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08

明朝那些事儿 (当年明月) 21

by 当年明月

  第二十章 为了忘却的纪念
  【牺牲】
  在不安与等待中,十八日的夜晚到来。
  此时的岛津义弘站在旗舰上,信心十足地向着目的地挺进。之前的泗川之战,虽然他只是侥幸捡个便宜,但毕竟是胜了,又被人捧为名将,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之所以跑来救小西行长,倒不是他俩关系多好,无非是二杆子精神大爆发,别人不干,他偏干。
  此外,他已认定,明军围困小西行长,必然放松外围的戒备,更想不到日军去而复返,此时进攻,必能一举击溃明军。
  在这个世界上,笨人的第一特征,就是自认为聪明。
  事实印证了岛津义弘的猜想,明军以往严加防范的露梁海峡,竟然毫无动静,由一万五千余人组成的日军舰队,就此大摇大摆地开了进去。
  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没能领到回航的船票。
  日军的舰队规模很大,共有六百多条船,队列很长,当后军仍在陆续前进之时,前军的岛津义弘已依稀看到了前方的猫岛。
  但他永远不可能到达那里了,因为当最后一条船进入露梁海口的时候,等待已久的邓子龙发动了攻击。
  邓子龙手下的这三千兵,大多是浙江人,跟随他从浙江前来此地,虽然名不见经传,却绝非寻常。在五十多年前,这支队伍有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字——俞家军。
  在当年那场艰苦卓绝的抗倭之战中,两位大明名将分别创建了专属于自己的军队:戚家军,以及俞家军。
  俞大猷熟悉海战,是唯一堪与徐海对敌的明朝海军将领。而他所创建的俞家军,大都从渔民中选取,熟悉水性和流向,善于驾船,并经过严格训练,多次与倭寇海盗交战,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堪称明朝最精锐的水军。
  经过五十年的淬炼与更替,他们来到了朝鲜,露梁海。
  接到进攻命令后,邓子龙部从埋伏处突然驶出,将日军归路堵死,并以十只战船为一组,向日军舰队发起多点突袭。
  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由于日军队列过长,而且毫无防备,转瞬之间,后部上百条战船已被切成几段,虽然日军人数占优,却陷入明军分割包围,动弹不得。
  包围圈内的日军一片慌乱,他们纷纷拿起武器,准备和跳上船的明军肉搏,然而明军战舰却丝毫不动,保持着诡异的平静。
  日军的疑问没有持续太久,便听到了答案——可怕的轰鸣声。
  明军的第二波攻击开始,不用跳帮,不用肉搏,因为在邓子龙的战舰上,装备着一种武器——虎蹲炮。这是一种大型火炮,射程可达半里,虽然威力一般,炮弹飞个几百米就得掉水里,但近距离内打日军的铁皮木头船,还是绰绰有余。
  就这样,在炮轰、哀嚎、和惨叫声中,日舰队后军损失惨重,基本丧失了作战能力。
  当炮声响起的时候,前军的岛津义弘立即意识到,中埋伏了。
  但很快,他就显示出了惊人的镇定与沉着,并做出了正确的判断——继续前进。
  后军已经深陷重围,敌军兵力不清,所以目前唯一的方法,就是攻击向前,与顺天的小西行长会师。只有这样,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在岛津义弘的指挥下,日军舰队抛弃了后军,不顾一切地向前挺进。
  然而,他们没能走多远。
  当岛津义弘军刚刚冲出露梁海时,便遭受了第二次致命的打击——李舜臣出现了。
  被冷落三年后,李舜臣终于再次成为了水军统领,当他于三个月前上任时,迎接他的,却只有两千多老弱残兵和一些破烂的船只,因为他的前任元均在战死的同时,还带走了许多水军舰船作为陪葬。
  此时,明朝水军尚未到来,日军主帅藤堂高虎率领舰队横扫朝鲜海峡,无人可挡,而李舜臣,什么都没有。
  九月十五日,藤堂高虎率四百余条战舰,闯入鸣梁海峡。
  李舜臣得知消息后,即刻率少量龟船出战,确切地说,是十二条。这已经是他的全部家当。
  四百对十二,于是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虽然李舜臣是少有的水军天才,此战也必败无疑,除非奇迹发生。
  但事实告诉我们,奇迹,正是由天才创造的。
  战役结局证明,藤堂高虎的水军技术,也就能对付元均这类的废物,经过激战,李舜臣轻松获胜,并击沉四十余艘敌舰,歼灭日水军三千余人,日军将领波多信时被击毙,藤堂高虎身负重伤,差点被生擒,日军大败,史称鸣梁海之战。
  对李舜臣而言,这不过光荣的开始,而露梁海,将是传奇的结束。
  当日军舰队出现在视野之中时,他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攻击令。
  此时,岛津义弘的心中正充满期待,他已经看见了前方的猫岛,如此靠近,如此清晰,只要跨过此地,胜利仍将属于自己。
  然后,他就听见了炮声,从他的侧面。
  在战场上,军队的侧翼是极其脆弱的。一旦被敌方袭击,很容易被拦腰截断,失去战斗能力,其作用类似于打群架时被人脑后拍砖,是非常要命的一招。
  很明显,龟船比砖头厉害得多。在李舜臣的统一指挥下,这些铁甲乌龟直插日军舰群,几乎不讲任何战术,肆无忌惮地乱打乱撞。在这突然的打击下,日军指挥系统被彻底搅乱,混作一团,落海丧生者不计其数。
  然而,就在这最为混乱的时刻,岛津义弘却并没有慌乱。
  作为一位优秀的指挥官,他保持了清醒的意识,在攻击发起的那一刻,他已然确定,敌人来自侧翼。
  而他的前方,仍然是一片坦途,很明显,明军并未在此设防。
  那就继续前进吧,只要到达顺天,一切都将结束。
  按照之前的计划,当邓子龙的第一声炮声响起时,陈璘启航出击。
  出于隐蔽的需要,陈璘的军队驻扎在竹岛,这里离露梁海较远,需要行驶一段,才能到达会战地点。
  而在此之前,岛津义弘将有足够的时间通过空虚的猫岛海域,成功登陆顺天。
  然而陈璘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那看似无人防守的猫岛,是岛津义弘绝对无法逾越的。
  拼死前行的日军舰队终于进入了猫岛海域,然而就在此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在一片宁静之中,位列前列的三艘战舰突然发出巨响!船只受创起火,两艘被重伤,一艘沉没。
  没有敌船,没有炮火,似乎也不是自爆,看着空无一人的水域,岛津义弘第一次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怀疑——有鬼不成?!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时刻,在那片看似平静的海面下,一种可怕的武器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它的名字,叫做水雷。
  明代水雷,是以木箱为外壳,中间放置火药,根据海水浮力,填充重量不等的重物,以固定其位置,并保持漂浮于海面之下,以便隐蔽及定位。
  当然了,关于这东西,我也就了解这么多。相关细节,如引爆及防水问题本人一概不知,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玩意确实能响,能用。
  陈璘的自信,正是来源于此。
  岛津义弘却依然是满脑浆糊,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地方,如果继续前进,就有全军覆灭的危险,于是他下令,停止前进。
  前行已无可能,绝望的日军只得掉头,向身后那个可怕的敌人发起最后的冲锋。
  敌人的回归让李舜臣十分兴奋,他知道,最后的决战即将开始。
  在乱军之中,李舜臣亲自擂鼓,率旗舰冲向日军舰群,这一刻,他已盼望了已久。
  此时日军虽受重创,但主力尚存,李舜臣竟然孤军冲入敌阵,应该说,他很勇敢。但勇敢的另一个解释,就是愚蠢。
  估计是打藤堂高虎之类的废物上了瘾,李舜臣压根就没把日军放在眼里,一路冲进了日军中军。然而岛津义弘用实际行动证明,作为日本二杆子的优秀代表,他并不白给。
  很快,身经百战的岛津水军便理清了头绪,组织五十余条战船,将李舜臣的旗舰围得严严实实,不断用火枪弓箭射击,虽然龟船十分坚固,也实在扛不住这么个打法,船身多处起火,形势不妙。
  眼看李舜臣就要落海喂鱼,陈璘赶到了。
  我确信,这两个人之间的交情是很铁的,因为发现李舜臣被围之后,陈璘不等部队列阵,便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而此时他的身边,仅有四条战舰。
  于是,他也被围住了。
  此时,已是十九日清晨。
  无论岛津义弘、陈璘、或是李舜臣,都没有料到,战局竟会如此复杂:明朝联军围住了日军,日军却又围住了明朝两军主帅,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而第一个理出头绪的人,是岛津义弘。
  在他的统一调配下,日军开始集中兵力,围攻陈璘和李舜臣的旗舰。
  陈璘的处境比李舜臣还要惨,因为他的旗舰不是龟船,也没有铁刺铁钩,几名敢玩命的日军趁人不备,拼死跳了上来,抽刀直奔陈璘而去。
  事发突然,船上的所有人目瞪口呆,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关键时刻,陈璘的儿子陈九经出场了。
  这位仁兄很是生猛,拼死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刀,被砍得鲜血淋漓,巍然不动(血淋漓,犹不动)。
  明军护卫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把那几名日军乱刀砍死。
  惊出一头冷汗的陈璘没有丝毫喜悦,他很清楚,日军包围圈越来越小,跳上来的人会越来越多,援兵到来之前,如果不玩一招狠的,下个被砍死的,必定是自己。
  沉吟片刻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很快,奇特的景象出现了,逐渐靠拢的日军惊奇地发现,陈璘的旗舰上竟然看不到任何士兵!船上空空荡荡,无人活动,十分之安静。
  这是十分诡异的一幕,但在头脑简单的日军士兵看来,答案十分简单:陈璘船上的人,已经全部阵亡。
  于是他们毫无顾忌,纷纷跳了上去。
  然而他们终究看到了明军,在即将着陆的时候。
  其实明军一直都在,只不过他们趴在了甲板上。
  为了给日军一个深刻的印象和教训,陈璘命令:所有明军一律伏身,并用盾牌盖住自己(挨牌而伏),手持长枪,仰视上方,当看见从天而降的人时,立即对准目标——出枪。
  伴随着凄厉惨叫声,无数士兵被扎成了人串,这一血腥的场景彻底吓住了日军,无人再敢靠近。
  趁此机会,圈外的部分明军战舰冲了进来,与陈璘会师,企图攻破包围圈,但日军十分顽固,死战不退,双方陷入僵持状态。
  然而,就在这战斗最为激烈的时刻,陈璘的船上突然响起了鸣金声。
  在日军思维中,鸣金,就是不准备打了,可如今大家都在海上,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收兵回营这一说,您现在鸣金,算怎么回事?
  而明军战船在收到这一信号后,却极为一致地停止了攻击,日军不明就里,加上之前吃过大亏,也不敢动,平静又一次降临了战场。
  这正是陈璘所期盼的,因为这一次,他并没有故弄玄虚,之所以鸣金,只因为他需要时间,去准备另一样秘密武器。
  他得到了足够的时间。
  随即,日军看到了另一幕奇景,无数后部带火的竹筒自明军舰上呼啸而出,重重地击打在自己的船上,所到之处爆炸起火,浓烟四起,日军舰队陷入一片火海。
  这种武器的名字,叫做火龙出水。
  虽然许多年后,面对拿火枪的英军,手持长矛,目光呆滞的清军几乎毫无抵抗之力,但很多人并不知道,几百年前的明军,却有着先进的思维、创意,以及登峰造极的火器。
  火龙出水,就是明代军事工业最为优秀的杰作。
  该武器由竹筒或木筒制成,中间填充火药弹丸,后部装有火药引信,射程可达两百步,专门攻击对方舰船,是明军水战的专用武器。点燃后尾部带火,在水上滑翔,故称为火龙出水。这也是人类军事史上最早的舰对舰导弹雏形。
  什么新玩意都好,反正日军是经不起折腾了,陈璘和李舜臣趁机突围,开始组织追击。
  至此,战场的主动权已完全操控在陈璘手中,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他的意料。
  在猫岛设下水雷,在观音浦安置伏兵,正如陈璘计划的那样,日军的所有去路被一一切断,与顺天敌人会师的梦想也彻底破灭,然而他依然疏漏了一点:失败后的敌人,将只有一个选择——撤退。
  而撤退的唯一通道,是露梁海。
  此时防守露梁海的,是邓子龙,他的手下,只有三千人。
  岛津义弘已无任何幻想,他明白自己落入了圈套,此刻唯一的奢望,就是逃离此处。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诠释了穷寇莫追这个成语。遭受重创的日军舰队再次聚拢,不顾一切地向堵截他们去路的邓子龙水师发动了近乎疯狂的进攻。
  明军毕竟人少,在日军的拼死攻击下,防线渐渐不支,行将崩溃。
  关键时刻,邓子龙出现了。
  他虽然年过七十,却依然挺身而出,率领自己的旗舰,不顾一切地冲入日军船阵,因为这是唯一能够阻拦日军、争取时间的方法。
  邓子龙的战舰成功地吸引了日军的注意,在数十艘日舰的围攻下,邓子龙的船只很快起火燃烧,部下随即请示,希望邓子龙放弃此船,转乘小艇,暂避他处。
  然而邓子龙回答:
  “此船即我所守之土,誓死不退!”
  然后,他整装正容,在那艘燃烧的战舰上,坚持到人生的最后一刻。
  坚守自己的岗位,无论何时、何地。在他看来,这是他应尽的职责。
  从军四十余年,一贯如此。
  【怀念(终结的决断)】
  邓子龙战死了,他用自己的生命挡住了日军的退路。
  在岛津义弘看来,失去将领的明军很快就会被击溃,并乖乖地让开道路。
  但是他错了。
  此时的明军已不再需要指挥,当他们亲眼目睹那悲壮的一幕,怒火被彻底引燃之时,勇气和愤怒已经成为了最为伟大的统帅。
  在复仇火焰的驱使下,邓子龙的浙兵发动了潮水般的逆袭,日军节节败退,被赶回了露梁海内。
  在那里,他们又遇见了分别不久的老朋友:陈璘和李舜臣。
  这下热闹了,陈璘军、李舜臣军,再加上退进来的岛津军和追击的邓子龙军,露梁海里布满战舰,可谓是人满为患。
  岛津义弘军的末日终于来临,等候已久的陈璘和李舜臣对日舰发动了最后进攻,数百门舰炮猛烈轰鸣,无数日军不是被炮弹当场炸死,就是跳海当饲料。在刺鼻的硫磺和血腥味中,伴随着燃烧的烈焰,蓝色的露梁海一片赤红。
  这就是曾经横行海上,骁勇善战的岛津水军的最后一幕,也是古往今来侵略者的必然结局。
  绝望的日军开始了最后的反扑,但已于事无补,在大炮的轰鸣声中,他们都将前往同一个世界。
  然而就在最终胜利的时刻即将到来的时候,一个意外发生了。
  在战斗中,李舜臣又一次身先士卒,考虑到之前他只有十二条破船就敢打日军四百条战舰,而今正值痛打落水狗,不表现一把实在说不过去。
  但就在他奋勇冲击的时候,一颗子弹飞来,击中了他的胸膛。
  这是一件极为匪夷所思的事情,此时明朝联军占尽先机,日军已是强弩之末,一盘散沙,打一枪就得换个地方,基本属于任人宰割型,行将崩溃。
  敌军已被包围,兵力武器占优,士气十分振奋,残敌不堪一击,这就是当时的战况,且李舜臣乘坐龟船,四周都有铁甲包裹,射击空隙有限,说难听点,就算站出去让人打,都未必能被击中。
  然而李舜臣还是中弹了。
  在这世上,有些事情是说不准的,比如二战时的苏军大将瓦杜丁,自出道以来身经百战,什么恶仗、硬仗、找死仗都打过。斯大林格勒挺过来了,库尔斯克打赢了,追得德军名将曼斯坦因到处跑,如此猛人,竟然在战役结束,到地方检查工作的时候,遇上了一帮土匪,腿上挨了一冷枪。按说伤也不重,偏偏就没抢救过来,就这么死了。
  李舜臣的情况大致如此。
  啥也别说了,总之一句话,这就是命。
  身负重伤的李舜臣明白,他的使命即将结束,但这场战役并未终结。
  于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对身边的部将李莞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我就要死了,但现在战况紧急,不要透露我的死讯,请你接替我的位置,以我的名义,继续战斗下去。”
  这也是他的最后遗言。
  在战场上,唯一的衡量标准就是胜负,因为只有胜利者的故事,才能流传下来。
  所以李舜臣依然是幸运的,他虽没能看到胜利的来临,但他的一切都将作为胜利者的传奇传扬万世,正如他所写过的那首诗句:
  〖全节终须报,成功岂可知?
  平生心已定,此外有何辞!〗
  节已报,心已定,便已成功,再有何辞?
  伴随着李舜臣的逝去,日军迎来了自己的最后命运,在明朝联军的全力猛攻下,战斗变成了屠杀,日方四百余艘战舰被击沉,一万余人阵亡,日军惨败。
  但要说日军毫无亮点,那也是不客观的。要特别提出表扬的,就是岛津义弘同志,他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逃跑本领可谓举世无双,在抛下无数垫背、送死的同胞后,他终于逃了出去,虽然此时他的身边,只剩下了几十余条破船和几百名士兵。
  万历二十六年(1598)十一月十九日中午,历时一天半的露梁海大战正式结束,日军精锐第五军全军覆没,史称露梁海大捷。
  露梁海大捷后,翘首期盼的小西行长部终于彻底崩溃,纷纷化整为零,四散奔逃,小西行长不落人后,率残部趁明军不备,乘船偷渡出海,经过千辛万苦逃回日本,余部大部被歼。
  至此,抗倭援朝战争正式结束,此战历时七年,最终,以中国军队的彻底胜利,以及日本军队的彻底失败而告终。
  七年前,那杯由邪恶与野心酿成的苦酒,最终浇到丰臣秀吉的坟头上。
  活该,死了也该。
  正义终究战胜了邪恶,无论此时,或是三百四十年后,历史都用事实告诉了我们相同的道理:
  无论何时何地,总会有那么几个不安分的侵略者,他们或许残暴,或许强大,或许看似不可战胜,但终将被埋葬。
  战争结束了,胜利也好,失败也罢,参战的主角们都有了各自的结局。
  两年后(1600),超级“忍者”德川家康终于发作,集结兵力,准备欺负丰臣秀吉的孤儿寡妇,死硬派小西行长当即联同石田三成等人,组成西军,出兵迎战。
  但滑稽的是,出于对小西行长、石田三成的极度憎恨,作为丰臣秀吉的铁杆亲信,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人当机立断,放下与德川家康之间的敌我矛盾,毅然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内部矛盾中去,加入东军,跟小西行长玩命。
  而最搞笑的,莫过于岛津义弘,此人和丰臣秀吉关系本就不好,开战之初是德川家康的人,并奉命去帮助守城。结果城里的人未接通报,以为他是敌人派来忽悠的,不但没有开门,还对他放了几枪。
  换了别人,无非是回去找德川家康告一状,之后该干嘛还干嘛,可这位就不同了,二杆子精神再起,操着家伙连夜投小西行长去也。
  经过你来我往数个回合,这一大帮子人终于在日本关原碰上了,展开死磕,经过一天战斗,西军败退,小西行长战败后逃走,后又被擒获斩首,岛津义弘还是一如既往地跑了路,后来托人求情捡了一条命。
  丰臣秀吉创立的事业就此完结。
  但历史的惩罚并未结束,十五年后(1615),战火再起,在大阪夏季战役中,德川家康攻克了丰臣家的最后据点大阪城,丰臣秀吉的老婆孩子都死在城里,丰臣家族灭亡,断子绝孙。
  我不是报应论者,但这一次,我信。
  此后,德川家康统一日本,并建立了著名的德川幕府,他着力与明朝恢复友好关系,发展经济,颇有建树。
  朝鲜失去了李舜臣,却迎来了和平,回复了平静的生活,为纪念那些为了朝鲜人民的安宁和自由而牺牲的明军将士,朝鲜政府修建了大报坛,每年祭祀,以表示对明朝仗义相助的感激,并提醒后辈不忘报恩。
  现在,大报坛已经消失了,为什么消失,我不知道。
  明朝的大军得胜归来,万历并没有亏待他们,将领之中,麻贵升任右都督,陈璘和刘綎也升了官。
  当兵的也没白干,为表彰群众,据说万历从国库里拨出了八万两白银,作为对士兵的封赏,当然,具体到每个人的头上,一层扒一层,外加还有陈璘这样的领导,能分到多少,那就不好说了。但无论如何,也算够意思了。
  虽然在七年之中,曾有过无数的曲折,遇上许多的困难,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因为打赢了。
  所谓正义、邪恶、侵略、暴行,大多时候都是毫无意义的胡扯,衡量战争的唯一且永远的准则,就是胜利,或失败。
  用黑暗的暴力维护了光明的正义,这正是明朝创立的不朽功勋。
  这场战争的最后结局大致如此,十分清楚,但有趣的是,几百年后,历史对于这场战争的评价,却十分之不清楚。
  具体说来是这样的:日本的史料表示,这是一场延续了战国光荣以及名将光辉的战争,虽然未必光彩(这一点,他们是承认的)。
  朝鲜(韩国)的史料则认为,这场战争之所以胜利,主要是因为李舜臣和朝鲜义军(无奈,政府军的表现实在太差),至于其他方面的因素,当然是有的,但似乎也是比较次要的。
  而明朝方面……,基本没什么动静。
  现象是奇怪的,但原因是简单的,因为在明朝看来,这场战争,压根就不是什么大事。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所谓的抗倭援朝战争,在史学界实在不算个啥,也没听说哪位专家靠研究这事出了名,即使在明代,它也只是万历三大征的一部分而已,史料也不算多,除了《万历三大征考》还算是马马虎虎外,许多细节只能从日本和朝鲜史料中找。
  说起来,也只能怪我国地大物博,什么事都有,什么人都出,就规模而言,这场战争确实不值一提,打了七年,从头到尾,明军的总人数不过四万左右,直到最后一年,才勉强增兵至八万,且打两个月就收了场,架势并不算大。
  而日本为了打这场仗,什么名将精兵之类的老本全都押上去了,十几万人拉到朝鲜,死光了再填,打到后来,国内农民不够,竟然四处抓朝鲜人回去种田,实在是顶不住了。
  朝鲜更不用说,被打得束手无策,奄奄一息,差点被人给灭了,国王都准备外出避难,苦难深重,自然印象深刻。
  相比而言,日本是拼了老命,朝鲜是差点没命,而明朝却全然没有玩命的架势,派几万人出国,军费粮食自己掏腰包,就把日本办挺了,事后连战争赔款都没要(估计日本也没钱给)。
  什么叫强大?这就叫强大。
  在进行这场战争的同时,明朝还调兵十余万,围剿四川方向的杨应龙叛乱,在万历同志看来,这位叫杨应龙的土财主(土司),比丰臣秀吉的威胁更大。
  基于以上理由,在宣传方面,明朝也是相当落后。战争结束后,在日本,明明表现不咋样的加藤清正、岛津义弘都被捧上了天,所谓“虎加藤”、“鬼石曼子”一波接一波的吹,从没消停过。
  朝鲜方面,货真价实的李舜臣自不必说,死后被封公爵,几百年下来,能加的荣誉都加了,成为了家喻户晓的民族英雄。
  至于明朝,对相关人员的处理,大致是这样的:
  战后,刘綎、陈璘任职都督同知(从一品),算是升了半级。当然,也不是白升的,几个月后,这二位仁兄就被调去四川播州的穷山恶水,因为在那里,还有个杨应龙等着他们去收拾。
  英勇献身的邓子龙也得到了封赏,他被追赐为都督佥事(从二品),并得到了一个世袭职位,给儿子找了个铁饭碗。
  仅此而已。
  但和李如松比起来,以上的几位就算不错了。这位仁兄智勇双全、能征善战,几乎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朝鲜战局,是朝鲜战争中最为杰出的军事天才。
  可这位盖世英雄,死后不但没人捧,还差点被口水淹死第二遍。
  说到底,都是言官惹的祸。
  明代是一个开明的朝代,言官可以任意发言,批评皇帝,弹劾大臣,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民主。
  可是民主过了头,就有问题了,发展到万历年间,言官们已经是无所不骂,坏人要骂,好人也要骂,不干事的要骂,干事的也要骂,且职位越高,权力越大,骂得就越响。
  而李成梁十分符合这个条件,这位兄弟镇守边界数十年,权大势大,是最好的目标,外加他亏空贪污之类的事情也没少干,下台之后自然不招人待见,弹章堆得和山一样高,说什么的都有。
  李如松自然也未能幸免,加上他在朝鲜风光一时,功勋卓著,就成了连带打击对象。最恶心人的是御史丁应泰,不但攻击他本人,连他的战绩也要骂,说平壤战役是小胜,日军死伤极少,碧蹄馆之战是大败,明军死伤极多。
  这还不算,他居然检举朝鲜与日本串通,说李如松也有通倭嫌疑。
  要按照他的说法和算法,明军的士兵估计都是死后从坟里刨出来的(一共也就四、五万人),日军都是拿白鸽的和平使者(死伤不多,就是要逃)。李如松应该算是双面间谍,明明和日军勾结,偏偏还把日军赶跑了。
  这人不但无耻,还很无聊,弹劾一封接着一封,闹到最后,连不爱搭理人的万历也忍不住了,直接给他下了个革职令让他滚蛋。
  然而,从根本上讲,封赏过少,弹劾过多的责任者并不是丁应泰,更不是万历,因为按照明朝的惯例和规定,像抗倭援朝这种规模的战役,带几万人出去打一场,封赏就这么少,弹劾就这么多,大家都习惯了。
  所以真正的原因虽然可笑,却很真实:
  对明朝而言,这实在不是个太大的事。
  既然不是什么大事,自然就没人管,自己不管别人当然也不管,加上那些无聊的言官泼脏水,修明史的清代史官照单全收,日本和朝鲜史料又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各说各话,于是,对这场战争的评价,就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争议、误解、谜团。
  然而无论大小,历史上确实存在过这样一件事情:
  四百多年前,有一群人为了摧垮贪欲和邪恶,远赴他乡,进行过一场伟大的战争,在这场惊心动魄的较量里,他们中的许多人,为此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知道这一切,知道有这样一场战争,有这样一群人,曾为了捍卫自由与正义,英勇奋战,毫无畏惧。
  为了那些无比的智慧,无畏的勇气,以及无私的牺牲。
  万历二十七年(1599)四月,征倭总兵麻贵率军凯旋归来,明神宗在午门接见了他。
  在搞完大大小小不厌其烦的程序仪式后,明神宗下旨,当众宣读大明诏书,通传天下,宣告抗倭援朝之役就此结束。
  这是一封诏书,也是一个预言,因为在这份长篇大论之中,有这样一句话:
  〖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第六卷

  朱翊钧篇
  第一章 绝顶的官僚
  在万历执政的前二十多年里,可谓是内忧不止,外患不断,他祖上留传下来的,也只能算是个烂摊子,而蒙古、宁夏、朝鲜、四川,不是叛乱就是入侵,中间连口气都不喘,军费激增,国库难支。
  可是二十年了,国家也没出什么大乱子,所有的困难,他都安然度过。
  因为前十年,他有张居正,后十年,他有申时行。
  若评选明代三百年历史中最杰出的政治家,排行榜第一名非张居正莫属。在他当政的十年里,政治得以整顿,经济得到恢复,明代头号政治家的称谓实至名归。
  但如果评选最杰出的官僚,结果就大不相同了,以张居正的实力,只能排第三。
  因为这两个行业是有区别的。
  从根本上讲,明代政治家和官僚是同一品种,大家都是在朝廷里混的,先装孙子再当爷爷,半斤对八两。但问题在于,明代政治家是理想主义者,混出来后就要干事,要实现当年的抱负。
  而明代官僚是实用主义者,先保证自己的身份地位,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混。
  所以说,明代政治家都是官僚,官僚却未必都是政治家。两个行业的技术含量和评定指标各不相同,政治家要能干,官僚要能混。
  张居正政务干得好,且老奸巨滑,工于心计,一路做到首辅,混得也还不错。但他死节不保,死后被抄全家,差点被人刨出来示众,所以只能排第三。
  明代三百年中,在这行里,真正达到登峰造极的水平,混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当属张居正的老师,徐阶。
  混迹朝廷四十多年,当过宰相培训班学员(庶吉士),骂过首辅(张璁),发配地方挂职(延平推官),好不容易回来,靠山又没了(夏言),十几年被人又踩又坑,无怨无悔,看准时机,一锤定音,搞定(严嵩)。
  上台之后,打击有威胁的人(高拱),提拔有希望的人(张居正),连皇帝也要看他的脸色,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安然回家欢度晚年,活到了八十一岁,张居正死了他都没死,如此人精,排第一是众望所归。
  而排第二的,就是张居正的亲信兼助手:申时行。
  相信很多人并不认同这个结论,因为在明代众多人物中,申时行并不是个引人瞩目的角色,但事实上,在官僚这行里,他是一位身负绝学,超级能混的绝顶高手。
  无人知晓,只因隐藏于黑暗之中。
  在成为绝顶官僚之前,申时行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具体点讲,是身世不清,父母姓甚名谁,家族何地,史料上一点儿没有,据说连户口都缺,基本属于黑户。
  申时行是一个十分谨小慎微的人,平时有记日记的习惯。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天我和谁说了话,讲了啥,他都要记下来,比如他留下的《召对录》,就是这一类型的著作。
  此外,他也喜欢写文章,并有文集流传后世。
  基于其钻牛角尖的精神,他的记载是研究明史的重要资料。然而奇怪的是,对于自己的身世,这位老兄却是只字不提。
  这是一件比较奇怪的事,而我是一个好奇的人,于是,我查了这件事。
  遗憾的是,虽然我读过很多史书,也翻了很多资料,依然没能找到史料确凿的说法。
  确凿的定论没有,不确凿的传言倒有一个,而在我看来,这个传言可以解释以上的疑问。
  据说(注意前提)嘉靖十四年时,有一位姓申的富商到苏州游玩,遇上了一位女子,两人一见钟情,便住在了一起。
  过了一段时间,女方怀孕了,并把孩子生了下来,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申时行。
  可是在当时,这个孩子不能随父亲姓申,因为申先生有老婆。
  当然了,在那万恶的旧社会,这似乎也不是什么违法行为,以申先生的家产,娶几个老婆也养得起,然而还有一个更麻烦的问题——那位女子不是一般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尼姑。
  所以,在百般无奈之下,这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被送给了别人。
  爹娘都没见过,就被别人领养,这么个身世,确实比较不幸。
  但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个别人,倒也并非普通人,而是当时的苏州知府徐尚珍。他很喜欢这个孩子,并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徐时行。
  虽然当时徐知府已离职,但在苏州干过知府,只要不是海瑞,一般都不会穷。
  所以徐时行的童年非常幸福,从小就不缺钱花,丰衣足食,家教良好。而他本人悟性也很高、天资聪慧,二十多岁就考上了举人,人生对他而言,顺利得不见一丝波澜。
  但惊涛骇浪终究还是来了。
  嘉靖四十一年(1562),徐时行二十八岁,即将上京参加会试,开始他一生的传奇。
  然而就在他动身前夜,徐尚珍找到了他,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其实,你不是我的儿子。
  没等徐时行的嘴合上,他已把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包括他的生父和生母。
  这是一个十分古怪的举动。
  按照现在的经验,但凡考试之前,即使平日怒目相向,这时家长也得说几句好话,天大的事情考完再说,徐知府偏偏选择这个时候开口,实在让人费解。
  然而我理解了。
  就从现在开始吧,因为在你的前方,将有更多艰难的事情在等待着你,到那时,你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你自己。
  这是一个父亲,对即将走上人生道路的儿子的最后祝福。
  徐时行沉默地上路了。我相信,他应该也是明白的,因为在那一年会试中,他是状元。
  中了状元的徐时行回到了老家,真相已明,恩情犹在,所以他正式提出要求,希望能够归入徐家。
  辛苦养育二十多年,而今状元及第,衣锦还乡,再认父母,收获的时候到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父亲拒绝了这个请求,希望他回归本家,认祖归宗。
  很明显,在这位父亲的心中,只有付出,没有收获。
  无奈之下,徐时行只得怀着无比的歉疚与感动,回到了申家。
  天上终于掉馅饼了,状元竟然都有白捡的。虽说此时他的生父已经去世,但申家的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地把他迎进了家门。
  从此,他的名字叫做申时行。
  曲折的身世,幸福的童年,从他的养父身上,申时行获取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重要经验,并由此奠定了他性格的主要特点:
  做人,要厚道。
  然后当厚道的申时行进入朝廷后,才发现原来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很不厚道。
  在明代,只要进了翰林院,只要不犯什么严重的政治错误,几年之后,运气好的就能分配到中央各部熬资格,有才的入阁当大学士,没才的也能混个侍郎、郎中,就算点背,派到了地方,官也升得极快,十几年下来,做个地方大员也不难。
  有鉴于此,每年的庶吉士都是各派政治势力极力拉拢的对象。申时行的同学里,但凡机灵点的,都已经找到了后台,为锦绣前程做好准备。
  申时行是状元,找他的人自然络绎不绝,可这位老兄却是巍然不动,谁拉都不去,每天埋头读书,毫不顾及将来的仕途。同学们一致公认,申时行同志很老实,而从某个角度讲,所谓老实,就是傻。
  然而事情的发展证明,老实人终究不吃亏。
  要知道,那几年朝廷是不好混的,先是徐阶斗严嵩,过几年,高拱上来斗徐阶,然后张居正又出来斗高拱,总而言之是一塌糊涂。今天是七品言官,明天升五品郎中,后天没准就回家种田去了。
  你方唱罢我登场,上台洗牌是家常便饭,世事无常,跟着谁都不靠谱,所以谁也不跟的申时行笑到了最后。当他的同学纷纷投身朝廷拼杀的时候,他却始终呆在翰林院,先当修撰,再当左庶子。中间除了读书写文件外,还主持过几次讲学(经筵),教过一个学生,叫做朱翊钧,又称万历。
  俗语有云,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一晃十年过去,经过无数清洗,到万历元年,嘉靖四十一年的这拨人,冲在前面的,基本上都废了。
  就在此时,一个人站到了申时行的面前,对他说,跟着我走。
  这一次,申时行不再沉默,他同意了。
  因为这个人是张居正。
  申时行很老实,但不傻。这十年里,他一直在观察,观察最强大的势力,最稳当的后台,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此后他跟随张居正,一路高歌猛进,几年内就升到了副部级礼部侍郎,万历五年(1577),他又当上了吏部侍郎,一年后,他迎来了自己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
  万历六年(1578),张居正的爹死了,虽说他已经获准夺情,但也得回家埋老爹。为保证大权在握,他推举年仅四十三岁的申时行进入内阁,任东阁大学士。
  历经十几年的苦熬,申时行终于进入了大明帝国的最高决策层。
  但是当他进入内阁后,他才发现,自己在这里只起一个作用——凑数。
  因为内阁的首辅是张居正,这位仁兄不但能力强,脾气也大,平时飞扬跋扈,是不折不扣的猛人。
  一般说来,在猛人的身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当敌人,要么当仆人。
  申时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很明白,像张居正这种狠角色,只喜欢一种人——听话的人。
  申时行够意思,张居正也不含糊,三年之内,就把他提为吏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少傅兼太子太傅(从一品)。
  但在此时的内阁里,申时行还只是个小字辈,张居正且不说,他前头还有张四维、马自强、吕调阳,一个个排过去,才能轮到他。距离那个最高的位置,依然是遥不可及。
  申时行倒也无所谓,他已经等了二十年,不在乎再等十年。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不用等十年,一年都不用。
  万历十年(1582)张居正死了。
  树倒猢狲散。隐忍多年的张四维接班,开始反攻倒算,重新洗牌,局势对申时行很不利,因为地球人都知道他是张居正的亲信。
  在这关键时刻,申时行第一次展现了他无与伦比的“混功”。
  作为内阁大学士,大家弹劾张居正,他不说话;皇帝下诏剥夺张居正的职务,他不说话;抄张居正的家,他也不说话。
  但不说话,不等于不管。
  申时行是讲义气的,抄家抄出人命后,他立即上书,制止情况进一步恶化。还分了一套房子,十倾地,用来供养张居正的家属。
  此后,他又不动声色地四处找人做工作,最终避免了张先生被人从坟里刨出来示众。
  张四维明知申时行不地道,偏偏拿他没办法。因为此人办事一向是滴水不漏,左右逢源,任何把柄都抓不到。
  但既然已接任首辅,收拾个把人应该也不太难,在张四维看来,他有很多时间。
  然而事与愿违,张首辅还没来得及下手,就得到了一个消息——他的父亲死了。
  死了爹,就得丁忧回家,张四维不愿意。当然,不走倒也可以,夺情就行,但五年前张居正夺情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考虑到自己的实力远不如张居正,且不想被人骂死,张四维毅然决定,回家蹲守。
  三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此时,老资格的吕调阳和马自强都走了,申时行奉命代理首辅,等张四维回来。
  一晃两年半过去了,眼看张先生就要功德圆满,胜利出关,却突然病倒了。病了还不算,两个月后,竟然病死了。
  上级都死光了,进入官场二十三年后,厚道的老好人申时行,终于超越了他的所有同学,走上了首辅的高位。
  一个新的时代,将在他的手中开始。
  【取胜之道】
  就工作能力而言,申时行是十分卓越的,虽说比张居正还差那么一截,但在他的时代,却是最为杰出的牛人。
  因为要当牛人,其实不难,只要比你牛的人死光了,你就是最牛的牛人。
  就好比你上世纪三十年代和鲁迅见过面,给胡适鞠过躬,哪怕就是个半吊子,啥都不精,只要等有学问、知道你底细的那拨人都死绝了,也能弄顶国学大师的帽子戴戴。
  更何况申时行所面对的局面,比张居正时要好得多:首先他是皇帝的老师,万历也十分欣赏这位新首辅;其次,他很会做人,平时人缘也好,许多大臣都拥戴他;加上此时他位极人臣,当上了大领导,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过,只是似乎而已。
  所谓朝廷,就是江湖。即使身居高位,扫平天下,也绝不会缺少对手。因为在这个地方,什么都会缺,就是不缺敌人。
  张四维死了,但一个更为强大的敌人,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而这个敌人,是万历一手造就的。
  张居正死后,万历得到了彻底的解放。没人敢管他,也没人能管他,所有权力终于回到他的手中。他准备按自己的意愿去管理这个帝国。
  但在此之前,他还必须做一件事。
  按照传统,打倒一个人是不够的,必须把他彻底搞臭,消除其一切影响,才算是善莫大焉。
  于是,一场批判张居正的活动就此轰轰烈烈展开。
  张居正在世的时候,吃亏最大的是言官。不是罢官,就是打屁股,日子很不好过,现在时移势易,第一个跳出来的自然也就是这些人。
  万历十二年(1584)三月,御史丁此吕首先发难,攻击张居正之子张嗣修当年科举中第,是走后门的关系户云云。
  这是一次极端无聊的弹劾,因为张嗣修中第,已经是猴年马月的事,而张居正死后,他已被发配到边远山区充军。都折腾到这份上了,还要追究考试问题,是典型的没事找事。
  然而事情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事实上,这是一个设计周密的阴谋。
  丁此吕虽说没事干,却并非没脑子,他十分敏锐地察觉到,只要对张居正问题穷追猛打,就能得到皇帝的宠信。
  这一举动还有另一个更阴险的企图:当年录取张嗣修的主考官,正是今天的首辅申时行。
  也就是说,打击张嗣修,不但可以获取皇帝的宠信,还能顺道收拾申时行,把他拉下水,一箭双雕,十分狠毒。
  血雨腥风就此而起。
  申时行很快判断出了对方的意图,他立即上书为自己辩解,说考卷都是密封的,只有编号,没有姓名,根本无法舞弊。
  万历支持了他的老师,命令将丁此吕降职调任外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道谕令的下达,才是暴风雨的真正开端。
  明代的言官中,固然有杨继盛那样的孤胆英雄,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团伙作案。一个成功言官的背后,总有一拨言官。
  丁此吕失败了,于是幕后黑手出场了,合计三双。
  这三个人的名字,分别是李值、江东之,羊可立。在我看来,这三位仁兄是名副其实的“骂仗铁三角”。
  之所以给予这个荣誉称号,是因为他们不但能骂,还很铁。
  李、江、羊三人,都是万历五年(1577)的进士。原本倒也不熟,自从当了御史后,因为共同的兴趣和事业(骂人)走到了一起,在战斗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并成为了新一代的搅屎棍。
  之所以说新一代,是因为在他们之前,也曾出过三个极能闹腾的人,即大名鼎鼎的刘台、赵用贤、吴中行。这三位仁兄,当年曾把张居正老师折腾得只剩半条命,十分凑巧的是,他们都是隆庆(1571)五年的进士,算是老一代的铁三角。
  但这三个老同志都还算厚道人,大家都捧张居正,他们偏骂,这叫义愤。后来的三位,大家都不骂了,他们还骂,这叫投机。
  丁此吕的奏疏刚被打回来,李植就冲了上去,枪口直指内阁的申时行。还把管事的吏部尚书杨巍搭了上去,说这位人事部长逢迎内阁,贬低言官。
  话音没落,江东之和羊可立就上书附和,一群言官也跟着凑热闹,舆论顿时沸沸扬扬。
  对于这些举动,申时行起先并不在意:丁此吕已经滚蛋了,你们去闹吧,还能咋地?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几天以后,万历下达了第二道谕令,命令丁此吕留任,并免除应天主考高启愚(负责出考题)的职务。
  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政治信号。
  其实申时行并不知道,对于张居正,万历的感觉不是恨,而是痛恨。这位曾经的张老师,不但是一个可恶的夺权者,还是笼罩在他心头上的恐怖阴影。
  支持张居正的,他就反对,反对张居正的,他就支持!无论何人、何时、何种动机。
  这才是万历的真正心声,上次赶走丁此吕,不过是给申老师一个面子,现在面子都给过了,该怎么来,咱还怎么来。
  申时行明白,大祸就要临头了:今天解决出考题的,明天收拾监考的,杀鸡儆猴的把戏并不新鲜。
  情况十分紧急,但在这关键时刻,申时行却表现出了让人不解的态度,他并不发文反驳,对于三位御史的攻击,保持了耐人寻味的沉默。
  几天之后,他终于上疏,却并非辨论文书,而是辞职信。
  就在同一天,内阁大学士许国、吏部尚书杨巍同时提出辞呈,希望回家种田。
  这招以退为进十分厉害,刑部尚书潘季驯、户部尚书王璘、左都御史赵锦等十余位部级领导纷纷上疏,挽留申时行。万历同志也手忙脚乱,虽然他很想支持三位骂人干将,把张居正整顿到底,但为维护安定团结,拉人干活,只得再次发出谕令,挽留申时行等人,不接受辞职。
  这道谕令有两个意思,首先是安慰申时行,说这事我也不谈了,你也别走了,老实干活吧。
  此外,是告诉江、羊、李三人,这事你们干得不错,深得我心(否则早就打屁股了),但到此为止,以后再说。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然而之后的发展告诉了我们,这一切,只不过是热身运动。
  问题的根源,在于“铁三角”。科场舞弊事件完结后,这三位拍对了马屁的仁兄都升了官:江东之升任光禄寺少卿,李植任太仆寺少卿,羊可立为尚宝司少卿。
  太仆寺少卿是管养马的,算是助理弼马温,正四品。光禄寺少卿管吃饭宴请,是个肥差,正五品。尚宝司少卿管公章文件,是机要部门,从五品。
  换句话说,这三个官各有各的好处,却并不大,可见万历同志心里有谱:给你们安排好工作,小事来帮忙,大事别掺和。
  这三位兄弟悟性不高,没明白其中的含义,给点颜色就准备开染坊。虽然职务不高,权力不大,却都很有追求,可谓是手攥两块钱,心怀五百万,欢欣鼓舞之余,准备接着干。
  而这一次,他们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打算捏软柿子,将矛头对准了另一个目标——潘季驯。
  可怜潘季驯同志,其实他并不是申时行的人。说到底,不过是个搞水利的技术员,高拱在时,他干,张居正在时,他也干,是个标准的老好人,无非是看不过去,说了几句公道话,就成了打击对象。
  话虽如此,但此人一向人缘不错,又属于特殊科技人才,还干着司法部部长(刑部尚书),不是那么容易搞定的。
  可是李植只用了一封奏疏,就彻底终结了他。
  这封奏疏彻底证明了李先生的厚黑水平,非但绝口不提申时行,连潘技术员本人都不骂。只说了两件事——张居正当政时,潘季驯和他关系亲密,经常走动,张居正死后抄家,他曾几次上书说情。
  这就够了。
  申时行的亲信,不要紧;个人问题,不要紧;张居正的同伙,就要命了。
  没过多久,兢兢业业的潘师傅就被革去所有职务,从部长一踩到底,回家当了老百姓。
  这件事干得实在太过龌龊,许多言官也看不下去了。御史董子行和李栋分别上书,为潘季驯求情,却被万历驳回,还罚了一年工资。
  有皇帝撑腰,“铁三角”越发肆无忌惮,把战火直接烧到了内阁的身上,而且下手也特别狠,明的暗的都来。先是写匿名信,说大学士许国安排人手,准备修理李植、江东之。之后又明目张胆地弹劾申时行的亲信,不断发起挑衅。
  部长垮台,首辅被整,闹到这个份上,已经是人人自危,鬼才知道下个倒霉的是谁。连江东之当年的好友,刑科给事中刘尚志也憋不住了,站出来大吼一声:
  “你们要把当年和张居正共事过的人全都赶走,才肯干休吗(尽行罢斥而后已乎)?!”
  然而让人费解的是,在这片狂风骤雨之中,有一个人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面对漫天阴云,申时行十分之镇定,既不吵,也不闹,怡然自得。
  这事要换在张居正头上,那可就了不得了。以这位仁兄的脾气,免不了先回骂两句,然后亲自上阵,罢官、打屁股,搞批判,不搞臭搞倒誓不罢休。刘台、赵用贤等人,就是先进典型。
  就能力与天赋而言,申时行不如张居正,但在这方面,他却远远地超越了张先生。
  申首辅很清楚,张居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政务天才。而像刘台、江东之这类人,除了嘴皮子利索,口水旺盛外,干工作也就是个白痴水平。和他们去较真,那是要倒霉的,因为这帮人会把对手拉进他们的档次,并凭借自己在白痴水平长期的工作经验,战胜敌人。
  所以在他看来,李植、江东之这类人,不过是跳梁小丑,并无致命威胁,无须等待多久,他们就将露出破绽。
  所谓宽宏大量,胸怀宽广之外,只因对手档次太低。
  然而“铁三角”似乎没有这个觉悟,万历十三年(1585)八月,他们再一次发动了进攻。
  事情是这样的,为了给万历修建陵墓,申时行前往大峪山监督施工,本打算打地基,结果挖出了石头。
  在今天看来,这实在不算个事,把石头弄走就行了。可在当时,这就是个掉脑袋的事。
  皇帝的陵寝,都是精心挑选的风水宝地,要保证皇帝大人死后,也得躺得舒坦,竟然挑了这么块石头地,存心不让皇上好好死,是何居心?
  罪名有了,可申时行毕竟只是监工,要把他拉下水,必须要接着想办法。
  经过一番打探,办法找到了:原来这块地是礼部尚书徐学谟挑的,这个人不但是申时行的亲家,还是同乡。很明显,他选择这块破地,给皇上找麻烦,是有企图的,是用心不良的,是受到指使的。
  只要咬死两人的关系,就能把申时行彻底拖下水。而这帮野心极大的人,也早已物色好了首辅的继任者,只要申时行被弹劾下台,就立即推荐此人上台,并借此控制朝局,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然而这个看似万无一失的计划,却有两个致命的破绽。
  几天之后,三人同时上疏,弹劾陵墓用地选得极差,申时行玩忽职守,任用私人,言辞十分激烈。
  在规模空前的攻击面前,申时行却毫不慌张,只是随意上了封奏疏说明情况,因为他知道,这帮人很快就要倒霉了。
  一天之后,万历下文回复:
  “阁臣(指申时行)是辅佐政务的,你们以为是风水先生吗(岂责以堪舆)!?”
  怒火中烧的万历骂完之后,又下令三人罚俸半年,以观后效。
  三个人被彻底打懵了,他们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归根结底,还是信息工作没有到位。这几位仁兄晃来晃去,只知道找地的是徐学谟,却不知道拍板定位置的,是万历。
  皇帝大人好不容易亲自出手挑块地,却被他们骂得一无是处,不出口气实在说不过去。
  不过还好,毕竟算是皇帝的人,只是罚了半年的工资,励精图治,改日再整。
  可还没等这三位继续前进,背后却又挨了一枪。
  在此之前,为了确定申时行的接班人选,三个人很是费了一番脑筋,反复讨论,最终拍板——王锡爵。
  这位王先生,之前也曾出过场。张居正夺情的时候,上门逼宫,差点把张大人搞得横刀自尽,是张居正的死对头,加上他还是李植的老师,没有更适合的人选了。
  看上去是那么回事,可惜有两点,他们不知道:
  其一,王锡爵是个很正派的人,他不喜欢张居正,却并非张居正的敌人。
  其二,王锡爵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考试前就认识了老乡申时行,会试,他考第一,申时行考第二,殿试,他考第二,申时行第一。
  〖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
  ——毛泽东〗
  基于以上两点,得知自己被推荐接替申时行之后,王锡爵递交了辞职信。
  这是一封著名的辞职信,全称为《因事抗言求去疏》,并提出了辞职的具体理由:
  老师不能管教学生,就该走人(当去)!
  这下子全完了,这帮人虽说德行不好,但毕竟咬人在行,万历原打算教训他们一下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可这仨太不争气,得罪了内阁、得罪了同僚,连自己的老师都反了水,再这么闹腾,没准自己都得搭进去,于是他下令,江东之、李植、羊可立各降三级,发配外地。
  家犬就这么变成了丧家犬,不动声色之间,申时行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第二章 和稀泥的艺术
  对申时行而言,江东之这一类人实在是小菜一碟。在朝廷里呆了二十多年,徐阶、张居正这样的超级大腕他都应付过去了,混功已达出神入化的地步,万历五年出山的这帮小喽罗自然不在话下。
  混是一种生活技巧,除个别二杆子外,全世界人民基本都会混。因为混并不影响社会进步,人类发展,该混就混,该干就干,只混不干的,叫做混混。
  申时行不是混混,混只是他的手段,干才是他的目的。
  一般说来,新官上任,总要烧三把火,搞点政绩,大干特干,然而综观申时行当政以来的种种表现,就会惊奇地发现,他的大干,就是不干。他的作为,就是不作为。
  申时行干的第一件事情,是废除张居正的考成法。
  这是极为出人意料的一招,因为在很多人看来,申时行是张居正的嫡系,毫无理由反攻倒算。
  但申时行就这么干了,因为这样干,是正确的。
  考成法,是张居正改革的主要内容,工作指标层层落实,完不成轻则罢官,重则坐牢,令各级官员威风丧胆。
  在很长时间里,这种明代的打考勤,发挥了极大效用,有效提高了官员的工作效率,是张居正的得意之作。
  但张先生并不知道,这种考成法,有一个十分严重的缺陷。
  比如朝廷规定,户部今年要收一百万两税银,分配到浙江,是三十万,这事就会下派给户部浙江司郎中(正五品),由其监督执行。
  浙江司接到命令,就会督促浙江巡抚办理。巡抚大人就会去找浙江布政使,限期收齐。
  浙江布政使当然不会闲着,立马召集各级知府,限期收齐。知府大人回去之后召集各级知县,限期收齐。
  知县大人虽然官小,也不会自己动手,回衙门召集衙役,限期收齐。
  最后干活的,就是衙役,他们就没办法了,只能一家一家上门收税。
  明朝成立以来,大致都是这么个办法,就管理学而言,还算比较合理,搞了两百多年,也没出什么大问题。
  考成法一出来,事情就麻烦了。
  原先中央下达命令,地方执行,就算执行不了,也好商量。三年一考核,灾荒大,刁民多,今年收不齐,不要紧,政策灵活掌握,明年努力,接着好好干。
  考成法执行后,就不行了,给多少任务,你就得完成多少,短斤少两自己补上,补不上就下课受罚。
  这下就要了命了,衙役收不齐,连累知县,知县收不齐,连累知府,知府又连累布政使,一层层追究责任,大家同坐一条船,出了事谁也跑不掉。
  与其自下而上垮台,不如自上而下压台。随着一声令下,各级官吏纷纷动员起来,不问理由,不问借口,必须完成任务。
  于是顺序又翻了过来,布政使压知府,知府压知县,知县压衙役,衙役……,就只能压老百姓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上级压下级,下级压百姓。一般年景,也还能对付过去,要遇上个灾荒,那就惨了,衙役还是照样上门,说家里遭灾,他点头,说家里死人,他还点头,点完头该交还得交。揭不开锅也好,全家死绝也罢,收不上来官就没了,你说我收不收?
  以上还算例行公事,到后来,事情越发恶劣。
  由于考成法业绩和官位挂钩,工作完成越多,越快,评定就越好,升官就越快。所以许多地方官员开始报虚数,狗不拉屎的穷乡僻壤,也敢往大了报,反正自己也不吃亏。
  可是朝廷不管那些,报了就得拿钱。于是挨家挨户地收,收不上来就逼,逼不出来就打,打急了就跑。而跑掉的这些人,就叫流民。
  流民,是明代中后期的一个严重问题。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社会不安定因素,这些人离开家乡,四处游荡,没有户籍,没有住所,也不办暂住证,经常影响社会的安定团结。
  到万历中期,流民数量已经十分惊人。连当时的北京市郊,都盘踞着大量流民。而且这帮人一般都不是什么老实巴交的农民,偷个盗抢个劫之类的,都是家常便饭。朝廷隔三差五就要派兵来扫一次,十分难办。
  而这些情况,是张居正始料未及的。
  于是申时行毅然废除了考成法,并开辟了大量田地,安置各地的流民耕种,社会矛盾得以大大缓解。
  废除考成法,是申时行执政的一次重要抉择。虽然是改革,却不用怎么费力,毕竟张居正是死人兼废人,没人帮他出头,他的条令不废白不废。
  但下一次,就没这么便宜的事了。
  万历十八年(1590),总兵李联芳带兵在边界巡视的时候,遭遇埋伏,全军覆灭。下黑手的,是蒙古鞑靼部落的扯立克。
  事情闹大了,因为李联芳是明军高级将领,鞑靼部落把他干掉了,是对明朝政府的严重挑衅。所以消息传来,大臣们个个摩拳擦掌,打算派兵去收拾这帮无事生非的家伙。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非打不可了,堂堂大明朝,被人打了不还手,当缩头乌龟,怎么也说不过去。而且这事闹得皇帝都知道了,连他都觉得没面子,力主出兵。
  老板发话,群众支持,战争已是势在必行,然而此时,申时行站了出来,对皇帝说:
  “不能打。”
  在中国历史上,但凡国家有事,地方被占了,人被杀了,朝廷总就是群情激奋,人人喊打,看上去个个都是民族英雄,正义化身,然而其中别有奥秘:
  临战之时,国仇家恨,慷慨激昂,大家都激动。在这个时候,跟着激动一把,可谓是毫无成本,反正仗也不用自己打,还能落个名声,何乐而不为。
  主和就不同了,甭管真假,大家都喊打,你偏不喊,脱离群众,群众就会把你踩死。
  所以主战者未必勇,主和者未必怯。
  主和的申时行,就是一个勇敢的人。事实证明,他的主张十分正确。
  因为那位下黑手的扯立克,并不是一般人,他的身份,是鞑靼的顺义王。
  顺义王,是当年明朝给俺答的封号,这位扯立克就是俺答的继任者。但此人即不顺,也不义,好好的互市不干,整天对外扩张,还打算联合蒙古、西藏各部落,搞个蒙古帝国出来和明朝对抗。
  对这号人,打是应该的。但普鲁士伟大的军事家克劳塞维茨说过,战争是政治的继续,打仗说穿了,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对方听话,如果有别的方法能达到目的,何必要打呢?
  申时行找到了这个方法。
  他敏锐地发现,扯立克虽然是顺义王,但其属下却并非铁板一块。由各个部落组成,各有各的主张,大多数人和明朝生意做得好好的,压根不想打仗,如果贸然开战,想打的打了,不想打的也打了,实在是得不偿失。分化瓦解才是上策。
  所以申时行反对。
  当然,以申时行的水平,公开反对这种事,他是不会干的。夜深人静,独自起草,秘密上交,事情干得滴水不漏。
  万历接到奏疏,认可了申时行的意见,同意暂不动兵,并命令他全权处理此事。
  消息传开,一片哗然,但皇帝说不打,谁也没办法找皇帝算帐。申时行先生也是一脸无辜:我虽是朝廷首辅,但皇帝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仗是不用打了,但这事还没完。申时行随即下令兵部尚书郑洛,在边界集结重兵,也不大举进攻,每天就在那里蹲着。别的部落都不管,专打扯立克,而且还专挑他的运输车队下手,抢了就跑。
  这种打法毫无成本,且收益率极高,明军乐此不疲,扯立克却是叫苦不迭,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得率部躲得远远的,就这样,不用大动干戈,不费一兵一卒,申时行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恢复了边境的和平。
  虽然张居正死后,朝局十分复杂,帮派林立,申时行却凭借着无人能敌的“混功”,应对自如,游刃有余。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但自己能混,还无私地帮助不能混的同志,比如万历。
  自从登基以来,万历一直在忙两件事,一是处理政务,二是搞臭张居正,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因为张居正实在太牛了,当了二十六年的官,十年的皇帝(实际如此),名气比皇帝还大,虽然人死了,茶还烫的冒泡,所以不搞臭张居正,就搞不好政务。
  但要干这件事,自己是无从动手的,必须找打手,万历很快发现,最好的打手,就是言官和大臣。
  张居正时代,言官大臣都不吃香,被整得奄奄一息,现在万历决定,开闸,放狗。
  事实上,这帮人的表现确实不错,如江东之、李植、羊可立等人,虽说下场不怎么样,但至少在工作期间,都尽到了狗的本分。
  看见张居正被穷追猛打,万历很高兴,看见申时行被牵连,万历也不悲伤,因为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轻微的副作用,敲打一下申老师也好,免得他当首辅太久,再犯前任(张居正)的错误。
  他解放言官大臣,指挥自若,是因为他认定,这些人将永远听从他的调遣。
  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因为就骂人的水平而言,言官大臣和街头骂街大妈,只有一个区别:大妈是业余的,言官大臣是职业的。
  大妈骂完街后,还得回家洗衣做饭,言官大臣骂完这个,就会骂下一个。所以,当他们足够壮大之后,攻击的矛头将不再是死去的张居正,或是活着的申时行,而是至高无上的皇帝。
  对言官和大臣们而言,万历确实有被骂的理由。
  自从万历十五年(1587)起,万历就不怎么上朝了,经常是“偶有微疾”,开始还真是“偶有”,后来就变成常有,“微疾”也逐渐变成“头晕眼黑,力乏不兴”,总而言之,大臣们是越来越少见到他了。
  必须说明的是,万历是不上朝,却并非不上班,事情还是要办,就好比说你早上起床,不想去单位,改在家里办公,除了不打考勤,少见几个人外,也没什么不同,后世一说到这位仁兄,总是什么几十年不干活之类,这要么是无意的误解,要么是有意的污蔑。
  在中国当皇帝,收益高,想要啥就有啥,但风险也大,屁股上坐的那个位置,只要是人就想要,但凡在位者,除了个把弱智外,基本上都是怀疑主义者,见谁怀疑谁,今天这里搞阴谋,明天那里闹叛乱,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悬,几天不看公文,没准刀就架在脖子上了。
  万历自然也不例外,事实上,他是一个权力欲望极强,工于心计的政治老手,所有的人都只看到他不上朝的事实,却无人察觉背后隐藏的奥秘:
  在他之前,有许多皇帝每日上朝理政,费尽心力,日子过得极其辛苦,却依然是脑袋不保,而他几十年不上朝,谁都不见,却依然能够控制群臣,你说这人厉不厉害?
  但言官大臣是不管这些的,在他们的世界观里,皇帝不但要办事,还要上班,哪怕屁事没有,你也得坐在那,这才叫皇帝。
  万历自然不干,他不干的表现就是不上朝,言官大臣也不干,他们不干的表现就是不断上奏疏。此后的几十年里,他们一直在干同样的事情。
  万历十四年(1586)十月,这场长达三十余年的战争正式拉开序幕。
  当时的万历,基本上还属于上朝族,只是偶尔罢工而已,就这样,也没躲过去。
  第一个上书的,是礼部祠祭司主事卢洪春,按说第一个不该是他,因为这位仁兄主管的是祭祀,级别又低,平时也不和皇帝见面。
  但这一切并不妨碍他上书提意见,他之所以不满,不是皇帝不上朝,而是不祭祀。
  卢洪春是一个很负责的人,发现皇帝不怎么来太庙,又听说近期经常消极怠工,便上书希望皇帝改正。
  本来是个挺正常的事,却被他搞得不正常。因为这位卢先生除了研究礼仪外,还学过医,有学问在身上,不显实在对不起自己,于是发挥专业特长,写就奇文一篇,送呈御览。
  第二天,申时行奉命去见万历,刚进去,就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
  “卢洪春这厮!肆言惑众,沽名讪上,好生狂妄!着锦衣卫拿在午门前,着实打六十棍!革了职为民当差,永不叙用!”
  以上言辞,系万历同志之原话,并无加工。
  很久很久以前,这厮两个字就诞生了,在明代的许多小说话本中,也频频出现,其意思依照现场情况,有各种不同的解释,从这家伙、这小子、到这混蛋,这王八蛋,不一而同。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两字不是好话,是市井之徒的常用语,皇帝大人脱口而出,那是真的急了眼了。
  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卢洪春的那篇奏疏,你看你也急。
  除了指责皇帝陛下不该缺席祭祀外,卢主事还替皇帝陛下担忧其危害:
  “陛下春秋鼎盛,精神强固,头晕眼黑之疾,皆非今日所宜有。”
  年纪轻轻就头晕眼黑,确实是不对的,确实应该注意,到此打住,也就罢了。
  可是担忧完,卢先生就发挥医学特长:
  “医家曰:气血虚弱,乃五劳七伤所致,肝虚则头晕目眩,肾虚则腰痛精泄。”
  气血虚弱,肝虚肾虚,症状出来了,接着就是分析原因:
  “以目前衽席之娱,而忘保身之术,其为患也深。”
  最经典的就是这一句。
  所谓衽席之娱,是指某方面的娱乐,相信大家都能理解,综合起来的意思是:
  皇帝你之所以身体不好,在我看来,是因为过于喜欢某种娱乐,不知收敛保养,如此下去,问题非常严重。
  说这句话的,不是万历他妈,不是他老婆,不是深更半夜交头接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是一个管礼仪的六品官,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上书,且一言一语皆已千古流传。
  再不收拾他,就真算白活了。
  命令下达给了申时行,于是申时行为难了。
  这位老油条十分清楚,如果按照万历的意思严惩卢洪春,言官们是不答应的;如果不处理,万历又不答应。
  琢磨半天,想了个办法。
  他连夜动笔,草拟了两道文书,第一道是代万历下的,严厉斥责卢洪春,并将其革职查办。第二道是代内阁下的,上奏皇帝,希望能够宽恕卢洪春,就这么算了。
  按照他的想法,两边都不得罪,两边都有交代。
  事实证明,这是幻想。
  首先发作的是万历。这位皇帝又不是傻子,一看就明白申时行耍两面派,立即下令,即刻动手打屁股,不得延误。此外他还不怀好意地暗示,午门很大,多个人不嫌挤。
  午门就是执行廷杖的地方,眼看自己要去垫背,申时行随即更改口风,把卢洪春拉出去结结实实地打了六十棍。
  马蜂窝就这么捅破了。
  言官们很惭愧。一个礼部的业余选手,都敢上书,勇于曝光皇帝的私生活,久经骂阵的专业人才竟然毫无动静,还有没有职业道德?
  于是大家群情激奋,以给事中杨廷相为先锋,十余名言官一拥而上,为卢洪春喊冤翻案。
  面对漫天的口水和奏疏,万历毫不退让,事实上,这是一个极端英明的抉择:一旦让步,从宽处理了卢洪春,那所谓“喜欢某种娱乐,不注意身体”的黑锅,就算是背定了。
  但驳回去一批,又来一批。言官们踊跃发言,热烈讨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说白不说。
  万历终于恼火了,他决定罚款,带头闹事的主犯罚一年工资,从犯八个月。
  对言官而言,这个办法很有效果。
  在明代,对付不同类别的官员,有不同的方法:要折腾地方官,一般都是降职。罚工资没用,因为这帮人计划外收入多,工资基本不动,罚光了都没事。
  言官就不同了,他们都是靠死工资的,没工资日子就没法过,一家老小只能去喝西北风,故十分害怕这一招。
  于是风波终于平息,大家都消停了。
  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对此,申时行有很深的认识。作为天字第一号混事的高手,他既不想得罪领导,又不想得罪同事,为实现安定团结,几十年如一日地和稀泥,然而随着事件的进一步发展,他逐渐意识到,和稀泥的幸福生活长不了。
  因为万历的生活作风,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事实上,卢洪春的猜测很可能是正确的,二十多岁的万历之所以不上朝,应该是沉迷于某种娱乐。否则实在很难解释,整天在宫里呆着,到底有啥乐趣可言。
  说起来,当年张居正管他也实在管得太紧。啥也不让干,吃个饭喝点酒都得看着。就好比高考学生拼死拼活熬了几年,一朝拿到录取通知书,革命成功,自然就完全解放了。
  万历同志在解放个人的同时,也解放了大家。火烧眉毛的事情(比如打仗,阴谋叛乱之类),看一看,批一批,其余的事,能不管就不管,上朝的日子越来越少。
  申时行很着急,但这事又不好公开讲,于是他灵机一动,连夜写就了一封奏疏。在我看来,这封文书的和稀泥技术,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文章大意是这样的:
  皇帝陛下,我听说您最近身体不好,经常头晕眼花(时作晕眩),对此我十分担心。我知道,您这是劳累所致啊!由于您经常熬夜工作,亲历亲为(一语双关,佩服),才会身体不好。为了国家,希望您能够清心寡欲,养气宁神(原文用词),好好保重身体。
  高山仰止,自惭形秽之感,油然而生。
  对于这封奏疏,万历还是很给了点面子。他召见了申时行,表示明白他的苦心,良药虽然苦口,却能治病,今后一定注意。申时行备感欣慰,兴高采烈地走了。
  但这只是错觉,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药到病除的药只有一种——毒药。
  事实证明,万历确实不是一般人。因为一般人被人劝,多少还能改几天,他却是一点不改,每天继续加班加点,从事自己热爱的娱乐。据说还变本加厉,找来了十几个小太监,陪着一起睡(同寝),也算是开辟了新品种。
  找太监这一段,史料多有记载,准确性说不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万历同志依旧是我行我素,压根儿不给大臣们面子。
  既然不给脸面,那咱就有撕破脸的说法。
  万历十七年十二月,明代,不,是中国历史上胆最大、气最足的奏疏问世了!其作者,是大理寺官员雒于仁。
  雒于仁,字少泾,陕西泾阳人。纵观明清两代,陕西考试不大行,但人都比较实在。既不慷慨激昂,也不罗罗嗦嗦,说一句是一句,天王老子也敢顶。比如后世的大贪污犯和珅,最得意的时候,上有皇帝撑腰,下有大臣抬轿。什么纪晓岚、刘墉,全都服服帖帖,老老实实靠边站,所谓“智斗”之类,大都是后人胡编的,可谓一呼百应。而唯一不应的,就是来自陕西的王杰。每次和珅说话,文武百官都夸,王杰偏要顶两句,足足恶心了和珅十几年,又抓不到他的把柄,也只能是“厌之而不能去”。(清史稿)
  雒于仁就属于这类人,想什么说什么,从不怕得罪人,而且他的这个习惯,还有家族传统:
  雒于仁的父亲,叫做雒遵,当年曾是高拱的学生,干过吏科都给事中。冯保得势的时候,骂过冯保;张居正得势的时候,骂过谭纶(张居正的亲信),为人一向高傲,平生只佩服一人,名叫海瑞。
  有这么个父亲,雒于仁自然不是孬种。加上他家虽世代为官,却世代不捞钱,穷日子过惯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怕罚工资,不怕降职,看不惯皇帝了,就要骂。随即一挥而就,写下奇文一篇,后世俗称为《酒色财气疏》。
  该文主旨明确,开篇即点明中心思想:
  “陛下之恙,病在酒色财气者也,夫纵酒则溃胃,好色则耗精,贪财则乱神,尚气则损肝。”
  这段话用今天的话讲,就是说皇上你确实有病,什么病呢?你喜欢喝酒,喜欢玩女人,喜欢捞钱,还喜欢动怒耍威风,酒色财气样样俱全,自然就病了。
  以上是全文的论点,接下来的篇幅,是论据,描述了万历同志在喝酒玩女人方面的具体体现,逐一论证以上四点的真实性和可靠性,比较长,就不列举了。
  综观此文,下笔之狠,骂法之全,真可谓是鬼哭狼嚎。就骂人的狠度和深度而言,雒于仁已经全面超越了海瑞前辈,雒遵同志如果在天有灵,应该可以瞑目了。
  更缺德的是,雒于仁的这封奏疏是十二月(农历)底送上去的,搞得万历自从收到这封奏疏,就开始骂,不停地骂,没日没夜地骂,骂得新年都没过好。
  骂过瘾后,就该办人了。
  万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按照规矩,内阁首辅应该去宫里拜年。当然也不是真拜,到宫门口鞠个躬就算数。但这一次,申时行刚准备走人,就被太监给叫住了。
  此时,雒于仁的奏疏已经传遍内外,申先生自然知道怎么回事,不用言语就进了宫。看到了气急败坏的皇帝,双方展开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对话:(以下言语,皆出自申时行的原始记录)
  万历:先生看过奏本(指雒于仁的那份),说朕酒色财气,试为朕评一评。
  申时行:……(还没说话,即被打断)
  万历:“他说朕好酒,谁人不饮酒?……又说朕好色,偏宠贵妃郑氏(即著名的郑贵妃),朕只因郑氏勤劳……何曾有偏?”
  喘口气,接着说:
  “他说朕贪财……朕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财皆朕之财!又说朕尚气……勇即是气,朕岂不知!人孰无气!”
  这口气出完了,最后得出结论:
  “先生将这奏本去票拟重处!”
  申时行这才搭上话:
  “此无知小臣误听道路之言……(说到此处,又被打断)”
  万历大喝一声:
  “他就是出位沽名!”
  申时行傻眼了,他在朝廷混了几十年,从未见过这幅场景,皇帝大人一副吃人的模样,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这样下去,恐怕要出大事。
  于是他闭上了嘴,开始紧张地思索对策。
  既不能让皇帝干掉雒于仁,也不能不让皇帝出气,琢磨片刻,稀泥和好了。
  “他(指雒于仁)确实是为了出名(先打底),但陛下如果从重处罚他,却恰恰帮他成了名,反损皇上圣德啊!”
  “如果皇上宽容,不和他去一般见识,皇上的圣德自然天下闻名(继续戴高帽)!”
  在这堆稀泥面前,万历同志终于消了气:
  “这也说得是,如果和他计较,倒不是损了朕的德行,而是损了朕的气度!”
  上钩了,再加最后一句:
  “皇上圣度如天地一般,何所不容!”(圆满收工)
  万历沉默地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事情基本就算完了,申时行定定神,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他决定趁此机会,解决此事。
  然而他正准备开口,却又听见了一句怒斥:
  “朕气他不过,必须重处!”
  万历到底是年轻人,虽然被申时行和了一把稀泥,依然不肯干休,这会回过味来,又绕回去了。
  这事还他娘没完了,申时行头疼不已,但再头疼事情总得解决,如果任由万历发作胡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在这关键的时刻,申时行再次展现了他举世无双的混事本领,琢磨出了第二套和稀泥方案:
  “陛下,此奏本(雒于仁)原本就是讹传,如果要重处雒于仁,必定会将此奏本传之四方,反而做了实话啊!”
  利害关系说完,接下来该掏心窝了:
  “其实原先我等都已知道此奏疏,却迟迟不见陛下发阁(内阁)惩处(学名:留中),我们几个内阁大学士在私底下都互相感叹,陛下您胸襟宽容,实在是超越千古啊(马屁与说理相结合)。”
  “所以以臣等愚见,陛下不用处置此事,奏疏还是照旧留存吧,如此陛下之宽容必定能留存史书,传之后世,千秋万代都称颂陛下是尧舜之君,是大大的好事啊!”
  据说拍马屁这个行当,最高境界是两句古诗,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在我看来,申时行做到了。
  但申先生还是低估了万历的二杆子性格,他话刚讲完,万历又是一声大吼:
  “如何设法处他?只是气他不过!”
  好话说一堆,还这么个态度,那就不客气了:
  “此本不可发出,也无他法处之,还望皇上宽恕,容臣等传谕该寺堂官(即大理寺高级官员),使之去任可也。”
  这意思就是,老子不和稀泥了,明白告诉你,骂你的这篇文章不能发,也没办法处理,最多我去找他们领导,把这人免职了事,你别再闹了,闹也没用。
  很明显,万历虽然在气头上,却还是很识趣的,他清楚,目前形势下,自己不能把雒于仁怎么样,半天一言不发。申时行明白,这是默认。
  万历十八年的这场惊天风波就此了解,雒于仁骂得皇上一无是处,青史留名,却既没掉脑袋,也没有挨板子,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而气得半死的万历终于认定,言官就是混蛋,此后的几十年里,他都保持着相同的看法。
  最大的赢家无疑是申时行,他保护了卢洪春、保护了雒于仁,安抚了言官大臣,也没有得罪皇帝,使两次危机成功化解,无愧为和稀泥的绝顶高手。
  自万历十一年执政以来,申时行经历了无数考验,无论是上司还是同僚,他都应付自如,七年间,上哄皇帝,下抚大臣,即使有个把不识趣、不配合的,也能被他轻轻松松地解决掉,混得可谓如鱼得水。
  然而正是这一天,万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在解决完最为棘手的雒于仁问题后,他的好运将彻底结束。
  因为接下来,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臣等更有一事奏请。”
  虽然雒于仁的事十分难办,但和申时行即将提出的这件事相比,只能说是微不足道。
  他所讲的事情,影响了无数人的一生,以及大明王朝的国运,而这件事情,在历史上有个专用名词:“争国本”。
  在张居正管事的前十年,万历既不能执政,也不能管事,甚至喝酒胡闹都不行,但他还有一项基本的权力——娶老婆。
  万历六年(1578),经李太后挑选,张居正认可,十四岁的万历娶了老婆,并册立为皇后。
  不过对万历而言,这不是个太愉快的事情,因为这个老婆是指认的,什么偶然邂逅,自由恋爱都谈不上,某月某天,突然拉来一女的,无需吃饭看电影,就开始办手续,经过无数道繁琐程序仪式,然后正式宣告,从今以后,她就是你的老婆了。
  包办婚姻,纯粹的包办婚姻。
  虽然是凑合婚姻,但万历的运气还不错,因为他的这个老婆相当凑合。
  万历皇后王氏,浙江人,属传统贤妻型,而且为人乖巧,定位明确,善于关键时刻抓关键人,进宫后皇帝都没怎么搭理,先一心一意服侍皇帝他妈,早请示晚汇报,把老太太伺候好了,婆媳问题也就解决了。
  此外她还是皇帝的办公室主任,由于后来万历不上朝,喜欢在家里办公,公文经常堆得到处都是,她都会不动声色地加以整理,一旦万历找不着了,她能够立即说出公文放在何处,何时、由何人送入,在生活上,她对皇帝大人也是关怀备至,是优秀的秘书老婆两用型人才。
  这是一个似乎无可挑剔的老婆,除了一个方面——她生不出儿子。
  古人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虽说家里有一堆儿子,最后被丢到街上的也不在少数,但既然是古人云,大家就只好人云亦云,生不出儿子,皇后也是白搭。于是万历九年(1581)的时候,在李太后的授意下,万历下达旨意:命令各地选取女子,以备挑选。
  其实算起来,万历六年两人结婚的时候,万历只有十四岁,到万历九年的时候,也才十七岁,连枪毙都没有资格,就逼着要儿子,似乎有点不地道,但这是一般人的观念,皇帝不是一般人,观念自然也要超前,生儿子似乎也得比一般人急。
  但旨意传下去,被张居正挡了回来,并且表示,此令绝不可行。
  不要误会,张先生的意思并非考虑民间疾苦,不可行,是行不通。
  到底是首辅大人老谋深算,据说他刚看到这道旨意,便下断言:如按此令下达,决然无人可挑。
  俗话说,一入候门深似海,何况是宫门,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送进去,就好比黄金周的旅游景点,丢进人堆就找不着了,谁也不乐意。那些出身名门、长相漂亮的自然不来,万一拉上来的都是些歪瓜裂枣,恶心了皇帝大人,这个黑锅谁来背?
  可是皇帝不能不生儿子,不能不找老婆,既要保证数量,也要确保质量,毕竟你要皇帝大人将就将就,似乎也是勉为其难。
  事情很难办,但在张居正大人的手中,就没有办不了的事,他脑筋一转,加了几个字:原文是挑选入宫,大笔一挥,变成了挑选入宫册封嫔妃。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因为说到底,入不入宫,也是个成本问题,万一进了宫啥也混不上,几十年没人管,实在不太值。在入宫前标明待遇,肯定级别,给人家个底线,自然就都来了。
  这就是水平。
  但连张居正都没想到,他苦心琢磨的这招,竟然还是没用上。
  因为万历自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就在挑选嫔妃的圣旨下达后,一天,万历闲来无事,去给李太后请安,完事后,准备洗把脸,就叫人打盘水来。
  水端来了,万历一边洗着手,一边四处打量,打量来,打量去,就打量上了这个端脸盆的宫女。
  换在平常,这类人万历是一眼都不看的,现在不但看了,而且还越看越顺眼,顺眼了,就开始搭讪。
  就搭讪的方式而言,皇帝和街头小痞子是没什么区别的,无非是你贵姓,哪里人等等。但差异在于,小痞子搭完话,该干嘛还干嘛,皇帝就不同了。
  几句话搭下来,万历感觉不错,于是乎头一热,就幸了。
  皇帝非凡人,所以幸了之后的反应也不同于凡人,不用说什么一时冲动之类的话,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不过万历还算厚道,临走时,赏赐她一副首饰,这倒也未必是他有多大觉悟,而是宫里的规定:但凡临幸,必赐礼物。
  因为遵守这个规定,他后悔了很多年。
  就万历而言,这是一件小事,皇帝嘛,幸了就幸了,感情是谈不上的,事实上,此人姓甚名谁,他都未必记得。
  这个宫女姓王,他很快就将牢牢记住。因为在不久之后,王宫女意外地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万历那里,他非但不高兴,反而对此守口如瓶,绝口不提。
  因为王宫女地位低,且并非什么沉鱼落雁之类的人物,一时兴起而已,万历不打算认这帐,能拖多久是多久。
  但这位仁兄明显打错了算盘,上朝可以拖,政务可以拖,怀孕拖到最后,是要出人命的。
  随着王宫女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一天天多起来,最后,太后知道了。
  于是,她叫来了万历,向他询问此事。
  万历的答复是沉默,他沉默的样子,很有几分流氓的风采。
  然而李太后对付此类人物,一向颇有心得。当年如高拱、张居正之类的老手都应付过去了,刚入行的新流氓万历自然不在话下。既然不说话,就接着问。
  装哑巴是行不通了,万历随口打哈哈,就说没印象了,打算死不认账。
  万历之所以有持无恐,是因为这种事一般都是你知我知,现场没有证人,即使有证人,也不敢出来(偷窥皇帝,是要命的)。
  他这种穿上裤子就不认人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李太后,于是,她找来了证人。
  这个证人的名字,叫内起居注。
  在古代文书中,起居注是皇帝日常言行的记录。比如今天干了多少活,去了多少地方,是第一手的史料来源。
  但起居注记载的,只是皇帝的外在工作情况,是大家都能看见的,而大家看不见的那部分,就是内起居注。
  内起居注记载的,是皇帝在后宫中的生活情况。比如去到哪里,和谁见面,干了些什么。当然,鉴于场所及皇帝工作内容的特殊性,其实际记录者不是史官,而是太监。所谓外表很天真,内心很暴力,只要翻一翻内外两本起居注,基本都能搞清楚。
  由于具有生理优势,太监可以出入后宫,干这类事情也方便得多。皇帝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当然,不宜太近),皇帝进去开始工作,太监在外面等着。等皇帝出来,就开始记录,某年某月某日,皇帝来到某后妃处,某时进,某时出,特此记录存入档案。
  皇帝工作,太监记录,这是后宫的优良传统,事实证明,这一规定是极其有效,且合理的。
  因为后宫人太多,皇帝也不计数,如王宫女这样的邂逅,可谓比比皆是。实际上,皇帝乱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乱搞之后的结果。
  如果宫女或后妃恰好怀孕,生下了孩子,这就是龙种,要是儿子,没准就是下一任皇帝,万一到时没有原始记录,对不上号,那就麻烦了。
  所以记录工作十分重要。
  但这项工作,还有一个漏洞,因为事情发生的时候,只有皇帝、太监、后妃(宫女)三人在场。事后一旦有了孩子,后妃自然一口咬定,是皇帝干的,而皇帝一般都不记得,是不是自己干的。
  最终的确定证据,就是太监的记录。但问题在于,太监也是人,也可能被人收买,如果后妃玩花样,或是皇帝不认账,太监也没有公信力。
  所以宫中规定,皇帝工作完毕,要送给当事人一件物品,而这件物品,就是证据。
  李太后拿出了内起居注,翻到了那一页,交给了万历。
  一切就此真相大白,万历只能低头认账。

  第三章 游戏的开始
  万历十年(1582),上车补票的程序完成,王宫女的地位终于得到了确认,她挺着大肚子,接受了恭妃的封号。
  两个月后,她不负众望生下了一个儿子,是为万历长子,取名朱常洛。
  消息传来,举国欢腾,老太太高兴,大臣们也高兴,唯一不高兴的,就是万历。
  因为他对这位恭妃,并没有太多感情。对这个意外出生的儿子,自然也谈不上喜欢。更何况,此时他已经有了德妃。
  德妃,就是后世俗称的郑贵妃。北京大兴人,万历初年进宫,颇得皇帝喜爱。
  在后来的许多记载中,这位郑贵妃被描述成一个相貌妖艳,阴狠毒辣的女人。但在我看来,相貌妖艳还有可能,阴狠毒辣实在谈不上。在此后几十年的后宫斗争中,此人手段之拙劣,脑筋之愚蠢,反应之迟钝,实在令人发指。
  综合史料分析,其智商水平,也就能到菜市场骂个街而已。
  可是万历偏偏就喜欢这个女人,经常前去留宿。而郑妃的肚子也相当争气,万历十一年(1583)生了个女儿,虽然不能接班,但万历很高兴,竟然破格提拔,把她升为了贵妃。
  这是一个不详的先兆,因为在后宫中,贵妃的地位要高于其他妃嫔——包括生了儿子的恭妃。
  而这位郑贵妃的个人素养也实在很成问题,当上了后妃领导后,除了皇后,谁都瞧不上,特别是恭妃,经常被她称作老太婆。横行宫中,专横跋扈,十分好斗。
  难能可贵的是,贵妃同志不但特别能战斗,还特别能生。万历十四年(1586),她终于生下了儿子,取名朱常洵。
  这位朱常洵,就是后来的福王。按郑贵妃的想法,有万历当靠山,这孩子生出来,就是当皇帝的。但她做梦也想不到,几十年后,自己这个宝贝儿子会死在屠刀之下。挥刀的人,名叫李自成。
  但在当时,这个孩子的出生,确实让万历欣喜异常。他本来就不喜欢长子朱常洛,打算换人,现在替补来了,怎能不高兴?
  然而他很快就将发现,皇帝说话,不一定算数。
  吸取了以往一百多年里,自己的祖辈与言官大臣斗争的丰富经验。万历没敢过早暴露目标,绝口不提换人的事,只是静静地等待时机成熟,再把生米煮成熟饭。
  可还没等米下锅,人家就打上门来了,而且还不是言官。
  万历十四年(1586)三月,内阁首辅申时行上奏:望陛下早立太子,以定国家之大计,固千秋之基业。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自从郑贵妃生下朱常洵,申时行就意识到了隐藏的危险。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学生想干什么。
  凭借多年的政治经验,他也很清楚,如果这么干了,迎面而来的,必定是史无前例的惊涛骇浪。从此,朝廷将永无宁日。
  于是他立即上书,希望万历早立长子。言下之意是,我知道你想干嘛,但这事不能干,你趁早断了这念头,早点洗了睡吧。
  其实申时行的本意,倒不是要干涉皇帝的私生活:立谁都好,又不是我儿子,与我何干?之所以提早打预防针,实在是出于好心,告诉你这事干不成,早点收手,免得到时受苦。
  可是他的好学生似乎打定主意,一定要吃苦,收到奏疏,只回复了一句话:
  “长子年纪还小,再等个几年吧。”
  学生如此不开窍,申时行只得叹息一声,扬长而去。
  但这一次,申老师错了,他低估了对方的智商。事实上,万历十分清楚这封奏疏的隐含意义。只是在他看来,皇帝毕竟是皇帝,大臣毕竟是大臣,能坚持到底,就是胜利。此即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但一般说来,没事上山找老虎玩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打猎,一种是自尽。
  话虽如此,万历倒也不打无把握之仗,在正式亮出匕首之前,他决定玩一个花招。
  万历十四年(1586)三月,万历突然下达谕旨:郑贵妃劳苦功高,升任皇贵妃。
  消息传来,真是粪坑里丢炸弹,分量十足。朝廷上下议论纷纷,群情激奋。
  因为在后宫中,皇贵妃仅次于皇后,算第二把手。且历朝历代,能获此殊荣者少之又少(生下独子或在后宫服务多年)。
  按照这个标准,郑贵妃是没戏的。因为她入宫不长,且皇帝之前已有长子,没啥突出贡献,无论怎么算都轮不到她。
  万历突然来这一招,真可谓是煞费苦心。首先可以藉此提高郑贵妃的地位,子以母贵,母亲是皇贵妃,儿子的名分也好办;其次还能借机试探群臣的反应。今天我提拔孩子他妈,你们同意了,后天我就敢提拔孩子。温水煮青蛙,咱们慢慢来。
  算盘打得很好,可惜只是掩耳盗铃。
  要知道,在朝廷里混事的这帮人,个个都不简单:老百姓家的孩子,辛辛苦苦读几十年书,考得死去活来,进了朝廷,再被踩个七荤八素,这才修成正果。生肖都是属狐狸的,嗅觉极其灵敏,擅长见风使舵,无事生非。皇帝玩的这点小把戏,在他们面前也就是个笑话,傻子才看不出来。
  更为难得的是,明朝的大臣们不但看得出来,还豁得出去。第一个出头的,是户部给事中姜应麟。
  相对而言,这位仁兄还算文明,不说粗话,也不骂人,摆事实讲道理:
  “皇帝陛下,听说您要封郑妃为皇贵妃,我认为这是不妥的。恭妃先生皇长子,郑妃生皇三子(中间还有一个,夭折了),先来后到,恭妃应该先封。如果您主意已定,一定要封,也应该先封恭妃为贵妃,再封郑妃皇贵妃,这样才算合适。”
  “此外,我还认为,陛下应该尽早立皇长子为太子,这样天下方才能安定。”
  万历再一次愤怒了,这可以理解,苦思冥想几天,好不容易想出个绝招,自以为得意,没想到人家不买账,还一言点破自己的真实意图,实在太伤自尊。
  为挽回面子,他随即下令,将姜应麟免职外放。
  好戏就此开场。一天后,吏部员外郎沈璟上书,支持姜应麟,万历二话不说,撤了他的职。几天后,吏部给事中杨廷相上书,支持姜应麟,沈璟,万历对其撤职处理。又几天后,刑部主事孙如法上书,支持姜应麟、沈璟、杨廷相,万历同志不厌其烦,下令将其撤职发配。
  在这场斗争中,明朝大臣们表现出了无畏的战斗精神:不怕降级,不怕撤职,不怕发配。个顶个地扛着炸药包往上冲,前仆后继,人越闹越多,事越闹越大。中央的官不够用了,地方官也上书凑热闹,搞得一塌糊涂,乌烟瘴气。
  然而事情终究还是办成了,虽然无数人反对,无数人骂仗,郑贵妃还是变成了郑皇贵妃。
  虽然争得天翻地覆,但该办的事还是办了。万历十四年三月,郑贵妃正式册封。
  这件事情的成功解决给万历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自己想办的事情,是能够办成的。
  这是一个错误的判断。
  然而此后,在册立太子的问题上,万历确实消停了——整整消停了四年多。当然,不闹事,不代表不挨骂。事实上,在这四年里,言官们非常尽责。他们找到了新的突破口——皇帝不上朝,并以此为契机,在雒于仁等模范先锋的带领下,继续奋勇前进。
  但总体而言,小事不断,大事没有,安定团结的局面依旧。
  直到这历史性的一天:万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
  解决雒于仁事件后,申时行再次揭开了盖子:
  “臣等更有一事奏请。”
  “皇长子今年已经九岁,朝廷内外都认为应册立为太子,希望陛下早日决定。”
  在万历看来,这件事比雒于仁的酒色财气疏更头疼,于是他接过了申时行刚刚用过的铁锹,接着和稀泥: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没有嫡子(即皇后的儿子),长幼有序。其实郑贵妃也多次让我册立长子,但现在长子年纪还小,身体也弱,等他身体强壮些后,我才放心啊。”
  这段话说得很有水平,按照语文学来分析,大致有三层意思。
  第一层先说自己没有嫡子,是说我只能立长子;然后又讲长幼有序,是说我不会插队,但说来说去,就是不说要立谁;接着又把郑贵妃扯出来,搞此地无银三百两。
  最后语气一转,得出结论:虽然我只能立长子、不会插队,老婆也没有干涉此事,但考虑到儿子太小,身体太差,暂时还是别立了吧。
  这招糊弄别人可能还行,对付申时行就有点滑稽了,和了几十年稀泥,哪排得上你小子?
  于是申先生将计就计,说了这样一句话:
  “皇长子已经九岁,应该出阁读书了,请陛下早日决定此事。”
  这似乎是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但事实绝非如此,因为在明代,皇子出阁读书,就等于承认其为太子,申时行的用意非常明显:既然你不愿意封他为太子,那让他出去读书总可以吧,形式不重要,内容才是关键。
  万历倒也不笨,他也不说不读书,只是强调人如果天资聪明,不读书也行。申时行马上反驳,说即使人再聪明,如果没有人教导,也是不能成才的。
  就这样,两位仁兄从继承人问题到教育问题,你来我往,互不相让,闹到最后,万历烦了:
  “我都知道了,先生你回去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好回去了,申时行离开了宫殿,向自己家走去。
  然而当他刚刚踏出宫门的时候,却听到了身后急促的脚步声。
  申时行转身,看见了一个太监,他带来了皇帝的谕令:
  “先不要走,我已经叫皇长子来了,先生你见一见吧。”
  十几年后,当申时行在家撰写回忆录的时候,曾无数次提及这个不可思议的场景以及此后那奇特的一幕,终其一生,他也未能猜透万历的企图。
  申时行不敢怠慢,即刻回到了宫中,在那里,他看见了万历和他的两个儿子,皇长子朱常洛,以及皇三子朱常洵。
  但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却并非这两个皇子,而是此时万历的表情。没有愤怒,没有狡黠,只有安详与平和。
  他指着皇长子,对申时行说:
  “皇长子已经长大了,只是身体还有些弱。”
  然后他又指着皇三子,说道:
  “皇三子已经五岁了。”
  接下来的,是一片沉默。
  万历平静地看着申时行,一言不发。此时的他,不是一个酒色财气的昏庸之辈,不是一个暴跳如雷的使气之徒。
  他是一个父亲,一个看着子女不断成长,无比欣慰的父亲。
  申时行知道机会来了,于是他打破了沉默:
  “皇长子年纪已经大了,应该出阁读书。”
  万历的心意似乎仍未改变:
  “我已经指派内侍教他读书。”
  事到如今,只好豁出去了:
  “皇上您在东宫的时候,才六岁,就已经读书了。皇长子此刻读书,已经晚了!”
  万历的回答并不愤怒却让人哭笑不得:
  “我五岁就已能读书!”
  申时行知道,在他的一生中,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机会,去劝服万历,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上前几步,未经许可,便径自走到了皇长子的面前,端详片刻,对万历由衷地说道:
  “皇长子仪表非凡,必成大器,这是皇上的福分啊,希望陛下能够早定大计,朝廷幸甚!国家幸甚!”
  万历十八年正月初一日,在愤怒、沟通、争执后,万历终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万历微笑地点点头,对申时行说道:
  “这个我自然知道,其实郑贵妃也劝过我早立长子,以免外人猜疑,我没有嫡子,册立长子是迟早的事情啊。”
  这句和缓的话,让申时行感到了温暖,儿子出来了,好话也说了,虽然也讲几句什么郑贵妃支持,没有嫡子之类的屁话,但终究是表了态。
  形势大好,然而接下来,申时行却一言不发,行礼之后便退出了大殿。
  这正是他绝顶聪明之处,点到即止,见好就收,今天先定调,后面慢慢来。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次和谐的对话,不但史无前例,而且后无来者。“争国本”事件的严重性,将远远超出他的预料,因为决定此事最终走向的,既不是万历,也不会是他。
  谈话结束后,申时行回到了家中,开始满怀希望地等待万历的圣谕,安排皇长子出阁读书。
  可是一天天过去了,希望变成了失望。到了月底,他也坐不住了,随即上疏,询问皇长子出阁读书的日期。这意思是说,当初咱俩谈好的事,你得守信用,给个准信。
  但是万历似乎突然失忆,啥反应都没有,申时行等了几天,一句话都没有等到。
  既然如此,那就另出新招,几天后,内阁大学士王锡爵上书:
  “陛下,其实我们不求您立刻册立太子,只是现在皇长子九岁,皇三子已五岁,应该出阁读书。”
  不说立太子,只说要读书,而且还把皇三子一起拉上,由此而见,王锡爵也是个老狐狸。
  万历那边却似乎是人死绝了,一点消息也没有,王锡爵等了两个月,石沉大海。
  到了四月,包括申时行在内,大家都忍无可忍了,内阁四名大学士联名上疏,要求册立太子。
  尝到甜头的万历故伎重演: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不理,我是皇帝,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但他实在低估了手下的这帮老油条,对付油盐不进的人,他们一向都是有办法的。
  几天后,万历同时收到了四份奏疏,分别是申时行、王锡爵、许国、王家屏四位内阁大学士的辞职报告。理由多种多样,有说身体不好,有说事务繁忙,难以继任的,反正一句话,不干了。
  自万历退居二线以来,国家事务基本全靠内阁,内阁一共就四个人,要是都走了,万历就得累死。
  没办法,皇帝大人只好现身,找内阁的几位同志谈判,好说歹说,就差求饶了,并且当场表态,会在近期解决这一问题。
  内阁的几位大人总算给了点面子,一番交头接耳之后,上报皇帝:病的还是病,忙的还是忙,但考虑到工作需要,王家屏大学士愿意顾全大局,继续干活。
  万历窃喜。
  因为这位兄弟的策略,叫拖一天是一天。拖到这帮老家伙都退了,皇三子也大了,到时木已成舟,不同意也得同意。这次内阁算是上当了。
  然而上当的人,只有他。
  因为他从未想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留下来的,偏偏是王家屏呢?
  王家屏,山西大同人,隆庆二年进士。简单地说,这是个不上道的人。
  王家屏的科举成绩很好,被选为庶吉士,还编过《世宗实录》,应该说是很有前途的,可一直以来,他都没啥进步。原因很简单,高拱当政的时候,他曾上书弹劾高拱的亲戚,高首辅派人找他谈话,让他给点面子,他说,不行。
  张居正当政的时候,他搞非暴力不合作。照常上班,就是不靠拢上级,张居正刚病倒的时候,许多人都去祈福,表示忠心,有人拉他一起去,他说,不去。
  张居正死了,万历十二年,他进入内阁,成为大学士。此时的内阁,已经有了申时行、王锡爵、许国三个人,他排第四。按规矩,这位甩尾巴的新人应该老实点,可他偏偏是个异类,每次内阁讨论问题,即使大家都同意,他觉得不对,就反对。即使大家都反对,他觉得对,就同意。
  他就这么在内阁里硬挺了六年,谁见了都怕,申时行拿他也没办法。更有甚者,写辞职信时,别人的理由都是身体有病,工作太忙,他却别出一格,说是天下大旱,作为内阁成员,负有责任,应该辞职(久旱乞罢)。
  把他留下来,就是折腾万历的。
  几天后,礼部尚书于慎行上书,催促皇帝册立太子,语言比较激烈。万历也比较生气,罚了他三个月工资。
  事情的发生,应该还算正常,不正常的,是事情的结局。
  换在以往,申时行已经开始挥舞铁锹和稀泥了,先安慰皇帝,再安抚大臣,最后你好我好大家好,收工。
  相比而言,王家屏要轻松得多,因为他只有一个意见——支持于慎行。
  工资还没扣,他就即刻上书,为于慎行辩解,说了一大通道理,把万历同志的脾气活活顶了回去。但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一次,万历没有发火。
  因为他发不了火,事情很清楚,内阁四个人,走了三个,留下来的这个,还是个二杆子,明摆着是要为难自己。而且这位坚持战斗的王大人还说不得,再闹腾一次,没准就走人了,到时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可是光忍还不够,言官大臣赤膊上阵,内阁打黑枪,明里暗里都来,比逼宫还狠,不给个说法,是熬不过去了。
  几天后,一个太监找到了王家屏,向他传达了皇帝的谕令:
  “册立太子的事情,我准备明年办,不要再烦(扰)我了。”
  王家屏顿时喜出望外,然而,这句话还没有讲完:
  “如果还有人敢就此事上书,就到十五岁再说!”
  朱常洛是万历十年出生的,万历发出谕令的时间是万历十八年,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们再敢闹腾,这事就六年后再办!
  虽然不是无条件投降,但终究还是有了个说法,经过长达五年的斗争,大臣们胜利了——至少他们自己这样认为。
  事情解决了,王家屏兴奋了,兴奋之余,就干了一件事。
  他把皇帝的这道谕令告诉了礼部,而第一个获知消息的人,正是礼部尚书于慎行。
  于慎行欣喜若狂,当即上书告诉皇帝:
  “此事我刚刚知道,已经通报给朝廷众官员,要求他们耐心等候。”
  万历气得差点吐了白沫。
  因为万历给王家屏的,并不是正规的圣旨,而是托太监传达的口谕,看上去似乎没区别,但事实上,这是一个有深刻政治用意的举动。
  其实在古代,君无戏言这句话基本是胡扯,皇帝也是人,时不时编个瞎话,吹吹牛,也很正常,真正说了就要办的,只有圣旨。白纸黑字写在上面,糊弄不过去。所以万历才派太监给王家屏传话,而他的用意很简单:这件事情我心里有谱,但现在还不能办,先跟你通个气,以后遇事别跟我对着干,咱们慢慢来。
  皇帝大人原本以为,王大学士好歹在朝廷混了几十年,这点觉悟应该还有,可没想到,这位一根筋的仁兄竟然把事情捅了出去,密谈变成了公告,被逼上梁山了。
  他当即派出太监,前去内阁质问王家屏,却得到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王家屏是这样辩解的:
  “册立太子是大事,之前许多大臣都曾因上疏被罚,我一个人定不了,又被许多大臣误会,只好把陛下的旨意传达出去,以消除大家的疑虑(以释众惑)。”
  这番话的真正意思大致是这样的:我并非不知道你的用意,但现在我的压力也很大,许多人都在骂我,我也没办法,只好把陛下拉出来背黑锅了。
  虽然不上道,也是个老狐狸。
  既然如此,就只好将错就错了,几天后,万历正式下发圣旨:
  “关于册立皇长子为太子的事情,我已经定了,说话算数(诚待天下),等长子到了十岁,我自然会下旨,到时册立出阁读书之类的事情一并解决,就不麻烦你们再催了。”
  长子十岁,是万历十九年,也就是下一年,皇帝的意思很明确,我已经同意册立长子,你们也不用绕弯子,搞什么出阁读书之类的把戏,让老子清净一年,明年就立了!
  这下大家都高兴了,内阁的几位仁兄境况也突然大为改观,有病的病好了,忙的也不忙了,除王锡爵(母亲有病,回家去了,真的)外,大家都回来了。
  剩下来的,就是等了。一晃就到了万历二十年,春节过了,春天过了,都快要开西瓜了,万历那里一点消息都没有。
  泱泱大国,以诚信为本,这就没意思了。
  可是万历二十年毕竟还没过,之前已经约好,要是贸然上书催他,万一被认定毁约,推迟册立,违反合同的责任谁都负担不起,而且皇上到底是皇上,你上疏说他耍赖,似乎也不太妥当。
  一些脑子活的言官大臣就开始琢磨,既要敲打皇帝,又不能留把柄,想来想去,终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替代目标——申时行。
  没办法,申大人,谁让你是首辅呢?也只好让你去扛了。
  很快,一封名为《论辅臣科臣疏》的奏疏送到了内阁,其主要内容,是弹劾申时行专权跋扈,压制言官,使得正确意见得不到执行。
  可怜,申首辅一辈子和稀泥,东挖砖西补墙,累得半死,临了还要被人玩一把,此文言辞尖锐,指东打西,指桑骂槐,可谓是政治文本的典范。
  文章作者,是南京礼部主事汤显祖,除此文外,他还写过另一部更有名的著作——牡丹亭。
  【汤显祖】
  汤显祖,字义仍,江西临川人,上书这一年,他四十二岁,官居六品。
  虽说四十多岁才混到六品,实在不算起眼。但此人绝非等闲之辈,早在三十年前,汤先生已天下闻名。
  十三岁的时候,汤显祖就加入了泰州学派(也没个年龄限制),成为了王学的门人,跟着那帮“异端”四处闹腾,开始出名。
  二十一岁,他考中举人。七年后,到京城参加会试,运气不好,遇见了张居正。
  之所以说运气不好,并非张居正讨厌他,恰恰相反,张首辅很赏识他,还让自己的儿子去和他交朋友。
  这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可问题在于,汤先生异端中毒太深,瞧不起张居正,摆了谱,表示拒不交友。
  他既然敢跟张首辅摆谱,张首辅自然要摆他一道,考试落榜也是免不了的。三年后,他再次上京赶考,张首辅锲而不舍,还是要儿子和他交朋友,算是不计前嫌。但汤先生依然不给面子,再次摆谱。首辅大人自然再摆他一道,又一次落榜。
  但汤先生不但有骨气,还有毅力,三年后再次赶考,这一次张首辅没有再阻拦他(死了),终于成功上榜。
  由于之前两次跟张居正硬扛,汤先生此时的名声已经是如日中天。当朝的大人物张四维、申时行等人都想拉他,可汤先生死活不搭理人家。
  不搭理就有不搭理的去处,名声大噪的汤显祖被派到了南京,几番折腾,才到礼部混了个主事。
  南京本来就没事干,南京的礼部更是闲得出奇,这反倒便宜了汤先生。闲暇之余开始写戏,并且颇有建树,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直到万历十九年的这封上疏。
  很明显,汤先生的政治高度比不上艺术高度,奏疏刚送上去,申时行还没说什么,万历就动手了。
  对于这种杀鸡儆猴的把戏,皇帝大人一向比较警觉(他也常用这招),立马做出了反应,把汤显祖发配到边远地区(广东徐闻)去当典史。
  这是一次极其致命的打击,从此汤先生再也没能翻过身来。
  万历这辈子罢过很多人的官,但这一次,是最为成功的。因为他只罢掉了一个六品主事,却换回一个明代最伟大的戏曲家,赚大发了。
  二十八岁落榜后,汤显祖开始写戏。三十岁的时候,写出了《紫箫记》;三十八岁,写出了《紫钗记》。四十二岁被赶到广东,七年后京察,又被狠狠地折腾了一回,索性回了老家。
  来回倒腾几十年,一无所获。在极度苦闷之中,四十九岁的汤显祖回顾了自己戏剧化的一生,用悲凉而美艳的辞藻写下了他所有的梦想和追求,是为《还魂记》,后人又称《牡丹亭》。
  牡丹亭,全剧共十五出,描述了一个死而复生的爱情故事,(情节比较复杂,有兴趣自己去翻翻)。此剧音律流畅,词曲优美,轰动一时,时人传诵:牡丹一出,西厢(《西厢记》)失色。此后传唱天下百余年,堪与之媲美者,唯有孔尚任之《桃花扇》。
  为官不济,为文不朽,是以无憾。
  〖史赞:二百年来,一人而已。〗
  总的说来,汤显祖的运气是不错的,因为更麻烦的事,他还没赶上。
  汤先生上书两月之后,福建佥事李琯就开炮了,目标还是申时行。不过这次更狠,用词狠毒不说,还上升到政治高度,一条条列下来,弹劾申时行十大罪,转瞬之间,申先生就成了天字第一号大恶人。
  万历也不客气,再度发威,撤了李琯的职。
  命令一下,申时行却并不高兴,反而唉声叹气,忧心忡忡。
  因为到目前为止,虽然你一刀我一棍打个不停,但都是摸黑放枪,谁也不挑明。万历的合同也还有效,拖到年尾,皇帝赖账就是理亏,到时再争,也是十拿九稳。
  可万一下面这帮愤中愤老忍不住,玩命精神爆发,和皇帝公开死磕,事情就难办了。
  俗语云:怕什么,就来什么。
  工部主事张有德终于忍不住了,他愤然上书,要求皇帝早日册立太子。
  等的就是你。
  万历随即做出反应,先罚了张有德的工资,鉴于张有德撕毁合同,册立太子的事情推后一年办理。
  这算是正中下怀,本来就不大想立,眼看合同到期,正为难呢,来这么个冤大头,不用白不用。册立的事情也就能堂而皇之地往后拖了。
  事实上,这是他的幻想。
  因为在大臣们看来,这合同本来就不合理,忍气吞声大半年,那是给皇帝面子,早就一肚子苦水怨气没处泻,你敢蹦出来,那好,咱们就来真格的!
  当然,万历也算是老运动员了。对此他早有准备,无非是来一群大臣瞎咋呼,先不理,闹得厉害再出来说几句话,把事情熬过去,完事。
  形势的发展和他的预料大致相同,张有德走人后,他的领导,工部尚书曾同亨就上书了,要求皇帝早日册立太子。
  万历对此嗤之以鼻,他很清楚,这不过是个打头的,大部队在后。下面的程序他都能背出来,吵吵嚷嚷,草草收场,实在毫无新鲜可言。
  然而当下一封奏疏送上来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这封奏疏的署名人并不多,只有三个,分别是申时行、许国、王家屏。
  但对万历而言,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因为之前无论群臣多么反对,内阁都是支持他的。即使以辞职回家相威胁,也从未公开与他为敌,是他的最后一道屏障,现在竟然公开站出来和他对着干,此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
  特别是申时行,虽说身在内阁,时不时也说两句,但那都是做给人看的。平日里忙着和稀泥,帮着调节矛盾,是名副其实的卧底兼间谍。
  可这次,申时行连个消息都没透,就打了个措手不及,实在太不够意思,于是万历私下派出了太监,斥责申时行。
  一问,把申时行也问糊涂了,因为这事他压根就不知道!
  事情是这样的,这封奏疏是许国写的,写好后让王家屏署名,王兄自然不客气,提笔就签了名,而申时行的底细他俩都清楚,这个老滑头死也不会签,于是许大人胆一壮,代申首辅签了名,拖下了水。
  事已至此,申大人只能一脸无辜的表白:
  “名字是别人代签的,我事先真不知道。”
  事情解释了,太监也回去了,可申先生却开始琢磨了:万一太监传达不对怎么办?万一皇帝不信怎么办?万一皇帝再激动一次,把事情搞砸怎么办?
  想来想去,他终于决定,写一封密信。
  这封密信的内容大致是说,我确实不知道上奏的事情,这事情皇上你不要急,自己拿主意就行。
  客观地讲,申时行之所以说这句话,倒不一定是耍两面派,因为他很清楚皇帝的性格:
  像万历这号人,属于死要面子活受罪,打死也不认错的。看上去非常随和,实际上极其固执,和他硬干,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所以申时行的打算,是先稳住皇帝,再慢慢来。
  事实确如所料,万历收到奏疏后,十分高兴,当即回复:
  “你的心意我已知道,册立的事情我已有旨意,你安心在家调养就是了。”
  申时行总算松了口气,事情终于糊弄过去了。
  但他做梦也想不到,他长达十年的和稀泥生涯,将就此结束——因为那封密信。
  申时行的这封密信,属于机密公文,按常理,除了皇帝,别人是看不见的。
  可是在几天后的一次例行公文处理中,万历将批好的文件转交内阁,结果不留神,把这封密信也放了进去。
  这就好比拍好了照片存电脑,又把电脑拿出去给人修,是个要命的事。
  文件转到内阁,这里是申时行的地盘,按说事情还能挽回。可问题在于申大人为避风头,当时还在请病假,负责工作的许国也没留意,顺手就转给了礼部。
  最后,它落在了礼部给事中罗大纮的手里。
  罗大纮,江西吉水人。关于这个人,只用一句就能概括:一个称职的言官。
  看到申时行的密信后,罗大纮非常愤怒,因为除了耍两面派外,申时行在文中还写了这样一句话:惟亲断亲裁,勿因小臣妨大典。
  这句话说白了,就是你自己说了算,不要理会那些小臣。
  我们是小臣,你是大臣?!
  此时申时行已经发现了密信外泄,他十分紧张,立刻找到了罗大纮的领导,礼部科给事中胡汝宁,让他去找罗大纮谈判。
  可惜罗大纮先生不吃这一套,写了封奏疏,把这事给捅了出去,痛骂申时行两面派。
  好戏就此开场,言官们义愤填膺。吏部给事中钟羽正、候先春随即上书,痛斥申时行,中书黄正宾等人也跟着凑热闹,骂申时行老滑头。
  眼看申首辅吃亏,万历当即出手,把罗大纮赶回家当了老百姓,还罚了上书言官的工资。
  但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已经无法收拾了。
  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申时行,终究在阴沟里翻了船。自万历十年以来,他忍辱负重,上下协调,独撑大局,打落门牙往肚里吞,至今已整整十年。
  现在,他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万历十九年(1591)九月,申时行正式提出辞职,最终得到批准,回乡隐退。
  大乱就此开始。

  第四章 混战
  申时行在的时候,大家都说朝廷很乱,等申时行走了,大家才知道,什么叫乱。
  首辅走了,王锡爵不在,按顺序,应该是许国当首辅。可这位兄弟相当机灵,一看形势不对,写了封辞职信就跑了。
  只剩王家屏了。
  万历不喜欢王家屏,王家屏也知道皇帝不喜欢他,所以几乎在申时行走人的同时,他就提出辞职。
  然而万历没有批,还把王家屏提为首辅。原因很简单,这么个烂摊子,现在内阁就这么个人,好歹就是他了。
  内阁总算有个人了,但一个还不够,得再找几个。搭个班子,才好唱戏。说起来还是申时行够意思,早就料到有这一天,所以在临走时,他向万历推荐了两个人:一个是时任吏部左侍郎赵志皋,另一个是原任礼部右侍郎张位。
  这个人事安排十分有趣,因为这两个人兴趣不同,性格不同,出身不同,总而言之,就没一点共同语言,但事后证明,就是这么个安排,居然撑了七八年,申先生的领导水平可见一斑。
  班子定下来了,万历的安宁日子也到了头。因为归根结底,大臣们闹腾,还是因为册立太子的事情,申先生不过是帮皇帝挡了子弹,现在申先生走了,皇帝陛下只能赤膊上阵。
  万历二十年(1592)正月,真正的总攻开始了。
  礼部给事中李献可首先发难,上书要求皇帝早日批准长子出阁读书,而且这位兄台十分机灵,半字不提册立的事,全篇却都在催这事,半点把柄都不留,搞得皇帝陛下十分狼狈,一气之下,借口都不找了:
  “册立已有旨意,这厮偏又来烦扰……好生可恶,降级调外任用!”
  其实说起来,李献可不是什么大人物,这个处罚也不算太重。可万历万没想到,就这么个小人物,这么点小事儿,他竟然没能办得了。
  因为他的圣旨刚下发,就被王家屏给退了回来。
  作为朝廷首辅,如果认为皇帝的旨意有问题,可以退回去,拒不执行,这种权力,叫做封还。
  封还就封还吧,不办就不办吧,更可气的是,王首辅还振振有词:
  这事我没错,是皇帝陛下错了!因为李献可没说册立的事,他只是说应该出阁读书,你应该采纳他的意见,即使不能采纳,也不应该罚他,所以这事我不会办。
  真是要造反了,刚刚提了首辅,这白眼狼就下狠手。万历恨不得拿头撞墙,气急败坏之下,他放了王家屏的假,让他回家休养去了。
  万历的“幸福”生活从此拉开序幕。
  几天后,礼部给事中钟羽正上疏,支持李献可,经典语言如下:
  “李献可的奏疏,我是赞成的,请你把我一同降职吧(请与同谪)。”
  万历满足了他的要求。
  又几天后,礼部给事中舒弘绪上疏,发言如下:
  “言官是可以处罚的,出阁读书是不能不办的。”
  发配南京。
  再几天后,户部给事中孟养浩上疏,支持李献可、钟羽正等人。相对而言,他的奏疏更有水平,虽然官很小(七品),志气却大,总结了皇帝大人的种种错误,总计五条,还说了一句相当经典的话:
  “皇帝陛下,您坐视皇长子失学,有辱宗社祖先!”
  万历气疯了,当即下令,把善于总结的孟养浩同志革职处理,并拉到午门,打了一百杖。
  暴风雨就是这样诞生的。
  别人也就罢了,可惜孟先生偏偏是言官,干的是本职工作,平白被打实在有点冤。
  于是大家都愤怒了。
  请注意,这个大家是有数的,具体人员及最终处理结果如下所列:
  内阁大学士赵志皋上疏,被训斥。
  吏科右给事中陈尚象上疏,被革职为民。
  御史邹德泳,户科都给事中丁懋逊、兵科都给事中张栋、刑科都给事中吴之佳、工科都给事中杨其休,礼科左给事中叶初春,联名上疏抗议。万历大怒,将此六人降职发配。
  万历终于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加上最初上疏的李献可,那么在短短的几天之内,他就免掉了十二位当朝官员。这一伟大记录,就连后来的急性子崇祯皇帝也没打破。
  事办到这份上,皇帝疯了,大臣也疯了。官服乌纱就跟白送的一样,铺天盖地到处乱扔,大不了就当老子这几十年书白读了。拼个你死我活只为一句话:可以丢官,不能丢人!
  在这一光辉思想的指导下,礼部员外郎董嗣成、御史贾名儒、御史陈禹谟再次上疏,支持李献可。万历即刻反击,董嗣成免职,贾名儒发配,陈禹谟罚工资。
  事情闹到这里,到底卷进来多少人,我也有点乱。但若以为就此打住,那实在是低估了明代官员的战斗力。
  几天后,礼部尚书李长春也上疏了。对这位高级官员,万历也没客气,狠狠地骂了他一顿,谁知没多久,吏部尚书蔡国珍、侍郎杨时乔又上疏抗议,然而这一次,万历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实在骂不动了。
  皇帝被搞得奄奄一息,王家屏也坐不住了,他终于出面调停,向皇帝认了错,并希望能够赦免群臣。
  想法本是好的,方法却是错的。好不容易消停下去的万历,一看见这个老冤家,顿时恢复了战斗力,下书大骂:
  “自你上任,大臣狂妄犯上,你是内阁大学士,不但不居中缓和矛盾,反而封还我的批示,故意激怒我!见我发怒,你又说你有病在身,回家休养!国家事务如此众多,你在家躺着(高卧),心安吗!?既然你说有病,就别来了,回家养病去吧!”
  王家屏终于理解了申时行的痛苦,万历二十年(1592)三月,他连上八封奏疏,终于回了家。
  这是一场实力不对等的较量,大臣的一句话,可能毫无作用,万历的一道圣旨,却足以改变任何人的命运。
  然而万历失败了,面对那群前仆后继的人,他虽然竭尽全力,却依然失败了,因为权力并不能决定一切——当它面对气节与尊严的时候。
  王家屏走了,言官们暂时休息了。接班的赵志皋比较软,不说话,万历正打算消停几天,张位又冒出来了。
  这位次辅再接再厉,接着闹,今天闹出阁讲学,明天就闹册立太子。每天变着法地折腾皇帝,万历同志终于顶不住了。如此下去,不被逼死,也被憋死了。
  必须想出对策。
  考虑再三,他决定去找一个人,在他看来,只有这个人才能挽救一切。
  【王锡爵】
  万历二十一年(1593),王锡爵奉命来到京城,担任首辅。
  王锡爵,字元驭,苏州太仓人。
  嘉靖四十一年,他二十八岁,赴京赶考,遇见申时行,然后考了第一。
  几天后参加殿试,又遇见了申时行,这次他考了第二。
  据说他之所以在殿试输给申时行,不外乎两点,一是长得不够帅,二是说话不够滑。
  帅不帅不好说,滑不滑是有定论的。
  自打进入朝廷,王锡爵就是块硬骨头。万历五年张居正夺情,大家上书闹,他跑到人家家里闹,逼得张居正大人差点拔刀自尽。吴中行被打得奄奄一息,大家在场下吵,他跑到场上哭。
  万历六年,张居正不守孝回京办公。大家都庆贺,他偏请假,说我家还有父母,实在没有时间工作,要回家尽孝,张居正恨得直磨牙。
  万历九年,张居正病重,大家都去祈福,他不屑一顾。
  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反攻倒算开始,抄家闹事翻案,人人都去踩一脚,这个时候,他说:
  “张居正当政时,做的事情有错吗?!他虽为人不正,却对国家有功,你们怎能这样做呢?!”
  万历十三年,他的学生李植想搞倒申时行,扶他上台,他痛斥对方,请求辞职。
  三年后,他的儿子乡试考第一,有人怀疑作弊,他告诉儿子,不要参加会试,回家待业,十三年后他下了台,儿子才去考试,会试第二,殿试第二。
  他是一个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人。
  所以在万历看来,能收拾局面的,也只有王锡爵了。
  王大人果然不负众望,到京城一转悠,就把情况摸清促了。随即开始工作,给皇帝上了一封密信。大意是说,目前情况十分紧急,请您务必在万历二十一年册立太子,绝不能再拖延了,否则我就是再有能耐,也压制不了!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万历没敢再随便找人修电脑,专程派了个太监,送来了自己的回信。
  可王锡爵刚打开信,就傻眼了。
  信上的内容是这样的:
  “看了你的奏疏,为你的忠诚感动!我去年确实说过,今年要举行册立大典,但是(注意此处),我昨天晚上读了祖训(相当于皇帝的家规),突然发现里面有一句训示:立嫡不立长,我琢磨了一下,皇后现在年纪还不大,万一将来生了儿子,怎么办呢?是封太子,还是封王?”
  “如果封王,那就违背了祖训,如果封太子,那就有两个太子了,我想来想去,想了个办法,要不把我的三个儿子一起封王,等过了几年,皇后没生儿子,到时候再册立长子也不迟。这事我琢磨好了,既不违背祖制,也能把事办了,很好,你就这么办吧。”
  阶级斗争又有新动向了,很明显,万历同志是很动了一番脑筋,觉得自己不够分量,把老祖宗都搬出来了,还玩了个复杂的逻辑游戏,有相当的技术含量,现解析如下。
  按老规矩,要立嫡子(皇后的儿子),可是皇后又没生儿子,但皇后今天没有儿子,不代表将来没有。如果我立了长子,嫡子生出来,不就违反政策了吗?但是皇后什么时候生儿子,我也不知道,与其就这么拖着,还不如把现在的三个儿子一起封了了事,到时再不生儿子,就立太子。先封再立,总算对上对下都有了交代。
  王锡爵初一琢磨,就觉得这事有点悬,但听起来似乎又只能这么办,思前想后,他也和了稀泥,拿出了两套方案。
  方案一、让皇长子拜皇后为母亲,这样既是嫡子又是长子,问题就解决了。
  方案二、按照皇帝的意思,三个儿子一起封王,到时再说。
  附注:第二套方案,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使用。
  上当了,彻底上当了。
  清醒了一辈子的王大人,似乎终于糊涂了,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跳入了一个陷阱。
  事实上,万历的真正目标,不是皇长子,而是皇三子。
  他喜欢郑贵妃,喜欢朱常洵,压根就没想过要立太子,搞三王并封,把皇长子、三子封了王,地位就平等了,然后就是拖,拖到大家都不闹了,事情也就办成了。
  至于所谓万不得已,采用第二方案,那也是句废话,万历同志这辈子,那是经常地万不得已。
  总之,王锡爵算是上了贼船了。
  万历立即选择了第二种方案,并命令王锡爵准备执行。
  经过长时间的密谋和策划,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二十六日,万历突然下发圣旨:
  “我有三个儿子,长幼有序。但问题是,祖训说要立嫡子,所以等着皇后生子,一直没立太子,为妥善解决这一问题,特将皇长子、皇三子、皇五子全部封王,将来有嫡子,就立嫡子,没嫡子,再立长子,事就这么定了,你们赶紧去准备吧。”
  圣旨发到礼部,当时就炸了锅。这么大的事情,事先竟没听到风声,实在太不正常,于是几位领导一合计,拿着谕旨跑到内阁去问。
  这下连内阁的赵志皋和张位也惊呆了,什么圣旨,什么三王并封,搞什么名堂!?
  很明显,这事就是王锡爵办的。消息传出,举朝轰动,大家都认定,朝廷又出了个叛徒,而且还是主动投靠的。
  所有人都知道,万历已经很久不去找(幸)皇后了,生儿子压根就是没影的事。所谓三王并封,就是扯淡,大家都能看出来,王锡爵你混了几十年,怎么看不出来?分明就是同谋,助纣为虐!
  再说皇帝,你都说好了,今年就办,到时候了竟然又不认账。搞个什么三王并封,我们大家眼巴巴地盼着,又玩花样,你当你耍猴子呢?!
  两天之后,算帐的人就来了。
  光禄寺丞朱维京第一个上书,连客套话都不说,开篇就骂:
  “您先前说过,万历二十一年就册立太子,朝廷大臣都盼着,忽然又说要并封,等皇后生子。这种说法,祖上从来就没有过!您不会是想愚弄天下人吧!”
  把戏被戳破了,万历很生气,立即下令将朱维京革职充军。
  一天后,刑部给事中王如坚又来了:
  “十四年时,您说长子幼小,等个两三年;十八年时,您又说您没有嫡子,长幼有序,让我们不必担心;十九年时,您说二十年就册立;二十年时,您又说二十一年举行;现在您竟然说不办了,改为分封,之前的话您不是都忘了吧,以后您说的话,我们该信那一句?”
  这话杀伤力实在太大,万历绷不住了,当即把王如坚免职充军。
  已经没用了,什么罚工资、降职、免职、充军,大家都见识过了,还能吓唬谁?
  最尴尬的,是礼部的头头脑脑们,皇帝下了圣旨,内阁又没有封还,按说是不能不办的。可是照现在这么个局势,如果真要去办,没准自己就被大家给办了。想来想去,搞了个和稀泥方案:三王并封照办,但同时也举行册立太子的仪式。
  方案报上去,万历不干:三王并封,就为不立太子,还想把我绕回去不成?
  既然给面子皇帝都不要,也就没啥说的了。礼部主事顾允成,工部主事岳元声,光禄寺丞王学曾等人继续上书,反对三王并封,这次万历估计也烦了,理都不理,随他们去。
  于是抗议的接着抗议,不理的照样不理,谁也奈何不了谁。
  局面一直僵持不下,大家这才突然发觉,还漏了一个关键人物——王锡爵。
  这事既然是王锡爵和皇帝干的,皇帝又不出头,也只能拿王锡爵开刀了。
  先是顾允成、张辅之等一群王锡爵的老乡上门,劝他认清形势,早日解决问题。然后是吏部主事顾宪成代表吏部全体官员写信给王锡爵,明白无误地告诉他:现在情况很复杂,大家都反对你的三王并封,想糊弄过去是不行的。
  王锡爵终于感受到了当年张居正的痛苦,不问青红皂白,就围上来群殴,没法讲道理,就差打上门来了。
  当然,一点也没差,打上门的终究来了。
  几天之后,礼部给事中史孟麟、工部主事岳元声一行五人,来到王锡爵办公的内阁,过来只干一件事:吵架。
  刚开始的时候,气氛还算不错,史孟麟首先发言,就三王并封的合理性、程序性一一批驳,有理有节,有根有据。
  事情到这儿,还算是有事说事,可接下来,就不行了。
  因为王锡爵自己也知道,三王并封是个烂事,根本就没法辩,心里理亏,半天都不说话。对方一句句地问,他半句都没答,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岳元声即刻回答:
  “请你立刻收回那道圣旨,别无商量!”
  接着一句:
  “皇上要问,就说是大臣们逼你这么干的!”
  王锡爵气得不行,大声回复:
  “那我就把你们的名字都写上去,怎么样?!”
  这是一句威胁性极强的话。然而岳元声回答的声音却更大:
  “那你就把我的名字写在最前面!充军也好,廷杖也好,你看着办!”
  遇到这种不要命的二愣子,王锡爵也没办法,只好说了软话:
  “请你们放心,虽然三王并封,但皇长子出阁的时候,礼仪是不一样的。”
  首辅大人认输了,岳元声却不依不饶,跟上来就一句:
  “那是礼部的事,不是你的事!”
  谈话不欢而散,王锡爵虽然狼狈不堪,却也顶住了死不答应。
  因为虽然骂者众多,却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找到他的死穴。
  这事看起来很简单,万历耍了个计谋,把王锡爵绕了进去,王大人背黑锅,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王锡爵先生,虽然人比较实诚,也是在官场打滚几十年的老油条,万历那点花花肠子,他一清二楚,之所以同意三王并封,是将计就计。
  他的真正动机是,先利用三王并封,把皇长子的地位固定下来,然后借机周旋,更进一步逼皇帝册立太子。
  在他看来,岳元声之流都是白颈乌鸦,整天吵吵嚷嚷,除了瞎咋呼,啥事也干不成。所以他任人笑骂,准备忍辱负重,一朝翻身。
  然而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有聪明人的。
  庶吉士李腾芳就算一个。
  李腾芳,湖广湘潭人(今湖南湘潭)。从严格意义上讲,他还不是官,但这位仁兄人还没进朝廷,就有了朝廷的悟性,只用一封信就揭破了王锡爵的秘密。
  他的这封信,是当面交给王锡爵的,王大人本想打发这人走,可刚看几行字,就把他给拉住了:
  “公欲暂承上意,巧借王封,转作册立!”
  太深刻了,太尖锐了,于是王锡爵对他说:
  “请你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李腾芳接下来的话,彻底打乱了王锡爵的部署:
  “王大人,你的打算是对的。但请你想一想,封王之后,恐怕册立还要延后,你还能在朝廷呆多久?万一你退了,接替你的人比你差,办不成这件事,负责任的人就是你!”
  王锡爵沉默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计划蕴含着极大的风险,但他仍然不打算改正这个错误。因为在这个计划里,还有最后一道保险。
  李腾芳走了,王锡爵没有松口,此后的十几天里,跑来吵架的人就没断过。但王大人心里有谱,打死也不说,直到王就学上门的那一天。
  王就学是王锡爵的门生,自己人当然不用客气,一进老师家门就哭,边哭还边说:
  “这件事情(三王并封)大家都说是老师干的,如此下去,恐怕老师有灭门之祸啊!”
  王锡爵却笑了:
  “你放心吧,那都是外人乱说的。我的真实打算,都通过密奏交给了皇上,即使皇长子将来登基,看到这些文书,也能明白我的心意。”
  这就是王先生的保险,然而王就学没有笑,只说了一句话:
  “老师,别人是不会体谅您的!一旦出了事,会追悔莫及啊!”
  王锡爵打了个寒战,他终于发现,自己的思维中,有一个不可饶恕的漏洞:
  如果将来册立失败,皇三子登基,看到了自己拥立长子的密奏,必然会收拾掉自己。
  而如果皇长子登基,即使他知道密奏,也未必肯替自己出头。因为长子登基,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犯不着感谢谁,到时,三王并封的黑锅只有他自己背。
  所以结论是:无论谁胜利,他都将失败!
  明知是赔本的生意,还要做的人,叫做傻子。王锡爵不是傻子,自然不做。万历二十一年二月,他专程拜见了万历,只提出了一个要求:撤回三王并封。
  这下万历就不干了,好不容易把你拉上船,现在你要洗手不干,留下我一个人背黑锅,怎么够意思?
  “你要收回此议,即无异于认错,如果你认错,我怎么办?我是皇帝,怎能被臣下挟持?”
  话说得倒轻巧,可惜王大人不上当:你是皇帝,即使不认错,大家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我是大臣,再跟着淌混水,没准祖坟都能让人刨了。
  所以无论皇帝大人连哄带蒙,王锡爵偏一口咬定——不干了。
  死磨硬泡没办法,大臣不支持,内阁不支持,唯一的亲信跑路,万历只能收摊了。
  几天后,他下达谕令:
  “三王都不必封了,再等两三年,如果皇后再不生子,就册立长子。”
  可是大臣们不依不饶,一点也不消停,接着起哄,因为大家都知道,皇帝陛下您多少年不去找皇后了,皇后怎么生儿子,不想立就不想立,你装什么蒜?
  万历又火了,先是辟谣,说今年已经见过皇后,夫妻关系不好,纯属谣传,同时又下令内阁,对敢于胡说八道的人,一律严惩不怠。
  这下子王锡爵为难了,皇帝那里他不敢再去凑热闹了,大臣他又得罪不起,想来想去,一声叹息:我也辞职吧。
  说是这么说,可是皇帝死都不放,因为经历了几次风波之后,他已然明白,在手下这群疯子面前,一丝不挂十分危险,身前必须有个挡子弹的,才好平安过日子。
  于是王锡爵惨了,大臣轰他走,皇帝不让走,夹在中间受气,百般无奈之下,他决定拼一拼——找皇帝面谈。
  可是皇帝大人虽然不上班,却似乎很忙,王锡爵请示了好几个月,始终不见回音。眼看要被唾沫淹死,王大人急眼了,死磨硬泡招数全用上,终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十一月,他见到了万历。
  这是一次十分关键的会面,与会者只有两人,本来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出于某种动机(估计是想保留证据),事后王锡爵详细地记下了他们的每一句话。
  等了大半年,王锡爵已经毫无耐心:
  “册立一事始终未定,大臣们议论纷纷,烦扰皇上(包括他自己),希望陛下早日决断,大臣自然无词。”
  万历倒还想得开:
  “我的主意早就定了,反正早晚都一样,人家说什么不碍事。”
  不碍事?敢情挨骂的不是你。
  可这话又不能明说,于是王大人兜了圈子:
  “陛下的主意已定,我自然是知道的,但外人不知道内情,偏要大吵大嚷,我为皇上受此非议深感不忿,不知道您有什么为难之处,要平白受这份闲气?”
  球踢过来了,但万历不愧为老运动员,一脚传了回去:
  “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担心,如果皇后再生儿子,该怎么办?”
  王锡爵气蒙了,就为皇后生儿子的破事,搞了三王并封,闹腾了足足半年,到现在还拿出来当借口,还真是不要脸,既然如此,就得罪了:
  “陛下,您这话几年前说出来,还过得去,现在皇子都十三岁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从古至今即使百姓家的孩子,十三岁都去读书了,何况还是皇子?!”
  这已经是老子训儿子的口气了,但万历同志到底是久经考验,毫不动怒,只是淡淡地说:
  “我知道了。”
  王锡爵仍不甘心,继续劝说万历,但无论他讲啥,皇帝陛下却好比橡皮糖,全无反应,等王大人说得口干舌燥,气喘吁吁,没打招呼就走人了,只留下王大人,痴痴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谈话是完了,但这事没完,王锡爵回家之后,实在是气不过,一怒之下,又写了一封胆大包天的奏疏。
  因为这封奏疏的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威胁:
  “皇上,此次召对(即谈话),虽是我君臣二人交谈,但此事不久后,天下必然知晓,若毫无结果,将被天下人群起攻之,我即使粉身碎骨,全家死绝,也无济于事!”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我和你谈过话,别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如果没给我一个结果,此事必将公之于天下,我完蛋了,你也得下水!
  这是硬的,还有软的:
  “臣进入朝廷三十余年了,一向颇有名声,现在为了此事,被天下人责难,实在是痛心疾首啊!”
  王锡爵是真没办法了,可万历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对着干,当即写了封回信,训斥了王锡爵,并派人送到了内阁。
  按照常理,王大人看完信后,也只能苦笑,因为他虽为人刚正,却是个厚道人,从来不跟皇帝闹,可这一次,是个例外。
  因为当太监送信到内阁的时候,内阁的张位恰好也在。这人就没那么老实了,是个喜欢惹事的家伙,王锡爵拆信的时候,他也凑过来看。看完后,王锡爵倒没什么,他反而激动了。
  这位仁兄二话不说,当即怂恿王锡爵,即刻上疏驳斥万历。有了张位的支持,王锡爵浑似喝了几瓶二锅头,胆也壮了,针锋相对,写了封奏疏,把皇帝大人批驳得无地自容。
  王锡爵没有想到,他的这一举动,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因为万历虽然顽固,却很机灵。他之所以敢和群臣对着干,无非是有内阁支持,现在王大人反水了,如果再闹下去,恐怕事情就没法收拾,于是他终于下圣旨:万历二十二年春,皇长子出阁读书。
  胜利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来临了,王锡爵如释重负,虽然没有能够册立太子,但已出阁读书。无论如何,对内对外,都可以交代了。
  申时行没有办成的事情,王锡爵办成了,按说这也算是个政绩工程,王大人的位置应该更稳才是,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明代的大臣很执着,直来直往,说是册立,就必须册立。别说换名义,少个字都不行!所以出阁读书,并不能让他们满意,朝廷里还是吵吵嚷嚷地闹个不停。
  再加上另一件事,王锡爵就真是无路可走了。
  因为万历二十一年(1593),恰好是京察年。
  所谓京察,之前已介绍过,大致相当于干部考核,每六年京察一次,对象是全国五品以下官员(含五品),包括全国所有的地方知府及下属、以及京城的京官。
  虽然一般说来,明代的考察大都是糊弄事。但京察不同,因为管理京察的,是六部尚书之首的吏部尚书。收拾不了内阁大学士,搞定几个五品官还是绰绰有余的。
  所以每隔六年,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就要胆战心惊一回。毕竟是来真格的,一旦京察被免官,就算彻底完蛋。
  这还不算,最倒霉的是,如果运气不好,主持考核的是个死脑筋的家伙,找人说情都没用,那真叫玩的就是心跳。
  万历二十一年(1593)的这次京察,就是一次结结实实的心跳时刻。因为主持者,是吏部尚书孙鑨和考功司郎中赵南星。
  孙鑨倒没什么,可是赵南星先生,就真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顽固型人物。
  赵南星,字梦白,万历二年进士。早在张居正当政时期,他就显示了自己的刺头本色,一直对着干。张居正死后获得提升,也不好好干,几年后就辞职回家了,据他自己说是身体不好,不想干了。
  此人不贪钱,不好色,且认死理,此前不久才再次出山,和吏部尚书一起主持京察。
  这么个人来干这么个事,很明显,就是来折腾人的。
  果不其然,京察刚一开始,他就免了两个人的官,一个是都给事中王三余,另一个是文选司员外郎吕胤昌。
  朝廷顿时一片恐慌。
  因为这两个人的官虽不大,身份却很特殊:王三余是赵南星的亲家,吕胤昌是孙鑨的外甥。
  拿自己的亲戚开刀,意思很明白:今年这关,你们谁也别想轻易过去。
  官不聊生的日子就此开始,六部及地方上的一大批官员纷纷落马,哭天喊地,声震寰宇,连内阁大学士也未能幸免。赵志皋的弟弟被赶回了家,王锡爵的几个铁杆亲信也糟了殃。
  赵志皋是个老实人,也不怎么闹。王锡爵就不同了,他上门逼张居正的时候,赵南星也就是个小跟班,要说闹事,你算老几?
  很快,几个言官便上疏攻击吏部的人事安排,从中挑刺。赵南星自然不甘示弱,上疏反驳,争论了几天,皇帝最后判定:吏部尚书孙鑨罚一年工资,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官降三级。
  这个结果实在不值得惊讶,因为那段时间,皇帝大人正在和王锡爵合伙搞三王并封。
  但王锡爵错了,因为赵南星先生,绝不是一个单纯的人。
  事实上,他之所以被拉到前台,去搞这次京察,是因为在幕后,有个人在暗中操纵着一切。
  这个人的名字,叫顾宪成。
  关于这位仁兄的英雄事迹,后面还要详细介绍,这里就不多说了,但可以确定的是,万历二十一年的这次京察,是在顾宪成的策划下,有预谋,有目的的政治攻击。关于这一点,连修明史的史官都看得清清楚楚。(明史•顾宪成传)
  事实印证了这一点,前台刚刚下课,后台就出手了。一夜之间,左都御史李世达、礼部郎中于孔兼等人就冒了出来,纷纷上疏攻击,王大人又一次成为了靶子。
  关键时刻,万历同志再次证明,他是讲义气的,而且也不傻。
  奏疏送上去,他压根就没理,却发布了一道看似毫不相干的命令:
  吏部尚书孙鑨免职,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削职为民。
  这条圣旨的意思是:别跟我玩花样,你们那点把戏我都明白,再闹,就连你们一起收拾。
  应该说效果十分明显,很快,大家都不闹了。看上去,王锡爵赢了,实际上,他输了,且输得很惨。
  因为孙鑨本就是个背黑锅的角色,官免了也就消停了。赵南星就不同了,硬顶王锡爵后,他名望大增,被誉为不畏强暴,反抗强权的代表人物。虽然打包袱回了老家,却时常有人来拜访,每年都有上百道奏疏送到朝廷,推荐他出来做官。而这位兄弟也不负众望,二十年后再度出山,闹出了更大的动静。
  王锡爵就此完蛋,他虽然赢得了胜利,却输掉了名声,在很多人看来,残暴的王锡爵严酷镇压了开明的赵南星,压制了正直与民意。
  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因为这一切,都似曾相识。
  十六年前,年轻官员王锡爵大摇大摆地迈进了张居正首辅的住所,慷慨激昂,大发议论后,扬长而去,然后名声大噪。
  十六年后,年轻官员赵南星向王锡爵首辅发起攻击,名满天下。
  当年的王锡爵,就是现在的赵南星,现在的王锡爵,就是当年的张居正,很有趣。
  有明一代,所谓的被压制者,未必真被压制,所谓的压制者,未必真能压制。
  遍览明代史料,曾见直言犯上者无数,细细分析之后,方才发觉:犯上是一定的,直言是不一定的。因为在那些直言背后,往往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最后一根稻草】
  万历二十二年(1594)五月,王锡爵提出辞呈。
  万历挽留了他很多次,但王锡爵坚持要走。
  自进入朝廷以来,王锡爵严于律己,公正廉洁,几十年来如履薄冰,兢兢业业,终成大器。
  万历二十一年,他受召回到朝廷担任首辅,二十二年离去,总共干了一年。
  但这一年,就毁掉了他之前几十年累积的所有名声。
  虽然他忍辱负重,虽然他尽心竭力,努力维护国家运转,调节矛盾,甚至还完成了前任未能完成的事(出阁读书),却再也无法支撑下去。
  因为批评总是容易的,做事总是不容易的。
  王锡爵的离去,标志着局势的进一步失控。从此以后,天下将不可收拾。
  但没有人会料到,王大人辞职,将成为另一事件的导火线。和这件事相比,所谓的朝局纷争,册立太子,都不过是小儿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