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04

明朝那些事儿 (当年明月) 13

by 当年明月

  第三章 解脱
  第二天,朱厚熜开始了全面反击,明代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廷杖之一就此拉开序幕。
  除了年纪太大的,官太高的,体质太差,一打就死的,当天在左顺们闹事的大臣全部被脱光了裤子,猛打了一顿屁股,此次打屁股可谓盛况空前,人数总计达到一百四十余人,虽然事先已经经过甄别,但仍有十六个人被打成重伤,抢救无效一命呜呼,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十二,怎一个惨字了得。
  但最惨的还不是这十几位兄弟,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另外几位仁兄却还要活受罪。比如杨慎先生,他作为反面典型,和其他的六个带头者被打了一顿回笼棍。
  棍子倒还在其次,问题在于行刑的时间,距离第一次打屁股仅仅十天之后,杨头目等人就挨了第二顿,这种杠上开花的打法,想来着实让人胆寒。
  毕竟是年轻人,身体素质过硬,第二次廷杖后,杨慎竟然还是活了下来,不过由于他在这次行动中表现过于突出,给朱厚熜留下了过分深刻的印象,皇帝陛下还给他追加了一个补充待遇——流放。
  杨慎的流放地是云南永昌,这里地广人稀,还尚未开化,实在不是适合居住之地,给他安排这么个地方,说明皇帝陛下对他是厌恶到了极点。
  从高干子弟到闹事头目、流放重犯,几乎是一夜之间,杨慎的命运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目前唯一要做的是收拾包袱,准备上路。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杨慎却没什么福气,两次廷杖没有打死他,皇帝没有杀掉他,但天下实在不缺想杀他的人,在他远行的路上,有一帮人早就设好了埋伏,准备让他彻底解脱。
  但这帮人并非皇帝的锦衣卫,也不是张璁的手下,实际上,他们和杨慎并不认识,也没有仇怨,之所以磨刀霍霍设下圈套,只是为了报复另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杨慎他爹杨廷和,他万万没有想到,正是当年他做过的一件事情,给自己的儿子惹来了杀身之祸。
  杨廷和虽然有着种种缺点,却仍是一个为国操劳鞠躬尽瘁的人,他在主持朝政的时候,有一天和户部算帐,尚书告诉他今年亏了本(财政赤字),这样下去会有大麻烦,当年也没有什么扩大内需,增加出口,但杨廷和先生就是有水平,苦思冥想之下,他眼前一亮,想出了一个办法。
  增加赋税是不可行的,要把老百姓逼急了,无数个朱重八就会涌现出来,过一把造反的瘾,这个玩笑是不能开的。
  既然开源不行,就只能节流了,杨廷和动用了千百年来屡试不爽的招数——裁员。
  应该说,杨廷和先生精简机构的工作做得相当不错,很快他就裁掉了很多多余机构和多余人员,并将这些人张榜公布,以示公正,国家就此节省了大量资源,但这也为他惹来了麻烦。
  要知道,那年头要想在朝廷里面混个差事实在是不容易的,很快,他的这一举动就得到了一句著名的评语——终日想,想出一张杀人榜!
  虽然他得罪了很多人,但毕竟他还是朝廷的首辅,很多人只敢私下骂骂,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是现在机会来了。
  由于杨廷和实在过于生猛,他退休之后人们也不敢找他麻烦,可杨慎不同,他刚得罪了皇帝,半路上黑了他估计也没人管,政治影响也不大,此所谓不杀白不杀,杀了也白杀。
  此时杨慎身负重伤,行动不利,连马都不能骑,但朝廷官员不管这些,要他立刻上路,没办法,这位仁兄只能坐在马车里让人拉着走。
  看来杨先生是活到头了,他得罪了皇帝和权臣,失去了朝廷的支持,在前方,一帮亡命之徒正等着他,而他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一路趴着(没办法)去迎接阎王爷的召唤。
  但这次似乎连阎王爷都觉得自己庙小,容不下这位天下第一才子,最终也没敢收他,因为杨先生实在是太聪明了。
  自打他上路的那天起,他的车夫就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因为这位雇主实在太过奇怪,总是发出奇怪的指令,走走停停,而且完全没有章法,有时走得好好的却非要停下休息,有时候却快马加鞭一刻不停。
  直到顺利到达了云南,杨慎才向他们解开了这个谜团:要不是我,大家早就一起完蛋了!
  要知道杨先生被打的是屁股,不是脑袋,他的意识还是十分清醒的,早就料到有人要找他麻烦,路上虽然一直趴着,脑子里却一刻也没消停过,他派出自己的仆人探路,时刻通报消息,并凭借着良好的算术功底,根据对方的位置、与自己的距离、以及对方的行进方向变化来计算(确实相当复杂)自己的行进速度和日程安排。
  就这样,杀手们严防死守,东西南北绕了个遍,却是望穿秋水君不来,让杨慎溜了过去。
  虽说如此,顺利到达云南的杨慎毕竟也还是犯人,接下来等待着他的将是孤独与折磨。
  但这位仁兄实在太有本事了,人家流放痛苦不堪,他却是如鱼得水,杨先生一无权二无钱,刚去没多久,就和当地官员建立了深厚友谊(难以理解),开始称兄道弟,人家不但不管他,甚至还公然违反命令,允许他回四川老家探亲。其搞关系的能力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杨慎就这样在云南安下了家,开始吟诗作对,埋头著书,闲来无事还经常出去旅游,日子倒还过得不错,但在他心中的那个疑团,却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当年父亲为什么要主动退让,致仕(退休)回家呢?
  以当时的朝廷势力,如果坚持斗争下去,绝不会输得这么快,这么惨,作为官场浮沉数十年,老谋深算的内阁首辅,他必定清楚这一点,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放弃。
  杨慎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实在无法明了其中的原由。
  直到五年后,他才最终找到了答案。
  嘉靖八年(1529),杨廷和在四川新都老家去世,享年七十一岁。
  这位历经三朝的风云人物终于得到了安息。
  杨慎是幸运的,他及时得到了消息,并参加了父亲的葬礼,在父亲的灵柩入土为安,就此终结的那一时刻,杨慎终于理解了父亲离去时那镇定从容的笑容。
  从年轻的编修官到老练的内阁首辅,从刘瑾、江彬再到张璁,他的一生一世都是在斗争中度过的,数十年的你争我夺,起起落落,这一切也该到头了。
  战胜了无数的敌人,最终却也逃不过被人击败的命运,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绝不会有永远的胜利者,所有的荣华富贵,恩怨宠辱,最终不过化为尘土,归于笑柄而已。
  想来你已经厌倦了吧!杨慎站在父亲的墓碑前,仰望着天空,他终于找到了最后的答案。
  留下一声叹息,杨慎飘然离去,解开了这个疑团,他已然了无牵挂。
  他回到了自己的流放地,此后三十余年,他游历于四川和云南之间,专心著书,研习学问,写就多本著作流传后世。纵观整个明代,以博学多才而论,有三人最强,而后世学者大都认为,其中以杨慎学问最为渊博,足以排名第一。
  这是一个相当了不得的评价,因为另外两位仁兄的名声比他要大得多,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与他同一时代,但刚出生不久。
  已经去世的人就是《永乐大典》的总编,永乐第一才子解缙,而尚未出场的那位叫做徐渭,通常人们叫他徐文长。
  能够位居这两位仁兄之上,可见杨慎之厉害。其实读书读到这个份上,杨慎先生也有些迫不得已,毕竟他呆的那个地方,交通不便、语言不通,除了每天用心学习,天天向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干。
  杨慎就这样在云南优哉游哉地过了几十年,也算平安无事,但他想不到的是,死亡的阴影仍然笼罩着他。
  因为在朝廷里,还有一个人在惦记着他。
  朱厚熜平定了风波,为自己的父母争得了名分,但这位聪明过头的皇帝,似乎并不是一个懂得宽恕的人,他并不打算放过杨氏父子这对冤家。
  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最终原谅了杨廷和,因为一次谈话。
  数年之后,频发天灾,粮食欠收,他十分担心,便问了内阁学士李时一个问题:
  “以往的余粮可以支撑下去吗?”
  李时胸有成竹地回答:
  “可以,太仓还有很多储粮。这都是陛下英明所致啊。”
  朱厚熜不明白,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李时。
  李时不敢怠慢,立刻笑着回禀:
  “陛下忘了,当年登基之时,您曾经下过诏书裁减机构,分流人员,这些粮食才能省下来救急啊!”
  朱厚熜愣住了,他知道这道诏书,但他更明白,当年拟定下达命令的人并不是他:
  “你错了,”朱厚熜十分肃穆地回答道,“这是杨先生的功劳,不是我的。”
  可皇帝终究是不能认错的,这是个面子问题,于是在他死后一年,杨廷和被正式恢复名誉,得到了应有的承认。
  朱厚熜理解了杨廷和,却始终没有释怀和他捣乱的杨慎,所以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当他闲来无事的时候,经常会问大臣们一个问题:
  “杨慎现在哪里,在干什么,过得如何?”
  朱厚熜问这个问题,自然不是要改善杨慎的待遇,如果他知道此刻杨先生的生活状态,只怕早就跳起来派人去斩草除根了。
  幸好杨慎的人缘相当不错,没当皇帝问起,大臣们都会摆出一副苦瓜脸,倾诉杨慎的悲惨遭遇,说他十分后悔,每日以泪洗面。
  听到这里,皇帝陛下才会高兴地点点头,满意而去,但过段时间他就会重新发问,屡试不爽,真可谓恨比海深。
  但杨慎终究还是得到了善终,他活了七十二岁,比他爹还多活了一岁,嘉靖三十八年才安然去世,著作等身,名扬天下。
  但比他的著作和他本人更为出名的,还是他那首让人耳熟能详的词牌,这才是他一生感悟与智慧之所得: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历古千年,是非荣辱,你争我夺,不过如此!
  【嘉靖的心得】
  我相信,杨慎先生已经大彻大悟了,但嘉靖先生还远远没有到达这个层次,很明显,他的思想尚不够先进。
  他曾经很天真地认为,做皇帝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情,就如同一头雄狮,只要大吼一声,所有动物都将对它俯首帖耳。但当他的指令被驳回,他的命令无人听从,他的制度无人执行时,他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能够信任的只有他自己。
  于是,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胜利者嘉靖得到了唯一的启示:只有权谋和暴力,才能征服所有的人,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要充分地利用身边的人,但又不能让任何人独揽大权,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这就是他的智慧哲学。
  所以他需要的大臣不是助手、也不是秘书,而是木偶——可以供他操纵的木偶。
  在驱逐了杨廷和之后,他已经找到了第一个合适的木偶——张璁。
  张璁大概不能算是个坏人,当然了,也不是好人,实际上,他只是一个自卑的小人物,他前半生历经坎坷,学习成绩差,也不会拍上司马屁,好不容易借着“议礼”红了一把,还差点被人活活打死,算是倒霉到了家。
  经过艰苦奋斗,九死一生,他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杨廷和走了,杨慎也走了,本以为可以就此扬眉吐气的张璁却惊奇地发现,自己虽然是胜利者,却不是获益者。
  考虑到张璁同志的重大贡献,他本来应该进入内阁,实现多年前的梦想,可此时张先生才发现,他这条咸鱼虽然翻了身,却很难跳进龙门。
  这里介绍一下,要想进入内阁,一般有三个条件,首先这人应该进过翰林院,当过庶吉士,这是基本条件,相当于学历资本。其次,必须由朝中大臣会推,也就是所谓的民主推荐,当然了,自己推荐自己是不行的。最后,内阁列出名单,由皇帝拍板同意,这就算入阁了。
  我们把张璁同志的简历对比一下以上条件,就会发现他实在是不够格。
  学历就不用说了,他连翰林院的门卫都没干过,而要想让大臣们会推他,那就是痴人说梦,光是骂他的奏折就能把他活埋,对于这位仁兄,真可谓是全朝共讨之,群臣共诛之。
  于是张璁先生只剩下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皇帝同意。
  可光是老板同意是不够的,群众基础太差,没人推举,你总不好意思毛遂自荐吧。
  事情到这里就算僵住了,但其实张璁先生还是有指望的,因为皇帝陛下的手中还有一项特殊的权力,可以让他顺利入阁,这就是中旨。
  所谓中旨,就是皇帝不经过内阁讨论推举,直接下令任免人员或是颁布法令,可谓是一条捷径。但奇怪的是,一般情况下,皇帝很少使用中旨提拔大臣,而其中原因可谓让人大跌眼镜——皇帝愿意给,大臣不愿要。
  明代的官员确实有几把硬骨头,对于直接由皇帝任命的官员,他们是极其鄙视的,只有扎根于人民群众,有着广泛支持率的同志,才会得到他们的拥护,靠皇帝下旨升官的人,他们的统一评价是——不要脸。
  考虑到面子问题,很多人宁可不升官,也不愿意走中旨这条路。
  但你要以为张璁先生是碍于面子,才不靠中旨升官,那你就错了。张璁先生出身低微,且一直以来强烈要求进步,有没有脸都难说,至于要不要脸,那实在是一个很次要的问题。
  之所以不用中旨,实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要怪只能怪张璁先生的名声太差了,皇帝还没有任命,内阁大臣和各部言官就已经放出话来,只要中旨一下,就立刻使用封驳权,把旨意退回去!
  事情搞成这样,就没什么意思了,会推不可能,中旨没指望,无奈之下,张璁开动脑筋,刻苦钻研,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虽说在朝中已经是人见人厌,处于彻底的狗不理状态,但张璁相信,他总能找到一个支持自己的人,经过逐个排查,他最终证实了这一判断的正确性。
  那个可以帮助他入阁的人就是杨一清。
  杨一清可以算是张璁的忠实拥护者,当初他听说张璁议礼的时候,正躺在床上睡午觉,也没太在意这事儿,只是让人把张璁的奏章读给他听,结果听到一半,他就打消了瞌睡,精神抖擞地跳下了床,说出了一句可怕的断言:
  “即使圣人再生,也驳不倒张璁了!”
  虽然这话有点夸张,但事实证明杨一清是对的,之后他成为了张璁的忠实支持者,为议礼立下了汗马功劳,而到了入阁的关键时刻,张璁又一次想起了这位大人物,希望他出山再拉兄弟一把。
  杨一清答应了,对于这位久经考验的官场老手来说,重新入阁玩玩政治倒也不失为退休前的一件乐事。
  怀着这种意愿,杨一清进入了内阁,再次投入了政治的漩涡。事情果然如张璁等人预料,嘉靖皇帝一下中旨,弹劾的奏章如排山倒海般地压了过来,朝中骂声一片。
  但群众再激动,也抵不上领导的一句话,在杨一清的安排下,皇帝的旨意顺利得到了执行,张璁终于实现了当年萧半仙的预言,顺利入阁成为了大学士。
  张璁终于心满意足了,他对杨一清先生自然是感恩戴德,而杨一清也十分欣慰,二十年前,张永帮了他,并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二十年后,他给了张璁同样的待遇,使这个小人物达成了最终的梦想。
  但是杨一清没有想到,他的这一举动并没有得到善意的回报,却使他的半生荣誉功名毁于一旦。
  【张璁的诡计】
  公正地讲,在议礼纷争的那些日子里,张璁还是一个值得肯定的人,他挺身而出,为孤立无助的少年天子说话,对抗权倾天下的杨廷和。应该说,这是一个勇敢的行为,虽说他是出于投机的目的,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让人认自己的父母,有错吗?
  可是当他终于出人头地,成为朝中大官的时候,事情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变化的起因来源于张璁本人,这位老兄自打飞黄腾达之后,就患上了一种疾病。
  更麻烦的是,他得的不是简单的发烧感冒,而是一种治不好的绝症。事实上,这种病到今天都没法医,它的名字叫心理变态。
  而在张璁先生身上,具体临床表现为偏执、自私、多疑、看谁都不顺眼、见谁踩谁等等。
  说来不幸,张先生之所以染上这个毛病,都是被人骂出来的。
  自从他出道以来,就不断地被人骂,先被礼部的人欺负,连工作都不给安排,议礼之后他得到的骂声更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没有骂过他的人可谓是稀有动物,奏章上的口水就能把他淹死。
  张先生青年时代本来就有心理阴影,中年时又被无数人乱脚踩踏,在极度的压力和恐惧之下,他的心理终于被彻底扭曲。
  一个也不放过,一个也不饶恕。这就是张璁的座右铭。
  于是张先生就此开始了他的斗争生涯,但凡是不服他的,不听他的,不伺候他的,他统统给予了相同的待遇——恶整。不是让你穿小鞋,就是找机会罢你的官,不把你搞得半死不活绝不罢休。
  今天斗,明天斗,终于斗成了万人仇,无数官员表面上啥也不说,背后提到张璁这个名字,却无不咬牙切齿,捶胸顿足,甚至有人把他的画像挂在家里,回家就对着画骂一顿,且每日必骂,风雨无阻。
  可笑的是,张学士一点也没有自知之明,上班途中还经常主动热情地和同事们打招呼,自我感觉实在是相当地好。
  张璁先生的奋斗史为我们生动地诠释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人是怎么傻起来的。
  欺负下级也就罢了,随着病情的恶化,他又瞄准了一个更为强大的目标——杨一清。
  杨一清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平时也不怎么和张璁计较,但张璁是个说他胖就开始喘的人,越来越觉得杨一清碍事(杨一清是首辅),为了能够为所欲为,他决定铤而走险,弹劾自己的领导。
  于是在嘉靖八年(1529),张璁突然发动了进攻,张先生果然不同凡响,一出手就是大阵仗,派出手下的所有主力言官上奏弹劾杨一清。
  而在奏章里,张璁还额外送给杨一清一个十分响亮的外号——奸人。
  张璁之所以敢这么干,是经过周密计算的,皇帝和自己关系好,朝中又有自己的一帮死党,杨一清虽是老干部,初来乍到,根基不牢,要除掉他应该不成问题。
  这个打算本来应该是没错的,如无意外,皇帝一定会偏向他的忠实支持者张璁先生,但人生似乎总是充满了惊喜。
  很快,杨一清就得知自己被人告了,却毫不吃惊,这套把戏他见得多了,闭着眼睛也知道是谁干的,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大举反击,只是上了封奏折为自己辩护,顺便骂了几句张璁,然后郑重提出辞职。
  张璁很意外,在他看来,杨一清的这一举动无异于自掘坟墓。这是因为杨一清是他向皇上私下推荐,才得以顺利入阁的,而且据他所知,此人与嘉靖皇帝的关系一般,远远不如自己,提出主动辞职也威胁不了任何人。
  莫非杨一清已经看破红尘,大彻大悟?事情就这么完了?
  存在着如此天真的想法,充分说明张璁同志还没有开窍,要知道,杨一清先生成化八年(1472)中进士,一直在朝廷混,迄今为止已经干了57年,他的工龄和张璁的年龄差不多。如果翻开杨先生那份厚重的档案,数一数他曾经干掉过的敌人名单(如刘瑾、杨廷和等),然后再掂下自己的斤两,相信张璁会做出更加理智的判断。
  不久之后,结果出来了,皇帝陛下非但没有同意杨一清的辞呈,反而严厉斥责了张璁等人,要他们搞好自我批评。
  这下子张璁纳闷了,杨一清和嘉靖确实没有什么渊源,为何会如此维护他呢?
  这实在不能怪张璁,因为他不知道的事情确实太多。
  十多年前,当朱厚熜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在湖北安陆当土财主的时候,他的父亲兴献王曾反复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若朝中有三个人在,必定国家兴旺、万民无忧!”
  朱厚熜牢牢地记住了父亲的话,也记住了这三个人的名字:李东阳、刘大夏、杨一清。
  在朱厚熜看来,杨一清就是他的偶像,张璁不过是个跟班,跟班想跟偶像斗,只能说是不自量力。
  于是在朱厚熜的反复恳求下,杨老干部勉为其难地收回了辞职信,表示打死不退休,愿意继续为国家发光发热。
  张璁彻底没辙了,但他没有想到,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
  官员已经忍很久了,他们大都吃过张璁的亏,要不是因为此人正当红,估计早就去跟他玩命了,现在复仇的机会总算到了。
  很快又是一顿乱拳相交,口水横飞,张璁顶不住了,朱厚熜也不想让他继续顶了,便作出了一个让张璁伤心欲绝的决定——辞退。
  而张璁也着实让皇帝大吃了一惊,他听到消息后没有死磨硬泡,也没痛哭流涕,却采取了一个意外的举动——拔腿就跑。
  张璁先生似乎失礼了,无论如何,也不用跑得这么快吧。
  跑得快?再不快跑就被人给打死了!
  事实上,张璁兄对自己的处境是有着清醒认识的,虽说那帮人现在看上去服服帖帖,一旦自己翻了船,他们必定会毫不犹豫地踏上一脚,再吐上口唾沫。
  于是他和桂萼连行李都没怎么收拾,就连夜逃了出去,速度之快着实让人瞠目结舌。
  当张璁逃出京城的那一刻,他几乎已经完全绝望,经历了如此多的风波挫折,才坐到了今天的位置,而在这个狼狈的深夜,他将失去所有的一切。
  似乎太快了点吧!
  可能上天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并未抛弃张璁,这一次他不过是和张先生开了个小玩笑,不久之后张璁将拿回属于他的一切。他的辉煌仍将继续下去,直到他遇见那个宿命中真正的敌人。
  事实证明,张璁是一个很有效率的人,他八月份跑出去,可还不到一个月,他就跑了回来。当然,是皇帝陛下把他叫回来的。
  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竟然只是因为张璁的一个同党上书骂了杨一清。其实骂就骂了,没什么大不了,在那年头,上到皇帝,下到县官,没挨过骂的人扳着指头也能数出来,官员们的抗击打能力普遍很强,所以杨一清也并不在乎。
  但问题在于,皇帝在乎。
  他赶走张璁其实只是一时气愤,对于这位为自己立下汗马功劳的仁兄,他还是很有感情的,并不想赶尽杀绝。冷静下来后,他决定收回自己的决定,让张璁继续去当他的内阁大臣。
  张璁就此官复原职,而与此同时,杨一清却又一次提出了退休申请。
  斗了几十年,实在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就此结束吧。
  但这只是杨一清的个人愿望,与张璁无关。经历了这次打击,他的心理疾病已经发展到了极为严重的程度,对于杨一清,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其实皇帝不想让他的这位偶像走,也不打算批准他的辞呈,但这一次,张璁却用一种极为巧妙的方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赶走了杨一清。
  当许多言官顺风倒攻击杨一清,要求把他削职为民的时候,张璁却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为杨一清求情。
  张先生求情的经典语句如下:
  “陛下请看在杨一清曾立有大功的份上,对他宽大处理吧!”
  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杨一清被张璁理所当然地定了罪,而和削职为民比起来,光荣退休实在是天恩浩荡,坦白从宽了。
  于是杨一清得到了皇帝的恩准,回到了家中,准备安度晚年。
  但这一次他没有如愿。
  在老家,杨一清先生还没来得及学会养鸟打太极,就得到了一道残酷的命令——削去官职,收回赏赐,等待处理。
  杨先生的罪名是贪污受贿,具体说来是收了不该收的钱,一个死人的钱——张永。
  据说在张永死后,杨一清收了张永家二百两黄金——不是白收的,无功不受禄,他给张永写了一首墓志铭。
  杨一清和张永是老朋友了,按说收点钱也算不了啥,但在张璁看来,这是一种变相行贿(反贪意识很强),就纠集手下狠狠地告了一状。
  杨一清确实收了二百两,但不是黄金,而是白银,以他的身份和书法,这个数目并不过分,但在政治斗争中,方式手段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
  杨一清终于崩溃了,经历了无数年的风风雨雨,在人生的最后关头,却得到了这样一个下场。他发出了最后的哀叹,就此撒手而去:
  “拼搏一生,却为小人所害!”
  其实这样的感叹并没有什么意义,每一个参加这场残酷游戏的人,最终都将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算是一种解脱。
  张璁高兴了,他竟然斗倒了杨一清!胜利来得如此迅速,如此容易,再也没有人敢触碰他的权威!
  张璁得意地大笑着,在他看来,前途已是一片光明。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好运已经走到了终点,一个敌人已出现在他的面前。

  第四章 龙争虎斗
  【丧钟的奏鸣】
  嘉靖九年(1530)二月,皇帝陛下突然召见了张璁,交给了他一封奏折,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回家仔细看看,日后记得回禀。”
  审阅奏折对于张璁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他漫不经心地收下这份文件,打道回府。
  一天之后,他打开了这份文件,目瞪口呆,恼羞成怒。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封骂人的奏折,但在张璁看来,它比骂折要可怕得多。
  因为在这封奏折里,他感受到了一种强有力的威胁——对自己权力的威胁。
  这封奏折的主要内容是建议天地分开祭祀,这是个比较复杂的礼仪问题,简单说来是这样:在以往,皇帝祭天地是一齐举行的,而在奏折中,这位上书官员建议皇帝改变以往规定,单独祭天,以示郑重。
  这样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可是对于张璁而言,却无益于五雷轰顶。
  大事不好,抢生意的来了!
  张先生自己就是靠议礼起家的,这是他的老本行,其成功经历鼓舞了很多人,既然议礼能够升官,何乐不为?
  很明显,现在这一套行情看涨,许多人都想往里钻,而张璁先生也着实不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准备搞点垄断,一人独大。
  他认真地看完了奏折,牢牢地记住了那个上书官员的名字——夏言。
  敢冒头,就把你打下去!
  〖没有竞争的市场只存在于理论想象之中。
  ——引自微观经济学(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
  夏言,男,江西贵溪人,时任兵科给事中,说来有点滑稽,和张学士比起来,这位仁兄虽然官小年纪小,却是不折不扣的前辈,因为他中进士比张璁早几年。
  但他的考试成绩却比张璁还要差,张璁多少还进了二甲,他才考到了三甲,说来确实有点丢人,考到这么个成绩,翰林是绝对当不上的了,早点找个单位就业才是正路。
  一般三甲的进士官员,下到地方多少也能混个七品县官当当,但要留北京,那可就难了,翰林院自不必说,中央六部也不要差生。
  但夏言确实留在了北京,当然,两全其美是不可能的,进不去大机关的夏言只好退而求其次,去了小衙门——行人司。
  夏言在行人司当了一名行人,他也就此得到了新称呼——夏行人。这个职务实在不高,只有八品,连芝麻官都算不上。
  行人司是个跑腿的衙门,在中央各大机关里实在不起眼,原先夏言对此也颇为失望,但等他正式上班才明白,自己实在是捡了个大便宜。
  因为他惊喜地发现,自己跑腿的对象十分特别——皇帝。
  夏言的主要工作是领受旨意,传送各部各地,然后汇报出行情况。这是一份琐碎的工作,却很有前途。
  要知道,越接近心脏的部位越能得到血液,同理,天天见皇帝也着实是个美差,甭管表现如何,混个脸熟才是正理。
  当然,皇帝也不是好伺候的,所谓伴君如伴虎,危险与机遇并存,归根结底,混得好不好,还是要看自己,干得不好没准脑袋就没了,所以这也是一份高风险的工作。
  但夏言却毫不畏惧,如鱼得水,很快就被提升为兵科给事中,这其中可谓大有奥妙。
  要知道,夏言虽然低分,却绝对不是低能,而且他还有三样独门武器,足以保证他出人头地。
  请大家务必相信,长得帅除了好找老婆外,还容易升官,这条理论应该是靠得住的,夏先生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因为他的第一样武器就是长得帅(史载:眉目疏朗),还有一把好胡子(这在当时很重要)。
  嘉靖大概也不想每天早起就看到一个长得让人倒胃口的人,夏言就此得宠似乎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
  而除了长得帅外,夏言先生还有第二样武器——普通话(官话)说得好。
  请注意,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在明代,普通话(官话)的推广工作还没有深入人心,皇帝也不是翻译机,所以每次召见广东、福建、浙江一带的官员时都极其头疼。
  夏言虽然是江西人,却能够自觉学习普通话,所谓“吐音洪畅,不操乡音”,说起话来十分流畅,那是相当的标准。
  有这样两项特长,想不升官都难。
  但无论如何,夏言这次还是惹上了大麻烦,毕竟张璁是内阁首辅,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双方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事实上,张璁正打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后生晚辈,他指使手下认真研究了夏言的奏折,准备发动猛烈的反击。
  张璁的资源确实很丰富,他有权有势,有钱有人,杨一清都垮了,夏言又算个什么东西?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张先生忽略了一件事——他只注意到了奏折,却没有听懂皇帝说过的那句话。
  很快,张璁的死党,内阁成员霍韬就写好了一封奏折,此折骂人水平之高,据说连老牌职业言官都叹为观止,自愧不如。
  一切都布置妥当了,夏言,你就等着瞧吧!
  张璁彻底安心了,准备回家睡个安稳觉,然而他绝不会想到,大祸已然就此种下。
  第二天,奏折送上,皇帝陛下当庭就有了回复:
  “这封奏折是谁写的?”
  霍韬反应十分敏捷,立即站了出来,大声回奏:
  “是臣所写!”
  霍韬等待着皇帝的表扬,然而他等到的却是一声怒吼:
  “抓起来!即刻下狱!”
  霍先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带着满头的雾水,被锦衣卫拖了出去。
  张璁狠狠地捏了自己一把,他唯恐自己是在做梦,见鬼了,骂夏言的文章,皇帝为什么生气?
  张璁先生实在是糊涂了,这个谜底他原本知道,看来这次是记性不好。
  他忘记了自己之所以能够身居高位,只是因为议礼,而议礼能够成功,全靠皇帝的支持。嘉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做事情绝不会无缘无故,如果他不赞成夏言的看法,怎么会把奏折交给张璁呢?
  霍韬先生极尽骂人之能事,把夏言说得连街上的乞丐都不如,可如果夏言是乞丐,支持他的嘉靖岂不就成了乞丐中的霸主?
  这笔帐都算不出来,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都在混些什么。
  霍先生进了监狱,可事情还没有完,心灵受到无情创伤的皇帝陛下当众下达了命令:
  “夏言的奏折很好,升为侍读学士,授四品衔!”
  然后他瞥了张璁一眼,一言不发扬长而去。
  张璁的冷汗流遍了全身,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在这次斗争中,他是不折不扣的失败者。
  但此时言败还为时过早,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张璁仍然胸有成竹,因为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很快,他将使用一种快捷有效的方法,去解决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对手。
  【第三种武器】
  满脸阴云的张璁回到了府邸,立即召集了他的所有手下,只下达了一个命令:
  “从今天起,时刻注意夏言,若发现有任何不妥举动,立即上书弹劾!”
  张璁的方法,学名叫“囚笼战术”,说穿了就是骂战,他要利用自己的权势,注意夏言的一举一动,日夜不停地发动攻击,让他无处可藏,精神时刻处于紧张之中,最终让他知难而退。
  这是一种十分无耻的手段,是赤裸裸的精神战。
  当骂折如排山倒海般向夏言涌来时,他又有什么力量去抵挡呢?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孤独的小官而已。
  张璁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胜利看来并不遥远。
  应该说,张璁的判断是正确的,夏言确实是个孤独的人,他的朋友不多,也没有强硬的后台,但在这场战斗中,他并不是毫无胜算。
  因为他还有着自己的第三样武器。
  后世的许多言官都十分仰慕夏言,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据说还曾经送给他一个头衔——“第一能战”,因为这位夏先生真正的可怕之处并非长得帅,普通话好,而是他的口才和笔法。
  张璁所不知道的是,夏言其实是一个应试教育的牺牲品,在十几年前的那次科举考试中,他的成绩之所以那么差,只是因为他的文笔太过犀利,不合考官的胃口而已。
  所以当知情人跑来向他通报这一情况,为他担心的时候,夏言却作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回复:
  “大可不必费劲,就让他们一起上吧!能奈我何!”
  攻击如期开始了,张璁手下的十余名言官对夏言发动了猛烈的攻击,从言辞不当到迟到早退、不按规定着装等等等等,只要是能骂、能掐的地方概不放过。
  可张璁万没料到,这正中夏言下怀,很明显,他在掐架方面是很有点天赋的。对手只要找上门来,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文辞锋锐无比,且反应极快,今天的敌人今天骂,从不过夜,效率极高。其战斗力之可怕只能用彪悍二字来形容。
  由于夏言骂得实在太狠,连和他掐架的人白天上班见到他都要绕行,骂到这个份上,可谓是骂出了水平,骂出了风格。
  十分凑巧的是,夏先生的字叫做公谨,这位仁兄虽是文官,却比当年的三国武将周瑜(公瑾)更为厉害,于是某些喜欢搞笑的大臣每次见到夏言,都会笑着对他讲:
  “公谨(公瑾)兄,你还是改名叫子龙吧!”
  子龙,一身都是胆!
  张璁原本打算加大力度,把夏言骂成神经病,可事与愿违,这位兄台不但没疯,还越来越精神,斗志激昂。
  但事情闹到这个份上,想不干也不行了,张璁决心把这场危险的游戏进行到底。
  他不会忘记杨一清那黯然离去的背影,事情很清楚,一旦失败他的结局将更为悲惨,于是他使出了最后的绝招。
  这一招的名字叫结党,虽然简单却绝对有效,不管对手多么厉害,只要拉拢更多的人,搞个黑社会之类的组织,成为朝廷的多数派,自然和谐无事,天下太平。
  说干就干,张璁先生立刻着手发展组织,讨伐异类,但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无意的举动竟然就此开创了一个时代——党争时代。
  世界在发展,时代在进步,事实证明,一对一的政治单挑已经落伍了,为适应潮流的发展,政治组织应运而生,大规模的集体斗殴即将拉开序幕。
  张璁的第一个目标是桂萼,说来惭愧,虽说这二位起家的时候是亲密战友,但发达之后,因为分赃不匀,感情破裂分道扬镳了。
  但关键时刻面子是无所谓的,张璁拉下老脸亲自上门,酒席之间突然悲痛欲绝,痛陈以往的战斗友谊,双方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当然绕来绕去,最后只是要说明一个主题:我要是完蛋,你也跑不了。
  桂萼收服了,张璁再接再厉,继续发展自己的势力,投靠他的大臣越来越多,连内阁大学士翟銮都成为了他的同党。
  看着满朝的爪牙狗腿子,张璁终于放心了。
  夏言,你是赢不了的!
  张璁的气焰越来越嚣张,支持夏言的人也不敢露面了,但他们依然无畏地表示,自己会在精神上站在他一边。
  虽然情况危急,但夏言仍不慌乱,他本就了无牵挂,既然如此,就看看到底鹿死谁手吧!
  夏言陷入了孤军奋战的困境,但朝廷大臣也并非都是孬种,就在张璁最为强大的时候,另一个无畏的人出现了。
  嘉靖九年(1530)末,张璁的心理疾病达到了顶峰,为了能够获得皇帝的认可,他突发奇想,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死人的身上。
  偏偏这个死人还非常有名——孔圣人。张璁表示孔老二名不符实,没有为社会做出具体贡献,应该除掉封号,降低身份。
  这实在是个比较离谱的事,包括张璁在内,大家都是读孔圣人的教材才考上功名的,这种和尚拆庙的缺德事情只有张先生才想得出来。
  可是事到临头,官员们似乎都集体哑巴了,谁也不出头拉孔老二一把,可见他们的脑袋都非常清醒:死人可以不管,活人不能得罪。
  对于这一场景,张璁十分满意,绝对的权势会带来绝对的服从,他深信不疑。
  但没过多久,沉默就被打破了,一位年轻的翰林挺身而出,提出了反对。
  张璁开始没有在意,但当他看到反对的奏章时,才意识到这次麻烦大了,很明显,这位翰林是个理论性的人才,他引经据典,列出八条理由推证废除封号行为的错误,理论充分证据确凿,矛头直指张璁。
  无奈之下,张璁在朝房约见了这个不听话的人,开始还好言相劝,多方诱导,可这位翰林软硬不吃,张璁急了,问他到底想怎么样。
  回答很简单:我只是要个说法。
  说不通,就开始辨,张璁本来是辨论的好手,但这次也遇上了对手,无论他说什么,总是被对方驳倒,气得不行的张璁失去了理智,开始高声叫喊无理取闹,却只得到了这样一句回答:
  “久闻张大人起于议礼,言辞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句话十分厉害,所谓“起于议礼”,不但说他来路不正,还暗指张璁先生学历低,成绩差,没有干过翰林。
  果然,张璁一听就跳了起来,也不顾形象了,破口大骂道:
  “你算什么!竟敢背叛我!”
  这是一个严重的警告,意思是满朝都是我的人,你最好乖乖听话。
  首辅大人如此暴跳如雷,周围的人都捏了一把汗,桂萼出于好心,不断向此人使眼色,可这位兄弟似乎是打算把理论进行到底,慢条斯理地作出了回答:
  “依在下看来,所谓背叛均出自依附,可是我并未依附过阁下,背叛又从何谈起?”
  说完,行礼,走人。
  所有的人都被镇住了,目送着英雄的离去,而站在中间的张璁却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大吼一声:
  “不教训你,首辅我就不干了!”
  这位勇敢的翰林名叫徐阶,时年二十七岁。这是他漫长人生中的第一次斗争,也是最为勇敢的一次。
  勇敢,注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张璁又一次用行为证明,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第二天,他就找到了都察院,希望严惩徐阶,其实徐阶只是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也没有犯法。
  可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张璁当即给徐阶定下了一个独特的罪名:“首倡邪议”,处理方法也很简单:“正法以示天下!”
  人无耻到这个地步,是很不容易的。
  万幸的是,张璁先生还不是皇帝,所以他说了不算,而徐阶多少还有一些朋友,几番努力之下,终于保住了他的性命。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张璁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次就饶了他,让他去福建延平府任职吧。”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
  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那个只有翰林庶吉士才能入阁的时代,如果被剥夺京官的身份,分配到穷乡僻壤干扶贫,只会有一个结果——前途尽毁。
  张璁没有杀掉徐阶,他要亲手毁掉这位年轻翰林的所有前途,让他生不如死,在痛苦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当然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举动不但没有毁掉任何人,反而成就了这位年轻气盛的翰林。
  而对于这个恶毒的命令,徐阶没有提出异议,因为他知道,在张璁面前,任何反抗都是没有意义的,他谢恩之后,便打好包裹离京而去。
  徐阶第一次为他的鲁莽交出了巨额的学费,从翰林到地方杂官,他对自己的前程已经彻底绝望,但他并不知道,这不过是他惊心动魄的人生中一次小小的插曲。
  他的命运就此彻底改变,在那个荒凉之地,他将磨砺自己的心智和信念,最终领悟一种独特的智慧与技能。而那时,张璁已然不配成为他的对手,未来的三十年中,他将面对一个更为可怕、狡诈的敌人,经历艰难险阻、九死一生,并取得最后的胜利。
  【阴谋的陷阱】
  赶走了徐阶,张璁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他越发相信失败是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只要再加一把劲,就一定能解决夏言!
  于是张璁的同党越来越多,对夏言的攻击也越来越猛,但让人纳闷的是,夏言对此竟毫无对策,他似乎失去了反抗能力,整日孤身一人,从不结党搞对抗,不慌不忙,泰然自若。
  在张璁看来,夏言的这一举动说明他已经手足无措,只能虚张声势了。
  可是在夏言看来,情况完全相反,之所以如此表现,是因为他已有了必胜的把握,而这种自信来源于他的一个判断——张璁正在自掘坟墓。
  张先生的整人计划可谓准备充足,思虑周密。他拉拢了很多大臣,拥有无数爪牙,财雄势大,斗争中的每一步他几乎都想到了。
  但他千算万算,却忽略了一个问题——夏言为什么不结党?
  如果他找到了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没准他还能多撑两年,可惜他没能做到。
  在激烈的斗争中,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看到,虽然夏言孤身一人,但从未屈服于那位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无论多少攻击诋毁,他从未低头放弃。
  这人实在太有种了。几乎所有的旁观者都持有相同的看法。
  既然他敢干,为什么我不敢?!
  于是那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愤怒终于开始蠢蠢欲动,借投机而起,打压,排挤,陷害,一切的控诉终于喷涌而出,一定要彻底打倒张璁这个无耻小人!
  越来越多的人围绕在夏言的身边,他们认定,这个人能够带领他们战胜那个为人所不齿的家伙,为含冤而去的杨一清报仇!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夏言竟然拒绝了,他接受大家的热情,却婉拒了所有的帮助,表示自己一个人扛住就行,不愿意连累大家。
  无数人被他的义举所感动,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夏言其实并不是一个如此单纯的人。他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夏言比张璁聪明得多,因为他很清楚,拉多少人入伙并不重要,最终决定自己命运的只有一个人——皇帝。
  他虽然官小言微,却看透了这位嘉靖皇帝的底细——这是一个过分聪明自信的人。而这样的人,绝对不会饶恕任何敢于威胁他的人。
  张璁是个不折不扣的蠢人,他已经是首辅了,竟然还要扩大势力,难道想做皇帝吗?
  夏言很清楚这一点,他推辞所有人的帮助,只是为了得到那个最关键的支持。
  所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张璁那得意的笑容和无限的扩张,因为他明白:权力的膨胀就意味着加速的灭亡。
  事实证明了夏言的推断,转机终于到了,皇帝对待张璁的态度突然大变,经常大骂他,而且屡次驳回他的建议和奏折,让他大失脸面。
  张璁终于发现情况不对了,由于智商的限制,他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已经落入了圈套。
  束手待毙从来都不是中国政治家的风格,张璁的偏执达到顶点——只要解决了夏言,皇帝的宠信,众人的尊崇,一切的一切都将恢复原状!
  而要实现这一目的,只需要一个完美的陷阱——让夏言身败名裂的陷阱。
  这个陷阱由一封奏折开始。
  嘉靖十年(1531)七月。
  行人司长官(司正)薛侃突然来到太常寺卿彭泽的家,交给了他一份文稿。
  这份文稿是准备交给皇帝的,基本内容如下所列:
  “以往祖宗分封,必定会派一位皇室子孙留驻京城,以备不测,现在皇上您还没有儿子,希望能够按照先例,先挑选一位皇室宗亲加以培养,这是社稷大计,望您能认真考虑。”
  薛侃略带兴奋地看着彭泽,等待着他的反应。
  “很好,”彭泽笑着回答,“这是有益于国家的好事啊!”
  薛侃放心了,他认为自己提出了一个很好的合理化建议。而他会跑来跟彭泽商量,是因为他们不但是同科进士,还是十余年的老朋友。
  “事不宜迟,我明日就写成奏折上禀。”
  他兴冲冲地收起了文稿,准备告别离去。
  彭泽却拦住了他:
  “先不要急,容我再想想,你留一份底稿给我吧。”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很正常,薛侃为国尽忠,提出建议,彭泽大力支持,完全赞同。然而隐藏在背后的,却是一个无比狠毒的阴谋。
  问题在关键就是那封奏折,薛侃认为它可以造福社稷,彭泽却知道,这是一件致人死命的工具。出现这样的偏差,说到底是个分工不同的问题。
  薛先生的工作单位是行人司,这是个跑腿的部门,见过的世面有限,而彭先生在太常寺工作,这是一个专门管理礼仪祭祀的部门。
  所以当彭泽看到这份文稿的时候,他立刻意识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到来了。
  作为掌管宫内礼仪的官员,彭泽十分清楚,嘉靖先生虽然经常因为各种原因被大臣骂,却也有一个万不能碰的禁区——儿子问题。
  不知为什么,这位皇帝继位十年,却一直没有儿子,原因不详,这种事向来都是绝对隐私,一般也是大娘大婶街头谈论的热门话题,换到今天也得偷偷摸摸地上医院,更何况在那万恶的旧社会。
  竟然敢上这种奏折,真是活腻了!
  但作为多年的老朋友,他却微笑地告诉薛侃:这是一个十分合适的建议。
  看似很难理解,其实原因很简单:
  首先,彭泽的后台同党叫张璁。
  其次,十五年前的那次科举考试,同时考中的人除了薛侃和彭泽外,还有夏言。而众所周知,薛侃是夏言的死党。
  最后,彭泽是一个不认朋友的无耻小人。
  因为在彭泽的思维体系里,有着这样一条定理:
  任何人都是可以出卖的,只不过朋友的价格要高一点而已。
  彭泽带着老朋友的文稿连夜找到了张璁,向他通报了自己的计划,求之不得的张璁当即同意,但为了达到最大的打击效果,他决定再玩一个花招:
  “你去告诉薛侃,我很赞同他的意见,只管上奏,我一定会支持他。”
  彭泽接受了指示,离开了张璁的家。
  但张璁却没有休息,他连夜抄录了薛侃的文书,准备交给另一个人。
  第二天,他进宫觐见了嘉靖,出示了那一份文稿。
  看着皇帝陛下那涨得通红的脸,张璁不慌不忙地抛出了最后的杀招:
  “这是夏言指使薛侃写的,请陛下先不要发怒,等到他们正式上书再作处罚。”
  嘉靖强忍着愤怒,点了点头,在他看来,这封大逆不道的奏折是一个让他难堪的阴谋,一定要进行彻底的追究!
  一天之后,得到张璁鼓励的薛侃十分兴奋地呈上了他的奏折,当然了,效果确实是立竿见影的——光荣入狱。
  虽然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嘉靖仍然气得不轻,他看着这封嘲讽他生不出儿子的奏章,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吼:
  “查清幕后主使,无论何人,一并问罪!”
  夏言麻烦大了,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和薛侃的关系,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局势一片大好,张璁和彭泽开始庆祝胜利,虽然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但意外仍然发生了。
  很快,刑部的审案官员就纷纷前来诉苦——审不下去了。因为薛侃虽然看人不准,却非常讲义气。无论是谁问他,他都只有一个回答:
  “我一个人干的,与他人无关。”
  没办法了,幕后黑手亲自出马,彭泽又一次站在薛侃面前,开始了耐心的政治思想工作:
  “如果你指认夏言,马上就放了你。”
  看着眼前的这个卑鄙小人,薛侃沉默了,他看了看四周陪审的官员,一反以往的激愤,用十分平和的语气说道:
  “我承认,那封奏折确实是我写的。”
  看来有希望,彭泽松了口气,正准备接着开问,却听见了一声大吼:
  “但我之所以上奏,都是你指使的!当时你跟我说张少傅(张璁)会全力支持此提议,难道你都忘了吗?!”
  傻眼了,这下彻底傻眼了。
  虽然彭泽先生的脸皮相当厚实,但众目睽睽之下,也实在是不好意思。于是审讯就此草草收场。
  闹到这个份上,已经结不了尾了,一定要审出来,业余的不行,那就换专业的上!
  所谓专业人才,是指都察院都御史汪鋐,这位仁兄有长期审讯经验,当然,他也是张璁的同党。
  为了能够成功地完成栽赃任务,他苦思冥想,终于决定图穷匕见,直接把夏言拉过来陪审,期望能够在堂上有所突破。
  事后证明,这是一个极其白痴的想法。
  夏言这种骠悍之人,天王老子都不怕,而汪御史竟敢找上门来,只能说是脑子进了水,一场审讯就此变成了闹剧。
  要说汪御史也算开门见山,刚开始审矛头就直指夏言,反复追问幕后主谋,甚至直接询问夏言是否曾参与此事。
  汪御史的行为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估计是想引蛇出洞,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引出来的竟然是一条巨蟒!
  夏言压根就不跟他废话,一听到被人点了名,当即拍案而起,大喝一声:
  “姓汪的,你说谁呢!?”
  汪鋐被镇住了,他害怕气势汹汹的夏言,却也不愿认输,还回了几句嘴。
  夏言彻底爆发了,他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准备冲上去打汪鋐,好在旁边的人反应敏捷,及时把他拉住,这才没出事。
  在此之前,张璁一直在现场冷眼旁观、不动声色,颇有点黑社会大哥的气度,但是情况的变化超出了他的想象。既然脸已经撕破了,夏言也就顾不得什么了,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找到了后台老板,大声怒斥:
  “张璁,都是你搞的鬼,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算是以下犯上了,张首辅也不含糊,清清嗓门准备反击,可还没等他做好热身,一句响亮的话突然横空出世:
  “请张首辅即刻回避此案!”
  说这话的人是给事中孙应奎、曹卞。
  应该说孙、曹二位仁兄是很有点法律修养的,因为他们的话放在今天,是有特定法律称谓的——“当事人回避”。
  可惜他们虽有律师的天分,张首辅却没有法官的气度,准备送出去的骂人话被退了货,张璁气得眼珠都要蹦出来了,你们存心捣乱是吧!
  可张璁站在原地憋了半天,才发现竟然无话可说!掐架估计掐不过夏言,讲法律也讲不过这两个突然跳出来的二愣子。
  百般无奈之下,张大人只好走人,临走时抛下一句愤怒的留言:
  “你们等着瞧吧!”
  老板都走了,大家也别傻呆着了,一起撤吧!这场奇特的庭审就此结束。
  但张璁已经决定把小人做到底了,他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向皇帝打了小报告,说他发现了一个反动团伙,此团伙组织严密,除夏言外,申请回避的两位法律专家也是资深的团伙成员。
  嘉靖表扬了张璁,把这三位仁兄一股脑关进了监狱。
  张璁闻言大喜,这事情看来就算解决了,可惜张璁先生忘了,嘉靖先生的智商比他要高得多,于是就多了下面这句:
  “让他们从速审讯,把供词给我,我要亲自过目!”
  这下子玩不转了。
  冤枉到家的法律专家孙应奎、曹卞自不必说,夏言更不是好惹的,想从他们口中得到供词,只怕要等到清军入关。
  更为严重的问题是,这几个人还打不得,毕竟他们目前还不能划入敌我矛盾,这种领导主抓的案子,如果搞刑讯逼供,最后只会得不偿失。
  该怎么办?没有办法。
  就这样,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多位同志们搞了几天几夜,绞尽脑汁,终于得出了一个上报结果:
  薛侃的奏折是自己写的,彭泽指认夏言指使,纯属诬陷(泽诬以言所引)。
  这是一个极其悲惨的结论,对张璁而言。
  很快,嘉靖就作出了反应,他释放了夏言、孙应奎和曹卞,并给予亲切的慰问。
  但事情没有那么容易了结,嘉靖又一次发火了,他这辈子最恨的不是小人,而是敢于利用他的小人。
  张璁先生要倒霉了,这回不是降职就是处分,没准还要罢官,可他没有想到,嘉靖并没有这样做。作为一个聪明的皇帝,他用了更为狠毒、别出心裁的一招。
  不久之后的朝堂上,在文武大臣的面前,嘉靖突然拿出了一份文稿,面无表情地对张璁说道:
  “这是你交给我的,现在还给你!”
  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于是张璁先生准备找个地缝钻进去了,这件事情办到现在,终于光荣谢幕。
  最后我们陈述一下此事的最终结果:
  张璁,因所设陷阱被揭穿,人格尽失,前途尽毁。
  彭泽,因参与挖坑,获准光荣参军(充军),为国家边防事业继续奋斗。
  薛侃,虽说并非受人指使,但是骂皇帝没有儿子,犯罪证据确凿,免官贬为庶民(黜为民)。
  夏言,监狱免费参观数日(包食宿),出狱,最终的胜利者(独言勿问)。
  【第二个木偶】
  张璁算是废了,虽说他四肢俱全,没啥明显缺陷,但从政治角度上看,他却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残疾人。
  皇帝不喜欢,大臣不拥护,连他的同党都纷纷转作了地下党,唯恐被人知道和张大人的关系。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夏言先生却正红得发紫,热得发烫,但凡是个人,就知道这哥们了不得了,张首辅都不在话下,还有谁敢挡路?
  于是一时之间,夏言的家门庭若市,前来拜访者络绎不绝,什么堂兄表弟、远房亲戚、同年同门、旧时邻居一股脑全都找上了门,弯来绕去只为了说明一个古老的命题——苟富贵,莫相忘。
  而在朝廷之中,深夜(白天实在不便)上门攀谈,指天赌咒、发誓效忠者更是不计其数。
  这一切都被张璁看在眼里,抱着临死也要蹬两腿的决心,他使出了最后一招——致仕。
  这招通俗说来就是避避风头,等待时机,是一个极为古老的招数,无数先辈曾反复使用,这也充分说明了其可靠性和有效性。
  遗憾的是,这招对夏言并不管用。
  因为面对大好形势,夏言并没有被冲昏头脑,他始终牢记自己的打工仔身份,全心全意为领导服务,早请示晚汇报,从不结党,嘉靖先生十分满意他的服务态度,一高兴,大笔一挥就给了他一个部长——礼部尚书。
  于是张璁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嘉靖十年(1531)他退休回家,不久之后又跑了回来,几年之间来来去去,忙得不亦乐乎。
  可惜的是,无论他怎么闹腾,却始终没人理他,正所谓:不怕骂,只怕无人骂。混到了骂无可骂的地步,也着实该滚蛋了。
  嘉靖十四年(1535),张璁申请退休(真心实意,童叟无欺),经过反复挽留(一次),由于本人态度坚决(不想混了),皇帝陛下终于批准,并加以表彰,发给路费。
  黯然离京的张璁踏上了回家的路,十一年前(嘉靖三年1524),他正是沿着这条道路春风得意地迈入京城,十余年的风雨飘摇,由小人物而起,却也因小人物而落,世道变化,反复无常,不过如此而已。
  但张璁并不知道,其实他是一个十分幸运的人,对比后来几位继任者,这位仁兄已经算是功德圆满了,他亲手燃起了嘉靖朝的斗争火焰,却没有被烧死,实在是阿弥陀佛,上帝保佑。
  当然了,张璁先生能够得到善终,还要怪他自己不争气,和即将上台的那几位大腕级权臣比起来,他的智商和权谋水平完全不在同一档次。
  张璁离开了,想起当年争爹的功劳,嘉靖也有几分伤感,但我们有理由相信,皇帝大人的感情是丰富的,心理承受力是很强的,而为了国家大计,要忘记一个人也是很容易的。
  所谓以天下为己任,通俗解释就是天下都是老子的,天下事就是本人的私事。
  所以对于胸怀天下,公私合营的皇帝而言,张璁不过是个木偶而已,现在第一个木偶已经用废了,应该寻找下一个了。
  嘉靖十五年(1536),皇帝下谕:礼部尚书夏言正式升任太子太傅兼少傅(从一品),授武英殿大学士,进入内阁。
  第二个木偶就此登上戏台。
  夏言其实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成为了第二个木偶,并且自觉自愿甘于担当木偶的角色,从这一点上说,他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机灵人。
  夏言的确比张璁聪明,所以他的下场也比张璁惨,因为嘉靖先生似乎一直以来都坚守着一个人生信条:
  活着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死人,化成了灰还要拿去肥田!
  当然,在当时,夏言先生还没有变成饲料的危险,因为他还有很多活要干。
  成为内阁学士的夏言并没有辜负皇帝的希望,他确实是个好官,干得相当不错,至少比张璁强,虽说他的提升也有迎合皇帝,投机取胜的成分,但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还是靠本事吃饭的。
  夏言是一个十分清廉的人,而且不畏权贵,干跑腿的时候就曾提议裁减富余人员,压制宦官,那时他虽然官小,却干过一件震惊天下的事情——痛骂张延龄。
  说起这位张延龄同志,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横行天下二十多年,比螃蟹还横。当然,嚣张绝非偶然,他是有资本的——孝宗皇帝的小舅子。
  凭着这个身份,他在弘治、正德年间很吃得开,无人敢惹。
  然而夏言惹他了,他上奏章弹劾张小舅子侵吞老百姓的田产,送上去后没人理,连皇帝都不管,要知道,当时是嘉靖初年(1522),皇帝大人自顾不暇,连爹都弄没了,哪有时间管这事。
  张延龄是个十分凶狠的人,准备搞打击报复,可他没想到,夏言比他更为凶悍。
  还没等张国舅缓过劲来,朝中的内线就告诉了他一个不幸的消息:夏言又上了第二封弹劾奏折,而且比上一封骂得更狠。
  张延龄气疯了,恨不得活劈了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不过对于夏言的攻击,他并不担心,毕竟此人人微言轻,无人理会,翻不起多大的浪。
  如他所料,第二封奏折依旧没有回音。然而没过多久,他又得到消息:夏言上了第三封奏折!
  这人莫不是发疯了吧!
  夏言并没有发疯,但张延龄却真的快被逼疯了,因为夏先生的奏章并不只是上中下三集,而是长篇连载。
  之后,夏言又陆续出版了奏章系列之痛骂张延龄第四、五、六、七部,这才就此打住。
  之所以打住,绝不是夏言半路放弃,而是因为这事解决了,奏折一封接着一封,连皇帝陛下也被搞烦了,于是他在忙于争爹的斗争之中,还专门抽出时间料理了张延龄,退回了霸占的田地。他宁可得罪张国舅,也不敢再惹夏先生。
  这就是夏言的光辉历史,当日的夏行人就敢动朝廷高干,现在成了夏尚书、夏大学士,估计除了阎王之类的传说人物,天地之间已然没有他搞不定的人了。
  除了刚正不阿外,夏先生还有一个特点——廉洁,对官员们而言,这可算是要了老命了,领导不下水,问题就难办了。偏偏夏学士反贪力度又格外凶猛,于是一时之间,朝廷风气大变,哭穷叫苦声不绝于耳。
  综合说来,夏言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这个人不贪财,干实事,心系黎民百姓,国家社稷,他的才干不亚于杨廷和,而个人道德操守却要远远高于前者。
  在他的管理下,大明王朝兴旺发达、蒸蒸日上,发展前景十分看好。
  但夏言毕竟不是雷锋叔叔,他也有一个致命的软肋。
  夏先生这辈子不抽烟、少喝酒、不贪钱,不好女色,除了干活还是干活,但他竟然十分享受这种郁闷得冒烟的生活。
  因为在枯燥单调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诱惑——权力。
  征服所有的人,掌控他们的命运,以实现自己的抱负。这大概就是夏言最原始的工作动力。
  不过我们还是应该赞扬夏言的,他虽然追逐权力,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干活,事实上,他的权力之路十分顺利,嘉靖十五年(1536),他接替李时,成为了内阁首辅,走到了权力的顶峰。
  然而夏先生刚刚爬到山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发现那里还站立着另外一个人,很明显,这个人并不打算做他的朋友。
  夏言已经是内阁首领,文官的第一号人物,却偏偏管不了那位仁兄,因为这个人叫做郭勋。

  第五章 锋芒
  作为张璁的盟友,在朋友倒霉的时候,他十分忠诚地遵循了自己的一贯原则——落井下石。朝廷谁当政并不要紧,只要能保住本人的地位就行。
  可慢慢他才发现,这个新上台的夏言实在不简单,此人十分聪明,而且深得皇帝宠信,也无意与他合作,远不如张璁那么容易控制。为了将来打算,最好早点解决这个人。
  而郭勋采用的攻击方法也充分地说明了一点——他是个粗人。
  这位骨灰级高干平时贪污受贿,名声很差,人缘不好,脑袋也不开窍,竟然直接上奏折骂夏言,掐架票友居然敢碰专业选手,这就是传说中的鸡蛋碰石头。
  夏言自不必说,马上写文章反骂,双方拳脚相加,十分热闹,按照常理,这场斗争应该以夏言的胜利告终,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嘉靖腻烦透了,手下这帮人骂来骂去也就罢了,可每次都要牵扯到自己,一边是朝廷重臣,一边是老牌亲戚,双方都要皇帝表态,老子哪来那么多时间理你们的破事儿?!
  不管了,先收拾一个再说!
  夏言运气不好,他挨了第一枪。
  嘉靖二十年(1541),皇帝大人收到了夏言的一封奏折,看过之后一言不发,只是让人传他火速进见。
  接到指令的夏言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比较安心,因为自己的这封奏折并没有涉及什么敏感问题,可他进宫之后,才发现问题严重了。
  嘉靖不由分说,把夏言骂了一顿,搞得首辅大人不得要领,然后才说出骂人的原因——写了错别字。
  夏言懵了,这不是故意找茬吗?
  换了别人,挨顿骂也就算了,皇帝故意找茬,你还敢抽他不成?
  可夏言兄实在是好样的,他不肯干休,竟然还回了一句:
  “臣有错,恰逢近日身体不适,希望陛下恩准我回家养病。”
  你故意闹事,我还就不伺候你了!
  当然了,嘉靖先生也不是好欺负的,他怒不可遏地大喊一声:
  “你也不用养病了,致仕去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惨了,这下麻烦了。
  玩笑开大了,可是话说出了口,也没法收回来,只能硬着头皮走人。
  夏言开始满怀忧伤地捆被子,准备离开北京,但就在他即将上路时,突然有人跑来告诉他:先等一等,你可能不用走了。
  夏言确实不用走了,因为出事了,而且还是大事。
  这件事情出在郭勋身上,夏言因为错别字被赶出了京城,郭勋很是高兴了一阵,但这位兄弟实在是不争气,很快就惹出了一个大乱子。
  这事具体说来是个工作作风问题,嘉靖皇帝不久前曾交给郭勋和王廷相(时任左都御史)一个差事,并专门下达了谕令。
  可是蹊跷的是,王廷相接到谕令后,四十余天都没有动静,不知到底搞什么把戏。
  这里顺便说一下,王廷相先生是大文豪,“前七子”之一,还是著名的哲学家。之所以不干活,没准是在思考哲学问题。
  可是郭勋就有点离谱了,王廷相虽然懒,也只能算是怠工,他却胆大包天,明知有谕令,就是不去领!权当是不知道。
  郭勋虽说是皇亲国戚,但也是拿工资的国家公务员,既然拿钱就得给皇帝干活,而郭先生明显没有这个觉悟。
  于是皇帝发怒了,自己交待下去的事情,一个多月竟然没有回音,立刻下旨严查,王廷相也真算机灵,一看情况不妙,马上补交了工作报告。
  相对而言,郭勋的认罪态度就不怎么好了,活还是不干,只写了一封奏折为自己辩护,本来这事不大,念在他世代高干的份上,最多也就骂几句了事,可他的那份奏折却惹出了大祸。
  必须说明的是,郭勋的那封奏折并没有错别字,这是值得表扬的,不过他的问题比错别字要严重得多。
  这位仁兄真不愧是个粗人,他不但在奏折中狡辩,还写下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何必更劳赐敕”。
  结合上下文,此言通俗解释大致如下:
  这种事情你(指皇帝)何必要专下命令,多余!
  姓郭的,你有种,不废了你就不姓朱!
  皇帝终于发怒了,他痛骂了郭勋一顿,并召回了夏言,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位郭勋先生平日里贪污受贿,欺压大臣百姓,做尽坏事,人缘极差,朝廷中的言官眼看他倒霉,纷纷上书大骂一番,痛打落水狗。
  关键时刻,郭勋终于醒悟,立刻虚晃一枪,表示自己压力过大患病休养,希望皇帝恩准。
  嘉靖同意了,对这位老亲戚,他还是比较信任的。官员们见势不妙,也就纷纷缩手倒戈了。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郭勋成功避过风头,大概还能有个安详的晚年,可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夏言回来了。
  在夏言看来,张璁多少还算是个干事的人,而这位郭高干不学无术,是纯粹的社会垃圾。要想平安治国,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就必须清除这堆垃圾。
  但这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郭家从老朱开始,已经混了差不多两百年,根深叶茂,黑道白道都吃得开,一个普通的内阁首辅又能如何?
  普通的内阁首辅自然没有办法,但是夏言并不普通。
  他决心挑战这个高难度动作,搬走最后的绊脚石。为此他找来了自己的门生言官高时,告诉了他自己的计划,并问了他一个问题:
  “此事风险甚大,你可愿意?”
  回答如下:
  “为国除此奸邪小人,在所不惜!”
  嘉靖二十年(1531)九月乙未。
  给事中高时上书弹劾:武定侯郭勋,世受皇恩,贪污不法,今查实罪行如下,应予法司严惩!
  这是一道极有分量的奏折,全文共列出郭勋罪行十五条,全部查有实据,实在是一颗重量炸弹。
  嘉靖发火了,他没想到郭勋竟然还有这么多的“壮举”,气急之下将这位亲戚关进了监狱。
  事发突然,郭勋十分吃惊,但入狱之后,他却镇定下来,因为他很清楚,凭着自己的身份,皇帝绝不会下杀手,无非是在牢里呆两天而已。
  他的这个判断非常靠谱,嘉靖只是一时冲动,很快就消了气,还特别下令不准动刑,看样子过两天他就能无罪释放。
  然而郭勋错了,他的人生将在这里走向终点。
  不久之后,高时又上了第二封奏折,内容如出一辙,要求严厉惩办郭勋,嘉靖未予理会,退回了奏折。
  这个行动隐藏着皇帝的真实意图——此事到此为止,不要继续纠缠。
  然而夏言的攻势才刚刚开始。
  与以往不同,这次司法部门的效率相当高,他们很快就汇报了对此案的预审结果——勋罪当斩。
  这下子嘉靖头大了,他本来只想教训一下郭勋,怎么会搞得要杀头?
  事到如今,必须开门见山了:
  “此案情形未明,发回法司复查!”
  首轮试探到此结束,第二轮攻击准备开始。
  高时再次上书,内容还是要求严惩,但这一次,嘉靖没有再跟他客气,他下令给予高时降级处分。
  得到了处分的高时非但不沮丧,反而十分高兴,因为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好戏即将上场。
  表明立场之后,嘉靖放心地等待者重审的结果,然而就在此时,给事中刘天直突然上书!奏折中弹劾郭勋大罪十二条,这次就不是贪污受贿那么简单了,罪名种类也更为丰富,包括扰乱朝政,图谋不轨等等。
  就如同预先编排一样,之前迟迟不动的法司立即做出了重审结论——除杀头外,还额外附送罚没个人财产。
  这一招实在太狠了。
  嘉靖原本以为自己发话,下面的人自然会听话,可事与愿违,更绝的是,他吃了闷亏,却还没法发脾气,人家有凭有据,按照证据办案,你能说他不对吗?
  皇帝陛下终于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冤大头,让人糊弄得团团转,被卖了还在帮人家数钱。
  不过没关系,对手虽然狡猾,但最终的决定权仍然在我的手上,我不发话,谁敢杀郭勋?!
  嘉靖这次学聪明了,他收下了法司的奏折,却根本不予理会,同时他多次召见相关大臣,旁敲侧击,要他们放郭勋一条生路。
  在他看来,只要他不点头,郭勋就不会死,而多坐两天牢对这位高干子弟来说不是一件坏事。
  可惜他并不清楚,要杀掉郭勋,并不一定要经过他的认可,在这个世界上,要解决一个人,有很多种不同的方法。
  皇帝传达了自己的意见,可是大臣们却出现了集体弱智症状,毫不理会上级的一片苦心,仍然不停地上奏要求杀掉郭勋。
  这倒也罢了,但几个月之后,嘉靖却得到了一个让人震惊至极的消息——郭勋死在了牢里。
  这位精力旺盛的仁兄就此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死因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自然死亡。反正人在监狱里,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嘉靖终于出离愤怒了,这是赤裸裸的司法黑幕!是政治暗杀!
  但他仍旧没有办法。
  人死了之后,侦办此案的刑部、大理寺官员十分自觉,纷纷上奏折写检讨,在文中他们纷纷表示一定会吸取这次的教训,搞好狱内安全检查,防止同类悲剧再次发生,以后一定多加注意云云。
  总而言之,责任是有的,疏忽是有的,故意是没有的。
  气歪了鼻子的皇帝陛下这次没有废话,他直接下令,对参与办理此案的全部官员予以降职处分,多少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夏言又一次大获全胜,他虎口拔牙,把生米做成了稀饭,活人整成了死人,不但杀掉了郭勋,还调戏了一把皇帝,甚至连一点破绽把柄都没留下。
  这次行动的成功,充分表明夏言的斗争艺术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本人也就此迈入超一流政治高手的行列。
  好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登上了顶峰的夏言开始俯视着脚下的一切。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所有的人都听命于我,伟大的政治理想和抱负将在我的手中实现。
  夏言终于开始得意了,毫无疑问他有足够的资本,但历史无数次地告诉我们,骄狂的开始,就意味着胜利的终结。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错误。
  在那座山的顶峰,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存在,永远如此。
  【自信的抉择】
  其实对皇帝而言,朝廷中的腥风血雨并没有什么所谓,因为夏言虽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但和自己比起来,仍然有不小的差距。
  十五岁的时候,他登上了皇位,十七岁时,他用过人的天赋战胜了杨廷和,十八岁时,他杖责百官,确立了自己的权威,而事实证明,他在治国方面也绝对不是一个昏庸之辈。
  登上皇位不久后,他就开始打听两个人的下落:
  “江彬和钱宁在哪里?”
  大臣回报,目前仍关押于狱中,听候陛下处置。
  对于这个问题,属下们心知肚明,大凡新君登基,总要搞点特赦以示宽容,毕竟用杀人来庆祝开张还是不多见的。
  不过接下来的那句话和他们的想象有点差距:
  “奸佞小人,留着干什么,即刻斩首!”
  嘉靖是一个十分特别的人,不仅仅是他的智商,还有他的生活经历。
  与娇生惯养,混在大城市的朱厚照不同,朱厚熜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而他这位所谓藩王之子,实际上是比较惨的,因为除了吃穿好点外,他是一个基本失去自由的人。
  在明代,由于之前有朱老四(朱棣)的光辉榜样和成功经验,历代皇帝都把藩王兄弟视作眼中钉,如藩王不领圣旨擅自入京,就是造反,可以立即派兵讨伐。
  所以朱厚熜不能去北京,也不能四处闲逛,在他的周围,始终有人在监视着他,而他所平日能接触的人,也不过是些平民百姓而已。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朱厚熜,懂得猜忌和防备,也了解普通人的痛苦,所以每当他听到那位荒唐堂兄的事迹时,都不禁摇头叹气:
  “若我在朝,必当荡涤奸邪,兴旺盛世!”
  现在是时候了。
  在明武宗的时代,太监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不要说刘瑾、张永这些大腕,一般的管事太监也是财大气粗,他们不但可以管理宫中事务,甚至还有兵权在手(镇守太监),连地方都指挥使也要听这些武装太监的话。
  可惜朱厚照不争气,三十岁就没了,上面换了领导,于是梦醒之后,心碎无痕。
  嘉靖对太监的身份定位很简单——奴才。在他看来,这帮子人就该去洗厕所扫地,安心干活,还想发财、带兵、操控朝政?
  他公开表态:奴才就该干奴才的事情,如果敢于越界,决不轻饶!
  刚开始时,太监们并不在意,也不相信。但是属于他们的悲惨世界确实到来了。
  嘉靖召集了司礼监,下了一道严厉的命令——召回所有派驻外地的太监,这道命令迅速得到了执行。
  人拉回来了,干什么呢?按程序走,先是训话,训完了就查,查出问题就打,经不住打的就被打死,这还算讲人道的。有两个贪污的太监由于数额巨大,情节严重,被打死后尸体还挂在外面示众,实在够狠。
  这是小喽罗的遭遇,大腕级的也没有好下场。
  当年的“八虎”中,刘瑾已经被剐了,剩下也无一幸免。谷大用被免职抄家,他的最后一份工作是朱厚照陵墓的门卫。另一个叫魏彬的,埋头苦干几十年,好不容易爬到了司礼监的位置,嘉靖一声令下,就被下岗分流了,据说连套房子都没给留,直接撵出了宫,流落街头当了乞丐。
  其余的人也很惨,个个被整得够呛,甚至连那个唯一不应该整的人也给收拾了。
  无论如何,张永应该算是个不错的人,他帮过杨一清,帮过王守仁,为人也比较正直,似乎不应该上黑名单。
  可是嘉靖先生太过生猛,在他看来,只要是豁出去挨了那一刀的,全都不是啥好东西。很快张永被降职处分,然后被勒令退休,眼看就要脑袋不保,杨一清站出来说话了。
  总算是好人有好报,杨先生信誓旦旦,拿人头担保,这才保住了张永,使他官复原职,成为了硕果仅存的掌权太监。
  除了对本地太监严加管束外,嘉靖先生还以身作则,着力管好自己身边的亲属太监,比如那位后来十分有名的黄锦,从小就跟着他,鞍前马后可谓尽心尽力,可一到北京嘉靖就翻了脸,严厉警告他放老实点,不许玩花样。
  嘉靖是一个排斥太监的人,从表面上看,这似乎只是一个个人喜好问题,然而事实绝非如此,在它的背后,隐藏着一个秘密——抉择的秘密。
  其实统治王朝就是经营企业,只不过治国这一摊生意更大而已,做一般生意要交税、还要应付工商检查、安全检查、消防检查,逢年过节还得上贡,流年不利还会亏本破产。
  相对而言,建立王朝这笔生意就好做得多了,除了启动资金过高(要敢拚命),经营周期不定(没准明天就牺牲)外,只要一朝成功,就立马鸟枪换炮。从此不但不用交钱,还可以收别人的钱,想收多少自己说了算,除了你管别人,没人敢管你。
  因为开政府比开公司的利润更大,前景更广,所以自古以来,无数人都跃跃欲试,但成功者寥寥无几(就那么几个朝代)。
  而那些成功创业的首任董事长,一般来说都是极其生猛的,比如白手起家的朱元璋先生,在他手下干活的人如果不听话,除了炒鱿鱼外,还要交违约金(抵命),所以大家都很服从管理。
  可等到首任老总过世,继任董事长能力不足,无法解决企业问题,无奈之下,只能对外招聘人才(科举制度),并聘任其中的精英当总经理(内阁首辅)帮助管理。
  然而问题在于,这位总经理并不一定听话,这在经济学上称为代理问题,而能从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爬到这个位置的,一般都极其狡猾,绝对不是什么善类。娇生惯养的家族企业董事长很可能不是他的对手。
  为了能够控制局面,董事长又引进了新型人才——秘书(太监)。这类人学历不高,品行不好,心理也有问题,还喜欢欺负员工。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优点——听话,对董事长而言,这就够了。
  所以对于嘉靖而言,秘书(太监)绝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朋友,综观整个明代,无论太监如何猖獗,如何欺压大臣,却都要听皇帝的话。自明宣宗时起,太监就已然成为了皇帝的助手,协助统治这个庞大的帝国。
  嘉靖十分清楚,在他的任期内,摆在眼前的有着两种选择——文化低,会拍马屁,十分听话的太监,或是学历高,喜欢掐架找茬,桀骜不驯的文臣。
  连瞎子也知道,前者比后者容易对付得多,所以他的众多同行都选择了太监,但是嘉靖却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很自信,他相信自己能够对付所有的人。
  这是一个极其艰辛的选择,从此以后,他将失去秘书的帮助,独立对付狡诈博学的总经理,事实证明,他成功做到了。
  姓张的也好,姓夏的也罢,无论下面闹得多么热闹,他都是冷静的旁观者和最终的裁决者。
  二十年过去了,胜利一直牢牢地握在他的手中,各色人等,无论学历、民族、性别、星座、个人嗜好,只要是给他干活的,全都被治得服服帖帖。
  绝顶高手的生活是比较痛苦的,既然没有对手,那就得另外找事干,很快,嘉靖先生就找到了精神寄托——修道。
  要知道,道教是中国的土特产,是中国人自主开发研制的,而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这个宗教,那就是神秘。
  所谓神秘,就是搞不清,摸不透,整日捧着道经,四处搜集奇怪的材料,在烟雾缭绕的丹炉前添柴火,然后看着那炼出的鬼都没胆吃的玩意手舞足蹈,谁也不知道这帮人一天到晚到底在干嘛。
  总之一个字:玄。
  但你千万不要就此认为,道教的追随者们都是些吃饱饭没事干的人,因为嘉靖先生就是该组织的老牌会员。
  对于嘉靖先生的性格,我们已经介绍过很多次了,这人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对公益慈善事业也绝对没有丝毫兴趣,然而他却甘愿牺牲日常的宝贵办公时间,在宫中设置香炉,高薪请来一大堆道士天天烧炉子。
  看上去很奇怪,实际上很简单。
  与别的宗教不同,道教有着一个终极的目的——羽化成仙,道徒们始终相信有一天他们能够摆脱地球引力,突破空气动力学,超过机器人的寿命,想去那里就去那里,想活多久就活多久。
  嘉靖深信这一点,所以他几十年如一日地修身学道,追求长生不老,他的这些行为被很多史学家下了一个定义——一心修道,无心从政。
  这是一个十分离谱的定义,因为事实并非如此,嘉靖先生的算盘是十分精明的:修道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太上老君姓甚名谁他并不关心,对他而言,修道只是为了多活几年,为了他能够永远掌握统治天下,因为他还没有活够,他喜欢现在的一切——权力、操控、斗争,这才是事实的真相。
  所以修道问题,说到底,是个政治问题。
  【打结是个技术活】
  自打嘉靖先生登基,无数人曾使用各种手段,试图控制或是影响他,却都未能如愿。
  无论是大臣还是太监,他都能应付自如,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那看似高不可攀的性命却差点在一个深夜被一群小人物夺走,而未能如愿的原因,只是一个绳结。
  嘉靖二十一年(1542)十月丁寅。
  深夜,嘉靖皇帝如往常一样,住在他的后宫里,这天晚上,陪伴他的是端妃,这位端妃姓曹,是当时红极一时的宠妃,皇帝长期在她这里安营扎寨,宠爱有加,皇后也恨得牙痒痒,却无计可施。
  就在皇帝大人和端妃熟睡之时,一群(注意,是一群)黑影偷偷窜入了寝宫,来到床边,那个带头的人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绳子,套到了嘉靖的脖子上(睡得比较死),打了一个结。
  然后她慢慢地,用力向下收紧了绳结,勒住了皇帝的脖子,原来,那个君临天下的王者竟是如此的脆弱。
  这个正在打结的人叫杨金英,职业是宫女,具体情况不详,但我仍可以肯定一点——她不会打结。
  睡觉的人被勒住脖子是不太好受的,于是皇帝在半梦半醒之间,终于有了动静。
  可是由于长年缺乏锻炼,反应神经比较迟钝,他还没来得及喊救命,就又失去了知觉。
  按说嘉靖先生是死定了,可他昏迷中那无力的举动却引起了凶手的恐慌。
  杨金英毕竟只是个宫女,估计平日杀鸡的胆量都没有,可是现在她手握绳索,套住了全天下最可怕的人的脖子。
  这个反差实在太大了,于是在慌乱之中,她卷起了绳索,在原来的结上,又打了一个结。
  相信但凡系过鞋带的人,都知道这种结上打结的后果——死结。
  顺便说一句,我对此是有深刻体会的,由于缺乏系统训练,我的系鞋带技术很差,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经常会打出死结。直到高人指点,才最终系出了科学合理的绳结——蝴蝶结。
  和系鞋带一样,勒死人最好不要打死结,因为死结是勒不紧的,当然了,如果想把杀人灭口和追求艺术结合起来,那么打个蝴蝶结也是不错的选择。
  杨金英发现了这个问题,无论她怎么用力,绳结都没有变紧,手忙脚乱之下,却忘记了那个极为简单的解决方法——解开再系。
  按照犯罪规律,一般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只要不是力气活(搬运尸体),人都是越少越好,这次也不例外。
  杨金英慌张的神态吓坏了另一个同伙,她准备放弃了。
  这个胆小的帮凶名叫张金莲,看到这混乱不堪的一幕,她的意志彻底崩溃了。
  为了摆脱眼前的一切,她趁其他人不备,偷偷地溜了出去,向皇后报信。
  这是一个挽救了嘉靖生命的举动,却也是个愚蠢的决定。因为自打她潜入后宫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名字就已经被写在了阎王的笔记本上。
  无论她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的。
  被深夜叫醒的皇后得知了这个消息,说话都不利索了,情急之下亲自带着人赶到了案发地点,把犯罪分子杨金英等人堵了个正着,当时这位杨宫女仍然用力地拉着绳索,很明显,她觉得这个结还不够紧。
  皇后亲手为皇帝大人解开了那个死结,拿走了那根特殊项链,太医们也连夜出了急诊,经过紧急抢救,嘉靖先生除脖子不太好使外,命算是保住了。
  这案子算是通了天了,皇帝大人在自己老婆(之一)的床上被人差点活活勒死,而行凶者竟然是手无寸铁的宫女。这要换在今天,绝对是特级八卦新闻,什么后宫黑幕,嫔妃秘闻必定纷纷出炉,大炒特炒。
  但出入意料的是,在当时,这起案件的处理却是异常的低调,所有的正史纪录都讳莫如深,似乎在隐藏着什么。
  当然,结论还是有的,经过审讯,犯罪嫌疑人杨金英、张金莲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为争取宽大处理,她们还供出了此案的幕后黑手——王宁嫔。
  这位王小姐也是嘉靖的老婆,后宫重量级人物之一,这里就不多讲了,主谋的这顶帽子最终扣在了她的头上。
  至此,此案预审终结,也不用交检察院起诉了,以上一干人等全部被即刻斩首示众。
  这案子到这里就算结了,但真相却似乎并未大白,因为还有一个时钟未能解释的问题——杀人动机。
  要知道,杀皇帝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事情,决不可能大事化小,根据惯例,敢于冒这个险的人,必定要遵循一个原则——收益大于风险。
  亏本的买卖从来没人肯做,那到底什么样的收益才能让她们干出这等惊天大事呢?在那年头,武则天已经不流行了。
  而最大的疑点是王宁嫔,她并没有理由这样做,因为根据成本核算,就算嘉靖死掉,她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这是一个没有动机的案件,参与其中的人却并不是受益者,这似乎让人很难理解。不过话说回来,女人的心理是很难捉摸的,除了妒忌外,也不排除内分泌失调,情绪失控之类的原因。
  所以说来说去,这个案子仍然是一团浆糊,搞不清动机,也搞不清真相。唯一明确的是案件中各个角色的结局:
  嘉靖十分郁闷,他在自家的床上被人套住了脖子,差点送了命。此后他搬出了后宫,住进了西苑。
  杨金英等人受人指使,最终赔掉了性命。王宁嫔被控买凶杀人,如果属实,那就算罪有应得,倘若纯属虚构,那只能算她倒霉了。
  但这件事情还有受益者的——皇后,她不但救了皇帝,除掉了王宁嫔,还趁机干了一件坏事,在她的操控下,谋杀专案组查出,端妃事先也知道谋刺一事,于是皇后大人顺水推舟,把这个危险的敌人(对她而言)也送上了刑场。
  从此以后,这起谋杀案就成为了街头巷尾议论的热门话题,也是官员们每日上班必不可少的八卦,但这起案件绝不仅仅是花边新闻,事实上,它对后来那二十余年历史的发展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
  可能是受惊过度了,嘉靖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创伤,他从此不再上朝,刚开始的时候大臣们并没有在意,就当皇帝大人养病休息,不久后自然会恢复原状,只要等一等就好。
  可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多年。

  第六章 最阴险的敌人
  【严嵩的原则】
  嘉靖算是消停了,但是大臣们的斗争游戏却刚刚进入高潮,夏言除掉了他的最大对手,夺取了全部的权力,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一年是嘉靖二十一年(1542),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但他不会想到,崩溃将在最为辉煌的那一刻到来。
  毁灭他美好前景的人,叫做严嵩。
  严嵩,字惟中,成化十六年(1480)出生,江西袁州府分宜人。
  说起此人,实在是大大的有名,从明代开始,他就被人以各种形式,(写入书中、编入戏里)不停地骂,反复地骂,并最终获得了一个荣誉称号——明代第一奸臣。
  事实上,在走上那条不归路之前,他曾经是一个勇敢正直,坚持原则的人,而那时,他是夏言的朋友。
  如同所有的悲剧一样,严嵩的故事也有着一个喜剧的开头。
  应该说严嵩的运气是不错的,他出生时,家里虽不很富,却也算个中产阶级。他的父亲严淮多次参加科举,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到最后实在战斗不动了,就改行当了教书先生。
  老子的未竟事业自然是要儿子完成的,刚出生不久的严嵩就此开始了他的学习生涯。
  严嵩的幼年教育是可以写成启蒙类教科书的,据说他三岁就学会了写字,到六岁就能背诵四书五经,但这些还只是小事,两年之后发生的那件事情才真正引起了轰动。
  在这一年,八岁的严嵩因为成绩好,作为优秀童生考入了县学。
  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我们来列举另外两位仁兄进行类比,你就知道其中奥妙:
  海瑞,身份:童生,时年二十八岁。
  范进,身份:童生,时年五十余岁。
  其实这二位兄弟还算是年轻有为的,六七十岁考不上县学的童生大有人在,相比之下,严嵩实在是神童中的神童。
  就这样,严嵩一直神童了八年,到了弘治八年(1495),十六岁的严嵩准备参加乡试,包袱都打好了,刚要出发,爹死了。
  这实在是让人悲痛的事情,一般这种时候,都会有固定剧本:跳出来一大帮亲戚朋友,说些什么不要悲伤、要正常发挥水平、告慰先人之类的话,然后主人公擦干眼泪,抬头望天,握拳作苦大仇深状,毅然踏上前进的道路。
  严嵩的情况大致差不多,只是有一点不同——他没有去考试。不是他过于悲痛不想考,而是不能考——根据明代规定,死了爹的,要在家守制三年。
  国家政策是没法违反的,严嵩只好在家待业了三年,三年后,他带着父亲的遗愿和满腔的抱负前往南昌,一举中第,金榜题名。
  严嵩的乡试成绩很好,所以对于第二年的会试,他本人十分自信,可事实证明,地方经验放到中央,往往都是不灵的。考试成绩出来后,名落孙山的严嵩叹着气走了回头路。
  不要紧,下次一定能够考上!
  过了三年,他进京参加第二次考试,几天后,他拿着京城同乡送的慰问品回了家。
  神童也好,天才也好,考不上就考不上,说啥也没有用。
  失望的严嵩没有放弃,他确信自己一定能够成功。
  于是他去考了第三次,这次他不再有任何幻想,考上就好,只要考上就好。
  但上天却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善意的玩笑。
  老天爷可能觉得严嵩先生才学深厚,非要消遣一下他,所以在两次落榜之后,严嵩意外地得知了自己的考试成绩——二甲第二名。
  一甲只有三人(状元、榜眼、探花),所以二甲第二,就是全国第五。
  这个成绩实在太好了,严嵩惊讶之余大喜过望,他认为,自己的命运将就此彻底改变。
  正德元年(1506),严嵩被选为翰林,成为了一名庶吉士,这一年他二十七岁,年少高才,前途远大而光明——光明时间合计三年。
  正德四年(1509),严嵩迎来了一个噩耗,他的母亲去世了。
  严嵩是一个十分孝顺的人,在父亲死后,母亲含辛茹苦抚养他,供他读书考试,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在,实在是一场人生悲剧。
  但凡是个人,遇到这种事都会悲伤,但严嵩却似乎有点过了头,他日夜痛苦,伤心过度,差点送了命,经过紧急抢救才活过来。
  这还没完,悲痛至极的严嵩又做出了一个更让人意外的决定,他要辞官回家隐居。
  这是一个让人钦佩的抉择,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放弃荣华富贵,避开俗世红尘,只为纪念自己未能报恩的母亲。二十七岁的严嵩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严嵩回到了老家隐居,但国家并没有忘记他,朝廷曾多次下旨,希望他回朝中为国效力。
  可严嵩拒绝了,他已经过了守制期,却仍拒不入朝,只因为另一个理由:
  “奸人当道,在下不堪与之为伍!”
  他口中的奸人,就是当年红得发紫的钱宁和江彬,严嵩有他自己的骨气:宁可不当官,也决不与小人同流合污!
  那时的严嵩,是一个正直的人。
  但隐居十年之后,他终究还是答应了一个人的邀约,再次出山为官。并非是他出尔反尔,只是因为这个人他无法拒绝。
  此人就是我们的老朋友,当时的内阁首辅杨廷和。
  在严嵩看来,杨廷和是朝廷的支柱,在杨廷和看来,严嵩是难得的人才,而更为重要的是,十年前(弘治十八年1505)的那次会试,点中严嵩卷子,对其赞扬有加,并成为他老师的人正是杨廷和先生。
  杨先生真可算得上是个有眼力的人,因为十七年后(嘉靖二年1523)的殿试中,他还夸奖过另一位新科进士,断定此人必成大器,之后还大力提拔。
  看来这个世界确实很小,因为这位幸运者的名字叫做徐阶。
  正德十一年(1516),严嵩再次出山。
  论资排辈是官场的优良传统,在这种指导思想下,严嵩的境遇并不太好,所谓“任你通天大才,只有推倒重来”,他先进了翰林院,却只干了个编修(翰林院的低级官员),一年多啥也没混出来。
  但人生总是充满变数的,正德三年(1518),严嵩得到了一份差事——传旨。
  这就是传说中的钦差,虽说是个体力活,不过能到地方上摆摆威风,混吃混喝,也算不错,于是严嵩乐颠颠地上路了。
  然而事实证明,这趟所谓的钦差,实际上是个苦差。
  严嵩十分尽责地完成了使命,然后一路往回赶,但上天似乎还没玩够,他又一次在错误的时间,将严嵩送到了一个错误的地点。
  具体说来,当时严嵩先生所处的环境如下:
  时间: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
  具体方位:江西省临江府
  如果感觉比较眼熟,那说明你的记性还不错,此时此地,除了严嵩外,还有一位仁兄正在闹腾一件大事,这就是伟大的王守仁先生。
  严嵩的运气实在不好,全国那么多地方他不去,偏偏赶上了宁王叛乱,要是他赶得巧,没准还能和刚刚坐船上岸的王巡抚打个照面。
  不过他既没有王巡抚的胆略,也没有旗牌令箭,于是只好躲了起来。
  但凡是躲避战乱,都有个时间限制,仗打完了该干嘛就干嘛去了,但严嵩可能是在战乱中受了什么刺激,他躲得比较彻底,京城也不去了,托人请了个假,直接回了老家。
  严嵩的行为放到今天,往小了说是怕事,往大了讲是玩忽职守,这事要放在朱元璋手里,估计严嵩的人皮都晾干了。
  可当时的朱厚照先生是没有时间管的,他正忙着玩,严嵩何许人也?哪能劳他老人家大驾。
  就这样,严嵩又开始了休养生活,但上天注定要让他出场,两年之后,又一个机会来临了,朱厚照先生驾崩,杨廷和开始代理朝政。在严嵩看来,报效国家的时机终于到了。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严嵩正式进京,他的人生从此被彻底改变。
  可刚一进京,严嵩就发现情况不对,他去拜会老师杨廷和,杨廷和还认识他,也打了招呼,却不怎么理会,搞得他十分尴尬。
  这人怎么说变就变呢?严嵩纳闷了。
  其实杨廷和还是比较够意思的,他之所以不管严嵩,实在是因为他正忙着一件大事——和皇帝斗争。
  严嵩算是倒霉到家了,复出混得不好,传旨遇到了宁王之乱,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又撞上了大礼仪事件。
  这一年严嵩已四十一岁,前辈上级退休了,同辈的都升了官,晚辈又不买他的帐,他成了个没人理也没人管的累赘。
  吏部的官员考虑了很久,觉得这人实在没啥用,又榨不出油水,就安排他去了南京翰林院。
  在当年,南京翰林院有个外号叫“鬼都不理”,既无权又无钱,穷得叮当响,可是严嵩没有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地去了南京。
  但他没有想到,正是这个缺德的工作安排救了他的命,带来了光辉远大的前途。
  因为就在他出发去南京之后不久,两个人就急匆匆地以相反的方向从南京赶来,在京城掀起了一场无比凌厉的风暴。
  这两个人就是张璁和桂萼,轰轰烈烈的大礼仪就此进入最高峰。
  斗争的结果人尽皆知,在这场惨烈的政治斗争中,无数官员落马折腰,内阁被全部清洗,新一代的权贵登上舞台。
  严嵩运气实在不错,出事的时候他在南京,无门无派,无牵无挂,每天喝喝茶,谈谈京城八卦新闻外,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话虽如此,但这件事情对他的前途似乎也没有太大影响,毕竟他的老师杨廷和是斗争的失败者,他从中捞不到任何好处。
  但严嵩自己却很清楚,他飞黄腾达的时候到了,因为事情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除了老师杨廷和外,他还有一个十分要好的老乡兼朋友——桂萼。
  果然,不久之后,京城传来消息,严嵩由南京调回北京,连升三级提任国子监最高长官(祭酒)。
  坎坷的人生,狡诈的官场改变了严嵩,他从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领悟了成功的秘诀——左右逢源。
  〖无论何时何地,在最终胜负显现之前,绝不能押上所有的筹码。
  ——洛克菲勒〗
  这之后,严嵩的事业进入了黄金期,嘉靖七年(1528)四月,他升任礼部右侍郎(副部),嘉靖十年(1531)九月,升任南京礼部尚书,后又改任吏部尚书。
  严嵩向现实妥协了,他改变了自己,开始逢迎皇帝,阿谀奉承,但这似乎也很正常。
  因为在朝廷中,拍马屁不是为了升官,而是为了生存。
  所以至少到目前为止,严嵩仍然是个比较正派的人,他虽然要求进步的手段并不光彩,却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在朝廷上仍然直言不讳,毫不顾忌。
  换句话说,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
  嘉靖十七年(1538),这个原则被打破了。
  【最难的文章】
  这一年的七月,最麻烦的事情来了。
  此时距离大礼仪事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该认的认了,该给的也给了,应该说嘉靖先生也该满意了。
  可这位仁兄却是个得寸进尺的主,他突发奇想,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而这个要求,是绝对不会得到大臣支持的。
  嘉靖不但要追认他爹为皇帝,还打算把他爹搬进太庙,成为以后历代皇帝朝拜的对象,最后,他还打算给自己的父亲一个封号——明睿宗。
  此要求在历史上有一个特定的称谓——称宗袱庙。
  这是一个极其无理的要求,没有做过皇帝的人,怎么能够进太庙,称睿宗呢?先前给自己争个爹,多少还算是人之常情,现在干这种出格的事,就是贪得无厌了。
  所有的朝廷大臣都听说了这件事,却并不出声,因为他们要等待一个人的反应。
  这个人就是专门负责礼仪的礼部尚书。
  很不幸,当时的部长就是严嵩,这下无论如何也躲不了了。如果赞成会被众人唾骂,如果反对会被皇帝处罚。
  但老江湖就是老江湖,严嵩开动脑筋,费尽心思写了一封奏疏给皇帝。
  这是一封质量很高的奏疏,全篇计洋洋千余字,好像什么都说了,仔细一看,什么都没说。
  严嵩又耍了一次两面派,如果换了别人,这篇文章或许能蒙混过关,但这次他遇到了嘉靖先生。
  刚看完奏疏,嘉靖就召见了严嵩,并用几个词概括了对他的印象——骑墙、滑头、两头讨好。
  满头冷汗的严嵩狼狈地逃离了那个可怕的人,他终于意识到,在这个人面前,天下人无非两种而已——支持他的,或反对他的。
  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
  于是两个选项同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原则,还是利益?
  严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不想再折腾下去了,他已经五十八岁,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利益就是他所追求的全部。
  原则?多少钱一斤?
  在做出决定的那个晚上,他挥笔写下了《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以纪念嘉靖先生的英明决策,三十年的文学功底最终化成了溜须拍马的遣词造句。
  嘉靖终于满意了,他已经确定,这个叫严嵩的人将会对他言听计从,并服从他的一切命令。
  很快,严嵩的这一举动在朝廷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指责声、骂声铺天盖地而来,余音绕梁,三十日也没绝。
  但严嵩却并不在乎,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只要能够飞黄腾达、位及人臣,可以不择手段!可以背叛所有的人,背弃人世间的所有道德!
  “大彻大悟”的严嵩树立了自己全新的人生观,但很快他就发现,要想达成自己的企图,就必须清除一个障碍——夏言。
  相对而言,夏言是个不太听话的下属,他会经常反驳上级意见,甚至退回皇帝的圣旨,让皇帝难堪,因为他还是一个有良知、有原则的人。
  不要脸的严嵩准备除掉要脸的夏言,这似乎并不困难,但在实际操作中,严嵩才发现这几乎又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因为夏言还有一个他不具备的杀手锏。
  如果要评选明代最难写的文章,答案绝不是八股,而是青词。
  必须说明的是,青词不是谁都能写,也不是谁都能用的,这玩意的版权完全归嘉靖所有,他人不得侵犯,该文体特点是全用赋体、词句华丽,写作难度极高。因为写作时要使用专门的青藤纸,所以叫青词。
  青词是修道祭天时用的,具体方法是写好后烧掉,主要内容除了陈述个人愿望外,还兼议论叙事,其笔法十分玄乎,经常搞得人莫名其妙,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是写给神仙看的,写完就烧,也不留档,而嘉靖先生似乎对神仙的理解能力也很有信心。
  顺便说一句,这一招并非嘉靖的专利,时至今日,烧纸请愿仍然大行其道,只是内容换成了简体字而已。要知道神仙都是很牛的,懂个七八国外语也很正常,相信还是能够看明白的。
  在当时的朝廷中,会写这种文章的人很多,但能让嘉靖满意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夏言,另一个不是严嵩。
  夏言实在是个天才,他不但口才好,文笔好,写这种命题作文也很在行,这样的一个人,嘉靖是离不开的。而另一位会写青词的顾鼎臣(严嵩同年科举,状元)虽然写得也很好,却是一个不懂政治的人,虽然入阁,却完全无法和夏言对抗。
  于是转来转去,严嵩依然没有机会。
  但天无绝人之路,经过苦苦思索,严嵩终于找到了另一条制胜之道。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主意,蠢人也有蠢办法,严嵩不蠢,但要对付夏言,他却只能用那个最笨的方法——拼命干活。
  写得不好不要紧,多写就行,从此严嵩起早贪黑,六十高龄每日仍笔耕不辍,就算文章质量不过关被退稿,也从不气馁,以极其热忱的服务态度打动了嘉靖先生。
  干不干得好是能力问题,干不干那就是态度问题了,相对而言,夏言就是一个态度极不端正的人,而让嘉靖下定决心整治夏言的,是这样两件事情。
  有一次,嘉靖起得晚了点,推迟了上朝,回头一清点人数,发现夏言不在,他便问下边的大臣:夏首辅去哪了?
  出乎意料的是,下面竟无人回答。
  后来还是一个太监私下里告诉他,夏言之前来过,听说还没上朝,连招呼都没打,就回家睡觉去了。
  嘉靖发毛了,我迟到你就早退,还反了你了!
  而让他们彻底决裂的,是著名的“香叶冠”事件。
  嘉靖信奉道教,而夏言偏偏是个无神论者,每次嘉靖和他讨论道教问题,夏言都听得打瞌睡。久而久之,嘉靖也觉得没意思了,不想再和他谈。
  可问题在于,这个人虽然不信道,却会写青词,在嘉靖看来,如果稿子质量不高,是会得罪神仙的,而神仙大人一生气,自己长生不老的报告就批不下来。
  这实在是个性命攸关的事情,所以每次嘉靖总是耐着性子向夏言催稿,可是夏言总是爱理不理,要么不写,要么应付差事,搞得嘉靖十分不快。
  拖皇帝的稿也算够胆了,可这并不足以证明夏言的勇气,他还干过更为胆大包天的事。
  嘉靖为了显示自己的虔诚,每次上班时都不戴皇帝金冠,而是改戴道士的香叶冠,此外,他还特意亲手制作了五顶香叶冠,分别赐给自己最亲近的大臣。
  夏言得到了其中一顶,却从来不戴。
  嘉靖开始还不在意,可他左等右等,始终没看到夏言换帽子,才忍不住发问:
  “我上次给你的帽子呢?”
  “尚在家中。”
  “为何不戴?”
  “我是朝廷大臣,怎么能戴那种东西?!”
  嘉靖的脸发白了,他尴尬地盯着夏言。
  可夏先生似乎并不肯就此干休:
  “以臣所见,希望陛下今后也不要戴这种东西,君临天下者,应有天子之威仪,以正视听。”
  伤自尊了,真的伤自尊了。
  要知道,这玩意儿虽然不中看,却是嘉靖先生自己亲手做的,是他的劳动成果和汗水结晶。夏言不但不要,还把他训了一顿,确实让人难以接受。
  于是他发火了:
  “这里不需要你,马上滚出宫去!”
  夏言这样回答:
  “要我出宫离开,你必须亲自下旨(有旨方可行)!”
  然后他冷笑着大步离去,只留下了气得发抖的皇帝陛下。
  闹到这个地步,不翻脸也不可能了,而在这君臣矛盾的关键时刻,严嵩出现了。
  在五顶香叶冠中,还有一顶是给严嵩的,但他的表现却与夏言完全不同。由于严先生没有原则,所以自然也不要老脸,他不但戴上了香叶冠,还特意罩了一层青纱,表示自己时刻不忘领导的恩惠。
  嘉靖十分高兴,他特别表扬了严嵩。
  严嵩是夏言的同乡,两人关系一向不错,夏言发达之后,出于老乡情谊,他对严嵩十分关照。
  然而慢慢他才发现,严嵩是一个偏好投机、没有道德观念的人,只要能够达到目的,此人就会不择手段,任意胡来。
  刚强正直的夏言十分反感这种行为,虽然严嵩对他十分尊敬,早敬礼晚鞠躬,他却越来越瞧不起这个人。
  一个卑躬屈膝的人,无论如何逢迎下作、厚颜无耻,最终即使得到信任,也绝对无法获得尊重。
  夏言看透了严嵩,对他的那一套深恶痛绝,只希望这个人滚得越远越好。
  然而严嵩似乎并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是夏言的下级,无论如何,现在还不能翻脸,为了缓和两人的关系,他决定请夏言吃饭。
  夏言接到了请柬,他想了一下,答应了。
  约定的时间到了,菜也上了,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因为夏言还没有到。
  眼看要吃隔夜饭了,严嵩说,我亲自去请。
  他来到了夏言的府邸,门卫告诉他,夏言不在。
  这摆明了是耍人,故意不给面子,严嵩的随从开始大声嚷嚷,发泄不满,然而严嵩十分平静,他挥了挥手,回到了自己的家。
  面对着发冷的酒席,和满堂宾朋嘲弄的眼神,严嵩拿起了酒宴的请柬。
  他跪了下来,口中念出夏言的名字,将请柬的原文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最后大呼一声:
  “未能尽宾主之意,在下有愧于心!”
  表演结束了,他站了起来,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径自走到酒席前,开始吃饭。
  今日我受到的羞辱,将来一定要你加倍偿还!
  【黑状】
  在夏言看来,严嵩是一个没有原则的小丑,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
  事实确实如此,那次晚宴之后,严嵩依然故我,一味的溜须拍马、左右逢迎,而夏言也是一如既往地看不起他。
  但夏言的看法只对了一半,因为小人从来都不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可以干很多事情,比如——告状。
  嘉靖二十一年(1542)六月的一天,夏言退朝之后,严嵩觐见了嘉靖。
  在皇帝面前,他一改往日慈眉善目的面孔,以六十三岁之高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净利落地完成了整理着装——下跪——磕头等一系列规定项目,动作舒缓、紧凑,造诣甚高。
  然后他泪流满面,大声哀号道:
  “老臣受尽夏言欺辱,望陛下做主!”
  虽然看似痛哭流涕,不能自己,但难能可贵的是,严嵩的思维仍然十分清楚,且具有严密的逻辑性,他逐条逐点痛诉老油条夏言种种令人发指的行为,声泪俱下。
  可是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上面的皇帝陛下却并未同仇敌忾,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的表演,并不动怒。
  嘉靖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对于大臣之间的矛盾,他一直都是当笑话看的,想要把他当枪使,那是不容易的。
  但严嵩并不慌乱,他早已做好了准备。虽然坐在上面的这个人十分聪明,极难对付,但他也有自己的弱点,只要说出那件事,他一定会乖乖就范!
  “夏言藐视陛下,鄙弃御赐之物,罪大恶极!”
  这是严嵩黑状的结尾部分,虽然短小,却极其精悍。因为所谓的御赐之物,就是那顶香叶冠。
  于是嘉靖愤怒了,欺负严嵩无所谓,不听自己话才是严重的政治问题。他立即写下了斥责夏言的敕书。
  当然了,痛斥的根据不是拒戴香叶冠,而是“军国重事,取裁私家,王言要密,视同戏玩!”
  整的就是你,其实不需要什么理由。
  嘉靖被自己的木偶操纵了,这是自他执政以来的第一次,但遗憾的是这并非最后一次,大臣们已经熟悉了他的出牌套路,不久之后,几位比他更聪明的重量级人物即将上场,事情的发展就此彻底失去控制。
  受到皇帝斥责的夏言害怕了,他连忙上书请罪,但无济于事,半个月后,他被削职为民,严嵩进入内阁。
  客观地讲,严嵩是没有什么政治才能的,和夏言相比,他缺乏处理政事的能力,却并非一无是处,他有两项远远高于常人的技能——拍马屁、整人。
  自嘉靖二十一年(1542)八月入阁起,他天天泡在大臣值班室(西苑),据说曾创下一星期不洗澡不回家的纪录,但奇怪的是,属下们似乎从没看见他干过除旧布新、改革弊政的好事,那您老人家一天到晚呆在那里干嘛呢?
  答案很简单,下级看不到不要紧,领导看到就行(嘉靖住西苑),磨洋工也好,喝茶打牌也罢,只要天天在办公室坐着,让皇帝看见混个脸熟,不愁没前途。
  这一招十分奏效,皇帝被严嵩同志把茶水喝干、板凳坐穿的毅力感动,特意附送印章一枚,上书“忠勤敏达”四字,并授予太子太傅(从一品)以示表彰。
  除了尊重领导外,严嵩同志在打压同事,开展整人工作上也不遗余力,当时的内阁中共有四人,除了严嵩外,还有比他早来的老同志翟銮(首辅)、和他同期入阁的吏部尚书许赞、礼部尚书张壁。严嵩一个人说了不算。
  但严嵩同志是有办法的,他先指使言官骂走了翟銮、然后干净利落地独揽大权,许赞和张壁入阁一年多,连票拟的笔都没摸过,一气之下索性不管了。
  对于严嵩而言,这无异于如鱼得水,但他偏偏还要立个牌坊,曾几次向皇帝上书,表示内阁现在人少,希望多找几个人入阁,臣绝对不能独断独行。
  嘉靖十分感动,他立刻下诏表扬了严嵩,任命他为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少傅,并且明确表示:你一个人就行了,信得过你!
  情况大抵如此。
  应该说,夏言把弄权术,掌握朝权,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治理国家,整顿朝政,而严嵩的目的就单纯得多了,他玩这么多花样,只是为了自己的爱好——贪污受贿。
  严嵩从来不相信什么他好、我也好,别人过得如何他无所谓,只要自己舒坦就行,怀着这一崇高理想,他在贪污战线上干出了卓越的成绩。
  当时的纪检官员们(都察院御史)每年有一个固定任务——评选年度贪污人物排行榜,凡上榜者都有具体数据支持,且公之于众。
  而严嵩同志自从进入内阁以来,每年必上榜,上榜必头名,更为难得的是,连南京的都察院也把他评为贪污第一人,每年上报朝廷。
  虽获此殊荣,但严嵩却并不慌张,因为他十分清楚,嘉靖从不在意他贪了没有或是贪了多少,只关心他是否听话。
  事实确实如此,虽然弹劾奏章接连不断,严嵩始终稳如泰山。
  可是情况逐渐出现了变化。
  严嵩终于犯了他的前任曾经犯过的错误——专断。
  当所有的权力集中在他一人手中时,无比的威势和尊崇便扑面而来,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无法适应了,每当他看见西苑那间烟雾缭绕的房间,想起那个不理国政,一心修道的皇帝,一种感觉就会油然而生:
  掌握这个帝国的人,就是我。
  当这种感觉反映到行为上时,他开始变得专横,不可一世,遇事也不再向领导汇报,而在大臣们的眼中,这个老人已经取代了那个道士,成为了国家的真正领导者。
  但是他过于低估了那个道士的实力,在满耳的诵经声里,炼丹炉的重重烟雾中,那双眼睛仍然牢牢地盯着严嵩的背影,无时无刻。
  嘉靖二十四年(1535)十二月,嘉靖突然在西苑召见严嵩,当严首辅大摇大摆地来到殿中时,皇帝陛下却微笑着将另一个人引见给他,并且告诉严嵩,这个人将取代你的位置,成为首辅,希望你继续坚持干好工作,因为从此以后你的身份是内阁次辅,是他的助手,要注意搞好班子的团结。
  嘉靖一如既往地笑了,笑得十分灿烂,但严嵩没有笑,而那位本该欢呼雀跃的幸运儿也没有笑,因为他就是夏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看来夏言还是比较幸运的,他只用了三年零五个月。
  如果说之前的夏言只是蔑视严嵩,那他现在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敌人。
  从此以后,内阁次辅严嵩再也看不到任何文件,因为首辅夏言拿走了他所有的权力,任何票拟、签批无权过问,短短一个月之间,他就变成了机关闲置人员。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展开。
  不久之后,中央各部的官员们接到通知,为合理搭配人事结构,要根据平时表现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变动,一时间人心惶惶。
  等到调整完毕,该撤的撤了,该升的升了,大家也就明白了——上面换人了。
  夏言痛快了,解气了,他换掉了严嵩的爪牙,换上了自己的部下,肆无忌惮。
  在清除敌人首脑之前,必须先扫除一切外围和帮手,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智慧,所谓掺沙子、挖墙脚是也。
  夏言相信他的做法是对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不过他在执行中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做得太绝了。
  他整治所有与严嵩有关系的人,一个也不放过,这种滥施淫威的做法使他逐渐陷入孤立,而更要命的是,他还得罪了一群绝对不能得罪的人——太监。
  嘉靖把太监当奴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夏言也把太监当了奴才,那就真是搞错了码头,每次有太监来府上办事,别说递烟递酒,连口水都不给人喝,有时还要训几句话,让他们端正言行。从不把自己当外人。
  要知道,虽说太监在嘉靖朝不吃香,但毕竟人家还是皇帝身边的人,久而久之,夏言在太监们中的名声越来越差。
  相对而言,严嵩就聪明得多了,他十分清楚,领导不能得罪,领导身边的秘书更不能得罪,所以每次太监到家里,这位六十多岁的高干竟然会主动让座,而且走之前必给红包,见者有份。
  在七嘴八舌的太监舆论导向下,骂夏言和夸严嵩的人不断增长,嘉靖心中的倾向逐渐偏移。而对于这一切,处于权力顶峰的夏言并不知道。
  综合来看,夏言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却也有着致命的缺点——孤傲。
  越接近权力的中心,朋友会越来越少,敌人则越来越多。
  一般来说,要摆脱这一规则,唯一的方法是装孙子,很遗憾,夏言为人刚毅正直,实在装不了孙子,自从嘉靖十五年(1536)进入内阁之后,他的缺点越来越明显,脾气越来越大,犯的错误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直到三年后那个致命的失误。
  但令人欣慰的是,在这几年里,他还曾做过一件正确的小事。
  说是小事,是因此这件事情实在很小,很难引人注意,但就是这件不起眼的小事,不但使他最终反败为胜,还改变了大明王朝的命运。
  嘉靖十八年(1539),皇太子出阁自立,准备发展自己的小团体,为将来接班做准备,而选定东宫人员的工作按例由内阁负责,具体说来是由夏言负责。
  这是一份极有前途的工作,无论高矮胖瘦,只要能够搭上太子这班车,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有很多人争相向夏言说人情、行贿只求他笔下留情。
  可是夏言兄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以上手段对他全然无效,他只选择那些确有才能的人。
  而当他扫视候选名单的时候,却在一个名字前停留了很久,这是一个他九年前已经熟悉的名字,就在几个月前,他在江西的家人还专程写信给他,信中大骂此人,说这人在任时,明知是夏学士的亲戚,却从不帮忙办事,实在是不识抬举。
  对于这个不给面子的官员,夏言也十分恼火,所以当不久前礼部缺员,有人向他推荐此人的时候,正在气头上的他当时就拒绝了。
  要想公报私仇,这实在是天赐良机,但在这关键时刻,他犹豫了,经过长时间慎重的考虑,他做出了自己最终的决定。
  因为他始终相信,秉持正直、不偏不倚是正确的。
  夏言郑重地提起笔,在正选名录上写下了这个人的名字:
  徐阶。

  第七章 徐阶的觉醒
  【徐阶】
  粗略计算下,徐阶应该算是一个死过三次的人。当然,没死成。
  弘治十六年(1503)十月,徐阶诞生在浙江宣平,由于他的父亲是松江华亭人(今上海市),所以后代史书把他算作松江人。
  徐阶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庭,他的父亲是当地县丞(八品),虽说官小,但毕竟是经济发达地区,混口饭吃也不是太难。总体而言,他家还算比较富裕,比照成分大致相当于小型地主。
  虽然家境宽裕,不用上街卖报纸,滚煤球,也不用怕饿死冻死,但徐阶却曾比任何人都更靠近死神。
  他的第一次死亡经历是在周岁那一年,家人抱着徐阶在枯井边乘凉,不小心摔了一跤,自己倒没怎么着,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来,一琢磨感觉不对,手里似乎少了点什么东西,回头一看,徐阶已经掉进井里了。
  这可算是缺了大德,自由落体的徐阶虽然没有跌进水里,却也和井底硬地来了次亲密接触。
  我一直认为,投井自尽算是个比较痛苦的死法,比投江差远了,就如同而今的房地产市场,想死都找不到个宽敞的地方,还是投江好,想往哪跳就往哪跳,不用考虑落地面积,末了还能欣赏无敌江景,想看哪里就看哪,谁也挡不住。
  枯井虽然摔不死人,但应该能摔残,小徐阶掉下井后,全家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半天才把他捞出来(没有工程机械),等重见天日时,徐阶兄却既不哭也不闹——晕过去了。
  他这一晕可大了去了,无论如何抢救,掐人中灌汤灌药就是不醒,连续几天都是如此,到了第三天,大夫告诉他们:快准备棺材。
  第四天,徐阶醒了。
  徐阶,继续成长吧,下一次你会离死亡更近。
  正德二年(1507),徐阶随父亲外出赶路,父亲在前面走,他在后面紧跟着,在经过一座高山的时候,徐阶一不小心,又出了点意外,当然,他并没有掉进枯井,相对而言,他这次掉的地点比较特别——悬崖。
  等老爹听见响声回过头来时,徐阶已经跌落山崖。
  这位父亲大人即刻放声大哭,枯井多少还有个盼头,悬崖底下就是阎王的地盘了,地府招人那叫一收一个准。
  痛快哭完了,还得去下面收尸,父亲带了几个帮手绕到了悬崖下,可是左找右找却始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总不能飞了吧,父亲抬起头,看见了挂在树上的儿子。
  从此以后,徐阶的经历就成了街知巷闻的奇谈,所有的人都认为如此大难竟然不死,此人必有后福。
  这话似乎没错,从此徐阶的生命踏入了坦途,但人生的最大一次考验仍在前方等待着他,只有经受住这次比死亡更为痛苦的折磨,他才能成长为忍辱负重、独撑危局的中流砥柱。
  这之后的日子是平淡无奇的,正德八年(1513),徐阶的父亲辞去了公职,回到了华亭县老家,在这里,徐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十分聪明,悟性很高,四年之后,他一举考中了秀才,进入县学成为生员。
  正德十四年(1519),十七岁的徐阶前往南京参加乡试,结果落榜,只得打道回府,继续备考。
  但这对他而言未必是件坏事,因为就在第二年,一个人来到了他的家乡,并彻底改变了徐阶的一生。
  正德十五年(1520),一位新科进士成为了华亭的知县,他的名字叫聂豹。
  应该说聂豹是一个称职的知县,而在公务之外,他还有一个爱好——聊天,每天下班之后,他都会跑到县学,和那班秀才一起探讨经史子集。
  正是在那里,他遇到了徐阶。
  当聂豹第一次和徐阶交谈时,这个年轻人高超的悟性和机智的言辞就让他大吃一惊,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可造之材。
  于是,当谈话结束,众人纷纷散去的时候,聂豹私下找到了徐阶,问了他一个问题:是否愿意跟随自己学习。
  徐阶不傻,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作了肯定的答复。
  自此之后,徐阶拜聂豹为师,向他求学。
  但徐阶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极为寻常的县官,却并非一个普通人,他即将展示给徐阶的,是一个神秘新奇的世界。
  不久之后,徐阶便惊奇地发现,聂豹教给他的,并不是平日谈论的经史文章、更不是考试用的八股,而是一门他闻所未闻的学问。
  在徐阶看来,这是一种极其深邃神秘的学识,世间万物无所不包,而更为奇怪的是,连经世致用、为人处世的原理也与他之前学过的那些圣人之言截然不同。
  但他并没有犹豫,在之后的两年里,他一直在刻苦认真地学习钻研着,日夜不辍。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与众不同的老师正在教授给他一种特别的智慧,并将最终成为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财富。
  嘉靖元年(1522),应天府即将举行乡试,这一年徐阶二十岁。
  他对聂豹的钦佩和崇拜已经达到了顶点,在这两年之中,他曾无数次发问,无数次得到解答,他掌握了聂豹所传的精髓,了解了这套独特的体系,但两年来,仍然有一个让他十分好奇的疑问,没有得到答案。
  于是在他离家赴考的那天,他向为自己送行的聂豹提出了这个最后的问题:
  “你怎么会懂得这么多呢?”
  聂豹神秘地笑了:
  “那是另一个人教我的。”
  “几年前,我在江西求学之时(聂豹是江西吉安人)遇到一人,听其所讲极为怪异,甚是不以为然,当时我年少气盛,与他反复争辩几日,终于心服口服。”
  聂豹抬起头,走出了他的回忆,看着这个即将踏上人生征程的年轻人,说出了最终的答案:
  “当日我虽未曾拜师,却蒙他倾囊以授,我所教给你的一切,都是当年他传授于我的,你今此去前途未卜,望你用心领悟此学,必有大用。”
  “此学即所谓‘致良知’之心学,传我此学者,名王守仁。”
  【致命的考验】
  徐阶牢牢地记住了王守仁这个名字,他拜别聂豹,就此翻开了自己传奇人生的第一页。
  南京的乡试十分顺利,徐阶如行云流水般答完考题,提前交卷离开了考场,他很有信心,认定自己必可一举中第。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自信十足的时候,他的卷子却已经被丢在了落榜者的那一堆里。
  他的运气实在不好,当时的应天府批卷考官看到他的卷子,却如同是地球人看到了外星人,顺手就往地上一扔:这写得是什么玩意儿!
  就在徐阶先生即将成为复读生的时候,上天又一次朝他微笑了。
  此时,主考官恰好走了进来,看见了这一幕,他捡起了卷子,仔细看了很久,然后走到那位批卷官的面前,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当为解元。”
  所谓解元,就是第一名,目瞪口呆的批卷官半天才反应过来,却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落榜。
  解元和落榜实在反差太大,双方争执不下,最后终于达成妥协,录取徐阶,不点解元。
  当时的徐阶对这一切丝毫不知,完全被蒙在鼓里,不过无所谓,他已经获得了更进一步的资格,一年之后,他将见识真正的大场面,去面对这个帝国的统治者们。
  嘉靖二年(1523),徐阶前往北京,参加了会试,看来京城的考官水平确实不错,他的文章没有再受到非难,虽然没有拿到会元,却也十分顺利地进入了殿试。
  徐阶的心理素质还行,见了大老板也不怎么慌张,镇定自若地完成了自己的答题。殿试后,内阁大臣审读答卷,看到他的文章,都极为惊讶,赞叹不已,认为此科状元非他莫属。
  就在此刻,另一个人走入审卷室,和乡试时如出一辙,他也找到了徐阶的试卷。
  这个人叫林俊,时任刑部尚书,没事遛弯路过,就顺便进来看看,他拿起卷子认真地看了一会,评语脱口而出:
  “好文章!当评第一名!”
  这回麻烦了。
  应该说这位尚书大人给了个不错的评价,可是问题在于,这话实在不该由他来说。
  说来惭愧,这位仁兄虽说爱才,也是高级干部,却有一个缺点——人缘不好,当时的内阁大臣费宏等人和他有着很深的矛盾,平时就看他很不顺眼,现在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便就此作出了推论——此文作者与他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托林大人的这一声吆喝,本来众望所归的状元徐阶就变成了探花徐阶。
  头等奖变成了三等奖,但也算凑合了,冤就冤点吧,不过领导的眼睛毕竟是雪亮的,就在徐阶金榜题名,去朝廷见考官、拜码头的时候,他的才能终于得到了肯定。
  在那里,徐阶见到了朝中第一号人物——杨廷和。
  当这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出现在这位官场绝顶高手面前的时候,杨廷和立即作出了判断:
  “此少年将来功名必不在我等之下!”
  公报私仇的费宏也挨了领导的批评:
  “你是怎么做事的,为何没把他评为第一呢?!”
  佩服、佩服,杨廷和先生这么多年还真没白混。
  发达了,探花徐阶的前景一片光明,比强光灯还亮,领导赏识他,作为高考全国第三名,翰林院向他敞开大门,一条大道展开在他的脚下,庶吉士——升官——入阁,荣华富贵正等待着他。
  怀着极度的喜悦,徐阶衣锦还乡,他的父亲激动万分,自己一生也只混了个正八品县办公室主任(县丞),儿子竟然这么有出息,这辈子算是赚大发了。母亲顾氏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连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他们忙着兴奋流泪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却已悄然来到了门口。
  这个人就是聂豹,不久之前他刚刚得知,自己很快就要离开此地,去福建担任巡案御史,在这即将离别的时刻,他找到了徐阶。
  在过去的日子里,如同当年的那个人一样,他无私地将平生所学尽数传授给了这个叫徐阶的年轻人,但他十分清楚,这位学生虽然极为聪明,却仍未能领会那最为精要关键的一点。
  当他进入大堂,看到那个因过度喜悦而忘乎所以的青年时,他立即意识到,揭示那个秘诀的时候到了。
  “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望你多加保重。”
  徐阶脸上的笑颜变成了错愕,他张大了嘴,似乎想说点什么。
  聂豹却笑着摇摇手:
  “你日后之前程无可限量,我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你,就为你上最后一课吧。”
  “心学之要领你已尽知,但其中精要之处唯‘知行合一’四字而已。若融会贯通,自可修身齐家,安邦定国。”
  聂豹顿了一下,看着屏气倾听的徐阶,继续说道:
  “你天资聪敏,将来必成大器,但官场险恶,仕途坎坷,望你好自珍重,若到艰难之时,牢记此四字真言,用心领悟,必可转危为安。”
  “即使日后身处绝境,亦需坚守,万勿轻言放弃,切记!”
  徐阶肃立一旁,庄重地向老师作揖行礼,沉声答道:
  “学生明白了。”
  然而聂豹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你并不明白,”聂豹神秘地笑了,“至少现在没有。”
  嘉靖三年(1524),怀着满心的喜悦和一丝疑惑,徐阶拜别聂豹,前往京城赴任。
  作为帝国的优秀人才,他进入翰林院,成为了一名七品编修,这里虽然没有外放地方官的威风和油水,却是万众瞩目的中心,因为一旦进入这里,半只脚就已经踏入了内阁。
  此时的徐阶少年得志,前途看涨,还刚刚办完了婚事,娶了个漂亮老婆,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好事都让他一人赶上了,可是到达人生顶点的徐阶万万没有想到,他刚摸到幸福大门的把手,就即将滑入痛苦的深渊。
  嘉靖三年(1524)八月,刚进翰林院的徐阶板凳还没坐热,就接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他的父亲去世了。
  徐阶是个孝顺的儿子,他极为悲痛,报了父丧,二话不说就打起背包回了家,在家守孝一呆就是三年。
  刚到单位上班,领导没混熟,同事关系也没搞好,就回家晾了三年,也真算是流年不利,但徐阶并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热身运动,一场致命的劫难即将向他袭来。
  嘉靖六年(1527),徐阶回到了北京,官复原职,开始在翰林院当文员,整日抄抄写写,研究中央文件。
  平淡的日子过了三年,麻烦来了,从他看到张璁的那封奏折开始。
  之后的事情我们已经说过了,张璁要整孔老二,徐阶反对,于是张璁要整徐阶,最后徐阶滚蛋。
  好像很简单,事实上不简单。
  当徐阶鼓起勇气驳倒张璁的时候,他并不怎么在意,大不了就是罢官嘛,你能把老子怎么样?还能杀了我?
  没错,就是杀了你。
  由于徐阶骂得太痛快了,都察院的几个御史也凑了热闹,跟着骂了一把,又惹火了张璁,这下徐阶惨了,张先生缺少海一样的心胸,充其量也就阴沟那么宽,他当即表示要把带头的徐阶干掉。
  天真的徐阶万没想到,发表个人意见、顶撞领导竟然要掉脑袋,不过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死也不当孬种!
  他毫不畏惧,直接放话出来:要杀就杀,老子不怕!
  但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徐阶没有想到,还有更为悲惨的命运在前方等待着他,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死亡从来就不是最狠毒的惩罚。
  就在他静坐等待处罚的时候,另一个噩耗传来,他的妻子突然病逝了,只留下了一个两岁的孩子。
  徐阶悲痛万分,他成婚仅仅六年,妻子就永别而去,但更让他痛苦不已的是,他连办理妻子后事的能力都没有,因为他得罪了张大人,不能四处走动,必须呆在原地等候处理。
  事实上,在当时很多人的眼里,徐阶已然是必死无疑,因为根据路边社报道,都察院已经放出风来,都御史汪鋐受张璁指使,给徐阶定了死罪。
  徐阶终于没有能够逃脱死神的第三次玩弄,其实杀头也没什么,眼一闭,心一横,根据传统说法,就当是多个碗大的疤(虽然治不好)。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把你关起来先不杀你,吊着你玩,让你感觉每一天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天。
  徐阶所承受的就是这样的痛苦,每日笼罩在死亡阴影下,随时都可能有人闯进来宣布他的死期,但除了死亡的恐惧外,他还有更为深切的痛楚——妻死子幼,而家里的情形还真是应了那句老台词——上有七十岁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孩子。
  正所谓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为了远大前程、幸福家庭,用了二十年,现在前程尽毁、家破人亡,却只用了十几天。
  有时候,天堂到地狱只有一步之遥。
  这突然发生的一切足以让人发疯,相信只要是人类,就会难以忍受。
  可是人生最痛苦的地方就在于,明明已经无法忍受,却还要忍受下去。
  当都察院内定的死罪传到徐阶耳朵里时,重压之下的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于是他抖擞精神,决定,从头再忍。
  不忍又能怎样呢?
  徐阶开始准备后事了,他叫来了自己的好友沈恺,交给他一些银两,只委托他两件事情:
  “请安葬我的妻子,把我的孩子带回华亭老家,交给我的母亲。”
  沈恺认真地点点头,接受了他的委托。
  得到承诺的徐阶放心了,他大声地说道:
  “死就死吧,如今我已了无牵挂!请你替我转告张学士(即张璁,时任谨身殿大学士),此事我一人所为,绝无悔意!”
  上天一向是很幽默的,一心求死的徐阶偏偏还就死不了,都察院的处决意见送到刑部,恰好刑部的几个司局级干部是徐阶的老乡兼好友,就把这事给压了下去,还四处帮他活动,最后终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当然了,张璁是不会罢休的,既然杀不掉你,就毁掉你的前途,此后再也不用回翰林院上班了,更别想什么尚书、内阁,老老实实地去福建吧。
  更为可恶的是,这位张学士还在皇帝面前狠狠地告了一状,搞得嘉靖也是激动异常,竟然让人在柱子上刻下了八个大字——徐阶小人,永不叙用,看样子是害怕自己记性不好,把这事给忘了(事后证明他记性确实不好)。
  好了,有了这八字评语,徐阶的前程就算到此为止了。
  但他没有多说什么,收拾行李便准备上路,而在赴任之前,他还要回一趟华亭,去拜别在家的母亲。
  徐阶连杀头都不怕,自然也不怕罢官,但对辛勤养育自己的母亲,他始终怀着歉疚,荣华富贵已付之流水,何以见母?何以报归?
  但当他见到母亲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错了。
  母亲顾氏听他讲完所有的经过后,却欣慰地笑了:
  “你因勇于直言而被贬官,这是我的荣耀啊!”
  然后她站起身,去为一脸惊讶的儿子准备远行的行李。
  毕竟我并非孤身一人啊!徐阶笑了。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出发,去福建!普天之下,岂有绝人之路!
  徐阶是幸运的,因为综合前人经验,但凡上天要你吃苦,一定会有好处给你,这次也不例外,如往常一样,老天爷早已准备好了一份珍贵的礼物,等待着徐阶去领取。
  当然了,在此之前,他不把徐阶折腾个七荤八素是不会罢休的,因为老天爷他老人家的习惯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先收货、再付款。
  【秘诀、醒悟】
  福建延平府的推官是个好位置吗?
  答案是不,延平位于闽北位置,而且多是山区,在那里当知府连轿子都没法多坐,经常要骑马,而推官更是够呛,因为它专管司法以及各类刑事案件。
  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不巧延平完全符合这个条件,所以此地大案要案频发,而且其司法系统的下属官员大都由本地人担任,包庇徇私,也十分难搞。如此看来,当年张璁发配他的时候还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
  于是,当个子矮小的上海人徐阶出现在当地属下面前的时候,当惯了地头蛇的人们几乎同时确定:这人很快就会滚蛋的。
  总体上看,这句话的语法和真实性是没错的,但主语的指向并非徐阶,而是他们自己。
  徐阶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处理积案,托手下的福,延平府这几年的司法成绩十分突出,案件推积如山,却总不处理,监狱已经成为了延平最适合居住的地方,老犯人没处理,新犯人又关进来。声势日益壮大。
  当年也没有什么羁押期限,说关你就关你,说多久就多久,完全就没个谱。拖个三五年,判个一两年,审完后掐指头一算,当庭释放也算是常事。
  于是徐阶对下属们说,从明天开始,加班加点审查案件。
  下属们反应十分热烈,纷纷表示一定要协助领导搞好工作。徐阶非常之高兴。
  第二天,所有官员都按时报到,然而徐阶惊奇地发现,这帮人虽然坐在了办公室里,却只是一心一意地磨洋工,出工不出力,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徐阶终于明白了,眼前的这群看似亲切的部下,整日笑脸相迎,呼前拥后,背地里却搞非暴力不合作,推三阻四,其实只为一个目的——把自己赶走。
  徐阶愤怒了,他言辞训斥了几个怠工的官员,却没有想到,这些人的脾气比他还大,当场就顶了他几句,之后索性不来了。
  烂摊子丢给你,看你一个人怎么办!
  徐阶握紧了拳头,他知道指望不上这些人了,但问题摆在眼前,一个人怎么办呢?
  其实很多事一个人也是可以办的,只要你有足够的决心。
  徐阶打开了尘封的卷宗,开始逐件审查整理案件,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没有助手、没有朋友,在孤灯下艰难地工作,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他最终完成了这件看似无法完成的任务。
  该判的判了,该放的放了,什么千古奇冤、罪大恶极的也都处理了。这个世界第一次彻底清静了。
  地头蛇们跌破了眼镜,他们想不到,这个看上去白白净净的外地人竟然如此骠悍,可他们更想不到的是,这并不是事情的终结。
  在不久之后,徐阶突然下令逮捕了几个法司衙门的官员——那几位非暴力不合作行动的领导人,罪名是贪污受贿,以他们的那些烂底,这类证据实在并不难找。于是分流的分流,下岗的下岗。
  从此没有人再敢和徐阶作对,因为他们已经认识到,在这个文弱书生的身体里,蕴藏着极为可怕的力量。
  在很多记载中,这个故事常常被引用,以说明徐阶的良好的工作态度,并体现了其全心全意为百姓服务的思想境界等等等等。
  其实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在这层光环的下面,隐藏着徐阶性格的另一面——先隐而后发,俗语又叫秋后算账,或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而二十年后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也明确地告诉了我们,在这位斯文读书人的心中,始终铭刻着这样一个人生信条——有仇必报。
  不久之后,徐阶的名声就随着这件事情传遍了延平,喜欢他的人很多,恨他的人也不少。几位被他下岗分流的人还找来了当地的黑社会,扬言要给他放点血。
  于是有人找到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已经不是京官了,在这小地方捞点外快,混日子就行,何必那么认真呢?
  徐阶的回答是这样的:
  “我虽官小,却有职责在身,一日不敢懈怠。此地虽偏,亦可励精图治!”
  说得好,说得好,可是励精图治的徐阶先生,你很快就会遇到一个真正的麻烦,而这个麻烦,是你无法解决的。
  事情是这样的,延平一带虽然穷,却还有个天然优势——产矿。这矿出产的东西也比较特别——银。
  当年那个时候,银矿的地位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印钞厂,只要能挖出来,就能用出去,还不用担心通货膨胀问题。
  延平是个民风骠悍的地方,所谓民风骠悍,通俗点讲就是不读书、敢闹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吃白不吃。
  于是各地未经生产安全部门批准的小银窑纷纷开张,四处刨坑挖洞,还勾结地方黑社会,称霸一方,鱼肉百姓。
  刚刚断完冤案的徐阶意气风发,他准备再显身手,彻底解决这帮为害百姓的人渣。但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虽然三令五申,反复清查,情况却丝毫没有好转。官员们依然喝茶聊天,恶霸们依然盗挖银两。
  徐阶并不是个天真的人,他十分清楚,官员们之所以采取这样的态度,是因为在那些被盗掘的银子中,必定有属于他们的一份。
  官匪勾结,蛇鼠一窝,没有人肯执行他的命令。这一次,徐阶真的无计可施了,文件可以自己看,案件也可以自己审,但是要他手提钢刀、深入虎穴剿匪,这玩笑就开得太大了。
  最初,在徐阶看来,这只是一件他必须解决的治安案件,但他没有想到,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将成为他一生的转折点。
  时间一天天过去,事情却毫无进展,在逐日的等待中,徐阶开始疑惑了。
  即使在被张璁恶整,皇帝训斥的时候,徐阶也从未畏惧过,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的,是站得住脚的,但是现在他似乎有点心虚了。
  二十多年以来,虽然饱经风雨,但徐阶始终是一个十分自信的人,他相信自己学到的四书五经,相信自己听到的圣贤之言,那些历史上的名臣名相和他们的不朽功绩一直都是他学习的榜样。徐阶曾经坚定地认为,只要信守圣人的教诲,遵循礼仪廉耻,必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可是现在出问题了,徐阶惊奇地发现,雷厉风行、刚正不阿,在现实中失去了作用,至少在现在这件事情上,一点作用也没有。
  而他的属下们并没有相同的道德觉悟,也不打算培养类似的品德,他们并不理会徐阶的苦心,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等待着徐阶的离去,然后继续获取他们的利益。
  徐阶想不通,他忿忿不平了,他出离愤怒了,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它不是书中所记载的那个太平盛世,更不是人心向善的桃花源,这是一个丑陋的世界,所有的人最为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利益得失。
  所谓舍身取义,所谓心怀天下,在他那些贪婪的下属心中,统统归结为两个字——放屁。
  绝望的情绪弥漫在徐阶的心中,他突然发现,自己二十多年所信奉的圣人之道、处事原则原来竟然毫无用处,连福建延平府的几个奸吏恶霸都解决不了,治理天下、青史留名?真是笑话!
  徐阶终于遇到了他人生中的最大危机——信仰的危机,多年所学已然无用,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相信?可以坚持!?
  然而他最终没有放弃,因为他还有第二个选择——良知之学,知行合一。
  我的一位哲学系毕业的好朋友曾经这样对我说:大学里不应该开设哲学本科专业,因为学生不懂。
  这是一句至理名言,作为这个世界上最为高深的智慧,哲学是无数天才一生思考、生活的结晶,他们吃过许多亏,受过许多苦,才最终将其浓缩为书本上的短短数言。
  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是不会懂得这些的,他们太天真,太幼稚,他们或许能够在考试中得到一百分,却不可能真正了解其中的含义。所以他们虽然手握真理,却无法使用,满怀热情地踏入社会,却被撞得头破血流。
  徐阶大致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也不懂,虽然他了解心学的所有内容,却并不知道该怎样去做。至于六年前聂豹告诉他的那四个字,则更是不得要领。
  什么是知行合一?答:就是知与行的合一。评:废话。
  徐阶反复思考着这四个字,却始终摸不着头脑,聂豹说话时那郑重肃穆的表情依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肯定这位先生不是在拿他开涮。
  但问题是他怎么都看不出这四个字有什么作用,难道像念咒一样把它念出来,矿霸们就能落荒而逃,官员们就会老实办事?所谓良知之学,所谓光明之学,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中,又有何用处?
  于茫茫黑暗之中,光明何处去寻?!
  百思不得其解的徐阶沉默了,在官员们的冷眼旁观和冷嘲热讽中,他开始了漫长的思考。
  在痛苦的思索中,他终于发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根本的错误,他坚守二十余年的信念和原则是存在很大问题的。这套传统道德体系或许是对的,却并无用处。真正决定大多数人行为的,是另一样东西。
  只要找到这样东西,就能解决所有的难题。于是徐阶决定,否定自己所有的过往,把一切推倒重来,去找到那样东西。
  说教没有用,礼仪廉耻没有用,忠孝节义也没有用,这玩意除了让人昏昏欲睡外,并没有任何作用。
  在剥除这个丑恶世界的所有伪装之后,徐阶终于找到了最后的答案——利益。
  胸怀天下、舍生取义的绝对道德确实是存在的,可惜的是这玩意太高级,付出的代价太高,从古自今,除了个别先进分子外,大多数人都不愿消费。
  利益,只有充足的利益,才有驱动人们的魔力,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极其的残酷,却异常的真实。
  在这个残酷的现实面前,徐阶终于明白了知行合一的真意,无论有多么伟大正直的理想,要实现它,还必须懂得两个字——变通。只有变通,只有切合实际的行动,才能适应这个变化万千的世界。
  于是在醒悟的那一天,徐阶丢弃了他曾信奉几十年的文字和理念,面对那些肆无忌惮的矿霸贪官,作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决定。
  不久之后,徐阶的随从们惊奇地发现,几乎在一夜之间,那些霸占银矿的地方黑社会突然退隐江湖,老老实实地回了家。
  在纳闷和兴奋的情绪交织中,他们向徐阶通报了这个好消息,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徐阶并没有丝毫的惊讶和喜悦,似乎这早在他预料之中。
  而事实确实如此。
  几天前,徐阶带领着几个亲信,来到了银矿的所在地,他没有去那里的官衙,而是找到了另一群人——当地的里长。
  当然,这些所谓的里长并不是什么善类,盗矿的好处自然也有他们的一份,就在他们不知这位大人来意、惶恐不安的时候,徐阶亮出了底牌:铲除那些矿霸,我将给你们更大的利益。
  于是一切都解决了,这些以往雷打不动的人突然焕发了生机,他们立刻动员起来,发动各村各户,连夜把参与盗矿的人抓了起来,刻不容缓。
  在徐阶的政策影响下,各地各村纷纷效仿,兴起了打击矿盗的高潮,对这种特殊的群众运动,当地官员个个目瞪口呆,束手无策。矿盗干不下去,只好走人,危害当地十余年的祸患就此解除。
  徐阶终于成功了,他没有死守所谓的绝对道德,用利益打倒了利益。但当他将所有内情坦诚相告的时候,一位随从却十分不以为然,愤然而起,指责徐阶的处理方式是耍滑头,搞妥协。
  “是的,这是妥协,”徐阶平静地回答道,“但我赢了。”
  经历了艰辛的历练,徐阶终于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也彻底领悟了心学的含义和聂豹留给他的那个秘诀。
  “知行合一,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徐阶注视着当年他来时的方向,作出了这个自信的回答。
  嘉靖十三年(1534),徐阶终于熬出了头,他因政绩优秀,被提任为湖广黄州(今湖北黄冈)同知,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还没来得及赴任,就又得到消息——他再次被提升,改任浙江学政。
  在浙江干了三年教育工作后,徐阶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二次转机,这一次他的职位是江西按察副使。
  作为江西的高级官员,徐阶再也不用每天爬山沟、深夜翻档案了。
  但是麻烦还是找到了他的门上。
  一天,他家的门卫突然前来通报,说有一个人想见他,徐阶还以为有何冤情,便同意了。
  可是这位仁兄进来之后,即不哭也不闹,却直截了当地向徐阶表示,自己积极肯干,要求进步,通俗点说,就是升官。
  徐阶笑了,他从未见过如此莫名其妙的人,你说升官就升官?凭什么?可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这位找上门来的人说出了他如此自信的理由:
  我是夏首辅的亲戚。
  这实在是个很合理的理由,也十分正常,提拔夏言的亲戚,夏言自然也会提拔自己,公平交易,符合市场规律。而已经学会变通的徐阶似乎没有理由拒绝。
  然而他拒绝了,留下一句话后,他把这个人赶出了家门。
  “我到此为官,是来管束你们(尔曹属我诲),不是滥用职权,谋求晋升的!”
  这位仁兄灰头土脸地走了,自然不肯干休,马上给夏言写信痛骂徐阶,还四处扬言,要给徐阶好看。
  徐阶听到了风声,却一点都不以为意,不理不睬,只当是没听见。
  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事件,经历磨难,懂得变通的徐阶已然成为了一个熟悉官场规则的人,他很清楚,讨好夏言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但他却坚定地回绝了。
  在很早以前,徐阶曾决心做一个正直的人,匡扶社稷,为国尽忠,许多年过去了,他受到过无数打击、经历了很多痛苦,却从未背叛过自己的初衷。
  事实证明,他始终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嘉靖十八年(1539),坚持原则的徐阶遇上了坚持原则的夏言,于是他又一次得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在外历练八年之后,他即将踏上回京的道路。
  一般来说,大兴土木搞工程是当官拿回扣发财的不二法门,所以凡有修理河道、建筑粮仓之类的项目,各级官员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而徐阶大概是唯一的例外。
  但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却也出人意料地提出了一个类似的要求——修建一个祠堂。
  祠堂一般都是用来纪念某人的,可让经办官员惊讶的是,徐阶所要纪念的这个人,既不是他的朋友,更不是他的亲属,事实上,他根本没有见过这个人。
  “此人是我的老师。”徐阶这样回答旁人的疑问。
  于是在王守仁祠堂建成的那天,徐阶亲自到访,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他整肃衣冠,向这位伟大的先辈跪拜行礼:
  “我曾随文蔚(聂豹字文蔚)公习阁下之道,磨砺十年方有所悟,虽未能相见,实为再传弟子,师恩无以为报,唯牢记良知之学,报国济民,匡扶正道,誓死不忘!”
  拜别了这位素未谋面的导师,徐阶踏上了返京之路。
  近十年的磨砺与历练,那个不谙世事的青年翰林,已然变成了一个工于心计,老谋深算的官场老手。
  但这并不是徐阶的唯一收获,更重要的是,他终于领悟了所谓光明之学的真意。
  领教了黑暗中的挣扎、沉浮,天真幼稚的徐阶终于回到了真实的世界——一个丑恶现实的社会,但耐人寻味的是,那门追求光明的奇特心学正是诞生于在这黑暗的世界中,倔强地闪耀着自己的光芒。而创立者王守仁先生一生饱经风雨坎坷,却怀着一颗光明之心死去。
  因为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纵使执着、纵使顽强,却依然是软弱的。他们并不明白,在这世上,很多事情你可以不理解,却必须接受。
  只有真正了解这个世界的丑陋与污浊,被现实打击,被痛苦折磨,遍体鳞伤、无所遁形,却从未放弃对光明的追寻,依然微笑着,坚定前行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不经历黑暗的人,是无法懂得光明的。
  背负着黑暗活下去吧,徐阶,坚持下去,你会找到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