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1-04

楼雨晴: 掬心


第一章

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

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

虚阁上,倚阑望,还似去年惆怅。

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春欲募,思无穷,旧欢如梦中……”朱允淮细细咀嚼着,唇畔幽幽戚戚流泄惆怅。

好快!春天又将尽了。

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彻夜不寐,空对明月追思那段消逝如烟的飘缈欢情──那是一段短如昙花乍现、如梦如幻,却令他刻骨铭心的唯美挚情,尽管伊人早已芳踪杳茫,他却始终舍不得将她忘怀,总在夜深人静时,深深缠绕心臆,任她侵入梦中,占据他所有的思维。

醒来后,便再也难以睡下,就这样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的夜。

一年!

整整一年了!

三百六十多个为她痴狂的日子,好漫长、好难挨……

他,姓朱──一个尊贵赫的姓氏。一出生,便注定贵为人中之龙,一朝太子,未来的国君,人间至尊。

多么高不可攀的身分,合该是一生尊荣崇贵,上苍独宠,让他的生命好像圆融得无一丝缺憾,然而他却遇上了她。

难以解释为何毫无道理地为她倾心,着了魔似的狂恋上她,有如云泥的身分差距,阻绝不了两颗想合而为一的火热之心,他不顾一切的陷了下去──在那个百卉争妍的春季。

他的心,就此失落。

第一次,他领会到何谓黯然销魂──

一直以来,他的身分,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二十年来,他也一直很用心在扮演自己的角色,“朱允淮”三个字,代表的是无与伦比的完美与优秀,他肩负整个大明皇朝未来的希望,也因此所有的事,他不但要做得比别人好,更要是绝对的无懈可击。

也许是这无形的压力太过沉重了吧,他好想喘口气。

于是,他没让任何人知道,只带了名随身护卫便微服出宫散心去了──就在他方届弱冠那一年。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任性,也是唯一的一次。而,这唯一的一次,也从此改变了他的一生──他没想到会被一群不带眼的盗匪袭击,更没想到会一时大意被暗算个正着,最最没想到的是,他也会有龙困浅滩遭虾戏的一天。

忠心护主的侍卫全力应敌,负伤的他力求脱困,因为他心知肚明,他绝对不能有任何的差池!

杀出了重围之后,肩上持续失血的伤口令他筋疲力尽,最后他昏厥在杳无人迹的偏郊。

洗完了衣服,柳心棠捧着木桶步上来时路。

仰头看了看天色,脚下更是加快步伐,一心赶着回去给爹爹做饭。一个不留神,脚下绊了一跤,整个人往前仆跌,木桶自手中抛飞而出。

“呀──”她惊呼了声。

咦,怪了,不痛耶!

她迷迷糊糊的半撑起身子,感觉到掌心所接触到的物体有股湿湿黏黏的感觉,她低首看去──“啊!”她倒抽了口冷气,惊白了脸。

是……是血!

那她此刻不就压在──这一吓可非同小可,她飞快自这名昏迷的男子身上跳离,一时慌得失了方寸。

这人怎么会躺在这里?他……他到底是人,还……还是尸体啊?

用力咽了口唾沫,她硬着头皮上前,伸出颤抖的小手试探他的鼻息,感觉到微微呼出的热气,她重重吁了口气。

幸好,他还没死。

现在怎么办?救,还是不救?

此刻她已忘了方才还一心赶回家,她蹲在他身边,做起心灵拉锯战。

他头上肿了个包,“凶器”就在旁边,显然的,木桶比他的头还硬。如果她没良心一点,可以怪他害她好不容易洗好的衣服又泡汤了,可惜她多少还有点良知未泯,一不小心,愧疚感便浓浓地胀满胸口。

好歹他身上有一处伤口是她的杰作,她得负点道义上的责任,见死不救未免太说不过去了──虽说是他先害她跌倒的。

不过,算了,看在他当了肉垫没让她受伤的分上,不计较了。

相逢自是有缘嘛,而且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坏人。

给了自己十足的理由后,她打定了主意,使劲搀起他,一步步吃力的往家门走。

他身上的伤并不致命,所以在处理上没让她太伤脑筋,只不过失血过多,以至于一时体力不支,在调养上应该不会太费事才对。

一切打理妥当后,她松了口气,坐到床边打量他。

他有一副极好看的相貌。敛眉轩然,鼻如悬胆,优雅的薄唇紧抿着,没有一般江湖草莽的粗犷味,是如此的清逸超凡,尽管只是这么静静地躺着,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尊贵。

一般人不会有这样的气质,他的来历必定非比寻常。

再者,他装扮不俗,一看便知必是出于王侯将相之家。

柳心棠出神凝思,目光流连在他俊美宛如天人的容颜上,不舍移去。

她得承认他真的很俊,俊得优雅、俊得出尘,纵然此刻是落难的狼狈,亦丝毫无损他浑然天成的高贵清雅。

这一发怔,竟教她给看痴了。

稍一回神,她赧红了娇容,强行收回莫名眷恋的眼光。

天哪,柳心棠,你居然对个昏迷的男人心神荡漾,这要教人给瞧见,那多难为情呀!

收拾起一瞬间的意乱情迷,柳心棠没敢再多看他一眼,窘涩地匆匆退出房门。

“棠儿。”

一声叫唤,使她收住步伐。

“爹。”她赶忙迎上前去,将长年沈缠身的父亲扶到椅中,免不了又是一阵叨絮。

“您身子骨不好,怎不在房中多休息一会儿?”

“一把老骨头了,好不好得了都无所谓。”他真正放心不下的是这乖巧贴心的女儿,这些年强撑着病体折腾,只是不忍丢下心肝宝贝孤苦无依地面对这人世。

自从他那老伴撒手人寰后,他们父女俩便一直相依为命至今,这一熬,十数年也就过去了。或许没娘的孩子总是格外早熟,小小年纪的心棠很晓得体谅他,从不任性哭闹,懂事坚强得教他好生心疼。

然,他也深知留下自己这副不中用的身子只会连累她。女儿孝顺,未曾有过半句怨言,他却不舍得耽误她的青春。

他只是在等!等一个能真心疼惜他女儿的人出现,唯有见她觅得稳定的依靠,他力能心无挂碍地放手。

思及此,柳老爹抬起眼,一手轻轻抚过女儿绝美脱俗的容颜,低低叹息。“棠儿,你今年也二十了吧?”

“是的,爹。”柳心棠不明白父亲为何突然提及她的年龄。

“可有意中人?”一个人,能有多少双十年华?女人的青春有限啊!岂能虚掷?

棠儿不是没人要,更明白的说,她拥有一张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绝世容颜,只要是男人,少有不为她失魂倾倒的,但是她却选择了避开尘世纷扰,住到城镇之外的偏郊,埋没了自身百年难见的绝色之容,无争无求地陪伴老父度过年岁。

“提这个干什么呢?我又没打算嫁人。”她挨着父亲撒娇。“棠儿要永远陪着爹。”

“说什么傻话!”他岂能陪她一辈子?唯有趁青春年少,寻个好人家托付终身才是要紧,偏偏他的傻女儿却一年蹉跎过一年,教他如何不忧心?

她不急,他可急了!

“那个雷大少──”

“爹!”柳心棠没等他说完便立刻截断。“那种不学无术的浪荡子,您耍我嫁他?我宁可出家当尼姑!“

父亲口中的雷大少,是县太爷的独生子,半年前在山上迷了路,误打误撞地碰上了她,从此便痴缠不休。

这当中,他曾多次差人上门提亲,全教爹给婉拒了。

此人风评不太好,平日鱼肉乡民,仗着自个儿父亲是当地父母官便横行跋扈,标准的纨子弟。

所以说,她岂能将终身托付给这种人?

“爹不是这个意思。”柳老爹为女儿的强烈反弹感到好笑。“我是要问你,这雷大少对你还是不死心吗?”

“他根本是无赖!”

“当心点。这种目无法纪的地方恶霸,没什么事做不出来。”这也是他急着替女儿找个好婆家的原因之一,唯有如此,才能彻底摆脱雷尚鹏的纠缠。

他很难对女儿说出心头的隐忧。雷尚鹏到目前为止还算客气,但是他觊觎心棠的企图心也强烈到不容忽视,再这样下去,一旦他恼羞成怒,再也无法容忍时,会做出什么事全是未知数,他们只是一介小老百姓,岂斗得过人家?

“您放心,我会留意的。”见父亲蹙着眉心,她柔声安抚。

柳老爹轻点一下头,想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你救回来的那个年轻人还好吧?”

“没事的,不过受了点伤,大概要不了多久便会醒来。我想,他大概是遇上盗匪洗劫之类的事件吧。”

会这么想不是没道理的,虽然他只是身着一袭简单的绸衫,并不华丽,但那细致精巧的剪裁及绣功,一看便知绝非凡品,腰间再佩个白玉坠饰,衬托出一股雍容风雅。那身飘逸的白衫,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就算不刻意招摇也会惹人注目,一点都不像那个可笑的雷大少,一身珠光宝气,庸俗至极!

“棠儿、棠儿!”

“呃……啊!”柳老爹连声的叫唤拉回了她的神思。她一时有些忙愣。“爹,您叫我?”

“好好的发什么愣?”柳老爹直觉女儿有些不大对劲,她以前不会这么心神恍他的,面容上莫名的迷离柔光……很难形容。

“没。”她低下头,逃避父亲探究的眸光,心虚地说。“我去做饭。”

身形隐入厨房,掩去微微发烫的面颊。

好怪,只要一想起那名陌生男子,心头便会莫名地怦动,这代表什么呢?

昏迷了一日一夜之后,朱允淮终于清醒过来。

他不是正常醒来的,也不是痛醒的,而是──脸上异样的麻痒感觉,逼得他不得不睁开眼一探究竟。

这是什么情形?

他微讶地挑起眉,一时间竟然好想笑。

“罪魁祸首”是一小络垂落的青丝,随风翩翩轻舞,在他脸上顽皮地“横行作乱”,一阵沁心的幽香飘过鼻翼。

好醉人的馨香。

他想看清佳人面貌,无奈垂落的发丝让他无法如愿。佳人正抵着螓首浅睡,他只能隐约将她的侧容瞧个三分。

考虑了一下,他决定出声唤她。“姑娘。”

“唔──”柳心棠还有些不明状况,本能的左右张望,直到目光与他对上。

“你──”他哑着声,忘记自己原先要说什么,目光痴愣。

世上竟有这等绝代佳人!

视线交会的那一瞬间,他失了魂。

她有一张心型秀致的脸蛋,柳眉弯弯细细,诉尽无限风情;盈盈秋瞳似浸淫在迷蒙薄雾中,灵灿中带着幽迷的美丽;小巧直挺的鼻梁下,有着不点自红的朱唇,娇嫩甜美得引人遐思……

她美得不可思议,有如白玉一般的脸庞,细致无瑕,一身的组衫布衣丝毫无损她的绝色,他敢说,纵然西施再世,也不过尔尔!

这般清灵绝俗的姿容,教他几乎无法相信会是一名凡尘之人所能拥有的。

柳心棠没留意到他的失神,唇角微弯,惊喜道:“你终于醒了!”

“是姑娘救了我?”毕竟有着二十年所培养的沉稳自律,他很快的应对过来,掩饰住自己的失态,一开口便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不凡的泱泱风范。

“嗯。”她随意点了一下头,将注意力放在他的伤势上。“你还好吧?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朱允淮下意识的抚向前额。“头有点痛。”

他眯起眼努力回想,记得昏迷之前,他好像没伤到头才对。

“呃……”说到这个就心虚了,柳心棠不太敢看他,因为她就是“凶手”。

朱允淮揉揉额头,一边观察她的反应。

怪了,她好像很“羞惭”?有必要吗?她救了他,不是吗?

“尚未请教姑娘芳名?”一股异样的感觉来得突然,抓住了他所有的思维,未加思索,话使出了口。

“我叫柳心棠,你呢?”

“朱允淮。”他未曾迟疑。

“朱?”不是说一般百姓不能姓朱,而是她一开始便觉得他不像寻常人家,如今再由他口中听到这个“招摇”的姓氏,正好印证她的猜测,要说他是普通人她也不信了。

“你是皇亲国威?”她讶异地盯住他。

朱允淮只是微笑,没多说什么。

要是她知道,他不但是皇亲,而且地位远超乎她所想像的尊荣崇高,此刻她恐怕就不只是“讶异”而已了。

由于身分特别,适当的隐瞒是必要的,然而不对她明说,只是单纯地不想吓着她,否则方才他就不会毫无隐讳地道出真实姓名。

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就是信任她。

是因为她放了他一命吗?他无法分辨。

“你该不会要告诉我,要是早知道我是皇亲国戚,你就不会救我了吧?”他半开玩笑地问。

“当然不是。”她急急否认,停了会儿又小小声地补充道:“虽然为官者多半仗势欺人,但我觉得你不会。”

“哦?”他有趣地挑起眉,这名小女子的率直敢言令人激赏,而她对他的信心更是教人愉快。“由衷感激你这么看得起我。”

柳心棠莫名地羞红了双颊。“我可没说什么……”

“有。你说我和别人不一样。”他自行演绎,然后下了定论。

“我……我才没有……”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女儿家含羞带快的模样是这么的迷人!

隐隐的情潮扯动心弦,悸动来得如此迅速,那是二十年生命不曾有过的感觉。

“心棠,你对权贵之家有所排斥,是不是?”

“没有啊!”柳心棠似乎有些意外他会这么问。如果真有那么一点,那也是因为看透此地县官的粗鄙嘴脸,很难不反感。

朱允淮轻吁了口气,再度展露笑容。

他在乎她的观感,他并不希望因为他的身分,而使得她对他有成见。

一手下意识的抚上胸口,他若有所思。

这道隐隐生疼的伤几时会好,以及他何时能回宫等等问题,在此时来讲,似乎已不再那么重要……



第二章

夜已深,人初静。

朱允淮几番辗转,难以入眠。

门板的缝隙透进一丝光亮,他勉强撑起身子,放柔了动作,推开房门。

是心棠。她正就着微弱的烛光,做着针线活儿。

瞧她那全神贯注的认真样,他的唇角不经意的勾起一抹笑。

家里一直都是她靠着一双巧手替人缝缝补补,挣些碎银度日,偶尔也裁衣制鞋,或是绣绣荷包、手绢之类的,托熟识的大娘拿到市集上去兜售,日子勉强还过得去。

而现在家中多了个人,而且又带着伤,这封她来说无疑是项负担,生活又拮据了许多。她势必得比以往更辛劳些。才撑持得下去。

正全神投入于手边的针线活儿时,微微晃动的暗影惊动了她,一个不留神,尖锐的细针扎入指头,她颤了下,低呼一声。

“怎么了?”朱允淮见状。立即移步上前,没多想便拉过她的手,含进他温热的唇,吮去沁出的血珠子。

柳心棠傻愣愣地看着他,分不清是否为烛火摇曳的关系,她的脸庞覆上了层层淡晕。

“还疼吗?”他柔声问着,舍不得放开她。

掌心所接触到的肌肤,没有他所想像的柔嫩,感觉的出是一双长年操持劳务的手,与他优雅细长的手有着强烈的对比。

这样的发现使得他的心头无由泛起疼意,更加密密护住那双刻着沧桑的柔荑。

“呃……好多了……”她也忘了该将手抽回,贪恋着他温暖的包围。

“我吓到你了是不是?”

“没这回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她低低嗫嚅。

“以后就别再熬夜了,当心年纪轻轻便弄坏了眼睛。”最重要的是,他舍不得她如此虐待这一双灵灿不可方物的美丽双眸。

“可是……”她张口欲言,最后还是将话给吞了回去。

“你想说什么?心棠。”他看的出她有难言之隐。

“没什么,那不重要。”她不想让他有心理负担。

贝他眉心微蹙,她这才想起他有伤在身,赶忙扶起蹲在她跟前的他。“你怎么起来了?当心又弄疼伤口。”

朱允淮没拒绝她的扶持,反手轻搂她纤细的腰身一同回房。

她身上有股独特的香气,宛如空谷幽兰,浅浅低回,堪可醉人。

悄悄汲取这抹淡雅幽香,胸口的疼楚竟微微缓了。

“陪我聊聊好吗?伤口难受得睡不着。”与她交握的手,恋恋难舍,放不开。

“好。”她在床边坐下。“你想聊什么?”

“你除了老爹之外,没有其他亲人了吗?”他渴望了解她,对她的关切,远超乎他所预备付出的。

“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一直以来,就是我和爹相依为命,虽然日子清苦了些,但爹很疼我,也就是因为这样,再苦我都甘之如饴,因为在这世上,我并不孤独。”

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无声传递温暖与关怀。

她这股如寒梅般的坚韧令他心折。

尽管只是三言两语,他亦能感受到这对父女之间无可比拟的浓厚情感,像是相互依附着彼此而存活,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也不至于无依。

“老爹是个很慈祥的父亲。”见过柳老爹几次,对他这个陌生人,朴实的老人并不吝惜给予温情。

“是啊,能当他的女儿,我觉得好幸运。”说着说着,她放松了自己,往床头靠去。

“我母亲也不在了。”他突然冒出一句。

“什么?”她错愕地隔过头看他。

他幽淡地微笑。“在两年前。很难说自己幸不幸运,我比你多拥有了几年母亲,但总是聚少离多,无法亲近。”

该怎么说呢?有得必有失,这是他一身荣宠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是一国储君,自小便被培育成独立自主的性格,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是不该依恋着软弱的温情。

是而,他的成长过程其实是孤独的,他没有童年,在同龄孩童正尽情欢笑时,他是被四书五经、治国之道所包围。一身的出类拔萃、绝伦出众下,包裹着一缕寂寞的灵魂。

他以为自己是不在乎的,也一直以为自己早就接受了命定的人生,但是在遇上这对父女之后,他才发现这片空寂的心灵,其实很渴望情感的滋润。

“那你爹呢?”柳心棠好奇地多问了一句。

“他爱我的方式和你爹不同。在他眼中,我是他的骄傲,也因为这样,他对我有太深的期许……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轻点了一下头。

感觉的出这是标准富贵之家的常态,她猜,允淮的父亲恐怕连抱他的次数用五根手指头都可以数得出来。

聊啊聊的,夜愈来愈深,倦意愈来愈浓,眼皮逐渐往下跌,她记得她接下来是说:“你一定很寂寞……”

“是啊,所以我渴望有个知我、懂我的红颜知己……”声音渐渐放轻,像是自言自语般,直到轻细如缕。“你愿意吗?”

“唔……”她模糊地应了声,完全被睡意征服。

朱允淮微偏过头,凝睇靠在他肩上酣然入梦的可人儿,温柔的笑意漾了开来──“你说的哦,不许反悔!”几不可闻的音浪,飘散夜风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培养出相知相惜,只能意会,却无法言传的微妙情感。

每每望着他俊雅出尘的容颜,心棠就好生苦恼,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起伏,他的一个凝眸、一记不经意的微笑,甚至随口的一句话,便教她不由自主的脸红心跳,所有的心思全随着他转……

陌生的情怀在心底扎了根──为那卓尔不凡的男子。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明是不打算动心的,但他就是牵动了她的心,让她的一颦一笑全系在他身上。

也许,她真的错了。打一开始,她就该牢牢封锁住所有的感情,不该对他投注过多的关切,那么,如今也许……

她好迷惘,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这个男人她爱不起,要真陷了下去,最终只有伤心。

可,每当迎视他,痴然的目光就是无法收回!

意乱情迷的心呵,有如纠结的无头丝线,再也剪不断、理不清──叹了口气,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刚煮好的鱼汤,正要端去朱允淮房中之时,柳老爹走了进来。

“棠儿……”

“有事吗?爹。”察觉到老父欲言又止,柳心棠放下鱼汤,不解地正视他。

“那个……棠儿,你和朱公子……”

“允淮?他怎么了吗?”一提到这个名字,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关切与焦灼,当下便要冲出厨房。

“他没事,你别这么紧张。”女儿的反应看在柳老爹眼中,更加忧心不已。“棠儿,你是不是……对他……”

“什么?”爹的表情好沉重,是什么事这么让他为难?

“你喜欢上朱公子了,是不是?”

“爹!”一下子被道破心事,柳心棠的俏脸飞红。

这么说来──不是他多心了?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的相处他是看在眼里的,他一直在暗暗忧虑,没想到……

棠儿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测。

“棠儿呀,你真傻!他是什么样的人家,你不会不清楚,光是那股清华出尘的风采,就足以证明他不是等闲之辈,哪是一般卑微的小老百姓所能相提并论的,我们高攀不上人家啊!”这番话或许残忍,但却不得不说,唯有打破女儿的痴念,才不至于将她伤得更重。

柳心棠身形一晃,微微白了脸色。

知道是一回事,但是由别人口中说出来,她还是受了打击。

是啊,她拿什么去高攀人家?又凭什么痴心妄想?事实的确就是这么残酷!

“女儿,别怪爹,爹只是提醒你,不想你陷得太深,届时难以自拔,痛苦的是自己。”

“我明白。”爹是爱女心切,想保护她,她又何尝不想保护自己?只是……情难由己呀!

“您放心,我懂分寸的。”深吸了口气,她端起鱼汤走了出去。

一推开房门,朱允淮迎面使送上一抹愉快的笑容给她。

“心──咦,怎么啦?你脸色不大好看。”他坐直身子,手探向她。

“大概是昨晚没睡好。”柳心棠避开他的目光,一语带过。

“你又不听话熬夜做针线活儿了,是不是?”语气略有薄责,看着她的神情是满满的不认同。

“没有。”她低着头,舀了匙汤汁,细心吹凉后才送到他唇边。“来,趁热喝了。”

其实他伤口已愈合得差不多了,根本不需要人喂,可心棠既然不觉得麻烦,他也就欣然受之。

依言喝了一口,他的视线不曾自她脸上移开。“心棠,你不对劲。”

她抿着唇,不发一语,又送上一匙。

朱允淮只得喝下,然后再度开口。“什么事不开心?”

“没事。”她自始至终不曾与他对视。

“我不能让你信任吗?”不管任何事,他自信有那个能耐为她解决,就怕她沉默。

“别问了!”他为什么要这么温柔、这么体贴?他明明什么都给不了她,那就别表现得像是极度在乎她的悲喜、别让她沉溺呀!

“看着我,心棠!”他温柔而坚定地勾起她的脸庞。“我以为,我们至少是朋友。”

朋友!

是啊,朋友!不然她还以为是什么?

她甚至连“朋友”这个字眼都算是奢求了。

凄然的笑,悄悄隐于唇角。“朋友是吗?那就给点面子,先把汤喝完。”

明知她在逃避话题,他还是依言而行。

将空碗搁置一旁,他若有所思地道:“你用不着如此的。”

他指的是她全心全意的照料。

这些日子下来,柳家的情况他不会不清楚,心棠的能力,最多是让他们父女二人求个温饱,如今多了他,无疑是个负担;而她为了替负伤的他调补身子,总是不缺鱼汤肉食,更从不让粗茶淡饭有机会入他的口……

生长在宫廷之中,珍馐美食对他而言并不稀奇,何况只是小小的汤食。他真正重视的是她为此而付出的心血,这份心意才是他珍藏一生的宝贝。

“这不算什么。”柳心棠淡然回道。

她是真的这么认为。

山珍海味想必他已尝尽,她只怕委屈了他。

“谁说不算什么?救命大恩可不能等闲视之,我一直在想该如何回报你。”

“回报?”她愣愣地看着他,像是一下子不能理解它的涵义。

“是啊!你对我好,我心里明白。一直以来就是你在付出,总该换我来为你做点什么,只要你说的出口,我就办的到。”

好自负的口气啊!

然而为什么这些话听进耳中,却令她备觉酸楚?

父亲的话在此时浮现脑子,又一次证明她的自作多情。

他是尊贵的,她算什么?拿什么去高攀人家?就因为这样,所以她必须乞怜他的恩赐?他是不是这样想的呢?

“你期许我有什么反应?欣喜若狂?还是感激涕零,叩首谢恩?”悲愤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她不顾一切的喊道。“你以为我救你图的是什么?你以为这些日子我对你好,贪的又是什么?你太小看我了,我就算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一身傲骨!”

朱允淮听傻了眼。

“等……等等!心棠,你恐怕……”

“不要再强调你多有能耐,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稀罕,因为我真正要的,你给不起!”一口气吼完,她远远跳开,不给他任何挽留的机会,悲伤地夺门而出。

“心棠!”他没多想,立刻追了上去。

他只是单纯地想表达她对他的意义,以及他能够毫无保留将自己的一切全都交给她的这份诚挚,却没想到会伤了她,更没想到她如此纤细善感。

“别走,心棠!”追了数步,他拦下她。

“你走开,不要管我!”爹说的没错,谁教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受了伤也只能说自己活该,他毋须理会她。

朱允淮转过她倔强的纤肩,盯视着她泪眼汪汪的模样,直到两颗清泪凉了下来,他心疼地抬手拭去。“你要什么?心棠。”

什么样的渴求令她悲伤若此?她不说,又怎知他给不起?

泪水落得更凶,她咬着唇硬是不肯哭出声。

他还是不懂吗?她根本不需要他回报她什么,因为她付出的是感情,那不是任何有形的事物所能报偿的!

“我什么都不要,你听清楚了没有!有权有势是你家的事,别拿它来羞辱我。”她已经够难堪了,别再践踏她的感情了,可不可以呢?

绕肠的叹息低低逸出。“包括我吗?你也不要?”

“我不──”巨大的泪凝在眼眶,她怔愣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你连我都不稀罕吗?”

柳心棠跌退一步,像是受了极大惊吓,楚楚堪怜的小脸满是深怕受到伤害的脆弱。

“你不会是认真的……这不可能……”

这一刻,他终于肯定了──她,要的是他的真心!

小傻瓜呀!她难道不知道,他的心,早在第一眼凝眸相望之时,便已交给她了吗?

“没什么不可能,只要你开心,我什么都能给。”之所以不表示什么,是因为不够确定她是否有心,他不愿强迫她,而今既然她亦有情,那么他便说什么都不会再放开她。

“你……你……”这是梦吗?他会对卑微的她动心?“别开这种玩笑……别戏弄我……如果你不是认真的……”

朱允淮没等她把那段零零落落的话说完,探手一抓,柳心棠猝不及防地跌入他怀中,不等地反应过来,双唇便坚定地压下,掠取了那抹甜美嫣红。

他不想多说什么,一切就交由她去感受、去判断吧!

温热的唇舌浅尝轻触,怜惜她受了惊的灵魂,指尖轻轻柔柔地滑过娇容,绕到头后,托住她的脑后,感受到她放松了心弦,幽迷浅醉地合上秋瞳,他深深地物了下去,舌尖毫不迟疑的探入她柔软的唇腔,完完全全席卷了她。

他吻得热切,她回应得青涩;他以两相缠嬉的唇舌,教她领会微妙的旖旎情醉,她以痴柔的付出,教他明了今生无悔的情牵──好一会儿,他松开她,俯着头与她螓首相抵,鼻尖几乎碰着她的,吐出的气息轻洒在红晕未褪的娇颜上。“仍是怀疑我不够认真吗?”

“我……不知道……”她好迷悯。

他的吻,是那么真挚;他的怜爱,是那么真切;熨贴在唇上的热度,是那么真实,狂悸的灵魂无法平息……她真的不知道,能否信他……

“相信我的心,有这么难吗?”他捧起娇容,柔声问。“告诉我,你在顾虑什么?”

“你……你的身分……我太卑微寒伧,匹配不上……”

朱允淮抬手掩住她的唇,没让她再说下去。“皇亲贵胄又怎么样?外在的差距一点也不重要,我就是要你,谁也阻止不了!”

光是知晓他贵为皇亲,就让她有这种反应了,那她要是知道他不仅出身赫,而且还是当今太子,她不就要昏倒给他看了?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只要你不嫌弃我,为婢为妾,我都心甘情愿,只要能留在你身边……”

朱允淮皱了下眉。“谁要你为婢为妾!我可是打算明媒正娶、珍宠你一辈子呢!不许妄自菲薄,听到没有!”

“允淮……”明眸泛起感动的泪光,就算他只是哄哄她,她也心满意足了。

“傻瓜!”朱允淮宠溺地亲亲她的额心,收拢了双臂与她紧紧相拥。

“你还没告诉我,你要什么呢!”他明知故问,拈起她一络鬓发在她脸上拂弄,语带戏谑。

“你……讨厌啦!”她羞得直将脸往他胸怀藏。

“我讨厌?嗯?”他犹不放弃逗弄她,顺势将脸贴上嫣颊,温存地含住她小巧的耳垂。“我要是真那么讨厌,干么还要为我哭得凄凄惨惨的?”

柳心棠很想抗议,偏偏一阵阵的酥麻感教她连发声都觉无力。“你……别调戏我!”

“行!那就说实话呀,否则──”他以行动代替接下来的话。

扣在纤腰上的手往上移,覆上她柔软的胸房……

柳心棠倒抽了口气。“别……好嘛、好嘛!我想要一个丈夫,行了吧!”

朱允淮愉快地低笑。“当然行,正合我意呢!”他轻咬了她细滑的颈项一口。“我毛遂自荐,姑娘将就些,可别嫌弃才好。”

“你好坏,笑话人家!”听出他话中的取笑意味,她娇嗔地捶打他。

“还没嫁过门就想谋杀亲夫啊!”他分毫不差地扣住挥来的绣花小拳头,乘机倾上前在她唇上偷了个香。

“呀!”她惊叫一声,红透了嫣颊。

“你们……”迟疑的嗓音飘了过来,惊扰了浓情蜜意的两人。

“爹!”

“老伯!”

像个当场被逮着的偷儿,小俩口同时松了手,弹开一步。

当着老父的面“轻薄”人家的女儿,朱允淮纵有再厚的脸皮都难免心虚;至于柳心棠,那就更不用说了,漫天红霞烧烫了娇容,现下要是有个地洞,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棠儿,你……”柳老爹看着女儿的眼神满是不谅解。

难道他说的话她全都没听进去?

这种富贵人家的子弟,一时兴起,可以和她玩玩,哪天要是腻了,他们也拿他没办法,到时流干了泪,也没人会同情她,她怎么就是死心眼,偏要深陷?

“爹……”柳心棠低唤,羞愧地垂下了头。

爹说的,她不是不懂,但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呀!她还能怎么办呢?就算将来心碎,她也认了。

能有一刻欢情,她便已知足,是她自己傻,她不会怨谁的。

“别怪心棠,她并不轻浮,是我情不自禁。”朱允淮不忍她受苛责,站出身来将她护进怀中。“如果不是已认定她,我不会坏她清白,我们两情相悦,请相信我的诚意,也请成全我们。”

其实他大可不必说这么多的,倘若他真要心棠,谁都奈何不了,但因对方是心棠的父亲,他在乎心棠的感受,连带的也必须得到她父亲的认同。

“你……”柳老爹神情复杂,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相信他。

他的态度看起来很真挚,这么一个器宇轩昂、落拓不凡的人,实在不像是个薄幸之人,他能将女儿放心交给他吗?

“你们……真的可能吗?”门第之见,是他心头的疑虑。

“没什么不可能的。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他松开柳心棠,潇洒地拉开衣摆,单膝脆地,语调清朗地起誓。“过往神明同证,我朱允淮此心长系心棠,负尽天下人,也定不负她,不论往后情势如何演变,今生今世,她都是我唯一认定的爱妻!”

“允淮……”柳心棠没料到他会有这般真情至性的言语,一时凝咽难语。

“别光看着我,你倒是说说,要不要嫁我呀!”

“嫁,我嫁!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永远是你的人!”她情难自己,扑进他怀中紧搂住他。

柳老爹见着这情况,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双小儿女,怕是已难分难舍了。

没法儿,他只有劝自个儿乐观些。

他倾上前扶起他们,问了句:“你真的会好好疼惜我的女儿?”

朱允淮不曾迟疑。“我会用我的生命来珍宠她。”

“那好,我将棠儿许给你了。”

朱允淮露出微笑,自怀中取出一只晶莹澄澈的白玉蝴蝶,亲手系上她纤细的颈子。

“这是──”她愣愣地握住颈下之物,抬首看他。

朱允淮拉出领内一模一样的白玉蝴蝶,温柔地解释道:“它是一对的,今日我以白玉蝴蝶为信物、令尊为见证,你我各执其一,定下名分,你已是我的人了。”

“嗯。”她满心甜蜜地点了下头。

在心底,她早已悄悄起誓,这一辈子她都要守着他,不离不弃,魂梦相依……



第三章

暖暖的春风拂掠而过。

朱允淮立于窗边,淡柔的轻风将他清逸无畴的白衣吹得飘飘袂袂,却吹不散他微蹙的眉心。

他出神地敛着眉凝思,连房门悄悄被推开再合上都不曾察觉。

“在想什么?”柳心棠娇娇柔柔地自身后环抱住他。

“棠儿……”他回过身,欲言又止。

“怎么啦?有什么烦心的事吗?”纤柔素手爬上俊颜,以似水柔情抚平他眼眉间的淡愁。

“棠儿!”他情难自禁,扣住她娇软的小手,俯下头深深地吻住她。

柳心棠微仰起头,娇羞地敌唇迎接他狂热的情潮,温驯的小手早已悄悄环上他的颈子。

他深切地需索着,将柔软的娇躯密密实实地嵌入胸怀,饥渴地掠取她唇腔内的甜蜜,与他激缠的湿软小舌,勾动了难以平息的沈蛰烈焰。

她如一摊春水,化在他的怀中。

他无法自制,揽抱起她放入床上,颀长坚实的身躯随之压下,肢体火热交缠──她胸前的柔软正抵着他狂跳不休的胸膛,一番缠绵下,两人皆衣衫凌乱,他难以自制,唇舌占据了半褪兜衣下的那抹嫣红,热烈舔吭,自有意识的手往下移,游走在她雪白的大腿内侧,蜿蜒而上……

“允淮……”她无意识的呻吟出声,陌生的渴求教她迷乱。

老天!她在火上加油!

一声声着迷的叫唤,令他想压抑都压抑不了,修长的手覆上她私密的热烫肌肤,拨动敏感的珠蕊,感觉到她身体的自然回应,长指更是毫无保留地长驱直入──直到碰触到那道弹性薄膜的阻碍。

噢,该死的!他在做什么?

朱允淮倏地僵直身躯,理智清醒了大半。

棠儿是这般纯洁,他怎么可以……

他抽回手,闭上眼,密密与她相贴的躯体不敢妄动,脸埋在她的颈畔,不断深呼吸着气,努力平息体内蠢动的欲望。

“允……允淮?”柳心棠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搞不清状况。

“噢,拜托,棠儿……你别乱动!”他懊恼地呻吟,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让自己不去冲动地撕开她仅余的衣裳。

“你──”她吃惊地瞪大眼,因为刚才那不经意的挪动,使得他们下半身更加亲匿相触,她清楚地察觉到那如钢似铁的压迫感。

朱允淮苦笑。“放心,不会吃了你。”

她值得他给予最深的疼惜与尊重,他不愿草率地委屈了她。

“很辛苦吗?”她见他的额头都冒出冷汗了。

“你无法想像的难熬。”话中有丝自嘲意味。

“我不介意的。”她温柔的拭去他滑落的汗水。既然早认定自己属于他,他想得到她,她又何需犹豫。

于是她主动拉起他的手,覆上她柔软的胸口──朱允淮像是受到极大震撼,俊容胀红,语调是惊人的粗嘎低沉。“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玩火的下场可是自焚哪!

他现在只想剥光她的衣服,疯狂地占有她!

“我不想有遗憾……”如丝如缕的幽怨飘出唇畔,她回应以的伸手圈住他。

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他止住所有的动作,抬眼望向她无怨无悔的面容。“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了,是不是?”

柳心棠轻垂眼睑,敛去眸中的忧伤。“知道。”

“你知道我会离开,而且先入为主的认定我会一去不回,所以才会甘心奉献一切,求个了无遗憾?”

她轻咬下唇,不语。

她知道他很不以为然,但他又怎知她内心的忧惶与无助呢?

“你休想!我绝不让你抱着这种心态与我欢爱!”他像是被烫着般的跳下床。

“允淮?”她坐起身,满心不解。

“不,别过来,至少现在不要。”他出声阻止,同时退离数步。

他目前暂时没有能力再抗拒她了,只要她再随便撩拨一下,就算天崩地裂,他都会不顾一切的立刻要了她!

深吸了好几口气,他总算勉强地开口。“如果在得知你有这样的想法后,我还能接受你的奉献,那我就真的该死地混帐透顶了!我要你明白,我对你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未来的每一天,我们都有机会共享欢情,但不是现在,不是这种情况之下。你对我太没信心,那我只好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你。就因为我还没得到你,所以我不会甘心放手,用不着担心我从此一去不回。这样,是否能让你多少安心些?”

“允淮……”此时此刻、此言此语,她如何还能再怀疑他?

他明明可以占有她的,但他没有,只因顾及她的感受,这番用心良苦,教她怎不动容?

“我可以过去吗?”她迟疑地问着。

她好想拥抱他,好想表达她一腔痴狂爱恋。

朱允淮轻笑出声,朝她张开怀抱。“只要你保证不弄得我热血沸腾、兽性大发。”

柳心棠旋即投入他怀里,与他深深相拥。

“我爱你!允淮。”不知不觉,她道出了口。

“我明白。”他感动地亲了亲她。“既然如此,就多给我一点信任,好吗?我绝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嗯。”她柔顺地应允。

他松开她,温存地拉拢她的衣衫,以防自己再度心猿意马。

找了张椅子落座,顺手将她抱坐在腿上,圈住她纤细的腰身,他才又缓缓启口。

“棠儿,你听我说,这是万不得已的,如果能够,我也不想和你分开,但是我的身分……

比较特别,我不是一般的王侯将相,有些事情是由不得我任性的。“

这一回的私自离宫已属不该,他可以想像宫里头如今怕是兵荒马乱、急成一团了。

他身上有太多抛不开的包袱,这是他的无奈。

但是对于心棠,他会坚持到底,只不过在这之前,得先请她委屈一阵子。

“不必解释,我全明白。”柳心棠掩住他的唇,柔声道。“我会等你。”

“谢谢你,棠儿。”他顺势握住她的手轻吻了下。“对了,顺道把你的生辰八字给我。”

旧礼不可废,一般平民百姓婚配尚且要合个八字,更何况是帝王之家。

择妃一事难以轻率视之,如果心棠正好有个天定的好命格,那么要说服父王接纳她成为他的太子妃会容易许多。

正思忖着,飘过耳畔的话语教他惊讶地瞪大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刚才是说辛丑年,六月十八,亥时,你确定?”

“是啊!”有必要这么意外吗?

“这么算来,你今年也正好二十?”

“对。”她又点了一下头,心想,他该不会嫌她太老了吧?

“哈!真是天意呀!好一个天定良缘!”朱允淮朗声大笑。

“允淮,你在说什么?”她一脸迷糊。

“我说,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而且是同一个时辰所生!这是不是就叫鸳鸯命?咱们注定是祸福相倚、生死同命,如果说我天生富贵命,你可也不差;若是我一生坎坷,你也得陪我受尽苦难、跑不掉了。你比较喜欢哪一个呢?”

“无所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怎么样都好。”鸳鸯命就鸳鸯命吧!她甘心与他一世纠缠。

“这是你说的哦!我可不容许你反悔。”

“绝不后悔!”

温存的依偎中,他们坚定了一世相守的信念。

临去前,柳心棠依依难舍,与他交握的手始终不肯放。

见她明明红了眼眶,却倔强着不让泪流下的模样,他拧疼了心,不由得将她拥入怀中,温存的细细缠吻,密密呵怜……

“不许再辛苦的做针线活,要好好保重自己。就算真要做,也只许你为我一个人费心思,听到了没有?”他难得的霸气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显现。

“嗯。”

朱允淮满意地稍缓了神色,双手怜惜地捧着她的脸。“等我。”

“会的,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她许下承诺。

就在那一天,在凝眸相望的凄迷忧伤中,他们黯然两分……

朱允淮回到宫中,恣意妄为的行止被皇上严厉地训诫了一番──“父皇,任何惩处,儿臣皆甘心领受,唯有一事,儿臣不得不明说。”不管父皇将会是如何的龙颜震怒,他仍将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尽数告知。

果然,皇上的反应是一阵怒斥。“胡来!你乃堂堂太子,龙凤之躯,一名粗鄙村姑岂匹配得上?朕绝不容许你将随随便便的女人带进宫,乱了宫廷规仪。”

“棠儿不是粗鄙村姑,她冰心灵慧,是儿臣心仪的女子。父皇前些日子不是要儿臣遴选太子妃吗?就是她了!除了棠儿,我谁都不要!”

“瞧瞧你说的是什么话,身为一朝太子,往后也会是一国之君,是何等的尊贵,未来三宫六院是你的宿命,怎可为了一个女人说这种没志气的话!”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帝王在感情上不宜有太深的执着痴念。

“我不要什么三宫六院,我只要我的棠儿!父皇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那么儿臣斗胆请教父皇,这后宫满满的女人,全是出于名门、全是贵族千金吗?这当中,没半个来自民间?来自平民百姓?碰了这些女人,难道就不是辱没父皇龙体?”

“放肆!”这会儿皇上是动了真怒。为了一名卑贱女子,居然连他都敢指责!

“儿臣不过就事论事。”朱允淮无惧地回道。

“你擅自离宫,朕都尚未问罪,还敢大放厥词!”皇上这会儿气得可不轻,但是面对钟爱的儿子,又狠不下心重罚,只好恼闷地道:“罚你闭门思过半个月,这期间不许擅自离开寝房半步!”

“父皇!”朱允淮惊喊,却唤不回拂袖而去的皇上。

好不容易熬过了半个月,他不放弃地继续争取,每一次都惹得皇上怒火横生、不欢而散。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

分离近两个月了,噬骨相思磨得他几欲发狂,在最后一次的争执中,他不惜下了重话。“如果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无法拥有,那么我要这太子虚名何用?当上了一国之君又能怎么样?我情愿自己只是一介平民百姓,只求和棠儿朝朝暮暮!”

这番话震慑了皇上。

在那之后,朱允淮没再来烦皇上,却成日将自己关在东宫之中,整天不言不语、失魂落魄。

这是变相的消极抗争。

皇上终究还是投降了。不忍爱子自我折磨,只得让步。

基于安全考量,皇上说什么都不让他再任意离宫。但朱允淮不在意这些,他欣喜若狂,立刻差人前去迎接柳心棠。

虽然迟了些时候,但他坚信她会等他!那是他们的承诺。

他满心以为,自此之后,他们便能魂梦相依、白首不离。

却没想到,他所等到的结果,竟是她从此不知去向、芳踪杳然……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

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

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

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料舟移岸曲,人在天角。

谩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

水释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

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是呵,好一个怨怀无托,连环难解!周邦彦这曲“解连环”,该死的道尽了他心灵深处最沈的痛,一字一句,像是利针刺入心头,尖锐且疼不堪言。

对棠儿的情、对棠儿的思念,正如连环,难解亦难断。

想过要忘,却是换来“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的结果。

良辰好景,若无佳人相伴,好花好酒又有何用?

整整一年过去了,深入骨髓的相思,已快将他逼得发狂,然而她人呢?她到底在天涯的哪一个角落?

这当中,他不停的差人寻找,她却始终音讯全无,就像泡沫一般,完完全全自他的生命中销声匿迹,空留昙花乍现的美丽,留待他浅浅低回,凄迷绕肠……

他不懂!这一年来,他怎么地想不透,她是这般痴迷的爱恋于他,声声凄柔的承诺还言犹在耳,她为什么不等他?

他有种特别的感觉,她是存心躲他!

若不是父皇看得紧,他早就按捺不住,出宫寻她去了。

“棠儿、棠儿、棠儿……”他一遍遍喃喃唤着,每喊一回,心便疼一次。

她究竟知不知道,愈来愈深沉的刻骨相思,已将他折磨得神魂憔悴?

望着穹苍泛起的光亮,他知道又是一个无眠的夜过去了。

揪肠悲涩的苦笑轻轻逸出。

就算拥有呼风唤雨的能力又如何?唯一渴求的,却永远得不到……



第四章

月华初上,东宫深苑人声悄寂。

手中的书看到一个段落,朱允淮探手取过一旁的参茶就口,想起自己已坐了好几个时辰,遂放下书本,揉了揉僵硬的颈子起身。

时候应该不早了吧?

他推开窗口透气,外头已然暗沈一片,掌起的宫灯暗影摇曳,迷离的幽光下,他见着几只飞舞的灯蛾,目光不由得被吸引住。

一只灯蛾朝他的方向而来,飞入开启的窗扉,翩翩旋舞,尔后扑向桌案未覆上灯罩的油灯。

不是未曾见过这幕情景,今日却特别震撼他。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他低低惚惚地轻吟。

为了燃烧瞬间的耀眼璀璨,宁愿以烈火焚身为代价,这必须有多么痴绝的执念啊!

傻!但傻得令人怜惜。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

下意识抚上贴在胸口的白玉蝴蝶,脑海再一次浮起早已深镂骨血的娇容。

这会是什么不寻常的预警吗?

他与心棠会不会就如灯蛾般,唯有扑火,方能结束一生所追寻的美丽与浪漫?

他愿为她燃烧,苦亦无怨,但是她呢?

正失神凝思之际,一道清朗的嗓音传来──“臣朱玄隶,参见太子殿下。”

朱允淮未曾回应,痴愣的目光移不开。烈火中,它已寸寸成灰。

“啥事值得殿下全神贯注,瞧得目不转睛?”等不到回应,朱玄隶也很善待自己,自动自发地拉拉衣摆起身,主动靠了过去。

这位胆大妄为、未经传唤便直入东宫内殿的临威王爷朱玄隶,正是朱允淮的堂兄,也是唯一能与他交心的知己。

“飞蛾扑火……”他轻道,目光幽离。

“这有什么稀奇,又不是没看过。”朱玄隶不以为然。

“如果你尝过这种体无完肤的烧灼之痛,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啧,他这个太子堂弟还真是多愁善感。

朱玄隶回应道:“是蛾,便逃不开扑火的宿命。”

“是吗?逃不开扑火的宿命?”他陷入沉思。“如果这是我的宿命,纵使面目全非,我也义无反顾,只求圆了一世的梦──”

他在说什么?允淮又在说什么呀?

朱玄隶在心底用力地叹上一口气。“又想起你那无缘的心上人了,是不?”

两人向来无话不谈,关于他那段短如朝露的美丽恋情,朱玄隶是知之甚详的,他一直是他倾吐心事的对象。

也因此,朱允淮对柳心棠的感情下得多深,他再清楚不过了。

“玄隶,你懂这种亘古痴狂,牺牲一切都在所不惜的深刻感受吗?”朱允淮幽幽抬眼,轻问。

看吧,又来了。

“殿下,这可难倒我了。要论风花雪月,没人比我更在行,但若论及海誓山盟……

我除了会写这四个字之外,其余则是雾里看花,迷糊得很!殿下这不摆明了为难我吗?“

瞧瞧,这是人说的话吗?

朱允淮苦涩地一笑。“难讲幸或不幸。你这样──或许也是一种福气。”

没有了执念,便少了心伤,不是吗?

朱玄隶忍不住摇头。说实在的,他真的是服了他这宝贝殿下了!从没见过这么痴情的男人,都一年了,还对一个早已销声匿迹的女人思之念之,无一日或忘,而且还有愈见痴狂的倾向……

谁说自古帝王难专情?朱允淮这个未来天子就是个例外,天大的例外!

比起朱允淮的执着认真,游戏人间、轻狂不羁的他,实在该惭愧至死。

不过,大概他脸皮太厚了,自今依然周游在红粉堆中,逍遥快活得不得了,很难有羞耻感。

朱允淮总说:当心报应,成天玩女人,总有一日会栽在女人手中。

他笑笑的不当一回事。想他朱玄隶一颗心比铜墙铁壁更坚硬,谁打的动?他又不是温文多情的朱允淮,“报应”离他太遥远了。

“好了,别说这么多了,咱们看热闹去。”他突然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

“热闹?”

“今晚皇上设宴瑶心殿,怎么殿下竟然不知?”

他的确不知道。朱允淮抿抿唇,不置可否。

“你对宫里的事也未免太漠不关心了吧?难怪皇叔会要我过来走一趟,就怕你成天关在里头,会闷坏了脑子。”有机会真想目睹柳心棠的芳颜,居然能让朱允淮为她神魂颠倒至此。

要他关在这里看一只笨蛾引火自焚,他情愿去欣赏美人的曼妙舞姿!

朱允淮没什么表情地回道:“你去回禀父皇,就说我睡下了。”

“要我欺君?”他摆出过分夸张的惊恐样。“我说殿下,您嫌我命太长会碍着您是不是?”

“你会怕死?”朱允淮好笑地瞪了他一眼。

这人狂得要命,连“死”字都忘了怎么写,还会怕?

“谁不怕死?”朱玄隶老神在在,一点也不心虚地回道。“人生多美好,我还想留着这条命和女人混呢!”

朱允淮轻哼了声。“放心,父皇要不了你的命。”

的确。在身分上,朱玄隶是无法与他相提并论,但实质上,朱玄隶的权贵荣宠可不比他低。

提到这个,就得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了。当年的太子,本是玄隶的爹。但老王爷自认仁厚有余,但却少了帝王该有的雄心壮志,于是在登基前,下了只诏书,将皇位让给了行事果断、雄才大略的亲弟弟,也就是当今皇上。

是而,若非当年这段插曲,如今的太子该是玄隶才对。

为此,朱允淮曾私底下悄悄问过他。“你会心有不甘吗?”

结果玄隶居然反问他。“当太子好玩吗?”

“呃?”他愣住了。

他这才明白,根本谈不上什么甘不甘心,朱玄隶这狂妄的家伙根本就不稀罕太子之位。

他早该想到的,玄隶太潇洒,不想被拘束,冠上这耀眼的名衔,只会让他觉得束缚,他才巴不得卸下这个沉重的负担呢!

父皇感念于此,从老王爷到朱玄隶,其厚待恩宠的程度是每个人有目共睹的,可以说,临威王府的权势,普天之下也仅次于帝王之家。

看穿了他的想法,朱玄隶没什么正经地调笑道:“微臣可不敢恃宠而骄。”

朱允淮瞪了他一眼。“那刚才又是谁目中无人的直闯太子寝宫?本宫可没宣你。”

“殿下真是贵人多志事。微臣奉有圣上口喻,您忘了吗?”

他闷笑了声。“说不过你。好吧,我认输了,你想怎么样呢?”

想想,他这个东宫太子当得还真失败。

“听说皇上纳了名新妃,才刚进宫一个月,就占去了皇上全部的心思,博得完完全全的专宠,标准的三千宠爱在一身,今晚的宴就是皇上为讨她欢心而设的。”

“那又怎样?”不过是手腕比其他嫔妃高超许多罢了,这种后宫争宠的戏码他看多了。

“是不怎么样。不过听说这位兰妃娘娘生得可是绝代天姿、人间无双呢!要不,看尽天下美人的皇上又怎会轻易为她失了魂,你不好奇吗?”

朱允淮没好气地道:“再怎么天姿绝色都没有我的棠儿美。要去你自己去,我没兴趣。”

“太不给面子了吧?我这个不住宫内的人都专程前来‘共襄盛举’了,你好歹也去晃个两圈,就当陪我去的。”没等他有所反应,朱玄隶不由分说的拉了他就走。

“喂,朱玄隶,你别太放肆了!”就说嘛,装什么恭敬样,骨子里比谁都还嚣张。

他好歹也是堂堂太子,让人这样拖着跑,像话吗?

懒得争论了,因为心知肚明,玄隶想做的事,是别想有商量的余地。

瑶心殿外灯火通明,舞影蹁跹,云衣飘袂,声声悦耳丝竹流泄而出。

朱允淮正好在舞罢终了之时走了进来。

“参见太子殿下。”宫女特儿纷纷跪安。

他随手一挥,直接上前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不经意的视线一掠而过,随侍身侧的女子正低垂着头斟酒,应该就是玄隶口中的兰妃了吧?他不甚在意的想着。

“免了。还是玄隶有办法,要是朕亲自去唤人,恐怕还请不动你呢!”气氛太轻松,就连平日沉稳的皇上都有了打趣的兴致。

他正欲搭腔,斟完酒的兰妃莲步轻移,低首走了下来,盈盈见礼。“兰妃见过太子殿下。”

“不用多礼──”微侧过头,视线正巧与她对上。

一瞬间,有如五雷击顶,轰得他几乎站不住脚,思绪炸成千万碎片,身躯一下子麻木得失去所有知觉。

他脑子一片空白,全身血液冻结成冰!

是她!是她!这张脸、这双迷蒙如雾的秋瞳……他死也不会忘记。

几乎在同时,兰妃无声地倒抽了口气,身形微晃,一不留神撞上了桌角。

轻细的痛呼声低低响起,她一手按上腰侧的疼楚,娟细的眉深拧着。

“还好吧?”

“爱妃,你没事吧?”

两道关怀的询问同时传出。

“臣妾该死,坏了皇上雅兴。”她螓首低垂,不敢再多看任何人一眼,身子一弯,主动告罪。

那楚楚荏弱、我见犹怜的风韵,光看就教人疼惜不已了,谁还怪罪的下去?

“说这什么话!快起来。”皇上伸手去搂她,满怀眷宠浓得掩不住。

朱允淮死死地握住拳,浑身绷得僵直。

“殿下……”一旁朱玄隶压低了声音轻唤。“你的脸色不太好看。”

朱允淮充耳不闻,沉沉目光定在那双相依的人儿身上──不,更正确的说,是定在那道被拥住的纤弱娇躯。

兰妃不大自在的挪了挪身子,避开亲匿的拥抱范围。“皇上,臣妾有点不舒服,可否容臣妾先行告退?”

皇上一听,立刻追问:“爱妃,你哪儿不舒服?”说着,一手便抚上她略显冰凉的面颊。“瞧你,脸色这么苍白!”

“多谢皇上关心,臣妾不碍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那好。秋菊、冬梅,你们陪娘娘回寝宫──”

“不用了!”兰妃急忙伸手阻止。“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你们留下来伺候皇上。”

皇上极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我一会儿过去找你。”

“嗯。”她轻声应允。

她点头!她该死的居然点头!

灵魂像是被硬生生撕成两半,朱允淮几乎忍不住要冲上前抓住她,将话问个清楚。

“允淮!”朱玄隶不着痕迹地探手扣住他。只有在特别的时候,他才会直呼他的名讳,其中含有极浓的暗示意味。

聪明如他,一双犀锐无比的眼,怎会看不出允淮与这位兰妃娘娘之间有多么不寻常,要不是皇上所有的心思全在兰妃身上,想必也会察觉。

然而,朱允淮却顾不了这么多,心绪狂乱纠结,也跟着找了个借口匆匆退席。

朱玄隶没多想,也立刻随后追上。

“允淮!”朱玄隶在出了瑶心殿的几步之外拦住了他。“你不对劲!”

“别问,我不想谈!”挥开他,朱允淮步履不稳地直往前走。

“是和那位兰妃有关?”朱玄隶冷不防丢来这一句。

步伐僵了下,他抿紧唇,不发一语,继续往前走。

离开所有人的注目,他立刻崩溃了!

跌跌撞撞地冲进幽静的寝宫,用力将门合上,他重重喘了口气,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老天爷,这不是真的……她不会是棠儿,不会的!

他拚命想说服自己,然而兀自绞扯的剧烈疼楚却不肯放过他,将他逼人发狂的境地。

他的棠儿怎会成了父皇的嫔妃?怎么可能?

在他发了狂地想着她、念着她、找着她的时候,他的棠儿怎会依偎在父皇的怀中?

怎么可能?

她说过今生只属于他,怎会在耳鬓磨、生死相许之后,摇身一变,成为他再也碰触不得的女人?怎么可能?

“哈……”他狂声大笑,声声哀切,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这不可能的对不对?太荒谬了!他绝对不相信!

但是……如果她不是棠儿,在见着他时,为什么会这么震惊?

如果她不是棠儿,脸色为什么会有与他相同的苍白与悲哀?

如果她不是棠儿,眼角又为什么会有隐约的泪光?

这一切的一切,他全看在眼里!不管她如何掩饰,那道受了惊的慌乱灵魂,逃不过他的眼。

脑中依稀记得,稍早前玄隶曾说过,她进宫有一个多月了,而且博得全然的专宠……

这么说来,她早就是父皇的人了!

心口狠狠一揪,他接住胸口撕裂般的剧痛,疼得无法再思考。

这一切究竟该死的怎么一回事?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倾心所爱的女子、他的太子妃,会成为父皇迷恋的女子、父皇的宠妃?上天这玩笑开得太大了!

此时此刻,父皇一定正沉醉在她的柔情温香中吧?

只要一想到她曾夜夜躺在别的男人怀中任其怜爱,他就……

噬骨剜心的灭绝之痛,他无法承受。

“棠儿……”不知不觉中,哀绝的呼唤轻逸出口,他仰起水光清亮的眸子,失魂地喃喃低问。“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满室幽寂,是唯一的回答。

朱允淮一夜无眠,空洞的眼眸漫无焦距的看着燃烬的烛芯。

这是他最难熬的一夜。

天一亮,他便再也按捺不住,直接前往兰苑。

他问过了,似乎整个皇宫之中,没有人不知道“兰妃”这号人物。

她就住在兰苑中,也许是她特别爱兰花吧,所以皇上特别在兰苑中植满名贵奇珍的各式兰花,以讨她欢心,那娇怜珍宠的程度可见一斑……

不,他知道不是这样的,他们都说错了!她不是爱兰花,而是身上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幽兰馨香,清雅醉人,愈是与她亲近,愈能感觉到……

尖锐的嫉妒疼楚扎入心肺。父皇与她夜夜缠绵,想必是知之甚详了。

一近兰苑,他反倒迟疑了。

若是撞见她与父皇……他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承受得住。

深吸了口气,正欲踏入那道圆形拱门,一道轻盈飘逸的身形走入他的视线当中,他一时呆立在原处。

兰妃也在同时发现了他,异样的眸光一闪而逝,移步上前见礼。“兰妃见过殿下千岁。”

“别这样──”朱允淮赶忙上前想扶她,目光瞥见她身后一道跪礼的两名宫女,又硬生生地抽回手,力持沉稳地说道:“不用多礼。”

“谢殿下。”她的目光定在某一点,就是不敢迎视他。

朱允淮往她身后看去,问道:“父皇上早朝了吗?”

思及此,心头仍是止不住隐隐生疼,他记得……父皇昨日是在这儿过夜。

兰妃呐呐地张口,却仍是什么也没说,无声地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还要觉得难受?过去的一个月当中,早造就了这样的既定事实,不是吗?

他张口欲言,见着随侍的宫女,他又道:“你们先下去。”

“是。”两名宫女躬身一福,便退了下去,不敢冲犯太子威仪。

“瓜田李下呀,太子。”兰妃退开一步,无意识的绞着帕子,心中不安。

“心中坦然,何惧瓜田李下?”他直勾勾地揪着她,似要看进她灵魂深处。“我们之间有让人质疑的理由吗?”

她吸了口冷气。“兰妃不明白太子的意思。”

“不明白?”他苦涩地重复。“你以为我就比你明白多少?不,我也不明白,我也想明白呀!可是谁来告诉我?”

为什么他们会陷入这般境地?究竟捉弄人的是上天,还是她?

兰妃咬紧唇,一迳沉默。

他悲涩地看着她。她还是不说吗?

“为何不敢抬头看我?”他逼视着她。

她只得硬起头皮,仰首迎视他。

“昨晚没睡好?”原本清灵的明眸微肿,泛起几缕红丝,扑上薄粉的娇容掩不住憔悴。

“还……还好……”她忐忑地回道,实在抓不准他的心思。

“昨晚一看到我就脸色苍白,夜里连觉都睡不好;今天又多疑地担心什么瓜田李下……兰妃娘娘,本宫就这么令你心中不甚舒坦吗?”他步步逼近。

“殿……殿下……”她慌了方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说啊!是本宫什么地方失了分寸,或者根本就是你心里有鬼!”

“殿下……多心了,兰妃并无……”

“你还想撑到什么时候!真的要跟我老死不相认吗?”耐心罄尽,他怒吼出声。

她刚白了脸,朱唇微颤。“殿……”

“喊我的名字!”

“兰妃不敢。”

“你真的要我掐死你是不是?柳心棠!”他咬着牙道。

她一惊,连连退了好几步。“殿下,您认错人了,我不是……”

“你就是化成了灰我都认的出来!”

这一吼教她吓破了胆,踉跄的往后跌。他一刻不差的伸手往她纤腰一拦,头颅随之俯下,攫住了柔软的红菱。

“唔──”她大惊失色,将头偏开,他却不许,坚定地扳回她的脸,不容拒绝地印上她的唇,一手托住她后脑,深深地、狂切地探索,逼她启唇接受,火热的舌大胆探入纠缠,吻得全无保留。

就是这种感觉!一种狂悸震撼着心扉,他一辈子都不可能错认的感觉!

还有这股独一无二的浅醉幽香……

“不──”细碎的抗拒自痴缠的唇齿间逸出,她小手抵在他胸前,微弱的力量推拒着他。

如果她可以更理智,应该是毫不犹豫地往他妄为的舌咬下去,但,她狠不下心……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要是随便一个人正好经过,他们都完了!

把心一横,她使劲一堆,同时扬掌挥去!

他一阵错愕。

“朱允淮!别以为你是太子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好歹也是皇上亲自册封的贵妃,你这般欺人太甚,不怕我一状告到皇上那儿去?纵是太子,你也不见得好过!”这么说,他该能清醒清醒,正视这当中的严重性了吧?身分的负累,不容他们任性呀!

犹如失了魂般,他点了下头。“原来,这才是你要的?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宠荣,让你连太子妃的尊贵名衔都不稀罕,是这样吗?”

不、不!他完全曲解她的意思了,她没这样想啊!

他面容哀伤,她戚然相对。

“允……”

“不要叫我,你已经没有资格叫我了!”他往后移动,直到碰着身后的梁柱,他转过身,发泄地一拳捶了上去。

她黯然无言。

是呵!她还能说什么?又该说什么?她与他,又还有什么可以说?

一切早就过去了,他说的没错,她是没资格……

“枉费我为了你,不惜多次触怒父皇,不畏艰难地坚决迎你入宫……可我的努力换来的又是什么?数月来,我一直在担心,以为你遭遇什么不测,为你食不下咽、为你寝难安枕,谁知,你之所以不愿等我,真相竟是……这么的现实而伤人!”

傻呀!他觉得自己好傻!等了一年,盼了一年,等来、盼来的,却是这般难堪而可悲的结果,他为的是什么?

不值,真的不值!

听着他一字字含悲带恨的倾诉,她掩住唇,不让自己啜泣出声。

她伤了他,而且伤的好深、好深……

心口沉沉地揪疼,她有苦难言,只能化诸无声的泪往心底流。

“说完该说的,还尽该还的,我问心无愧。只想让你知道,我没负你,为了你,我做得够多了,今天是你负了我!”

他抚上热辣发烫的面颊,似要将那痛往心里藏,深刻记住。“你这一掌打醒了我,既然这是你所选择的,好!我成全。柳心棠,你我就此恩断情绝!”

深深看了她一眼,他不再眷恋,挺直了背脊,一步步绝然而去,永不回头!

就在他背身之后,所有的力气一瞬间自她身上抽离,她瘫软无力地跌坐地面,一颗颗收不住的泪掉了下来。

允淮、允淮、允淮……

一声又一声,她在心中叹上千万遍。

不是我无情,而是命运捉弄,苍天不仁啊!

她不想害了他,不想他毁在她手中,更不想他尝到和她一样的苦……他到底懂不懂?

是啊,他是有资格怨她,她也情愿他怨她,唯有斩断一切,他才能解脱,虽然代价是他刺骨的恨……



第五章

春日暖阳,照拂不了他心中阴晦冰冷的角落。

朱允淮搞不懂自己现在怎么会坐在这个地方。

一个月来,他的沉郁更甚往日,也许是这样的他,引起了父皇的忧心吧!他藉着例年固定在上林苑举办的春宴狩猎,要朱玄隶务必劝他出来散散心。

“去嘛、去嘛!你连这种场合都不露面,未免太混了吧?人家君臣同欢,就独缺你这不上道的太子,你自己说,交代的过去吗?”

整整烦了两个时辰,口都说干了,他就像是没听到,无心理会。

“允淮太子!”这般不给面子,朱玄隶也火了。“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义务,你没道理推却,要想清闲,你这太子也干脆别当了!”

岂料,他仅是淡淡地一挑眉。“有兴趣的话,你来当。”

他根本是心如死灰,已经没感觉了。

朱玄隶跳开一步,被他的话吓到了。“你说假的吧?”

“等会儿我就请父皇下诏,明日的设宴上林苑,由你去。”他无波无澜地说道,口气淡的像是吃饭睡觉般。

朱玄隶这下是真的呆了。

为了不赴宴,他情愿拱手让出太子之位,有这么严重吗?

更正确的说,他这情状,应该称之为:心灰意冷,万念成灰。

“我本来就会去,满朝文武也全都欣然赴之,就连兰妃都比你有责任感多了!”他没好气地回道。

“兰妃?”朱允淮目光闪了闪,终于有了感觉。

“是啊!今年皇上钦点伴随圣驾的人就是兰妃,看来皇上是真的很迷恋她,到哪儿都要她随侍在侧。”

分不清心头是什么感受,千百种滋味一一辗过心头。

“闭上你的嘴,我去就是了。”未加深思,话便出了口。

她对他,还是这么具有影响力,是吗?

他对着自己苦笑。

是为她而来的吧?他承认。

虽然,连他都不明白,见着了她又能如何?看着她与父皇形影相偎,他还是无法平心静气地接受,那又为何不对自己仁慈些,何必定要逼得自己无力喘息?

或者,他争的只是一口气吧!

他不要让她以为他在逃避她,若她认为他无法面对,他就偏要面对给她看,输了一切,至少他要赢回尊严。

所以,他今日才会负气的坐在这儿,就为了向她证明,他对她早已无所谓。

然,他究竟是在欺骗谁呢?

若真已无所谓,又为何还是免不了心如刀割?

抓起面前的酒杯,他一口气仰首饮尽。

“殿下?”坐在他身旁的朱玄隶察觉到他的异样,轻唤了声,开始觉得硬逼他前来赴宴似乎错了。

“皇儿似乎不太开心?”皇上投来关爱的眼神。

君臣同欢,设宴梅林,亭中在座的唯有数名皇族至亲以及随侍的兰妃,其余百官则在亭下席宴,人人尽欢,唯允淮就是难展欢颜。

他似有若无的瞥了兰妃一眼。“父皇有美人相伴,儿臣形单影只、触景伤情呀!”

半带嘲谑的语气,听不出是戏言,抑或有几分真实。

“皇儿又想起你那下落不明的情人了?”

“殿下真可谓当今第一痴情奇男子呢!都一年了,还念念不忘。”朱玄隶打趣道,想让场面轻松些。

“不。”他唇色勾起清冷的笑。“我当她死了。”

兰妃执杯的手微颤了下,这并没逃过他的眼。

“死了?”朱玄隶微愕。

“是啊!人家都能绝情地弃我而去了,我再悬悬念念,不是徒惹人笑话吗?我朱允淮不会这么没骨气,这个女人配不上我!”

“皇儿,你终于想通了!”皇上甚感欣慰,开怀而笑。

“的确,我是清醒了,唯有置之死地方能后生。很可喜可贺,是不?”顿了顿,他又道:“为此,是否值得干上一杯?”

“当然、当然!爱妃,你就为允淮斟一杯。”皇上迭声附议。

兰妃默默不语,执起酒壶──“不敢当。”朱允淮抬手阻止,淡淡嘲弄道。“兰妃娘娘得天独厚,娇贵不凡,唯有父皇堪配,本宫岂敢劳驾。”

说完,他自行斟了满杯,仰首饮尽。

皇上皱了下眉。“我说皇儿,你这话究竟是褒、是贬?”

“父皇认为呢?”他沉声一笑,笑中全无欢愉气息。“现在整个皇宫之内,谁不晓得兰妃娘娘备受宠爱,我就是再不识相也得礼让三分,免得娘娘随口说上两句,纵是皇子,本宫也要大呼吃不消,娘娘,您说是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全变了脸色。

这话摆明了是明褒暗讽,轻如风、淡如水的音律中,全是尖锐的讥剌!

“太子言重了,兰妃绝无此意!”她心慌地离座,屈膝赔礼。

“爱妃,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皇上可心疼了,连忙伸手扶她。一边微愠地斥道:“允淮,你胡说什么!”

朱允淮抿紧唇,硬是闷声不语。

眼看气氛僵成这般,朱玄隶赶忙出面打圆场。“咬呀,皇叔,您还看不出来吗?太子见您对兰妃宠爱有加,都快将他这亲身子的地位取而代之,他在吃味儿啦!”

“是这样吗?”皇上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枕边人确实更胜亲身子,不是吗?”他别有暗喻的看了脸色瞬间苍白的兰妃一眼。

就因为这样,她选择了当父王的枕边人,而不是他这个父王的亲身子。

这是十足的双关语,当中的羞辱,唯有她听得分明。

然而,所有人全单纯的依着字面上的意思解析,还以为他所计较的,真是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傻皇儿!你在想什么,你是朕钟爱的儿子,兰妃是朕心爱的女人,两者之间是没有抵触的啊!”不明就里的皇上还一迳儿的安抚他呢!

如果这个女人是柳心棠,那就有抵触了。

他撇撇唇,没多言什么。

“许久未曾狩猎,儿臣也去绕两圈。”说完,他起身离座,跃上马匹往林内奔去。

朱玄隶见他神色不太对劲,也随后策马追赶而去。

像要发泄体内郁闷,朱允淮以惊人的速度快马狂奔,耳边呼啸而过的疾风,却无法让他有疯狂的快感,更正确的说,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这股不要命的骑马速度,看得追在他身后的朱玄隶冷汗直流。“停下来,允淮,你听到没有!”

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事!

他暗暗心焦,拚了命的追上去,凭着一身绝妙轻功,冒险地纵身一跃,加入朱允淮的座骑。

他探手想控制疆绳,心绪狂乱的朱允淮却朝他吼了句。“滚开,我没断袖之癖,不要抱我抱得这么紧!”

“谁稀罕抱你,我是不想和你死在一起!”缓了速度,他硬是死拖活拉,偏偏某人不合作,本来想帅气地跃下马,却变成了狼狈地跌下马,两个大男人摔成一团。

“唔──”朱允淮闷哼了声。

“你也知道痛?”朱玄隶不爽到了极点。“打十岁起,任何顽劣难驯的马匹都不曾再将我摔下来,托殿下洪福,让我再一次尝到什么叫‘眼盲金星’!”

“少对我龇牙咧嘴,我没要你管我。”他抱膝坐在草地上,无力地将额头抵在屈起的膝上。

“这么说来是我多事,摔死活该?”

“别惹我。”他现在的情绪糟到可以杀人。

朱玄隶收起玩笑之心,正色道:“允淮,你怎么回事?”

他神色阴郁,不语。

“兰妃是哪儿得罪你了?你要处处针对她,存心不让人家好过?”

他轻震了下,旋即别开眼。“不就是你说的……”

“我说了个鬼!那是拿来替你圆场的,你以为我有这么蠢?”

朱允淮叹了口气。“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刻薄?虽然字面上用得很漂亮,但骨子里却是轻蔑到了极点,谁听了不难受?”

朱允淮沉默了下。“有这么明显吗?”

“兰妃一张脸都白了,你说明不明显?”

是吗?他伤着了她?

心还是会痛!真是不可理喻。

他在做什么呢?这名女子,曾是他立誓要用全部生命去呵疼的,纵然如今已恩断情绝,他也毋需没风度至此,残忍地伤害了她,又能怎么样呢?痛的依然是他。

他闷闷地低语。“我不是故意的。”

他也不想这样啊,偏偏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太多矛盾的情感纠缠心头,恨她、怨她、恼她,却也……爱她。

“这就是你反常的地方。先是恣意伤人,然后自己也不好过,你一向很成熟理智,从来不会做这种伤人伤己的傻事,为什么对兰妃格外有偏见?”

“我……我只是看不惯她贪慕荣华。”

“贪慕荣华?!”朱玄隶哧笑出声,这算什么鬼理由?!“我说太子爷,这后宫佳丽三千,哪一个不求荣华富贵?否则你以为有谁愿意和三千个女人共享丈夫?”

“难道为了荣华富贵,牺牲一切都在所不惜吗?”这话刺进了他努力埋葬的隐痛,他激动地捶向地面。

若名利地位对她而言真有这么重要,好!他也能给,为什么她非得决绝地背叛?

朱玄隶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就算是又与你何干,你在恼什么呀?”

“我……我……”他痛苦地闭上眼。“我只是无法接受,这么一个清灵出尘的女子,居然也这般庸俗,枉费我──”

“我倒不觉得。”

“什么?”他愕然张开眼。

“我说兰妃。我觉得她是个真性情的女子,她要是满心只在乎荣华富贵,哪会管别人说了什么,又岂会被你的话所刺伤?”

一句话敲醒了朱允淮。会吗?他有可能错怪了她吗?她其实是有苦衷的?

千百种滋味一一掠过心头,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朱玄隶也没再多说什么。“走吧,该回去了。”

他默默无语,两人一同步上回程。

当一身狼狈的两人回到亭中,立即引起皇上的高度关切。

“皇儿,你怎么回事?怎会弄成这样?”

瞧他,清逸的白衣沾着尘土草屑,划破的衣袖正渗着血丝,真是糟透了。

朱允淮不甚在意的低头看了一眼。“不小心被树枝刮伤的。”

兰妃的目光无法自他沁血的手臂移开,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将手中的帕子递出──虽然明知下场会是面对被他羞辱的难堪。

朱允淮看了她一眼,出乎她意料的接过,随意往手肘上的伤处一绑,什么也没多说。

“玄隶,你说为什么会这样?”皇上将注意力转向站在一旁闲着没事的朱玄隶。

“也没什么啦,不过就是遇上一头凶猛的野兽,微臣与太子奋力相搏,于是便弄来这一身伤了。”

“啊?”兰妃不由得低呼一声,悄悄的上下打量着朱允淮,唯恐他有闪失──直到两人目光不期然相遇,而她仓皇地别过头去。

这些,朱允淮都看在眼里,深沉的苦涩浓得化不开。

如今的她,还会在乎他的死活吗?

“朱玄隶,你少在那里信口开河。我们几时遇到什么野兽了?”

“难不成要我说,咱们的太子爷太丢人现眼,骑个马都会摔下来?我这是在替你留面子耶!”朱玄隶还振振有辞。

“谢了!要不是你捣乱,我哪会摔下来?”他才不领情。

“说话凭良心呀,太子爷!我要不‘捣乱’,你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

“你──”朱允淮被堵得哑口无言,只好气闷地灌酒充数。

“都受了伤,就别喝酒了。”兰妃低声劝慰,眼中闪着不可错认的忧心。

他侧过头看她,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将酒杯放下。

既已负情绝意,又为什么还关心他呢?

他不懂,真的不懂!

又如果,她心中还有他,那又为何……

她连他的心都伤了,还伤得千疮百孔、不留余地,伤得……连愈合的能力都没有!

这些,她都可以不在意,那么这些微不足道的身外伤,她又何必表现得这般牵念?

她好矛盾,也好让他迷惑。

是否,有那么一点可能……她亦无奈?

摇曳的烛影,辉映着陷入凝思的娇容。

寝室之中幽幽静静,宽了衣之后,兰妃便挥退宫娥,独坐灯烛前出神静思。

他可有记得上药?可有好生照料自己?就怕他满不在乎,总亏待自己……

太多、太多的思绪,全都绕着那张丰采出尘的俊逸容颜打转,抛也抛不开……这个时候,他想必已就寝了吧?

她对着烛火苦笑。

有什么资格想他呢?她现在是连爱都爱不起他了。

思及白天的点点滴滴,心头免不了又是一阵椎心痛。

弄到这个地步,他对她怕是鄙视至极了吧?那字字尖锐的言词,全都刻在她的心版上,划下一道道的伤痕,教她几乎无法承受。

原来呵,她终究是不够坚强的,本以为只要他好,她什么都能面对,却发现只消他一道冰冷的眼神,便教她脆弱得不堪一击。

允淮呀允淮,我们怎会陷入这种局面?

一向只知他身世非凡,她万万也没想到,他会是当今太子,远远超乎她所想像的尊贵,难怪第一眼见到他,会觉得他清雅出尘的风华不容漠视、不容亵渎……

轻细的开门声拉回她深陷的思绪,她秀眉轻颦道:“不是说全都退下,别来打扰我吗?”

“是吗?本宫可不晓得。”

出乎意料的男音吓了她一跳,回过身,见着那道伫立眼前的颀长身形,她赶忙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我是偷溜进来的,这一套就免了。”他迳自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偷溜?

她张口结舌,看了看门外,然后局促不安地道:“夜深了,殿下您……”

他怎会选在这个时候过来呢?夜闯嫔妃寝房可是严重违反了宫廷规仪,要是让人瞧见,他们是十条长江都洗不清了。

想起自己的衣衫不整,她更加浑身不对劲。

“睡不着,就过来找你聊聊了。”他像是没注意到她的不自在,一派从容。“倒杯水给我好吗?”

“是。”她只得硬着头皮行事。

“告诉你一个故事。”挑眉看了她一眼,他指指身旁的位置。“坐下吧,我需要有个人听我说说积压已久的心事。”

她根本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好不安地依着他的话去做。

他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才将目光调开,思绪跌入不知名的时空。“你晓不晓得,一个男人,一旦动了真情,能够痴狂到什么程度?”

她微愕,终于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不等地回答,他迳自道:“你一定不晓得的,因为你不是我,不会明白烈爱灼心的狂爱狂恨。这个故事,要从一年前,我一时兴起,微服出宫开始说起。一切就像是早已注定,我遇袭、受伤,然后与她邂逅,互许一世的鸳盟。

“我满心以为,这是上天对我的眷宠,所以将她赐给了我。为此,回宫之后的我,不惜违抗圣命,坚决与她相守,就算父皇为此而震怒,认为她会辱没了我的身分,我也甘心让父皇摘下太子名衔,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放弃。”

停了下,他回过头,看向她震撼的神色,轻嘲地一笑。“很吃惊吗?无法想像我会为了一个女人舍下人人求之而不可得的极权富贵?”

她掩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根本没想到,他会痴狂若此……

“后来,父皇拿我没辙,终于首肯──那已是近两个月之后的事。但我却没想到,在我为她做了这么多之后,她竟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完全不留只字片语!”

“起初,我好茫然,怎么也想不透她为何会如此待我,每夜、每夜无法成眠,遥念着不知身在何方的她。然而她呢?可知我为她思之欲狂?可知我为她食不知味?可知我为她欢颜不再、日日消沉?

“整整一年的时间!在我来说,却像是过了千载岁月般的漫长难捱,我无时无刻不锥心的想着她、念着她,一颗心早被磨得憔悴沧桑……我真的好想问她,她怎么忍心!她怎么狠得下心这么折磨我……“他逼近她,愈说愈激动,灼亮的眼眸逼视她,教地无路可逃,无所遁形。

“别说了……求求你……”声声悲恨的控诉,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摇着头,想抗拒这无形的心灵煎熬。

“不,故事还没结束,你得听完它,因为真正残忍的还在后头!当我发现,我思之、念之的情人成了自己父亲的女人,那种无语问苍天的悲哀,你可以想像吗?每当想起,曾经与我耳鬓磨的女孩,如今却是与父皇共度春宵,那种撕心裂肺的哀绝,你又明白吗?

我真的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承认,晚了两个月去接她,是我的错,她或许受了苦,但我也不好过呀!她怎么可以拿这个报复我,报复得如此残酷、如此决裂……“

“不、不──”她再也受不住,掩住耳朵,泣不成声。“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这样……”

他扯下她的手,一步也不放过她。“那不然是怎样,你告诉我啊!”

“我……”泪眼相对之际,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他扯着难看的笑容。“这下可好,你最好扬声大喊,说我夜闯你的寝宫,意图不轨!

如此一来,用不着你一状告到父王那儿去,就能与我一别苗头,轻易地毁了我,同时也证明你不输给我这个东宫太子!“

她早乱了方寸,根本无心理会他的嘲弄。

“很难决定是吗?我帮你如何?”早就无所谓了,他不在乎自己会如何。

凄然扯了下唇角,他张口便要喊出声──她大惊失色,无暇细想,倾身印上他的唇,压下本欲出口的声浪。

朱允淮先是怔了下,尔后深拥住她,热烈地掠取她口中的甜美,两相痴缠的唇舌交欢共舞着,正如两道早已合而为一的灵魂──移近的脚步声又渐行渐远。

朱允淮退开寸许,盯视着她眸中清亮的泪光。

“你……好坏……为什么要这样吓我,明知道我……”她哀怨地泣诉,两颗清泪顺颊滑落。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冷漠,能让我知道什么?知道你仍会心疼我,还是知道你未改初衷,恋我如昔?要是真能冷酷,那就绝情到底,别用一双受了伤的眼眸追随我!”

“殿……殿下,你小声些……”要是再把人引来,那就真的没那么好收拾了,他不紧张,她都为他急出一身冷汗。

“还‘殿下’!你是打定主意抵死不承认了,是不是?”

“我……”正为难着,模糊的对话声传来──“皇上,娘娘已经就寝了。”

“无妨,朕只想看看她。”

房内,朱允淮瞪着她,一脸沉郁。

知道是一回事,真正碰上,那剜心噬骨的痛依旧是毫不留情。

她一听是皇上的声音,整张脸都白了,哪还有心思理会他酸到骨子里去的愠恼妒意。

心下一急,她慌乱地对他指了指床铺。

他文风不动,冷眼睇她。

她可管不了这么多,手忙脚乱,连拖带拉的将他推上床,放下纱帐,自己也迅速躺了上去,拉上被子覆上两人。

同一时刻,寝房的门正好被推开。

她暗暗祈祷着皇上别过来,见着她已就寝就快快离开吧!

偏偏天不从人愿,皇上放轻步伐走了过来。

完了!她在心底呻吟。皇上一走近,细心一点的话,多少会察觉出不对劲,朱允淮一个大男人躺在她身边,怎么可能不露痕迹。

也许是急中生智,她脑海灵光一闪,故作不经意的翻了个身,被子底下的手伸向他,依着两人本能的默契,朱允淮极自然的配合著她的动作移向她,侧身与她密密相拥。

她感觉得到他正搂着她的腰,头贴靠在她胸前,她甚至感觉得到他所呼出的气息──然而,她无心去意乱情迷,因为她也清楚地知道,皇上就隔着隐约的纱帐凝视她,她紧张得浑身僵硬,冷汗直流。

朱允淮一手移向她背后,轻轻拍着,似在安抚她。

这一刻,他反而异常的平静,不论接下来会如何,那都不是最重要的,他只想紧紧抱着她,再也不放手,其余的,就交由上天来决定,他会与她一同面对──像是过了漫长的一世纪,身后的脚步声渐渐拉出了距离,房门开了又关,她这才吁下长长的一口气,整个人虚脱一般。

朱允淮拉开被子,若有所思地望住她。“还想再否认吗?”

她别开眼,像在挣扎什么。

“你如果不是我的棠儿,为什么要为我冒险?你很清楚,要是刚才父皇被子一掀,我们都完了!我今天这么对你,你该怨我、报复我,不是吗?而你却不顾一切地护我周全,为什么?说穿了,我的死活根本与你无关,你这么做值得吗?”

值得的!只要是为他,牺牲生命都值得!只因她再怎么做,都偿不尽对他的亏欠……

“你到底有什么苦衷?说好要等我的,为什么食言!”

她脸色倏地一阵惨白,浑身止不住轻颤。“不……别问……什么都别问……”深刻的惊惧与哀绝包裹住她,泪水汨汨而落。

他看得悸痛不已,连忙搂抱住她。“好,不问,我什么都不问。棠儿别哭──”

他不断的柔声安抚她,轻吻她苍白的脸庞,直到她稍稍平静下来,他拭着她的泪,叹息道:“有句话,我一直没对你说过,因为我太自信,我以为,我们有的是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说,并不急于一时,没想到……”他苦笑了下。“老天真是太捉弄人了。”

“你想说什么?”

他捧着她的脸,认真而专注地道:“我爱你,棠儿。尽管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的心一直都没变过,始终只爱你。”

短短几句话,教她的泪又再一次夺眶而出!

“别这样,我不值得……我再也配不上你了……”

“我不在乎!你和父皇之间如何,不必告诉我,你有过几个男人,也不必让我知道,你忠实的心比身体更重要!”他承认,心会痛、会不好受,然而再痛再怨,都无法不为她痴狂。

“你……”她瞪大眼,凝着泪,惊愕而颤抖地拉语。“你为什么不早说……”

她要是早知道,也就不会……

如今,一切都来不及了!

“你给过我机会说吗?”

“对不起,我……”

他轻掩住她的唇。“别说对不起。”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我是柳心棠?”毕竟这世上相似之人不在少数,何况她的身分特殊,一旦错认,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却从一开始便不曾有过半丝疑虑。

朱允淮不语,倾身贴上她的唇,印下一记深吻。

“就凭这个。”他依着她的唇低语。“我不会错认你给我的感觉,真相早已昭然若揭,你承不承认都无所谓。”

说完,他翻身下了床榻,整整衣容准备离去。

“允淮……”她低低换了声。“你到底……”

他不是对她鄙恨至极吗?那他今晚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这一整晚,她一直都没有搞懂他的用意过。

“我想弄清心头的疑惑,现在我已经得到我要的答案了。”丢下这句语焉不详的话之后,他消失在门扉的另一端。



第六章

那晚之后,他们没再见面。偌大的皇宫,他们各据一方,要想有机会共处并不容易,直到某天──“太子生病了?”皇上不经意提及的话题教她一愣,剥着柑橘的手顿了下。

“嗯。听太医说是受了风寒,朕最近太忙,一直没机会去看看他。”

柳心棠努力压下心头的焦灼,故作沉静地将剥好的果肉递到皇上嘴边。

“对了,爱妃,你和皇儿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看他对你好像颇有成见。”

她心跳漏了一拍。“是……是有过一点小冲突,不碍事的,皇上宽心。”

“是吗?那就好了。不如你代朕去看看他,也好乘机化干戈为玉帛。”免得他所重视的两人互有龃龉,他夹在中间也为难。

强抑住心中的热切,她硬是表现得从容矜淡。“臣妾遵命。”

握住她递来瓜果的手,皇上出其不意的将她往怀中一拉,欲一亲芳泽的唇压了下来。

她心下一惊,本能的偏过头,那一吻只落在颊上。

然而,他并不气馁。“今晚,朕可以留下吗?”

“整个皇宫之中,没有皇上不能留的地方。”她沉住气,巧妙地以四两拨去千斤。

“少装迷糊,你明白朕的意思。”从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这般渴望,他想得到她,非常想!

“臣妾自然明白,但是皇上也该明白臣妾的心思。”

他沉下脸,已有不悦。“你还是忘不掉从前的情人?”

说不气恼是骗人的,他堂堂一国之君,居然比不上藏在她心中的影子?

“皇上乃九五之尊,万人之上,自是可以随心所欲,不必理会臣妾的感受,但是要了一个心有不甘的女子。皇上是否甘心,就全由皇上自个儿评断了。”

对,就是这番话!她当初就是这么说,堵得他无言以对。还说什么她早有个生死相许的情人,她忘不了这名男子,问他难道能忍受在他占有她的时候,她心中净想着别的男人的羞辱?

她很聪明,懂得抓他的心思,他确实是不甘得到了她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也的确受不了这样的羞辱,想想他后宫无数佳丽,哪一个不是对他千依百顺?而她那番话,分明在说他以强权压迫她,心高气傲的他怎能容许?

于是他忍耐至今仍未碰她,为的便是想一并收服她的心。

他毕生未曾如此深刻的迷恋一名女子,对她的娇宠是前所未有的,可偏偏就是这些都无法感动她一丝一毫,甚至连真实姓名都吝于告诉他,她的心简直是铁打的。

他挫败地叹了口气。“好吧,你休息。朕到仪贵妃那儿过夜!”

他几乎是负气地说出口,不想激激她,看她是否会回心转意地留下他,没想到──“臣妾恭送皇上。”她倒是干脆,仿佛正中了她的下怀。

他气在心头,却说不出口,只得恼怒地拂袖而去。

送走了皇上,她无力地跌回椅中。

其实,皇上的心思,她又岂会看不出来,只不过装聋作哑罢了。

这些都只是权宜之计,总有一天,皇上会耐性尽失,到时──她心头纷纷乱乱,眼看着皇上对她的渴望愈来愈不加掩饰,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皇上的“吩咐”给了她方便,让她得以光明正大地前去探视朱允淮。

“娘娘!”小太监行了个礼,然后才道:“太子殿下人不舒服,交代下来,任何人都不许打扰他。”

她不以为意地抿抿唇。“我是奉皇上之命前来探视殿下的病情,你不让我进去,我怎么回覆皇上?”

“可是……”小太监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放心,殿下要是怪罪下来,头一个遭殃的也是我,轮不到你们的。”说完,她绕过长长的回廊,直入寝殿之中。

周遭悄寂无人,她不想出声,但想了想还是作罢,轻巧地推开门,移步走向床边,掀开床幔。

他看起来气色不太好,真的只是受了风寒而已吗?

她忧心地轻颦起眉,在床畔坐了下来,不由自主地伸手抚触他俊秀的容颜。

好久不曾这么放肆地看着他了,浓浓的眷爱痴恋用不着掩饰,轻轻幽幽的流泄于眼底眉尖──“允淮……”情不自禁的呢喃,就这么似有若无地飘出唇畔。

倏地,她纤细的手腕遭不知由何处探来的手扣住,她往下一跌,都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身子一阵翻转,她被反压在身下,灼热的唇覆了上来。

她低低叹息,伸手揽住他,柔顺的启唇相应,迎接他狂热如焰的激情,急切纠缠。

她气喘吁吁,嫣颊似火红,他却还舍不得放开她,扣在她腰际的手往上挪,覆上他所渴望的柔软浑圆,轻轻搓揉。

她惊叫了声,娇吟道:“别……允淮……”

他轻吮她柔嫩的下唇,舌尖顺势轻舔了下。“你用这种声音拒绝?”她分明是想让他更把持不住。

“我不……”她犹想辩解。

他再一次封住她说话的能力,灼灼烈吻完全席卷了她。

“殿下──”

突然加入的声音令纠缠在床铺当中的两人同时一震!

“本宫说过任何人都不许打扰,谁准你进来的!”他怨声一斥,暗中庆幸这道床幔完全不透光,隔开了床内的旖旎情缠。

“可是……药熬好了……”

“随便放着就成了。立刻滚出去,晚一步本宫摘了你的脑袋!”

“是……”小太监迭声应道,连滚带爬地离开。

朱允淮松了口气,回头对上她的视线,才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看什么?”怎么这会儿换他紧张,她却不当一回事了?

“不曾见过这一面的你。”记忆中的他,一直是温文仁厚的,未曾看他冷怒的威仪模样。“他要再啰嗦一句,你真会摘了他的脑袋吗?”

“不会。”他没这么草菅人命,只是情急之下说来威吓人的而已,他不信谁还敢再多停留片刻。

他亲了亲她,温润的唇轻轻淡淡抚弄磨,低问:“怎么突然想到要来?”

“昨天夜里听皇上说你病了,他要我过来看看你。”

他面容一凝,沉郁地翻身而起。“若父皇没要你来,你就不打算来了?”

柳心棠跟着坐起身,无奈道:“若不是皇上提起,我就是想来也不能来呀。”

“父皇昨日在你那儿过夜是不是?”他口吻阴鸷,表情依然不见舒坦。

她叹息了声,伸手搂住他的腰,将脸贴上他僵直的背。“没有。他说要去仪贵妃那儿,我很开心地送走了他。”

他这才微微缓了神色,回身搂她入怀。“我知道这很让你为难,但我真的受不了……”

“我明白。”她摇摇头,阻止他往下说。“我会为你坚持到最后一刻的。”

“那‘最后一刻’之后呢?”他口气闷闷的。

她凄切地一笑,没回答。

如果真有“最后一刻”,那之后便是悠悠黄泉路……

这样的日子,很难说是悲是欢,他与她,是剪不断理还乱,明知是段禁忌的感情,却是谁都控制不了狂炙的情火。

难得的相聚,长久的相思,即使见着了面,目光也不敢有所接触,尝尽了咫尺天涯的悲哀。

是谁说的呢?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呵,会这么说,是因为这些人不曾尝过磨人蚀心的思念之苦,天可怜见,他们多么渴望朝朝暮暮,然而茫茫人生,却见不着他们的未来……

这是一段见不得光的爱情,如果他们够理智,早就该把持自己,让一切就此中止,偏偏他与她都办不到,任情感一再氾滥,凌驾了理智,在如履薄冰中,悲涩又甜蜜地苦恋着对方。

这一日,皇上兴致一起,在御花园备了桌酒席,唤朱允淮前来饮酒赏月,并且不例外的要兰妃随侍。

他当然不以为父皇会没事传他喝酒闲聊,定是有事相议。

只是,他却怎么也没料到,皇上想和他讨论的,竟会是他的终身大事!

“成亲?”他惊喊,差点拿不稳手中的杯子。

何须如此大惊小怪,皇上睇了他一眼,面色不改。“有什么好意外的?这事早在你弱冠那一年就该办了,要不是你对那名民间女子迷恋得无法自拔,事情也不会拖到这个时候。要知道,你身为太子,将来也会是一国之君,本就该早早选个才德兼备的太子妃,辅佐你定国安邦。”

又是这一套说词,这个太子的名衔真是负累!

悄悄抬眼瞥向立于父王身后的柳心棠,她微微泛白的娇容教他扯疼了心。

别难过呀,裳儿,我不会让你伤心的……写满痛怜的眼神,无声地向她传递了这个讯息。

然后他道:“定国安邦不一定要娶妻,儿臣还没这个打算。”

“这是什么话。就连一般百姓都晓得先成家,方能立业,皇儿年轻气盛,是该娶妻以定心性。”

“儿臣自认沉稳自律,行之有度,未曾失了威仪,那一套‘年轻气盛’之说未免牵强。”他见招拆招。

皇上沉默了下。好一会儿,他天外冒出一句。“皇儿,你几岁了?”

他怔了下。“二十一。”

“好。那么,这些日子你身边可有侍妾陪寝?”

他不大自在的别开眼。“没有。”

这事是瞒不过父皇法眼的,不照实说也不成。

“这就对了。你是二十一岁,不是十二岁,长久没有女人,谁会相信你是正常的?

连朕都怀疑……“

“父皇!”他大惊失色,低吼。“儿臣当然正常!”

“问题是,谁能证明?”

你身后的女人就可以证明!

好几次,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他正不正常,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见他无言,皇上遂又道:“你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却不恋女色,反而成日和英伟倜傥的玄隶亲近,旁人会怎么想?宫里人多嘴杂,早已流言四起,你说朕还能不当一回事吗?”

朱允淮这一听,差点栽下椅去。

“这太离谱了,玄隶是我堂兄啊!我将他当手足、当兄弟,感情当然好,但绝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不是生于皇家便得如汉哀帝,至少我就不是!”这要让玄隶听到,不当场吐血才怪!

“你又不是没其他兄弟手足,怎么就不去和他们亲近?”

那是因为……他和玄隶特别投契嘛!这样也错啦?

简直荒谬,他不由得大叹欲哭无泪!

“我绝对没有断袖之癖,父皇若是不信,孩儿往后和玄隶保持距离便是。”

“朕不是不信你,而是唯有皇儿成亲,方能杜悠悠之众口,维护皇室声誉。”

“又来了!皇室声誉比儿臣的意愿还要重要吗?为什么我这一辈子,从来都不能为自己而活?为了这个沉重的名衔,我还要再牺牲多少?人人当我是天之骄子,然而父皇,您问过没有,我到底快不快乐?我心里的苦,您从不明白!”

皇上面色一沉。“你的意思是,当这个太子委屈你了?尊荣富贵让你觉得沉重?”

“如果连娶妻都是为别人而娶,尊荣富贵又有何用?这个太子我不当也罢!”

“你……你这是在威胁我?”皇上一时气急攻心,愤怒地往桌面一拍。

“皇上息怒!”兰妃赶忙出面缓和气氛,一面焦急地以眼神示意朱允淮适可而止。

“什么叫连娶妻都是为别人而娶?朕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也不是要强逼你娶什么人,自主权一直都在你手上,你原本可以为自己而娶的,是那个女人太不知好歹!所以今天不管你当不当这个太子,只要你还是朕的儿子,就必须给朕乖乖成亲,一个月后筹办选妃宴,婚期就走在你的生辰当日,没得商量!”

“不,我不娶、不娶、不娶!除了棠儿,我谁都不要!”他连声吼完。激动冲出亭子,不经意撞着了兰妃,他匆匆扶住她,不着痕迹地将一张小纸笺往她掌心塞。

“殿下──”兰妃将视线由朱允淮远去的方向拉回,忧心忡忡地开口。“皇上,太子之言应是负气,请皇上……”

“他自己都不在乎了,你替他说什么好话!”看来皇上这回气得可不轻。

她听得胆战心惊。“臣妾不是替谁说好话,而是觉得……太子有情有义,他日若为一国之君,将会是苍生黎民之福。想想,对一名无足轻重的民间女子尚且如此,太子不愧为有担当、重然诺的耿耿君子。臣妾以为,太子无过,皇上岂能怪罪于他的重情重义?”

“这……”他既气闷,又不知如何反驳。“你这是在说,错的人是朕?”

“臣妾不敢。”

皇上瞪了她一眼。“你有什么不敢的?净跟朕唱反调,就不能偶尔一次顺着朕?”

“臣妾只说肺腑之言,不懂逢迎之术,祈望皇上见谅。”

他连哼两声。“说是这么说,朕决定的事仍然不变。也不晓得这孩子是着了什么魔,离宫一个月,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了,朕顺着他太久了,绝不能再任他妄为下去,他心中那道缠绕已久的魔魅,早就该连根拔除,免得他日日消沉,最终势必会毁了他。”

说者无意,谁知听者有心,这些话听入她耳中,宛如根根无形利针扎入心窝,针针淌血。

皇上没有说错什么,她的确是他的魔魅,也带给了他太多难以平复的痛苦,一直到现在,她都还不停地往他心中割划道道伤痕,旧伤未愈,新伤又层层交叠……

她待他太残忍,就因为她的情不自禁,便拖着他同受煎熬,真的分不清她到底是在爱他还是折磨他。

她觉得自己好自私,还说什么只要为了他好,她能够忍受所有的苦楚,可是地做的又是什么?让他痛苦绝望地爱着她,存心漠视他每一道笑容背后的酸楚,只因眷恋着他的柔情,不舍得放手……

难道真要等到他毁在她手中之后,她才来悔恨莫及吗?

她欠他的够多了,多到用尽今生来生都还不清……

今夜子时梅林短笺中,写着简洁的六个字。

柳心棠揉掉纸柬,凑近燃烧中的烛火,任红光将它吞噬,寸寸成灰。

近子时,她换上不惹人注目的便装,放下床帐,熄了灯,再牢牢关妥房门,匆匆前去赴约。

梅林位于太子寝宫后头,素来杳无人迹,只因这是朱允淮所设的禁地,他惯于在此沉思独处,这片天地只属于他,无人敢擅闯。

走入林内,她在旧时相会的地点张望着,寻找他的踪迹。

身后猛然被人一把抱住,她惊喘了声,耳边响起低低的嗓音。“别动,让我抱一下。”

一听是朱允淮的声音,她立时松懈下来,静立着任他深拥,脸庞埋入她香馥的发颈之间。

好一会儿,他们就这么任时间流泄,没多说一句话。

“棠儿,我该怎么办?”不知过了多久,他幽忽地轻道。

柳心棠缓缓回过身,仰首凝望他愁蹙深郁的容颜,纤手心怜不舍地抚过他眼眉间的悲苦,眷眷恋恋──他闭上眼,领受她柔情的抚慰,凄风苦雨的心至少还有道暖流滑过。

“就依了皇上吧,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什么?”他震愕地睁开眼,以为他听错了。

“我说,不管娶谁都好,毋需为我坚持。”

朱允淮简直不敢相信她说了什么,阴郁的眼眸浮起狂怒。“你要我娶别人?在我不惜与父王闹翻、誓死抗争的时候?”她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那他的义无反顾又算什么?

这教他情何以堪?

“我就是不要你再为我抗争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行为差点把我吓死,你以为你坚持不成亲又能改变什么?你会有娶我的一天吗?我们能在一起吗?既然什么也改变不了,你这么做又是何苦?”

她想安抚他的情绪,他却退了开来。“我何苦?是啊,我何苦!因为我无法忘记对你的承诺,我无法让自己属于别的女人!”

“你在怨我吗?”她忧伤地抬起眼。

“对!我是怨你,我怨你不肯多在乎我一点,轻易将我拱手让人。”

“公平点,允淮!我如果不在乎你,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我大可投入皇上的怀抱,与他──”

“不许!不许你说,连想都不要!”他激动地狂吼。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呢?就这样偷偷摸摸的和你熬一辈子吗?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总有一天会东窗事发,试问,届时你我将如何自处?这毕竟是段无法见容于世人的不伦之恋,没有人会管我们有多相爱,也没有人会谅解我们,你的人生本来可以很美好的,我不想毁掉你呀!”

朱允淮沉静下来,脸庞一片空白,声音一片空洞。“这就是你的结论?”

她咬紧牙关,硬是逼回了眼眶中的泪水。“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刻意的让自己盲目,什么都不去想,贪恋一时的欢情,但是在心灵深处,你比我更清楚,我们没有未来,是早是晚,我们都要走上分开一途。想想皇上,他是这么地关爱你、疼宠你,将你当成了心头的一块肉,我不相信我们这么对他,你心中会没有一丝一毫的负疚。”

“你在顾全他?”

“我在顾全你!允淮,你还不明白吗?忘了我,对每个人都好。”

“不要再说了!”他痛苦地抱着头,跌坐地面,有如负伤的困兽,悲鸣出鲜血淋漓的哀怆。“你说得理智、说得潇洒,可是我呢?你顾虑到我的感受没有?我办不到、办不到啊!”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她好心痛,上前紧紧抱住他。

他激狂地死命回楼住她,悲切道:“我放不下你,真的放不下──”

颈畔有淡淡的湿意,她知道他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呀!允淮,别为我哭……”她痛怜地道。

“我算什么男人!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他满腔懊恨,悲狂欲绝。

“允淮,你别这个样子……你存心不让我好受是不是?算我求你,忘了我吧!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将我自你心中割除,永远都不要再想起!”

“这就是你所希望的?从此情绝意灭,不介意我将属于别人?即使我告诉你,我甘心为你尝尽苦楚?”他抬眼望她,眸光幽邈。

她心头一恸。“好,就算你什么都不在乎,那我呢?你有为我想过吗?”

他轻震了下,语调几不可闻。“什么意思?”

“我不想陪你死!”

朱允淮备受打击地白了脸色。

好一句“我不想陪你死”!

是啊,他凭什么要她陪着他万劫不复?他可以痴狂地为她牺牲一切,但却没理由要她陪葬,他至少该为地想。

他失魂落魄地点了下头。“我懂了。就冲着你这句话,再怎么痛彻心房,我都会强迫自己割舍,只因──我什么都可以不当一回事,就是不能不将你当一回事。如果这是你的选择,如果你认为这样对你最好,我无话可说。”

“允淮……”她听得酸楚,不由得恨起自己的残忍。

他拉开她,避开所有的肢体接触,将目光调向水光粼粼的清池。“既然决心要断,就别再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我……”

“什么都别再说了,你走吧!回到父皇的身边去,一切到此为止。”

柳心棠呐呐无言。

别怨我,允淮,为了你好,我不得不这么说呀……

她恋恋难舍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站起身,凄然伤怀地离去。

直到她身形渐远,他幽戚的眼眸轻轻眨动,两道清泪顺颊而落。

结束,真的就是一种解脱吗?

那么,谁又该来为他此刻的断肠哀绝负责?

是否,这神魂欲碎的怆然,正是解脱的代价?



第七章

一切,像是宿命已定,他们终究屈服于命运,不再妄想抗天。

他是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地想将她抛诸脑后,为了逼自己彻底死心,他依了她的话,不再反抗皇上的每一个决定,就像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任其安排。

都无所谓了……

他告诉自己幸运的话,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幸一点的话,大不了就是万劫不复,他早已不再冀求快乐的权利。

快乐……呵,这两个字离他太遥远了,遥远到……几乎是上辈子的事。

选妃宴设在清荷园,满池淡雅的荷香随着微风轻送。

这是他的选妃宴吗?冷眼看着一干佳丽争奇斗艳,满园欢盈笑语,他却完全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欢愉气息,整个人空洞麻木得可怕……

柳心棠也在场,是她主动央求皇上让她随行,她的理由是:好奇未来的太子妃是怎生模样。

这关系到他的终身,她想参与,就怕他太无所谓,总是亏待自己。

所以,尽管心里头酸苦,她还是想知道,那个将会是他妻子的女人够不够好,能不能给他幸福,可不可以──取代她。

对他的牵念,怎么也斩不断哪……

“这些名媛千金全是万中挑一的上上之选,不论姿色才貌皆有其过人之处,皇儿可有中意的?”

“父皇作主便是。”胸口闷得紧,他一口饮尽杯中辛辣的酒液。

“朕倒是认为,定国大将军秦威的独生女儿秦云铮是个不错的人选。久闻此姝幼承庭训,知书达礼,娴淑贞静,生得更是婉约清丽,纤柔动人,其父秦威也是我朝三代元老,曾在沙场上立下不少汗马功劳,立她为太子妃,再适合不过了。”

“那就秦云铮吧!”他眉也没挑,接过皇上递来的名册,轻易在成列芳名之首找到了秦云铮之名,朱笔一挥,钦点下他的太子妃。

他心里明白,一个月后的今天,也将是他的大婚之日。

“不先见见她的样貌?”皇上微愕,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本以为还再花一番心思说服他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的态度也未免太轻率些了吧?

朱允淮未置一词,不甚在意地点了下头。

“来人,唤秦云铮。”皇上向左右随从交代,随后又看向他。“不趁这个机会再选几名侍妾吗?”将来,允淮会是一国之君,秦云铮为后,其余的好歹也是贵妃,并不委屈她们。

“不用了。”朱允淮淡淡回绝。

仰首饮尽杯中剩余的水酒,他站起身,迎着风向深深吸了口气,倚身靠向亭子的梁柱,见着一名清雅娉婷的女子,正由父王的随从领着往这儿走来。

他心中多少有个底,这名女子应该就是秦云铮了。

“云铮拜见皇上、太子殿下。”

没错,是她。

不可否认,她确是生得清灵秀致,并且有着柔婉动人的好嗓音。

为什么没感觉?他自问着。

这名女子真的是世间难寻的美,真要与柳心棠相提并论也不失色,为何心潮就是起不了一丝涟漪?

他是真的很努力地想对她动心,就算只是当年第一眼为柳心棠震撼的万分之一都好,但是为什么他就像麻痹了一样,什么感觉都没有?

“皇儿,看傻啦?”皇上见他失神的盯着人家瞧,自是想偏了他的心思,忍不住便取笑道。“你要她跪多久?还不快让人家起来,要看往后多的是机会。”

朱允淮这才稍稍拉回神思,对着娇容晕赧的秦云铮说:“往后就是夫妻了,用不着多礼。”

“殿下的意思是?”秦云铮又惊又羞,却又不敢妄自揣测。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除非你不愿意。”

“不,云铮没有……”在家从父,这道理她是清楚的,她的一切全凭父母作主,爹希望她嫁太子,而太子也愿娶她,她又怎会有意见。

何况……太子是这般的清逸俊雅……

她几近于敬慕的,将他的形影悄悄记入心海。

柳心棠始终静默无言地看着这一切,酸疼的心泛起苦味。

有什么资格计较呢?她嘲弄地问着自己。

秦云铮将是他名正言顺的太子妃,要用仰慕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夫婿,她有什么立场难受?

的确,秦云铮是有股清雅飘逸的美感,很能让男人失魂,她感觉得出这名女子温婉似水的好性情,允淮正需要这样的温柔来抚平旧伤。她相信,假以时日,这名纤细娇柔的女子定能打动他的心……

这曾是她衷心所望,她该觉得欣慰,该为他高兴,但是为什么……心口揪得好紧,喘不过气来……她好想痛哭一场!

她嫉妒秦云铮,非常非常嫉妒!

嫉妒她能用着毫无顾忌的依恋眼光看着他,而自己却不能。

嫉妒她能拥有他每个日日夜夜,而自己却不能。

嫉妒她用不着压抑对他的恋慕,而自己却……

她什么都不能!

“你和父王聊聊,我下去走走。”与秦云铮简短的交谈过后,他留下这一句。

柳心棠的目光悄悄追随着他,她如今唯一剩下的也只有这个了。

他刻意避开人群,退到不惹人注目的角落,她心思细密地察觉到他不大对劲,眉心忧虑地经蹙。

是酒喝多了吧?他觉得头好痛,昏昏沉沈的,胸口闷得难受。一手撑着墙垣,捂住翻绞的心口,痛苦地皱起眉。

重咳了两声,不适的感觉有如浪潮,一波波接踵而来,他闭上眼,无力地蹲下身。

身心的摧折早教他心力交瘁。

还介意什么呢?生与死的界定太模糊,好或不好又能怎样?他还需要再为谁保重吗?

不了,什么都没必要了……在放掉以生命全心狂恋的女子之后,他没什么好执着了……

殊不知,远方一道幽凄的目光,是这般痛怜地凝望着他……

一个月的时间逝如流水,一转眼佳期已届。

太子大婚,宫廷之内喜气盈然,极尽奢华的筹办下来,想不盛大隆重都不容易。

繁复的仪式一路进行下来,直到入了夜都还热闹滚滚,喜气洋洋的红光将整个皇宫映照得有如白昼。

然而,在喜气之外,另一道早已被世人所遗忘的身形,却是这么孤寂凄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她细细低吟,对着自己苦笑了声。如今,她终于能明白这句话的涵义了。

那是难以言喻的苍凉与悲哀!

这个时候允淮应该是在新房之内,拥抱他的妻子,共度温存旖旎的洞房夜吧?

多可悲啊!他芙蓉帐暖,一室春宵,而她呢?却只能流连旧地,在这梅林之中,对着一池清泉落寞神伤。

今天,是他俩的生辰──一样的日子、一样的时刻,却有着全然迥异的意义。

对允淮而言,这代表的是另一次的重生与希望,但是对她而言,却是沉入晦涩深渊,永劫不复的开始。

原来,她还是没有自己所想像的坚强,本以为可以承受,然而真正面临时,才发现那泣血锥心的狂痛,远远超过她所能承载,她太高估自己了!

你活该,柳心棠!这是你自找的,是你一手将他推到别人怀中,明明就不能没有他,却还故作潇洒,欺骗了他,也欺骗了自己,你活该自作自受,怨不得谁!

这一刻,她只觉生不如死!

“允淮、允淮、允淮……”一颗又一颗的清泪逼落,她一遍遍哀唤,泣不成声──她好想、好想投入他怀中,哭出所有的悲屈,然而,却再也不能了……

漫漫人生,她该如何熬下去?!

“允淮──”抑不住泣血哀怆,她撕裂心扉地狂喊出声!

双烛在案,燃烧中的火光相映一室迷离清幽。

进了新房已近半个时辰,朱允淮始终静坐一隅,心头怅惘得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新婚妻子。

秦云铮也一直沉静地坐着,顶上沉重的凤冠使得她的坐姿已显些微僵直。

朱允淮无声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不忍,走上前掀了她的头盖。

她醉颜嫣然,脸颊发烫,低眉敛眼地唤了声。“夫君──”

身子不自在的一僵,他别开眼,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称呼。“还是唤我的名字吧。”

“但是……”尽管是夫妻,她还是不太敢直呼太子名讳,想了想,她唤道:“殿下──”

朱允淮不语,若有所思地望住她。

这张容颜足以令人魂痴若醉,何以他就是不醉不痴?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反而不受控制地浮起另一道凄迷荏弱的容颜,萦萦绕绕,挥之不去……

罢了,他投降了。

退开一步,他将目光调向燃烧中的烛火。“有些事,我想告诉你。”

“嗯?”瞧他面容凝肃,是什么事这么重要,非得在新婚之夜坦诚?

“我想,你该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但是你知道吗?有个人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今日也是她的生辰。”

秦云铮注视着他,以她的灵慧冰心,多少有些了悟。“这个人,是名女子吧?”

朱允淮手一紧,不自觉抓握着桌面的锦布。“是的,是名女子,一名与我有过生死相许之约的女子。”

“那么,殿下后来又为何没娶她呢?”

“命运捉弄。我与她,已宛如天水一方,再难交会了。”

“既是如此,殿下便该──”

“忘却她吗?呵,说得容易,你以为我没试过吗?我做不到啊!就是因为做不到,所以才会觉得痛苦!”

他深深吸了气。“你嫁了个无心人。我必须让你明白,除了还有呼吸,我所有的知觉早已掏空,涓滴不剩了,如果你还期待什么,我恐怕会让你失望。”

“没关系。”新婚之夜,夫婿坦承早已心有所属,她的反应不是他所预期中的悲愤,反而移步向他,温润的小手覆上他,柔柔雅雅地微笑着。“我会等。我们是夫妻,有的是一辈子的时间。既然嫁给了你,我就不会怨什么,不管你怎么待我,那都是我的命。”

“你──”如此温婉可人的妻子,令朱允淮的心头一瞬间闪过歉疚。

他尝试着伸手抚触她晕红娇怯的玉容,尝试着将对柳心棠的爱怜转移到她身上,尝试着──微倾向她的身子倏地僵住,在碰上她的唇之前,他懊恼地退开,哑声嘶吼道:“对不起,我不能!我真的办不到──”

他一拳重重捶向桌面,闭上满是挣扎的眼眸。“我只要一想到在我与你亲近的时候,她却正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凄凉地淌着泪,无人探问,我的心就好痛!我满心满脑想的都是她,我怎么样也没办法碰触除她之外的女人──”

她该觉得羞愧、该觉得难堪,然而,她却只是看着他,眸光依然淡柔。“无妨。”

“你……你不怪我?”为什么不怨他、恨他?这样他的愧疚感至少能减轻些。

“殿下至情至性,云铮不认为有责怪的理由。”

这话一听,便知是未曾受过情伤之苦的女人,她要是尝过那种滋味,就不会这么说了。

她的好,出乎他的预料,这么一名纯善温柔、令人心折的女子,如果他能早些遇到她,也许……但,那也只是也许。

他扯出一抹苦到骨子里的笑,柳心棠让他连一丁点“也许”的可能性都不留。

“我真的很抱歉,云铮。原先我也以为我可以赌上一睹的,但是现在我才发现──我错得离谱!”连灵魂都已遗落,他还拿什么去赌?

“你怨我吧,我甘心为她苦一辈子!”往后退了数步,没再多看她一眼,他转身冲出新房。

下意识里,他奔向梅林。

难忘旧时约的是他,断不了一切的也是他,就算此刻的她是在父皇怀中,他也无所谓了,就让他用自己的方法执迷不悔到底吧!

走入林子深处,经细的低泣声隐约传来,朱允淮蹙了下眉,尔后,不自觉屏住气息,心弦紧绷。

“允淮──”

一声哀切的叫唤传入他耳中,池边的人儿早已哭得肝肠寸断。

到头来,他们还是逃不开彼此。

他逸出绕肠般的叹息。“说要断的人是你,又何苦声声呼唤?”

柳心棠身子一僵,又惊又愕地回过身,旋即连想也没有,跌跌撞撞地飞快奔向他,好似深怕那是幻影,片刻便会消失。

“允淮……”她死命抱住他,丝毫不敢松手,每唤一声,泪便往下掉,落得汹涌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大片衣衫。

“你这个小傻瓜!既然这么舍不得我,为什么要放开我呢?”他又疼又怜,亲吻着她的发丝,激动地回搂住她。

“我不放,我死也不放……允淮、允淮……我知道这样会害死你,但是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傻瓜!棠儿,你真傻!”他听得神魂欲碎,俯下头狂切地吻她。

柳心棠热烈地启唇回应,搂住他的颈子,宛如久旱逢甘霖,挑动狂野如焰的缠绵,热烈共舞的唇舌,似欲合而为一──如果他曾疑虑她能为他痴狂到什么程度,此刻也早有了答案。

“够……够了,棠儿……”再亲下去真的会没完没了。

他粗喘着,勉强和她分开,气息不稳地道:“别再言不由衷了,我要知道,你内心的挣扎,除了我、除了父皇之外,应该还有些什么,对不对?”

此言一出,他感觉到她颤动了下,脸上倏地一片惨白。

“这么难以启齿吗?”

“不!别问!我求你,不要问──”她羞愤地喊,挣脱他的怀抱,直往后退,狼狈地跌坐地面,凄绝悲怆地痛哭失声。

这般激烈的反应是他始料未及的。

“怎么回事?棠儿,告诉我!在我离开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爹呢?为什么你们没在一起?你又为什么会入宫来,成了我父皇的妃子?”他强硬地扳过她的身子,不容她逃避。“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切,完完全全,我都要知道!”

“不、不要!别逼我死在你的面前──”

他骇然大惊!

“你胡说什么!”事情有这么严重吗?她所受的伤害,竟让她宁死也不让他知晓?

“我是说真的,你再逼我,我宁愿死……”

她那股绝望的哀恸挑起他最深沉的痛,他也豁出去了。“你想死是吗?好!你试试看!随你要跳湖还是自缢,看我会不会立刻随你而去!”

柳心棠惊惧地瞪着他,泪痕满布的脸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然后她崩溃了!“你……

你怎么可以这样威胁我……“

“公平点,棠儿。现在到底是谁在威胁谁?”

“你……一定要知道是吗?好,我说!”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她面如死灰,神情惨淡地点了下头,透过凄迷的泪光,思绪飘到那段最不堪回首的悲辱岁月──

那时,与朱允淮分离之后,她一天天数着日子,期待再一次的聚首,一个月的时光就这样悄然流逝。

她不曾动摇过信念,他要她相信她,所以她无异议的顺从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坚信他不会一走了之。

他说,不舍得她劳心伤神,所以她听了他的话,不再夜以继日的替人做针线活,就单单只将心思用在他身上。

思及他霸气的柔情,她柔柔地笑了。

虽然他只是随口说说,她却当了真,一针一线地为他缝制衣裳,密密织上她的相思与柔情,打算下一次见面时亲手交给他。

想地想得入神,细针扎上指头,她颤动了下,抽回手,有些茫然地看着即将完成的衣宴染上一点艳红。

允淮嗜穿白衣,也唯有他,才能将一身的白穿出清雅出尘的风采。她怔怔地看着手中沾血的白衣,心头莫名地惶然,这会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吗?

正恍懈着,房门被轻巧地推开,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迅速回过身。

“你──”是纠缠她已久的雷尚鹏。

“别怕,小美人,我不会伤害你的!”雷尚鹏走近她,轻佻淫佚的眼光上下打量她。

“你来做什么?”她戒慎地退了一步,朝外头望着。“爹,你快来──”

“别喊了,我是看那老头出去才进来的。”雷尚鹏一脸得意。

“出去!我不欢迎你。”她心慌意乱,和他保持距离。

“别拒人于千里之外嘛!我可是来向你提亲的。美人儿,嫁给我吧!”

“谁要嫁你,我已经许了人家,请别再来骚扰我。”

“许什么人家?有谁的条件会比我好,比我更配得上你?”雷尚鹏不以为然地哼道。

想他可是县官之子,腰缠万贯,有财有势,放眼整个县城谁比得上?

“他气度冲夷、风采出尘,待人更温又有礼、谦冲自牧,你呢?却只会仗势欺人、鱼肉乡民,鄙俗至极。在我眼中,他比你好上千万倍!”

雷尚鹏变了脸色,被她毫不留惰的话惹恼。“你还是不肯嫁给我?”

“我死了都不嫁你!”

“好!我就让生米煮成熟饭,看到时你嫁不嫁!”说完,他恼羞成怒地欺身上前,柳心棠一时闪避不及,被抓了个正着。

“你想做什么?!快放开我──”她大惊失色,拚命挣扎。然而,她一介女流,怎敌男人天生蛮力,所有的抗拒,宛如以卵击石……

与她周旋了这么长一段日子,雷尚鹏耐心早就用尽,粗野地往她前襟一撕,便将她住床上压。

柳心棠羞愤欲绝,道道热泪逆流,她死命护着衣不蔽体的身子,抵抗他野蛮的淫欲行为,凄厉地尖喊。“住手,你这禽兽──”

“随你怎么说!我先上了你,看谁还会要你这一身污秽的女人!”她的挣扎抵抗,对他而言全都显得无关痛痒,他轻而易举地撕除她身上的衣物,强行顶开她的腿。

“不,我宁愿死!”她悲恨地大吼,决绝地欲咬舌自尽──“想死?我偏不如你愿。”看出她的意图,他倾下身子,疯狂地吮吻她雪白的颈项、身子,像要凌迟般的亲遍她全身每一寸肌肤。她闭上眼,拚命摇着头,颗颗哀绝的泪珠肆流飞溅……

尖锐的痛楚残忍而无情地肆虐身躯,那一刻,她的梦碎了,她的世界瞬间支离破碎,灵魂抽离了躯体,神情一片空洞。

眼前一黑,她将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了如地狱一般的黑暗。

再次醒来,房中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人,以及静静躺在地上的破败衣衫。

她麻木地坐起身,稍早前那残酷丑陋的一幕有如浪潮般一波波涌回脑海,撕扯着她、啃噬着她──“不──”她跌下床,抗拒着想甩开这道刺骨锥心的梦魇。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待她!她好恨、好恨──她疯狂地捶打床铺,哭得声嘶力竭。

“我先上了你,看谁还会要你这一身污秽的女人……”雷尚鹏的话像道魔咒,烙印在她心灵深处,今后她拿什么脸去面对允淮?又如何拿这具肮脏污秽的身躯,去亵渎清雅完美的他?

不,她配不上了,残败不堪的她,就连想,都觉污辱了他。

哀哀凄凄的目光移向搁置桌面的雪白衣袍,她执起利剪,一刀又一刀绞了下去,每一道裂痕,宛如绞上她心口,鲜血淋漓,面目全非……

她的人生,早就毁了,就像这件衣袍、就像她与他共同织就的情梦,全都毁了,毁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

再也没什么好留恋了,碎了一世的鸳梦,她还为谁而活?

泪,突然间不再流了,她低首看了下手中冰冷的利剪,轻缓却坚决地往手腕深深划下!

不痛。

好奇怪,她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痛。

她失魂地看着鲜血泉涌般自手腕滑落,意识虚虚浮浮。

别了,允淮;别了,我最真挚的爱……

如果有来生,就让她再爱他一回吧!她一定、一定不会再离开他……

连阎王都不肯收留她吗?

再一次醒来,她茫然问着自己。

床畔,老父哭得伤心,一瞬间像苍老了数十岁。

她还有爹、还有责任未了,就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咬紧牙关,含悲忍辱,她活了下来,只因不忍年迈老父陪葬。

不愿看见朱允淮得知真相后的嫌弃,不愿面对那样的难堪,她选择了逃避。也许,她的不告而别会让他伤心难过,但那都好过痛心失望的打击,总有一天,他终会释怀。

算她儒弱吧,她就是无法承受这些,至少让他在心中留个美好的记忆。

偏偏,上天就是不肯放弃折磨她。不管她走到哪里,雷尚鹏就是能神通广大地找到她,日日纠缠,人家是县官之子,她一介弱女子落得投诉无门,只得苦往腹里吞。

忍受着他言语上的轻侮,她已够悲愤难抑,他却还得寸进尺,想再一次侵犯她。父亲拚了命保护她,不意竟遭他失手错杀。

被逼到了绝境,她已是生不如死。

相爱至深的情人因现实残酷而被迫生离,就连相依为命的老父都与她死别,人生至此,生复何欢?

她早已失了活下去的勇气,然而,老天就连死都不让她如愿,就在她正欲自缢了此残生时,适时阻止了她的,正是微服出巡的皇上!

他的气势、他的威严,使她惊觉出他的来历不凡,而他,也毫不掩饰想得到她的意图,最后,她提出了交易──代她讨回公道,她的人就是他的了。

她早就豁出去了,在连死都不怕的时候,她还有什么好介怀的呢?就算是死,她也要拖罪魁祸首下地狱,让他为她冤死的父亲、为那段毁在他手中的爱情,更为她满腔的怨恨付出代价!

为此,沦陷地狱她都甘心。

只是,她万万没料到,这个来历不凡的人会是当今皇上,人人瞻仰的九五之尊,更死都料想不到,允淮会是他的儿子、当今的太子!

一切,就像是上天精心安排的戏码,将他们每个人耍弄得苦不堪言、欲哭无泪──



第八章

许久、许久,他们都未再多说一句话,陈述完所有的前因后果,她失神地盯视湖面,面容一片空茫。

他幽幽睇视她,轻执起她的左手腕,在她割腕所留下的伤疤印上心怜万般的一吻。

“答应我,再也别做这种傻事了。”

她浑身一震,惊惶地缩向身后的大树。“不要,别同情我……”

“就为了你这句话,我可以打你的屁股!”他不怎么舒坦地想靠近她,她却备受惊吓的白了脸,整个人蜷曲成一团。

“不要过来,不要碰我,我太过污秽──”深浓的羞绝绞入骨血,她这一身的脏污,是怎么也洗不去、拭不净了。

“你这是什么话!”他俊秀的眉拧了起来,倾向前扣住她的肩,强迫她正视他。

“你真的以为我会因为这样而嫌弃你、轻视你?你是这样想的吗?”

柳心棠悲凄地摇着头,泪花粉坠。每当思及此,她总是逃避,不敢想,也没有勇气想。

“看着我,棠儿。”他勾起她的下颚,直视她水光盈盈的泪眸。“我一直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我的心好痛,你知道吗?”

“不,别说了──”这般深挚的凝眸,教她心头有如刀剜。她不值得他这么待她,她连贞操都没能为他保住……

“如果你真的有怨有恨,那就怨我恨我吧。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太晚去接你,这些事都不会发生,该死的是我,不是你!”

“不,你何苦这么说?我所愧负你的,已经深到不知该如何承载了,你这么说,不是存心要我羞愧欲死吗?我这个残花败柳,不值得你付出这么多。”

“值不值得该由我来论定。在我心中,你就是你,没有什么玉洁冰清或残花败柳之分。从前,那个清新灵慧的你,让我怜爱;如今,这个历尽沧桑的你,让我疼惜,从头到尾,我所执着的,单单是一个你而已。如果我要的只是一具清白的身子,房中就有一个等着我,我肯定秦云铮绝对是完璧。但我放下了可以光明正大去爱的新婚妻子,与你陷入悲涩的苦恋,为的是什么?如果对我抱持着如此肤浅的认知,你怎对得起我?怎对得起我痴绝的情?”

柳心棠被说得哑口无言。她凝着泪,苍白的容颜满是深怕受到伤害的脆弱。“你真的……不会瞧不起我……不会介意?”

到现在她还问这种话!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介不介意!”语毕,他一把拉过她,一记深猛如醉的吻烙了下来,几乎要吻尽她唇齿之内的每一寸芳香,他探攫得热切且完全。

柳心棠樱咛了声,未经思考,本能的作出反应,迎向他激狂的探索,任他完完全全占据她甜美的唇腔。

禁锢了许久的热情全然溃决,他们谁也无心去收拾氾滥的情潮,任自己沉沦,真真切切抓住这一刻的美好。

他灼热的指尖悄悄游移,抚过她光滑的玉颈,覆上她浑圆柔软的酥胸,隔着衣衫急切而饥渴地搓抚。

“棠儿、棠儿……我渴望这么拥抱你好久了……”激情的呢喃,随着缠绵难分的唇瓣,送入她口中。

一把狂炽烈焰来得突然,烧得他浑身疼痛难忍,也烧掉了理智,他一手往下移,撩高裙摆,扯掉了所有的障碍,直探最深处的甜蜜,她悸动的回应,更是教他难以自持。

“棠儿……我可以吗?”他咬着牙挤出话来。

“我……我不知道……”她迷乱地摇着头。道德与情感、理智与欲望同时纠扯着身心,她既矛盾又痛苦。

“我管不了了……”不堪一击的理智,抗拒不了赤裸噬心的欲焰,道德良知的束缚,更敌不过长久的炙热情感,他向她投降,也向自己投降了。

扯开身下的阻碍,他将她压向身后的树干,她本能地搂紧他,任他抬起她的腿环上他的腰际,狂切地进入她私密的女性中心。

“唔──”湿窄紧实的包围,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快慰,他闷哼了声,迅速的在她体内移动,感受着与她的柔软相互慰藉的无尽欢愉。

随着他或深或浅的频律,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感席卷而来,她不由自主的娇喘出声,配合着他的进退旋律,缠绵旋舞──“允……淮……啊……”声声婉转哼吟,听进他耳中,更是热血沸腾,狂野难禁。

“我在这里,永远属于你。答应我,再也不分开了……”他粗喘着回应她,深深冲刺,热烈难分。

“我……是的,再也……不分开……”迷眩销魂的狂欢中,她低吟承诺,抛开一切顾忌,全心全意地奉献自己。

就让他们沉沦吧!饱受煎熬的心已好倦、好累,他们都已心力交瘁,不想再挣扎什么了。明知他们的相恋,注定是一场血与泪交融的劫厄,也无法再逃开。

他们也知道这样是错的,但是狂烧情焰一旦点燃,谁也无力收拾,他们回不了头呀!

这一刻,他们忘了天、忘了地、忘了皇上,也忘了独守空闺的新嫁娘,眼中只容得下彼此,只想抓住这一瞬间的永恒,任由自己在罪恶的欢愉中浮沉──

轻喘犹未平息,朱允淮搂住瘫软在他怀中的娇躯,凝望着她,目光融入些许沉思。

好一会儿他不发一语,抱着她走向前头的清池,动手替她宽衣。

柳心棠没拒绝,将头枕在他肩上,微倦地轻合明眸。她知道他是想洗去他留在她身上的欢爱气息,免得害惨她。

很奇怪,用不着多说什么,他们就是很自然的有了某种程度的心灵相通,能够明了对方的心思。

一道暖意划过颈间,来到胸前,感觉到那是他温热指尖的抚触,她睁开迷蒙的眼,对上他深幽的目光。

“怎么不告诉我呢?”

柳心棠不解,顺着他的视线看下,才知他正盯着她胸前的白玉蝴蝶。

一阵微风吹了过来,虽是仲夏,但是一丝不挂的她仍有些许凉意。她轻颤了下,直觉往他温暖的胸怀缩。

他低喘了声。

她一定不知道,月光下,她白玉一般晶莹无瑕的胴体有多诱人。

“别……别想转移我的注意力。”他吸了口气,勉强压下体内窜动的渴求。

“怎么不告诉我,父皇根本不曾碰过你?”他更确切地又问了一次。

“你……你怎么……”她愕然。

“我怎么知道是吗?傻棠儿,我是男人呀,你有多少经验,一个才刚刚爱过你的男人,怎么可能感觉不出来。”他怜惜地抚了抚她娇嫩的脸蛋。“这是一张初识云雨欢情的脸庞,你有处子的青涩与纯真,这些都假不了。还有白玉蝴蝶,我没想到你一直不曾取下它,如果你会与父王亲密,他不可能到现在还不晓得我们的关系。”

柳心棠垂下头,声音低低地。“我不觉得说与不说有差别。”同样是染了瑕的身子,不是吗?

“我不许你这么想。棠儿,记住这一点,在我的感觉里,我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是我教你领会到两性交欢的美好,你的快乐是由我所给与,这才是真正的男女欢情。我希望你也能这么想,忘掉所有的不愉快,只记得我给你的点点滴滴。”

“允淮……”她动容地泛起泪光。“如果我能把最完美的自己给你,那该有多好……”

“傻瓜,你已经给了。在我心目中,你一直都是最完美的。”他浅浅地亲了她一记。

“别发愣,换你替我宽衣。”

“嗯。”她含泪而笑,纤纤素手在他身上游移。

他抱着她下水,这池清泉并不深,约略只到达她的腰腹之上,他掬起清水,温柔地替她净身。

她低敛着眼,不敢直视他。这是两人首度裸裎相见,难免羞怯。

即使是方才的云雨激缠,也未曾这般让他完整而亲匿地搬触,她忍不住脸红心跳。

“你在看哪里?”他在她耳畔轻吐气息,语调低喃。

“呀!”她又惊又羞地一声,怕他会错意,赶忙调开目光,看向他处。

她娇颜晕醉的模样,看得他心跳加速,喘息浓重,情难自己地舔吮她细致小巧的耳垂,游移的手往下探。

“允……允淮?”她傻眼了,感觉到他的抚触,她也有了反应。

他在她两腿间的柔嫩处搓揉着,长指难以魇足地深入挑弄,拇指以极为挑情的方式揉压敏感的珠蕊。

“别……允淮,不可以……”时候好像不早了,他们这样……

“别阻止我,你知道我忍了多久!”见鬼的断袖之癖!他再正常不过了,要不是为了这个小女人,他哪会“守身如玉”,将自己弄得像个柳下惠。

俯下头,他极尽狂放地吮啮她颤动的香乳,酥麻的快感由他的唇齿间传递到她身上,蔓延至每一根颤悸的知觉神经。

“我从不曾这么毫无顾忌地碰触过你……棠儿,你知道你有多美好吗?”他细细吮吻柔滑的似水冰肌,她的每一寸肌肤,他都想得到!

“可……可是……”本想劝他,一出口却成了呻吟。

游移的吻回到她的朱唇,淡淡舔舐,流泄无尽柔情。“你也渴望我,不是吗?那就什么都别想,只要回应我就成了。”

他喘息着,以动作引导她。“棠儿,你的腿──”

柳心棠放弃劝阻,让自己沉醉在他所编织的迷醉情潮中,迎身攀住他,感受他深猛欲望的进驻,在她体内激出无法熄灭的灼灼烈焰。

娇弱的身躯承接着道道充实有力的攻占,她意乱情迷,随着他的狂野而狂野,彻底抛却矜持,回以最热烈的迎合。

“噢,棠儿,你存心想让我疯狂!”他低吼一声,捧住她的臀,深沉埋入,猛烈地戳刺着那片令他发狂的娇嫩──池面水花片片,声声柔婉轻吟,伴随着低沉喘息,交织成一段缠绵入心的人间情韵。

月光下,两人颈上白玉蝴蝶温润的光芒相互辉映,为这段莺啭龙吟的云雨欢情,点缀最美的一页浪漫──

初入帝王家,秦云铮多少有着些许的陌生与茫然,但是由于她的温婉谦和、灵慧冰心,很快的便打入这片天地,适应了宫廷之中的生活。

少了丈夫细密的呵疼,或许有些许被冷落的失望,却没有让她太过难堪的感觉,毕竟朱允淮对她是以礼相待,并不亏待她,至于私底下,那些个属于夫妻的温存贴心……

她并不急于一时,就像她所说的,她可以慢慢等。

嫁了他,便是他的人,以夫为天是理所当然,这一生,她会认命的以他为依归。

正值新婚,丈夫却无心与她亲近,她只好自己找些排遣,好让自己不至于看起来太哀怨,而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兰妃。

除了皇上与太子,在这皇宫中,她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兰妃。

还记得当初在清荷园,第一眼见着兰妃,便被她飘逸绝尘的灵性之美所吸引,感觉她有如空谷幽兰一般不染纤尘,以往她还以为帝王身边的嫔妃,净是些艳媚女子呢!

兰妃清灵澄净的气质,让人有好感,也让人想亲近,她想在这寂寞深宫找个可以谈心的朋友,于是她主动相交。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发现她当初的想法是对的。兰妃不同于后宫的一干嫔妃,她很特别,难怪皇上会对她另眼相待。

久而久之,她将她当成了无所不谈的知己,所有的心事,全都毫无保留地向她倾诉,包括她与太子的关系,还有她内心的感受。

她并不觉得自己在一厢情愿,因为兰妃也对她很好,她想,兰妃应该也是很乐意与她相交的。

就拿最近来说好了,她无意间留意到兰妃有一手精湛不凡的刺绣功力,教她好生佩服,于是便开口向她讨教,没想到她一点也不吝惜地全心指导。

所以这些日子,不是她往兰妃那儿跑,就是兰妃往这儿来。

她盘算着,等学得兰妃这等技巧,她想绣方帕于给朱允淮。

听了她这番话,柳心棠没表示什么,压下酸涩的感觉,强颜欢笑地将一切倾囊相授。

“等等,你这针下得不好,应该这个样子。”兰妃接过她手中的针,巧妙地示范给她看。

秦云铮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顺手拿起她即将完成的作品打量。“还是你绣得好看,真想直接拿你这个来送给殿下。”

柳心棠心跳乱了拍,呼吸略微失序。“一开始是你自己说要绣这个的。”

她们绣的,是一样的图案──一双水鸟,旁边再绣上一行小字: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首“关睢”的原意,本是在阐述后妃之德,她想表达的,主要也是这个。

之后大家沿用成男子追求心仪女子的情诗,但这也隐喻着它的第二层涵义,愿他们夫妻恩义长存。

“没关系啦,谁会计较这个,我绣不好,你帮我绣也是一样的。”

柳心棠真是服了她,居然没心眼到连这个都能李代桃僵。

“兰妃娘娘,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失败?”她突然冒出这一句。

“不会啦,是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其实你女红的功力──”

“我不是说这个。我指的是殿下。”

“啊?”

“兰妃娘娘,你知道吗?殿下并不像我们所想的不近女色,他是另外有人。”

“什么?”柳心棠吓得差点心脏麻痹。“你怎么……知道?”

“我曾在他宽衣的时候,无意间发现……发现……”果然是未识情滋味的女孩,光提就面红耳赤。

“发现什么?”她问得心虚。

“吻……吻痕啦!”秦云铮羞嚷。“而且,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暗香,我总觉得……

那股香气很熟悉,好像在哪里闻过……“

“会……会吗?”柳心棠下意识的将身子往后挪了点,简直没勇气看她了。

秦云铮甩甩头,一笑置之。“算了,大概是我多心了。”

“他这样待你,你不怨吗?”她小心探问。

“他是什么身分,有几个女人也是平常的事,我能说什么?”就像她绣的锦帕一样,她只能期许自己有后妃之德。

“可是,他依然不碰你,不是吗?”讲明白些,这样的婚姻无异于守活寡。

秦云铮垂下头。“一开始,他说他心有所属,我感动于他的至情至性,也感动于他的坦诚相对,所以不想。而现在不想,是因为别的女人能让他有感觉,暂时忘却那名与他生死相许的情人,而我却做不到。那不是他的错,若真要怨,还不如怨我自己无法锁住他的目光。”

这是多么温婉善良的女子啊!刹那间,柳心棠有了好深、好浓的罪恶感,她觉得她好对不起秦云铮,愧对她的信任,也愧对她的真诚,与朱允淮一起背叛了她;而受了委屈的她,却还一迳的替他们找借口脱罪……

如此美好的女子,怎不教她自惭形秽?允淮能有这样善解人意的妻子,是他的幸运,她如何能再因为自己的自私而独占允淮,令允淮再辜负她、亏待她下去?

“兰妃娘娘,你怎么了?脸色好差。”秦云铮关怀的声音飘了过来,盈亮的眸子写满忧心。

别对我太好,我受之有愧呀,云铮……

良知的鞭笞,教她有苦难言。

“没什么,头有点疼。我想先回去休息。”没勇气再与她相对,柳心棠匆匆起身。

因为太过心乱,一不留神,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怎么了?”朱允淮及时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她,浓浓的关切怎么也掩不住。

“没事。”她轻声回应。

她这张脸,根本藏不住心事,何况知她如他,要想瞒,更是难上加难。

他本能的抬眼看向她身后的秦云铮,脸色沉了下来。“你到她说了什么?”

秦云铮被他含怒的冷眸看得一惊,往后退了步。

殿下待她一向温和有礼,怎会……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一贯平和之外的表情,而且是为了──兰妃?!

“别──不关她的事。”小手拉了拉他,柳心棠无力地摇了下头。

“但是你……”

“真的没什么,我回去了。”

他张口欲言,没多想,也追了上去。

这一来一往,看傻了秦云铮。

她怎么不知道,殿下这么关心兰妃?初入宫中时,她还曾听闻殿下与兰妃不合的谣言呢!怎么现在……

“等一下,棠儿!”四下无人时,他急喊出声,追上她由后头紧紧抱住。

“别这样,会被人看到。”她轻声抗拒。

他充耳不闻,俯下头轻吻她纤美的颈子,汲取她淡雅的清香。“你不对劲。”

“你先放手。”

“你不说我就不放。”

她叹息了声。“你刚才不该这样的。”秦云铮不是傻子,他这么明显的维护之心,谁都看得出异样。

朱允淮抿抿唇。对她的感情,已经浓烈到无法掩饰了,他演技没这么好,就是压抑不住,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

“好,我为我差劲的演技道歉。现在可以说说你的问题了吗?”

“你先放开。今晚子时,老地方见。”

虽不满意,但勉强可以接受。

朱允淮又偷了个香吻,才放手让她离去。

当晚,来到梅林时,朱允淮已候她许久。

“棠儿──”他迎面拥抱她,不由分说便先给了她一记狂吻。

“说好子时,怎么这么晚才来?”直到两人分开来喘息,他忍不住低声抱怨。

“皇上在我那儿,我走不开。”

“噢。”他不是滋味的应了声。“你们做了什么?”

纤纤素手怜惜地抚着他不甚舒坦的俊脸,轻道:“没做什么,就说说话而已。”

“很难想像父皇也是‘正人君子’。”

“你信不过我吗?允淮。”

“不是。”他闷闷地将脸埋进她发间。他只是不晓得该如何调适自己的心情,一方面对父皇于心有愧,一方面又想完全独占她。

“我懂。就像我面对着云铮时一样,你的苦恼,也是我的苦恼。”

他僵了下,抬起头。“扯出云铮做什么?”

“相信我,允淮。不论身心,我都会完全忠于你,但是你用不着这么做,别顾忌我,放手去尽你该尽的责任与义务吧!”天晓得,她是经过了多少挣扎,才忍痛做下这样的决定。

朱允淮眉心聚拢,一下子怀疑起自己的理解能力。“你什么意思?”

她想表达的,真的是他想的那样?!

“我指──云铮。”她困难地再度开口。“别再让她独守空闺了,这对她不公平。”

他脸色一变,死瞪着她。“柳心棠,你再说一次!”

每当他连名带姓叫她,就表示他真动了怒。

她便起头皮。“我说──”

“你该死的真的敢说!”他瞬间怒吼。

他觉得被污辱了,而且是非常严重的污辱。“你何不再多找几个女人把我瓜分掉?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种话会是由你口中说出来!“将一个满心只有她的男人往别的女人怀中推,她还真做的出来呀!

“你……你在生气吗?”她怯怯地看他。

“难不成我该感激你的识大体、你的宽厚胸襟?”他咬着牙迸出话。

“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云铮很可怜……”

“你同情她,所以就大方地将我双手奉上?”她到底当他是什么?

“我也不想啊,可是……”

“既然不想,我给你一次机会,立刻收回你的话,否则,我真的会马上回去找云铮!”

柳心棠咬着下唇,泛出的酸意几乎绞断肠子,心头像是有无数根细针戳刺。她忍着悲楚,无言地垂下头,努力逼回打转在眼眶中的泪。

她沉默!她该死的敢给他沉默!她真的打算眼睁睁看着他去找别的女人,而且决计不吭一声。

他真想掐死她!

如果不是爱得这般狂烈,他不会受到这么深的伤害,他全心全意想用完完整整的自己来对待她,她却潇洒地告诉他,不需要!这教他情何以堪?

她为什么就不肯多在乎他一点呢?

“是,你柳心棠悲天悯人,不舍得伤害别人,就算要拿我来成全他人,你都在所不惜,好让自己能心安理得,是不是?”

“不是、不是……”她摇着头,泪花坠跌。

“那就告诉我,你后悔了,你不要我碰任何一个女人,你要我对你忠实,说啊!”

“不,我不能这么自私……只要想起云铮对我的好,我便惭愧得无以复加,她是那么真诚、那么全无保留地对我推心置腹,而我却剥夺了她应得的一切……她的凄凉是我所造成,我……你教我如何……”

“够了!”再听下去他会发疯。“很好,你善良是不是?你心胸宽大是不是?我看你能‘无私’到什么程度!”

柳心棠尚未来得及领悟他话中深意,人便被他一把拉入怀中,粗狂地掠取了她的唇,湿热的舌不客气地长驱直入,完完全全地席卷她、挑弄着她。

她被吻得意识迷乱,浑身娇软,他及时扣住她的柳腰,倾下身子将她放在草地上,一手探入她凌乱开敞的前襟,找到了温润的乳丘,搓抚揉捻,逼出了她轻浅的喘息。

“记住这种感觉,它同时也会在云铮身上产生,你能忍受吗?”

这一刻,她终于晓得他真正的用意了。

“不要──”她抗拒的想坐起身,朱允淮眼明手快将她压了回去。

“不要什么?不要我再碰你,还是不要碰云铮?”他是打定了主意不放过她。

对,他是怨她!因为她总是为了别人,不顾他的感受;为了别人,一再伤他的心。

“不要碰我……”她微弱地道。他不是真心的,他是为了惩罚她,她不要这样,不要在这种情况下将自己交给他。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他。

“那么我该碰谁?云铮吗?会的,用不着这么急着表现你善良无私的美德!”他一把扯开她的亵衣,低下头含住她粉嫩的乳尖,啃吮的力道比平日重上许多,另一手更是不放弃的挤捏她另一方白玉酥胸。

“你是不是要我也这么对她呢?告诉我呀!”

“住……手,允淮,别这样……”他是故意的!她也不好受,他知道吗?

“我想这样,而且也曾不只一次这样!”他执拗地回道,顶开她的腿,大手任意挑弄。“别告诉我,你没感觉!”

她倔强地咬住唇,不让自己再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他却像根本不当一回事,执意的进犯,手指揉捻着蕊瓣中敏感发烫的花心,轻哼道:“我不相信云铮会拿这种态度回报我。”

柳心棠再也受不住,含悲吼道:“别拿我和她比!”

“很好,你总算有感觉了。”比起不被在意的难堪,其他都不算什么。

“我还会这么对她。”修长的手指深深刺入,不容她逃开地抽动了起来。“所有对你做过的,我全都会对地做,你受得了吗?”

“不……别说了……”

“无法面对现实?那又是谁说要和别人分享我的?”

“别再说了!”她已经够难受了,不去想,她至少可以安慰自己,躲入自我保护的壳中,小心不被刺伤,他为什么一定要逼她面对?

“那就告诉我,你想独占我,不容任何人妄想,包括云铮!”

“我……我不能……”她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这么说?云铮是他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她呢?什么都不是!

面对云铮的真诚与美好,她看到了自己的丑陋与虚伪,怎还能再恬不知耻的说出这种话?她真的做不到!

“不能?”她就这么执意要将他送给别人吗?

莫名的悲愤席卷胸臆,逼出了狂怒。他加快手指的律动,一次次刺得更深、更猛、更粗狂,在她的惊叫声中,也激出她汹涌氾滥的欲潮。

“你很能忍是不是?”他狂恣地扯弄她湿热的蕊心任意揉压。“你再忍啊!”

“不……”她近似哭泣,又近似呻吟,脸庞满是饱受欲望折磨的痛苦。“允淮……”

“都打算拿我做人情了,还会稀罕我吗?”他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全是对她身与心的刺激。“我要你亲口说出来,到底要不要我?”

“你……不要逼我……”

“你就是死也不低头!”他心痛地低吼,抽回手,身子一挺,埋入她湿热的体内。

他认了!谁教他就是见不得她难受,没法狠心到底。

她低哼一声,抬起腿勾住他,渴切地迎合。他也没让她失望,近乎狂野地给予回应,深猛地贯穿娇躯,热烈戳刺,一手扳过她迷乱的脸庞,直视着她。“看清楚,这就是你要我对云铮做的,你真的无所谓?这真的是你要的?”

“别……折磨我……”她逸出破碎的泣语,融合著身体狂欢及心灵狂痛的低吟,显得好轻弱。

“折磨你?”他扯出浓浓自嘲的苦笑。“呵,你又怎知在折磨你的同时,我不是在折磨我自己?”

不再多言,他将所有的狂乱悒郁,尽付于肉体交缠中,激切的律动,给了彼此最大的满足与欢快。

直到在她体内完整得到宣泄,他没多停留片刻,旋即抽身退开,没如以往般,在两情缱绻过后,温存的与她相依。

乍然失去他的温暖,她有些迷茫怅惘地抬起头。

“你已经得到你要的了,我还留下做什么?”他迅速整理衣容,退开一步。“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我留住,别让我真的去找云铮。”

她哽咽着,幽幽怨怨地看着他,哑了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想留下他,真的好想!可是一想到云铮,就觉得自己可恶至极……

“好,你够绝!我就如你所愿!”悲恨地吼完,他转身奔出梅林。

她呐呐无言,泪眼凄迷地目送他远去的身影,淌血的心寸寸碎裂──“允淮……”抓着凌乱的衣襟,她再地无法隐忍低抑地痛哭失声。



第九章

真的去找云铮吗?

不,她说的出口,他却做不出来!

不是不明了她的苦衷,也不是真的对云铮无一丝歉意,他只是气她不了解,如果真能做到两全其美,还用得着她来告诉他吗?

他就是不要她的委曲求全,更气她一点都不顾虑他的感受,感情之事,岂是可以悲悯相让的?如果他和云铮真有了什么,那等于是同时伤害了他们三人呀!

他已经里外不是人了,愧对云铮、愧对父皇,愧对自小深植的道德良知,让自己沉入罪恶的深渊不见天日,如果连最爱的女人都不能支持他,教他情何以堪?

将自己关在书斋中,朱允淮沉郁地喝着闷酒,这一刻,他谁都不想面对,也最好谁都不用面对。

他累了,好累、好累,身心俱疲──“殿下──”一声惊叫传了过来,秦云铮快步上前,夺过他手中的酒杯。“你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别管我,滚开!”他伸手想夺回杯子,却怎么也站不稳身子,跌跌撞撞地栽倒在地上。

“殿下,你没事吧?”她赶忙伸手扶他。

呵,真的醉了吗?那为什么胸口纠结成团的愁苦依然解不开?

他只觉得昏昏沉沈,怎么也撑不稳身子,感觉自己跌落一片柔软温香中,他迷蒙地抬眼──现在,他是真的相信他醉了,因为如果不醉,他怎么可能看到棠儿呢?

“殿下,你小心些。”秦云铮吃力的搀起他,三步一小撞,五步一大跌,好不容易才将他扶进床中。

“棠儿……”他低低幽幽地轻喃出声,伸手抚触眼前的娇容,好轻,又好温柔──“我不是……”没来得及把话说完,朱允淮反手一拉,将她扯了下来,结结实实地封住她的唇。

秦云铮一下子慌得不知如何时好,脑子一片空白。

他是夫,而她是妻,她的人本来就是他的,他想怎么对她,全都无可厚非。

尽管──是替身。

她闭起眼,温驯的启唇承接他灼热的需求,努力去感受这陌生的一切,那股流过心头的暖流……是踏实。

扣住娇躯的手劲渐渐松缓,她轻启明眸,才发现他盛满倦意的眼眸缓缓垂下,口中喃喃自言。“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妻呢?天晓得我多渴望能光明正大地爱你……”

他已沉入梦乡,而她,细细咀嚼着他留下的这两句话,轻逸出感伤的苦笑。

她一直都知道,他真正想要的妻子,不是她……

一早,秦云铮便上兰苑找柳心棠。情绪太复杂,她只想找人说说话。

“兰妃娘娘,你说我该怎么做才好?”她愁着一张脸问。

“什么怎么做?”柳心棠一时摸不着头绪,起身去倒了杯茶给她。

“殿下他……他昨晚……抱我、亲我,还……”还说了些让她伤心的话。

但是后头这句没机会出口,因为柳心棠手上一个没拿稳,水杯碎了一地。

“怎么了?”秦云铮关心地上前探问。

“你……你刚才说……”他真做了?!

是啊,为什么不呢?临去前,他说得明明白白的,是她要他这么做的,他便成全她,不是吗?

如今,她又有什么资格怨怼?

“恭喜你了。也许你和殿下能渐入佳境。”她苦涩道。

“恭喜什么,不过是替身。他的心思依然只容得下那个叫棠儿的女人。”

“有何差别?”都有了夫妻之实,允淮这般仁厚温善、重情重义的人,对她至少有份责任感在,不会全无依恋的。

“当然有差别。”一个心中没有她的夫君,她这个妻子当得很凄凉。

“该知足了,云铮,你至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室。”而她呢?什么都没有!云铮可知,她有多么羡慕她?

“兰妃娘娘,你怎么了?看起来心神恍惚,脸色好差,昨天的头痛还是没好转吗?”

“嗯。”柳心棠轻应了声,只想快快打发她,独自面对自身的哀伤。

“对了,我想起一种补汤,对治头痛很有效,我去帮你弄好不好?”

面对秦云铮的关怀,她实在无法拒绝,只得轻点一下头,看着她满怀热忱地离去,内心矛盾纠葛的痛楚更深了──

撑起沉重的头,朱允淮不由得呻吟了声。

昨天真是醉惨了。

正打算起身,房门被推了开来,他抬眼看去,朱玄隶正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哇,咱们太子爷真是好命,都日上三竿了还在睡。敢情是昨儿个和太子妃一时天雷勾动地火,过于拚命,以致今早累虚了?”

他沉下脸。“朱玄隶,你不要太放肆了。”

再怎么说他都是个太子,心里头没敬意不打紧,好歹也做做样子。

“是,微臣该死。老忘了不该太老实。”

算了,朽木不可雕,不指望他什么了。“如果我说,我连碰都没碰过云铮,你这个思想下流的人大概也不会信了,是不是?”

“我当然──什么?!”朱玄隶瞪大眼。“你再说一次!”他到底是不是男人哪!

光风霁月的清高操守可不是用在这上头的,他们这个太子爷需要再教育。

“既然人人都认为我和你有一腿,是个断袖情深的汉哀帝再世,我怎好让人太失望?”话中,有着浓浓的自嘲意味。

“哪个混帐说的?我要撕烂他的嘴!”真是倒楣到连喝凉水都塞牙缝!这要传出去,他朱玄隶怎么在女人堆里混?“拜托你行行好,要为你的棠儿守身如玉也别把我拖下水,成吗?”

他神情僵了下。“连你都明白,为什么她就是不懂?”

“谁不懂?太子妃?还是你的心上人?”

“我的心上人。”他顿了顿,仰起愁郁的眼瞳。“我找到她了。”

出乎意料的是,朱玄隶并没有太大的讶异。“是──兰妃吧?”

结果,反而是朱允淮被吓着。“你……你怎么会……”

“我不是白痴。打从在瑶心殿,你第一次见到兰妃开始,我就知道不对劲了。一次又一次,我拿兰妃来试探你,你的反应没有一回不证实我的猜测,我不把话挑明了讲,是因为你没有让我知道的意愿,我不想强人所难。”

这么说来,反倒是他大惊小怪了。

朱允淮敛着眼,低低陈述。“她已经是我的人了。”

“什么?!”朱玄隶差点由椅子上栽下来。“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自己的老婆不碰,跑去玩你老子的女人,有没有搞错!”

这事一旦揭发,将会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他不可能不清楚,却还……真是被感情冲昏头了!

他一直以为朱允淮是很理性的人,懂得发乎情,止乎礼,一定会把事情处理得很好,如今看来,他是放心得太早了,没想到碰上一个情字,他会反常成这样。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也很痛苦啊!”长久压抑的苦闷,一下子被挑了起来,他发泄以的大吼出声。

朱玄隶掏了掏耳朵。这是什么跟什么呀?做错事的人是他,他吼得比人家还大声。

“好、好、好。我的太子爷请息怒,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他愁苦地抓抓头发。“我真的不知道……”

朱玄隶叹了口气。“真是败给你了。”

见他这模样,他实在于心不忍,沉思良久才一脸慎重地问:“允淮,是身分地位重要,还是兰妃重要?”

“当然是棠儿!”朱允淮想也不想地吼回去,好像这问题有多罪无可逭,严重污辱了他。

“行了、行了,知道了,用不着这么激动。”他受不了的摇了下头。“你的意思是,为了她,你可以牺牲一切,不后悔?”

惊觉他话中有话,朱允淮敏感地盯住他。“你想做什么?玄隶。”

“别管,回答我就是了。”

“我当然不后悔。只要能和棠儿在一起,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好,我知道了。”

“玄……”

在他开口发问前,朱玄隶先一步截断。“原谅我的残忍,有些话,我不能不说。我想请问你,如果她一个不小心怀了孩子,你是要孩子喊你一声父皇,还是皇兄?与自己的儿子相识不相认,你受得住吗?认父为兄,这是多么悲哀的局面!你们的事,毕竟为人伦所不容,三纲五常,你们真的抛得开?这段逆伦之恋,相信你们爱得很辛苦,我再请问你,在这错谬的身分下,你们又还能再爱多久?一层又一层的阴影包围下,你们就算有幸不被发现,也迟早会崩溃。”

朱玄隶每一句话全都一针见血的命中要害,刺入他最脆弱的心灵深处,他一时哑口无言,反驳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所以说,既然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何不痛痛快快引颈就戮呢?搞不好幸运一点,还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言尽于此,是取是舍,你自己决定,反正你就算不当太子,也还是皇叔的亲身子,他再愤怒,也不至于做得太绝,对吧?你好自为之了。”

这番话,如雷贯耳的敲入脑中!

玄隶的意思……是要他放手一搏?

能吗?他能拿他与棠儿的未来冒险吗?父皇有成全他们的可能性吗?

脑子一片空茫,他什么答案也给不了自己。

想起昨日的不欢而散,他想,他有必要和她把话说清楚。他们之间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若彼此再意气用事,他们之中早晚有一人会先发疯。

托云铮之福,如今他就算任意出入兰苑,也不会引起怀疑,因为每个人都会以为他是来找他的太子妃。

匆匆赶至兰苑,却只见她一人躲在房中默默掉泪。

他叹息了声,来到她身后。“还在介意我昨天的话?”

柳心棠一震,哀怨地嘲他吼道:“你来做什么,去陪你的太子妃!”

他先是一愕,旋即冷起脸。“你这话什么意思?”

“本来就是!你不是和云铮快活了一晚吗?那还来找我做什么!”她不想哭的,可是心就是好痛,她没办法当作若无其事!

“云铮说的?”

这么说……他是承认了?

她又悲又怒。“你管谁说的,走开!”

“你够了没有,柳心棠!是谁一迳的将我推到她怀中的?现在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兴师问罪?我告诉你,今天就算我和云铮真有了什么,你都没理由怪我!”他愈说愈激动。“当初,我不想娶,是你硬要逼我娶她,好,我听了你的话,娶就娶!之后,我不愿和她亲近,也是你声泪俱下的要我善待她,好,我全依你了!要我成亲是你的意思,要我和她同床共枕也是你的意思,今天却又一脸悲怨地指责我,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会满意?你说啊!”

柳心棠被他吼的无言以对,泪水簌簌泛流。

是啊,她有什么理由怪他?真正将两人推入这等境地的人,是她,不是他,她是活该、自作孽!

到底是爱她入骨,朱允淮见她哭得柔肠寸断,亦难忍心疼,微微放缓了神情。“你要我如何呢?棠儿。”

柳心棠未曾迟疑,扑进他怀中泣喊。“我要你只属于我。自私也好,残忍也罢,我管不了什么罪不罪过,我就是不要你去拥抱别人,我受不了!”

“就等你这句话。”他沉沉吐了口气,释怀地拥住她。

“你……”她可怜兮兮地抬起头看他。“你没生我的气?”

“小傻瓜!我要不这么说,怎能逼出你最真实的感受?”他亲了亲她的额头,怜惜道。“气你归气你,我还是只愿与你相依。昨晚,我和云铮根本没怎样,醋劲可以平息了。”

“可……可是云铮说……你吻她……”她说得很不是滋味。

“是吗?”他蹙着眉思索。“大概吧,我醉得一塌糊涂,一倒床便不省人事,记不了这么多。”

“这种事也能‘大概’?”

朱允淮微勾起唇角。这小女人的醋桶不比他小呢!

“今后,它只烫烙专属你一个人的印记。”他温柔地道,倾身轻轻浅浅地吻她,在她的回应下,逐渐加深,两情缱绻。

“棠儿……”他低吟,迎身贴住她的娇躯,大手急切地在她身上需索。

柳心棠意乱情迷,本能地配合著他──就在这时,房门出其不意地被推开。“兰妃娘──”

秦云铮杵在门口,声音全卡在喉咙里。

两人有默契地止住动作,错愕地望向门口。

手中的补汤落了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划破寂静。

“你……你们……”秦云铮掩住颤抖的唇,不敢置信地瞪着仍旧相拥的两人。“你们竟敢做出这种低俗败德之事……”

太大的震撼,使她脑子乱成一团。惊骇地退开数步,她拔足狂奔──“云铮!”柳心棠骇然失色,追上门口,焦急地推着跟在后头的朱允淮。“你快去追她呀,否则大家都完了!”

朱允淮反倒没有她的焦灼,沉稳地回望她,眸光一片深邃。“我只问你一句话,棠儿,你愿不愿意为我而死?”

柳心棠回视他幽沈的容颜,不知怎地,心竟也平静了下来。“我愿意。”

“那好。”他心中已有决定。

也许他现在追上去,好好向云铮解释,以她的善解人意,他是有可能取得她的谅解,将事情继续瞒下,但他不想这么做,朱玄隶说的没错,他们不能再这样下去,迟早事情都要有个解决。

他镇静地关上门,拉着她在床边坐下。“趁现在还有点时间,棠儿,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故事!

但柳心棠没这么说,她知道他会这么做必有用意。

“有首诗,你听过没?‘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这是周邦彦的解连环。从前,在失去你音讯的时候,每当想念你,总会不期然想起这首诗,它深刻地道出了我的感触,让我心有戚戚焉。

“连环,是一种玉饰,以环状相扣相连,不可解。战国策中,记载着这么一段故事。

秦昭王有心为难,于是便派使者送了对连环给齐王,说:“你们齐国有这么多聪明的人,应该有人能解开这连环吧?‘苦恼的齐王便将群臣聚集在一起,询问谁有办法解开它。

群臣面面相觑,无计可施。尔后,齐后命人取来铁槌,将其中一个连环敲破,然后说:这不就解了吗?“

顿了顿,他再度开口。“没错,齐后是聪明,但她却忽略了一点:欲解连环,唯有毁之,所以,连环毕竟还是不可解的。你我正如连环,当年,我对你的相思,宛如连环,难分亦难解;如今,我对你的情意,宛如连环,难拾亦难断,欲解连环,唯有毁了我。”

“允淮……”柳心棠泪眼蒙蒙。她终于明白地想表达什么了──是生死与共的承诺!

他摇摇头。“听我说完。”

站起身,他走向窗口,低低地道:“我累了,相信你也与我一样,早已心力交瘁。

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分分又合合,周而复始的在泪水与争执中度过,历经太多的考验与磨难。最终却仍是逃不开彼此,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代表连环难解,我们这辈子注定分不开!既是如此,何妨潇洒赌一回?赢了,是同生,输了,是共死,我没有遗憾。“

回过头,他望着悄悄来到他身后的柳心棠。“你呢?会后悔爱我吗?”

她绽出带泪的微笑,是这般地凄美动人。“你知道答案的。”

他也笑了,眸中有泪,朝她伸出小指。“手给我。”

她不解地学着他递出小指,只见他小指扣住它,心有灵犀的默契中,她领悟了他的用意,小指一弯,密密与他相扣。“是的,有如连环,难解难分!”

朱允淮贴近她,微低下头,额际与她相抵。“记住,棠儿,不论生死,我们都要在一起。”

“嗯,我答应你。”她闭上眼,依偎着他。吉凶难卜的未来,已不再令她心慌。

砰!

一声巨响惊动相依的两人,寝房的门被推开,门外竟站着怒冲九霄的皇上!

本以为他们会心虚、会认错,没想到,他们反而偎得更亲密,神情坚定坦然地回视他……

他简直不敢相信,一个是他钟爱的儿子,一个是他心爱的女人,他们居然会一起联手背叛他。耍不是刚才正巧碰上方寸大乱由兰苑跑出来的云铮,见着一向行止得宜的太子妃如此反常,心知有异,在追问下得知此事的话,他还要被瞒多久?

“兰妃,你可知罪!”兰妃最让他觉得难堪,说什么心有所属,一副贞烈不可侵犯的模样,谁知却背着他和允淮暗通款曲,难不成他这个九五之尊,会比不上一个由他立,也能由他废的太子?!

“父皇,要审也先审我──”朱允淮急着站出来护卫她。

“允淮!”她摇头阻止他,然后无惧地正视皇上。“我只不过是忠于所爱。这个兰妃,打一开始我就没有想当的意愿,皇上应该比谁都清楚。”

“你……你……”居然全无愧意,他气炸了!

“父皇请息怒,听孩儿解释好吗?这一切全是阴错阳差,棠儿本该是我的妻子,未料造化弄人,我们也是情非得已……”朱允淮急着解释前因后果,千头万绪,倒不知该由何说起。

“你喊她棠儿?”这个熟悉的称呼,勾起他短暂的讶异。

“是的,她就是棠儿,是我唯一深爱的女人。”

“就因为这样,你便能犯下秽乱宫廷的重罪?!”怒火未消,反而烧得更加狂炙。

“朕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既已缘尽,就该安分守己,如今这个样子算什么!朱允淮,枉你读了数十年圣贤书,竟这般恬不知耻!”

这种宫廷丑闻一旦闹开,皇室威仪何存?他的颜面又何在?

咽不下的愤恨在胸口翻搅,他无法释怀他最在意的两个人,竟用着最不堪的方式,深深羞辱了他。他甚至……甚至想过要立她为后,没想到……她却用与他的儿子苟合的方式来回报他!

就连这个他宠爱了二十多年、打算交付一切的儿子,都可以为了一个女人,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他怎受得了?!

“孩儿深知有愧父皇,无话可说。仰愧天,俯怍地,但求不负棠儿。尽管天地之大,再无我容身之处,我亦无悔。”

“不负棠儿!呵,你说得倒轻松。云铮呢?那个与你拜过天地祖宗的妻室呢?你就可以无愧于心的负了她?还是你认为她一定会原谅你?”皇上浓浓地讥剌。

他神情一点。“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要求她的谅解,我是负她到底了。”

“说得好!”皇上咬牙恨声道,几乎要将手骨捏碎。“你自己说,我该怎么处置你们?”

朱允淮与她相视一眼,五指坚定的交握,然后他道:“父王只有两种选择,一是成全我们,二是让我们同赴幽冥。”

他这是在威胁他?!

见他这般肆无忌惮的眉目传情,皇上的怒气彻底被撩到最高点。“朱允淮!你以为你是朕的儿子,朕就不敢杀你?!”

他凄恻一笑。“孩儿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些日子的磨难,早让他生不如死,若不能与她一道挣脱这令人窒息的藩笼,他倒宁可寻个痛快的了断。

“你……好,朕就成全你!”皇上简直气炸了心肺,一把火烧得胸口发痛,最后一丝冷静燃成灰烬。“来人,将太子押回东宫,没朕的命令,不许他离开半步!”

朱允淮脸色一变,死搂住柳心棠。“不,父皇,你不能这样──”

“住口,你没有资格喊朕父皇!”

“喊什么都好,我就是不要和棠儿分开。”

“没你选择的余地。”皇上以眼神示意左右侍卫,强行拉开了两人。

“不,允淮──”柳心棠惊乱地喊道,急趋上前。皇上旋即扣住她手腕,反手将她往回甩。

“为我坚持,听到了没有,棠儿──”焦灼的嗓音传了回来。

柳心棠泪如雨下,目光追着他渐远的背影泣喊。“会的!允淮。你保重……”

“住口!兰妃,你知不知羞耻!”在他面前尚且如此,那私底下他们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这样的想法令皇上火冒三丈,重重将门甩上,隔开难分难舍的两人。

“我不是兰妃!我叫柳心棠。”她退开一步,反驳道。回复原来的自己,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皇上,她本属朱允淮。

“好一个柳心棠!”皇上腿起冷瞳逼视她。“你宁可当允淮的柳心棠,也不当朕的兰妃?”

“我与允淮相识在先,相许在前,皇上贵为一国之君,必有成人之美,莫要强人所难。”

“你们做出这种事,朕尚未问罪,你还敢开口要朕成全?”他们未免太高估他的修养了,简直欺人太甚!

“在决心与允淮相守时,我便想过会有今日的局面。皇上若认为我罪无可逭,尽管论罪便是。”

很好!他们还真是一心求死!

“你不在乎自己,难不成连允淮也不在乎?拖着他陪你下地狱、为你身败名裂,遗臭万年,这就是你的爱?为了一己之私,弄得宫廷大乱,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爱情?为了一个爱字,就可以什么都不管吗?红颜多祸水!朕今日总算认清了这句话。”

柳心棠被他咄咄逼人的犀锐词令堵得无言以对,心乱地往后跌坐在床上,说不出一个字。

红颜祸水……她真是个祸水吗?

是呵,怎么不是呢?她害惨了允淮,不是吗?一个本可流芳百世的明君,却为了她,受世人指责唾骂,不得善终……这真的是她要的吗?

“如……如果……我愿一死以换得允淮一生安逸顺遂,皇上能否成全?”极尽颤抖地,她将话逸出。

皇上眉一蹙,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允淮再怎么说……也是您的儿子,您不会忍心真要他命绝的,对吧?皇上所无法忍受的,无非是我所带给您的屈辱,那么我愿以血洗净屈辱,带走所有的恩恩怨怨,就当一切不曾发生。”

他真只是因为这一份屈辱而耿耿于怀吗?不,那只是一部分,最终,他仍是喜爱她的。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可以有另一个选择。你和允淮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朕可以不计较,若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否能保证和允淮断得干净?”

柳心棠有一刹那的错愕──因为他出人意表的包容。

旋即,她又露出凄切地苦笑。“我若办的到,事情还会演变至此吗?”

“你──”尚未平息的愤怒又挑了起来。他这般容忍已是前所未有,她还这么不知好歹!

“我只求允淮能无妄无灾,其余的并不重要。”她面如死灰。

“你……你……”气急攻心下,他撂下狠话。“想为允淮死是吗?你倒是死得其所!

朕岂有不成全之理!“

这么说来……他是允了?

“君无戏言,皇上。”有了皇上的承诺,她安心了,一抹凄凄楚楚的微笑自唇畔泛开。

能为允淮而死,也值得了,是吧?

皇上怒而不语,恼恨地拂抽而去。

口头之言谁都会说,他就不信她真敢死给他看!



第十章

深深沉沈的夜,一抹清冷寒月映空,照拂人间寂寥。

就着摇曳的烛光,她一字一血泪,挥笔留下诀别语。

是该永别的时候了,她从未给过允淮真正的快乐,他人生中的苦难,全源于她,也许皇上说的是对的吧,她确是红颜祸水。

这一生,她已负累他大多,是不该再下去,聚聚散散了多回,这一次是真的要结束了,结束得让他俩都再无回头的余地──挥去斑斑泪痕,她站起身,执起备妥的白绫,决绝地往上梁上一抛──“想自隘吗?那多麻烦。”一道声音自窗口传来,接着窗户被推开,朱玄隶身手俐落地翻了进来。

“临威王爷?你……这么晚了……怎么……”柳心棠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就是因为晚了,要混进来才麻烦。拜我平日偷香窃玉所练就的本领,才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他一点也不觉羞惭地将自个儿的风流艳史公诸世人。

柳心棠防备地退开一步。“你……你想怎样?”

不是存心想把他想成下流之徒,实在是他说的那些话实在太让人……

“放心,光那对父子就闹得不可开交了,我没兴趣再来淌这趟浑水。”他冷笑一声,随意浏览了眼桌上墨痕未干的绝笔信函。“还真是血泪交织,谁晓得是不是装模作样。”

她脸色一白。“你什么意思?”

“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晓得自己已经害惨了允淮,以死谢罪是应该的。不过嘛──”他顿了下,有些嘲弄地看着她手中的白绫。“死得也未免太不干脆了,谁晓得上吊得多久才能一命呜呼,不要到时没死成,反而累坏了一干无辜的御医。”

柳心棠没和他冷血刻薄的言语计较,哀莫大于心死,在尝尽人间至悲之后,她早就没感觉了。“那么依你之见呢?”

“喏!”他将一个小瓷瓶丢给她。“一口喝下,保证回天乏术。如果真是为了允淮好,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唯有你死,才能让他完全解脱。”

“我懂。”轻点了下头,清泪幽然而落。

朱玄隶的话虽不中听,但字字属实。

遗憾哪……最终,她竟没能再见他最后一眼,告诉他,她是多么的爱他……牺牲她的生命,无悔亦无怨…

隔日清晨,深宫内苑掀起轩然大波,只因──兰妃娘娘服毒自杀了!

这消息传入东宫,朱允淮骇然大惊!

“棠……棠儿,她怎会……”震惊过后,他激动地想前往兰苑,偏偏戒备重重……

“殿下,我很抱歉……”秦云铮低低地道。

明了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她真是无尽懊悔,这些事都是她惹出来的,如果她不这么冲动,冷静下来听听他们的解释,也不会闹到如今这般不可收拾,兰妃娘娘是她害死的,太子的痛苦是她造成的,这辈于她将永远于心难安。

“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我要出去!”他发狂地大吼,宛如困兽般,发出最悲厉的哀鸣。

“我……我没办法……”

“那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办法呢?”朱玄隶潇洒地走了进来。

“玄隶,你……”

朱玄隶也不说什么,拉了他就走,外头的守卫见到立即一拥而上。

“传皇上旨意,唤太子殿下前去兰苑,你们谁敢拦?”

守卫全退了下去,朱玄隶的话,没人敢怀疑。

“父皇真的……”

“拐他们的,还不快走!”这临威王爷还真是忒地大胆,连圣旨都敢假传。

朱允淮脚下没有迟疑,飞快奔向兰苑。

一踏进门,便见着皇上手执信篓,神情黯然。

“父……父皇……”他轻弱地唤道,几乎没有勇气迈开步伐。

将目光移向床畔,佳人一袭白衣胜雪,沉静的容颜依旧清灵飘逸,不带一丝痛苦,宁谧得仿佛只是不小心睡着了般,他不敢相信,她已长眠……

低下身,他伸出微颤的手,轻轻抚触她失温的脸庞。这眉、这眼、这鼻、这唇、这白里透红的脸蛋,他都曾一一怜爱过,才一眨眼,怎会已天人永隔?

有一刹那他没有任何的感觉,只是茫茫然然地看着她。

“棠儿……”他幽幽惚惚的叫唤,声音好轻、好轻,像是怕吓着了她。

“允淮,她──死了。”皇上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

“胡说!”他头也没回。“棠儿,你听见我在叫你吗?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告诉我,你只是吓吓我的,快呀!别这么淘气,你从来不会漠视我每一声叫唤,你从来不会不理我的……棠儿,求求你!”

“允淮……”再铁的心,乍闻此语,都不免心酸。皇上伤怀地将信篓递出。“这是她留给你的。”

朱允淮迷惘地抬起眼,再怔怔地将视线停在雪白的信纸上,其间,秀丽的字迹,确实是属于他的棠儿──允淮:很抱歉,我食言了。若能同生,我必相随;若要共死,我实在于心不忍,有时想想,我们的相遇,像是一场美丽的错误,想停止,却又力不从心。我很清楚,你人生中的悲剧,全都由遇上我开始,看着你因为我而尝尽辛酸苦楚,我真的好心痛!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而我,又能给你什么呢?是苦难,是泪水,是折磨!这一生,愧负最多的人,是你……

如果每一段情,都必须付出代价,那么就拿我的生命做为代价吧!我唯一能给你的,也只剩这个了。记得你说过的吗?你我有如连环,欲解连环,唯有毁掉你。而我不忍心毁掉你,所以我毁掉自己,解了连环,还你自由。答应我,别为我掉一滴泪,好好过你的人生,好吗?我并不后悔,这一生,能真真正正的爱过与被爱,我不枉红尘一遭。

别觉得遗憾,因为这是最好的结局了,人不能相依,所以我选择了以魂魄与你相依。

相信我,不论你人在何处,幽幽一缕芳魂,必然与你长相左右,不离不弃……

心棠绝笔“傻瓜,你这个傻瓜!”看完了信,他痛怜地低喊。“你错了,你错了……你根本没弄懂我的意思……连环生来便是一体,它是不需要解的。强行解之,则连环已不再是连环,再也不具存在的价值,你懂不懂!”

两颗清泪,终于滑落,他小心将她搂起,抱入怀中,低低轻喃。“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不等我?弃我而去,你于心何忍?“

心已残,念已绝。不问人间白头,但求黄泉相会……

一手探向她发间,抽起冷芒闪动的银簪,他不带一丝眷恋,毅然往心口刺去──“你做什么!”料准他必定会相伴于黄泉之路,朱玄隶迅如闪电地扣住他手腕。

“你放手,朱玄隶!”他冷然道,面如寒霜。

“要死也别死在这个地方。你不晓得她有多想离开这里,做回完完全全的柳心棠,完完全全属于你吗?你就是死了又能怎样?能让她的墓碑刻上‘朱允淮之妻’吗?”

一语直刺心窝,他迷茫地低首睇视她。

朱玄隶旋即衣摆一拉,俐落地在皇上面前单膝而跪。“皇上,请听微臣一言,好吗?”

皇上早被柳心棠和朱允淮这一前一后的悲壮行为所震慑,心绪一时无法回复,朱玄隶乘机道:“皇上也看见了,太子与兰妃这般义无反顾,您若再固执,难不成真要殿下死在您的面前?微臣不信皇上真狠得下心。”

“这……”

“容微臣说句公道话,于情,太子与兰妃两情相悦;于理,太子与兰妃互许终身在前,柳父为证,白玉蝴蝶为凭,早定了名分,严格说来,是皇上乱了伦,夺了子媳!”

“大胆!朱玄隶,你──”皇上变了脸色,死瞪着神情泰然自若的朱玄隶。

这字字犀利的言语,削得皇上备觉难堪,就算是事实,他也受不住如此直言不讳的指陈。

“微臣只说肺腑之言,皇上若要降罪,臣亦死而无怨。”朱玄隶一字字铿锵有力,坦然无惧。

人家都说成这样了,皇上就算有气,也不好发作啊!何况,他就算真有心问罪,也问不起来,光是皇太后那边就交代不过去了,朱玄隶可是皇太后疼到骨子里去的宝贝孙子呢,难怪敢这么放肆。

他泄气地叹了声。“那么,依你之见呢?”

“就将兰妃给了太子吧!已是一具尸身,没什么好争了。”

“胡闹!若真如此,你教朕将宫廷规仪置于何地?他日,若人人起而效之,你又教朕如何服众?”

“那倒也是。”朱玄隶回头看去。“殿下,你怎么说?”

“我走。”他眼也没眨,语调空寂。“天地之大,总有我与她容身之处。”尽管只是一方长眠之地……

皇上一咬牙。“好,若要兰妃,就带她走吧!从此,你再也不是我朝太子,也不再是朕的儿子!”他近乎负气地说出口。

朱允淮不言不语,静静抱起柳心棠,一步步往外走……

皇上当场傻了眼……

他是真的愿意给允淮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毕竟,那是兰妃以生命所换来的,君无戏言。但是允淮却……

他无力地跌坐椅上,终于承认,他是输了,输得彻底……

不是输给兰妃对允淮的情有独钟,而是输给允淮的义无反顾、痴狂不悔,允淮甚至可以为一具尸身舍弃一切,而他,纵然对兰妃有再深的珍爱之情,再难舍的忧伤,与允淮相较之下,全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出去之后再看。”离宫前,朱玄隶悄悄塞了张字条给他。

朱允淮恍若未闻,一步步漫无目的往前走。

出宫前,他已经换成了平民打扮。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累了,再也走不动了,他在一间不知名的客栈停留,将柳心棠放入床内,轻柔无比地拥住她。

“棠儿,我知道你累了,没关系,你睡吧,我不会再逼你醒来,因为我也好累、好累了……宝贝,乖,你安静地睡,然后慢慢听我说,好吗?”他轻轻拍抚着她,脸颊贴上她。

“你会冷是不是?你浑身好冰、好凉……”他好心慌地握住她的手,试图搓暖,脸庞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她同样失温的小脸,努力想将温度传递给她,深怕她冻着了。

“好多了吗?别怕,我会陪着你,永远、永远再也不分开,好不好?”好不容易,他们总算能再无顾忌地拥抱彼此,为了等这一天,他们熬得好辛苦。

“开心吗,棠儿?我知道这是你的心愿,你一直渴望能够有光明正大拥有我的一天,如今,我终于能够大大方方地告诉每一个人,你是我朱允淮的爱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你却不理我了,不对我笑,也不对我哭……你在怨我吗?因为我让你受了太多的苦,我总是令你哭泣,所以你才会选择一条再也用不着悲伤哭泣的路……这样是不行的!你不能一直睡下去,否则,我怎么办,谁来陪我?你忘了我们还有很多事没做,至少……
至少,你也先与我拜堂成了亲!“

他说得激动,没留意到他掌中逐渐回暖的指尖似有若无地抽动了下。

“你真的不肯回来陪我?我知道,这无情的人世伤你太深,你怕了。所以想远远躲开,是吗?无妨,你别担心,不论你去哪里,我都会跟随。我要你知道,既为连环,我们的命运,便是相系相连,一同生存,也一同毁灭,要不,上苍又怎会安排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如今又将同年同月同日死呢?我终于知道,原来这不叫鸳鸯命,而是连环命,我们的脚步,终将彼此追随……”

颊边有湿热的感觉,他又哭了吗?

眨眨干涩的眼。不,他没哭,人生至哀,他俱已尝尽,早就流干了泪,痛断了肝肠,再也无心可伤,无泪可流了。

那么……他蓦地瞪大眼,低头看向挣扎着想动,努力勾住他小指的手。

这……这是真的吗?他连呼吸都忘了,深怕这只是他过度渴盼下的幻觉。

“有如连环──”他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小心翼翼地将小指一弯,感觉她亦牢牢把住,他震动不已!

“难分……难解……”几不可闻的音浪飘了出来,接下他们承诺今生的誓约。

“棠……棠儿!”他惊喜激动得语不成声。“快,求求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我等不及想吻你……我不要一个没有回应的妻子!”

眨动的眼睫幽幽轻启,如他所愿地轻唤。“允……淮……”

“噢,棠儿、棠儿……”他情难自抑地连声喊着,激切地印上她的唇。

略显无力的小手悄悄揽住他,婉转承欢的唇畔,泛起一抹好动人、好凄美的微笑。

这一回,她没闭上眼,因为她想好好地将他看个够──这不是作梦,他感觉到她轻弱,但却真实存在的心跳了,肌肤虽尚显冰凉,但也确实有了温度……

“为什么会这样?”他问着她,她也正问着他,两人眼中都有着问号。

“我不知道,喝完临威王爷给我的药之后,我就什么都不清楚了。你呢?”她首先回答,然后问他。

“说到玄隶──他给了我一封信。”他急急忙忙找出来。

但见里头写着:恭喜阁下抱得美人归。不过……这一刻,你应该已经不是太子殿下了,觉不觉得可惜呀?

噢,对了,还有一点,请转告尊夫人,我给她喝的不是毒药,而是由断魂草所提炼出的药物,只会让人暂时停止生命迹象,可说是稀世奇珍,绝无仅有,千金难求呢!可别当我真的冷残成性,想置她于死地哦!

朱玄隶笔原来如此!

看完之后,朱允淮真是哭笑不得。

想安排这出戏码也不早跟他说,害他几乎弄假成真,差点就真的“天人永隔”。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当初他为柳心棠无尽痴狂时,朱玄隶就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了,更别说是一具尸体,他怎么可能帮着他做这种蠢事,为了一具尸身舍掉所有。

柳心棠看得有些迷糊,半知半解地问:“你还没告诉我怎么一回事?”

“很简单。我为你抛下了一切,我不再是大明皇朝的太子了,这下,你想不把自己赔给我都不成了。”

“你──”她又惊又喜。这是真的吗?他们真的能够在一起?

“傻瓜,我们人都不在宫中了,你还怀疑吗?”

“噢,允淮!”她扑进他怀中,喜极而泣。

朱允淮没阻止她。这道喜悦的泪水,他们等得太久了。

良久,她自他怀中仰首,悄声问:“你──真的不觉得可惜?”她想起了朱玄隶信中那句话。

“是有一点。”见她垂下头,他沉沉一笑,勾起她的小脸。“现在的我,可没办法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真的很可惜。不过,你不会介意的,对不对呢?”

“不,当然不!”愁云尽散,她动容的连声道。头一回,她主动吻住他。

他闷哼一声。“你会为你的热情付出代价!”

反身压住她,他热烈地与她交缠。

言语已成多余,暖暖芙蓉帐内,萦绕着声声轻喘与低吟──尾声高朋满座的客栈中,高谈阔论的人声,以及跑堂小二的吆喝声穿梭其中,交织成一幅喧腾热闹的景像。

一对清华出众的男女相依走了进来,一瞬间,吸去了客栈内绝大多数的赞叹目光,短暂的止了喧闹。

男的,是一身白衣无尘、风华清俊,女的,则是灵韵有效、柔婉多娇,瞧那名男子对身畔佳人细密呵怜、温存无限的模样,这分明是对携手天涯、比翼逍遥的神仙眷侣。

无视自身招来的注目,男子温柔地护着怀中女子在角落坐下,够细心的人,便会留意到婀娜多姿的美娇娘腹部微微隆起。

没一会儿,客栈内又重新挑起热络,各自接续未完的话题。

“这京城里最近又传出大事儿了,老王,你听说了没有?”

“再大的事,会比得过前一阵子太子私恋皇上宠妃的事儿还精彩吗?”

“什……什么太子私恋宠妃,你们在说什么呀?”第三道声音加入探讨内容。

“你不知道呀?哎呀,真是孤陋寡闻。”第四道声音很热心地加以解说。“就是咱们前任的太子爷,听说呀,生得是风度翩翩,俊美无俦,就这么一次偶然,与皇帝老子疼到骨子里去的爱妃见着了面,这一个是器宇轩然,另一个又是绝艳无双,一时情难自己,便爱上喽!可偏偏天公不作美,这事儿让皇帝老爷知道后,当下便赐死了红颜薄命的兰妃,这位多情多意的太子爷还差点就当场以身相殉呢!”

“对呀、对呀!”像是接力赛一般,下一个人又接口。“还好是临威王爷及时阻止,后来,情深意重的太子爷便抛下了荣华富贵,抱着芳魂杳然的兰妃离宫,之后,就再也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了。我猜呀,他八成会了此残生,追随兰妃而去。”

“不、不、不,我倒认为他会寻个世外桃源,守着兰妃的墓,朝夕相依,度此余生……”

“哇,好凄美浪漫哦!”这是属于姑娘家们梦幻般的赞叹声。

“对了、对了,你刚才说的大事儿又是什么?”

“就是刚才提到的临威王爷呀!皇帝老爷对那个跑了老公的无辜太子妃感到非常愧疚,想再替她找个丈夫来赔她,所以就相中了风采不凡的临威王爷。这事儿传遍满京城,说是临威王爷若肯娶了太子妃,皇上便立他为太子,将皇位传给他呢!”

“那,他答应了没?”

“这太子妃也是生得如花似玉,不输给兰妃,有这么好的事,要是你,你答不答应呢?”

“半夜我都爬着去!”

“那不就是喽!临威王爷点头是迟早的事。”

“还有、还有,你刚才还没说完,那个太子和兰妃……”

此起彼落的讨论声再一次挑起,热烈地咏叹着那段深宫中的凄美韵事……

隔壁桌那双男女对望了一眼,轻轻浅浅地相视而笑。

牵起彼此的手,留下了一锭碎银,他们在不惊扰任何人的情况下相偕而去。

扰扰攘攘的人群中,他们坚定相依,被抛在身后、那段属于太子与兰妃的凄艳情事,依旧在人们口中流传、咏叹,岁岁年年,不为时空洪流所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