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08

明朝那些事儿 (当年明月) 20

by 当年明月

  第十五章 兵不厌诈
  【无需谈判,干掉就好】
  对李如松而言,万历二十年(1592)实在是个多事的年份。刚刚解决完宁夏这摊子事,就接到了宋应昌的通知,于是提督陕西就变成了提督辽东,凳子还没坐热,就掉头奔日本人去了。
  其实说起来,李如松并不是故意耍大牌,一定要宋部长等,之所以拖了几个月,是因为他也要等。
  事实上,所谓辽东铁骑,并非李如松一人指挥,而是分由八人统领,参与宁夏平乱的,只是其中一部分。
  而这一次,李如松并没有匆忙出发,在仔细思虑之后,他决定召集所有的人。战争的直觉告诉他,在朝鲜等待着他的,将是更为强大的敌人。
  作为大明最为精锐的骑兵部队,辽东铁骑的人数并不多,加起来不过万人,分别由李成梁旧部、家将、儿子们统管,除了李如松有三千人外,他的弟弟李如梅、李如桢、李如梧以及心腹家丁祖承训、查大受等都只有一千余人,所谓浓缩的才是精华,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而除了等这帮嫡系外,他还要等几支杂牌军。
  奉宋应昌命令,归李如松指挥的,包括全国各地的军队,自万历二十年(1592)八月起,蓟州、保定、山东、浙江、山西、南直隶各军纷纷受命,向着同一个方向集结。
  万历二十年(1592)十一月,各路部队辽东会师,援朝军队组建完成,总兵力四万余人,宋应昌为经略,李如松为提督。
  部队分为三军,中军指挥官为副总兵杨元,左军指挥官为副总兵李如柏,右军指挥官为副总兵张世爵,所到将领各司其职。
  简单说起来,大致是这么个关系,宋应昌是老大,代表朝廷管事,李如松是老二,掌握军队指挥具体战斗,杨元,李如柏,张世爵是中层干部,其余都是干活的。
  细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这个安排别有奥妙,李如柏是李如松的弟弟,自然是嫡系,杨元原任都督佥事,却是宋应昌的人,张世爵虽也是李如松的手下,却算不上铁杆。
  左中右三军统帅,实际上也是左中右三派,既要给李如松自由让他打仗,又要他听话不闹事,费尽心思搞平衡,宋部长着实下了一番功夫。
  但实际操作起来,宋部长才发现,全然不是那回事。
  按明代的说法,李如松是军事主官,宋应昌是朝廷特派员,根据规定,李如松见宋应昌时,必须整装进见,并主动行礼,但李如松性情不改,偏不干,第一次见宋应昌时故意穿了件便服,还主动坐到宋部长的旁边,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
  宋应昌自然不高兴,但局势比人强,谁让人家会打仗呢,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对领导都这个态度,下面的那些将领就更不用说了,呼来喝去那是家常便饭,且对人总是爱理不理,连他爹的老部下查大受找他聊天,也是有一句没一句,极其傲慢。
  但他的傲慢终将收敛——在某个人的面前。
  万历二十年(1592)十二月,如以往一样,在军营里骂骂咧咧的李如松,等来了最后一支报到的队伍。
  这支部队之所以到得最晚,是因为他们的驻地离辽东最远。但像李如松这种人,没事也闹三分,只有别人等他,敢让他老人家等的,那就是活得不耐烦了,按照以往惯例,迎接这支迟到队伍领兵官的,必定是李如松如疾风骤雨般的口水和呵斥。有丰富被骂经验的诸位手下都屏息静气,准备看一场好戏。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好戏并没有上演,充满找茬欲望,一脸兴奋的李如松竟然转性了,不但没有发火,还让人收拾大营,准备迎接,看得属下们目瞪口呆。
  这一切的变化,从他听到那位领兵官名字的一刻开始——吴惟忠。
  吴惟忠,号云峰,浙江金华义乌人,时任浙江游击将军。
  这个名字并不起眼,这份履历也不辉煌,但只要看看他的籍贯,再翻翻他的档案,你就能明白,这个面子,李如松是不能不给的。
  简单说来,二十多年前,李如松尚在四处游荡之际,这位仁兄就在浙江义乌参军打倭寇了,而招他入伍的人,就是戚继光。
  李如松不是不讲礼貌,而是只对他看得起的人讲礼貌,戚继光自然是其中之一,更何况他爹李成梁和戚继光的关系很好,对这位偶像级的人物,李如松一向是奉若神明。
  作为戚继光的部将,吴惟忠有极为丰富的战斗经验,而且他大半辈子都在打日本人,应该算是灭倭专家,对这种专业型人才,李如松自然要捧。
  而更重要的是,吴惟忠还带来了四千名特殊的步兵——戚家军。
  虽然戚继光不在了,第一代戚家军要么退了休,要么升了官(比如吴惟忠),但他的练兵方法却作为光荣传统流传下来,一代传一代,大致类似于今天的“钢刀连”、“英雄团”。
  这四千人就是戚继光训练法的产物,时代不同了,练法还一样,摸爬滚打,吃尽了苦受尽了累,练完后就拉出去搞社会实践——打倭寇。
  虽说大规模的倭寇入侵已不存在,但毕竟当时日本太乱,国内工作不好找,所以时不时总有一群穷哥们跑过来抢一把,而戚家军的练兵对象也就是这批人。
  于是在经历了长期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锻炼后,作为大明帝国最精锐的军队,打了十几年倭寇的戚家军(二代),将前往朝鲜,经历一场他们先辈曾苦苦追寻的战争,因为在那里,他们的敌人,正是倭寇的最终来源。
  和吴惟忠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个人,他的名字叫骆尚志。
  骆尚志,号云谷,浙江绍兴余姚人,时任神机营参将,这人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猛,两个字就是很猛。据说他臂力惊人,能举千斤(这要在今天,就去参加奥运会了),号称“骆千斤”。
  虽说夸张了点,但骆尚志确实相当厉害,他不但有力气,且武艺高强,擅长剑术,一个打七八个不成问题,而不久之后,他将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人物。
  除了精兵强将外,这批戚家军的服装也相当有特点,据朝鲜史料记载,他们统一穿着红色外装,且身上携带多种兵器(鸳鸯阵必备装备),放眼望去十分显眼。这也是个怪事,打仗的时候,显眼实在不是个好事,比如曹操同志,割须断袍,表现如此低调,这才保了一条命。
  但之后的战争过程为我们揭示了其中的深刻原理:低调,是属于弱者的专利,战场上的强者,从来都不需要掩饰。
  至此,大明帝国的两大主力已集结完毕,最优秀的将领也已到齐,一切都已齐备,摊牌的时候,到了。
  但在出发的前一刻,一个人却突然闯入了李如松的军营,告诉他不用大动干戈,仅凭自己只言片语,就能逼退倭兵。
  这个人就是沈惟敬。
  虽然宋应昌严辞警告过他,也明确告诉了他谈判的条件,这位大混混却像是混出了感觉,不但不回家,却开始变本加厉,频繁奔走于日本与朝鲜之间,来回搞外交(也就是忽悠)。
  当他听说李如松准备出兵时,便匆忙赶来,担心这位仁兄一开战,会坏了自己的“和平大业”,所以一见到李司令员,便拿出了当初忽悠朝鲜国王的本领,描述和平的美妙前景,劝说李如松同意日方的条件。在他看来,这是有可能的。
  他唾沫横飞地讲了半天,李如松也不答话,聚精会神地听他讲,等他不言语了,就问他:说完了没有。
  沈惟敬答道:说完了。
  说完了就好,李如松一拍桌子,大喝一声:
  抓起来,拉出去砍了!
  沈惟敬懵了,他并不知道,李如松对于所谓和平使者,只有一个态度——拿板砖拍死他。
  老子手里有兵,杀掉他们就好,谈判?笑话!
  眼看沈大忽悠就要完蛋,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了。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李应试,时任参谋,虽说名字叫应试,倒不像是应试教育的产物,眼珠一转,拦住了李如松,对他说了一句话。
  随即,李如松改变了主意,于是吓得魂不附体的沈惟敬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暂时),被拖回了军营,软禁了起来。
  李应试的那句话大致可概括为八个字:此人可用,将计就计。
  具体说来,是借此人假意答应日军的条件,麻痹对方,然后发动突袭。
  〖示之以动,利其静而有主,益动而巽,此云暗渡陈仓。
  ——三十六计之敌战计〗
  万历二十年(1592)十二月二十六日,李如松率领大军,跨过鸭绿江。
  朝鲜国王李昖站在对岸,亲自迎接援军的到来,被人追砍了几个月,又被忽悠了若干天,来来往往,就没见过实在的,现在,他终于等来了真正的希望。
  但柳成龙却不这么看,这位仁兄还是老习惯,来了就数人数,数完后就皱眉头,私下里找到李如松,问他:你们总共多少人?
  李如松回答:四万有余,五万不足。
  柳成龙不以为然了:倭军近二十万,朝军已无战力,天军虽勇,但仅凭这四万余人,恐怕无济于事。
  要换在以往,碰到敢这么讲话的,李如松早就抄家伙动手了,但毕竟这是国外,要注意政治影响,于是李大少强压火气,冷冷地说出了他的回答:
  阁下以为少,我却以为太多!
  柳成龙一声叹息,在他看来,这又是第二个祖承训。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他认定,李如松是一个盲目自信,毫无经验的统帅。
  作为李成梁的家丁,祖承训身经百战,一向是浑人胆大,但自从战败归来,他却一反常态,常常对人说日军厉害,具体说来是“多以兽皮鸡尾为衣饰,以金银作傀儡,以表人面及马面,极为骇异”,类似的话还有很多,那意思大致是,日本人外形奇特,行为诡异,很可能不正常,属于妖怪一类,没准还吃人肉。
  应该说,这种观感还是可以理解的,战国时期的日本武将们都喜欢穿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黑田长政,每次打仗都戴着一顶锅铲帽(形似锅铲),而福岛正则的帽子,是两只长牛角,类似的奇装异服还有很多,反正是自己设计,要多新潮有多新潮。
  第一次见这副打扮,吓一跳是很正常的,就如后来志愿军入朝作战,头次见黑人团,竟然被吓得往回跑,那都是一个道理。
  但没过多久,祖承训这种妖魔化日军的行为就停止了,因为李如松收拾了他。虽然祖承训是他父亲的老部下,虽然祖承训从小看他长大,虽然祖承训也算是高级军官,但对于李如松而言,这些似乎并不重要。
  祖总兵被打了二十军棍,并被严厉警告,如再敢妖言惑众,动摇军心,就要掉脑袋。
  这些倒也罢了,问题是李司令不但容不下“妖言”,连人言也不听,祖承训几次建言,说日军士兵勇猛,武器独特,战法奇异,不可轻敌。李如松却丝毫不理。
  看到这幕似曾相识的景象,柳成龙绝望了,他曾私下对大臣尹斗寿说:提督(指李如松)不知敌情,却如此自信轻敌,此次是必败无疑了。
  而拜祖承训的宣传所赐,许多明军将领也对日军畏惧有加(毕竟都没见过),李如松却又狂得冒烟,对日军不屑一顾,很有点盲目自信的意思,总而言之,大家心里都没谱。
  只有一个人,知道所有的真相。
  虽然已过去了很久,李如松却仍清楚地记得,二十多年前,在一个又一个深夜,那个落魄的老人站立在他的身边,耐心地告知他所有的一切:他们从哪里来,来干什么,他们的武器战术,他们的凶狠残忍,以及战胜他们的方法。
  然后,他就离开了自己,很多年过去了,那个人的一切却始终牢牢地铭刻在脑海中,他的博学、教诲和那沧桑、期望的眼神。
  今日我所传授于你之一切,务必牢记于心。
  是的,我记得所有的一切,二十多年之中,一日也不曾忘却。
  这一刻,我已等待了太久。
  【误会】
  万历二十一年(1592)正月初四,在无数怀疑的眼光中,李如松带兵抵达了安定馆(明史为肃宁馆),在这里,他见到了前来拜会的日军使者。
  但这些人即不是来宣战,也不是来求和的,他们只有一个比较滑稽的目的——请赏。
  李如松的计策成功了,在他的授意下,沈惟敬派人向小西行长报信,说明朝同意和谈条件,此来是封赏日军将领,希望做好接待工作云云。
  要说这日本人有时还是很实在的,听说给赏钱的来了,小西行长十分高兴,忙不迭地派人去找李如松。
  一般说来,办这种事,去个把人也就够了,不知是小西行长讲礼貌,还是穷疯了,这次竟然派了二十三个人,组了个团来拿封赏。
  顺便说一句,这里的数字,源自我所查到的兵部侍郎宋应昌的奏疏,但据明史记载,是二十个人,而且事后剩余人数也不同,这也是没办法,明代史难度就在于史料太多,这本书这么说,那本书那么说,基本上就是一笔自相矛盾的烂账,类似情况多如牛毛。
  在本书中,但凡遇到此类头疼问题,一般根据顾颉刚先生的史料辨析原则,故此处采信宋应昌的奏疏。
  这二十三人到的时候,李如松正在大营里,他即刻吩咐,把带头的几个人请到大营,他马上就到。
  马上的意思,就是很快,当然,也是还要等一会儿。
  出事,也就是一会儿的事。
  李如松很懂得保密的重要性,所以沈惟敬的情况以及他的打算,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这中间不包括李宁。
  李宁是李如松的部将,性格简单粗暴,天天喊打喊杀,这天正好呆在大营外,先听说来了日本人,又听说李提督要处理这些人,当即二杆子精神大爆发,带着几个人,这就进了大营。
  一进去,李宁二话不说,拔刀就砍,日本人当时就傻了眼,两国交战还讲究个不斩来使,来讨赏的竟然也砍?于是仓皇之间,四散逃命。
  由于李宁是自发行动,又没个全盘计划,一乱起来谁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些日本人就趁机逃掉了,于是乱打乱杀之后战果如下:生擒一人,杀十五人,七人逃走。
  等李如松“马上”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个一地鸡毛,狼狈不堪的场面,他当即暴跳如雷,因为这个傻大粗不但未经命令擅自行动,还破坏了他的整体计划。
  李提督自然不肯干休,当即命令,把李宁拉出去砍头。
  但凡这个时候,总有一帮将领出场,求情的求情,告饶的告饶,总而言之,要把人保下来。
  这次也不例外,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柏亲自出马,且表演得十分卖力(哭告免死),碍于众人的面子,李如松没有杀李宁,重责他十五军棍,让他戴罪立功。
  但就在大家如释重负的时候,李如松却叫住了李如柏,平静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今天你替人求情,我饶了他,但如果你敢违抗我的将令,我就杀了你(必枭首)。
  李如柏发抖了,他知道,自己的哥哥从不开玩笑。
  从那一刻起,无人再敢违抗李如松的命令。
  教训了李宁,又吓唬了弟弟,但事情依然于事无补,日军使者已经杀掉了,你总不能去找小西行长说,这是误会,我们本打算出其不意,过两天才撕破脸打你,所以麻烦你再派人来,咱们再谈谈。
  只要日本人精神还正常,估计这事是没指望的,所以李如松认定,自己的算盘已经落空。
  然而最蹊跷的事情发生了,仅过了一天,小西行长就派来了第二批使者,而他的任务,并不是宣战,也不是复仇,却是澄清误会。
  误会?李如松目瞪口呆。
  估计是沈惟敬的忽悠功底太强,小西行长对和谈信心十足,就等着明朝册封了,听说自己派去的人被杀了,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就开始琢磨,想来想去,一拍脑袋,明白了:一定是误会。
  由于担心上次那批人没文化,礼数不到,所以这次他派来了自己的亲信小西飞,让他务必找到李如松,摸清情况。
  事情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在短暂的惊讶之后,李如松笑容满面地迎接了他,还请他吃了顿饭,并确认了小西行长的疑问:没错,就是误会。
  既然是误会,小西行长自然也就放心了,误会总是难免的,死了就死了吧,希望大明队伍早日到达平壤,他将热情迎接。
  李如松回复,十分感激,待到平壤再当面致谢。
  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初六李如松到达平壤。
  日本人办事确实认真,为了迎接大明队伍,在城门口张灯结彩不说,还找了一群人,穿得花枝招展在路旁迎接(花衣夹道迎),据说事先还彩排过。
  而当李如松远远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彩旗飘飘,夹道欢迎,这算是怎么回事?侮辱我?
  但在短暂的诧异之后,李如松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能一鼓作气冲入城去,攻占平壤,唾手可得!
  他随即下达了全军总攻的命令。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的部队似乎中了邪,有的往前冲了,大部分却只是观望,几道命令下来,也只是在原地跺脚,龟缩不前。
  之所以出现如此怪象,说到底还是老问题——没见过,千里迢迢跑过来,没看见拿着刀剑的敌人,却看见一群衣着怪异在路边又唱又跳,混似一群疯子,换了谁都心里没底。再加上祖承训的妖魔化宣传,大多数人都认定了一个原则——不急,看看再说。
  这一看,就耽误了。
  戚家军打日本人起家,自然不会少见多怪,二话不说撩起袖子就往前赶,可是他们是步兵,行进速度慢,而大多数骑兵都在看稀奇,无人赶上。
  这么一闹腾,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小西行长如梦初醒,立刻关上城门,派兵严加防守(悉登城拒守),把明军挡在了城外,虽说丢了个仪仗队,总算是保住了平壤。
  李如松彻底发作了,城门大开,拱手相让,居然不要,你们都是瞎子不成?!
  但恼怒之后,李如松仔细观察了眼前这座城池,很快,他意识到,这或许不是一次成功的进攻,却并非毫无价值——只要采取适当的行动。
  于是一幕让小西行长摸不着头脑的情景出现了,已经丧失战机的明军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重新发起了攻击,而他们的目标,是平壤的北城。
  平壤的北城防守严密,且有牡丹峰高地,易守难攻,进攻很快被击退,明军并不恋战,撤兵而去。
  站在城头的小西行长,看到了战斗的全过程,他十分不解,为何明军毫无胜算,却还要攻击此地。
  不过无论如何,这次战斗结束了,自己并没有吃亏,于是在小西行长的脑海中,只剩下了这样一个印象——明军曾经进攻过北城。
  但对李如松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进攻结束了,但李如松的脾气却没有结束,回营之后,他一如既往地召集了所有将领,开始骂人。
  这次骂人的规模极大,除了吴惟忠、骆尚志少数几人外,明军下属几十名将领无一幸免,都被暴跳如雷的李司令训得狗血淋头。
  但事已至此,人家已经关门了,靠忽悠已然不行,骂也骂不开,只有硬打了。
  既然要硬打,就得有个攻城方案,怎么打,谁来打,但李司令员却似乎没有这个意识,骂完就走,只说了一句话:
  “李如柏,今夜带兵巡夜,不得休息!”
  作为李如松的弟弟和属下,李如柏认为,这个命令是对自己的惩罚,也是另一次杀鸡儆猴的把戏。
  几个小时之后,他将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寅时,平壤紧闭的大西门突然洞开,三千余名日军在夜幕的掩护下,向明军大营扑去。
  这是小西行长的安排,在他看来,明军立足未稳,且人生地不熟,摸黑去劫一把,应该万无一失。
  据说小西行长平日最喜欢读的书,就是《三国演义》,所以对劫营这招情有独钟,但是很可惜,这一套有时并不管用,特别是对李如松,因为他也是此书的忠实读者。
  这三千多人还没摸进大营,刚到门口,就被巡逻的李如柏发现了,一顿乱打,日军丢下几十具尸体,败退回城。
  日军的第一次试探就此结束。
  正月初七晨,大雾。
  小西行长十分紧张,他很清楚,这种天气有利于掩藏部队和突袭,便严厉部队加强防范,但让他意外的是,整整一个上午,对面的明军却毫无动静。
  想来想去却全无头绪,无奈之下,小西行长决定再玩个花招,去试探明军的虚实。
  他派出使者去见李如松,表示愿意出城投降,希望明军先后退三十里。
  李如松说:好,明天就这么办。
  但双方心里都清楚,这种虚情假意的把戏已经玩不了多久了,真正的好戏即将开场。
  正月初七夜。
  不知是小西行长看《三国演义》上了瘾,还是一根筋精神作怪,继昨夜后,他再次派出近千名日军趁夜出城,结果又被巡夜的明军打了个稀里哗啦。
  小西行长毫不气馁,今天不行,明天再来,一直打到你走为止!
  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因为就在这天夜晚,李如松召开了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军事会议。
  会议刚开始,李如松便通报了他计划已久的进攻时间——明日(正月初八)。
  当然,为何此时宣布作战计划,他也作出了解释:
  “倭军所派奸细如金顺良等四十余人,已于近日被全部擒获,我军情报,毫无外泄。”
  大家恍然大悟。
  如果过早宣布计划,很可能泄露,不利作战,而明天打仗,今天才通报,除了保密外,还有另一层意思:就算有奸细,现在去通报,也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开会的就这么些人,如果到时军情被泄,要查起来,那是一查一个准。
  这明摆了就是不信任大家,实在让人有点不爽。
  更不爽的还在后头。
  “明日攻城,各位务必全力进攻,如有畏缩不前者,立斩不赦!”
  末了还有一句:
  “不准割取首级!违者严惩!”
  虽然李如松极不好惹,但当将领们听到这句话时,依然是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关于这个问题,有必要专门解释一下,在明代,战争之后评定军功的标准,就是人头,这也容易理解,你说你杀了几个人,那得有凭据,人头就是凭据,不然你一张口,说自己杀了成百上千,上那里去核实?
  甚至明军大规模作战,向朝廷报战果的时候,都是用级(首级)来计算的,而且事后兵部还要一一核实,多少人头给多少赏。
  所以在当时,人头那是抢手货,每次打死敌人,许多明军都要争抢人头(那就是钱啊),有时候抢得厉害,冲锋的人都没了,大家一起抢人头。
  李如松很清楚,明天的战斗将十分激烈,人头自然不会少,但攻城之时战机转瞬即逝,要都去抢人头,谁去破城?
  可是大家不干了,辛辛苦苦跟你来打仗,除了精忠报国,辛勤打仗外,总还有个按劳取酬吧,不让割人头,取证据,怎么报销?我报多少你给多少?
  事实证明,李司令是讲道理的,干活不给钱这种事还干不出来,歹话讲完,下面说实惠的:
  “明日攻城,先登城者,赏银五千两!”
  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大家的眼睛放出了金色的光芒。
  五千两白银,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多少钱呢?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因为在明代近三百年历史中,通货膨胀及物价上涨是始终存在的,且变化较大,很难确定,只能估算。
  而根据我所查到的资料,套用购买力平价理论,可推出这样一个结论:在万历年间,一两白银可以购买两石米左右(最低),即三百多斤。经查,一斤米的市价,大致在人民币两元左右。
  如此推算,万历年间的一两银子大致相当于人民币六百元。五千两,也就是三百万元人民币。
  谁说古人小气,人家还真肯下本钱啊。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平壤城内的小西行长正进行他的最终军事部署,自明军到来后,他曾仔细观察明军动向,希望找到对方主攻方向,由于大雾,且明军行动诡异,始终无法如愿,所以城中的布防也是一日三变,未能固定。
  时间已经不多了,长期的军事经验告诉他,决战即将到来,而今夜,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于是在一段紧张的忙碌后,小西行长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守卫平壤部队,为日军第一军全部、第二军一部,共计一万八千余人,以及朝鲜军(朝奸部队),共计五千余人,合计两万三千人。
  根据种种蛛丝马迹判断,明军的主攻方向是西北方向,此地应放置主力防守,于是小西行长命令:第一军主力一万两千人,驻守西北方三门:七星门,小西门,大西门,配备大量火枪,务必死守。
  而在东面,明军并无大量军队,所以小西行长大胆做出判断:明军不会在东城发动猛攻。
  现在只剩下南城和北城了。
  短暂犹豫之后,小西行长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南城广阔,不利用兵,新军(朝鲜军)五千人,驻守南城含毯门。”
  “余部主力防守北城!”
  我相信,在这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的,是一天前的那一幕。
  “剩余部队为预备队,由我亲自统领!”
  至此,小西行长部署完毕。
  从明军的动向和驻扎看,东面应无敌军,南面必有佯攻,而主攻方向一定是西北两城,我相信,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只要打退明军总攻,固守待援,胜利必定属于我们!
  此时,在城外的明军大营,李如松终于说出了他隐藏已久的进攻计划:
  “我军的主攻方向,是西城。”
  攻城明军共计四万五千余人,具体部署如下:
  “左军指挥杨元,率军一万人,攻击西城小西门。”
  “中军指挥李如柏,率军一万人,攻击西城大西门。”
  “右军指挥张世爵,率军一万人,攻击西北七星门。”
  “以上三万人,为我军攻击主力。”
  第二个被部署的地区,是北城。
  “南军(即戚家军)指挥吴惟忠,率军三千人,攻击北城牡丹台!”
  平时开会时,李如松说话基本上是独角戏,他说,别人听,然而就在此时,一个人打断了他的话:
  “此攻城部署,在下认为不妥。”
  打断他的人,叫做查大受。
  查大受,铁岭人,李成梁家丁出身,时任副总兵。
  作为李成梁的得力部将,查大受身经百战,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且与李成梁感情深厚,凭着这层关系,他还是敢说两句话的:
  “我军驻扎于西城,已有两日,日军可能已判断出我军主攻方向,如在西城加强防守,我军恐难攻克。”
  “此外,南军虽为我军主力,但北城地势太高,仰攻十分不利,难以破城。”
  要说还是查大受有面子,李如松竟然没吭声,听他把话说完了。
  当然,面子也就到此为止,李司令把手一挥,大喝一声:
  “这些事不用你理,只管听命!”
  接下来是东城和南城:
  “东城不必攻击!”
  “为什么?”这次提出问题的,是祖承训。
  虽然他很怕李如松,但实在是不明白,既然兵力有余,为何不进攻东城呢?
  而回答也确实不出所料,言简意赅,简单粗暴:
  “你没有读过兵法吗?围师必缺!”
  所谓围师必缺,是一种心理战术,具体说来,是指在攻城之时,不可将城池围死,因为如果敌军深陷重围,无处可跑,眼看没活路,必定会拼死抵抗,如果真把城围死了,城里这两万多玩命的冲出来,能不能挡得住,那实在很难说。
  最后一个,是南城。
  “神机营参将骆尚志,率南军精锐两千,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率军八千,攻击南城含毯门,由我亲自督战,务求必克!”
  直到这最后的一刻,李如松才摊出了所有的底牌。
  在宁夏之战中,李如松亲眼看到了困兽的威力,在优势明军的围困下,城内叛军却顽固到了极点,土包堆不上,水也淹不死,内无粮草,外援断绝,居然坚持了近半年,明军千方百计、死伤无数,才得以获胜。
  在这场惨烈的战役中,李如松领悟了极其重要的两点秘诀:
  一、要让对方绝望,必先给他希望,此所谓围师必缺。
  二、要攻破城池,最好的攻击点,不是最弱的位置,而是对方想象不到的地方。
  于是在两天前,他攻击了北城,并将主力驻扎在西城,放开东城,不理会南城。
  西城是大军的集结地,这里必定是主攻的方向。
  南城过于广阔,无法确定突破点,不利于攻城,绝不会有人攻击这里。
  北城曾被进攻试探,这很可能是攻击的前奏。
  所以,我真正的目标,是南城,含毯门。
  当所有人终于恍然大悟的时候,李如松已经说出了最后的安排:
  “副总兵佟养正,率军九千人,为预备队。”
  应该说,这是一个不起眼的人,也是一个不起眼的安排,在之后的战役中也毫无作用。
  但十分滑稽的是,这个不起眼的副总兵,却是一个影响了历史的人,所谓主将李如松,和他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具体说来是这样的:十几年后,在一次战役失败后,他和他的弟弟佟养性搞顺风倒,投降了后金,当了早期汉奸,成为满清的建国支柱。
  他有一个儿子,叫做佟图赖,这位佟图赖有几儿几女,先说其中一个女儿,嫁给了一个人,叫做爱新觉罗•福临,俗称顺治皇帝。
  佟图赖的这位女儿,后来被称为孝康皇后,生了个儿子,叫爱新觉罗•玄烨,俗称康熙。
  而佟图赖的儿子也混得不错,一个叫佟国纲,战功显赫,跟康熙西征葛尔丹时战死,另一个叫佟国维,把持朝政多年,说一不二,人称“佟半朝”。
  这位佟国维有两个女儿,嫁给了同一个男人——康熙。
  其中一个虽没生儿子,却很受宠信,后来宫中有个出身低微的女人生了康熙的孩子,便被交给她抚养,直至长大成人,所以这个孩子认其为母,他名叫爱新觉罗•胤禛,俗称雍正皇帝。
  再说佟国维还有个儿子,和雍正相交很深,关系一直很好,后来还为其继位立下汗马功劳,他的名字叫做隆科多。因为隆科多是雍正的养母的同胞兄弟,所以雍正见到隆科多时,总要叫他“舅舅”。
  佟养正的后世子孙大致如此,还有若干皇后、贵妃、重臣,由于人数太多,不再一一陈诉。
  顺便说一句,他的弟弟佟养性也还值得一提,这位仁兄投降后金之后,领兵与明军搞对抗。结果被一个无名小卒带兵干掉,这个无名小卒因此飞黄腾达,当上了总兵,成为边塞名将,他的名字叫毛文龙。
  后来这位毛文龙由于升了官,开始飞扬跋扈,不把上级放在眼里,结果被领导干掉了,这位领导叫袁崇焕。
  再后来,袁崇焕又被皇帝杀掉了,罪名之一,就是杀掉了毛文龙。
  想一想这笔烂帐,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按常理,预备队宣布之后,就应该散会了,李如松也不说话了,大家陆陆续续离开军营,回去安排明日战备。
  祖承训也是这样想的,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大营的那一刻,却听见了李如松的声音:
  “祖承训,你等一等,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办。”

  第十六章 平壤,血战
  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初八,明军整队出营。
  李如松一如既往地站在队伍前列,审视着眼前这座坚固的城池,他知道,一场伟大的战役即将开始。
  〖李如松,天赋异禀,骁果敢战,深通兵机,万历二十六年(1598)四月,土蛮寇犯辽东。率轻骑远出捣巢,身先士卒,中伏,力战死。〗
  此时距离他的死亡,还有五年。
  李如松的人生并不漫长,但上天是厚待他的,因为他那无比耀眼的才华与天赋,都将在这光辉的一刻绽放。
  拂晓,明军开始进攻。
  此时,小西行长正在西城督战,如他所料,明军的主攻方向正是这里。面对城下的大批明军,他却并不慌乱。
  之所以会如此自信,除了早有准备外,还因为他得到了一个十分可靠的情报。
  在开战之前,日本曾试图调查明军的火器装备情况,但由于信息不畅,无法得到第一手资料,之后七弯八绕,才得知明军也有许多火枪,但杀伤力比日本国内的要小,先进更是谈不上。
  而日本国内使用的火枪,虽然都是单发,且装填子弹需要相当时间,射程为一百五十步至二百步,但用来对付武器落后的明军,实在是太容易了。
  此外,在两天前的那次进攻中,明军确实没有大规模使用火器,这也验证了小西行长的想法。
  所以,小西行长认定,在拥有大量火枪部队守卫,且墙高沟深的平壤城面前,只会使用弓箭和低档火器的原始明军,只能望城兴叹。
  据《明会典》及《武备志》记载,自隆庆年间始,明军使用之火器,摘录其一如下:
  〖火器名:五雷神机,隆庆初年装用,有枪管五个,各长一尺五寸,重五斤,枪口各有准星,柄上装总照门和铜管,枪管可旋转,转瞬之间,可轮流发射。〗
  如此看来,这玩意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左轮手枪,还是连发的。
  上面的只是小儿科,根据史料记载,明军装备的火枪种类有二十余种,且多为多管火器,打起来哗哗的,别说装弹,连瞄准都不用。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火药发明之后,西方人用来装子弹,中国人用来放鞭炮。
  我可以说,至少在明朝,这句话是很不靠谱的。
  以小西行长的知识水平,竟能如此自信,也实在是难能可贵。
  然而滑稽的是,从某个角度来说,小西行长的判断是正确的,因为根据史料记载,虽然当时明朝的火枪相当先进,援朝明军却并未大规模使用。
  当然,这是有原因的。
  很快,小西行长就将彻底了解这个原因。
  辰时,号炮声响,进攻正式开始。
  西城先攻。
  站在西城的小西行长严阵以待,等待着明军的突击,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炮声响过很久,明军却既不跑,也不架云梯,反而以两人为一组,在原地架设一种两米多长,看似十分奇怪的装置。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却听见了惊天动地的雷声——天雷。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明军阵地上万炮齐鸣,无数石块、铅子从天而降,砸在西城的城头之上。
  日军毫无提防,当即被打死打伤多人,小西行长本人也被击伤,在被扶下去包扎之前,他大声喊出了这种可怕武器的名字:
  “大筒!”
  在日语中,火枪被称为铁炮,而被称为大筒的,是大炮。
  谜底就此揭晓,明军之所以不用火枪,是因为他们用火炮。
  跑了几百里路远道而来,自然要拿出最好的礼物招待客人,藏着掖着,那是不地道的。
  不过确切地讲,明军刚刚使用的那玩意,不能称作大炮,按今天的军事分类,应该算是手炮或是火箭筒,它的真实名字,叫做佛朗机。
  嘉靖初年,一次海上遭遇战中,海道副使汪鋐击败了自己的敌人——葡萄牙船队,战后,他来到对方毁弃的战船上,发现了一批从未见过的火器,经过演示,他发现这玩意威力很大,值得推广,于是他决定,将此物上交中央,并建议仿照。
  这是明代火器发展史上的一个转折点。
  由于在明代,从外国来的人,大都被统称为佛郎机人,所以所有从外国进来的火器,无论是走私的,偷来的,还是抢来的,统统被称为佛郎机。
  而汪鋐所缴获的这批佛朗机(即船炮),是当时世界上较为先进的火炮,朝廷十分重视,立刻派人进行研究。
  要知道,中国人一向善于研究,但凡世界上弄出个新东西,甭管是不是自己研制的,拿过来研究研究,几天就能造个差不多的出来,仿制且不说,往往质量比原件还要好。
  佛朗机就是如此,从葡萄牙人的船上卸下来,装上弹药射上两发,别说,还真好用,于是乎先用再改,先改再用,再用再改,再改再用。原本放在船上用的大家伙,体积越改越小,种类越改越多。
  到嘉靖二十六(1547)年,明代佛朗机成功实现国产化,完全使用国产料件,自主研发,填补了国内空白,并能批量生产,达到十六世纪国际先进水平。
  明朝军事工作者们也用实际行动证明,国产货的品质是有保障的。
  比如明军装备的大样佛郎机,全长仅两米,有准星供瞄准,炮身可左右旋转。具有极强大的杀伤力。
  两米的大炮,一两个人就能用,按说是差不多了,但中国人的改造精神实在厉害,很快,明朝又研制出了小佛郎机。
  小佛郎机,全长仅九十厘米,炮身附有钢环,可供随身携带,打仗的时候一个人就能揣着走,到地方把炮筒往地上一架,瞄准了就能打,比火箭筒还火箭筒。
  这玩意现在还有,实物存放于北京军事博物馆,本人曾去看过,个头确实不大,估计我也能扛着走,有兴趣的也可以去看看。
  除了这些步兵炮外,明朝还发明了骑兵炮——马上佛郎机,这种火炮的尺寸比小佛郎机更小,仅七十厘米长,可随骑兵在快速移动中发炮,具有很强的威慑力。
  总而言之,明代佛郎机极易携带,操作简便,实在是攻城拔寨,杀人砸墙的不二选择,有了这玩意,那真是鬼才用火枪。于是几万明军就扛着这些要命的家伙来到了平壤城下,并让日军结结实实地过了一把瘾。
  但小西行长不愧久经战阵,他很快镇定下来,并带伤上阵,召集被打懵了的日军,告诉他们不必惧怕,因为明军火炮发射后必须重新装弹,可趁此时机,整顿队伍,加强防守。
  根据小西行长的经验,大炮与火枪不同,每次发射后,都需要较长时间重新装弹,才能再次射击,所以他放心大胆地集结部队,准备防御。
  这个说法看上去,是对的,实际上,是错的。
  正当日军刚刚回过点神,准备在城头上重新冒头整队的时候,却立刻遭到了第二轮炮击!石块、炮弹从天而降,日军被打了个正着,损失极其惨重。
  日军莫名其妙,可还没等人缓过劲来,第三轮炮击又到了,又被打得稀里哗啦,然后是第四轮,第五轮……
  小西行长彻底糊涂了:这一打还不消停了,难不成你们的大炮都是连发的不成?!
  没错,明军的大炮确实是连发的。
  应该说,小西行长的观点是对的,因为明朝时的大炮,所用的并不是后来的火药炮弹,一打炸一片,而是先塞入铁砂,石块,然后再压入铅子,并装药(火药)点燃发射,其作用类似于现代的钢珠弹(将钢珠塞入炮弹,炸响时钢珠四射,基本上碰着就完蛋,属于禁用武器),杀伤面极广,不死也要重伤,不重伤也要成麻子。
  当然,相对而言,缺点也很明显,要往炮膛里塞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还要点火装药,这么一大套程序,等你准备好了,人家估计都下班了。
  可当年没有现成的炮弹,想快实在力不从心,但历史告诉我们,古人,那还是相当聪明的。
  明朝的军事科研工作者们经过研究,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法——子母铳。
  所谓子母铳,其原理大致类似于火箭炮,母铳就是大炮的炮筒,子铳就是炮弹,其口径要小于母铳,在出征前先装好铁砂、石块、铅子、火药,封好,打包带走。
  等到地方要打了,把子铳往母铳里一塞,火药一点,立马就能轰出去,放完了,把子铳拉出来,塞进去第二个,就能连续发射,装填速度可比今日之榴弹炮。
  所以明军的佛郎机,那是不鸣则已,一鸣不停,为保持持续火力,普通佛郎机都带有四个子铳,在几分钟内可以全部发射出去,足以打得对手抬不起头。
  而此次入朝作战,为了适应国际环境,明军还特意装备了新型产品——百出佛郎机,而它的特点也很明显——十个子铳。
  在明军几轮排炮的攻击下,日军损失极大,城头上黑烟密布,四处起火,尸体遍地。
  此时明军的大规模炮击已经停止,西面三路大军开始整队,向各自的目标挺进。在这短暂的瞬间,喧嚣的战场如死一般的宁静。
  随着又一声炮响,平静再次被打破,三路明军在杨元、张世爵、李如柏的统领下,分别向小西门、七星门、大西门发动猛攻。
  炮弹可以飞,人就不行了,要想破城,还得老老实实地爬墙,明军士兵们开始架起云梯攻城。而此时的西城城头,已看不到大群日军,接下来的事情似乎顺理成章:受到沉重打击的日军失去抵抗能力,已四散而逃,只要爬到城头,就能攻占平壤!
  然而,正当明军接近最后胜利之时,城头却忽然杀声震天,日军再次出现,向城下明军发射火枪,掀翻云梯,明军受到突然打击,死伤多人,进攻被迫停止。
  在遭到明军连续炮击后,日军虽然伤亡惨重,却并未撤退。
  经历了短暂的慌乱,日军逐渐恢复了秩序,在小西行长的统一调配下,他们以极强的纪律性,开始重新布阵。
  著名抗日将领李宗仁曾评价说:日军训练之精,和战斗力之强,可说举世罕有其匹。用兵行阵时,俱按战术战斗原则作战,一丝不乱,作事皆能脚踏实地,一丝不苟。
  应该说,这是一个十分客观的评价,因为日本人最大的性格特点就是一根筋,还有点二杆子,认准了就干到底,且有寻死光荣倾向,像剖腹之类的工作,还是武士专用的,普通人没这资格。说是亡命之徒,那是一点也不夸张。
  而在平壤之战中,其二杆子精神更是发挥到了极致,在打退明军进攻后,日军士气大振,向城下倾倒煮沸的大锅热水,投掷巨石、滚木,并不断用火枪弓箭射击明军。
  面对日军的顽强抵抗,在职业道德(爱国情操)和物质奖励(五千两啊)的双重鼓励下,明军依然奋勇争先,爬梯攻城。
  但日军的战斗意志十分坚定,明军进攻屡次受挫,个把爬上去的,也很快被日军乱刀砍死,战斗陷入胶着。
  七星门的情况最为严重,日军的顽固程度超出了许多人的想象,眼看这五千两不容易挣,没准还要丢命,一些人开始调转方向,向后退却,明军阵脚开始随之动摇。右军指挥张世爵眼看形势不妙,急得破口大骂,但在混乱之中,毫无用处。
  就在右军即将败退之际,李如松到了。
  战役打响后,李如松即披甲上阵,带领两百骑兵围城巡视,眼看张世爵压不住阵,便赶了过来。
  但他没有理会张世爵,而是直接来到了城下,拦住了一个败退的明军,挥起了马刀。
  手起刀落,人头也落。
  败退的士兵们惊恐地看着这恐怖的一幕,看着这个挥舞着带血马刀的人,听见了他一字一字吐出的话:
  “后退者,格杀勿论!”
  败退的明军停下了脚步。
  在这枪炮轰鸣,混乱不堪的吵闹中,他们无一例外地听见了李如松那音量不大,却极为清晰的声音。那一刻,他的眼中充满了坚毅,以及激昂:
  “杀尽倭奴,只在今日!”
  在西城激战的同时,北城明军发动了进攻。
  北城,是平壤地势最高的地方,日军盘踞于牡丹峰高地,居高临下,并设置了大量火枪弓箭,等待着明军的进攻。
  两天前,当吴惟忠第一眼看见北城的时候,他就认定,要想攻克这里,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
  打了几十年的仗,这点军事判断,吴惟忠还是拿得准的。
  但一天之后,李如松告诉他,你的任务,是攻击北城,而你的全部兵力,是三千人。
  吴惟忠很清楚,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李如松的真正意图,是要他去牵制日军,所谓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往俗了说,就是当炮灰。
  然而他回答:听从调遣。
  没有丝毫的犹豫。
  所以现在他面对的,是人数占优的日军,密密麻麻的枪口和坚固防御,还有必须抬头仰视,才能看见的日军城垒。
  吴惟忠回过头,看着手下的士兵,只用一句话,就完成了所有的动员:
  “倭寇,就在那里!”
  对于这些在浙江土生土长的士兵而言,倭寇两个字,无异于兴奋剂,且不算什么父母被杀,家里被抢的帐,单是从小耳闻目睹的传统教育,就足以让他们对其恨之入骨。所以打这仗,基本上是不需要动员的。
  更何况,他们是戚家军!
  四十年前,戚继光在义乌,组建了这支特别的军队,从那时起,他们就和这个光荣的名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并在他的光芒笼罩之下,奋战十余年,驱逐了那些无耻的强盗。
  现在,他们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代,面对着同样的敌人。所以,他们也只需要同样的举动。
  于是,在吴惟忠的亲自率领下,三千戚家军向北城牡丹台高地发动了冲锋。
  事实证明,吴惟忠的判断是正确的,北城易守难攻,说实诚点,是根本没法攻,地势险要,日军还不断向下发射火枪,虽说戚家军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比较灵活且善于隐蔽躲闪,伤亡不大,但两次进攻,刚冲到一半,就被打了回去。
  吴惟忠没有放弃,他知道,自己的攻击越猛烈,敌军的注意力就越集中,越容易被死死拖住,而真正的突破,将在那时开始。
  第三次冲锋开始了,这一次,吴惟忠站在队伍的最前列,挥刀,向着那个不可能攻克的目标冲去。
  这是一个太过生猛的举动,很快,一颗子弹便击中了他的胸部(铅子伤胸),顿时血流不止。
  但吴惟忠没有停下脚步,他依然挥舞着军刀,指挥士兵继续冲锋,因为在他看来,自己的使命尚未达成。
  直到攻克平壤,日军逃遁,北城才被攻陷。
  但在战后,所有的人都认定,攻击北城的士兵们,已经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在历史的长河中,吴惟忠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名字,在之后的朝鲜史料中,这位将军也很少出场,撤回国内也好,朝鲜养伤也好,似乎无人关心。这倒也正常,在这场大戏中,和李如松相比,他不过是个跑龙套的。
  一位国民党的将军在战败后哀叹:国民党之所以战败,是因为都想吃肉,而毛泽东的军队之所以战胜,是因为有人愿意啃骨头。
  吴惟忠就是那个啃骨头的人。
  所以在历史中,他是个跑龙套的,却是一个伟大的跑龙套的。
  当西城和北城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南城的守军正在打瞌睡。
  南城,即平壤的正阳门到含毯门一线,地形平坦宽广,不利于部队隐蔽和突袭,很难找到攻击重点,所以日军放心大胆地将这里交给了五千名朝鲜军。
  说起来,X奸这个词还真并非专利,而某些朝鲜人的觉悟也实在不高,平壤才失陷几个月,就组建出这么大一支朝奸部队,也算不容易了。
  当然,这五千人的战斗力,日军是不做指望的:一个连自己祖国都不保卫的人,还能指望他保卫什么?
  不过,让这批朝军欣慰的是,西城北城打得震天响,这里却毫无动静。
  但很快,朝军就发现,自己注定是不会寂寞的,一支军队正悄悄地向城池逼近。
  朝军十分紧张,但片刻之后,当他们看清对方的衣着时,顿时如释重负,兴高采烈起来。
  因为那批不速之客穿着的,是朝鲜军装。
  事实证明,带着X奸名头的部队,有着如下共同特点:没战斗力,没胆,还特喜欢藐视同胞。
  这帮朝奸部队也是如此,看见朝鲜军队来了,就喜笑颜开,因为他们知道朝军战斗意志十分薄弱,且一打就垮——当年他们就是如此。
  那支朝军攻城部队似乎也如他们所料,不紧不慢,慢悠悠地靠近城池,看那架势,比慢动作还慢动作。
  但当这些同胞兄弟抬出云梯,开始登城时,朝奸们才发现,大事不好了。
  城下朝鲜同胞们的行动突然变得极为迅速,眨眼的功夫,几十个人就已经爬上了不设防的城头。
  还没等朝奸们缓过劲来,这帮人又开始换衣服了,这也可以理解,外面套件朝鲜军装,实在有点不太适应。
  很快,朝鲜军的惨叫就传遍了城头:“明军,明军攻上来了!”
  坦白讲,要说他们算是攻上来的,我还真没看出来。
  昨天夜里,当所有人都散去之后,李如松交给祖承训一个任务:给明军士兵换上朝军军服,不得有误。
  祖承训自然不敢怠慢,就这样,第二天,城头上的朝军看见了自己的同胞。
  攻上南城的,是明军的精锐主力,包括骆尚志统率的戚家军一部和祖承训的辽东铁骑,这帮粗人当然不会客气,上去就抽刀砍人。朝奸部队也就能欺负欺负老百姓,刚刚交手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
  小西行长的机动部队倒是相当有种,看见朝军逃了,马上冲过来补漏,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如狼似虎的明军一拥而上,彻底攻占了含毯门。
  战斗的过程大致如此,和西门、北门比起来,实在不甚精彩,当然伤亡还是有的,只不过有点滑稽:由于进展过于顺利,又没有人射箭放枪,基本上是个人就能爬上城头,于是一万多人拼了命的往前挤,比冲锋还卖力。
  不过这倒也正常,五千两白花花的银子,不费吹灰之力,挤上去就有份,换了谁都得去拼一把。
  南城并不是防御的重点,城防本来就不坚固,加上大家又很激动,这一挤,竟然把城墙挤塌一块,恰好骆尚志打这过,被砸个正着,负伤了。
  当然,也有些史料说他是作战负伤,具体情况也搞不清,就这样吧。
  无论如何,总算是打上来了,明军的大旗插上了平壤的城头,南城告破。
  但这对于西城攻击部队而言,实在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南城之所以很好打,是因为西城很难打,日军在城头顽强抵抗,放枪、扔石头、倒开水,导致明军死伤多人,而明军也打红了眼,云梯掀翻了再架,摔下来没死的接着爬,爬上去的就举刀和日军死战。
  虽然南城被破,但平壤并不是个小城市,要从西城绕到南城,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而且仗打到这个份上,对明军而言,哪个门已经不重要了,砍死眼前这帮龟孙再说!
  不过日本鬼子实在有两下子,战斗力非常之强悍,也不怕死,面对明军的猛攻毫不畏惧,无人逃跑,占据城头用火枪射击明军,如明军靠近,则持刀与明军肉搏,宁可战死也不投降。就战斗意志而言,确实不是孬种。
  由于日军的顽强抵抗,明军久攻不下,伤亡却越来越大,小西门主将杨元带头攻城,被日军击伤,部将丁景禄阵亡。大西门主将李如柏更悬,脑袋上挨了日军一枪,好在头盔质量好,躲过了一劫(锦厚未至重伤)。
  主将李如松也没逃过去,由于他带着二百骑兵四处晃悠督战,目标太大,结果被日军瞄上,一排枪过去,当场就被掀翻在地。
  在李如松倒地的那一刻,在场的人都傻眼了,主将要是被打死了,这仗还怎么打。
  就在大家都不知所措的时候,李如松却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并再次诠释了彪悍这个词的含义。
  虽然摔得灰头土脸,还负了伤——流鼻血(触冒毒火,鼻孔血流),形象十分狼狈,但李司令员毫不在意,拍拍土,只对手下说了四个字:
  “换马再战!”
  领导都这么猛,小兵再不拼命就说不过去了,明军士气大振,不要命地往城头冲,但日军着实不含糊,死伤过半也毫不退缩,拿刀与登城明军对砍,很有点武士道的意思。
  战斗就这样进行了下去,虽然明军已经占据优势,但始终无法攻陷城池,进入南城的明军也遭到了日军的顽强阻击,伤亡人数越来越多,如此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站在七星门外的李如松并不慌张,因为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把那玩意儿拉上来!”
  这是李如松最后的杀手锏。
  所谓那玩意,是一种大炮,而当时的名字,叫做“大将军炮”。
  大将军炮,炮身长三尺有余,重几百斤,前有照星,后有照门,装药一斤以上,铅子(炮弹)重三至五斤,射程可达一里之外。
  由于这玩意体积大,又重,没人愿意扛也扛不动,但李如松坚持一定要带。所以出征之时,是由骑兵装上车架拖着走的。李如松不会想到,他已经无意中创造了一个记录——世界上最早的马拉炮车部队。
  但李司令把这些大玩意拉到朝鲜,不破纪录,只为破城。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玩意儿虽然威力大,问题也很多,比如说容易误伤自己人,且准头不好,来个误炸那可不好玩,加上由于技术含量不够,这种炮十分容易炸膛(该问题一直未解决),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用的。
  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明军炮兵支炮、装弹、瞄准,一切就绪。
  随着李如松一声令下,大炮发出了震天的轰鸣,没有炸膛,没有误伤,准确命中目标。
  七星门被轰开了,平壤,被轰开了。
  【信用】
  七星门的失陷彻底打消了日军的士气,纷纷弃城逃窜,杨元和李如柏随即分别攻破了小西门和大西门,三万明军亮出了屠刀,睁着发红的眼睛,杀进了城内。
  一般说来,剧情发展到这儿,接下来就是追击残敌,打扫战场了,可是鬼子就是鬼子,偏偏就不消停。
  在城门失守后,小西行长表现出了惊人的心理素质和军事素质,丝毫不乱地集合部队,占据了城内的险要位置,准备打巷战。
  这就有点无聊了,要说保卫自己的领土,激战一把倒还无所谓,赖在人家的地盘上,还这么死活都不走,鬼子们也真干得出来。
  日军盘踞的主要地点,分别是平壤城内的练光亭、风月楼和北城的牡丹台。这三个地方的共同特点是高,基本上算是平壤城内的制高点,明军若仰攻,不但难于攻下,还会损兵折将,只要等到自己援兵到来,翻盘也说不定。
  这就是小西行长的如意算盘。
  李如松虽然不用算盘,但心算应该很厉害,到城内一看,就挥挥手,让士兵们不用打了,干一件事就行——找木头。
  噼里啪啦找来一大堆,丢在日军据点附近,围成一圈,然后放话,也就一个字:烧!
  这下子日军麻烦了,本来拿好了弓箭刀枪准备居高临下,再搞点肉搏,没想到人家根本就不过来,围着放起了火准备烤活人。于是一时之间,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高温烘烤加上烟熏,日军叫苦不迭。
  但李如松认为还不够苦,于是他派出五千人,携带大批火枪、火箭、佛郎机,也不主动攻击,只是站在火堆之外,对准日军据点,把带来的这些东西射出去。
  于是一时间火箭火炮满天飞,据点被点燃,烟火大作,要救火没处打水,日军被烧得鬼哭狼嚎,本来是高地,结果变成了高炉。
  鉴于刚刚入城,还要营救平壤居民,救治伤员,事务繁杂,李如松司令员安排好围剿部队后,就去忙别的事了。
  但值得称道的是,奉命围剿的部队很有责任心,虽然领导不在,还是尽职尽责地放火、射箭、放枪放炮。
  整整一夜,他们加班加点,没有休息。
  第二天(正月初九),查大受的家丁查应奎起得很早,来到了北城要地牡丹台,昨天,这里还是日军的坚固据点,然而现在,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幕真正的人间地狱。
  牡丹台以及其瓮城,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昨天还枪声炮声不断的地方,现在已经寂静无声,他走入据点,看见了无数倒毙的尸体,手脚都缠绕在一起,却没有一具能够辨认,因为他们已经被烧成了黑炭。
  查应奎随意数了一下,发现在狭窄的瓮城里,竟有四五百具日军尸首,很明显,他们大多数是被烧死或活活熏死的。
  当然,家丁查应奎没有感叹战争残酷的觉悟,他只是兴高采烈地跑了回去,向自己的领导查大受汇报,并就此被记载下来,成为了那幕场景的见证。
  事实上,查应奎看到的只是冰山的一角,在初八的那天夜里,平壤城内火光冲天,明军在外面放火,日军在里面叫苦不迭,被烧死者不计其数,尸体的烤焦味道传遍全城,史料有云:焦臭冲天,秽闻十里。
  干掉残暴的敌人,就必须比他更加残暴,在某种情况下,我认为,这句话是对的。
  但日军的耐高温能力还是值得称道的,硬是挺了一夜,没有出来投降。
  挺到了第二天,挺不住了。
  盘踞在据点的敌人终于崩溃了,被枪打、炮轰不说,还被火烤了一夜,别说武士道,神仙道也不好使了。除小西行长所部几千人,由于据点坚固,防御严密,尚在苦苦支撑外,城内日军全部逃散。
  但逃散也得有个目标,平壤已是明军的天下,往哪里逃呢?
  要说日军逃起来也很有悟性,一看,西城、南城、北城都有人守,只有东城,防御十分松懈。
  于是日军大喜过望,纷纷向东城逃窜。
  事情似乎十分顺利,败军一路往东逃,虽然明军在后紧紧追赶,但在求生的欲望驱使下,日军竟然成功地逃出了东城的城门。
  但很快他们就将发现,其实战死在城内,倒未必是一件坏事。
  当初李如松布阵之时,取兵法围师必缺之意,空出了东边。但是很多人可能忽略了这样一个问题:为何是东面?
  而当日军蜂拥逃出东城城门的时候,我相信他们已经找到了答案。
  东城城门外,是一条大河,波浪宽。
  谁要选这里当攻击阵地,只怕真是脑袋进了水。
  于是日军麻烦了,要绕着城墙跑,只怕是没个头,要回头跑进城,估计明军不让,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百般无奈之下,只剩下一个选择——跳河。
  我记得,那一天是正月初九,北风那个吹……
  朝鲜的天气,大概和东北差不多,一般说来,这个时候是很冷的,估计起码是零下几度,然而日军依然勇敢地跳了进去。
  虽然气温到了零下,但我可以肯定,当时的江面还没有冻住,因为在朝鲜史料中有这样一句话:溺死者约有万余。
  先被烤得要死不活,然后又跳进冰水冷冻。古语有云:冰火两重天,想来不禁胆寒。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不死的,只有超人了,很明显,日军缺乏这种特种人才。
  逃出去的基本上都死了,不淹死也得冻死,而呆在城内的小西行长更不好过,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完蛋了,现在他要考虑的,不是封赏,不是守城,而是怎么活下去。
  在生死的最后关头,日军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在小西行长的指挥下,明军的数次进攻被打退,看那势头,不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决不算完。
  虽然明军占据优势,且人多势众,但毕竟打了一天一夜,就算不领加班费,喘口气总还是要的,何况胜局已定,赏钱还没领,在这节骨眼上被打死,也实在有点亏。
  日军虽然人少,却敢于拚命,生死关头,什么都豁得出去。用今天的话说,这叫双方心理状态不同,所谓穷寇莫追,就是这个道理。
  于是,一个奇怪的情景出现了,在经历了一天一夜的激战后,城内再次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接下来,一件十分神秘的事情发生了。
  之所以说神秘,是因为直到今天,这件事情也没全搞清楚。
  关于这件事,在史料中,大致有如下四个历史版本。
  按照明军监军及部将战后给皇帝的总结报告,事情的发展是这样的:日军残部由于抵挡不住明军的攻击,全军主动撤退,李如松将军神机妙算(料贼计已穷,必遁),设下埋伏,并派兵追击,大败日军。
  第二版本是朝鲜大臣柳成龙给国王的报告,说法也差不多,李如松料敌如神,在日军逃遁之后发动攻击,大败日军。
  第三版本,是朝鲜国王给大明神宗皇帝的报告(他算是明神宗属臣),这份东西可作为上下级的规范文本,说到自己的看法,都是“臣窃念”,说到明朝,都是天兵、天朝,大明皇帝英明神武,大明总兵神兵天降,从头拍到尾。
  而开战后,明军是“天地为之摆裂,山渊为之反覆”;自己(朝军)是“小邦袖手骇缩,莫敢助力”;日军则是“螳臂据辙,无敢抵敌”。照他的意思,日军是碍于明军的神威,一触即溃了。
  而讲得最详细,也最实在的,是第四个版本。
  根据朝鲜《李朝实录》记载,事情是这样的:
  在战斗陷入僵局后,李如松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派出了使者,去找小西行长谈判。
  对于这个决定,很多人并不理解,人都围住了,还要谈什么判?
  但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因为此时日军主力已被歼灭,平壤也已攻克,战略目的已经完全达到,目前最需要的,是争取时间修整,以防敌军反扑,而城里面放着这么一群亡命之徒,硬攻不但耗费精力,伤亡也会很大,时间一长还可能生变,所以还是谈判最划算。
  李如松的谈判条件是这样的:
  “以我兵力,足以一举歼灭,然不忍杀人命,姑为退却,放你生路。”
  这意思是,我可以灭了你,但无奈心太软(其实是太费力),就放你们走了吧。
  小西行长是这样回复的:
  “俺等情愿退军,请无拦截后面。”
  他的意思是,我认输了,麻烦逃走的时候高抬贵手别黑我。
  如此看来,也算是皆大欢喜,双方达成协议,明军撤去包围,日军在万分警戒之下,手持武器逐步退却,撤出了平壤城。
  局势发展到此,看似平淡无奇,但怪也就怪在这里,既然事情圆满解决,为什么在官方报告中,却都没有提到这件事呢?
  这大致有两个原因,其一、跟敌人谈判,把敌人放走,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有什么样的结果,似乎都是不大好宣扬的。
  而第二个原因,应该算是人品问题。
  如果小西行长了解李如松,或者听说过半年前宁夏叛乱的经过,相信即便打死他,也绝不会和李如松谈判。
  因为根据李如松的性格,以及宁夏叛军首领哱拜的最终结局,我们大致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李如松,至少在这方面,是个不守信用的人。
  几乎就在小西行长带领日军退出平壤的同一时刻,李如松叫来了查大受,交给他一个任务:领兵三千,赶赴江东小路埋伏。
  困兽是不好斗的,但只要把它放出来,就好斗了。
  于是,当小西行长带队远离平壤,终于放松所有警惕,放心大胆逃命的时候,查大受出现了。
  据史料分析,此时日军的兵力,大致在五千人左右,如果敢拼命,查大受手下这三千人应该还不够打,但经过李司令员这么一忽悠,日军已经满心都是对和平的祈望,斗志全无,一见明军不用人家动手,撒腿就跑。
  查大受随即命令追击,大败日军,击毙日军三百余名,但毕竟部队作战时间过长,十分疲劳,日军又跑得贼快(奔命),明军追赶不及(不及穷追),只能到此为止了。
  平壤战役就此结束,明军大胜,日军大败。
  此战,明军阵亡七百九十六人,伤一千四百九十二人。
  而日军的伤亡数字,就有点意思了,据记载,此战中明军斩获日军一千六百四十七人,看起来似乎并不多。
  应该说,这是个很准确的数字,但它并不是日军的伤亡人数,而是日军的人头数。
  由于战前李如松命令不许抢人头,所以对于这一宝贵资源,明军并没有过于关注,也没有妥善保存,加上后来火攻水淹,不是烧成黑炭,就是冻成冰,要提取人头,实在有点困难。于是挑来拣去,只捞出一千来个,已经很不容易了。
  至于日军的实际伤亡数,朝鲜和明朝史料都没有明确记载,只有几句“万余”、“千余”之类不靠谱的话,这就是管杀不管埋导致的恶劣后果。
  说到底,还是鬼子们最实在,既然没人帮着数,就自己数。在《日本战史》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万历二十一年(1593)三月二十日,日军在汉城集结残兵,统计结果摘录如下:第一军小西行长部,原有人数18700人,现存6520人。
  虽然入朝的日军数量共计十余万,但很多都是来自于各地的军阀,并不是丰臣秀吉的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杂牌军。而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第一军小西行长和第二军加藤清正,也就是所谓的嫡系。
  因此这两军,才是丰臣秀吉的精锐和主力部队,其中尤以第一军战斗力为最强,之前攻击朝鲜义军时表现十分出色,打起来毫不费力。
  但在朝鲜之战时,该军几乎被全歼,具体数字大家做个减法就知道了,基本上算是被打残废了。
  这还只是第一军的损失人数,第二军共损失八千人,其中相当部分战死于平壤。
  以上合计起来,朝鲜之战,日军的损失,至少在两万人以上。
  当然,那五千朝鲜军不在统计内,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应该还活着,因为李如松虽然不大守信用,但还不怎么杀俘虏。

  第十七章 不世出之名将
  【孤军之迷】
  攻陷平壤后,李如松没有丝毫迟疑,立即派遣军队,继续出击。
  由于明军总共不过四五万人,很多部将都担心兵力不足,然而之后的情景却告诉了他们,什么叫做闻风丧胆。
  小西行长被击溃之后,各地日军纷纷得到消息,并采取了整齐划一的行动——逃跑。
  仅仅三天之内,黄州、平山、中和等地的日军就不战自溃,连明军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就跑得一干二净。军事重镇开城,就此暴露在了明军的面前。
  驻扎在开城的,是日军第三军和第六军,指挥官是黑田长政。
  而攻击开城的,是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柏,他统帅八千骑兵一路杀过来,声势震天,黑田长政还是很有点骨气的,开始表示一定要抵抗到底,但随着逃到开城的日军越来越多,明军越吹越神,这位仁兄也坐不住了,还没等真人现身,正月十八日,在城里放了把火,一溜烟就跑了。
  李如柏本想好好打一仗,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积极性受到了打击。便不依不饶,追着黑田长政不放,死赶活赶,还是赶上了,一通乱打,黑田长政毫无招架之力,带头逃跑。日军后卫被重创,死亡达五六百人,明军仅阵亡六人。
  自正月初九至正月二十,仅用十二天,平壤至开城朝鲜二十二府全部收复,日军全线崩溃,退往南方。
  但李如松没有满足,因为在他的面前,还有一个最后的目标——王京。
  王京,就是今天的汉城。日军全线败退后,大部撤到了这里,至正月二十日,聚集于此地的日军已达五万,而且看起来也不大想走。在这里,李如松即将迎来他人生中的最大考验。
  虽然李如松一生打过无数恶仗硬仗,但这一次,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孙子先生告诉我们: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此外,他还告诉我们: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综合起来是这么个意思,打仗的时候,最次的打算,是攻城,而攻击时,如果人数十倍于敌人,就围他,五倍,就攻他。
  城里,有五万日军。
  李如松的手上,也就五万人。
  在守城战中,防守方是很占优势的,平壤战役中,李如松用四万打两万,耍了无数花招,费尽力气,才最终得以攻克。
  五万人攻五万人,任务是艰巨的,困难是突出的,胜利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当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王京之时,一场意外却彻底搅乱了这个困局。
  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二十六日,李如松发布了一道命令:
  总兵查大受、副总兵祖承训、游击李宁,率三千精兵,前往王京探路。
  仅仅半天之后,他接到了明军送回的战报:
  我军于半路遇敌,大受(查大受)纵兵急击,斩获六百余级。
  自平壤之后,日军毫无战力,这种打落水狗的报告,李如松已经习惯了。
  如果一个人长期听到同一类型的消息,他就有可能根据这类信息,做出自己的判断。
  所以一贯谨慎的李如松,做出了一个决定——亲自前往侦察。
  其实就李如松而言,这个行动并不算大胆,平壤激战时,他就敢骑马四处逛,现在自然更不在话下。
  但他绝不会想到,一切都将因这个决定而改变。
  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二十七日,李如松率副将杨元、李如柏、张世爵,统领两千骑兵向王京前进。
  部队的行进速度很快,没过多久,便到达了马山馆,这里距离王京,只有九十里。
  李如松突然拉住了缰绳。
  长期的战场感觉告诉他,前方可能不像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于是他想了一会,下了一道命令:
  “我带一千人先行,副将杨元率军一千,随后跟进。”
  就是这道命令,挽救了他的性命。
  分兵之后,李如松继续出发,很快他就到达了另一个地方,这里据王京仅四十里,名叫碧蹄馆。
  在这里,他终于看见了遍地的尸体和兵器,很明显,这里就是查大受所描述的战场,而震耳的厮杀声告诉他,这场战斗还没有结束。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带兵冲了进去。
  冲进去后,才发现事情坏了。
  一天前,查大受得意样样地发出了捷报,事实上,他也确实打了胜仗,杀了人家几百口子,还不肯罢休,非要全歼不可,结果追着追着,追出问题来了。
  要知道,这是在王京附近,就算日军再怎么怕事,好歹也是大本营,有好几万人,你带三千多人过来闹事,还想赶尽杀绝,实在是有点过分了。
  于是缓过劲来的日军开始稳住阵脚,发动反击,据史料记载,此时聚集在碧蹄馆的日军来源复杂,除第一军外,还有第四军、第六军、第八军若干,基本上在附近的,能来的,全都跑来了(悉众而来)。
  由于之前日军表现过于疲软,查大受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等到他砍过瘾,追够本,才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杀退一批,又来一批,到二十七日晨,外围日军人数已达两万,查大受这才明白大事不好,左冲右冲无法突围,派人求援也没指望,于是心一横,抱定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的精神,带领士兵与日军殊死血战。
  就在这时,李如松冲进来了。
  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查大受却没有丝毫喜悦,因为眼下这种环境,在兵法中基本属于“死地”,而他是李成梁的家丁,看着李如松长大,感情十分深厚,如果因为自己的疏忽,把李如松的命也搭了进来,别说活着回去,就算到了阎王那里,也不好意思见李成梁。
  日军的反应也相当迅速,很快发现冲进来的这支队伍人数并不多,于是在短暂混乱后,便开始堵塞缺口,重组包围圈。
  看着漫山遍野的日军,李如松明白,自己这次是冲错了地方,一般说来,在目前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他有两个选择:
  其一是趁日军包围圈尚未围拢,突围出去,然后逃走。
  其二,与查大受合兵,寻找有利地形防守,等待援军。
  包围圈的缺口越来越小,四千人的生死,只在李如松的一念之间。
  在片刻犹豫之后,李如松做出了抉择——第三种抉择。
  李如松手持长刀,面对全军,发出了怒吼:
  “全军攻击!如敢畏缩不前者,斩!”
  这种选择,叫做死战不退。
  有一种人是无所畏惧的,纵使寡不敌众,纵使深陷重围。
  当然,李如松之所以无所畏惧,除了胆大外,也还是有资本的。
  他的资本,就是身边所带的一千人。
  列宁同志说过:宁可少些,但要好些。这句话用在这一千人身上,实在是名副其实,因为这些人都是李如松直属的辽东铁骑部队。
  而辽东铁骑之所以战斗力强,除了敢拼命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武器装备。
  在日本战国时期,有一个特殊的兵种,曾作为日本战争史上的模范被大力宣传,它的日文汉字名,叫做骑铁。
  所谓骑铁,是骑马铁炮的简称,具体说来就是骑兵装备火枪,在马上发射火器,其主要使者者,是日本东北部的诸侯伊达政宗,由于兼具骑兵的突击性和火枪的攻击力,被誉为日本战国时期最强的兵种。
  当然,这支队伍也有着致命的缺陷,由于火枪不能连发,要一边骑马一边装弹,技术含量也实在太高,所以在打完一枪后,要换兵器才能接着干。
  如果按照日本人的标准,那么辽东铁骑应该也算是骑铁兵种,只是他们的武器并非普通的火枪,还有个专业称呼——三眼神铳。
  三眼神铳,全长约120厘米,共有三个枪管,枪头突出,全枪由纯铁打造,射击时可以轮流发射,是辽东铁骑的标准装备。发起冲锋时,辽东铁骑即冲入战阵,于战马上发动齐射,基本上三轮下来,就能冲垮敌军。
  但问题似乎也未完全解决,三枪打完后怎么办呢?
  一般说来,换兵器是免不了的了,但中国人的智慧在此得到了完美的验证,这把火铳之所以用纯铁打造,枪管突出,是因为打完后,吹吹枪口的烟,换个握法,把它竖起来使,那就是把十分标准的铁榔头。
  人骑着马冲进去,先放三枪,也不用装弹,放完抡起来就打,这么几路下来,估计神仙也扛不住,铁骑之名就此横扫天下。
  顺便说一句,这种三眼铳今天还有,就在军事博物馆里。每次当我看到那些铁榔头的时候,都会不禁感叹:科学技术,那真是第一战斗力。
  有这样的装备,加上这一千多号人都是李如松的亲军,打起仗来十分彪悍,基本上属于亡命之徒。听到李如松的命令后,二话不说,操起火铳,向日军发动了猛攻。
  虽然李如松十分自信,但有一点他并不知道——这绝非遭遇战,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在平壤战败后,日军对明军产生了极大的心理恐惧,各地纷纷不战而逃,且全无斗志,为防止全军彻底崩溃,挽回军心,日军大本营经过详细策划,制定了一个周密的诱敌计划。
  具体说来,是先派出小股部队,诱使明军大部队追击,并在王京附近的马山馆设下埋伏,待其到来发动总攻,一举歼灭。
  据日本史料记载,参与该计划的日军为第四军和第六军主力,以及其余各军一部,总兵力预计为一万五千人至两万人,其中诱敌部队一千余人,战场指挥官为小西行长、黑田长政、小早川隆景、立花宗茂等人,反正只要没被打残,还能动弹的,基本上都来了。
  行动如期展开,在探听到查大受率军出发的消息后,诱敌的一千余名日军先行出发,前往马山馆,大军分为两路,偃旗息鼓,悄悄的过去,打枪的不要。
  日军的预期计划是,一千人遭遇明军后,且战且退,将明军引到预定地点,发起总攻。
  但事情的发展告诉他们,理论和实际总是有差距的。
  由于之前日军逃得太快,查大受一路都没捞到几个人,已经憋了一肚子劲,碰到这股日军后,顿时精神焕发,下了重手穷追猛打,转瞬间日军灰飞烟灭,一千多人连个水漂都没打,眨眼就没有了。
  这回日军指挥官们傻眼了,原本打算且战且退,现在成了有战无退,更为严重的是,查大受明显不过瘾,又跟着追了过来,越过了马山馆,而此时日军的大部队还在碧蹄馆,尚未到位。
  无可奈何之下,日军指挥官们决定,就在碧蹄馆设伏,攻击明军。
  于是当查大受赶到之时,他遇到的,是两万余名全副武装,等待已久的日军。
  已经退无可退了,横下一条心的日军作战十分勇猛,查大受率军冲击多次,没能冲垮敌军,反而逐渐陷入包围,战斗进入僵持状态。
  事已至此,所谓诱敌深入、全歼明军之类的宏伟壮志,那是谈不上了,能把眼皮底下这三千多人吃掉,已经算是老天保佑了。
  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打得正热闹的时候,李如松来了。
  这下日军喜出望外了,原本想打个埋伏,挽回点面子,结果竟然捞到这么条大鱼,更让他们高兴的是,这位明军最高指挥官竟然只带了这么点人。
  小西行长顿时兴奋起来,他立即下令,方圆四十里内的日军,只要还能动弹,立即赶来会战,不得延误。
  与此同时,他还命令,所有日军军官必亲临前线指挥,包括黑田长政、立花宗茂等人在内,总而言之,是豁出去了。
  在小西行长的部署下,日军发动了自入朝以来最为猛烈的进攻,并充分发扬其敢死精神,哪里的明军最显眼,最突出,就往哪里冲。
  不巧的是,在战场上,最引人注目的人正是李如松。
  这位仁兄实在过于强悍,虽被日军重重包围,却完全不当回事,带着铁骑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这也似乎有点太欺负人了,于是日军集中兵力,对李如松实行合围。
  事后,李如松在给皇帝的报告中,曾用一个词形容过此时自己的环境——围匝数重。
  虽然说起来危险万分,但事实上,当时他倒很有几分闲庭信步的风度,据日本史料记载,李如松带领骑兵左右来回,几进几出,铁骑所到之处,日军无法抵挡,只能保持一段距离跟着他。所谓的包围,其实就是尾随。
  然而历史告诉我们,一个人太过嚣张,终究是要翻船的。
  正当李如松率军进进出出,旁若无人之时,一位神秘的日军将领出现了。
  这位日军将领出场就很不一般,史料上说他是金甲倭将,先不说是真金还是镀金,穿不穿得动,敢扛着这么一副招风的行头上战场,一般都是有两下子的。
  而之所以说这是个神秘的人,是因为他的身份一直未能确定。
  参加碧蹄馆之战的主力,是日军第四军,该军以日本九州部队为主,九州是日本最穷困、民风最野蛮的地区,此地士兵大都作战顽强,凶残成性,是实实在在的亡命之徒。所以很多史料推测,此人很有可能是隶属于第四军的将领。
  虽说哪里来的讲不清,但敢拼命是肯定的,这人一上来,就抱定不要命的指导思想,带兵向李如松猛冲(博如松甚急),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号人,李如松毫无准备,身边部队被逐渐冲散,日军逐渐围拢,形势十分危急。
  此时,李如柏和李宁正在李如松的两翼,发现事情不妙,便指挥部下拼死向李如松靠拢,但日军十分顽强,挡住了他们的进攻。
  紧急关头,还是兄弟靠得住,眼看李如松即将光荣殉职,弟弟李如梅出手了。
  虽说在乱军之中,但李如梅依然轻易地瞄准了这位金甲倭将(所以说在战场上穿着不能太时髦),手起一箭,正中此人面目,当即落马。
  主将落马后,士兵们也一哄而散,李如松终于转危为安,但事实上,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此刻,双方已鏖战多时,虽然明军勇猛,战局却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此时日军正陆续由四面八方赶来(接续愈添,沿山遍野),人数优势越来越大,而明军势单力薄,这么打下去,全军覆没,那是迟早的事。
  不过明军固然陷入苦战,日军的情况却也差不多,日军主将立花宗茂,性格顽固,在日本国内是出了名的硬骨头,素以善战闻名,这回也打得撑不住了,竟然主动找到小早川隆景接替自己的位置,退出了战场。
  仗打到这个份上,胜败死活,只差一口气。
  关键时刻,杨元到了。
  杨总兵实在是个守纪律的人,他遵照李如松的命令,延迟出发,到地方一看打得正热闹,二话不说,带着一千人也冲了进去。
  早不来,晚不来,来得刚刚好。日军正打得叫苦不迭,杨元的骑兵突然出现,阵型被完全冲垮,混乱之际也没细看对方的人数,以为是明军大部队到了,纷纷掉头逃窜。
  小西行长见大势已去,也只能率军撤退。李如松惊魂未定,装模作样地追了一阵,也就收兵回去了,毕竟手底下有多少人,日军不知道,他还是清楚的。
  碧蹄馆之战就此结束,此战明军阵亡二百六十四人,斩获日军首级一百六十七人,伤亡大抵相当。
  对于这场战役,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撒网捕鱼,鱼网破了。
  应该说,这并不是一场大的战役,但在历史上,此战争议却一直未断,其中最激烈的,是双方的伤亡问题。
  在日本的许多战史书籍中(如《日本外史》、《日本战史》),碧蹄馆之战是日军的一场大胜,个别特别敢吹的,说此战日军歼灭明军两万余人,要这么算,李如松除了全军死光外,还得再找一万五千个垫背的,着实不易。
  虽然事情不容易办,鬼子还是办了,而且一直在办,后来抗日战争里的台儿庄战役,日军矶谷师团(编制相当于一个军)被打成了残废,死伤一万多人,几乎丧失战斗力,日本战报却说就损失两千人,脸不红心不跳,由此可见,其不认账和乱记账,那是有悠久传统的。
  说到底,碧蹄馆之战,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规模战斗而已。
  但微不足道,并不代表不重要。事实上,这确实是一场改变了战争进程的战斗。
  通过此战,死里逃生的李如松明白了两点:首先,敌人是很难打垮的。
  虽然日军被击败,但战斗力尚存,以明军目前的兵力,如要硬攻,很难奏效。
  其次,朋友是很难指望的。
  在碧蹄馆之役发生前,李如松曾嘱托朝军随后跟进,人家确实也跟着来了,但仗一打起来,不是脚底抹油就是袖手旁观,仗打完才及时出现,真可谓是反应敏捷。
  而更让李如松气愤的,是某些混人。
  此时正逢朝鲜阴雨连绵,火器难于使用,日军伏击失败后,全部龟缩于王京,打死不出来,还拼命修筑坚固堡垒,准备死守。但凡稍微有点军事常识的人都明白,如果现在进攻,那就是寻死。
  可柳成龙偏偏装糊涂,他多次上书,并公开表示李如松应尽早进攻王京,不得拖延。
  出征之前泼凉水,不出头,现在却又跳出来指手划脚,反正打仗的都是明军,不死白不死,人混账到这个份上,真能把死人气活了。
  李如松没有理会柳成龙,他停下了进攻的脚步。
  但停下来并不能解决问题,因为作为朝鲜的都城,王京是必须攻克的。
  于是在经过缜密的思索后,李如松做出了如下部署:
  总兵杨元率军镇守平壤,控制大同江;李如柏率军镇守宝山,查大受镇守临津,互为声援;李宁、祖承训镇守开城。
  这是一个让人莫名其妙的安排,因为明军本就兵力不足,现在竟然分兵四路,要想打下王京,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所以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李如松已经放弃了进攻计划。
  事实证明,他们都错了。
  因为要攻克一座城池,并不一定要靠武力。
  命令下达了,进攻停止了,战场恢复了平静,日军也借此机会加强防守,整肃军队,等待着李如松的下一次进攻。因为在被忽悠多次后,他们已经确定,眼前的这个对手,是绝对不会消停的。
  这个判断十分正确,很快,他们就等到了李如松的问候,但并非攻城的枪炮,而是一把大火。
  李如松很清楚,凭借自己手中的兵力,是绝对无法攻下王京的,于是他索性分兵各处防守,加固后方,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更好的进攻目标——龙山。
  龙山是日军的粮仓所在地,积粮数十万石,王京、釜山的日军伙食,大都要靠此处供应。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李如松密令查大受,率敢死队(死士)连夜跑到龙山,放了一把火,彻底解决了鬼子们的粮食问题。
  这么一来,事情就算是结了,因为武士道再怎么牛,也不能当饭吃,在这一点上,鬼子们的意识是清楚的,认识是明确的。
  万历二十一年(1593)四月十八日,日军全军撤出王京,退往釜山。十九日,李如松入城,王京光复。
  自万历二十年(1592)十二月明军入朝起,短短半年时间,日军全线溃败,死失合计三万五千余人,其军队主力,第一军小西行长部几乎全军覆灭,日军的战斗力遭到致命打击,疲惫交加,斗志全无。
  到了这份上,已经打不下去了。
  四月下旬,日军继续撤退至蔚山、东莱等沿海地域,回到了一年前的登陆地点,全军八万余人渡海回国,仅留四万人防守。
  至此,抗倭援朝战争第一阶段结束,日军惨败而归。
  日军退却了,但李如松并没有痛打落水狗,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事实上,此时明军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由于朝军几乎是一盘散沙,许多地方都要依靠明军防守,李如松能够调动的,仅有一万余人,靠这点本钱,想把日军赶下海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最严重的问题还不是缺人,而是缺钱。
  要知道,刀枪马炮,天上掉不下来,那都是有价钱的,而所谓打仗,其实就是砸钱,敌人来了,有钱就对砸,没钱就打游击,朝鲜战争也一样。
  明军虽然是帮朝鲜打仗,但从粮食到军饷,都是自给自足,而在这一点上,朝鲜人也体现出了充分的市场意识,非但不给军费,连明军在当地买军粮都要收现款,拒收信用卡,赊账免谈。
  李如松在朝鲜呆了半年,已经花掉了上百万两白银,再这样打个几年,估计裤子都得当出去。
  所以谈判,是唯一的选择。
  【高档次的忽悠】
  第二次谈判就此开始。
  所谓谈判,其实就是忽悠的升级版,双方你来我往,吹吹牛吃吃饭,实在的东西实在不多。
  客观地讲,明朝在谈判上,一向都没什么诚意。相对而言,日本方面还是比较实诚的,他们曾满怀期望的期盼着明朝的使者,等到的却是火枪大炮。
  说到底,这是个认识问题,因为当时的明朝,管日本叫倭国,管日本人叫倭奴,而且这并非有意歧视,事实上,以上称呼是一路叫过来的,且从无愧疚、不当之类的情感。
  一句话,打心眼里,就从没瞧得上日本人。
  第一次谈判,是因为准备不足,未能出兵,等到能够出兵,自然就不谈了。
  现在,是第二次谈判。而谈判的最理想人选,是沈惟敬。
  半年前,这位仁兄满怀激情地来到李如松的大营,结果差点被砍了头,关起来吃了半年的牢饭,到今天,终于又有他的用武之地了。
  万历二十一年(1593)三月,沈惟敬前往日军大营,开始了第二次谈判,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是他的老朋友小西行长。
  虽然之前曾被无情地忽悠过一次,但毕竟出来抢一把不容易,死了这么多人,弄不到点实在东西也没法回去,日方决定继续谈判,平分朝鲜是不指望了,能捞多少是多少。
  日军的谈判底线大抵如此,而在他们看来,事到如今,明军多少也会让一两步。
  会谈进行得十分顺利,双方互致问候完毕,经过讨价还价,达成了如下意见:
  首先,明朝派遣使者,前往日本会见丰臣秀吉。其次,明军撤出朝鲜,日军撤出王京(当时尚未撤出)。最后,日本交还朝鲜被俘王子官员。
  沈惟敬带着谈判意见回来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次,李如松和宋应昌都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
  沈惟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悦,他认为,一切都将在自己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但他并不知道,所谓谈判和执行,那完全是两码事。
  在第一次谈判时,明军只是为了争取时间,压根儿不打算要真谈判,而这一次……,似乎也没这个打算。
  因为在战后,宋应昌曾在给皇帝的奏疏中写过这样一段话:
  “夫倭酋前后虽有乞贡之称,臣实假贡取事,原无真许之意。”
  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日本人是想谈和的,但我是忽悠他们的,您别当真。
  这就是说,明军从上到下,是万众一心,排除万难,要把忽悠进行到底了。
  但协议毕竟还是签了,签了就得执行,而接下来,李如松用行动证明了这样一点:他除了会打仗,搞政治也是把好手。
  根据协议,明军要撤出朝鲜,但李如松纹丝不动,反而烧掉了日军的粮仓,端掉了对方的饭碗。
  日军是真没办法了,打不过又闹不起,明知李如松是个不守信用的家伙,偏偏还不敢得罪他,就当吃了个哑巴亏,硬着头皮派出使者。那意思是,你不撤我认了,但互派使者的事,麻烦你还是给办了吧。
  在这一点上,李如松还是很够意思的,他随即派出谢用梓与徐一贯两人,随同沈惟敬一起,前往日军大营。
  小西行长十分高兴,因为自从谈判开始以来,他遇到的不是大混混(沈惟敬),就是大忽悠(李如松的使者),感情受到了严重的伤害,现在对方终于派出了正式的使者,实在是可喜可贺。
  但他不知道的是,明朝派来的这两位所谓使者,谢用梓是参将,徐一贯是游击,换句话说,这两人都是武将,别说搞外交,识不识字那都是不一定的事。
  之所以找这么两个丘八去谈判,不是明朝没人了,而是李如松根本就没往上报。
  这位仁兄接到日军要求后,想也没想,就在军中随意找了两人,大笔一挥,你们俩就是使者了,去日本出差吧。
  现在忽悠你们,那是不得已,老子手里要是有兵,早就打过去了,还谈什么判?!
  李如松没当真,但日本人当真了,万历二十一年(1593)五月中旬,小西行长带领沈惟敬、谢用梓以及徐一贯前往日本,会见丰臣秀吉,进行和谈。
  对于明朝使臣的来临,丰臣秀吉非常高兴,不但热情接待,管吃管住,会谈时更是率领各地诸侯权贵到场,亲自参加,张灯结彩,搞得和过节一样,仪式十分隆重。
  当沈惟敬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他明白:这下算是忽悠大了。
  虽然日本人糊里糊涂,但一路过来,他已经很清楚,身边的这两位使者到底是什么货色。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挺下去了。
  沈惟敬就此开始了谈判,虽然从名义上讲,谢用梓和徐一贯才是正牌使者,但这两个大老粗连话都说不利索,每次开会口都不敢开,只能指望沈惟敬忽悠了。
  于是每次开会之时,大致都是这么一副场景:丰臣秀吉满怀激情,口若悬河,谢用梓、徐一贯呆若木鸡、一言不发,沈惟敬随口附和,心不在焉。所谓的外交谈判,其实就是扯淡。
  就这么个扯淡会,竟然还开了一个多月,直到六月底,才告结束。
  在谈判终结的那一天,丰臣秀吉终于提出了日方的和平条件,该条件也再次证明了这样一点:
  丰臣秀吉,是个贪婪无耻、不可救药的人渣。
  其具体内容如下:
  一、明朝将公主嫁为日本后妃。
  二、明朝和日本进行贸易,自由通商。
  三、明朝和日本交换誓词,永远通好。
  四、割让朝鲜四道,让给日本。
  五、朝鲜派出王子大臣各一人,作为人质,由日方管理。
  六、返还朝鲜被俘的两位王子。
  七、朝鲜宣誓永不背叛日本。
  在这份所谓的和平条款中,除交还朝鲜王子外,没有任何的友善、和睦,不但强占朝鲜土地,还把手伸到了明朝,总而言之,除了贪婪,还是贪婪。
  这样的条款,是任何一个大明使臣都无法接受的。
  沈惟敬接受了。
  这位仁兄似乎完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当场拍板,表示自己认可这些条款,并将回禀明朝。丰臣秀吉十分高兴。
  其实丰臣秀吉并不知道,他已失去了一个过把瘾的机会——即使他提出吞并中国,这位大明使者也会答应的。
  因为沈惟敬同志压根就不算是明朝的使臣,说到底也就是个混混,胡话张口就来,反正不是自家的,也谈不上什么政治责任,你想要哪里,我沈惟敬划给你就是了。反正也不是我买单。
  日本和谈就此结束,简单概括起来,是一群稀里糊涂的人,在一个稀里糊涂的地方,开了一个稀里糊涂的会,得到了一个稀里糊涂的结论。可怜一代枭雄丰臣秀吉,风光一辈子,快退休了,却被两个粗人、一个混混玩了一把,真可算是晚节不保。
  但在办事认真这点上,丰臣秀吉还是值得表扬的,为了把贪欲进行到底,他随即安排了善后事宜,遣送朝鲜王子回国,并指派小西行长跟进此事。
  小西行长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不久之后,他就会悔青自己的肠子。
  和谈结束了,沈惟敬回国了,他在日本说了很多话,干了很多事,但在中国却无人知晓,连李如松、宋应昌也只知道,这人去了趟日本,见了丰臣秀吉,仅此而已。
  按说到这个时候,沈惟敬应该说实话了,在日本胡说八道也就罢了,但军国大事,不是能忽悠过去的,鬼子虽然脑袋不好使,也不是白痴,想蒙混过关,那是不可能的。
  但这位兄弟实在是人混胆大,没有丝毫政治敏感性,兵部尚书石星代表朝廷找他谈话时,竟对日方提出“和平条件”只字不提,只顾吹牛,说自己已经搞定了日方,为国家做出了卓越贡献云云。
  这话要换了宋应昌,估计是打死也不信的,可石星同志就不同了,从某个角度讲,他还是个比较单纯的人,一顿忽悠之下,竟然信了,还按照沈惟敬的说法,上奏了皇帝。
  明神宗倒不糊涂,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但石星一口咬定,加上打仗实在费钱,半信半疑之下,他同意与日方议和。
  于是历史上最滑稽的一幕出现了,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忽悠,中日双方终于停战。
  万历二十一年(1593)七月,在日军大部撤出朝鲜后,明军也作出部署,仅留刘珽、骆尚志等人,率军一万五千余人帮助镇守军事要地,其余部队撤回国内。
  无论有多么莫名其妙,和平终究还是到来了,尽管是暂时的。
  宋应昌升官了,因为在朝鲜战场的优异表现,他升任右都御史,兵部侍郎的职务,由顾养谦接替。
  李如松也升官了,本就对他十分欣赏的明神宗给他加了工资(禄米),并授予他太子太保的头衔。
  三年后,辽东总兵董一元离职,大臣推举多名候选者,明神宗却执意要任用李如松,虽然许多人极力反对,但他坚持了自己的意见。
  李如松走马上任,一年后他率军追击敌军,孤军深入,中伏,力战死。
  在所有的战斗中,他始终是身先士卒,冲锋在前的,这次也不例外。
  他不是一个与人为善的人,更谈不上知书达理,他桀骜不逊,待人粗鲁,但这些丝毫无损于他的成就与功勋,因为他是一个军人,一个智勇双全、顽强无畏的军人。在短暂的一生中,他击败了敌人,保卫了国家,在我看来,他已经尽到了自己的本分。
  其实很多人并不知道,他虽是武将,却并非粗人,因为在整理关于他的史料时,我发现了他的诗句:
  〖春来杀气心犹壮,此去妖氛骨已寒。
  谈笑敢言非胜算,梦中常忆跨征鞍。〗
  我认为,写得很不错。
  四百年华已过,纵马驰骋之背影,依稀可见。

  第十八章 二次摊牌
  【烽火再起】
  沈惟敬是一个比较奇怪的人,作为一个局外人,他毅然决然搞起外交,且不怕坐牢,不怕杀头,义无反顾,实在让人费解。
  一个混混,不远千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专程跑来插足国家大事,在我看来,这就是最纯粹的掺和精神。
  但既然是掺和,一般说来总是有动机的。因为就算是混混,也得挣钱吃饭。可由始至终,这位仁兄似乎除了混过几顿饭外,还没有狮子大开口的记录,也没怎么趁机捞过钱,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是真想干点事的。
  然而沈惟敬并不知道: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外交政治也是混,不过,绝不是他那个混法。如果胡混一气,是要掉脑袋的。
  万历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七日,一个人的到来让沈惟敬明白了一个道理:说过的话,签过的字,不是说赖就能赖的。
  小西飞来了,根据日本和谈的会议精神,他作为日本的使者,前来兑现之前明朝的承诺。
  沈惟敬迎来了一生中最大的危机,因为小西飞并没有参与他的密谋,而日方使者到来,必定有明朝高级官员接待,到时双方一对质,事情穿帮,杀头打屁股之类的把戏是逃不了了。
  人已经到京城了,杀人灭口没胆,逃跑没条件,就算冲出国门也没处去——日本、朝鲜也被他忽悠了,要冲出亚洲,估计还得再等个几百年。
  在沈惟敬看来,他这辈子就算是活到头了,除非奇迹出现。
  奇迹出现了。
  万历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十九日,兵部尚书石星奉旨,与小西飞会谈。
  在会谈中,石星提出了议和的三大条件——真正的条件:
  一、日本必须限期全部撤军回国。
  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王,但不允许日本入贡。
  三、日本必须盟誓,永不侵犯朝鲜。
  然后他告诉小西飞,如果同意,就有和平,如果拒绝,就接着打。
  出发之前,小西飞被告知,明朝已经接受了日方提出的七大条件,他此来是拿走明朝承认割让朝鲜的文书,如果一切顺利,还要带走明朝的公主。
  而现在他才知道,公主是没影的,割让朝鲜是没谱的,通商是没指望的。日本唯一的选择,是从明朝皇帝那里领几件衣服和公章,然后收拾行李,滚出朝鲜,发誓永不回来。
  小西飞已经彻底懵了,他终于明白,之前的一切全是虚幻,自己又被忽悠了。
  然而接下来,他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面对石星,小西飞说出了他的答复:同意。
  所谓同意,代表的意思就是日本愿意无条件撤出朝鲜,不要公主,不要通商,不再提出任何要求。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结论是,小西飞撒了谎。
  而只要分析一下,就会发现,他的确有撒谎的理由。
  首先,他是小西行长的亲信,这件事又是小西行长负责,事情办到这个地步,消息传回日本,小西行长注定是没好果子吃的。
  其次,他毕竟是在明朝的地盘上,对方又是这个态度,如果再提出丰臣秀吉的“梦幻”七条,惹火了对方,来个“两国交兵,先斩来使”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当务之急,把事情忽悠过去,回家再说。
  听到小西飞的回答,石星十分高兴,他急忙向明神宗上奏疏,报告这一外交的巨大胜利。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明神宗竟然不信!
  要知道,这位皇帝虽然懒,却不笨,他得知此事后,当即表示叫来石星询问此事:如此之条件,日本人怎么会轻易接受?
  石星本来脑袋就不大好使,这么一问,算是彻底糊涂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回答。
  最后还是明神宗替他想出了办法:
  “明日,你在兵部再次询问日使,不得有误。”
  之后还跟上一句:
  “赵志皋随你一同去!”
  赵志皋,时任大学士,特意交代把他拉上,说明皇帝对石星的智商实在是缺乏信心。
  万历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二十日,第二次询问开始。
  这次询问,明朝方面来了很多人,除了石星和赵志皋外,六部的许多官员都到场旁听。
  在众目睽睽之下,石星向小西飞提出了八个问题,而小西飞也一反常态,对答如流,说明日本的和平决心,听得在场观众频频点头。
  经过商议,石星和赵志皋联合作出了结论:小西飞,是可以相信的。
  然而石星并不知道,小西飞之所以回答得如此顺畅,是因为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不折不扣的胡扯。
  具体说来,是想到哪说到哪,捡好听顺耳的讲,动不动就是“天朝神威”之类的标志性口号,反正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虽然在场的官员大都饱读诗书,且不乏赵志皋之类的政治老油条,但毕竟当时条件有限,也没有出国考察的名额,日本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清楚。
  于是,大家都相信了。
  凭借着在明朝的优异表现,小西飞跻身成功外交家的行列,成为了勘与沈惟敬相比的大忽悠。
  但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虽然是后进之辈,在忽悠方面,小西飞却更进一步,将其发展到了一个新的境界——除了忽悠别人,还忽悠自己。
  事情是这样的,和谈结束后按照外交惯例,明朝官员准备送小西飞回国,然而这位仁兄却意犹未尽,拿出了一份名单。
  这份名单是丰臣秀吉授意,小西行长草拟的,上面列出了一些人名,大都是日军的将领,在出发之前,他交给了小西飞,并嘱托他在时机成熟时交出去,作为明朝封官赏钱的依据。
  事已至此,小西飞十分清楚,所谓和谈,纯粹就是胡说八道,能保住脑袋回去就不容易了,可这位仁兄实在是异常执着,竟然还是把这份名单交给了明朝官员,并告诉他们:名单上的人都是日本的忠义之士,希望明朝全部册封,不要遗漏。
  明明知道是忽悠,竟然还要糊弄到底,可谓意志坚定,当然,也有某些现实理由——小西飞的名字,也在那份名单上。
  更为搞笑的是,在交出名单之前,根据小西行长之前的交代,小西飞还涂掉了两个名字,一个是加藤清正,另一个是黑田长政。
  之所以这么干,那是有深厚的历史渊源的,虽然同为丰臣秀吉的亲信,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黑田长政的关系却很差,平时经常对骂,作战也不配合,小西行长对此二人恨之入骨。
  据说后来这事捅出去之后,加藤清正气得跳脚:明知册封不了的名单,你都不列我的名字?跟你拼了!
  等到后来回了日本,这几位也不消停,继续打继续闹,最后在日本关原打了一仗,才算彻底了结。这都是日本内政,在此不予干涉。
  综观整个谈判过程,从忽悠开始,以胡扯结束,经过开山祖师沈惟敬和后起之秀小西飞的不懈努力,丰臣秀吉、明神宗一干人等都被绕了进去,并最终达成了协议,实在是可喜可贺。
  而更值得夸奖的,是日本人的执着,特别是小西行长,明知和谈就是胡扯,册封就是做梦,仍然坚持从名单上划掉了自己政敌的名字,其认真精神应予表扬。
  虽然这是一件极其荒谬、极为可笑的事情,但至少到现在,并没有丝毫露馅的迹象,而且在双方共同努力忽悠下,和平似乎已不再是个梦想。
  这关终于过去了,沈惟敬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不过,这口气也就松了一个月。
  明朝的办事效率明显比日本高得多,万历二十三年(1595)正月,明神宗便根据谈判的条款,对日本下发了谕旨,并命临淮侯李宗城为正使,都指挥杨方亨为副使,带沈惟敬一同前往日本宣旨。
  沈惟敬无可奈何,只得上路,可还没等到日本,就出事了。
  事情出在明朝正使李宗城的身上,应该说,这是一个有鲜明个性特点的人,具体说来,就是胆小。
  此人虽然是世袭侯爵,但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入,每天只想在家混吃等死,突然摊上这么个出国的活,心里很不情愿,但不去又不行,只好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路。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磨,到了朝鲜釜山,他才从一个知情人那里得知了谈判的内情,当即大惊失色,汗如雨下。
  其实这也没什么,反正没到日本,回头就是了,浪费点差旅费而已。
  可这位兄弟胆子实在太小,竟然丢下印玺和国书,连夜就逃了。
  消息传回北京,明神宗大怒,下令捉拿李宗城,并命令杨方亨接替正使,沈惟敬为副使,继续出访日本。
  于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杨方亨和什么都知道的沈惟敬,在经历这场风波后,终于在七月渡海,到达日本。
  对于他们的来访,丰臣秀吉十分高兴,他安排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并决定,在日本最繁华的城市大阪招待明朝的使者。
  九月,双方第一次见面,气氛十分融洽,在这一天,杨方亨代表明神宗,将冠服、印玺等送给了丰臣秀吉。
  丰臣秀吉异常兴奋,在他看来,明神宗送来这些东西,是表示对他的妥协,而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也即将到手。
  因为第二天,明朝的使者,就将宣布大明皇帝的诏书,在那封诏书上,自己的所有愿望都将得到满足。
  但沈惟敬很清楚,当明天来临,那封谕旨打开之时,一切都将结束。事情已经无可挽回,除非日本人全都变成文盲,不识字(当时的日本官方文书,几乎全部使用汉字),或者……奇迹再次出现。
  想来想去,毫无办法,沈惟敬在辗转反侧中,度过了这个绝望的夜晚,迎来了第二天的早晨。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那个夜晚,他并不是唯一无法入睡的人。
  在获知明朝使者到来的消息后,小西行长慌了手脚。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从小西飞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却没有去报告丰臣秀吉。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自和谈开始,丰臣秀吉就处于一种梦幻状态,总觉得人家欠他点什么,就该割地,就该和亲。如果这个时候把他摇醒,告诉他:其实你被忽悠了,人家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也不打算跟你谈判。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更为严重的是,这件事情是小西行长负责的,一旦出了事,背黑锅的都找不到。
  那就忽悠吧,过一天是一天。
  可现在明朝的使者已经来了,冠服也送了,诏书明天就读,无论如何是混不下去了。
  为了自己的脑袋和前途,小西行长经过整夜的冥思苦熬,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于是,在那个夜晚,他去找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个和尚。
  根据丰臣秀吉的习惯,但凡宣读重要文书,都要找僧人代劳,除了日本信佛的人多,和尚地位高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和尚有文化,一般不说白字。
  小西行长的目的很明确,他找到那位僧人,告诉他,如果明天你宣读文件时,发现与之前会谈条件不同,或是会触怒丰臣秀吉的地方,一律跳过,不要读出来。
  当然某些嘱托,比如要是你读了,我就怎么怎么你,那也是免不了的。
  安排好一切后,小西行长无奈地回了家,闹到这个地步,只能过一天是一天了。
  无论如何,把明天忽悠过去就好。
  第二天,会议开始。
  从参加人数和规模上说,这是一次空前,团结的大会。因为除了丰臣秀吉和王公大臣,大小诸侯外,德川家康也来了。
  作为丰臣秀吉的老对头,这位仁兄竟然也能到场,充分说明会务工作是积极的,到位的。
  更为破天荒的是,丰臣秀吉同志为了显示自己对明朝的尊重,竟然亲自穿上了明朝的服装,并强迫手下全部换装参加会议(皆着明服相陪)。
  然后他屏息静气,等待着那个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
  依照程序,僧人缓慢地打开了那封诏书。
  此刻,沈惟敬的神经已经绷到了顶点,他知道,奇迹不会再次发生。
  小西行长也很慌张,虽然事先做过工作,心里有底,但难保丰臣秀吉兴奋之余,不会拿过来再读一遍。
  总而言之,大家都很紧张。
  但最紧张的,却是那个和尚。
  昨夜小西行长来找他,让他跳读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事情不妙——要没问题,鬼才找你。
  而在浏览诏书之后,他已然确定,捧在自己手上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火药桶。
  全读吧,要被收拾;不读,不知什么时候被收拾。
  激烈斗争之后,他终于做出了抉择,开始读这封诏书。
  随着诵读声不断回荡在会场里,与会人员的表情也开始急剧变化。
  小西行长死死地盯着和尚,他终于确信,忽悠这一行,是有报应的。
  而德川家康那一拨人,表情却相当轻松,毕竟看敌人出丑,感觉是相当不错的。
  沈惟敬倒是比较平静,因为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最失态的,是丰臣秀吉。
  这位仁兄开始还一言不发地认真听,越听脸色越难看,等到和尚读到封日本王这段时,终于忍不住了。
  他跳了起来,一把抢过诏书,摔在了地上,吐出了心中的怒火:
  “我想当王就当王(吾欲王则王),还需要你们来封吗?!”
  被人当傻子,忽悠了那么久,发泄一下,可以理解。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先算帐。
  第一个是沈惟敬,毕竟是外国人,丰臣秀吉还算够意思,训了他一顿,赶走了事。
  第二个是小西行长,对这位亲信,自然是没什么客气讲的,手一挥,立马拉出去砍头。
  好在小西同志平时人缘比较好,大家纷纷替他求饶,碍于情面,打了一顿后,也就放了。
  除此二人外,参与忽悠的日方人员也都受到了惩处。
  然后是宣战。
  窝囊了这么久,不打一仗实在是说不过去。所以这一次,他再次押上了重注。
  万历二十四年(1596)九月,丰臣秀吉发布总动员令,组成八军:
  第一军:指挥官加藤清正,一万人。
  第二军:指挥官小西行长,一万四千人。
  第三军:指挥官黑田长政,一万人。
  第四军:锅岛植茂,一万两千人。
  第五军:岛津义弘,一万人。
  第六军:长宗我部元津,一万三千人。
  第七军:蜂须贺家政,一万一千人。
  第八军:毛利秀元,四万人。
  基本都是老相识,就不一一介绍了。
  以上人数共十二万,加上驻守釜山预备队,日军总兵力约为十四万人。
  相对而言,在朝的明军总数比较精确,合计六千四百五十三人。
  日军加紧准备之时,明朝正在搞清算。
  杨方亨无疑是这次忽悠中最无辜的同志,本来是带兵的,被派去和谈,半路上领导竟然跑了,只好自己接班,临危受命跑到日本,刚好吃好住了几天,还没回过味来,对方又突然翻了脸,把自己扫地出门,算是窝囊透了。
  当然了,杨方亨同志虽然是个粗人,也还不算迟钝,莫名其妙被人赶出来,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他还不大清楚,沈惟敬也不开口,但回来的路上一路琢磨,加上四处找人谈话,他终于明白,原来罪魁祸首,就在自己身边。
  水落石出,他刚想找人去抓沈惟敬,却得知这位兄弟已经借口另有任务,开溜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反正也跑不出地球。杨方亨一气之下,直接回了北京。并向明神宗上了奏疏,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下皇帝也火了,立即下令捉拿沈惟敬,找来找去,才发现这兄弟跑到了朝鲜庆州,当年也没什么引渡手续,绳子套上就拉了回来,关进了诏狱,三年后经过刑部审查定了死罪,杀了。
  沈惟敬这一生,是笔糊涂帐,说他胆小,单身敢闯日军大营;说他混事吹牛,丰臣秀吉经常请他吃饭,说他误国,一没割地,二没赔款,还停了战。
  无论如何,还是砍了。
  从他的死中,我们大致可以得到这样一个启示:
  有些事不能随便混,有些事不能混。
  倒霉的不只沈惟敬,作为此事的直接负责人,石星也未能幸免,明神宗同志深感被人忽悠得紧,气急败坏之余,写就奇文,摘录如下:
  〖“前兵部尚书石星,欺君误国,已至今日,好生可恶不忠,着锦衣卫拿去,法司从重拟罪来说!”〗
  看这口气,那是真的急了眼了。
  很快,石星就被逮捕入狱,老婆孩子也发配边疆,在监狱里呆了几个月后,不知是身体不好还是被人黑了,竟然死在了里面。
  所谓皇帝一发火,部长亦白搭,不服不行。
  既然谈也谈不拢,就只有打了。
  但具体怎么打,就不好说了。要知道帮朝鲜打仗,那是个赔本的买卖,钱也不出,粮也不出,要求又多,可谓是不厌其烦,所以在此之前,兵部曾给朝鲜下了个文书,其中有这样一句话:
  “宜自防,不得专恃天朝”。
  这句话通俗一点说,就是自己的事自己办,不要老烦别人。
  而且当时的明朝,并没有把日本放在眼里,觉得打死人家几万人,怎么说也该反思反思,懂点道理。谁知道这帮人的传统就是冥顽不灵、屡教不改,直到今天,似乎也没啥改进。
  但无论如何,不管似乎也说不过去,于是经过综合考虑,明朝还是派出了自己的援军,如下:
  吴惟忠,三千七百人。
  杨元,三千人。
  完毕。
  看这架势,是把日军当游击队了。
  虽然兵不多,将领还是配齐了,几张新面孔就此闪亮登场。
  第一个人,叫杨镐,时任山东布政司右参政,后改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负责管理朝鲜军务。
  这是一个对明代历史有重大影响的人,当然,不是什么好的影响。
  杨镐这个人,实在有点搞。所谓搞,放在北京话里,就是混;放在上海话里,叫拎不清;放在周星驰的电影里,叫无厘头。
  其实,杨镐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因为根据朝鲜史料记载,朝鲜人对他的印象极好,也留下了他的英勇事迹,相关史料上,是这样说的:
  所过地方,日食蔬菜,亦皆拔银留办。
  这意思是,杨镐兄的军纪很好,且买东西从来都付现款,概不拖欠。这么大方的主,印象不好,才是怪事。但能不能打仗,那就另说了。
  作为万历八年的进士,杨镐先后当过知县、御史、参议、参政,从政经验十分丰富,仗他倒也打过,原先跟着辽东总兵董一元,还曾立过功。不过这次到朝鲜,他的心情却并不怎么愉快。
  因为就在不久前,他带着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梅出击蒙古,结果打了败仗,死伤几百人,本来要处理他,结果正好朝鲜打仗,上面顺水推舟,让他戴罪立功,就这么过来了。
  戴罪,本来就说明这人不怎么行,竟然又送到朝鲜立功,看来真把日本人当土匪了。
  客观地讲,杨镐还是有些军事才能的,而且品行不错,做事细致,但他的优点,恰好正是他的缺点。
  清朝名臣鄂尔泰曾经说过一句话:大事不糊涂,小事必然糊涂。
  这是一句至理名言,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而世界上的折腾是无限的,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折腾中去,是不可能的。
  李如松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自己是军人,军人就该打仗,打赢了就是道德,其他的问题都是次要的。
  杨镐是个搞人,而搞人,注定是要吃亏的。
  幸好,明朝也派来了一个明白人。
  万历二十一年(1593),送别了李如松后,麻贵来到了延绥,担任总兵,继续他的战争事业。在这里,他多次击败蒙古部落,立了无数大功,得了无数封赏。到了万历二十四年(1596),终于腻了。于是他向朝廷提出了退休。
  考虑到他劳苦功高,兵部同意了他的申请,麻贵高兴地收拾包袱回家修养去了。
  但工作注定是干不完的,万历二十五年(1597),第二次朝鲜战争爆发,麻贵起复。
  而他被委任的职务,是备倭大将军总兵官,兼任朝鲜提督。
  接到命令后,麻贵立即上路,没有丝毫推迟。他很清楚,几年前,那个无与伦比的人,曾担任过这个职务,并创建了辉煌而伟大的成就。
  四年前,我跟随着你,爬上了城楼,现在,你未竟的事业,将由我来完成。
  麻贵的行动十分迅速,万历二十五年(1597)七月七日,他已抵达汉城,开始筹备作战。因为根据多年的军事经验,他判定,日军很快就会发动进攻,时间已经不多了。
  但事实上,他的判断是错误的,时间并非不多,而是根本没有。
  万历二十五年(1597)七月二十五日,全面进攻开始。
  日军十二万人,分为左右两路,左路军统帅小西行长,率四万九千人,进攻全罗道重镇南原。
  右路军统帅加藤清正,统军六万五千人,进攻全州。
  从军事计划看,日军的野心并不大,他们不再奢求占领全朝鲜,只求稳扎稳打,先占领全罗道,以此处为基地,逼近王京。
  而要说明军毫无准备,那也不对,因为在南原和全州,也有军队驻守。
  比如南原,守将杨元,守军三千人。
  比如全州,守将陈愚衷,守军两千五百人。
  经过计算结果如下,攻击南原的日军,约为守军的16.3倍。而攻击全州的日军,约为守军的26倍。
  大致就是这么回事。算起来,估计只有神仙,才能守住。
  杨元不是神仙,但也不是孬种,所以南原虽然失守,却一点也不丢人。面对十几倍于自己的敌人,杨元拼死抵抗,并亲自上阵与敌军厮杀,身负重伤,身中数枪率十余人突围而出,其余部队全部阵亡。
  相对而言,全州的陈愚衷就灵活得多了,这位仁兄明显名不副实,一点也不愚忠,倒是相当灵活,听说日军进攻,带着兵就溜了,所部一点也未损失。
  南原和全州失陷了,两路日军于全州会师,开始准备向汉城进军,四年之后,他们再次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胜负之间】
  杨元逃回来了,麻贵亲自接见了他,并对他说了一句话:
  “南原之败,非战之罪”。
  想想倒也是,几千人打几万人,毕竟没有投降,也算不错了。对于领导的关心和理解,杨元感到异常地温暖。
  但是,他并没有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事实上,就在他倍感安慰的时候,麻贵在给兵部的上书中写下了这样几个字——“按军法,败军则诛”。
  所谓“非战之罪”,并不代表“非你之罪”。虽然杨元很能打,也很能逃,但城池毕竟还是丢了,丢了就要负责任。数月之后,他被押到辽阳,于众军之前被斩首示众。
  麻贵很理解杨元,却仍然杀掉了他,因为他要用这个人的脑袋,去告诉所有人:这场战争,不胜,即死!
  现在,摆在麻贵眼前的,是一个极端的危局。
  攻陷全州后,日军主力会师,总兵力已达十余万,士气大振,正向王京进军。
  此时,另一个坏消息传来,朝鲜水军于闲山大败,全军覆灭。
  虽然朝鲜打仗不怎么样,但必须承认,搞起政治斗争来,他们还是很有点水平的。第一次战争刚刚结束,就马不停蹄地干起了老本行。
  这次遭殃的,是李舜臣,击退日军后,李舜臣被任命水军统制使,统帅忠清、全罗、庆尚三道水军,大权在握,十分风光。
  十分风光的结果,是十分倒霉。还没得意几天,就有人不高兴了,同为水军将领的元均看他不顺眼,便找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哥们,整了李舜臣一把。这位革命元勋随即被革职,只保住了一条命,发配至军中立功赎罪。
  而元均则得偿所愿,官运亨通,接替了李舜臣的位置。
  但可以肯定的是,元均同志的脑筋并不是很好使,因为他忽略了一个十分重要而明显的问题——在享受权力的同时,还要承担义务。
  万历二十五年(1597)六月,元均走马上任,七月七日,日军来袭。
  从技术角度讲,打仗是个水平问题,能打就打得赢,不能打就打输。而元均,就属于不能打的那一类。
  日军的水军指挥官是藤堂高虎,就其指挥水准而言,他比之前的九鬼嘉隆要低个档次,但很不幸的是,和李舜臣比起来,元均基本算是无档次。
  双方交战没多久,不知是队形问题,还是指挥问题,朝军很快不支,死伤四百余人。元均随即率军撤退,并从此开始了他的逃窜生活。
  七月十五日,逃了一星期后,元均被日军追上了。双方在漆川岛展开大战,朝军再次大败,元均再次逃窜。
  七月二十三日,又是一个星期,元均又被日军追上了。这次作战的地点是巨济岛,朝军又大败,但元均终于有了点进步,他没有再逃下去——当场战死。
  经过几次海战,日方不费吹灰之力,击沉船只一百五十余艘,朝鲜海军被彻底摧毁。
  朝军完了,明朝水师人数很少,日军就此控制了制海权,十二万大军水陆并进,扑向那个看似唾手可得的目标——王京。
  镇守王京的将领,是麻贵,他已经调集了所有能够抽调的兵力,共计七千八百四十三人。
  对于这个数字,麻贵是很有些想法的,所以他连夜派人找到了直属领导,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邢玠,请求放弃王京后撤。
  邢玠的答复很简单:不行。
  既然领导说不行,那就只有死磕了。毕竟杨元的例子摆在前面,自己可以杀杨元,邢玠就能杀自己。
  但手下就这么点人,全带出去死拼,拼未必有效果,死倒是肯定的。琢磨来琢磨去,麻贵决定:打埋伏。
  经过仔细筹划,埋伏的地点设在王京附近的稷山,此地不但地势险要,而且丛林众多,藏个几千人不成问题。
  九月六日夜,麻贵亲自选派两千精兵,深夜出城,前往稷山设伏。
  他很清楚,这已是他的全部家底,如伏击不能成功,待日军前来,就只能成仁了。
  生死成败,一切都在冥冥之中。
  九月七日,日军先锋部队一万两千人到达稷山。
  在日军指挥官看来,眼前形势很好,不是小好,是大好,十几万大军对几千人,无论如何是赢定了。
  上级领导的乐观也感染了广大日军,他们纷纷表示,在进入王京时,要全心全意地烧杀抢掠,绝不辜负此行。在这种情绪的指导下,日军各部队奋勇争先,力求先抢,军队的队列极其混乱。
  这正是明军所期待的。
  拂晓,日军进入伏击圈,明军指挥,副总兵解生发动了攻击。
  没有思想准备的日军顿时大乱,明军又极狡猾,他们并没有立即冲出来肉搏,而是躲在丛林中发射火枪火炮,所以虽然杀声震天,人却是一个皆无。挨了打又找不着主,日军越发慌乱。
  第三军军长黑田长政闻讯,当即带领三千人前来支援,可慌乱之间毫无作用,自己的军队反而被败退的前军冲乱,只得落荒而逃。
  眼看时机成熟,解生随即下令发动总攻,两千明军全线出击,奋勇追击日军。
  这是日军的又一次崩溃,简单说来,是两千明军追击一万五千日军,且穷追不舍。这一景象给日军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在相关的日本史料中,留下这样的记载:稷山之战,明军投入了四万大军,布满山林,不见首尾(遍山盈野)。
  只有鬼才知道,那多余的三万八千人,是从哪里寻来的。
  就这样,日军大队被两千明军追着跑,损失极为惨重,追赶鸭子的游戏一直进行到下午四点,直到日军右路军主力到达,才告结束。
  此战,日军大败,阵亡八百余人,伤者不计其数,史称“稷山大捷”。
  这是极为关键的一战,虽然日军仍占有绝对优势,但麻贵的冒险迷惑了对手。几乎所有的日军指挥官都认定,在王京等待着他们的,是一个更大的陷阱。
  于是他们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个极为错误的军事判断,此后,他们再也未能前进一步。
  虚张声势的麻贵赢得了时间,而不许后退的邢玠也没有让他失望。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内,他已完成了部署,并抽调两万余人进入朝鲜作战,加上之前陆续赶到的部队,此时在朝明军的数量,已经达到五万。
  错失良机的日军这才恍然大悟,但已于事无补,随即全军撤退,龟缩至南部沿海釜山一带,离下海只差一步。
  战争的主动权再次回到明军的手中,麻贵知道,该轮到自己了。
  为了让日军毫无顾虑,放心大胆地下海,麻贵制定了一个全新的作战计划。
  四万明军随即分为如下三路:
  左路军,统帅李如梅,杨镐,一万六千人,进军忠州。
  中路军,统帅高策,一万一千人,进军宜宁。
  右路军,由麻贵亲率,一万四千人,进军安东。
  此外,朝军一万余人,进军全州。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阵型,因为各路大军的进军方向,正是日军的集结地,而他们,将面对各自不同的敌人。
  中路军的前方,是泗川,这里驻扎的,是日军岛津义弘部。
  朝军的前方,是顺天,呆在此地的,是日军小西行长部。
  两路大军气势汹汹地向着目标挺进,然而,他们是不会进攻的。
  派出这两支部队,只为一个缘由——迷惑敌人。
  日军有十二万人,明军只有四万,所以分别击破,是明军的唯一选择。
  而麻贵选中的最后目标,是蔚山。
  蔚山,是釜山的最后屏障,战略位置极为重要,交通便利且可直达大海,是日军的重要据点。
  麻贵据此判定,只要攻占蔚山,就能断绝日军的后勤,阻其退路,全歼日军。
  驻守蔚山的,是加藤清正,兵力约为两万,就人数而言,并不算多,看上去,是一个再理想不过的下手对象。
  但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日军明显吸取了四年前的教训,在布阵上很有一套。顺天、泗川、蔚山各部日军,摆出了品字型阵型,形成了一个十分坚固,互相呼应的防御体系。
  所以麻贵决定耍阴招,他先后派出两路部队进逼顺天、泗川,造成假象,使其无法判断进攻方向。此后,他将主力明军三万余人分成左右两路,分别向不同的目的地挺进,以降低日军的警觉。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万历二十五年(1597)十二月二十日,左右两军突然改变方向,在距离蔚山不到百里的庆州会师,麻贵的最后一层面纱终于揭开。
  明军即将亮出屠刀,敌人却还在摸黑。相对而言,日军的将领都是比较实诚的,接到敌情通报后,小西行长和岛津义弘立刻加紧自己防区的戒备,严防死守,而没有敌情的加藤清正,由于没有任务,竟然离开了蔚山,跑到附近的西生浦出差去了。
  将领水平如此低下,当兵的还不挨打,那就没天理了。万历二十五年(1597)十二月二十二日夜,明军从庆州出发,黎明到达蔚山,进攻正式开始。
  先锋李如梅率先出击,带领三千骑兵直插日军城外大营,对于这群不速之客,日军毫无思想准备,当场被斩杀一千余人,损失惨重。明军乘胜追击,彻底击溃了城外敌军,日军全线退守城内。
  明军进攻之时,加藤清正正在西江浦扛砖头修工事,而他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这样一个道理——没有最慢,只有更慢。
  这位仁兄实在是迟钝到了极点,之前毫无准备不说,仗打了一天,日军快马来报,他竟然还不相信,等败退日军前来亲身说法,他才大惊失色,直到晚上才赶回蔚山。
  二十三日夜,各路明军陆续到齐,除左路杨镐、右路麻贵外,中路军董策一部也已赶到,共四万余人,成功实现合围。
  对麻贵而言,一切都很顺利,三个月前,他仅凭七千余人,就吓退了十余万日军,两个月后,他得到了增援,并成功地分割了日军,包围了敌城。现在,他相信,最终的胜利即将到来。
  实在太顺利了,顺利得超出了想象。
  古语云:反常者必不久。
  第二天,事情出现了变化。
  明军没有丝毫松懈,于凌晨再次发起了猛攻,而战局的发展与麻贵设想的一摸一样,日军虽顽强抵抗,但在明军的火炮猛攻下,逐渐不支,而更出奇的是,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城内突起大火,乱上加乱的日军再也扛不住了,随即撤往内城高地。
  到目前为止,命运之神始终在对麻贵微笑,现在,他准备哭了。
  日军盘踞的地方,叫做岛山营,此地建于陡坡上,城墙由石块筑成,极其坚固,是加藤清正的杰作。
  虽然这位仁兄在日本国内被称为名将,但就其战场表现来看,实在是惨不忍睹,不过此人倒也并非一无是处,在某些方面,他还是很有水准的,比如说——搞工程。
  在修筑工事和城楼方面,加藤清正是个十分合格的包工头,工作认真细致,日本国内的许多坚固城池,都出自他的手笔。而岛山营,正是他的得意之作。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强的,打仗就是其中之一。
  明军士气旺盛,人多势众,火炮齐发,日军士气低落,人少势孤,枪炮很少,无论怎么分析,明军都是稳赢的。
  但现实是残酷的,明军的攻击失败了,只有一个原因——地形。
  日军城池依山而建,不但高,而且陡,云梯架不上,弓箭也射不到,火炮虽有效果,但面对石头城,杀伤力有限,加上敌军防守严密,明军仰攻一天,毫无建树,只能收兵回营。
  弓箭火炮都不顶用,云梯又太短,想来想去,也只有爬了。
  于是自十二月二十五日开始,在炮火的掩护下,明军开始爬山。
  二十六日,明军休息,朝军奉命爬山,被击退。
  二十七日,明军继续爬山,未果。
  二十七日夜,经过商议,明军决定改变策略,以炮火掩护,准备柴草,借火箭射入城,发动火攻。
  二十八日,大雨。
  从天堂到地狱,这大概就是麻贵现在的感觉。攻击不利,好不容易想了个招,又被天气搅乱了。但事实上,一切才刚开始,因为据说地狱有十八层,而他刚进门。
  就在二十八日下午,麻贵得知了另一个消息——小西行长就要来了。
  作为兵力最多,脑袋最好使的日军将领,小西行长轻易摆脱了朝军的纠缠,率领船队日夜兼程,向蔚山赶来。加藤清正可以死,但蔚山不能丢,虽说平时势不两立,但现在同乘一条破船,只能拉兄弟一把了。
  形势越来越严重了,目前久攻不下,士气不振,如果让敌军成功会师,明军就有被分割包围的危险。
  敌人越来越多,没有预备队,没有援军。打到这个份上,如稍有不慎,后果将不堪设想。许多将领纷纷建议,应尽早撤退。
  经过慎重考虑,麻贵终于做出了决定——围城。
  这是一个让所有人都吃惊不已的抉择,但麻贵坚信,自己是正确的。
  他敏锐地意识到,如果就此撤退,敌军将趁势追击,大败不可避免,虽然日军援军已到,但决定战斗成败的,却是城内的敌人。只要残敌覆灭,胜利仍将属于自己。
  于是他调整了作战部署,派部将卢继忠率军三千堵住江口,组织火炮弓箭,加强防御。高策则带兵监视釜山及泗川日军,其余部队集结于城下,断绝敌人的一切补给,总之一句话:打不死,就围死!
  麻贵的决定是明智的。因为此时明军处境不佳,日军却更惨,基本上算是山穷水尽,城内没有水源,只能喝雨水,粮食吃光了,石头又不能啃。打仗还能提提神,不打就真没办法了。
  于是在明军围困两天后,加藤清正主动派人送信给杨镐,表示希望讲和,杨镐倒也实在,说你出来吧,出来我和你谈判。
  加藤清正回复,你们明朝人不守信,我不出来。
  在我看来,这就是随意忽悠的恶果。
  日军的境况持续恶化,之前日军有两万余人,战斗死伤已达四五千人,躲入城的,由于没有粮食衣被,许多都冻饿而死,到万历二十六年(1598)正月初一,城内仅余四千余人。
  麻贵十分肯定:敌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可这一口气,终究没能挺过去。
  到目前为止,麻贵的判断一直是正确且周密的,从假象、兵力部署、战略战术、计划变更,都无一失误。
  综观整个战役,他只犯了两个错误,两个看似微不足道的错误。
  然而成败,正是由细节决定的。
  第一个错误的名字,叫做心态。
  虽然麻贵准确地判断出了日军的现状,做出了继续围困的决定,但他却忽视了这样一点:城内的日军固然要比明军艰苦,但双方的心态是不同的。日军如果丢失蔚山,就会失去退路,除了下海喂鱼,估计没有第二条路走。所以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顽抗到底。
  而明军作为进攻方,占据优势,就算战败,回家睡一觉再来还能打,毕竟是公家的事儿,犯不着玩命。而在战役的最后阶段,这一看似微小的差别,将成为决定成败的关键。
  正月初二,外海的日本援军发起了潮水般的进攻,明军拼死作战,终于遏制了日军,暂时。
  正月初三,日军发动猛攻,明军在付出重大伤亡后,再次抵挡了进攻,但士气已极度低落,开始收缩阵地。
  正月初四,麻贵做出决定,撤退。
  事情已经很明显,敌人异常顽强,此战已无胜利可能,如不立即撤退,必将全军覆灭。在随后的军事会议上,麻贵做出了具体的撤退部署——城北右路明军先行撤退,其他部队随后跟上,部将茅国器率军殿后。
  而统领城北明军的任务,他交给了杨镐。
  这是他犯的第二个错误。
  在接到撤退命令后,杨镐带队先行,开始一切都很顺利,部队有条不紊地行进着,但随着部队的行进,越来越多的明军得知了撤退的消息,特别是受伤及患病的士兵,唯恐被丢下,开始喧哗起来。
  应该说,在撤退中,这种事情是难免的,如能及时控制,就能平息风波。退一步讲,就算杨镐没能力,控制不住,毕竟有人殿后,也不至于出大事。
  然而在蜂拥的士兵里,嘈杂的叫喊声中,杨镐慌乱了。
  这个厚道的老好人,这个连买根白菜都要付现钱的统帅,终于在最关键的时刻,暴露出了他最致命的弱点。
  面对眼前的乱局,惊慌失措的杨镐做出了毁灭性的决定——逃跑。
  局势再也无法挽回。
  从某种意义上讲,撤退就是逃跑,但两者间是有区别的:撤退是慢慢地跑,有组织地跑,而逃跑的主要内容,只有跑。
  杨镐毫无顾忌地带头逃跑了,领导有跑的权力,下属自然没有不跑的义务。一个跟着一个,明军很快大乱,四散奔逃。
  沿海日军趁机登岸追击,明军大败,伤亡惨重,余部退回庆州。蔚山之战就此失败。
  此战,明军伤亡共计两万余人,进攻受挫,战线收缩至王京,而日军损失也高达一万余人,无力发动反击,朝鲜战局再度进入了僵持状态。
  战争最残酷的地方,其实并不在于死了多少人,有多少财产损失,而是它一旦开始,就很难停止。
  开打前可以随便嚷嚷,可要真打起来,那就痛苦了。双方各出奇谋,什么阴招狠招都用出来,全都往死里掐,如果双方实力差距大,当场掐死了还好,赔款割地,该干嘛就干嘛。最恶心人的,就是死掐偏掐不死,你能打,我也不差。
  但凡遇到这种情况,双方都头疼,要不打吧,死了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钱,这笔帐找谁算?更何况,还有一个面子问题。
  麻贵面临的,就是这种状况。
  蔚山战役之后,明军开始收拾残局。
  第一件事是整军队,麻贵亲自出马,把战败的士兵重新集结起来,并向朝廷打报告,要求增兵。
  第二件事是整人,也就是追究责任,首当其冲的就是杨镐。这位仁兄自然没个跑,仗打成这样,作为主要责任人,处罚是免不了的。被言官狠狠地参了一本,搞得皇帝也怒了,本打算劈他,大臣求情,这才罢官免职,没挨那一刀。这位兄弟的事还没完,后面再说。
  善后处理圆满结束,可是接下来就难办了。
  日本方面力不从心,很想和谈。打到今天,独占朝鲜是不敢想了,可毕竟投入本钱太多,还是希望多少捞点好处,挽回面子,才好走人。
  然而明朝却是死硬派,根本就没想过谈判,别说割地赔款,连路费都不打算出,且毫无妥协退让的意思。
  谈是谈不拢了,可要打也打不起来。日军虽然人多,但之前被打怕了,只是龟缩在沿海地区,不敢进犯。估计是学精了,占多少是多少,死赖着不走。
  明军倒是很有进取精神,总想赶人下海,无奈兵力实在太少,有心而无力,只能在原地打转。
  总而言之,谁也奈何不了谁,于是大家只能坐在原地,继续等待。
  等着等着,日军开始吃不消了。因为他们部队太多,且长期出差在外,国内供养不起,又没人种田,只能陆续往回拉人,在朝日军人数随即减至八万。
  与此同时,明朝军队却源源不断地开入朝鲜,加上麻贵之前整顿的新军,总数已达七万。
  明军从未如此强大,日军也从未如此弱小,于是麻贵认为,行动的时候到了。
  万历二十六年(1598)七月,麻贵再次做出了部署:
  东路军,由麻贵亲率,所部三万人,攻击蔚山。
  中路军,统帅董一元,所部两万六千人,攻击泗川。
  西路军,统帅刘綎,所部两万人,攻击顺天。
  九月七日,三路明军正式出征,这一次,没有假象,不用转弯,所有的军队,都将直奔他们的对手。
  在当时的麻贵看来,选择这个时候出征,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此时距上次出征已有半年,各部修整完毕。而在此期间,锦衣卫也来凑了把热闹。事实证明,这帮人除了当特务,干间谍也有一套,探明了日军的虚实和实际兵力,并提供了大量情报。
  出于对特务同志们的信任,加上手里有了兵,麻贵相信,最后的胜利即将到来。
  但是他又错了。
  麻贵不知道的是,锦衣卫的工作虽然卓有成效,却绝非尽善尽美,因为有一条最为重要的情报,他们并未探知:
  万历二十六年(1598)八月,丰臣秀吉病死于日本,年六十三。
  这位日本历史上的一代枭雄终于死了,他的野心也随之逝去,归于梦幻,但他亲手挑起的这场战争,却还远未结束。
  丰臣秀吉死后,日本方面封锁了消息,并指派专人前往朝鲜,传达了这样一道命令:
  极力争取议和,如议和不成,即全线撤退。
  撤军日期为万历二十六年(1598)十一月五日,此日之前,各军应严加布防,死守营垒,逃兵格杀勿论,并应誓死击退明军之一切进攻。
  为保证撤退成功,当时知道这一消息的,仅有小西行长、加藤清正等寥寥数人,连许多日军高级将领也不知道。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丰臣秀吉的死讯竟然还是传到了朝鲜,然而没有人相信,因为根据以往的传闻计算,丰臣秀吉至少已经死掉了十多次。
  于是,在前方等待着麻贵的,是日军最后的疯狂。

  第十九章 胜算
  【刘大刀】
  第一个到达目的地的,是西路军,主帅刘綎。
  刘綎,字子绅,江西洪都(今南昌)人。应该说,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猛人。
  刘珽的父亲叫做刘显,是明军的高级军官,而且经常领兵出战,基本上没怎么在家呆过。但值得夸奖的是,虽然他长期不在家,刘珽的教育辅导工作却一点也没耽误——刘显打仗,是带着儿子去的。
  自幼出入军营,吟诗作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每天见惯砍砍杀杀。有这样优良的家庭教育打底,刘珽很早就体现出了武将的天赋。他不但勇猛善战,而且力大无穷,用的兵器也很特别——镔铁大刀。
  所谓镔铁,到底是啥成分,已经无人知晓,但它的重量,史料上是有记载的:一百二十斤。
  当然了,一百二十斤的大刀也不算太重,只要身体还行,练一练也还举得起来。不过刘綎同志不光举,而且用,其具体用法,史料上是这样形容的——轮转如飞。
  每次我看到这四个字,都有不寒而栗之感。
  在战场上用这种兵器,那真是想低调都不行,所以很快刘珽就出名了,而且还有一个响亮的外号——刘大刀。
  刘大刀不但手里的家伙实在,人也很实在,说砍就砍,从不含糊。万历初年,刘显奉命去西南讨伐蛮族,大刀兄虽然才二十多,也跟着去了,并且在战场上表现活跃,勇猛无畏,立下了战功。
  从此他就再也没有消停过。
  万历十年,他又跑到了缅甸,把当地人打了个落花流水,并被升为游击。之后他挥舞大刀,听从祖国召唤,哪里需要就往哪里砍,全国各地都留下过他的身影。到朝鲜战役前夕,他已升任参将。
  仗虽然打起来了,却没他什么事,也没人想用他,于是大刀兄坐不住了,自己提出申请,希望带兵去朝鲜打仗。朝廷一想,反正这人闲着也是闲着,就派他去了。
  刘綎的运气不错,刚到朝鲜没多久就升了官,当上了副总兵,但在这次战争中,他却并非主角,因为他资历太浅,而且上面还有一个更猛的李如松,所以在朝鲜的这几年,他很少承担主战任务,基本上是配合吴惟忠、查大受等人作战。
  到万历二十三年,明军撤军时,他奉命留守朝鲜,帮助朝军训练部队,当上了教官,直至再次开战。
  现在,他的机会终于到了。
  在当时的赴朝明军中,有三支公认战斗力最强的队伍,他们分别是李如松的辽东铁骑、吴惟忠的戚家军,以及刘綎的车军。
  作为武将世家子弟,刘綎也有一支隶属于自己的特殊部队——车军。它没有辽东铁骑的迅猛,也不如戚家军善战,却被日军认为是最难应付的军队。
  车军,共计五千余人,以川人为主。与辽东铁骑和戚家军不同,它是一支混合部队,除了步兵,还有骑兵,火枪兵,当然,还有大车。
  具体战法是这样的,每逢出战,骑兵先行,步兵和火枪兵推着大车前进,敌人出现时,即迅速将大车围成圆圈,组成车阵,火枪兵以此为屏障,用火枪对敌发动齐射,完成第一波攻击。
  待敌军锐气已尽时,便发动骑兵由车阵内冲出,击垮敌阵,然后步兵出击,追歼敌军。
  很明显,这是一种攻守兼备的战法,守时滴水不漏,攻时锐不可挡,凭借这支部队,刘綎赢得了无数次战斗的胜利。
  所以他一直坚信,在自己的大刀和车军面前,所有的敌人都将崩溃,小西行长也不例外。
  自从入朝以来,小西行长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顺天。与其他人不同,他的脑袋十分清醒,所谓侵朝灭明,不过是痴人说梦,跟着混事就行。现在痴人已经死了,梦也结束了,就等着收拾包袱回家。
  可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就来了送行的,而且看架势,是要把自己直接送进海里。
  万历二十六年(1598)九月十九日,刘綎部逼近顺天。
  小西行长和刘綎交过手,也知道车军的厉害。但此时此刻,面对这个可怕的对手,他却并不慌张,因为他已经找到了克制车军的方法。
  其实这个方法并不神秘,简单说来就两个字:不打。
  反正打不赢,索性不理你,看你还能怎么办?
  敌人死不出头,这下刘綎也没招了,只得命令部队强攻,但大车毕竟不是坦克,又不能撞墙,而小西行长坚守营垒,凭借有利地形,多次击退明军。刘綎进攻受挫,只得暂停攻击。
  既然攻不下来,刘綎决定,与小西行长和谈。当然,和以往一样,这次也不是真谈。
  如果评选被忽悠次数最多的将领,小西行长排第二,没有人敢排第一。这位仁兄不但多次被忽,还举一反三,加上了忽人的行列。按说以他在这一行的资历,是不会再相信这类话了。
  开始也确实如此,刘綎连续派出了三批使者,小西行长都不信。但刘大刀却是不依不饶,一定要把阴招进行到底,又派出了第四批使者。
  这次,小西行长终于相信了。他准备出城与刘綎谈判。
  然而关键时刻,明军出了叛徒,泄露了刘綎的计划,小西行长又缩了回去。
  从沈惟敬开始,再到李如松、刘綎,谈了无数次,被骗了无数次,我相信,即便打死他,下辈子再投胎,他也不会搞谈判了。
  刘綎正确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改变了策略,全力监督部下攻城,但日军防守严密,多次进攻毫无进展,刘綎毫不气馁,亲自上阵指挥战斗。
  然而,十月三日,他却突然停止了攻击。
  因为在这一天,他得到了中路军的战报。
  董一元到达泗川的时间,是九月二十日。而他的对手,是岛津义弘。
  三年前,当丰臣秀吉听到僧人宣读的诏书,明白自己已经上当,怒火中烧之时,曾对沈惟敬和杨方亨说过这样一句话:
  “且留石曼子兵于彼,候天朝处分!”
  联系上下文,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是,我把石曼子和他的兵留在那里(朝鲜),看你们(明朝)怎么办!
  石曼子,就是岛津义弘。
  作为日本九州地区的诸侯武将,岛津义弘绝非丰臣秀吉的嫡系,恰恰相反,在丰臣秀吉统一日本的过程中,他是一个极其顽固的死硬派,硬到全国基本都被打服,他还硬挺着。
  然而,丰臣秀吉却对其十分欣赏,多次重用,原因很简单——好用。
  日本人的性格特点是一根筋,而九洲地区则将此传统精神发扬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无论是做买卖还是打仗,都很实诚,绝不偷奸耍滑,作战时一定在前,撤退时必定垫背,其勇猛顽强连丰臣秀吉也望而生畏。
  更值得称道的是,直到今天,这里依然是民风犹存。比如说黑社会,经过多年改良,而今在东京干这行的,全都是西装革履,讲究秩序,遵纪守法,连收保护费都讲纪律,从不随意捣乱。
  九州萨摩地区的就没谱了,时代不同了,传统一点没丢,但凡遇上抢地盘、谈判之类的事,经常二话不说,拿着刀赤膊上阵,往死里砍,在日本黑社会组织中极具威望,向来无人敢惹。
  岛津义弘和他的第五军就属于这一类型,其作战特点是勇猛、凶残,不怕死,即使寡不敌众也敢打,是日军的战斗主力。
  而岛津义弘除陆上作战勇猛外,还精通水军指挥,也算是两栖人才。虽然脑筋不太灵活,但贵在敢玩命,而且他还有一项独门绝技——突围。
  所谓突围,其实就是逃跑。岛津义弘最绝的地方就是,他打仗不含糊,逃跑也很厉害,不但逃得准,而且逃得快,专往敌军结合部跑,一眨眼就没影。在后来的日本关原之战中,他所隶属的西军全线溃败,剩下他带着一千多人,面对德川家康几万大军的重重包围,竟然还是逃了出去,实在很有两把刷子。
  总而言之,此人能攻善守,经验丰富,可算是朝鲜战场上的日军名将。
  相对而言,中路军指挥董一元就低调得多了,此人名气一般,才能一般,连兵力都一般。日军有两万人,他也只有两万六千。
  但这位一般的人,有个不一般的先锋——李宁。
  这位仁兄的脾气可谓是尽人皆知,每天喊打喊杀,见到日本人就拔刀,连使者都砍,差点坏了李如松的大事。
  现在,他表现的机会到了。九月二十七日,明军刚刚到达泗川,他就等不及了,二十八日夜便率军一千,连夜冲入了泗川城内。
  日军准备不足,被冲得七零八落,但毕竟人多势众,随即组织反击。李宁由于过于靠前,被日军围攻,战死。
  但他的死是值得的,董一元带领大军随后赶到,一顿猛砍猛杀,全歼守军,击毙日军大将相良丰赖,主将川上忠实身负重伤,率领一百余人逃进内城。
  内城的守备者,正是岛津义弘,他倒不怎么慌张,因为城内还驻扎着第五军主力一万余人,且地势险要,三面环水,易守难攻。所以他打定算盘,在此坚守,等候援军到来。
  话虽这么说,但当明军进攻之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算盘估计是打错了。
  董一元虽然才能平平,却也不是善茬,他压根就没想过要派人去硬攻,地形如此险要,还是用炮合算。
  十月初一,总攻击正式开始。
  明军在离城百米处布下阵地,架设大量佛郎机炮,对准城内猛烈轰击。城内日军死伤甚多,且火光四起,顾此失彼,一向镇定自若的岛津义弘也不镇定了,当即集合部队,准备发挥他的逃跑绝技。
  事实上,他的判断是很正确的,明军的炮火已扫清了外围,城门也被攻破,大批明军已集结待命,只等一声令下冲入城内,此时的日军已毫无斗志,即将完全崩溃。
  俗话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现在打拼已过,七分到手,接下来的是三分。
  前方已经没有阻拦,董一元下达了总攻令。
  正当他准备拿下最后三分的时候,一阵猛烈的巨响却轰鸣而起——在他的身后。
  爆炸发生在明军部将彭信古的大营中,并引发了营中火药连锁效应,许多明军士兵被当场炸死,火光冲天而起,军心顿时大乱。
  事后调查证实,引发此事的,不是日军的伏兵,更不是什么忍者之类的玩意,而是安全工作疏漏——失火。
  这就真没办法了,命苦不能怨政府。
  混乱之中,明军不知所措,皆以为是被人抄了后路,纷纷逃窜,眼看到手的泗州城就此落空,原本打算溜号的岛津义弘立即来了精神,出城发动攻击,明军大败。
  泗川之战以失败告终,明军损失惨重退守晋州,日军侥幸取胜不敢追击,依旧固守原地。
  因为此战,岛津义弘名声大振,在日本国内被捧上了天,称为“鬼石曼子”,其实说穿了,这位仁兄的胜利秘诀只有一条——运气好。
  但无论如何,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而输了的结果,是很严重的。
  因为除西路军刘綎外,此时的麻贵,也正处于进退两难之际。
  他的东路军于九月底到达蔚山,却无事可干。因为自从上次吃了亏后,加藤清正每天都呆在蔚山,一动都不动,打死也不出头。麻贵攻,他就守,麻贵不攻,他还是守。总而言之,不打,只拖。
  就这么拖到十月份,泗川战败的消息传来,无论是麻贵,还是加藤清正,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解脱了。
  在麻贵的统一调配下,东西两路军分别撤退,返回出发地,九月攻势宣告结束。
  在这次进攻中,明军立功心切,日军保命要紧,拼了半个多月,战局却无丝毫改变,大家都白忙活了。
  最郁闷的人是麻贵,他尽心竭力策划的进攻方案,却无任何效果,实在是比较窝囊。但更让他绝望的是,经过此役,他已经确定,凭借目前明军的实力,是不可能打破战场僵局的,绞尽脑汁也无济于事。
  麻贵并不知道,此时距离日军撤退,仅剩一个月时间。如无意外,十一月五日,日军将带着抢掠的无数战利品从容退回国内。而那时,明军只能望洋兴叹,目送日军安然撤退。
  但一个人的到来,终究还是改变了这一切。
  【等待】
  这个人的名字叫陈璘,字朝爵,广东翁源人。
  说起来,这位兄弟也算是老油条了,嘉靖末年就当上了指挥佥事,此后又东征西讨,几十年下来,到万历年间,终于当上了总兵。
  但他的仕途并不顺利,破格提拔从来无分,领导赏识一直无缘。游击、参将、副将、副总兵一级级地升,做官做得那真叫艰苦。据说是因为他是广东人,且只会讲粤语,官话(即当时的普通话)讲不好,也听不懂,总不招人待见,所以进步很慢。
  而且这人还有个缺点——贪,且不是一般的贪。方式是多种多样,层出不穷:派他去管兵,就放纵手下抢掠民财;派他去镇守地方,就大兴土木,贪污工程款;派去打仗,竟然又克扣军饷。在贪污这行当里,可谓相当之牛。
  可就是这么个人物,偏偏极会打仗,而且什么仗都打过。开头在山区打土匪地痞,后来到地方,又管过治安,抓过强盗小偷,还曾跟着一代名将(兼贪污犯)殷正茂混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剿灭了许多叛乱军。
  算起来,不听招呼的各类人等,只要在陆地上,他都灭过了。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连海上的品种,他也没有放过,海贼、海盗、乃至于倭寇,都在他的消灭范围之内。
  可是这位水陆两用人才,实在是毛病太多,谁沾上谁倒霉,所以一直以来,既没人用,也没人举荐(朝士惜其才,不敢荐)。
  和平年代,大家不想惹事,这种人就不能用,但战争一来,自然就变成不能不用了。
  万历二十年(1592),陈璘出山,前往朝鲜。
  按照朝廷的原意,把这个爱惹麻烦的家伙放出来,自然是要他卖命打仗,可不知为什么,这位兄弟去了一年,竟然什么也没干,官却升得极快,刚去的时候只是个参将,很快就升为副将,万历二十一年,他已经当上了副总兵。
  一仗没打就混到这个地步,几乎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当然,陈璘除外,战争结束后,他怀揣着升官的秘密,高高兴兴地收拾行李去了福建,并就任总兵,凭借他多年累积的捞钱经验,发财致富指日可待。
  但纸包不住火,三年后,中日和谈失败,沈惟敬的忽悠被识破,石星被判下狱,而另一个秘密也就此曝光。
  原来陈璘兄并非只进不出,他除了能贪外,还很能送,石星收了他的钱,自然要帮他办事,陈璘同志这才得以一路春风,扶摇直上。
  可是现在石星倒了,官自然是没法当了,去监狱找他退钱估计也不成,亏了本的陈璘只好再次回了老家。
  但人只要有本事,就不怕没活干,万历二十五年(1597),中日再次开战,朝鲜水军全军覆没,李舜臣还在军营里扛木头,要夺回制海权,只能靠明朝水军了。
  于是陈璘再次找到了工作,虽然兵部尚书邢玠极端厌恶这个老官僚,可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万历二十六年(1598)六月,陈璘率五千广东水军到达朝鲜,与他一同到来的,还有邓子龙。
  邓子龙,丰城人,时任钦差备倭副总兵,都督佥事。
  要论年头,他的资格比陈璘还要老,嘉靖中期,他就已经从军打仗了,多年来,奔波于广东、云南、缅甸、福建,东征西讨,战斗经验丰富,而论人品,那就更不用说了,几十年兢兢业业,从小兵干起,不走后门,不搞关系,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实人。
  正因为他过于老实,没有后台,到六十多岁,才混到副总兵,且平时沉默寡言,即使受了委屈,也不与人争辩。万历二十年(1592),他奉命出征,本来打了胜仗,却背了黑锅,被言官参劾免职,他没有辩解,只是默默地回了家。
  但当万历二十五年(1597),他接到朝廷调令时,依然毫不犹豫地动身出发,尽管此时他已年逾七十,尽管他的职务只是副总兵,尽管他即将听从一个年纪比他小,品行比他差的人(陈璘是总兵)的指挥。
  就这样,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终于走到了一起,他们的出现,将彻底改变无数日军的命运。
  安置邓子龙后,故地重游的陈璘见到了他的另一个下属——李舜臣。
  此时的李舜臣刚刚得到解脱,元均战死后,他奉命重新组建朝鲜水军,虽然朝中还有很多人看他不顺眼,但眼下局势危急,这个烂摊子也只能指望他了。
  李舜臣之所以不招人待见,和他本人的性格有关,此人虽才具甚高,为人处世却不行,不善与人相处,碰谁得罪谁,作为下属,是十分难搞的。
  但陈璘干净利落地搞定了他,虽然他在国内一口粤语,官话讲得鬼都听不懂,但到了国外,也就无所谓了,反正无论官话、粤语,人家都分不出来,一概不懂。而陈璘也充分发挥了他搞关系的特长,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与李舜臣进行了良好的沟通。
  这种方式就是写诗。
  一到朝鲜,陈璘就写了这样一首诗给李舜臣:
  〖不有将军在,谁扶国势危?
  逆胡驱襄日,妖氛倦今时。
  大节千人仰,高名万国知,
  圣皇求如切,超去岂容辞!〗
  就文学水平而言,这首诗大致可以划入打油体或是薛蟠体,还不是一般的差劲,但如果细细分析,就会发现,其中的政治水平十分高超。
  前四句是捧人,作为李舜臣的上级,对下属如此称赞,也真算是下了血本。
  第五六句继承风范,大肆夸奖李舜臣同志众望所归,威名远扬,但这只是铺垫,核心部分在最后两句,所谓圣皇求如切,隐含的意思就是劝人跳槽,建议李舜臣别在朝鲜干了,到明朝去另谋高就。
  纵观全诗,捧人是为了挖墙角,挖墙角也就是捧人,浑然天成,前后呼应,足可作为关系学的指定教材,写入教科书。
  李舜臣被感动了,于是他连夜写了几首和诗回复陈璘,表达自己的感慨。并同时表示,愿意听从陈璘的指挥,齐心协力,驱逐倭奴。
  我一直认为,像陈璘这样的人,无论明朝兴衰与否,他都是饿不死的。
  在成功实现团结后,经过麻贵鼓动,陈璘率军参加了顺天战役,然而由于战局不利,麻贵率陆军先行撤退,水军失去支援,只得铩羽而归。
  对麻贵的行径,陈璘十分愤怒,然而没过多久,麻贵再次找到了他,并交给他另一个任务。
  麻贵告诉陈璘:我军作战计划已定,自即日起,你所属之明军,应全部开赴海上。
  陈璘问:所往何事?
  麻贵答:无定事,来回巡视即可。
  陈璘再问:那你准备干什么?
  麻贵回答:我哪里也不去,驻守原地。
  看着一头雾水,满腔怒火的陈璘,麻贵终于说出了迷题的答案。
  三路攻击失败之后,麻贵已经确定,强攻是不可行的。即使攻下,明军的损失也会极其惨重,而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谈判也是不可信的。进退两难之际,他想到了陈璘,想到了一个不战而胜的方法。
  麻贵下令,所有明军立即停火,中路军董一元、西路军刘綎派出使者,与对峙日军协商停战。总而言之,大家都不要动了。
  唯一活动的人,是陈璘。而他的任务,是率舰队沿朝鲜海岸巡航,并击沉所有敢于靠近海岸的日本船队。
  这一军事部署,在今天的军事教科书里,叫做囚笼战术;在街头大婶的口中,叫关门打狗。
  经过无数次试探与挫折,麻贵终于找到了日军的最大弱点——粮食。
  无论日军多敢玩命,毕竟都是人,是人就要吃饭,而这些后勤补给必须由日本国内海运而来,所以只要封锁海岸线,打击日本船队,敌军必定不战而溃。
  事实证明,麻贵的判断是正确的。自十月中旬起,陈璘开始改行,干起了海盗。率军多次扫荡,见船就抢,抢完就烧,把朝鲜沿海搞成了无人区。他干得相当彻底,以至于某些朝鲜船队由此经过,也被抢了。
  无奈之下,日军只得派藤堂高虎率水军迎战。但陈璘同志实在是多才多艺,不但能抢,也能打,几次交锋下来,藤堂高虎落荒而逃,再也不敢出来逞能(见璘舟师,惧不敢往来海中)。
  躲不过也抢不过,日军叫苦不迭,特别是小西行长,因为三路日军中,他的处境最惨,加藤清正占据蔚山,岛津义弘驻扎泗川,这两个地方离海很近,只要躲过陈璘,靠岸把粮食卸下来就能跑。
  可是小西行长所处的顺天,不但离海远,而且水路复杂,千回百转,进去了就出不来,陈璘最喜欢在这里劫道,许多日本船打死都不愿去。
  半个月下来,日军饿得半死不活,小西行长没辙了,竟然主动派人找到陈璘,希望他能让条道出来,而作为代价,他提出了一个耸人听闻的交换条件——一千两百个人头。
  这意思是,如果你放条生路给我走,我就留一千两百人给你,请功也好,杀头也罢,你自己看着办。
  话说到这个地步,也是真没办法了。当然,陈璘并没有答应,因为他要的,绝不仅仅是一千两百人。
  日军就此陷入绝境,但小西行长并不慌张,因为那个约定的日期,已经近在眼前。
  十一月五日,只要等到那天,一切都将结束。
  在期盼和忐忑之中,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依照之前的约定,日军加藤清正、岛津义弘、小西行长三部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战利品,准备撤退。而对峙的明军,却依然毫无动静,仍旧被蒙在鼓里。
  如无意外,日军将携带其掠成果,背负着杀戮的血债,安然撤回日本。
  然而意外发生了。
  就在此前不久,日本五大老(丰臣秀吉五位托孤大臣)向明军派出使者,表示如果朝鲜派出王子作为人质,并每年交纳贡米、虎皮、人参,日方出于怜悯,将会考虑撤军。
  今时今日,还敢如此狂妄,似乎有点不近情理,但事实上,这是日军的一个策略。为了掩护即将到来的撤退,必须麻痹敌军。
  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这个所谓的计策,却起了完全相反的作用。
  因为麻贵同志虽然姓麻,却很难被麻痹。毕竟在明朝政府混了几十年,什么阴谋诡计都见过了,日本人在这方面,还处于小学生水平。
  所以麻贵立即判定了日军的真实意图——逃跑。
  此时是十一月七日,麻贵命令,全军动员,密切注意日军动向,随时准备出击。
  十一月八日,驻扎在古今岛的陈璘接到密报,确认丰臣秀吉已经死亡,日军即将撤退。他随即下令,水军戒备,准备作战。
  明军知道,日军不知道明军知道。在千钧一发的局势中,战场迎来了最后的宁静。
  无论如何,双方都已确定,生死成败,只在顷刻之间。
  十天之后,最后摊牌。
  万历二十六年(1598)十一月十八日,加藤清正突然自蔚山撤退。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明军并未阻拦。
  随后,驻扎泗川的岛津义弘也率第五军撤退,明军仍然未动。
  五大老一片欢腾,在他们看来,撤军行动十分成功,明军毫不知情。
  然而接下来,一个消息打断了他们的欢呼——小西行长被拦住了。
  作为脑筋最灵活的日军将领,小西行长的反应极快,获准撤退后,他立即带兵,日夜兼程赶赴海边,却看到了等待已久的明军水师。
  但小西行长并不惊慌,因为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
  顺天离海较远,不利逃跑,而沿海地区水路复杂,易于封锁,如果明军不来,那才是怪事。
  为了实现胜利大逃亡,他已想出了对策,并付诸实施,而到目前为止,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顺利脱身指日可待。
  但事实上,五大老错了,小西行长也错了。
  明军放任加藤清正和岛津义弘逃走,并非疏忽,而是一个圈套的开始。
  在之前的十天里,麻贵对局势进行了认真的分析,他清醒地意识到,日军有意撤退,但凭借明军目前的兵力,是很难全歼敌军的,恰恰相反,对方已有了充足的撤军准备,如果逼狗跳墙,后果将很难预料。
  唯一的方法,就是逐个击破。
  但日军是同时撤退的,明军兵力有限,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如何做到这一点呢?
  十一月四日,他终于找到了那个方法。
  就在这一天,陈璘出海巡视,突然发现自顺天方向驶出一条日军小船,行踪隐蔽,速度极快。
  要换在以往,陈璘会立即下令向此船开炮。
  但这一次,他犹豫了,因为几十年战场经验告诉他,不能攻击这条船。
  考虑片刻后,他派出了舰只跟踪此船,几个时辰之后,消息传回,他的估计得到了印证——这条船的目的地,是泗川。
  他立即将此时通报麻贵,双方的判断达成了惊人的一致:几天之内,日军将全军撤退,而那条小船,是小西行长派出的,其唯一目的,是向岛津义弘求援。
  这正是小西行长的对策,他知道,一旦撤退开始,靠海的加藤清正和岛津义弘必定能顺利溜号,而他地形不利,很可能被堵住,到时只能找人帮忙。
  加藤清正是老对头,不帮着明军打自己,就算不错了,是绝靠不住的。
  只能指望岛津义弘了,他相信,关键时刻,这位二杆子是会拉兄弟一把的。
  于是他派出小船通报此事,而结果也让他很满意,小船安全返回,并带来了岛津义弘的承诺。
  后顾之忧解除,他终于放心了。
  然而就在此时,麻贵和陈璘已经制定出了最终的作战计划:
  中路董一元、西路刘綎密切监视日军加藤清正及岛津义弘部,发现其撤军,立即上报,但不得擅自追击。
  水军方面,陈璘部停止巡航,并撤去蔚山、泗川一带海域之水师,全军集结向顺天海域前进,堵住小西行长撤退的海道。
  放走加藤清正和岛津义弘,因为他们并不重要,只有小西行长,才是这场战争的胜负关键。
  这是一个最佳的诱饵,在其诱惑之下,日军将逐个赶来,成为明军的完美猎物。
  撤退、放行、堵截,一切按计划如期进行,双方都很满意,但胜利者终究只有一个,决定胜负的最后时刻已经到来。
  十一月十八日,夜。
  小西行长没有看错人,岛津义弘不愧二杆子之名,虽然他已成功撤退到安全地带,但听说小西行长被围后,却依然信守承诺,率第五军一万余人赶来救援。
  但除了小西行长外,还有一个人也热切地期盼着他的到来——陈璘。
  四天前,他召集全军,连夜赶到了顺天海域,经过仔细观察,他发现,从泗川到顺天,必须经过一条狭长的海道,而这片海域的名字,叫做露梁海。
  在露梁海的前方,只有两条水路,一条通往观音浦,另一条经猫岛,通往顺天。
  他随即做出了如下部署:
  副总兵邓子龙,率三千人,埋伏于露梁海北侧。
  水军统制使李舜臣,率五千人,埋伏于露梁海南侧的观音浦。
  而他自己则率领余下主力,隐蔽于附近海域。
  当岛津义弘部队出现时,全军不得擅自行动,等待其部完全进入露梁海后,方可发动攻击。
  攻击发起时,邓子龙部应以最快之速度,截断敌军后退之路,李舜臣部则由观音浦出动,袭击敌军之侧面,打乱敌军之阵型。
  以上两军完成攻击后,须坚守阵地,不惜任何代价,将岛津义弘部堵死于露梁海中,等待陈璘主力到来。
  而那时,明军将发动最后的攻击,将侵略者彻底埋葬。
  一切就绪,李舜臣却发问了:邓子龙堵截后路,我守观音浦,猫岛何人驻守?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如岛津义弘熬过伏击,坚持向猫岛挺进,就能到达顺天,与小西行长成功会师,局势将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陈璘告诉他,猫岛根本无须派兵驻守。
  “岛津义弘是不会走这条路的,我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