就怕马腾、马超——这两位先生的地盘在他的后方。
  这就是孙承宗的伟大成就,短短几年之间,他修建了若干据点,收复了若干失地,提拔了若干将领,训养了若干士兵。
  现在,在他手中的,是一条坚不可破的防线,一支精锐无比的军队,一群天赋异禀的卓越将领。
  但对于这一切,努尔哈赤并不清楚,至少不十分清楚。
  祖大寿、吴襄、满桂、赵率教、毛文龙以及袁崇焕,对努尔哈赤而言,这些名字毫无意义。
  自万历四十六年起兵以来,明朝能打的将领,他都打了,杨镐、刘綎、杜松、王化贞、袁应泰,全都是手下败将,无一例外,在他看来,新来的这拨人下场估计也差不多。
  但他终将失败,败在这几个无名小卒的手中,并永远失去翻盘的机会。
  话虽如此,努尔哈赤还是很有几把刷子的,他不了解目前的局势,却了解孙承宗的实力,很明显,这位督师大人比熊廷弼还难对付,所以几年之内,他都没有发动大的进攻。
  大的没有,小的还是有。
  在后金的军队中,最优秀的将领无疑是努尔哈赤,但正如孙承宗一样,他的属下,也有很多相当厉害的猛人。
  而在这些猛人里,最猛的,就是八大贝勒。
  所谓八大贝勒,分别是指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济尔哈朗。
  在这八个人里,按照军功和资历,前四个大猛,故称四大贝勒,后四个小猛,故称四小贝勒。
  其中最有名的,无疑是两个人,皇太极、多尔衮。
  但最能打仗的,是三个人,除皇太极和多尔衮外,还有一个代善。
  多尔衮年纪还小,就不说了,皇太极很有名,也不说了,这位代善,虽然年纪很大,且不出名,但很有必要说一说。
  事实上,大贝勒代善是当时后金最为杰出的军事将领之一,此人非常勇猛,在与明朝作战时,经常身先士卒,且深通兵法,擅长伏击,极其能打。
  因为他很能打,所以努尔哈赤决定,挑选一个目标,由代善发动攻击,以试探孙承宗的虚实,而他选定的这个目标,就是锦州。
  当代善率军来到锦州城下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是个结结实实的黑锅。
  首先锦州非常坚固。在修城墙方面,孙承宗很有一套,城不但高,而且厚,光凭刀砍斧劈,那是没指望的,要想进城,没有大炮是不行的。
  大炮也是有的,不过不在城下,而在城头。
  其实一直以来,明朝的火器水平相当高。万历三大征打日本的时候也很经用,后来之所以荒废,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态度问题。
  万历前期,皇帝陛下精神头足,什么事都愿意折腾,后来不想干了,天天躲着不上朝,下面也开始消极怠工。外加火器工作危险性大,吃力不讨好,没准出个安全事故,是很麻烦的。
  孙承宗不怕麻烦,他不但为部队添置三眼火铳等先进装备,还购置了许多大炮,尝试用火炮守城。而锦州,就是他的试点城市。
  虽然情况不妙,但代善不走寻常路,也不走回头路,依然一根筋,找人架云梯、冲车往城里冲。
  此时的锦州守将,是赵率教。应该说,他的作战态度是很成问题的,面对着在城下张牙舞爪,极其激动的代善,他却心平气和,毫不激动,时不时在城头转两圈,放几炮,城下便会迅速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在赔上若干架云梯,若干条性命,却毫无所得的情况下,代善停止进攻。
  虽然停止进攻,但代善还不大想走,他还打算再看两天。
  可是孙承宗似乎是不欢迎参观的,代贝勒的屁股还没坐热,就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一支明军突然出现在自己的侧翼。
  这支部队是驻守前屯、松山的明军,听说客人来了,没赶上接风,特来送行。
  在短暂慌乱之后,代善恢复了平静,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将领,他有信心击退这支突袭部队。
  可他刚带队发起反击,就看到自己屁股后面烟尘四起:城内的明军出动了。
  这就算是腹背受敌了,但代善依然很平静,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将领,他很有信心。
  然后,很有信心的代善又得知了另一个消息——宁远、中前所等地的明军已经出动,正朝这边来,吃顿饭的功夫也就到了。
  但代善不愧是代善,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将领,他非常自信,镇定地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判断:快逃。
  可是来去自如只是一个幻想,很快代善就发现,自己已经陷入重围。明军毫不客气,一顿猛打,代善部伤亡十分惨重。好在来的多是骑兵,机动力强,拼死往外冲,总算奔出了条活路,一口气跑上百里,直到遇见接他的二贝勒阿敏,魂才算漂回来。
  此战明军大胜,击溃后金军千余人,战后清点斩获首级六百多颗,努尔哈赤为他的试探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在孙承宗督师辽东的几年里,双方很有点相敬如宾的意思,虽说时不时搞点小摩擦,但大仗没打过,孙承宗不动,努尔哈赤不动。
  可是孙承宗不动是可以的,努尔哈赤不动是不行的。
  因为孙大人的任务是防守,只要不让敌人进关抢东西,他就算赢了。
  努尔哈赤就不同了,他的任务是抢,虽说占了挺大一块地方,但人都跑光了,技术型人才不多,啥产业都没有。据说有些地方,连铁锅都造不出来。孙承宗到辽东算出差,有补助,还有朝廷送物资,时不时还能回去休个假,努先生完全是原生态,没人管没人疼,不抢怎么办?
  必须抢,然而不能抢,因为有孙承宗。
  作为世界超级大国,美国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形象代言人——山姆大叔。这位大叔的来历就不说了,他的具体特点是面相端正,勤劳乐观,处事低调埋头苦干,属于那种不怎么言语,却特能干事的类型,是许多美国人争相效仿的楷模。
  孙承宗就是一个山姆大叔型的人物,当然,按年龄算,应该叫山姆大爷,这位仁兄相貌奇伟(画像为证),极富乐观主义精神(大家都不干,他干),非常低调(从不出兵闹事),经常埋头苦干(参见前文孙承宗业绩清单)。
  刚开始的时候,努尔哈赤压根瞧不起孙大爷,因为这个人到任后毫无动静,一点不折腾,什么一举荡平,光复辽东,提都不提,别说出兵攻击,连挑衅斗殴都不来,实在没意思。
  但慢慢地,他才发现,这是一个极其厉害的人。
  就在短短几年内,明朝的领土以惊人的速度扩张,从关外的一亩三分地,到宁远,再到锦州,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收复了辽东近千里土地。
  更为可怕的是,此人每走一步,都经过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趁你不注意,就刨你两亩地,每次都不多占,但占住了就不走,几乎找不到任何弱点。
  对于这种抬头望天,低头使坏的人,努尔哈赤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大踏步的前进,自己大踏步地后退,直到天启五年(1625)十月的那一天。
  这一天,努尔哈赤得到消息,孙承宗回京了。
  他之所以回去,不是探亲,不是述职,也不是做检讨,而是彻底退休。
  必须说明的是,他是主动提出退休的,却并不情愿,他不想走,却不能不走。
  因为他曾无比依赖的强大组织东林党,被毁灭了。

  第十三章 一个监狱看守
  关于东林党的覆灭,许多史书上的说法比较类似:一群有道德的君子,在无比黑暗的政治斗争中,输给了一群毫无道德的小人,最终失败。
  我认为,这个说法,那是相当的胡扯。
  事实上,应该是一群精明的人,在无比黑暗的政治斗争中,输给了另一群更为精明的人,最终失败。
  许多年来,东林党的失败之所以很难说清楚,是由于东林党的成功没说清楚。
  而东林党的成功之所以没说清楚,是由于这个问题,很难说清楚。
  这不是顺口溜,其实一直以来,在东林党的兴亡之中,都隐藏着一些不足为人道的玄机,很多人不知道,知道的人不说。
  凑巧的是,我是一个比较较真的人,对于某些很难说清楚的问题,不足为人道的玄机,有着很难说清楚,不足为人道的兴趣。
  于是,在查阅分析了许多史籍资料后,我得到了这样一个结论:
  东林党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强大,之所以失败,是因为过于强大。
  万历四十八年(1620),在杨涟、左光斗以及一系列东林党人的努力下,朱常洛顺利即位,成为了明光宗。
  虽然这位仁兄命短,只活了一个月,但东林党人再接再厉,经历千辛万苦,又把他的儿子推了上去,并最终控制了朝廷政权。
  用正面的话说,这是正义战胜了邪恶,意志顽强,坚持到底。
  用反面的话说,这是赌一把,运气好,找对了人,打对了架。
  无论正面反面,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东林党能够掌控天下,全靠明光宗死后那几天里,杨涟的拼死一搏,以及继任皇帝的感恩图报。
  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但绝不是唯一重要的原因。
  因为在中国历史上,一般而言,只要皇帝说话,什么事都好办,什么事都能办,可是明朝实在太不一般。
  明朝的皇帝,从来不是说了就算的,且不论张居正、刘瑾、魏忠贤之类的牛人,光是那帮六七品的小御史、给事中,天天上书骂人,想干啥都不让,能把人活活烦死。
  比如明武宗,就想出去转转,换换空气,麻烦马上就来,上百人跪在门口痛哭流涕,示威请愿,午觉都不让睡。闹得你死我活,最后也没去成。
  换句话说,皇帝大人连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你让他帮东林党控制朝政,那是不太现实的,充其量能帮个忙而已。
  东林党掌控朝廷的真正原因在于,他们打败了朝廷中所有的对手,具体说,是齐、楚、浙三党。
  众所周知,东林党中的许多成员是没有什么博爱精神的,经常耍二杆子性格,非我族类就是其心必异,什么人都敢惹,搞了几十年斗争,仇人越来越多,特别是三党,前仆后继,前人退休,后人接班,一代代接茬上,斗得不亦乐乎。
  这两方的矛盾,那叫一个苦大仇深。什么争国本、妖书案、梃击案,只要是个机会,能借着打击对手,就绝不放过,且从万历十几年就开始闹,真可谓是历史悠久。
  就实力而言,东林党势头大,人多,占据优势,而三党迫于压力,形成了联盟,共同对付东林党,所以多年以来此消彼长,什么京察、偷信,全往死里整。可由于双方实力差距不大,这么多年了,谁也没能整死谁。
  万历末年,一个人来到了京城,不久之后,在极偶然的情况下,他加入了其中一方。
  他加入的是东林党,于是,三党被整死了。
  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物,然而,正是这个小人物的到来,打破了几十年的僵局,这个人名叫汪文言。
  如果你不了解这个人,那是正常的,如果你了解,那是不正常的。
  甚至很多熟读明清历史的人,也只知道这个名字,而不清楚这个名字背后隐藏的东西。
  因为这个人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事实上,为查这位仁兄的生平,我吃了很大苦头,翻了很多书,还专门去查了历史文献检索,竟然都没能摸清他的底。
  在几乎所有的史籍中,对于此人的描述都只有只言片语,应该说,这是奇怪的现象。
  对于一个在历史上有一定知名度的人而言,介绍如此之少,是很不正常的,但从某个角度讲,又是很正常的。
  因为决定成败的关键人物,往往喜欢隐藏于幕后。
  汪文言,安徽人,不是进士,也不是举人,甚至不是秀才,他没有进过考场,没有当过官,只是个普通的老百姓。
  对于这位老百姓,后世曾有一个评价:以布衣之身,操控天下。
  汪布衣小时候情况如何不太清楚,从目前的材料看,是个很能混的人,他虽然不考科举,却还是当上了公务员——县吏。
  事实上,明代的公务员,并非都是政府官员,它分为两种:官与吏。
  参加科举考试,考入政府成为公务员的,是官员。就算层次最低、底子最差的举人(比如海瑞),至少也能混个县教育局长。
  可问题在于,明朝的官员编制是很少的,按规定,一个县里有品级,吃皇粮的,只有知县(县长)、县丞(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几个人而已。
  而没有品级,也吃皇粮的,比如教谕(教育局长)、驿丞(县招待所所长),大都由举人担任,人数也不多。
  在一个县里,只有以上人员算是国家公务员,换句话说,他们是领国家工资的。
  然而一个县只靠这些人是不行的,县长大人日理万机,无论如何是忙不过来的,所以手下还要有跑腿的,偷奸耍滑的,老实办事的,端茶倒水的。
  这些被找来干活的人,就叫吏。
  吏没有官职、没有编制,国家也不给他们发工资,所有收入和办公费用都由县里解决,换句话说,这帮人国家是不管的。
  虽然国家不管,没有正式身份,也不给钱,但这份职业还是相当热门,每年都有无数热血青年前来报考,没关系还当不上,也着实吸引了许多杰出人才,比如阳谷县的都头武松同志,就是其中的优秀榜样。
  这是因为在吏的手中,掌握着一件最为重要的东西——权力。
  一般说来,县太爷都是上级派下来的,没有根基,也没有班底,而吏大都是地头蛇,熟悉业务,有权在手,熟门熟路,擅长贪污受贿,黑吃黑,除去个把像海瑞那种软硬不吃的极品知县外,谁都拿这帮编外公务员没办法。
  汪文言,就是编外公务员中,最狡猾,最会来事,最杰出的代表人物。
  汪文言的官场生涯,是从监狱开始的,那时候,他是监狱的看守。
  作为一名优秀的看守,他忠实履行了守护监狱,训斥犯人,收取贿赂、拿黑钱的职责。
  由于业务干得相当不错,在上级(收过钱的)和同僚(都是同伙)的一致推荐下,他进入了县衙,在新的岗位上继续开展自己的光辉事业。
  值得表扬的是,此人虽然长期和流氓地痞打交道,不光彩的事情也没少干,但为人还是很不错的,经常仗义疏财,接济朋友。但凡认识他的,就算走投无路,只要找上门来,他都能帮人一把,江湖朋友纷纷前来蹭饭,被誉为当代宋江。
  就这样,汪文言名头越来越响,关系越来越野,越来越能办事,连知县搞不定的事情,都要找他帮忙。家里跟宋江一样,经常宾客盈门,什么人都有,即有晁盖之类的江洋大盗,又有李逵之流的亡命之徒,上门的礼仪也差不多,总是“叩头就拜”,酒足饭饱拿钱之后,就甘心做小弟,四处传扬汪先生的优秀品格。
  在无数志愿宣传员的帮助下,汪先生逐渐威名远播,终于打出县城,走向全省,波及全国。
  但无论如何,他依然只是一个县衙的小人物,直到有一天,他的名声传到了一个人的耳中。
  这个人叫于与立,时任刑部郎中。
  这位于郎中官职不算太高,但想法不低,经常四处串门拉关系,他听说汪文言的名声后,便主动找上门去,特聘汪先生到京城,发挥特长,为他打探消息。
  汪先生岂是县中物,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准备到京城大展拳脚。
  可几个月下来,汪文言发现,自己县里那套,在京城根本混不开。
  因为汪先生一无学历,二无来历,档次太低,压根就没人搭理他。无奈之下,他只好出钱,去捐了个监生,不知找了谁的门路,还混进了太学。
  这可就真了不得了,汪先生当即拿出当年跑江湖的手段,上下打点,四面逢源,短短几月,上至六部官员,下到穷学生,他都混熟了,没混熟的,也混个脸熟。
  一时之间,汪文言从县里的风云人物,变成了京城的风云人物。
  但这位风云人物,依然还是个小人物。
  因为真正掌控这个国家权力中枢的重要人物,是不会搭理他的,无论是东林党的君子,还是三党的小人,都看不上这位江湖人士。
  但他终究找到了一位可靠的朋友,并在他的帮助下,成功进入了这片禁区。
  这位不计较出身的朋友,名叫王安。
  要论出身,在朝廷里比汪文言还低的,估计也只有太监了,所以这两人交流起来,也没什么心理障碍。
  当时的王安,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虽说是太子朱常洛的贴身太监,可这位太子也不吃香,要什么没什么,老爹万历又不待见,所以王安同志混得相当不行,没人去搭理他。
  但汪文言恰恰相反,鞍前马后帮他办事,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除了女人,什么都给了。
  王安很喜欢汪文言。
  当然,汪文言先生不是人道主义者,也不是慈善家,他之所以结交王安,只是想赌一把。
  一年后,他赌赢了。
  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的那个夜晚,当杨涟秘密找到王安,通报老头子即将走人的消息时,还有第三个人在场——汪文言。
  杨涟说,皇上已经不行了,太子应立即入宫继位,以防有变。
  王安说,目前情形不明,没有皇上的谕令,如果擅自入宫,凶多吉少。
  杨涟说,皇上已经昏迷,不会再有谕令,时间紧急,绝不能再等!
  王安说,事关重大,再等等。
  僵持不下时,汪文言用自己几十年官海沉浮的经验,做出了一个判断。
  他对王安说:杨御史是对的,不能再等待,必须立即入宫。
  一直以来,王安对汪文言都极为信任,于是他同意了,并带领朱常洛,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进入了皇宫,成功即位。
  这件事不但加深了王安对汪文言的信任,还让东林党人第一次认清了这个编外公务员,江湖混混的实力。
  继杨涟之后,东林党的几位领导,大学士刘一璟、韩旷、尚书周嘉谟、御史左光斗等人,都和汪文言拉上了关系。
  就这样,汪文言加深了与东林党的联系,并最终成为了东林党的一员——瞎子都看得出,新皇帝要即位了,东林党要发达了。
  但当他真正踏入政治中枢的时候,才发现,局势远不像他想象的那么乐观。
  当时明光宗已经去世,虽说新皇帝也是东林党捧上去的,但三党势力依然很大,以首辅方从哲为首的浙党、以山东人给事中亓诗教为首的齐党、和以湖广人官应震、吴亮嗣为首的楚党,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三党的核心,是浙党,此党的创始人前任首辅沈一贯,一贯善于拉帮结派,后来的接班人,现任首辅方从哲充分发扬了这一精神,几十年下来,朝廷内外,浙党遍布。
  齐党和楚党也不简单,这两个党派的创始人和成员基本都是言官,不是给事中,就是御史,看上去级别不高,能量却不小,类似于今天的媒体舆论,动不动就上书弹劾兴风作浪。
  三党分工配合,通力协作,极不好惹,东林党虽有皇帝在手,明里暗里斗过几次,也没能搞定。
  关键时刻,汪文言出场。
  在仔细分析了敌我形势后,汪文言判定,以目前东林党的实力,就算和对方死拼,也只能死,没得拼。
  而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东林党的这帮大爷都是进士出身,个个都牛得不行,进了朝廷就人五人六,谁都瞧不上谁,看你不顺眼也不客套,恨不得操板砖上去就拍。
  汪文言认为,这是不对的,为了适应新的斗争形势,必须转变观念。
  由于汪先生之前在基层工作,从端茶倒水提包拍马开始,一直相当低调,相当能忍,所以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要会来事,朋友和敌人,是可以相互转化的。
  秉持着这一理念,他拟定了一个计划,并开始寻找一个恰当的人选。
  很快,他就找到了这个人——梅之焕。
  梅之焕,字彬父,万历三十二年进士,选为庶吉士。后任吏科给事中。
  此人出身名门,文武双全,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朝廷阅兵,他骑匹马,没打招呼,稀里糊涂就跑了进去,又稀里糊涂地要走。
  阅兵的人不干,告诉他你要不露一手,今天就别想走。
  梅之焕二话不说,拿起弓就射,九发九中,射完啥也不说,摆了个特别酷的动作,就走人了(长揖上马而去)。
  除上述优点外,这人还特有正义感,东厂坑人,他就骂东厂,沈一贯结党,他就骂沈一贯,是个相当强硬的人。
  但汪文言之所以找到这位仁兄,不是因为他会射箭,很正直,而是因为他的籍贯。
  梅之焕,是湖广人,具体地说,是湖北麻城人。
  明代官场里,最重要的两大关系,就是师生、老乡。一个地方出来的,都到京城来混饭吃,老乡关系一攀,就是兄弟了。所以自打进入朝廷,梅之焕认识的,大都是楚党成员。
  可这人偏偏是个东林党。
  有着坚定的东林党背景,又与楚党有着密切的联系,很好,这正是那个计划所需要的人。
  汪文言认为,遇到敌人,直接硬干是不对的,在操起板砖之前,应该先让他自己绊一跤。
  三党是不好下手的,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把三党变成两党,就好下手了。
  在仔细衡量利弊后,他选择了楚党。
  因为在不久之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
  虽然张居正大人已经死去多年,却依然被人怀念,于是朝中有人提议,要把这位大人从坟里再掘出来,修理一顿。
  这个建议的提出,充分说明朝廷里有一大帮吃饱了没事干,且心理极其阴暗变态的王八蛋,按说是没什么人理的,可不巧的是,提议的人,是浙党的成员。
  这下就热闹了,许多东林党人闻讯后,纷纷赶来骂仗,痛斥三党,支持张居正。
  说句实话,当年反对张居正的时候,东林党也没少掺合,之所以跑来伸张正义,无非是为了反对而反对,提议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是三党提出的,就是错的,对人不对事,不必当真。
  梅之焕也进来插了句话,且相当不客气:
  “如果江陵(指张居正)还在,你们这些无耻小人还敢这样吗?”
  话音刚落,就有人接连上书,表示同意,但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支持他的人,并不是东林党,而是官应震。
  官应震,是楚党的首领,他之所以支持梅之焕,除了两人是老乡,关系不错外,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死去的张居正先生,是湖广人。
  这件事情让汪文言认识到,所谓三党,并不是铁板一块,只要动动手脚,就能将其彻底摧毁。
  所以,他找到了梅之焕,拉拢了官应震,开始搞小动作。
  至于他搞了什么小动作,我确实很想讲讲,可惜史书没写,我也不知道,只好省略,反正结论是三党被搞垮了。
  此后的事情,我此前已经讲过了,方从哲被迫退休,东林党人全面掌权,杨涟升任左副都御史,赵南星任吏部尚书,高攀龙任光禄丞,邹元标任左都御史等等。
  之所以让你再看一遍,是要告诉你,在这几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是一个沉默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