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3-22

黑颜: 弃女

by 黑颜

楔子

  二月,细雨纷飞。

  人迹稀少的石板街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油伞的遮挡下蹒跚而行。

  “娘,青儿走不动了,青儿好饿。”幼嫩的声音来自那小小的人儿,肥嫩的小手紧拽住母亲的衫子,清亮的黑眸流露出太多的渴求。

  少妇立住身形,环目四顾,最后牵着女娃来到一高门大宅的檐下,收起油伞。那是一个极美的女人,布衣粗服也难掩她的国色天香,窈窕的身段很难让人相信她已经有了一个三岁大的女儿。惟有那平日精心整理的秀发微显零乱,就仿如她此时的心境。

  面对着女儿蹲下,少妇伸出保养得宜的美手轻抚小娃儿粉嫩的脸蛋,秀目泛着泪光。

  “娘,饿!”小娃儿浑然不觉即将来临的厄运,只是觉得娘亲好奇怪,干吗一直看着她,而小肚子却已毫不客气地“咕咕”地叫了起来。

  少妇从包袱中掏出一个馒头递给女娃,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啃起来,珠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听到娘亲抽泣的声音,女娃吃东西的动作一僵,顿了顿,才颇有些不舍地放下馒头,法怯地伸出小手为母亲擦去眼泪,柔柔细细地道:“娘不哭,青儿不饿了,青儿不吃馒头。”

  发觉到自己的失态,少妇赶紧擦了擦泪道:“青儿乖,馒头不好吃,娘去给青儿买羊肉包子。”说着,她伸手入怀将一面小金牌挂在女儿的脖子上,又取下手腕上的包袱放在石阶上。

  “青儿和娘一起去。”一看到娘亲不哭了,羊肉包子的诱惑立时大于一切。

  “不!”少妇冲动地脱口而出,声音显得有些尖锐,之后看到女儿无邪的大眼,方才觉得自己未免过于神经质了,微恼地皱起眉,“青儿要在这里看着我们的东西,娘很快就会回来。”

  女娃害怕娘亲生气,只能乖巧地点了点头,蹲下身子坐在包袱旁,“那么娘要快点儿回来,青儿会乖乖的。”随即拿起手中的馒头啃了起来,在羊肉包子还没来之前,馒头也算美味,在她纯净无邪的心灵中尚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欺骗和遗弃的存在。

  “娘走了,青儿要好好照顾自己。”少妇话语哽咽,看到女儿对她露出甜甜的笑颜,她努力克制住拥她入怀的冲动。一咬牙冲出檐廊,进入纷飞的雨中,步履踉跄地奔向远处,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蒙蒙的雨雾中。

  时间流逝。

  一声冷笑,一个矮胖的人影从街角茶肆中闪出,一手拾起包袱,一手拉起缩在墙角早已睡熟的人儿大步而去,渐渐地,变成一个黑点。

  风轻扬,拂起漫天雨丝,只有一条流浪狗在风中瑟瑟颤抖地寻觅着食物。

第1章

  叶青鸿搓洗身子的手一僵,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出现了。隔壁女人的叫喊声蓦地变得高亢,令她一阵恶心欲吐,不用看,她也知道什么样的画面正在上演。匆匆起身披上衣服,她打开木门跑了出去,不想再听那污秽的叫喊。

  夜,无月,黑沉沉的旷野森冷有如鬼域,唧唧的虫鸣早已消失在冬的寒冷之中,惟有冷风吹过,在高空掀起猖狂的呼啸。她坐在冰冷的石上,无视寒意浸入,兀自撩起右手衣袖,露出一截雪白如玉的小臂,上面赫然用紫色丝线绑着一把如新月般弯弯的小刀,紧贴在娇嫩的肌肤上,仿如美丽的饰品。只有她知道──她仔细地审视它,却没取下来──那是一件可以杀人的东西,虽然她从未用过。

  那天,师娘将她伤得比往日更重,心情大悦之下便拿了这把刀给她,并告诉她,她可以用这把刀在师父想要侵犯她时杀死他。但是结果却是师娘被师父杀死。她也不觉得奇怪,反正他们俩一直以来便是这样,不是你害我,便是我害你,最后是谁死,对于她来说,无太大区别。

  打小开始,师娘就不停地告诉她,她很美,长大后一定会成为这个世间最美的女人。所以她喜欢想尽法子折磨她,只因想看到如此美丽的脸因痛苦而变形扭曲。师娘说,美人生下来便注定要受苦。

  她不知道师娘的话是否正确,只知道自她死后,她的日子要好过得多。除了师傅心情不好的时候把她丢进蛇窟待过一阵子之外,再没有其它特殊对待。十六岁,现在她十六岁了。她自嘲地一笑,伸手抚住自己的脸──她没想到自己的命可以这么长。

  抬头仰望漆黑的天空,一阵寒风吹过,引得未束的长发飞扬,她微一瑟缩,却无离去的意思。她咬紧牙关,倔强她抵抗冬的寒冷。这里是座空谷,没有出去的路──至少对她来说没有。从小她就生活在这里,师父师娘时常出去,每一次回来都会带着伤,因此,她学会了处理外伤。外面是怎样的,他们没和她说过,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遥遥地,一声惨叫划破沉郁的夜空,幽幽远远,令人悚然。然而叶青鸿仅是皱了皱眉,站起身来。是该回去了!

    ***

  推开木门,司徒行赫然坐在她的床上,肥胖的身体裹在一层华贵的布料下,显得臃肿异常,一双精光闪烁的小眼睛紧盯住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父。”娇柔的声音在寂静的木屋中响起,叶青鸿毫不畏惧地回视司徒行。在这里,不存在怕,她六岁时便明白了。

  “过来!”司徒行眼中闪过一丝奇怪的光芒,招手让她过去。

  叶青鸿依言走进,十多年的教训,让她学会了顺从。

  她根本没得选择,为了生存,她学会忍耐,也学会只有听话才会令她少受皮肉之苦。

  她看到他呼吸急促起来,身上的肥肉也跟着颤抖,眼中出现介于贪婪与渴求之间的光芒,赤裸裸地,仿佛野兽盯住了它的猎物。

  曼妙无瑕的女体在昏暗的灯光下显现出无与伦比的妖魅,司徒行没来由地一阵畏惧,但随即被兴奋及兽性所掩盖。

  “我已经想你很久了。”兽欲的喘息夹杂着浓烈的汗臭迎面扑向她,但她仅仅是偏了偏头,脑海中浮现出肥肿的躯体压在女人柔美的身体上的画面。那是她从小就一直看着的,现在那女人该变成自己了吧。

  她皱起眉,压下反胃的感觉。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于是一直在等,等待它的到来。她并不害怕,也不介意身子给谁,她只知道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看得见日落时天空变幻多端的晚霞,才能听得见风吹过竹林沙沙的响声,才能将赤足浸进小溪感受那沁凉的震撼。她只要活下去!

  “真美,就算僵硬得像木头也胜过那些女人千百倍!”司徒行啧啧称赞,誓要破除她似乖巧实淡漠的高贵的气质。

  叶青鸿本来的木然在司徒行的手触及她的身体时蓦然崩溃,强压下去的恶心感在此刻再也控制不住,双手不由自主地一把推开猝不及防的他,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自己已退到墙角。

  她靠着墻,喘息着,那双一向澄澈的双瞳紧盯着司徒行,其内有着茫然与无措。她拒绝了他,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了,而且一点儿也不后悔。而他又会怎样对待一个反抗他的女人?

  没想到温驯的小兔子也有不听话的时候,司徒行明显地怔愣了一下,但唇角随即浮现出森冷的笑容,凌厉的目光中爆出噬血的凶光。

  “好,好得很!”咬牙的声音清晰可闻,“我就喜欢会反抗的女人,这样才有趣。”

  话音一落,叶青鸿只觉得眼前一花,头皮微痛,人已被丢到了床上,没有丝毫的怜惜。在她尚未感觉到疼痛之时,司徒行的身体已压了下来。

  “不,不要!”她拼命地挣乳,拼命地躲着他的手和嘴,却不知她的反抗只能令他更加兴奋。

  “叫吧,叫得越大声越好。”司徒行只用一只手一条腿便压制住了叶青鸿不听话的四肢,空出的手则粗鲁地撕扯着她的衣物,一双淫邪的兽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俏脸变得扭曲,不放过一丝一毫痛苦的表情。他得意至极,大声狂笑,但随即就变为一声惨叫,只因叶青鸿一口咬掉了他肩上的一块肥肉。

  “啪──”他愤恨地甩了她一个耳光。

  叶青鸿唇角流下一抹艳红,惨白的花容上浮现出一个深深的五指印,但明眸中闪现的依然是无畏的光芒。

  “贱人!”司徒行怒骂,誓要让她尝到痛不欲生的滋味。

  “师父,多谢……教诲!”叶青鸿突然开口,这是自她十岁以来首次说这么长的话,不免显得生硬。

  司徒行微愕,动作不禁一滞,不明白她说这话有何意图。却见叶青鸿柔荑轻挥,竟然主动攀上了他的肩。一丝诧异闪过他狠绝的眸,她屈服了吗?哼,不管怎样,都等他快活过后再说。想至此,他就要继续。

  不料叶青鸿唇畔竟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配合着她瞬间淡漠的眼神,形成一幅极诡异的画面,令他不由得呼吸一窒。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在心头浮起,却又不知源于何处,令他头痛得差点儿捉狂。

  突然,叶青鸿一扬头,温润绝美的红唇主动吻上他的喉,他心神微颤,蓦地想起一事来,慌忙一掌拍出,击在她的胸口,但为时已晚──她檀口中所含的薄刃早已割断了他的喉咙。

  一声闷哼,叶青鸿被他强大的掌力击得飞了出去,撞在木墙上,喷出一口鲜血,当场昏了过去。

    ***

  数日后,伤愈的叶青鸿将司徒行早已变得僵硬的尸体葬掉,因不识字,所以并没立碑。

  站在司徒行的坟前,叶青鸿绝美的脸上微露哀凄之色。她不想杀他的,可是她更无法忍受他碰她,所以她用了他教她的方法杀了他自己。这是不是报应?

  没有用师娘的弯月刀,是因为早就知道一直以来师娘从没斗赢过他,这次想必亦然。而他自己呢,他是否能斗赢他自己?也许到死他都不明白,他竟会死在自己一时兴起想出的招式之下,而且是一个毫不懂武功的女人手中。

  彤云密布,寒风呼啸,鹅毛般的大雪从天而降,铺天盖地,好不热闹,远近视野立时变得模糊。今冬的第一场雪竟然来得如此毫无预兆,是否老天也想借此将师父那邪恶污秽的过去掩盖?过去,再不值得留恋!转过身,她向木屋走去。

  清脆的铃铛声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她驻足聆听。这谷中,从未有外人来过。渐渐地,铃声近了,却是一匹马在风雪中艰难地行走。马上坐着一人,披着斗篷,身体异常肥大。

  “姑娘,可否行个方便,借处地方避避风雪?”那是个男人的声音,语气甚是谦和有礼。

  叶青鸿转过身推开木门,一股热气迎面扑来。踏进门槛,她回头对走进的那人淡淡地道:“进来吧!”语罢径自走入自己的房间。

  对于她的冷淡,傅昕臣不以为意。住于深山之中的人最不喜有人打扰,她没拒绝已是大幸。低下头,他对着怀中人儿柔声道:“净儿,你感觉可好?”

  怀中人细细柔柔地“嗯”了一声,然后是一连串的轻咳声。

  抱着妻子跳下马,傅昕臣将马拴在檐下的廊柱上,方才扶着妻子走进温暖的屋中。屋子并不大,屋中央摆着一个炭炉,周围有几方草垫;左手墙上挂着一把锈迹斑驳的大铁弓,似久已未用;墙角是一堆劈好的木头,堆得很整齐;再来就是一架通往阁楼的木梯和梯下那扇通往别的房间的木门,不见方才那女子,想是到了里间。除此以外,别无他物,这屋中的陈设比一般山农来得还要简单。没人招呼,傅昕臣只得自便,与妻子在草垫上坐下取暖。

  半晌无语,夫妻俩似乎都心事重重,偶尔传来妻子杨芷净的轻咳声,在寂静的雪屋中分外刺耳。

  “臣哥,没有用的,我们回去吧!”似乎考虑了很久,杨芷净像是下定了决心,柔弱的声音中是无比的坚定。

  “不可能!”傅昕臣决然地拒绝妻子,“我不会放弃的,你也不准放弃!”命令刚硬的语气中却隐含着太多的惶然。

  “唉!你这又是何苦?”杨芷净偎进丈夫的怀中,心疼地轻抚他长满胡茬、憔悴异常的俊脸。曾几何时,这张脸不再焕发出摄人的神采,“你瘦了!”她眼中噙着泪,如果不是她──

  “为我好好保重自己!”轻柔的肯求让人不忍拒绝。

  傅昕臣伸手握住妻子抚摸自己的柔荑,闭了闭眼,哑声道:“没有你,保重身体于我何用?”

  “臣哥。”杨芷净无力地轻唤,又是感动又是心酸,伸手为他梳理微乱的鬓发,她的眼中充满怜惜,“得夫如你,夫复何求?”她忍不住轻叹。

  “我何尝不是。”傅昕臣微微一笑,看着爱妻娇美的脸,想起第一次看到她时自己许下的诺言:他要她一生一世都开开心心的。

  “吱呀”的开门声打断了两人深情的对望,夫妻俩不约而同看向梯下木门,顿时呆住。

  叶青鸿身着白色衣裙正从门中走出,一双明眸好奇地看向炭火旁的两位不速之客。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师父师娘以外的人呢。她长得本就秀美绝伦,在这荒山之中乍然见到,难免不令人感到惊讶。

  傅昕臣一怔之后回过神来,向她微微一点头,算是招呼,然后目光又落回爱妻身上。反倒是杨芷净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直至她在他们对面坐下,黛眉微扬,一对晶灿明媚的眸子疑惑地回望她时,她方才惊觉。颇有些尴尬地一笑,心中却忍不住赞叹造物者的神奇,竟能将北方的高贵典雅与南方的娇柔妩媚巧妙地融合于一人身上,且又是出现在这蛮荒之地。如不是不信鬼神,什么山精野怪、天仙鬼魅说不定就要往她身上套一套了。

  杨芷净美目忍不住溜向丈夫,想知道碰上如此绝色他会做何反应。却见他眉宇深锁,满目忧伤,正盯着炭火出神,丝毫未因女孩的出现有所改变。她不由得在心底里幽幽地叹了口气。她知道他的心思,可是生死有命,在大限来临之际,又有谁真能力挽狂澜?

  “臣哥。”悄悄伸出手,她握住丈夫的大手,安抚他趋于绝望的心。放心不下啊,他是如此地固执,如此地执着。

  温柔地回视妻子,看到她的憔悴与担心,傅昕臣心中一恸,虎目中泪光隐现,却没说话。还能说什么呢?他空有傲人的财富与权力,却只能眼看着心爱的人儿的生命力一点一滴迅速地流逝,他还能说什么呢?

  叶青鸿敏感地察觉到流动于两人之间的愁绪,他们──有什么事困扰着吧。

  “你们,不开心?”她试探性地问。这是多年来主动与人攀谈,娇媚的声音,语调却生硬无比,让人不禁对她的好印象打了折扣。

  傅昕臣心中有事,并没理会她,杨芷净却不想多谈,只微笑着问:“姑娘怎么称呼?”说话时胸中一阵烦闷,忍不住微微细喘。

  “你还好吧?”傅昕臣脸色微变,忙将内力经两人交握的手源源输入她体内。这一年来,她就是靠着他的真气才能勉强将毒性压下,只是这样还能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所以他们急需找到雪濡草,据说它可以将她体内的毒素清除干净。

  “别担心,我没事。”杨芷净柔声安抚丈夫,不愿看他为自己整日提心吊胆。她心痛呵!如果可以,她宁可自己从未嫁给他,那他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了。

  见杨芷净果然无什么异常,傅昕臣这才放心,伸臂将她揽入怀中,心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与不舍。

  从来不知道男人和女人可以如此相处,叶青鸿不由得看呆了,一丝无法言明的渴望悄悄浮上心间,她的目光瞟向傅昕臣那虽长满胡茬却俊逸非凡的脸,随即又心慌地转开。脸怎么会热热的呢?她不解地伸手轻抚自己滚烫的颊。她竟然不敢看他,这可是从来不曾有的事。

  “奴儿。师娘叫奴儿。”轻轻地,她回答杨芷净先前的问话,虽然知道自己本名叫叶青鸿,但她却不愿说,因为那三个字代表着遗弃。跟着司徒行夫妇多年,他们对她虽然不好,但她的来历他们却也没有丝毫隐瞒。

  “奴儿姑娘吗?这里可是只有你一人?”杨芷净温柔地问,心中却纳闷无比。进来这许久,并没有看见其他人,而如果要说是她独居于此实在不像,毕竟她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姑娘又怎能单身长住在这危险四伏的深山之中。难道她真是什么异物?思及此,她心中不禁微微发毛,目光开始不安地在木屋中转悠。

  “不是,师父、师娘。”可是都死了。后面那句叶青鸿并没说,只因杨芷净的眼神令她不由自主收了口。

  “这样啊。”杨芷净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心中则大大地吁了口气,只要不是怪物就好,“你从小就住在这里吗?”她向来好奇心重,尤其对方又是一个如此神秘的绝色美女,就更无法遏制她一探究竟的冲动了。而了解她的傅昕臣只能在一旁无奈地叹息。

  “是。”叶青鸿回答得简短,却没有丝毫不耐。

  杨芷净不满地皱了皱秀眉,除了师兄卿洵,眼前这个女孩可算得上她遇见过的人中最懂得惜字如金的了,她就不信不能逗得她多说几个字。正这么想着,一旁的傅昕臣却开了口──

  “奴儿,你可知道雪濡草?”这女孩长年住于此,说不定知道雪濡草。

  杨芷净一震,望向他。

  “雪濡草?”叶青鸿偏头思索,这名字好熟,师父似乎说过,红色的草,“像血一般艳红,”她低喃,努力地回忆师父的话:由雪水濡养而成,雪?纯洁如你,美艳如你,不过它高不可攀,而你却能任意采撷,他的狂笑似乎仍在耳边回响。只是她真能任意采撷吗?不是这样吧。

  “你知道?”傅昕臣激动地一把抓住微微出神的叶青鸿的手臂,“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

  他情急之下忘了控制力道,叶青鸿痛得皱起了秀眉,却哼也未哼。比这痛苦千百倍的折磨她都忍受下来了,这一点儿小痛算得了什么。目光下滑落在那紧攫住自己的大手上,那皮肤黝黑、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与自己的手是多么不同。她抬起自己的左手,为什么差别那么大呢?轻轻地将小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才有他的一半大呢。

  倒抽气声响起,杨芷净没想到这女孩竟敢当着她的面勾引她的丈夫,而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她的臣哥竟然没有拒绝,这、这真是太可恶了!不行,她得捍卫自己的地位。想至此,她突然伸手扶住自己的额头,痛苦地呻吟起来。

  “净儿,又发作了?”果不其然,一听到她的呻吟,傅昕臣立刻抽回手握住她的手,缓缓输入真气。

  那关切的神情只为她一人呈现,思及此,杨芷净立刻心满意足,柔柔地道:“还好,只是头有点儿痛,歇歇就好了。”

  傅昕臣体贴地为妻子调整好姿势,以便她能更舒适地靠着。杨芷净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闭上美目假寐。从微启的眼缝中,她看见叶青鸿正呆呆地看着他俩,脸上尽是迷惑及羡慕。心中大快,哼,和她抢,她还不够格。

  “奴儿,哪里可以找到雪濡草?”傅昕臣安置好妻子,不忘心中始终悬惦念着的问题,再次问道。对于叶青鸿方才的动作,他并不以为意,只把那当成一个小姑娘的好奇而已。他心胸坦荡,自不会明白杨芷净的心思。

  “雪濡草?”叶青鸿垂下头,刚刚他手收回去时,尽管疼痛也随之消失,但她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失落。为什么会这样,她不解。

  “山上,那座。”站起身,她走到门边,拉开门,一阵狂风夹着雪花迎面扑来,吹起点点火星四处飞散,连带地吹起她的发,她的裙。她恍若不觉,踏入雪中,伸手指着暴风雪中的一团混沌。

第2章

  大雪连着下了半个月,除了傅昕臣不时出去打点儿野味改善饮食外,三人几乎一直窝在木屋中。叶青鸿甚少与他们交谈,不是不想,而是他们不喜欢别人打扰,况且她话又说不清楚,更没有人愿意听了,所以她只能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不过没关系,她喜欢看他们,尤其是那个男人。她喜欢看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对他妻子那么温柔,那么疼惜,一点儿也不像师父、师娘。那两人仿似仇家一样,想尽办法要置对方于死地,害得她以为夫妻本应如此,现在她才知道并不是这样的,夫妻之间也可以好好相处。

  这一日,雪初霁,屋外一片茫茫。在冬日的映照下,雪地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不远处的山峰冰晶玉洁,如圣洁的女子傲然挺立于天地之间。

  “滑,上不去,雪线以上,冰。”叶青鸿想打消傅昕臣立即上山的决定。雪濡草生长在雪线以上的峭壁上,那上面终年覆雪,坚硬的冰层根本无法让人立足。她曾经偷着上去过,最后却因山壁的陡峭而被迫放弃,但是,那次她看到了它,高高的峭壁上数个艳红的小点,虽没看清楚,但她就是知道那是它──孤傲美艳的雪濡草。惟有它才能被雪滋养而不被雪同化,从单调的素洁中幻化出火一样的妖媚,尽情释放着生命的热情。这样的美丽不是能随意采撷的,因此,就算她的师傅在此地住了数十年,却依然只能远远地观望,而不能用他肥丑的手玷污它的美丽。

  “这是我的事。”傅昕臣不耐地打断叶青鸿的话。十多天的等待已到了他的极限,眼看着妻子一天天衰弱,他再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等待上天偶然的惠顾,“你只要带路便是。”

  不待叶青鸿回话,他已转向一旁的妻子,柔声道:“净儿,照顾自己,等我回来。”对于爱妻,他实在是放不下心,但山中寒冷,道路难行,他无法带她同行。

  杨芷净小嘴一撇,眼眶微红,就要哭将出来。她也不放心哪,一年来从未与丈夫分开过半步,这次分开,即使只有一天,甚至半天,她都感到难过不舍得要死,更何况,那个有点儿痴的木美人要代替她跟在丈夫身边,她怎能放心。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再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为了长命,为了能永永远远伴在她的臣哥身边,她只能无奈地妥协。

  “好啦,我知道,你也要小心。”她强作欢颜地道。柔细的声音带着点点撒娇、点点埋怨和点点的不甘以及不舍,惹得傅昕臣怜意大起,再次将她紧拥入怀,好一会儿方才放开,然后毅然转身而去。

  叶青鸿猝不及防,片刻才反应过来,忙小跑步匆匆跟上。

  雪很深,叶青鸿一步一个脚印,深深地陷下去,再拔起来,行得异常艰难。而傅昕臣竟然毫不费力,越走越快,雪地上只留下浅浅的足迹,仿佛他是没有重量的实体。叶青鸿吃力地追赶着他,却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远,转眼间便成了一个黑点。

  “喂──”她心中一急,便要喊住他,不料心神分散,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趴在雪上,一时之间竟然爬不起来,索性歇他一歇。冰冷的雪贴着脸颊,沁进了入的心中,她闭上眼,喃喃地道:“你走得好快啊,我跟不上。”也许不用她,他也可以找到雪濡草吧。

  “起来!”低沉不悦的冷喝在耳边响起。

  叶青鸿一惊,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双大大的靴子,不用说也知道靴子的主人是谁。大喜之下她慌忙爬了起来,毫不介怀他阴沉的脸色。

  “你不是走远了吗?”疑惑和不解充塞她的心间,第一次她说出了连贯的话语,听起来真让人觉得受用无比。

  奈何傅昕臣乃不解风情,只淡淡地看了一眼她被雪冻得红通通却美艳无比的小脸,一言不发,揽住她的腰大步向前方的高山行去。

  叶青鸿被他揽着,几乎脚不沾尘地往前疾奔。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刮得她粉嫩的小脸生生作疼。厚厚的夹袄抵挡不住入侵的寒意,她忍不住哆嗦地缩起身子紧偎向他,小手不自觉地抓紧他的貂皮长袍。

  没有理会她的小动作,傅昕臣展开脚力在雪地上飞驰,不一刻已来到山脚下,这时才蓦地发觉此山的高险。大雪将入山的路盖了,浑白的一体,根本摸不清该从何处入山。站在山脚下,他冷静地思索着可行之道,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一个活生生的指路碑。

  “右手边,那片云杉,穿过。”叶青鸿没有忘记自己与他同来的目的,挨着他,让她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这是她以前从不曾体验过的,难怪那女子那么喜欢偎在他怀里。

  耳边风声再响,他竟然不假思索地便按她指的方向奔去,完全展现了他果决不疑的性格。他个子很高,以她的高度也只能及他下颌,要知道她比师傅还高上一截,师傅恐怕只到他的胸口了。她侧过头,毫不掩饰地看着他,他却恍若不觉,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似乎在防备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他的眼睛智慧而深邃,沧桑而忧郁,看人时专注得仿佛在他眼中只有那个人。在那里面她看不见那种令她厌恶的光芒──那种常常出现在师傅眼中的光芒。原来人和人的差别有这么大。

  穿过杉林,前面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路,枯萎的野草灌木在雪层之下露出黑褐色的枝干。在这银白的世界里,人赫然之间显得是那么渺小卑微。

  “从前面山口翻过,后面有一个大湖,好大,好美!”她眯起美目,看着自己呼出的气在眼前成形,之后弥漫,之后消散。心中却忆起多年前所见到的美景,碧水映着蓝天白云,周围绿草如茵,五颜六色的野花星子般点缀在其中。那是盛夏时候的事了,不知那湖现在是否结了冰。

  没有说话,傅昕臣依言而行。此时,在他的脑中和眼中,除了雪濡草,再容不下其他。

  上山的路陡而滑,傅昕臣展开轻功,即使手中带了一人,依然如履平地,毫不吃力。叶青鸿只觉万般新奇,美目在他冷峻刚毅的侧脸和周围被大雪净化后的天地间溜来溜去,不知该看哪个才好。

  “咦?”叶青鸿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眼前的一切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会──

  站在山头,傅昕臣也为那精妙的绝色美景所震慑。在这雪域之中环绕的竟是初夏的景致,澄碧的湖面上弥漫着氤氲的雾气,与浅蓝的天空相映成趣,湖边繁花似锦,湖中水草茂盛而时见水鸟踪影,在遥远的对岸,一座如刀削而成的冠状山峰巍然矗立,利剑般直插云霄。

  “真没想到……”傅昕臣低喃,眸中射出缅怀的神采。曾经,在那遥远的记忆中,也有过这么一个地方,拥有了他少年时的记忆,他以为这一生不会再见呢。

  “什么?”叶青鸿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收回迷醉的目光,转首看向他。

  傅昕臣淡淡地一笑,没有回答她,睿智的眼神望向远处的山峰,“是那里吧?”他看见了,那石与石之间,雪白的底色之上,不容忽视的几点艳红。

  “什么?”叶青鸿突然看到他的笑容,不由得呆了一呆。天,他笑起来真好看!

  “那里!”傅昕臣没有不耐,伸手指向远处。因为即将到手的雪濡草,因为净儿的命可以保住,他的心情大好,没再同这有点儿痴的小丫头计较。

  “呃?”叶青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恍然明白他的意思,赶忙点头,“是,雪濡草,上面。”

  “好极了!”傅昕臣再次携起叶青鸿向山下冲去。到了湖边,方才领略到这里不同一般的高温。

  “好暖和!”叶青鸿轻呼,俏脸上焕发出欢快动人的神采。这个世界好奇妙好美丽!活着,总是好的,不是吗? 

  “你在这里等我!”沉声吩咐后,傅昕臣一个起落已在丈许之外。

  “喂,你──”叶青鸿不料他去得如此突然,想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只能颓然地垂下肩膀,“危险啊!”她低语出心中的惶惑与无奈。那峰上的冰坠,在阳光中闪着夺目的光芒。

  刹时,她对周围的一切全失去了兴趣,满心满脑地只挂着他。别出事才好!

    ***

  太阳西坠,晚霞染红了天际,冰峰反射出瑰丽而柔和的色彩。在那里,她再没看到那抹黑色迅捷的身影,他还好吧?

  她抱住膝,将脸埋入臂间,心中充满了恐惧与不安。不会有事的,她对自己说,然后再一遍又一遍地斥责自己多虑。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难熬,却又似快若闪电。无助的等待在夜幕降临、寒星漫天时宣告结束,她站起身,决定不再枯守。那山峰的险峻她怎会不知,师傅曾不止一次试图攀上峰顶,但都屡屡被迫放弃,毕竟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东西,包括雪濡草,在他眼中胜得过他的生命,他是永远不会做舍弃生命这种傻事的。但这个男人不同,他想得到雪濡草的决心胜过一切,不管前途如何凶险,他都会毫无顾忌。这些,她知道,都是为了他的妻子,所以──

  她猛地甩甩头,发带松脱,长发四散。不,不要乱想,他不会有事的。她沿着湖,奋力地迈着双腿向对面的山跑去。他的轻功那么好,早上上山时一点儿也不吃力,那山峰虽高了点儿、陡了点儿,也应该不在他眼下才是,怎么会有事呢?她太多心了。可是──她好害怕,好害怕,不,他怎能丢下她不管,他说过让她等他的,那他一定会回来,一定会的,他不会骗她。

  山那么高那么陡,上去当然要很多时间,他又不是神仙,怎能说上就上,说下就下,不花一点儿功夫呢?是啊,他又不是神仙,怎能在结冰的悬崖上攀爬?想至此,她鼻子蓦地一酸,吓得她赶紧用手捂住唇,也捂住喉咙中的呜咽。不,不准哭,他人那么好,一定不会有事的。

  夜好深,唧唧的虫鸣在这空旷的山中显得格外清冷,初时美丽的湖泊在此刻竟有如鬼域。风过,水草发出沙沙的响声,雾气散了又重聚,如一层穿不破的墙,将两个世界隔开,惟有前面的山峰依然清晰地闪着银光。

  夜,从来没有这么恐怖过。她蹒跚的步伐踏在草上,寂静无声,仿佛夜色浓烈得将声音也吞噬了。一股颤栗涌上心头,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她狠狠地跌扑在地上。好痛!手肘及膝盖传来阵阵刺痛,直刺入心里。她向来不惧这种小痛的,今天怎么了,怎么会这么痛,痛得她直想掉泪,痛得她爬不起来。

  “你,不要有事!”她忍不住趴在草地上呜咽起来,泪水直接浸入土中,冰冷的泥土气息扑入鼻中,引得她泪水泛滥成灾,“你,妻子,还在等你……”

  绝望与悲凄笼罩住她,浑不觉有人来到身边。正当她哭得稀里哗啦之际,只觉背心一紧,人已被拎了起来。

  “没见过这么不爱干净的丫头。”微带笑意的轻斥在黑暗中响起。

  叶青鸿一惊,随即大喜,一把抱住声音的来源,“你……没死……”

  “蠢!死人会说话吗?”傅昕臣没好气地将她拎离自己,虽然在他眼中,她还只是个小丫头,但对妻子的忠诚,使他与所有雌性动物都绝缘,带她上下山只因迫不得已。

  一点儿也没察觉到他不动声色的疏离,叶青鸿只是傻傻地笑着,一颗心被喜悦涨得满满的,只因他平安地回来了,其他的一点儿也不重要。

  “雪濡草?”她轻问,明知多此一问,但却忍不住不问。

  “找到了。”傅昕臣声音中充满了愉悦,“我们这就下山去。”语毕,抑制不住满腔喜悦,长啸出声,搂住叶青鸿借着雪光向来时的路大步而去。

  “你……”叶青鸿欲言又止,一双星眸贪恋地留连在他神采飞扬的侧脸上,心中轻叹,自己竟是这么担心他,这可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呵。

  在银蛇般的山峦间,只见一道黑色的影子箭一般地向山下飞驰,悠长清越的长啸在山谷之间回荡,久久不散。

    ***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叶青鸿胸中充满了浓浓的惆怅与不舍。小谷又要恢复以往的宁静,但是再也不会和以往一样了。

  他说他叫傅昕臣,她叫杨芷净,但是她却不知道怎么写,他们写给她看,她也不认得,因为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在他们眼中,她一定很笨很笨。

  他们走得远了,却一次也未回头,直到消失在山岔口。这里……这里原是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们留恋的啊。

  叶青鸿闭上眼,无力地靠在木柱上,心口隐隐作痛。她是怎么了?他们和她不过萍水相逢,为什么要为这些不相干的人伤神?这个世上没有人怜惜她、关心她、在意她。不过,她一个人不也活得好好的?她倔强地挺直腰,毅然转身回刻屋内。

  可是──她回身关门的手停滞住,目光不受控制地望向他们消失的地方,一种如丝般缠绵粘人的情愫似有若无地包绕住她的整颗心,令她欲舍难离──他们是十六年来惟一待她温柔和气的人,她真的好喜欢他们,好想和他们永永远远在一起,即使他们不理会她也没关系。只要他们会偶尔看她一眼,对她笑一下,或说一句话什么的,她就会心满意足。

  这是不可能的!寒霜浮上她的眉宇,她责备自己的贪心及痴心妄想,手却怎么也无法将门关上,任寒风灌进屋内。她和他们不一样,她属于这个山谷,而他们属于外面的世界;她从出生就注定孤苦伶仃、受人欺凌,他们却是成双成对,幸福欢悦。她凭什么去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人还是不要太贪心才好。

  皱了皱眉,她放弃关门的动作,走回炉边。冷风从屋外吹进屋内,吹得炉中的火明灭不定。她裹紧身上的衣服,任风刮割着她柔嫩的脸颊,撩起她的发。一丝淡淡的笑容浮上她的唇角──那风,带着他们的气息呵!

第3章

  五年光阴,就像风在原野上呼啸而过,那么地快,却又不留下丝毫痕迹。山谷依旧是那个山谷,原野也仍只是那片原野,脱不掉的春发冬隐,夏荣秋枯。木屋,还是那么安静地依卧在悬崖之下。惟一的不同──

  叶青鸿背着一篓药草在崖间的小路上轻快地走着。出了谷,外面是无尽的森林,向东要走两天才能出去。森林的边沿有一个小镇,镇上人烟稀少,却有许多外地来的皮货药材商人。镇上的人便是靠挖草药打猎物为生,生活不富裕,却足以温饱。原本,她并不知道这些,只能靠挖些野菜,和着师傅在时剩下的粮食干肉过日子。直到那一天,她救了一个贸然闯入谷中,被众蛇所噬的采药人。他伤好之月,便带着她走出了谷,并教会了她用药材换取生活所需。只是这条路好远,她来回要走四天,一路上危险重重,在这之中,她学会了保护自己。

  在镇上,她跟着女人学如何种植蔬菜,如何裁布缝制衣服,如何将头发挽成髻,跟着男人学怎样避开野兽袭击,怎样抓到野物。此时已廿一岁的她早已退去十六岁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成熟与妩媚,五年的日晒雨淋、劳顿奔波,在她眉宇间刻下了几分刚强,几分倔强。靠着这份毅力,她独自在这深山之中生存了下来。

  夏日的午后,日头毒辣辣的,聒噪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响亮乏味,让人心烦。叶青鸿始终不明白,那么一个小小的东西怎能发出如此宏亮的声音,而且一唱就是一晌午,它哪来那么充沛的精力?

  翻过山,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莽莽丛林,葱葱郁郁的绿,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擦了擦额上的汗,叶青鸿加快了脚步。

    ***

  这是一个极小极小的镇子,镇上的人自给自足,原不必开什么客栈饭馆,但或许为了应景儿,或许为了出入的商人,镇上人合力修了这个简陋的小木屋,卖些酒肉食物,供人住宿。虽是如此,却无人指望生意红火,靠此赚钱。平日大家各忙各的,来了客人便由轮守的人招呼,倒也不算麻烦。

  小店位于镇子入口处,侧面挂着一方白布幡,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酒字,此时风大,长布幡在风中飞舞,发出“啪啪”的响声。店中陈设简陋,只有两张方桌及四条长凳,一桌被两个皮货商人占据,另一桌则坐着一青衣男子。那两个皮货商人与长年出入此处的同类人并无多大区别,倒是那青衣人颇为引人注目。看他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似乎不将自己灌醉便不罢休似的,偏偏他的动作却又优雅得可以,并不予人狂饮滥醉的感觉。但是说不上为什么,你就是知道他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而那憔悴苍白的面容及布满血丝黯淡的双眸却说明了他实是有病缠身,只是他毫不在意罢了

  一阵强烈的不适令他忍不住以手支额,闭上俊目。他知道再有不久就会结束这段地狱般的日子了。为了顺利达成自己的愿望,他咬牙站了起来,扔下一锭银子,强忍昏厥的感觉,步履不稳地向门外走去。

  “客官、客官,找你钱!”后面传来管店的王大叔急切的喊声。却只见他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门外,徒留王大叔怔怔地看着那锭足足有十两重的银子发呆。小镇的街道由大青石铺成,直直的一条贯穿整个镇子,虽不宽,但可供两辆马车并排驶过而稍剩空余。街两旁是排列得很整齐的原木房屋,构造简单而实用。因着集市,街上人熙来攘往,倒也热闹。

  刚踏出饭馆,强烈的阳光即令他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回过神时,人已靠在了木头堆砌而成的墙上。

  “这位大哥,你没事吧?”随着柔美的声音响起,一双手从后面扶住了他。

  “不用你管……”他不需要任何人帮他。一挥手,他欲赶开多事的人,却不料全身的力气仿佛刹那间被抽干了一般,随着挥手的动作,整个人便如棉花般向后瘫倒。在失去知觉之前,他听到一声惊呼,随即感到落进了一个软绵绵的去所……

    ***

  “傅昕臣!”叶青鸿低吟,素手轻抚着那张清瘦俊朗的面孔。他比五年前更瘦了,岁月对他是残忍的,那曾经乌黑亮泽的发,竟已浮起了点点星斑。

  “你过得很不好吧。”她柔柔地陈述,那即使在昏迷中仍紧皱的眉头告诉了她这项事实。曾经,她以为得到了雪濡草,救治了他妻子,他们就会一直很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却不料他依然不开心。为什么?

  “为什么糟蹋自己?”短短的控诉声中夹了一丝哽咽。见到他这样,她竟然觉得比自己被万蛇噬咬更难过。捏了捏鼻子,将那股酸酸的感觉强行逼散。

  “生病了就该看大夫,你以为你真的是神仙啊!”那一天后,她就一直在猜测他是否是神仙,否则怎么能在人人畏惧的冰山上如履平地,摘取连凶狠的师父都只能望山兴叹的雪濡草如探囊取物。现在她却知道他不是,神仙怎么会如此忧郁?神仙又怎么会生病呢?

  “你的妻子呢?她怎么没和你一道……”纤指轻梳过他披散在胸前的发丝,想起他的妻子,她赶紧将手收回,不自在地站了起来,又坐下,那双眼睛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他。抿了抿唇,压下再次触摸他的冲动,她中规中矩地坐在旁边,原本心中有好多话想对他说,这一刻竟一句也说不出来。等他醒了她一定要好好和他说会儿话。他的声音很好听,她到现在都还记得。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大叔端着煎好的药走了进来,“叶姑娘,药熬好了,快喂这位爷喝下吧。”

  “王叔,真是麻烦你了。”叶青鸿赶紧站起身来,伸手就要接过药碗。

  “别……”王大叔避开叶青鸿的手,将热腾腾的药碗放在桌子上,“这碗烫,瞧你细皮嫩肉的,别把你给烫着了。”即使知道叶青鸿并非养尊处优的大小姐,镇上的人仍忍不住将她当成易碎的瓷娃娃。

  “叶姑娘,你认识他?”无论什么人都会有好奇心,更别说在这几年不发生一件趣事的淳朴小镇上,人们对外事外物更有着一种狂热,王大叔岂会不趁机多打探些内幕。

  “嗯。”叶青鸿点头应是,但她太不了解这个镇子的人,否则应该知道单是这一个字是不会令人满意的。

  “他是你的男人吧?”王大叔径自瞎猜,不待叶青鸿否认,又自顾自地说道:“难怪你瞧不上咱镇上的小伙子,他的确不太一样,就是身子弱了一点儿。”言下之意就是你也别指望他养你了。

  “他不是……”叶青鸿轻轻地道,看着仍昏迷不醒的傅昕臣,她的眼神不由得变得异常温柔。她自是希望事实如王大叔所言,然而他与她却是连一丝一毫的关系也扯不上啊。

  “不是?”王大叔一愣,这一下子他可想不通了,“那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扶起傅昕臣,叶青鸿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肩上,端起药,用汤匙搅温了,一匙一匙地喂进他口中。对于王大叔的疑惑,她只缓缓地摇了摇头,没做解释。有的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也用不着说清道明,就好比师父和师娘独独钟情于折磨她,而傅昕臣目光时刻不离杨芷净,却对她瞧也不瞧上一眼一般,她也是只喜欢看他、想他而已,这又何须说清道明。

  “王叔,你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就成了。”叶青鸿将空碗搁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扶傅昕臣躺下,盖好被子后回身对仍站在一旁的王大叔温柔地道。

  “呃,可是你一个姑娘家……”王大叔一半是好奇,一半是不放心,站在原地欲去还留。

  “没关系的。”叶青鸿微笑着打断他的话,心中暗忖得尽快将傅昕臣弄回家,这里的镇民太过热情,如果长住下去的话,两人哪还有独处的空间。

  王大叔见她态度虽柔和却坚决,只好不情愿地退下,反正那男人还没醒转,以后有的是机会套出他的来历以及与叶姑娘的关系。他心中想得得意,但人算总不及天算,世事又怎能总如人意。

    ***

  次日,未待傅昕臣醒转,叶青鸿便在镇上汉子的帮助下,将他弄回了自己的住所。回到家数日,傅昕臣一直高烧不退,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目光呆滞,不言不语;迷糊时口中则不停地喊着“净儿”。叶青鸿心中又急又痛,尚幸她懂一些医理,一面为他熬药喂服,一面日夜不停地用毛巾浸湿凉水为他擦拭全身降温。这样忙了几日,他的体温渐渐降了下来,口中也不再说胡话,叶青鸿方缓缓吁了口气,放松之余,才蓦地发觉自己已精疲力尽。

  “水……”傅昕臣悠悠醒转,喉咙里火灼一般的干渴令他忍耐不住地呻吟着。

  睁开眼,他茫然地看着屋顶,不知身在何处。周围一片寂静,惟闻一匀细的呼吸声在耳侧韵律般地响着。他没死?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一股无以言喻的愤怒及挫败刹时袭上心头。是谁救了他?是谁如此多事?他咬紧牙关,抵制住毫无预防升起的虚弱感觉,恨恨地望向呼吸来源。

  一荆钗布服的女子正斜卧在他所睡床旁的小榻上,睡得极沉,以至没发觉他已醒来。看她面容疲惫,想来是累极了。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浓浓的药味,不用思索,他也知道是她救了他。唉,多事,真是多事!

  勉力支撑着坐起身来,突来的昏眩令他差一点又要躺回去。歇了一歇,待不适稍退,他双足落地站了起来。不管虚软欲倒,他蹒跚着走出门。外面是一间颇宽敞的小厅,没有细看小厅内的陈设,他径自走到大门外,此时已是夕阳西照,晚霞漫天。

  水流淙淙的声音传入耳中,却不见面前那一大片空旷的平原上何处有水。微一沉吟,已知其故,扶着墙,他来到木屋的背后。果然,不远处一条小溪在夕照下闪着粉红的光点蜿蜒消失在一片竹林内。不假思索,他跌撞着急奔上前。

  一缕清甜由喉中直滑入心田,他精神为之一振,待要再掬水而饮,却蓦地凝住。那水中的人影是他吗?怎会如此苍老?伸手从头上拔下几根发丝,其中赫然有两根白发,双腿一软,他跌坐在河边。

  “我死后,你不可……不可自寻短见……答应我……答应我!”

  “我……答应你。”

  “我……要你一生一世……都记住我,即……即使你有了……别的女人……”

  “……不会有别的女人……”

  言犹在耳,却人事已非。五年来,他混混沌沌地四处流浪,四处招惹是非,只盼有人能一剑将他杀了,或碰上什么瘟疫,或葬身狼腹,也是好的。奈何天不从人愿,连惟一的这次病倒也被好管闲事的人给救了,原来死也不是件易事。净儿啊净儿,你又何忍逼我独自活下去?你明明知道没有了你,这世间对我来说无异于人间地狱,生而何欢,死而又何哀?看看吧,这满面的尘霜,这满鬓的花白,可还是你用尽心思爱恋的臣哥?你难道希望的就是这样吗?你独自一人在下面,难道你就不怕寂寞吗?

  “啊,你在这儿。”柔美徐缓的声音将他从痛苦的思念中拉回。是,就是这个声音,他昏迷前听到过。蓦地回头,那布衣女子正站在离自己四五步远的地方,用他再熟悉不过的神情看着他。哼,温柔,恋慕!除了净儿,谁也不配这样看他,尤其是她。一丝恨意划过心间,如果不是她,他早就可以和净儿相聚,再不孤单寂寞,是她──他蓦地站起身,却因用力过度,身子微晃,差点儿摔倒。

  “你没事吧?”叶青鸿被他满含恨意的眼光吓得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见他立足不稳,也顾不得害怕,急冲上前相扶,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不用你多事!”傅昕臣满腔忿恨,一把推开她。

  叶青鸿只觉一股大力使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跌退,右足绊在一颗石头上,来不及回身,人已结结实实地跌倒在地,后脑勺一阵剧痛,却是撞上了一块大石。

  听到她的痛呼声,傅昕臣冷然望去,看到的是一张双目紧闭强忍痛楚的脸。不知为何,胸中的恨意竟去了大半。

  “痛吗?”他冷冷地问,丝毫没有上前扶起她的意思,“你可知道我已痛了很久了。”语毕,他凄然狂笑,转身而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怆然苍凉的歌声伴着呜咽在原野上空飘荡,断肠处催人泪下。

  叶青鸿仍躺在原处,一动也不动,伤心的泪水却已顺着眼角滑下。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想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空谷回声,久久不散。

    ***

  自从那日发过脾气后,傅昕臣便不再一意求死,既然净儿要他好好活下去,那他就不该违背她的遗愿,只是从此以后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曾经噬血如狂、曾经为情癫狂的傅昕臣也跟着死了。活着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无情无欲无悲无喜的无名之人。在没经过叶青鸿的同意之下,他竟自作主张地在木屋住了下来。

  叶青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知道他很不好。她心里很是担心,却又好高兴他留在这里,至少她可以照顾他,可以天天看到他。

  将药锄放进背篓,她向溪边走去。

  傅昕臣坐在大石上,怔怔地看着溪水。这一个多月来他都是这样,不言不语不理睬人,饿了就到厨房找东西吃,不饿时就算弄好饭菜送到他面前,他也不看一眼。困了就回屋睡觉,睡醒后又是这样,或在溪边,或在屋前,有时干脆躺在床上,瞪着屋顶发愣,便像没了魂魄一般。

  叶青鸿轻叹一口气,在他身边蹲下,伸出手轻按在他膝上,柔声地道:“我采药去了,厨房里有温着的饭菜。晚上我就回来,你千万别乱跑,这里蛇多,小心别被咬着了。”

  傅昕臣瞪着溪水,眼睛也没眨一下,仿似没有听到她的话。这是意料中的事,叶青鸿也不失望,只是心下难过。

  “我走了。”依然没有回应,惟有水流淙淙述说着无言的心酸。

  叶青鸿虽放心不下,却不得不黯然离去,毕竟两个大活人是要吃饭的,如果她不赶紧挖药晾制,过不了一个月,两人都要饿肚子。

  这里最多见的药材要数当归和党参。当归味甘辛,性温,有补血、活血、止痛、润肠的功效,用于血虚诸证,常与熟地、白芍等配用,党参味甘性平,可补中益气,生津养血。此二者寻找既易又可卖个好价钱,是这里山民的生财之物。只是此根茎之物于炎夏之日实不宜采取,最好待到叶枯茎萎的冬日,其精华内敛之时挖取最好。此时叶繁枝茂,最易采摘黄柏、蝉蜕、薄荷、细辛、荆芥、香薷、麻黄等药。

  山中夏日最是凉爽,高大种类各异的树木将阳光挡尽,偶尔洒下的斑斑点点早已不具任何威胁,不过是为茂密的丛林增加点光线而已。喜阴的灌木长得密密葱葱,时而挡住前行的道路,森林的“居民”,小至蜘蛛昆虫,大至飞禽走兽,无不自得其乐,毫不担心人类的侵扰。

  这是一片人迹未至的荒林,药材种类繁多,数量丰富,不及半日,叶青鸿的背篓已经装满。看看日头已过中天,如果现在往回走的话,估计在日落前可到达小谷。收拾好东西,叶青鸿向来路走去,这一路走来,她都做了标记,不用担心会迷路。

  突然,她停住脚步,向一株收人合抱的老枯木走去,有一缕极细极细却又浓烈无比的香气由那里飘来,在森林中晃了五年,这还是头一次闻到如此怪异却又令人爽心悦情的香味,不知是何物发出。

  环着枯木绕了一圈,却没发现任何异常,只是香气随着位置变换时有时无。这株枯树估计已死了多年,光秃秃的,片叶不生,更不用说长出能发送香味的花朵了。微一沉吟,叶青鸿上前将鼻子贴近树干,除了木香再无其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环视周围,都是些她平常见惯的花草,仰首上看,满树枯枝,再无特别。就在她准备低头另外找寻时,突然回想到某事而愣住。

  香气在她抬头时变得更浓,莫不是由上面发出来的吧?放下背篓,叶青鸿解下腰间绳索,一头系上巴掌大的一块石头,扬手试了试力道。接着右足后跨,手臂一挥,石头斜行向上以一个漂亮的弧度穿过枯树上一根横伸出来的粗干,挂在了上面。放松手上的绳索,石头带着绳索迅速地从另一头滑下。抓住两根重叠的长索,叶青鸿开始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如果是略小一点儿的树,她根本不必用绳子,奈何这树过大,树干又过于光滑,她的手脚根本无处可摆,只好出此下策。幸得她平日攀山越岭惯了,身手还算敏捷,片刻已到了粗干上。此时香气更加浓郁,她四处张望,依旧一无所获。难道还在上面?

  粗干之上树叶比较密集,她直接就踩着枝杈继续往上攀。

  “呼──”到顶了!

  “这树真高!”上面过细,已无法承受人的重量,如果还找不到,她只好死心。

  “咦?”香味此时竟变得极淡,似有若无,飘飘渺渺,给人一种无法捉摸的感觉。难道不在这上面?她心下微冷。但既然辛辛苦苦爬了上来,自不能就这么放弃。目光四下搜寻,随即凝住。就在自己落脚处稍高一点儿的树干上,有一个向内凹陷的小树洞,被一根斜伸的树枝挡住,刚刚上来时竟没看到,此时居高临下,自是看得一清二楚。树洞中冒出一丛小草,细长脆绿的叶子没什么奇处,只是其中赫然有两三朵深紫色的小花,枣核般大小,有两朵正含苞待放,一朵已盛开,花瓣层层叠叠,瓣缘还有锯齿,倒也好看,只是太小,不甚起眼。难道是这花儿?却又不太像,这么小的花儿怎能发出那么浓烈而悠远的香气,何况还只开了一朵。

  叶青鸿小心翼翼地将那朵盛开的小紫花摘下,放至鼻下。是了,就是它,虽淡却凝而不散,确确实实就是这种香味。真是不可思议,任谁也想不出为何花香会远浓而近淡。

  从怀中掏出手帕将花儿包了揣好,她利落地滑下树,收好绳索背上背篓重新上路。一路上香风缭绕,好不惬意。

第4章

  谁在弹琴?叶青鸿愕然放缓脚步,除了师娘,这谷中怎还会有人抚琴?

  琴声幽幽传来,哀怨悲凉,似弹琴之人有着无尽的心伤,透过指,透过弦,直侵入她心底,令她感同身受。无法言语的痛苦、喜乐、哀凄、愤怒,走马灯般掠过她那颗好似已不属于自己的心,最后缭绕不去的只剩下锥心蚀骨的痛,心被撕裂的感觉及一股因无法自制而产生的寞名的恐惧终令她忍不住失声痛哭。

  “彭”的一声,琴声突然中断,叶青鸿方从噩梦般的琴声中惊醒,赫然发觉自己竟背着药篓蜷缩于地,泪水仍源源不断地从双眼中流出。匆忙放下背篓,她爬起来急奔至屋后,欲待抓出令她如此失态的罪魁祸首。

  到了屋后,她愕然站住,不敢置信地用手背揉了揉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只见在檐下基石上,傅昕臣盘膝而坐,膝上放着一把古琴,弦断了,他双手悬于琴上,正怔怔地盯着断弦发愣。

  那一刹那,看着傅昕臣茫然孤寂的侧影,叶青鸿的心底里似乎隐隐约约地明白了点儿什么。

  “为什么……”傅昕臣低喃着。

  “傅昕臣!”叶青鸿不忍看他如此模样,柔声唤道,并缓缓向他走去。

  傅昕臣闻声茫然地看向她,恍惚间似见到一翠衫少女手拈桃花,脸上含着羞怯的笑意正向他袅袅走来。“净儿?净儿!”他猛地站起身,丝毫不理会膝上的琴是否会摔烂,只是痴痴地看着叶青鸿。

  “你怎么找到这琴的?原来你也会弹琴啊。”叶青鸿在他炽热的目光下只觉得俏脸微烫,但欣喜却大于羞怯,他总算肯理人了。

  她走到他跟前,立住脚,微微有些奇怪地打量着他显得过分激动的俊颜,“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看她。

  他的净儿还是这般温柔呵!傅昕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触叶青鸿滑腻的脸蛋,生怕一不小心,她就会消失不见。

  “净儿,你过得还好吗?你可知我想你想得好苦啊!”粗嗄的声音中透露出太多的痛苦。

  叶青鸿被他深情的眼神所惑,不由得痴了,也不理会他口中所唤何人,纤臂一伸抱住他的腰,整个人偎进了他怀中。这可是她一直都想做的啊!

  一股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使傅昕臣被自己琴音所迷、有些恍惚的心神瞬间清醒过来。他一怔,蓦地看清怀中之人,深沉到几乎令人无法承受的悲哀,立即闪电般地席卷过他早已破碎不堪的心湖。

  “你不是净儿。”冰冷的语调同先前的激动和温柔相比,尤显得令人心寒。

  叶青鸿尚没明白过来便被大力推开,踉跄着后退,一直到靠着廊柱方才停下。回过神时,傅昕臣已不见了人影。

  “我又没说我是净姑娘。”她有些无奈地轻语,倒也没生气。不管怎么说,他讲话了,这就是好事。

    ***

  令叶青鸿惊喜的是,晚饭时傅昕臣竟然出现在饭桌前,这是自他来此之后首次与她同桌吃饭,这是不是代表他已恢复正常,她不知道,因为整个用餐时间无论她怎么逗引,他一句话也没说。

  次日,傅昕臣一早就没了人影,叶青鸿寻遍了屋里屋外也没找到,不由得心中一慌,该不会是走了吧?这一日她也没出去采药,只呆呆地坐在石阶上,心中失落得厉害,也许他只是出去逛逛呢,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她如此安慰自己,却怎么也抚不平心中的不安。

  万一,她说的是万一,他真走了,她该怎么办?她心中害怕,却不得不这样想,毕竟他并不眷念这里。她可以去找他吗?

  她会去找他的。叶青鸿不禁环抱住自己以抵抗对外界的恐惧。不管怎么样,她不会放任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飘泊的。虽然他要的是净姑娘,而不是她。

  叶青鸿暗自下定了决心。不过,要去找他,也得过了今天,不然,如果他只是出去逛逛,回来时自己却走了,那可不妙。

  想至此,她起身回屋拿了针线,趁着等他的时间做些缝补活计。

  叶青鸿的寻人计划并没有机会得以实现,傍晚时分,傅昕臣肩上扛着一只大大的金钱豹,手上提着两只野鸡,大步而归。在叶青鸿面前将猎物丢在地上,便径自舀水冼净手脸,进屋开始修补被自己摔坏的琴。

  原来傅昕臣因琴声而醒悟。昨日他用琴宣泄了五年来聚积的所有悲伤苦痛,伤痛之极,竟赫然顿悟。有生必有死,生死循环,乃因果必然。生有何欢?死又何哀?自己这五年来的生活可要比死还要痛苦上千百倍。净儿身中剧毒,每日都受着万般煎熬,自己误信人言,千方百计找到雪濡草为她救治,却不料反而令她在死前更添痛苦。早知如此,他倒宁可她在中毒的那一刻死去,也省了受这许多折磨。即便他为她报仇杀了许多人,但每每杀过人之后,他反希望自己是被杀的那一个,可见活着不见得比死好。他这样折磨自己,难道真是因为爱极了净儿吗?恐怕不尽然吧。他固然爱净儿,却还未爱至为她不顾一切的地步。当初净儿要他答应不能自寻短见,他大可什么也不管而与她共赴黄泉,两人谁也不再寂寞,想必净儿也不会怪他。但他竟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她天人两隔,可见他们的爱也不过如此,还说什么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全都是些骗人的鬼话。

  这些年来,他千方百计折磨自己,不过是想报复净儿,报复她不顾誓言弃己而去,报复她让他看清自己对她刻骨铭心的情有多少,爱又有多少。他好恨!有那么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倾尽所有情感弹奏的琴音竟是如此空洞,似乎什么都不再重要。琴弦骤然而断,万事皆成过眼云烟。他无法承受心灵如此巨大的变化,才会精神涣散,产生初见净儿的情景。

  或者,他该放了自己,放了净儿,也放了所有人。也罢,从此不谈情,不谈爱,不谈世间一切。

    ***

  时光荏苒,转眼过了一季,山谷中秋意萧瑟。

  清晨,薄雾笼罩在树梢峰腰,带着丝沁人的寒意。叶青鸿靠着溪旁大石,一边梳理如云的长发,一边侧耳聆听从竹林中传出的优雅琴声,唇角含着一丝幸福的笑容,使她娇美的容颜焕发出动人心魄的神采。

  这些日子,傅昕臣开始出去打猎,那把久无人用的锈弓,在他手中竟成了神弓,每次回来所得,足够两人生活数日。至此,她不再出去采药,只是打点菜圃及两人日常所需,每个集日依然去小镇上将所得猎物毛皮换取银两及生活用品。生活自是比以前采药为生宽裕得多,也轻松得多。

  虽然傅昕臣从不同她说话,但态度却不似初来时那般冷漠。每日清晨他都会弹琴,或在檐下,或在溪旁,琴声恬淡悠远,不复那日的哀伤欲绝。

  她喜欢躲在一旁偷偷地听,不敢让他知道,就怕他甩琴而去,不再抚琴。每日这一刻是她最期待最开心的时候。琴声“叮咚”传来,似鸟鸣深涧,花开幽谷,无激昂澎湃之处,却令人心醉神迷。叶青鸿一恍惚,似觉整个小谷都溶入了琴声,琴谷相谐,不分彼此。

  一缕金光穿透重雾,射进竹林,在遍地犹带露气的枯叶之上拉下长长的交错的竹影。

  “哎哟!”叶青鸿一声惊呼跳将起来,追着水流而跑。方才听得入迷,一不留神,手中梳子落了水,她就这么一把梳子,可不能丢了。

  溪中央一块圆石挡住了梳子,水从侧方流过,梳子却徘徊不下。叶青鸿吁了口气,撩起裙襬,一脚踏上突出于水面的石头,却不料石滑难立,另一脚方才离地,人已倒入水中,水花四溅,梳子也在此搅动下顺水而下,继续在水上漫游。

  待一身狼狈的叶青鸿好不容易从水中爬起时,梳子已不见了踪影。她叹了口气,回到岸上,盯着无情的流水欲哭无泪。她就那么一把梳子啊,如今没了,她的头发该怎么办?

  一声低沉的叹息在她耳边响起,吓了她一大跳,转身看时却是傅昕臣,不知是否是错觉,他眼中竟然带着笑意。只见他伸出手来,宽大的手掌中赫然躺着她那把断齿断得乱七八糟的乌木梳子。

  “咦──”叶青鸿好生惊讶。他不是在竹林内弹琴吗?梳子怎么会在他手里?

  “不要吗?”傅昕臣又是一声长叹,似对她的迟钝不以为然。

  “要!”叶青鸿不假思索,连忙从他手中拿过梳子,心中却兴奋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他在和她说话,他还帮她捡回梳子,这……这──她是不是在做梦啊?

  对于站在那里一个劲傻笑的女人,傅昕臣无奈地摇了摇头,提醒道:“冷不冷?”长发滴着水,湿衣紧贴在身上,在此深秋时节不冷才怪。

  “冷?”叶青鸿仍处在傅昕臣肯与她说话的喜悦之中,闻言只是无意识地接话尾,待反应过来时,人已跳了起来,“冷!”这时她才感到浸骨的寒意,上下齿不由自主地打起架来。

  “我……我去换衣……”话未说完,人已跑远。

  “笨。”傅昕臣叹息道。这个女人笨得可以,相较之下,更显净儿的慧黠与灵动,若不是──他眯眼望向东方的山巅,太阳已经升起,雾气却未完全消散,若有若无缭绕于云杉林内。在那里──他恍然忆起──在那山峰之下,有一个碧波荡漾热气腾腾的大湖。

  而那峰上,长年积雪不化,生长着一种既能给予人无限希望,却又能毫不留情地将之粉碎的红色小草。

  他心神一颤,他曾经来过这里,并在此获得无限希望,重拾人生的乐趣,然而──一切都是假象,都是骗人的!

  蓦地,他身形一动,向那高耸的山峰急驰而去。

  他要毁了那骗人的草!

    ***

  叶青鸿换好衣服出来时,已不见傅昕臣的踪影,只在竹林内找到那把有着裂纹的古琴。也许,他又打猎去了。她如是猜测,心底却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失落。好不容易他真正同她讲话,她却因换衣服而错过,好可惜!下次,无论如何她都要好好把握机会,不管发生什么事,她绝对不会离开他,即便他不给她好脸色也没关系。她只想天天看着他,听他说话,听他弹琴,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怪了,她不是从来都不喜与人相处的吗?为什么对傅昕臣会眷念至此?五年前如此,五年后亦是如此,这又是为什么?

  摇了摇头,她转身回屋。不想了,反正也想不清楚。咦,对了,他昨日不是才猎了一只鹿,怎么今儿又去了?也不知中午回不回来。

  傅昕臣每次出去打猎,都要至傍晚时分才会回来,不会提前,亦不会推后,更不会在外过夜。至于午餐,他从不带吃食,都是自己在外解决。

  但是,同往日一样,叶青鸿还是准备好午饭,也许他中午会回来也不一定。

  假设并没出现,他依然未赶上午饭,她等了很久,直到菜凉了才进食。

  暮色笼罩大地,远近景物又恢复到日出前的朦胧。

  昏黄的灯光从木屋中透出,在空旷的原野上显得既孤寂又温馨。叶青鸿披着一件外衣抵御秋夜的寒意,不安地在廊下徘徊。他怎么还不回来?

  秋虫的鸣叫苍茫而空荡,仿似她此刻的心情,远山的轮廓已看不清,只有寥落的星子在浩瀚的苍穹上闪烁。在这寂寞的荒山野林里,她曾经是一个人,现在她又成了一个人。他去了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狼嗥声从谷外隐隐约约地传来,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忙抱紧自己,匆匆屋内。

  松油火把熊熊燃烧着,烈焰随着野风而摆动,舞着原始的旋律,不时发出爆裂的“辟啪”声。叶青鸿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那把翻箱倒柜找出来的锋刃匕首,在荒原野草中艰难地行走。她要去找他。

  “傅昕臣──”她喊。

  “傅──昕──臣──”他没回答,远山传来回音。

  翻过一道山梁,站在梁上,对着莽莽林原,她又喊:“傅──昕──臣──”依然没有回应,连远山亦不再作答,惟有夜枭尖锐如鬼泣般的哀嚎,“你在哪里?”她低喃着,立足站了一会儿,目光在夜色中搜索。他去了哪儿?为何还不回来?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迈步走入一望无垠的原始森林之中。无论如何,她都要找到他。

  “傅──昕──臣──”

  “傅──昕—臣──”

  睡鸟被惊起,发出“扑扑”的拍翅声,夜晚的森林并不静谧,许多奇奇怪怪的声音交织响起,独独缺少人声。

  丛林中危机四伏,在暗处不知有多少看不见的眼睛在寻觅着自动送上门的猎物,长年行走于这片莽原中的她又怎会不知?但是,她还知道,他也在这里面,在一处她看不见的地方。

  呼唤着他的名字,在因夜而显得更加难行的林中,她走得异常艰难,却又义无反顾。那里──她知道──只要她再多走几步路,也许就可以找到他。

  狼嗥声忽远忽近,夜起觅食的野兽在她身旁悄无声息地穿过,灌木草丛内不时在剧烈地沙沙晃动后蹦出一只兔子或野獐。白日见惯的一切在夜晚竟如此惊心动魄,她捏紧了手中的匕首,继续寻找着傅昕臣。

  “呱──”一只夜猎子“嗖”地飞起,从她头上掠过,翅膀击在她头顶上,吓了她一大跳。脚下绊在突起的树根上,人已跌扑在地,火把从手中脱落,不知撞上了什么,“噗”地一下就熄灭了。四周立时陷入一片漆黑。

  眼睛看不见东西,周围的声音立刻大了起来,蛇行蚁走、风吹草动皆落入耳中。叶青鸿摸索着靠上一株大树,“咚咚”的心跳声清晰可闻。她仰头看向天,却不见一缕星光,心下一叹,白日在林深树密之处已不见天日,更别说夜晚。

  夜猎子的眼睛在黑暗中忽闪忽闪的,她汗湿的手紧了紧,那把匕首还在,心下略安。忽然,她浑身汗毛直立,肌肉紧绷起来,危险的感觉传遍全身上下。

  黑暗中多了几点绿光,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向她渐渐逼近。狼!

  一股庞大的惧意涌上心头,她抬脚欲奔,却强行止住。

  冷静!不能慌,否则就完了。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只要她一跑,结局肯定是葬身狼腹。试问,一个毫无轻功的女人,又怎能跑得过狼。

  冷静!她再次警告自己,只要她不动,那些狼也不会轻举妄动,除非其中一只丧失耐性。但是狼是极具耐性而又狡猾无比的东西,在没摸清对手的底细时,是绝不会任意而为的。

  只是,她能坚持多久?而傅昕臣又在哪里?只盼他离这里越远越好才是。

  反身爬树只是死路一条,逃也逃不过,左右是死,不如拼了。只要狼群撕咬攻击猎物的声音传出去,傅昕臣如在附近,自会远远地避开。

  心中如是想着,冷汗早已从额际滑下,密林中响着粗重的呼吸声,不知是她的,还是狼的。似乎感到这里沉闷紧窒的气氛,连夜枭也停住了叫声,四周一片沉寂,空气中有一股紧迫压抑的气流在慢慢膨胀。

  一滴汗水滚入眼中,因为全神贯注于狼的举动,她下意识伸手一抹,刹时,绷紧的弦因她这无意识的动作而断裂,紧窒的气氛瞬间爆炸。一声咆哮,一只恶狼如脱弦的箭一般向她扑来,刮起一股疾风。看不见,只能听声辨位,她银牙一咬,将匕首横举胸前,拼了!

  霎时,左臂上一阵剧痛,那狼已咬住了她。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时光仿佛倒流回师娘活着的时候,痛──

  意识中只剩下这个字,冷静的血液瞬间沸腾,那压抑许久的野性再次迸发,无暇思索,匕首一下刺在咬住自己的恶狼身上,也不管是何部位往下猛拉。一声惨嚎,那狼还来不及咬下一块肉,已松嘴软倒在地。

  似乎料不到对手如此凶狠,本欲群起而攻的狼群有瞬间迟疑。恐惧却抵不过弥漫于林间的血腥味的诱惑,低咆声中,暴风骤雨般的攻击立刻爆发。

  不会武功,不会闪躲,只凭着那丝被残酷折磨挖掘出的野性,她挥舞着匕首与兽性大发的恶狼搏命,鲜血四溅,哀号声四起,惨烈的气氛连猛兽亦不敢靠近。

  疼痛在全身弥漫,一如既往,叶青鸿紧咬牙关,只有手仍在机械地挥舞,脑中惟一的念头就是多杀一头狼,傅昕臣的危险就要减少一分。不管怎样,只要他平安就好。

  有那么一刻,她感到自己不行了,流血过多的虚软及双手剧烈的疼痛差点儿击败了她,疼痛麻木了知觉,匕首是否还在手上,她已没有感觉。

  狼群的攻势明显缓了下来,也许惧于她的狠辣,许多狼停下来开始抢夺死去的同伴的尸体,她知道自己该趁机逃走,因为一旦瓜分完死狼,它们会再次发起更猛烈的攻击。但是,她的脚已抬不起来,“啪”的一声匕首落地,在没有狼向她攻击的时候,她再无法握住匕首。靠着大树软倒在地,死亡开始带着它腐败的气味向她接近。

  “傅昕臣。”她低喃,唇角浮起淡淡的笑。她就要死了。师娘说人死后会看魂魄,那她的魂魄一定要跟着他,帮他赶走恶鬼,不让他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傅昕臣。”她好喜欢他的名字,怎么也喊不腻,上天待她真好,让她遇见了他,可惜他一直都不开心。

  “傅昕臣。”如果有来世,她是否可以成为他的妻,两人相怜相惜,谁也不让对方伤心。

  “傅昕臣。”不要忘记她呵!

  “傅昕臣……”

  意识在呼唤傅昕臣的名字中一点一点丧失,连一只恶狼向她扑来她也毫无所觉……

第5章

  “傅昕臣……”叶青鸿秀眉紧蹙,在昏迷中忍受着刀割火灼般的痛楚,意念中却只有这三个字。

  站在窗前的颀长人影闻声转过头来,修眉纠结,虎目中是满满的担忧。两日来,她不停地唤着他的名字,原本,他只以为她对他是小女儿似的迷恋,但经过这次事件,方知她钟情之深。

  他性格冷绝孤傲,在江湖上行走从不拈花惹草,对于女人向来是敬而远之,即便依然惹下不少情债,他亦不放在心上。净儿的出现是一个奇迹,她的娇柔羞涩、活泼聪慧释放了他满腔柔情,令他愿意倾情以待。或者是天罚他,让他不能与她厮守。既是如此,又为何要让这个小姑娘恋上他,令她平白受了这许多苦楚。他记起了雪濡草,记起了这山谷,他自然也记起了那个帮他寻找雪濡草的小姑娘。对于她,他有着感激,又怎会忘记。

  命运真是捉弄人。

  “奴儿。”他走过去轻唤,伸手抚上她的额头,烧已经退了。长长的一声叹息,他坐在床畔,目光在她脸上巡视。

  她毁了容,这是他叹息的原因。她原本有一张世间无双的丽颜,但此刻上面已被狼爪抓出数条伤痕,可以预期结痴后那张脸会成什么样子。女人视容貌如同性命,尤其是美女,他不知道她醒来后会不会为此而疯狂,真不想见到那一刻的来临。

  至于她的身子,可以说是惨不忍睹。除了靠着大树的背部,其余的地方根本找不到一处完整,连他都没有勇气掀开被子再看一次。救回她,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对了。

  她的胆子也忒大,夜晚闯入森林,是不想活了吗?虽知道她是为了找自己,可他却不领这情,凭他的能力,哪里去不得,偏她多事。

  心下如是骂着,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柔和了许多。不管怎么说,这丫头算是得了教训,看她以后还做不做这种蠢事。不过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些,那一道道的伤痕怕是一辈子也消不掉了吧。

  “傅昕臣……”虚弱喑哑的呼唤声打断傅昕臣的思绪,他闻声望去,恰好对上叶青鸿明亮的眸子,那里面盛满了担心与疑虑,即使在创痕累累的脸上,它们依然明艳动人。

  “你……有没有……事?”她想起身察看他的情况,却赫然发觉身体根本不听使唤,连抬起一根手指也难,焦急之下只能用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就害怕他有一丁点儿受伤。

  “我没事。”傅昕臣见她醒来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一心只想着他,仿似他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在此种情况下,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免感动,更何况是他。

  “那就好……”叶青鸿轻吁一口气,目光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他。

  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傅昕臣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一阵睡意涌上,叶青鸿再次沉沉地睡去。

    ***

  待傅昕臣端药来时,叶青鸿将几年前常用的方子告诉了他,那方子生肌去疤的功能她早已多次领教,此次所受之伤虽然极重,在以前却是常事,故她并不放在心上。

  隔日,傅昕臣便找齐了所有药材,将之置于一大桶中,加水熬煮,待药汁浓稠变温时方将叶青鸿放入其中,用温火慢慢加热,维持水温。每日如此浸泡一个时辰,出浴后,再以特制的草泥涂于全身。受伤处无一放过,至第二日药浴时方才褪去。如此数日,果然大见其效,到第十二日,已好得差不多了,除了几处伤得较厉害,尚见鲜红嫩肉外,余处肌肤皆光滑润泽,晶莹白皙,较受伤前更为美丽,丝毫看不出受伤痕迹。

  这十数日傅昕臣不避男女之嫌,凡上药穿衣、进食如厕无不照顾得周到妥贴,只是不同她说一句话。她并非聒噪之人,倒也并不在意,只要知道他不会不理她,这就够了。而傅昕臣则在惊异药效如此神奇之余,大感欣慰,看来上天也并非全然无情。

  这一日,傅昕臣照常将叶青鸿放入药汁中,自己则在一旁照看着火。

  “你的妻子呢?”在沉寂了数日之后,叶青鸿终于憋不住问出了一直藏在心中的疑问。并非纯粹的好奇,更多的是对他的担忧,每次看到他眼中那令人魂断的忧伤,她的心就像被刀狠狠地割着。如果可以,她希望能替他背负所有的伤痛。

  傅昕臣本来平静无波的表情一僵,长久不曾出现的寒意瞬间笼罩全身,一丝难言的痛楚于眸中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来不及抓住。

  “与你无关。”冷漠疏离的语调令叶青鸿神情一黯,尚不及反应,他已弃她而去,任她在桶中自生自灭。

  叶青鸿难过地垂下眼睑,挫败的感觉令她差点儿掉下泪来,要到几时,他才会不这么排斥她?

  怕永远也不会有这么一天吧。犹记得五年前,他在找到雪濡草时的开心,那天他不仅同她说了好些话,还对她笑。他笑得好好看,令她至今仍记得:只是那么淡淡地一勾唇角,便已将心中所有的喜悦表达了出来,让看着的人不自觉也跟着愉悦起来。他可还会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叶青鸿兀自陷入自己的思绪中,而不觉药汁已渐冷,直到傅昕臣走进来,敲了敲捅,提醒道:“出来!”他又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仿似方才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叶青鸿一惊,赶紧站起身来,没有丝毫扭捏。跟着司徒行,她早已忘记女孩天生应具有的羞涩,即便赤身裸体站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她亦不觉得羞耻,何况对方是傅昕臣,身子给他看了又有什么大不了。

  对于她的行为,傅昕臣丝毫不以为怪,只见他连眉也没皱一下,拿过毛巾为她拭干身上的药汁,猿臂一伸将她抱出了药桶,径自抱入她的房中。

  “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趴在床上,叶青鸿一扫先前的受伤情绪,问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又弃她而去。但是,就目前他的行为来看,他似乎并不是那种人。当然,如果是他初来的那段日子,可就难说了。

  傅昕臣没有回答,专注地将药泥涂在她腿上未愈的伤口上,动作轻柔至极,仿似在做一件极其精巧的工艺品。在他的眼中,面前的不是一具活色生香极具诱惑力的绝美胴体,而是一个受伤的痴丫头,是第一个让他因无法回报她的感情而感到抱歉的女子。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允许在她身上留下任何能使他抱撼终生的疤痕。

  “你是第一个待我这么好的人。”突然,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他念念不忘了。他是她见过的最好的人,从他看他妻子的眼神她就知道了,“即使我说错话惹你生气,你也没有不理我。要是以前啊──”她一怔,将头埋进枕头中,不再言语。有的事还是不要提的好!

  沉默中叶青鸿感觉左腿被抬了起来,然后是被裹上干净的布条。傅昕臣的手大而粗糙,擦过她柔嫩的肌肤,有些痒有些酥,她控制不住溢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傅昕臣闻声神情一僵,经历过世情的他自然明白自己在不经意间挑起了她的情欲。轻叹一口气,他拉过被子盖住她的身体,转而继续为她包扎肩上的伤口。还好她久居深山,并不知道男女之事,否则就有得他头痛了。

  原以为她这次必然很惨,且不说容颜尽毁,就是身上所受之痛楚,也定非常人所能忍受。却不想除了自己不能处理受伤之处外,她竟然能状若无事,对于惨不忍睹的身子一点儿也不介怀。即便是痛得冷汗直冒,她亦是紧咬牙关撑了下来,哼也未哼一声,这样硬的性子真是少见,连他也不得不佩服。但是有一点值得深思的是,她似乎对这种情况颇为熟悉,仿似习惯了一般,而且在治疗上亦是轻车熟路,连多考虑一下也没有。难道说以前她常受伤?

  耳旁传来匀细的呼吸声,他一扬眼,赫然发觉她已睡熟。药浴之后特别容易入睡,这是多日来他得到的结论。

  看着她恬适安详的睡颜,他不禁疑惑了:她不会武功,却独自一人生活在此深山野谷之中,原先他还以为有人照顾她,住了这许久,才知道她根本是靠自己养活自己。究竟,在这样一具娇柔的身子中有着怎样强大的力量在支持她,让她度过如此多的充满危险的晨与昏?

  这女孩儿不一般哪!似痴似傻,似智似勇。

  女孩儿吗?他的目光不经意瞟向叶青鸿被布条裹住的身子,随即撇开头冷斥自己:乱想些什么?

  一挥手,被子上扬,转瞬将叶青鸿盖得严严实实,他则负手而出。

  立于檐前的阶梯上,举目远望,只见黄草遍野,一片萧瑟秋意。天高云淡,冰峰峥嵘凌厉,带着雪的白,纯净中是无可预期的危险。曾经,他为救心爱的人攀上过它,并险些失足送命,但却终让他如愿以偿。后来,他又因心中的愤恨而攀上它,欲毁去漫山摇曳的雪濡草,却在刚见那夺目的红时,满腔怒火一扫而空,徒留下淡淡的怅然。草本无错,一切缘由皆因人起,对错是非不是凭人说。即便高居苦寒之巅,也难逃人世纷扰,他又如何能怪罪于它。

  信步走下石阶,秋风瑟瑟,撩起他的衣袂。

  不再折磨自己之后,他的身子逐渐变得壮硕,将原本显得有些空荡的衣服撑了起来。在这个小谷中,他弹琴,打猎,笑傲风月,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平静。虽时常有个痴丫头在旁默默注视,不搭理她,倒也不影响自己的心情。但是如果她再不知察颜观色地问起净儿,他会考虑另觅他处。净儿,他心中最珍惜的宝贝,没有人有资格谈论她。

  就算不能生死相随,他也要念她一生一世。

  侧方草丛沙沙一动,傅昕臣心念微起,右掌已击了出去,掌风到处,一只灰色的野兔从中跃了出来,向前急急逃跃。

  本待一掌将之击毙,以为今日之食,举掌处,傅昕臣突然童心大起,展开脚力与兔子赛起跑来,“小兔啊小兔,我也不用轻功欺侮你,如果今日你能胜过我这一双腿,我就放了你。”他微笑着低语,果真不用轻功,大步迈处,唬唬有声,却也毫不含糊。似乎听得懂他的话,小兔奔得更快,在草丛中东窜西窜,迅捷异常。

  “你倒狡猾!”傅昕臣大笑,跟着兔子尽往崎岖难行之处跑去。

  一味地紧追不舍,令傅昕臣仿似回到了少年的时候,逐兔追马,展尽浑身解数,只因好胜心驱使。后来轻功渐高,再无一物能逃出他的掌心,方才意兴索然不与走兽追逐,转而瞄向飞禽,一弓一箭,一石一草,一掌一拳,再加上无比的意志与耐性,天空中的鸟兽也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因为如此,他十六岁初入江湖就显得桀骜不驯,但真正令他冷漠不群的是兽性与人性的强烈反差。习惯了简单直接的生存方式,在卑劣的人性面前,他好几次险些丧命,因而造就了他之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子。出道六年,二十二岁的他建立了自己的庞大势力范围,令江湖人闻风色变,然而同时也将自己锁进了自己打造的牢笼之内,与快乐远离。直至净儿出现,他方才开始另一种生活,虽不能潇洒随性,却也甜蜜幸福。但随之而来的五年却是他想也不愿再想的。

  没想到在尝尽红尘中的酸苦辣之后,于而立之年,他又能回到初时的生活,真令人百感交集。

  傅昕臣脚下不停,翻过一堆嶙峋的岩石之后,蓦见小兔正钻向石下荒草掩盖的洞中。也未考虑,长啸声中凌空跃起,一招苍鹰搏兔,小兔已赫然在手,提着它的两只长耳,小兔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半眯着,竟然一动也不动。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原来是只母兔。”傅昕臣这才注意到小兔的肚子有些凸出,看来是有小宝宝了,“没想到我傅昕臣竟会败于你这只小畜牲手中。”

  自嘲地一笑,他将小兔放于地下,“去吧,我输了。”

  小兔一得自由,后足一蹬,“嗖”地钻入洞中,消失不见。

  原来方才他追得兴起,眼见小兔就要钻进洞中,一时情急,竟用上了功夫,故就算抓住小兔,亦是他输。

  摇了摇头,傅昕臣环目四顾,赫然发觉自己正处于木屋之后的半山腰上,这地方怪石嶙峋,杂草丛生,十分难行。初时追兔子追得忘情,什么也没注意到,此时才想起这里他从未来过,而叶青鸿似乎也从不到这里,或许是太难走的缘故吧。

  待要寻路下山,却找不到一处可落脚的地方,他不禁怀疑自己没用轻功是怎么上来的。无奈之下,只能提气纵跃,捡怪石处借力,往山下行走,途经一倾斜伸入山腹的大石窟,阵阵明凉之气从中散出,也没瞧清里面是何模样,人已到了山脚下。

  经过竹林时,只听嗖嗖有声,抬眼看去,竟然是一条长有三尺,通体翠绿的青竹丝蛇环于竹上,一半身子昂扬着,向他凶猛地吐着信子。

  “找死。”傅昕臣一声冷哼,袍袖挥处,青竹丝被震向空中,“扑”地落在铺满竹叶的地步,扭了几扭,便再不动弹。他上前捡起死蛇,穿林而过。

  这里的蛇不是普通的多,他来此数月,杀蛇不止数百条,那丫头不知怎能在此常年居住,而不被蛇噬。可见这世上之事,并非尽在情理之中。

    ***

  叶青鸿受伤后,一日三餐皆由傅昕臣打理。傍晚时分,一锅鲜美的蛇羹冒着腾腾的热气被端下了炉子。

  “这是什么肉?”叶青鸿接过傅昕臣盛给她的汤,嗅了嗅香气,疑惑地问。这味儿可是她从未闻过的。

  没有理会,傅昕臣径自吃得津津有味,蛇肉鲜美而滋补,冷了可不好吃。见他不答,叶青鸿也不以为意,喝了口汤,但觉美味无比,汤既如此好喝,肉想必也不难吃。想着,夹了一块肉正要送入口中,却蓦地一僵,脸瞬间惨白,夹肉的手微微颤抖。

  “蛇……”微弱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叶青鸿手一松,筷子与蛇肉一起向地上落去。

  “浪费!”轻斥声中,傅昕臣伸出筷子闪电般地夹住落卜的蛇肉,放入口中,同时响起筷子落地的声音。女人真是麻烦,不过是煮熟的蛇而已,有什么可怕。

  恶心的感觉夹杂着难言的凄楚涌上喉间,叶青鸿神色大变,踉跄着奔出木屋,在廊旁大呕特呕。

  傅昕臣随后而出,两手环胸倚在柱子上冷眼旁观,直到──

  “你吐够没有?”看她连胆汁都吐了出来,不就喝了几口汤而已嘛,有那么严重?

  不行了,她吐得快要虚脱了,却为什么还觉得恶心,谁来救救她?傅昕臣一声长叹,无奈地走上前,将手置于其背,缓缓地输入真气。

  叶青鸿只觉一股暖暖的气流由背而入,散往全身,浑身顿时暖洋洋的。紧绷的情绪渐渐缓和,呕吐也随之停了下来。

  傅昕臣从水缸中舀了一瓢水递给她,叶青鸿怔怔地接了,茫然地漱漱口,但漆黑的眸子中却仍布满恐惧、伤心和厌恶,太多压抑的记忆令她陷入一种毫无出路的梦魔之中,她拼命地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出来。不要,不要,她不要再过那种生活,不要!

  “奴儿。”傅昕臣轻唤着她,她的神情让他不忍。第一次,她在他面前显露出自己的弱点,她并不是一无所惧的。

  叶青鸿茫然地看向他,眼神空洞得吓人,“傅昕臣。”看到他令人心安的容颜,一丝光彩闪过她的眸子,仿似抓住了什么。她一把抱住他,紧紧地,就像溺水的人攀住浮木,“傅昕臣。”她唤着,似乎单念着这个名字就能给她无比的勇气。

  傅昕臣欲推开她,但举起的手却怎么也无法落下。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由紧抱着自己的力道,他知道她在害怕,不只害怕而且无助。究竟,他做了什么事使她如此惊惧?单是蛇吗?恐怕不是吧。没有察觉,他将手轻轻搁置在她的肩上,却没有推开。“好了,没事了。”轻柔的哄声响起,连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曾几何时,他的心变得软了。醇厚的嗓音有着抚慰人心的作用,宽阔温暖的胸膛让叶青鸿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旧时的梦魔悄悄地散去,她再次坚毅刚强、无所畏惧。

  逐渐控制住自己后,叶青鸿突然一扬头,柔唇吻住傅昕臣刚毅的下巴。傅昕臣眼中闪过诧异的光芒,也未考虑,一把推开她,转身走进屋内,冷意再次在空气中弥散。

  叶青鸿跌坐在地,美眸中有着深深的痛楚 早知他会有此反应,但心却依然会痛。她只是、只是因为他竟会那么温柔地对她而心中欢喜,一时控制不住才亲他的,并没有其它意思。她知道他心中只有一个人,别的人他都不放在心上。但她并不想要什么,她只求他不要拒绝自己友善的举动,尤其是以这么伤人的方式。

  “傅昕臣!”轻轻地,叶青鸿生怕惊动盛怒中的傅昕臣,于是轻轻地以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唤着这个能令她坚强的名字,以阻止快要决堤的悲伤将她淹没。

第6章

  叶青鸿身上的伤完全痊愈已是数日之后,天气越发冷了,再过不了几天,这里就要进入历时四个月的雪季。

  叶青鸿将长发编成辫子盘在脑后,素色夹袄外用宽腰带系了件灰白色斜襟短褂,裤腿紧扎入绑腿中,露出修长优美的腿,一双厚底布鞋,十足远行的模样。

  傅昕臣坐在厅中草墩上,手中拿着一块木头,不知在削些什么。

  “傅昕臣,我要去一趟镇上。”叶青鸿一边收拾野物及炮制好的毛皮,一边道,“再过几日就要下雪了,到时我们会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出去,我得将过冬的食物准备好。你要我给你带点儿什么吗?”

  傅昕臣似乎未听到她的话,专心手中的活儿,连头也未抬一下。

  叶青鸿叹了口气,是啦,自那日她亲了一下他后,他便再未同她说过话。唉,早知如此,她应该控制住自己才是。起码他偶尔还会理她一下,现在可好了,自作孽不可活啊。

  “你在做什么?”叶青鸿来到傅昕臣旁边,弯下腰好奇地看他在做什么。

  傅昕臣既不避开她,也不理会她,木屑在手中匕首的刮削下簌簌掉落在地,一只苍鹰的轮廓在他手中赫然成型。

  一丝狡黠在叶青鸿眼中飞快地闪过。

  “啧──”一声,一个大大的香吻留在了傅昕臣的脸上,在他怔愣之际,叶青鸿已退了开来,满眼满脸的笑意,不管会有什么结果,反正不会再糟了。

  “我走了。”未待他眼中寒霜聚满,叶青鸿已背起了背篓溜出大门。

  待她背影消失,傅昕臣凌厉的目光冰冷的表情刹时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哭笑不得。武林至尊龙源主竟被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成功地偷香两次,这事传出去他还能在江湖上混吗?

  将未完成的木鹰揣入怀中,拍了拍手上的木屑,他站起身来。有了上次的教训,他怎么还敢让那丫头独自穿越森林。而且,他也有好久未碰酒了。

    ***

  “咦──”正在加紧赶路的叶青鸿只觉肩上一轻,回头时背篓已落在了傅昕臣手里。不会吧,不过亲一下而已,有必要追到这里来,还要摔掉两人的饭粮吗?就她认识的傅昕臣,不应该是这么小气才对。

  她脑袋瓜里在转些什么,傅昕臣不用想也知道。也不解释,他背起背篓,大步领先而行。

  “喂喂,你要去哪里?”叶青鸿大吃一惊,赶紧跟上。不会吧,他要离开这里?那她怎么办?

  傅昕臣斜睨了一眼跟得吃力的她,眼中尽是嘲弄。这丫头不是一般的笨。

  “啊,你的眼睛……好漂亮!”第一次看见他冷漠疏离以外的眼神,叶青鸿不由得有些痴,脚步也慢了下来。

  傅昕臣闻言差点儿没滑倒,一股笑意直逼喉间,天,她简直是无可救药。

  “喂,你等等我啊。”恍然发觉自己被远远地落下,叶青鸿忙小跑步追上,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以免自己被再度丢下。

  “傅昕臣,你是不是要和我一同去镇上?”缓过气来,叶青鸿才恍然想到这个可能。哈,真是太好了,她刚才还在为有四天见不到他而难过呢,现在不用担心了。

  “就知道你不会回答。”叶青鸿轻哼道。因为没被拒绝,她得寸进尺地拉住了他的大手,紧紧地握住,生怕他抽回去。

  傅昕臣却恍若未觉,走得越来越快。

  叶青鸿脸上渐见红晕,急促的喘息声中香汗顺颊而落,就是傻瓜也知道她跟得非常吃力,但是她却舍不得放手,一味奋力地迈动双腿,自然再无暇说话。

  明知道这是让她闭嘴的最好方法,傅昕臣还是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以正常人的速度前进。本来他可以揽住她以快速前行,不消半天,就可以抵达镇子。但是谁知这小色女会不会再次偷袭他?他可不愿冒险,宁可走上两天,也胜于被她轻薄。有时想想也挺冤,如果是他以前的脾气,她早在第一次吻他时,就会被他毙了,哪还任得她为所欲为。奈何,物换星移,人世沧桑,他变得实在太多,很多事他已不是那么在意。不理她,以及刻意营造疏离,并非是气她胡闹,而是为她好,不想让她陷得太深。这女孩太单纯,根本不明白“情”这个字太过伤人。

  瞟了一眼她兴奋的小脸,傅昕臣心下叹气。他的拒绝真的有作用吗?或许他根本不该来这里,一切都晚了吗?

  “你在想什么?”缓下气的叶青鸿改抱住傅昕臣的手臂,脚步轻快地走着,兴奋得像小鸟。

  右臂柔软的触感令傅昕臣皱了皱眉,这个奴儿,怎么一点儿女人的矜持都没有。

  “放手!”傅昕臣蓦地停下脚步,冷冷地道。

  被他突然开口吓了一跳,叶青鸿直接的反应是摇了摇头,抱得更紧。

  “你放不放?”傅昕臣加重语气中的冷意,眸中迸射出锐利的光芒,她如果不放,他只好不客气了。

  “不放。”叶青鸿不敢看他,怯怯地垂下眼,但手却仍紧抱住他的臂膀,“放了你你会丢下我的。”她向来听话,但自那次违抗了师父之后,便不再那么柔顺了。对于他,她有舍不下的感情,就怕他会毫小留恋地弃她而去。

  原来她是怕这个。傅昕臣无奈地闭了闭眼,口气变得柔和了许多,“你放手,我不会丢下你。”

  “真的?”叶青鸿眼睫上扬,眸子中亮起光彩,但随即黯下去,“你哄我,我不听。”在记忆的深处,似乎也有过一个人哄了她,丢下她,是谁,她记不清了,或许是前世的事吧。反正她是再也不会放手的了。

  傅昕臣仰天吁了口气,钢牙一咬,就要运功震开她,不料眼角余光恰瞄见她有些哀伤的小脸,那种哀伤仿似从骨子中散发出来的,令他心弦一颤,起了共鸣。“我从不哄女人。”咬牙切齿的声音中是强制压抑的怒火,她再不放手,他就──

  叶青鸿垂目敛眉,不发一语,倔强的脸上是毫不妥协,不管怎么说她是绝不会放手的。

  傅昕臣恨恨地瞪着她,两人陷入僵局。

  在一阵冗长的沉默后──

  “算了,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傅昕臣无力地宣布妥协,看见她娇美的小脸上露出惊喜的光芒,他的心底莫名地松了口气。算了,跟一个小女孩计较些什么。

  而他妥协的结果是──

  越走他的脸色越难看,这个女人存心不把他当男人看,虽然除了净儿以外,他不碰别的女人,但他是男人,自然有男人的本能反应。心太软果真不是一件好事儿。

    ***

  天黑之前,两人找到一个大树洞过夜。生了个火堆,倒也暖和。晚餐就是傅昕臣赶路时随手打的两只野鸡,叶青鸿带的干粮并没有派上用场。

  “不准过来。”傅昕臣冷然阻止叶青鸿靠向他的企图,这女人真不懂看人脸色,他已经很明显地排斥她了,她竟然还要挨着他,真不懂她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叶青鸿不解,她只是喜欢亲近他而已,有什么不对吗?

  拿了根枯枝丢进火堆里,傅昕臣盘膝而坐,炯炯的目光落在摇曳的火焰上,陷入了沉思,没有再理会叶青鸿。

  早已习惯他的冷漠,叶青鸿也不介意,径自靠着他坐下,头挨在他肩上闭目假寐,视他的警告如耳边风。

  “把你的手拿开!”森寒的语气令叶青鸿打了个寒颤,搂着他臂膀的手飞快地收了回来,同时移开了身子,不敢再靠着他。

  “冷……”一阵冷风吹进树洞,她缩了缩身子,有些难过地低下头。他真这么讨厌她吗?连挨着碰着都嫌烦?一股莫名的自卑感蓦然涌上心间,谁都厌她、欺她,他为什么要喜欢她?他跟她原是不相干的啊。一想到两人其实是毫无牵扯,她就好怕好怕。他要走,她根本拦不住,他不要她跟,她就是费尽全身力气也不见得跟得上,只要他离心一起,她可能就终生再也见不到他。而他离开这里却是早晚的事,那她应该乖乖的,不要再惹他生气了,那么他或许还会记着她,想起的时候说不准还会回来看她一下。可是,她抬头望向傅昕臣在火光中阴暗不定的侧脸,一股明确的认知令她心底涌起无法言喻的悲哀。他不会再回来的,不论她有多乖,一旦他走了,就不会再回来的。

  “傅昕臣……”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傅昕臣的袖子,欲言又止。

  本来不想理她,但两个字却不受控制地从嘴巴里跑了出来:“睡觉。”冷冷的,旁人听来是无情,但他自己却明白,他再一次心软了。她的思绪千回百转,他不知道,但她自哀自怜、担心失落的情绪转换,他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只是一个不懂世事的丫头,他对她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叶青鸿咬了咬下唇,不太情愿,却依然听话地闭上眼睛,靠向身后的树壁。也许是累了,她竟然很快便睡熟过去。

  听到她变得匀细的呼吸声,傅昕臣也闭目凝神运起功来。四周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木柴燃烧发出辟啪爆裂的响声,空气中浮动着浓浓的木香以及一股若有若无、似真似幻的幽香。傅昕臣早已记不起来,在他的腰带上系着一个菱形的小香包,那是叶青鸿硬给他系上的,他也没在意,连取下来丢掉亦嫌麻烦,结果一直挂到现在。那花也煞是经用,散发的香气竟一直没减少过,只是谁也没注意到它的存在,连叶青鸿也忘了它。

    ***

  叶青鸿突地一惊,醒了过来,忙睁眼往身旁瞧去,在看见傅昕臣正安安稳稳地坐在身旁时方放下心来,此时她才发觉自己浑身都是冷汗。刚才她在梦中看见傅昕臣与他妻子一同离开小谷,不带一丝留恋,她想追,腿上却仿如灌了铅般,抬也抬不动,一急之下才蓦地惊醒。

  那是在梦中呵,她痴恋地看着傅昕臣宽厚的背,在火光的阴影中,他显得异常魁伟。如果是真实的,她还怎么跟去,他们两人之间哪有她的容身之处。这些时日,她之所以不顾一切地将胸中情感表现,只因为她猜到他的妻子已离开了他。

  他的伤心、他的痛苦,她都看在眼里,而且感同身受。好心疼好心疼,心疼他,也心疼自己;心疼他所受的折磨,也心疼自己一生一世也没人会将她放在心上。

  这个世界原是这样的,上天原是见不得人开心的。为什么要让她遇见他,让她知道他的痛苦?

  心疼呵,疼得她顾不得一切。她跪起身,展臂从后面将傅昕臣整个人轻轻地抱住,红唇落在他结实的背上,深深地一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怎么还要离开她,两人在一起不好吗?或许,他就如她舍不得他一样舍不得他妻子吧。

  进入深沉睡眠的傅昕臣经她这样一扰,早已醒觉,知道是她,原本紧绷的神经立刻松懈,一声长叹,声音中尽是无奈。

  “奴儿,放开我。”这一次,语气不再冷漠。说不上为什么,对于叶青鸿他实在是狠不下心来。她这样子胡闹,他也只是无力地纵容,或许他只是把她当小孩子看吧。

  “我不想睡觉……”叶青鸿将脸贴着他透着温热的背轻喃,不愿放开,不怕他生气。这样抱着他,是她一直想做的;这样抱着他,两人都不再孤单。

  傅昕臣再次闭上眼,对于这种频发的情况,他已不知该如何处理,甩开她,还是冷言斥责?这些他早已做过,没有用,她根本是越挫越勇。也许是与世隔离,她和一般的女人不太一样,没有常人的羞涩和矜持,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就如初入江湖的他一般。

  她的单纯心思,让他不忍伤她。

  “傅昕臣,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叶青鸿幽幽地问。知道他不会回答,她却不愿放弃,也许他在听着。

  “如果,哪一天你要走,带上我行吗?”一个人的日子,她怕是再也过不下去了。

  “外面我从未去过,一定有很多人吧。是不是都像镇上的人一样?”顿了顿,她幻想着外面的世界,“不对,你和杨芷净都和镇上人不大一样,外面人应该和你们是一样的才对。”感觉到他身体明显地一僵,她停住了猜测,她又提到了他的禁忌。

  见他半天没发脾气,她倒有些奇怪,“我不想再孤单一人了,也许在外面我会找到一个相伴终生的人。你放心,就算找不到,我……我也不会赖着你……”

  她的声音有些抖,对于外面,她其实是怕的。跟着师父与师娘,她早害怕与人相处,所以一直以来,她宁肯一个人待在谷内,也不愿搬出来与镇上人同住,即便他们对她很好。惟有他,她不害怕,说不上为什么,她就是知道他不会伤害她,尽管他很冷漠有时也很凶。这或许就是缘吧。

  虽然害怕外面,却更害怕再也见不到他。如果在外面,也许还能听到他的消息,也许还可以见到他。所以,即使害怕,她仍选择出去。他总是让她做出从来想都不敢想的事。

  “不会有那一天。”傅昕臣的眉在不知不觉中皱得死紧,不喜欢她的想法,在那个花花世界,她只有被吃的份,她的美貌会让她永远也得不到安宁,因为她既不懂武功,又没有如净儿那般强硬的靠山。而他则再也不想涉足江湖。

  没有听到他的话,靠着他的背,叶青鸿已沉沉地睡去,带着她的决定。

  傅昕臣苦笑一声,伸手到后面,一把将叶青鸿捞进怀里。

    ***

  叶青鸿一边选着布,一边还兀自纳闷,昨儿她是怎么赖进傅昕臣怀中的,她怎么会不记得了?该死,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么会忘记?以后她要怎样故伎重施?

  “叶姑娘,你看这一块如何?又厚又软,做冬衣最好。”陈婶将一匹藏青色毛料递给叶青鸿。她家是镇上惟一一家卖布的,山里人穷,靠这根本无法维持生计,只是因她丈夫偶尔会去外面做生意,回来时顺便带些布料,只为逢年过节偶尔有人做件新衣方便而已。

  “嗯。”叶青鸿接过,试了试,还行。这里的东西比不得师父带回来的,但傅昕臣没有棉衣,山里的冬天冷着呢,总不能让他着单衣过冬吧。

  “就这块吧。”她掏出换得的银子递给陈婶。

  陈婶接了,眼睛却瞄着她的肚子,透着奇怪的光芒。

  “怎么了,陈婶?”叶青鸿不解,低头看了看,没哪里不妥啊。

  “有了没有?”陈婶问得神秘,仿佛是什么至关紧要的事。

  “什么?”叶青鸿一头雾水,陈婶在说什么呢?

  “娃娃啊。”理所当然的口气,陈婶说得仿佛再正常不过了。

  “娃娃?”叶青鸿皱眉,美眸中满是疑惑,“什么娃娃?我哪里来的娃娃?”

  “你这孩子!”陈婶笑着责备她的无知,“你和他在一起都四五个月了,难道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叶青鸿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那我问你,这些日子有没有想吐?有没有特别想睡觉,整天都懒洋洋的?”

  “没。”她精神好着呢,怎会无故想吐?

  “奇怪。“陈婶纳闷,“这么久了,不会是不能生吧?”心中想着,嘴上却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忙捂嘴偷偷看了一眼叶青鸿,见她没异样,才放下心。

  “你究竟在说什么呢,陈婶?”叶青鸿再也忍不住,直接问出口。

  “你和他住在一起吧。”陈婶决定弄清原因,于是毫不顾忌地问。

  “谁?”

  “那个男人。”

  “傅昕臣吗?是啊。”

  “那你们有没有……”

第7章

  叶青鸿闷闷不乐地走向镇上惟一的小店,傅昕臣说过他在那里,至于做什么,他没说,她也没问。

  阴暗的小店中,傅昕臣在自斟自饮。他的对面坐着一长发披肩、面容丑陋至极的男人。他身形瘦削,较傅昕臣稍高,如果站起来,定似竹竿一般,“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喑哑的声音带着绝对的无情,他与他有着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究其原因却只是一个情字。

  无视他强硬的气势,傅昕臣悠然地将酒杯斟满,然后一饮而尽。这里的酒极烈,虽非上品,却够劲得很,他就爱这种调调。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这种类型。如果没有净儿,他们或许会成为朋友,但是如果没有净儿,两人也不可能认识,可见缘分实在太离奇。

  对于他的满不在乎,高个子毫不动气,丑脸一片漠然,无论怎样,他只做他该做的。“我会将你和净儿葬在一起。”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诉说着别人的生死。而实际上,在他心中,能与净儿合葬是他的夙愿,只是净儿要的人不是他,那他只好将她想要的人送给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凡是净儿想要的,他都会千方百计为她弄到,只为她展颜一笑。

  傅昕臣摇了摇空壶,微微一笑,叫道:“店家,给我装一壶带走。”喝酒,微醺就好,不必大醉,痛饮的畅快固然令人向往,宿醉的头痛却让人不敢领教,如无意外,他喜欢适可而止。

  “净儿不会感激你的。”他悠悠地道,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净儿的善良,包括她的师兄──眼前的男人──卿洵。

  浅棕色的眸子闪过一丝黯然。是啊,他从来就不懂净儿。小的时候,净儿喜欢小野兔,他就费尽心思捉了一只白色的小兔给她,结果小兔死了,反而惹得她哭了三天三夜,一个月不理他。又有一次,净儿无意中说她喜欢玫瑰,他就搜遍江南一带,将整个卿宅都变成了玫瑰的海洋,却不想净儿却大发脾气,好像是因一朵玫瑰扎着了她的手。类似的事数不胜数,总之,无论他怎么做,净儿都不会高兴。

  “净儿好寂寞。”就和他一样。所以就算净儿责备,他也要让傅昕臣去陪她,尽管这样做会让他心痛如绞。有谁会亲手将情敌送到自己心爱的人的面前?他,卿洵,就是这样一个大大的傻瓜。

  如果是数月前,傅昕臣一定会求之不得,但是现在,他已看通看透,死也罢,活也罢,他并不放在心上,不过要他任人宰割,却是不可能的。

  “我的命,你做不了主。”他温和地道,对于与净儿有关的一切人、事,他都很友善,不会因来人要取他的命而动怒。而事实上,他也极少动怒,他只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威胁着他的人。

  “我会尽力。”卿洵垂目,语气坚决无比。他的尽力包括舍却自己的生命。

  傅昕臣傲然一笑,如果他不想给,没有人要得了他的命。

    ***

  叶青鸿踏进小店,看到的就这样的情况,两人的对峙奇异至极,一个冷静肃然,一个淡笑自若,空气中却流动着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得一旁打好酒的黄五不敢上前。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间,她控制住心中的恐惧,缓缓走上前,张臂抱住傅昕臣,生怕他会平空消失似的,美目则戒备地盯着对面的男人,丝毫没被他的丑陋吓着。

  对于她的行为,傅昕臣早在预料之中,见怪不怪,连躲都嫌烦。堂堂的龙源主像躲猫的老鼠,成什么样子。

  卿洵木然的表情微变,“你背叛净儿!”指责、愤怒、痛心却是淡淡的一句话,打小的喜怒不形于色,让他很难让人理解。所以,就算他费尽心思,杨芷净也不明白他的心意。

  “我没有。”傅昕臣冷然,没有人可以侮辱他对净儿的心,即使是他欣赏的人。

  “她怎么说?”卿洵的声音依然没有波动,棕眸中却掠过一丝杀意。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净儿,对于威胁到净儿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傅昕臣敏感地察觉到他的意图,俊脸一沉,“不相干,她只是救过我。”解释向来非他所为的事,但是他却知道如果不解释,叶青鸿就会有危险。他在则罢,他不在,什么都不用说了。卿洵盯上的目标,至今还无一人逃脱过。对于杀人,他的方法多得很,丝毫不管是否正大光明,不管对方的年龄性别。

  叶青鸿身子一僵,缓缓松开手,一抹凄然的笑浮上姣颜,美极,艳极,却也苦极。是啊,不相干的人,这世上何时有人与她相干了。师父师娘吗?自己不过是一个弃儿而已,他们可从来没把她当人。而他,是自己硬赖上的,怎会相干?他、他说的原是不错。

  “傅昕臣心中只有杨芷净。”她的声音娇柔却木然,平平地打进听者的心。

  傅昕臣闻言欣慰,她虽爱胡闹,倒不会说假话,也不枉他纵容她这许久。

  而与他对面的卿洵却是一怔,一般的伤,他竟然感觉到她的情、她的痛、她的孤单及害怕,就如当年的他一样。

  落花流水,这世界上有太多的为情所苦的儿女,而她尤为不幸,爱上的是一个不能爱的人。傅昕臣只能属于净儿,没有人能凯觎。虽然同病相怜,他仍不会心软,她注定要死。

  “哎哟哟,卿郎啊,你这死没良心的,也不等等奴家!”娇嗲腻人的声音在门外陡然响起,打破了三人的闷局。

  卿洵闻声脸色微变,想要避开已是不及,发声之人彩蝶般飞了进来,身形一闪已坐入了卿洵的怀中。奇怪的是卿洵并没有推开她,只是脸色变得更加阴沉,“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再也无法开口说话。”狠冷的语调道尽他的痛恨与不耻。

  “侬要怎么做呢?”女人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笑了起来,“如果是这样,奴倒乐意得很呢。”说着已一把勾住他的脖了,吻上他的唇。她吻得大胆而狂荡,不让他有逃离的机会,丝毫不理会旁边是否有人。卿洵本来的冷静逐渐瓦解,气息变得粗重起来。

  傅昕臣兴味盎然,叶青鸿则惊愕好奇地看着这一幕。那是一个妖艳狂媚的女人,在这深秋之季竟然只穿着一件火红的薄纱裙,颤微微的身子在微敞的红纱下若隐若现,金色的宽腰带适时地突现了她不盈一握的杨柳细腰,及踝的裙襬丝毫遮掩不住秀美匀称的修长腿形,如此打扮,实是大胆妖媚无比,尤甚者她竟赤着一双晶莹剔透的玉足,更将媚惑人心的能力提高百倍以上。

  这火辣辣的一幕令本来只是一心想看好戏的傅昕臣想起一事来,大惊之下站了起来,转身慌忙蒙住叶青鸿的眼睛。

  “不准看。”他竟有些惶急,匆匆从张大嘴巴呆愣的黄五手中拿过酒壶,扔下一酒碎银,牵着叶青鸿迅速地离开小店。开玩笑,如果叶青鸿以后也学那个女人一样来折腾自己,那还得了。他可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

  同样的树洞,叶青鸿默默地坐在一角闭目假寐,不再挨着傅昕臣。对于她的变化,傅昕臣大惑不解。这一日走来,她不仅未说一句话,甚至不再接近他,远远地落在后面,也不知她小脑袋瓜里究竟在想些什么。难道是想通了?那倒最好,可他怎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了点儿什么。

  叶青鸿突然睁开眼,漆黑的眸子望向傅昕臣。傅昕臣心下一跳,等着她说话。感觉上似乎有很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了。

  谁知叶青鸿只怔怔地看了会儿他,然后又闭上了眼睛,仿佛满怀心事。

  傅昕臣皱眉忽略掉心中的失望,索性也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她。女人,不可捉摸的动物,偏又麻烦得很,他还是少惹为妙。可是,她究竟怎么了?

  心中警兆响起,傅昕臣蓦然睁开眼睛,洞中赫然多了一人出来。却是早上的红衣荡女,她俏生生地立在火堆旁,眉梢眼角尽是撩人的春意。

  “有事?”傅昕臣俊目微眯,眸中射出凌厉的锋芒,莫不是卿洵仍不放弃?

  “没事就不能来了吗?这是你家啊。”女子款摆生姿地走到叶青鸿身旁,一屁股坐下,顺带将睁大眼愕然看着她的叶青鸿一把揽入怀中,纤手划过她嫩滑的脸蛋,赞道:“小妹妹好美啊!”

  “放开她!”傅昕臣不悦地喝道,不喜叶青鸿被人轻薄,即便那是个女人。

  “呦,好凶!哎呀,妹子,姐姐好怕呢。”女人轻拍酥胸缩进叶青鸿怀中,一副被吓坏的样子。

  叶青鸿心中不忍,转头向傅昕臣求情,“傅昕臣,你别凶她。我、我很喜欢她,让她抱着没关系。”她喜欢红衣女子,便由她亲近,傅昕臣不喜欢她,自然也不爱她亲近,这是很自然的道理啊。可是,为什么一想到傅昕臣讨厌她的亲近,她就难过得想哭呢?

  她的话让傅昕臣和红衣女人均是一愣。傅昕臣是对她的天真与无知哭笑不得,这女人明明没安好心,她竟当她是好人。而更让他不舒服的是她竟然这么轻易就喜欢上一个人,那她当他是什么?

  红衣女人则是因为那从未有人给予过她的友善及真诚。打出生以来,没有人看得起她,她本来不在乎,至少她以为她不在乎。直到此刻,她才赫然发觉自己是在乎的。原本她追踪来此是为了杀眼前的这个女人,因为她有一张胜己百倍的丽颜,她害怕、害怕卿洵会动心。可是现在她知道自己再也下不了手了。

  向傅昕臣抛了个得意的媚眼,红衣女人的声音不再嗲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妹子,姐问你,你可有意中人?”最好是有,否则她就给她找一个。既然不能杀她,只好将她嫁出去,省得卿洵妄想。

  “意中人?”叶青鸿偏头不解。

  傅昕臣无奈地微笑。两个女人在一起,麻烦就更大了,尤其是一个不解世事,一个放浪形骇。

  “不懂?”红衣女子秀眉挑了起来。这可奇怪了,在这世上,加上和尚尼姑,不懂这三个字的,怕也只有她了。难道她是不好意思?好像又不是,那她究竟是打哪儿蹦出来的?

  叶青鸿摇了摇头,求助地看向傅昕臣,却看见他打今早起一直挂着的微笑。他笑得虽然很好看,但她并不喜欢。她想看到的是那日初见雪濡草时他打心底里发出的笑,那一刻她永远也忘不了。

  傅昕臣接到她的求救眼神,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不打算告诉她。两个女人的对话,他不愿插入,只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的眉来眼去红衣女子全看在眼中,心下已有计较。

  “意中人就是你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不想与他有一刻分开,一心只愿能与他永永远远在一起。”看到叶青鸿眼中的迷茫逐渐散去,她顿了一顿,又补上一句:“不分男女。”

  话音刚落,破风之声突响,红衣女子想闪已是不及,只觉发髻一颤,似有东西插在上面。伸手取下,赫然是一根枯枝,她脸色微白,媚眼瞟向傅昕臣,只见他虽依然唇畔含笑,眸中却已盛满冷意。不由地咽了唾沫,知道如果他想杀她,虽非易如反掌,但她一定躲不过。在两人寂静的对峙中,叶青鸿却突然开口──

  “如果和他在一起,就忍不住想抱着他,亲近他,就像你今早上一样,是不是?”

  不理傅昕臣警告的眼神,红衣女子连声附和:“是啊,就是这样……”

  “闭嘴!”冷喝声中,一股狂劲带着火星扑向她。树洞狭小,她根本无处闪避,只有举手硬挡。一声闷哼,除了有些气血翻涌外,倒是安然无恙,心中知道他是手下留情。虽是如此,她却一无所惧。她们焰族人为达目的,什么都可出卖,包括生命,只除了一样──爱情。

  “怎么了?”叶青鸿无措地扶住她,美丽的眸子露出惊惶,“傅昕臣,我、我又说错话了吗?”他为什么生气?为什么要打这位姑娘?

  “奴儿,过来!”不喜欢叶青鸿怕他,傅昕臣将手伸向叶青鸿。不能再让她跟那女人在一起,奴儿如一张白纸,迟早会被她染黑。

  叶青鸿脸上闪过惊喜,这还是傅昕臣第一次主动叫她。但当她看到红衣女子,又有些犹豫,“你有没有事?”

  一丝狡黠在红衣女子眸中飞快闪过,拍了拍叶青鸿的手道:“没事……”

  “奴儿,过来!”未待她说完,傅昕臣神色严峻地重复命令。这丫头怎么变化这么大,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叶青鸿轻轻“哦”了一声,抱歉地看了眼红衣女子,随即起身绕过火堆,一把抓住傅昕臣的大手扑进他怀里。这一回,傅昕臣却是接得理所当然。看来,他也养成了不好的习惯。

  “我的意中人是傅昕臣。”叶青鸿在傅昕臣怀中偏头对红衣女子说,“你的意中人就是今早上那个人吧。”她不爱关心别人的事,但却顺口就问了出来,倒也没觉着不妥。

  得到想要的结果,红衣女子立时眉开眼笑,点了点头,“是啊。行了,我得走了,不然我的卿郎又要跑得无影无踪了。”语毕,人已闪出树洞,声音却由近至远传来,“我叫焰娘。”

  “焰娘?”叶青鸿柔声重复,“我叫奴儿。”她低喃,知道她听不见,心中不由得有几分惆怅。

    ***

  “傅昕臣,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软软地偎在傅昕臣怀中,叶青鸿终是忍不住道。这个问题困了她一整天,如果焰娘不出现,傅昕臣一直不理她,她是不会问的。

  “说!”傅昕臣向后微仰靠在树壁上,右手却轻拢着叶青鸿的肩。习惯真不是一件好事,他想。

  “一个人要怎么才不会寂寞?”她一直不知道,以前即使和师父师娘在一起,她也只感觉像是独自一人。本来,她是不怕的,但是,傅昕臣啊,没有了他,她要怎样才能度过以后的日子?

  寂寞吗?傅昕臣苦笑,他何尝有什么法子让人不寂寞。从二十七岁到三十二岁,他有足足五年的时间被寂寞噬得一点渣滓也不剩,他有什么资格告诉她如何不寂寞?

  “睡吧,不要胡思乱想。”对于她,经过这两日,他的口气再也硬不起来。伤她,不是他想做的事。

  可惜陷入思绪中的叶青鸿没有发觉到他的改变。“我想了一天。”悠悠地,她回诉自己的思考结论。

  傅昕臣注意力不由得集中起来,颇有些好奇她的沉默原因。

  “我想要一个你的孩子。”她说得那么自然不忸怩,仿佛是她想要就会有似的,而在她的思考逻辑中,确实是这样的。

  傅昕臣闻言却是浑身一震,怎么也没料到她会在想这事。曾经,他也渴望着拥有自己的子嗣,但是,与净儿成亲四年却毫无音信,为怕净儿难过,他从不提自己的想法,直至净儿身亡,这成了他最大的憾事。

  只听叶青鸿继续道:“今晨陈婶告诉我,男人即使不喜欢那个女人,也可以同她生孩子,所以,我想你和我也可以。”

  傅昕臣默然,没有打断她的话。

  “本来我不打算勉强你,找别的男人也可以生。”叶青鸿自顾自地解释道,没有察觉搁在自己肩上的手蓦地收紧。

  “但是一想到要被他们碰触,我就想吐。我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杀了他们。”

  闻言,肩上的手缓缓松开。

  “除了净儿,我不会让任何人为我生孩子。”压抑住想问她自己为何不会令她想吐的冲动,傅昕臣淡淡地声明,像在对净儿也在对自己保证。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叶青鸿有些措手不及,“是、是吗?”接着是半晌无语。就在傅昕臣以为她放弃的时候,幽幽地,只听她叹息道:“其实那也……那也没什么,我再另想法子好了。”

  “没什么你还说!”傅昕臣只觉得一股气直往上涌,差点儿没吐血。这女人竟拿这种事当儿戏,还害得他真的认真去考虑其可能性,他真是蠢得可以。但是,她刚才还说了什么,她说要另外──“不准你去找别的男人!”听听,他又说了什么蠢话!真是的,跟她相处才没几个月,连他也变得蠢了。她又不是他的什么人,她找不找别的男人与他何干,他管得了那么多吗?傅昕臣恨不得踹自己一脚。

  谁知叶青鸿竟然轻轻地应了,仿佛他讲的是天经地义的事,没什么可辨驳的,使得本来满腔怒火的傅昕臣心底一软,却又似悄悄松了口气。她不去随便找个男人,那、那自是最好。

  “小孩子有什么好,又调皮又捣蛋,你还得整天跟着他,怕他磕着碰着,又劳累又费神。”昧着良心,傅昕臣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只为打消她的念头。

  “是啊,小孩子一定很不可爱,不然爹娘也不会不要我……”不然也不会让师父师娘欺侮,或者就是她太过讨人嫌。仰起脸,叶青鸿目光落在傅昕臣微冒胡茬、刚硬方正的下巴上,“傅昕臣,我是不是很讨人厌?可是我既不调皮又不捣蛋,也不用人成天跟着,我很乖很乖的,可以照顾自己,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我……”她的声音有些呜咽,意识到这一点,她赶紧低下头去,以往的教训让她知道眼泪只会令人心烦,令人痛恨。

  “……我好喜欢你……想亲近你,你知不知道当再次看到你时我有多开心……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孤零零……我只想你和我好好说会儿话,可是……我自己不好,我太贪心,你已经愿意和我说话了,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人不可以太贪心……”低着的脸上,眼泪早已泛滥成灾,一颗一颗落在傅昕臣的衣襟上,然后晕开,没片刻功夫已湿了一大片。她不敢再说话,就怕一出声就会泄露哭意。不想让他知道她在哭,只为不想让他讨厌。

  “别哭了。”傅昕臣无奈地叹息,抬起她湿漉漉的脸,有些拙劣地为她拭去泪水。平日见她坚强犹胜男儿,此时突然哭得如此脆弱,登时让人慌了手脚。

  “对……对不起……”叶青鸿赶紧抹去脸上的泪痕,强忍住未流尽的苦楚,痴痴地望着傅昕臣脸上罕有的慌乱神情。

  “别说对不起……”傅昕臣不想见她一副可怜的模样,一把将她的头按进自己的怀中,“你没做错事,就不要说对不起。”

  “可是……”嗅着他的味道,叶青鸿脑袋开始不能正常运转。

  “没有可是。还有,你一点儿也不讨人厌。”虽然有时很烦人。傅昕臣柔声地安抚着她,不愿她再钻牛角尖。

  “真的?”叶青鸿惊喜地想抬起头确认,无奈后脑勺被他的大手压着,动弹不得,只有放弃,但心中的喜悦却难以言喻。

  “当然。”傅昕臣微微一笑,如果有人说她讨厌,那定是妒嫉她的美丽,事实上,她除了有些痴蠢以外,她的优点实在很多。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叶青鸿问得天真,不讨厌和喜欢完全是两码子事,她却偏要混为一谈,似乎这世界上只有讨厌与喜欢,而没有别的选择。

  傅昕臣闻言神色微变,声音低沉而有力地道:“这一世我只能喜欢净儿一个人。”这不是她好不好的问题,而是他的心既给了净儿,就再容不下别人。

  “为什么?”叶青鸿不解。他喜欢杨芷净,她知道,但是为什么要是一生一世?人的一生那么长,谁也料不到以后会怎样啊。

  “因为人的一生只能爱一次,一次就够了。”这是他的认知,也是许多与他处于相似境况的人的认知。已将毕生精力用于这次爱,喜了,伤了,悲了,哪里还有剩余的精力再来一次。

  “是吗?”叶青鸿喃喃自语,陷入了沉默。

第8章

  暴风雪如野兽般在小谷内肆虐,雪花夹着冰粒打在屋顶、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音。木屋内炭火燃得很旺,将屋内器物映在红红的火光中,四处流溢着温馨的感觉。

  傅昕臣盘膝坐在一方草垫上,面前摆着一个棋盘,身旁放着两钵棋子,正同自己下着棋。这个木屋就像一个百宝箱,什么都有,琴棋书画一应俱全,而最奇的是,小屋的主人叶青鸿却一样都不懂,连字也不识,真是耐人寻味。

  叶青鸿身着单衣坐在炉旁,手中拿着那日买的布料,正一针一线地为傅昕臣做着衣服。她长发披散,眉梢眼角尽是掩不住的快乐,不时抬头眷念地望向傅昕臣,明眸中闪耀着满足的光芒。

  自那日从镇上回来,傅昕臣不再拒人千里之外,时不时会同她说上几句话,人也变得温和亲切了许多,便如她所渴望的那样,她好喜欢现在的他。

  傅昕臣右手食、中二指夹着一粒黑子凝在空中,欲落未落,好看的浓眉微皱,陷入冥思,双眸进而显得深邃无比。

  “奴儿,进去加件衣服,有客人来了。”傅昕臣连眼睛也未眨,仍专注地盯在交战激烈的棋局上,姿势如前,口中却突然淡淡地吩咐。

  “哦。”叶青鸿顺从地站起身,转回自己房中。

  敲门声响起。

  傅昕臣起身收拾好棋盘,方才缓步走去拉开门。狂风夹着飞雪吹进屋来,外面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裹在皮裘里的人,看不出性别长相。只听其中一位开口道:“赶路人遇上风雪,可否借贵处暂避一时?”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阴柔悦耳。

  “谁没有个出门在外的时候,两位请进,待风雪过后再行不迟。”傅昕臣微笑着侧身,将两人让了进来。

  道谢声中,两人脱去裘皮,赫然是一男一女。男的俊美,女的妩媚,看神情应是一对情侣。两人在火旁落座,随口问了傅昕臣几句家长里短,之后便开始喁喁私语,没再理会他,似把他当成了寻常猎户。傅昕臣也不在意,独自坐在一边拿起劈好的竹条,编起筐篮来。这是下雪前就准备好的,只为在雪大不能出门时打发时间。

  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叶青鸿身穿青布夹衫,缓缓走了出来。一双美目好奇地溜向火旁细语的两人,相似的场景令她不由得回忆起五年前同样有一对男女在大雪之日造访小屋,那时她还不太会说话,但那一段日子却是她知事以来首次感到快乐。想到此,她的目光覆上一层迷蒙,感触颇深地望向傅昕臣,却发觉他已停下手中的活儿,正含笑看着自己,不知他是否也想起了点儿什么。

  “编篮子吗?不如你给我编个装花的篮子,待雪停了,我到月亮岩那边采几枝白梅来。”一看见他,她就会忘了一切,周围是否有人,她根本不在乎。径自来到他身旁蹲下,兴致盎然地看着他手中尚未成形的东西,浑不觉两双惊艳的目光正盯着她。

  口中答应着,傅昕臣心下却暗暗叹气。她容姿艳丽,即便是粗衣布服,不加修饰,也毫不掩其摄人的风采。当年自己心中已有净儿,初见她时虽未动心,却也忍不住要惊叹,偏她自己一点儿也不明白。所以那对男女看得呆了,丝毫不足为奇。

  “月亮岩在何处?”来此许久,他第一次听到地名,这个小谷内的一切就这么摆着,没有人来,也就没有人给它们取名字。因为取了也是白取。

  “月亮岩,”叶青鸿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在谷外,进入林子后,往北走大约两炷香的功夫,有一个比这里小得多的小谷,谷内坡上坡下全长满了梅树,开的花比雪还白。”顿了一顿,她似乎鼓足了勇气,小小声地道:“那名字是我取的。”

  傅昕臣一怔,随即微笑着问:“为什么?”

  叶青鸿眸中闪过疑惑,不明白他所指为何。

  “那年我看见这片梅谷,我想……我想如果你和净姑娘知道它,一定会去看看的。但是,和小谷一样,它没有名字。没有名字,就不会有人记得,顶多知道有个无名谷,长满了梅花……久了也就忘了……”她有些犹豫地说着为何为它取名,也不知是不是他想问的。

  “所以你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傅昕臣看着她诚挚的眼神,心下不仅愧然,原来她一直记得他们,而他们却在一踏出小谷后,便将她抛于脑后,再也没想起。如果不是他心灰意冷胡走乱闯至小镇,想必这一世他也不会记得有她的存在。想到此,不由得更是愧疚,似要补偿什么似的,他继续道:“为什么不叫梅谷,倒叫月亮岩呢?”

  叶青鸿脸上再次浮上一丝羞涩,正要答话,一声咳嗽突然响起,令她心神微分。只听一阴柔的声音道:“姑娘,在下玉华山庄主人玉无双,这位是舍妹严飘飘,因避风雪叨扰贵处,还请见谅。”

  叶青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却没说话。回过头来温柔地看向傅昕臣,轻声道:“月亮四处可见,不似梅花,每次你们见着月亮,说不定便会想起长满梅花的月亮岩。有一天……有一天说不定你们就会回来看看。”她说出她的希望,一种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希望。

  “那为什么不叫太阳谷、草谷、树谷、花谷?这些可是比月亮更常见的东西。”清雅的女声突然插了进来,似乎因好奇,但更可能因叶青鸿漠视玉无双而故意找碴。

  理也未理她,叶青鸿痴痴地看着傅昕臣专注的侧面,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回来了,回来她就有机会告诉他月亮岩,其他的什么花谷、草谷又有什么重要。

  “敢问姑娘这个小谷的名称。”玉无双毫不气馁,想尽法子想和她说上话。他自恃风流倜傥,众美女趋之若鹜,不相信她会例外。相反,越是对他不假颜色,他的兴致反而越浓厚。叶青鸿不知道的是,在她冷颜相对的那一刻,他已经下定决心非要把她弄到手。如此美女,世所罕见,白白放过岂不可惜。

  这一次叶青鸿倒没不理他,只淡淡地道:“没有名字。”

  “姑娘何不取之?在下一定谨记。”玉无双得到回应,欣喜若狂,忙殷勤地续道。

  没有再说话,叶青鸿深情地看着傅昕臣,只见他熟练地翻动手中的竹器,对于他精熟的动作感到万分诧异,他好像什么都会,难道就没有一样东西能难住他?

  “奴儿,待雪霁了我们一道去月亮岩。”傅昕臣淡淡地道,心中却因她对玉无双的冷淡感到一丝没来由的欣喜。

  叶青鸿闻言不禁露出甜甜的笑,看得玉无双两眼发直,他身旁的女子表面似若无其事,双眸却射出嫉妒的凌厉光芒。

  “傅昕臣。”叶青鸿觉得浑身不舒服,那两人的眼神她很不喜欢,许久未至的危机感再次降临,她的身子变得僵硬起来。

  “什么?”傅昕臣听出她声音的异样,一瞟眼看见她有些难看的脸色,关切之情不禁溢于言表,“怎么了,奴儿?”

  “我、我脚麻。”不知为何,叶青鸿不想当着他们的面再说什么。

  无奈地一笑,傅昕臣放下手中的竹器,一把将她抱起,走回她的房间,顺手带上门。

    ***

  那两人怎会是兄妹?傅昕臣暗忖,玉无双他不认识,玉华山庄他也没听过,想是新崛起的门派。严飘飘却是五湖帮的帮主,五年前,他和净儿四处求医,在太湖上曾隔远见过一面,那时她相对于清丽容貌的狠辣手段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哼,只看那玉无双在奴儿出来前后对严飘飘的态度,便可知他与严飘飘兄妹相称的意图何在。

  “傅昕臣。”叶青鸿看着因专心为她揉腿而低垂的脸,心中涌上甜意,他对她真的不同了。

  “还麻吗?”傅昕臣抬头询问,俊朗的面孔在山中日晒雨淋下变得刚硬坚毅,却少了少年时的锋锐及咄咄逼人,祥和平静覆盖了一切,却无丝毫格格不入。

  “不麻。”叶青鸿抿唇摇了摇头,突然伸手覆在他的一侧俊脸上,“我很喜欢你呢。”她不厌其烦地重申自己的感觉。

  傅昕臣微笑着没有拉开她的手,也没有再与她讨论这个问题。这么久了,多少也知道她的脾气,固执得很,喜欢就喜欢,随她去吧,她高兴就好。

  “雪会一直下呢。”叶青鸿皱眉,轻声抱怨,以前她可不认为下雪不好,但这次不同,那两个人她不喜欢,她不想他们继续待下去。

  “是啊,以前不是这样吗?”傅昕臣疑惑,那年他们在这里初逢时,也是下着雪,直到雪停足足要了半月的时间,这次恐怕也差不多吧。

  “那他们要一直住这里吧?”叶青鸿挪了挪身子,靠近傅昕臣,脸上却是满满的不情愿,不喜欢有人打扰她和傅昕臣,而且还是那么长的时间。

  “也许。”虽然对他们也没好感,但大雪之日总不能赶他们走,“怎么了,奴儿,你不喜欢有人可陪伴吗?”记得她说过她很孤独的。

  “我不喜欢他们。”叶青鸿孩子气地道,身子就要贴上傅昕臣,见他似要退开,忙伸手勾住他的脖了,嘟囔道:“我不会和他们睡一张床。”这屋里就两张床,只有两人睡一张床才可以,但她绝不愿和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睡在一起。

  傅昕臣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闹脾气,原来她也有不喜欢的人。

  “那你的意思是让他们睡地上?”他调侃她。

  叶青鸿秀眉皱得紧紧的,没有答话,无力地将头搁在傅昕臣肩上,似乎碰上了一个大大的难题。从小到大她都是一个人睡的。

  “我和你睡吧,腾一张床给他们。”缓缓地,她说出她认为最好的安排。只有傅昕臣她可以忍受与之共寝。

  “不行。”也未考虑,傅昕臣断然拒绝。

  “那你说怎么办?”叶青鸿柔声地问,并没因他的拒绝而觉得难受。

  “这……”傅昕臣哑然,说实话,让奴儿与严飘飘同处一室,他还真不放心,更何况如果让那两人知道他们非是夫妻,又不知要闹出多少麻烦来。

  “好,依你。”犹豫再三,他只好松口答应。撇开世俗的偏见,相信以他的定力及奴儿心思的纯良,应不致发生任何令人后悔的事。

  叶青鸿嫣然一笑。

    ***

  傅昕臣独自走出房间,来到方才的位置继续编他的篮子。似乎到此刻才注意到他挺拔、昂藏的身材,严飘飘眼神一亮,盯住他久久不能移开眼神。

  “不知兄台怎么称呼?”玉无双开始搭话。

  “山野村夫,不足挂齿。”淡淡地回绝,傅昕臣连头也未抬。

  首次遭人如此轻慢,玉无双眼中转过杀意,但口中却和气依然,“那方才那位姑娘──”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

  “双哥!”严飘飘俏脸闪过不悦。他竟敢当她的面对别的女子表示兴趣,太不尊重她了。

  “那是内子。”傅昕臣说着他们心中所想的答案,在没有必要节外生枝的情况下还是不要让事情变得太复杂才好。

  “兄台好艳福。”玉无双毫不掩饰声音中对叶青鸿的爱慕以及对傅昕臣的忌妒,俊美的脸上浮起冷笑。再好的艳福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严飘飘脸色微变,不敢相信他竟会将意图表现得如此明显。

  傅昕臣但笑不语,对于他的敌意丝毫不以为意,手中竹篮渐渐成形。

  “兄台可知雪濡草?”玉无双压下杀机,故作随意地问道。

  “雪濡草?”傅昕臣手指微顿,漆黑的瞳眸中闪过一丝茫然。

  “是啊,雪濡草,你可听过?”严飘飘忙接着问。不知为何,对于眼前的男人她突然感到十分好奇。

  玉无双冷冷地瞥了一眼她急切的面容,没有说话。

  “没有。”傅昕臣蓦然站起身,掩饰住眼中的伤痛,“二位慢坐。”语罢拿起编好的篮子走回内室。又是一对被骗的傻子!

  傅昕臣一走,严飘飘脸色立变,“那女人很美,是不?”他如果敢说是,她一定马上进去杀了她。那小蹄子连正眼也没瞧他一下,就把他迷成这样,自己对他千依百顺,他竟当着自己的面向别的女人大献殷勤。

  “当然。”玉无双懒洋洋地道,无视她怒气冲冲的俏脸,柔声道:“如果你敢碰她一根汗毛,我就要你的命。”对她,他太了解了,不须想也知道她有何打算。

  “你──”本待起身的严飘飘闻言,煞住了身形。他竟然要为一个初识的女人要自己的命,他够薄情!委屈与愤怒令她的身子不住地颤抖,“好,你狠!”但是她却狠不下心离开他。

  “乖,别生气了。”玉无双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忙补偿似的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吻上她的唇。

  娴熟的挑情技巧令本来身子僵硬、极力抗拒的严飘飘逐渐软化,最终再次陷入他编织的情欲陷阱。

  “你乖,我就疼你。”玉无双慵懒地道。

  “别这样,他们会出来的。”她突然惊醒,忙要推开他。在外人面前她向来严不可侵,这形象是万万毁不得的。

  “怕什么。”玉无双将她紧紧抱住,不让挣脱,“让他们看到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可是兄妹。”她提醒,极力抗拒他。

  “你──”一声惊喘,严飘飘再无法集中精力抵抗。他根本是个魔鬼,虽明知这一点,她还是离不开他。

    ***

  晚餐时玉无双无视傅昕臣的存在对叶青鸿大献殷勤,叶青鸿却不为所动,匆匆吃过便转回内室,即便她一句伤人的言辞也没说,也够将他满腔热情浇灭了。

  “傅昕臣,那人好烦。”叶青鸿抱怨道,鲜少与人接触,她实在无法适应玉无双的热情。

  “他是喜欢你。”傅昕臣微微一笑,知道叶青鸿性格单纯,不会往这方面想,却不得不点醒她。

  “是吗?”叶青鸿纳闷,但随即恍然,“对哦,就像我对你……”蓦然想到这一点,她有些担心地问:“你是不是也会很烦?”就像她烦那个男人。

  “不会。”傅昕臣仰靠在椅子上,虎眸半闭,从微开的眼缝中看着叶青鸿脸上忧心的表情,不觉好笑。现在才想到这点,不嫌太迟了吗?“你对他有什么感觉?喜欢吗?”那玉无双实是一个极有魅力的男子,又懂得讨女人欢心,叶青鸿如果心动,他并不奇怪。

  “不喜欢。”叶青鸿摇了摇头,认真地道,“他的眼神让我想起师父。”

  “师父?”傅昕臣询问似的重复。第一次听她谈起与她有关的人,原来她并非独自一人,只是为何她的口气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是。”叶青鸿美目闪过一丝茫然,双手交握,站起身来,然后又坐下,似乎有些烦躁,“那天晚上……他要我脱掉衣服……”她小小声地,宛如梦呓,那日的情景赫然浮现在眼前。

  傅昕臣脸色微变,却没出声打断她,微眯的眼已睁开,似乎有些紧张。

  “他看着我……就像那人一样……我知道……我知道他就要像……对别的女人一样……对我……可我不怕……早知会有这一天的……”一股恶心感蓦然涌上心头,叶青鸿停住,没有再说,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说了,又能怎样。

  但傅昕臣的手已紧攥住椅子的扶手,向来平和的脸上透露出难以遏制的愤怒以及心痛。

  “畜生!”半晌,他从牙缝中迸出这两个字。

  叶青鸿从回忆中清醒,乍闻此二字,不由得惊呆了,他──在骂人!为什么?

  “他人呢?”傅昕臣蓦然站起,冷然逼视叶青鸿,一股无法言喻的感觉在他胸中奔窜,让他极想杀人──那个败类!

  “他?”叶青鸿被他看得有些害怕,不觉往后缩了缩,“师父吗?死了。”

  意识到自己吓着她了,傅昕臣忙强压住胸中的怒气,坐回椅中,放缓语调道:“奴儿,你过来。”她一向对他亲昵,而他好像已经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见他不再凶恶,叶青鸿一扫开始的畏惧,生怕他反悔似的飞快地扑进他怀里。她最怕他,却往往只有在他怀中才能找到安适的感觉。

  “你……为什么生气?”怯怯地,她问。

  出人意料地,傅昕臣首次回手抱紧她,却没说话。他有很多话想问她,她的家人呢?那个畜牲那样对她,她为何还要叫他师父?他是怎么死的?她又是怎样熬过那段日子的?他尚记得五年前她已是独自一人了,那时她不过十五六岁,尚不太懂得与人交流,难道说那个畜生就是在那段时间死的?而更令他不解的是,在遭遇了这种不幸后,她并没如一般女子一样羞于启齿,而是坦然地道出。尽管可以听出她并不喜欢那段回忆,但在她的语气中,他却没有听到一丝恨意。

  太多的疑问,他却一句也未问出。问了,只是让她再重复那段痛苦的记忆,于事无补。轻拍她的背,他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窝在他怀里,叶青鸿并不知他在想着自己,她惟一知道的是──此刻的傅昕臣,好温柔。

第9章

  将熟睡的叶青鸿轻轻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傅昕臣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恬静的睡颜上,一缕秀发落在她额前,他伸手将它挑开。

  她其实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第一次,他仔细打量起她来,她的五官并不精致,修眉长目,高鼻丰唇,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本是过于坚硬,但是在她如刀削般的轮廓上组合起来,却形成了一张融合了狂野与优雅的具有雕塑美的独特面孔。

  平日她乖顺得像一只猫。傅昕臣不由得失笑,拇指轻柔地抚上她修长入鬓的眉。可一旦这眉颦了起来,这双明眸中泛起倔强的光芒的时候,也够让人头痛的。

  她就像山上的雪濡草,艳美而又尊贵的长相引诱着人企图忽略其间悬崖峭壁的隔离而将之采摘到手。

  她美丽却不柔弱,高贵而不可侵犯,所以人们很难想象她也会被欺凌,也会需要保护,而更多的人想到的是如何征服。

  一想到她在受了那样的屈辱后仍能保有纯净的心,而未变得偏激,他的心中不禁涌上浓浓的感激。

  傅昕臣感觉到手下一动,回过神来,恰看见那双长眸睁了开来,里面闪烁着似恐惧似惊异的奇怪光芒。他一怔,随即若无其事地缩回手,柔声道:“吵醒你了?”对于自己的举动,他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他回来了。”叶青鸿的眼睛亮得惊人,语气出奇地清澈冷静。

  “谁?”傅昕臣不解,奇怪地看着她不同平日的表情,此时的她像一个面临凶猛野兽侵犯的冷静的猎人,让人捉摸不透。

  听见他的声音,叶青鸿身子一颤,恢复了平日的样子,一下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你听,喘息声,还有女人的声音……”

  经她提醒,傅昕臣这才注意到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浓眉不由得皱了起来,暗忖这两人实在是不知检点,但同时心中又一动,感到怀中的身体温软。第一次,对于叶青鸿,他竟然有了感觉。

  “每次他回来都会带着一个女人,他的房间里总是响着这种声音。”窝在傅昕臣怀中,叶青鸿逐渐镇静下来。

  傅昕臣抱着她的手不由得一僵,“没事了,奴儿。”低哑的嗓音,似在安抚她,也在安抚自己,都过去了。

  回过神的叶青鸿赫然记起隔壁住着一对兄妹,不由得松了口气,“是的,没事了,他早死了,还是我亲手埋葬的。”想着,她离开傅昕臣的怀抱,眼神变得漠然不在乎,似乎她刚才并没有受到惊吓,“即使他真的回来了,又能如何?五年前我可以不顾性命地抗拒他,现在我依然可以。”站起身,她走到窗前。推开窗子,狂风卷着雪花迎面扑来,冷凝了她的面部表情。

  “再痛苦的折磨我都可以忍受,还有更糟的吗?”她的声音清清淡淡的,仿佛在说着与己不相干的事,也不知道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包含着多大的痛楚。

  她的背影高挑优美,披散的长发直垂至膝,鬓畔发丝被狂风刮起,向后飞扬。一身白布衣裙被窗内烛光烘托出淡淡的阴影,与窗外雪光相映,光与暗巧妙地调和。她便似一具亘古以来便伫立在那里等待某种无法企及梦想的雕像,带着一丝似永远也不会消散的孤寂,散发出令人心颤神动的美丽。

  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傅昕臣似觉心中某一处弦被震动了一下。相处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冷漠疏离却又如此令人心旌神摇的一面,似乎、似乎她本应该就是这样的。

  “他就葬在外面,与他的妻子在一起。”徐徐地,叶青鸿述说着平日她最不愿想起的人,“他们俩生时明争暗斗,务要除掉对方而后快,没想到死后依然要同穴。”她的声音中透露出一股淡淡的凄婉,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多年来,她夹在他们中间,如非凭着过人的韧性,怕早已尸骨无存了。

  风啸声如鬼哭神嚎,在寒冷的冬夜中显得诡异无比,叶青鸿却是不为所动,站在那里,任风凌虐着她细嫩的肌肤。

  “奴儿。”傅昕臣不忍她再次想起那种屈辱,忍不住开口打断她。

  似乎知道他的心意,叶青鸿转过身来,嫣然一笑,缓步走至他面前,抱住了他的腰,“他要强迫我。”仰头对着他的眼,她的眼神温柔无比。感觉到他身躯绷紧,似乎有些紧张,她踮起脚将脸贴在他的脸上,轻轻摩挲,“别紧张,没事的,我杀了他。”喃喃地,她轻轻说着自己毫不在意的事。

  因为这一句话,使原本有些迷乱的傅昕臣蓦地清醒过来,心中微惊,知道自己情动了。她原天生便有一种媚惑人心的魅力,只是不懂运用罢了,今日气氛恰到好处,自然而然便显露了出来,自己差点儿因此而失控。

  “你杀了他?”他沉着声问,借以分散心神,不去注意她充满诱惑力的身子。

  “是,用他教我的方法……”叶青鸿贴上他的唇,如一直渴望的那样。现在她只想好好感觉他,不想再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事。

  傅昕臣惊喘,撇开脸去,“别这样,奴儿。”他欲推开她紧贴他的身子,但她却抱得更紧。

  “为什么不?”叶青鸿柔唇在他脸上滑着,要寻他的唇。焰娘不就是这样对那个男人的吗?

  傅昕臣忙仰脸避开,手则伸到后面要掰开她紧扣的手,“奴儿!”他一边闪躲,一边哭笑不得地想喊住她。哪见过女孩子像她这样的,除了──啊,他蓦地想起那个焰娘。天,就是她,是她带坏他的奴儿的,早说过不能让她太靠近奴儿,这下可应验了。

  温润的唇因他的闪避而落在他的下巴上,她秀眉一蹙,为不能亲到他而有些恼了,却又不能生傅昕臣的气,无奈之下,只有可怜兮兮地哀求:“傅昕臣,你不要闪,我只要亲一下下就好,一下下。”

  傅昕臣一边闪避她四处乱窜的吻,一边笑喘道:“奴儿,别闹了,你不是亲到了……啊──”话尚未说完,后退的脚绊在床沿,惊呼声中,两人齐齐跌在床上。傅昕臣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瞪着近在咫尺的叶青鸿晶亮的眼睛,她的唇正好不偏不倚落在他的唇上。而叶青鸿似乎也惊呆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即露出一抹胜利的笑容。

  “我现在知道焰娘为什么喜欢亲那个高个儿了。”她促狭地笑了笑,飞快地伸出香舌碰了一下他的唇,“你的味道很不错啊。”没有注意到他瞬间变得幽深的黑眸,叶青鸿欲待翻身起来,却发觉不知何时他强健的手臂已紧搂住了她,“你……”

  “不是这样的……”低哑地,傅昕臣说着叶青鸿不明白的话,她尚未来得及问,头已被他的大手压下。

    ***

  白,如云如雪,漫山遍野。清寒的空气中暗香浮动,在群山环绕中竟有这么大片的梅林,让人不得不赞叹造物主的神奇。

  未待雪停,叶青鸿已忍不住磨着傅昕臣到月亮岩看梅花。一路上除了大雪迷蒙了视线以外,路倒不难走。

  玉无双及严飘飘自是同行。

  待看清那在雪花飞扬中的梅林时,众人都不由得为此美景而震惊。

  “春草全无消息,腊雪犹余踪迹。越岭寒枝香自坼,冷艳奇芳堪惜。何事寿阳无处觅,吹入谁家横笛?”良久,玉无双才吐出一口气,情不自禁吟出和凝的《望梅花》。虽然此刻是大雪纷飞,与‘腊雪犹余踪迹’不符,但冷艳奇芳却道尽了梅花的绝妙。玉无双的声音柔润好听,此时徐徐吟来,令听者无不动容。

  惟有叶青鸿不通风雅,充耳不闻,径自扯着傅昕臣走进梅林,如精灵般在林中穿梭,不时发出动人心弦的笑声。

  “你有没有发觉她是一天比一天美?”玉无双目光不离叶青鸿,似发问似叹息地道。

  “是吗?再美又怎样?人家可是别人的女人。”严飘飘又妒又气,抛下这句话,不待他有所反应,已赌气地独自走进梅林,因而没有看见他陡然变得阴鸷的脸。

  “我想要的女人!”他低吟,亦缓步步入梅林。从来,只要他想要,就一定会得到。

  顺手摘下两朵并蒂梅,来到严飘飘身边为她插在鬓上,人花相映,却也娇艳无比。严飘飘本是少见的美女,只是因叶青鸿才显得黯然。尽管如此,她依然有其独特之处。

  “真美!”玉无双毫不吝惜地赞叹。向来,对于美好的事物他从不吝于赞美,却不付出感情。

  严飘飘方才展颜,对于他,她总是没法生气太久的,“我劝你少去惹那女人,那男人不简单。”低低地,她道出心中对傅昕臣的看法。

  “那又如何?”玉无双冷笑,俊美的脸上闪过不悦,“亏你跟了我这么久!”

  严飘飘俏脸一白,知道自己犯了他的忌讳,急忙扑救道:“双哥,你知道我是担心你……”

  “哼!”玉无双一声冷哼,甩袖而去,不再理会严飘瓢。

  严飘飘大急,赶忙跟上,玉无双的无情是出了名的,她可不愿因一时失言便被他抛弃,这是她所不能承受的。早在不顾一切陷入他所编织的情网那一刻,她便知道,爱他便要抛弃所有的矜持与自尊。她爱得辛苦却心甘情愿。

    ***

  叶青鸿将一枝白梅小心地放入篮中,抬头笑道:“我从来没有在下雪的时候来过这里,没想到梅花在雪中竟然开得更艳,倒和雪濡草有些相似。”

  傅昕臣笑而不言,牵住她冻得冰凉的手向林子深处走去。谷中雪势较小,一片片慢悠悠地飘落下来,周围梅香环体,便似到了仙境一般。

  “师娘说梅花不只有白色,还有红色。红色?就像雪濡草一样吗?”她好奇地问,如果和雪濡草一样,那她倒宁愿喜欢梅花,它胜过雪濡草的可望而不可及。

  “不是,雪濡草要艳得多。”傅昕臣回道,有些心不在焉。在龙源有个梅园,比这个小谷还要大,里面培植着不同品种的梅花,皆为珍稀之物,每至严冬初春之季,花开满枝,奇艳无比。那是他专为净儿建的,只因她对梅花有一种近乎痴狂的钟爱。但是,从没有一刻,那些稀有品种像现在这些普通白梅一样带给他如此大的震撼。是心境变了还是因为她?他的目光落在正兴意盎然地欣赏梅花的叶青鸿冻红的脸上。

  “是吗?不管怎么说,红色的梅花还是会很好看吧。”叶青鸿并不介意,只是一味地猜测红色的梅花会是什么样子。突然,她拉过一枝积了雪的梅花,贝齿轻咬,将一朵梅花连雪咬了下来。融雪的清寒带着梅花的异香,令她不由得微眯起了美目,露出一副异常享受的样子。

  傅昕臣不由得失笑,伸手为她抹去颊畔快要融掉的雪,“很好吃吗?”他问得有趣,至今为止,她还是第一个连梅带雪一起嚼的,不俗不雅,就好像她的人一样让人不好定义。

  “嗯,好香呢。”叶青鸿兴奋地摘下一朵带雪的梅花递到他唇边,“你也尝尝。”

  傅昕臣没有拒绝,张口含住了,目光却有些黯沉地落在她红润的唇上。若不是有外人在场,他更愿意通过她的唇来品尝,想必会更芬芳。

  “怎么样?”叶青鸿满含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和自己一样感受到那种美好的感觉。

  “兄台夫妇好雅兴,品雪嚼梅,令在下羡慕不已。”玉无双的声音蓦然插了进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缓缓流动的温馨欢悦。

  傅昕臣眸光一沉,淡然道:“此处梅雪遍野,玉兄尽可恣意享用,何必羡慕他人。”

  玉无双料不到他和严飘飘的话会一字不漏地落进了他耳中,令他不悦至极。想打奴儿的主意,他还不够格。

  “梅雪尽可采撷,奈何没有佳人相伴,又何趣之有?”虽是与傅昕臣说话,玉无双的一对桃花眼却紧盯着微蹙秀眉的叶青鸿,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

  瞥见严飘飘微微变色的脸,傅昕臣心中冷笑,这玉无双未免太过分了,遂道:“玉兄未免过谦,飘飘姑娘容颜出众,娇美可人,你怎可说无佳人相伴呢?”他此番话不仅夸赞了严飘飘,还间接指出了两人非同一般的关系,实是对他的警告,就看他识不识趣了。

  玉无双闻言大笑,“兄台说笑了,飘飘乃在下妹子,怎能算数。更何况这天下美人儿又有谁及得尊夫人的十分之一?”

  他说此话之时毫不掩饰自己对叶青鸿的倾慕与野心,令原本因傅昕臣的话而容色稍霁的严飘飘脸色黑了大半,但却仍隐忍不语,她倒要看看他会无情到何种地步。总有一天,她想,她会因忍受不了而杀了他。

  傅昕臣毫不生气,反而笑着对一旁听得雾煞煞的叶青鸿道:“奴儿,玉公子在夸你呢。”

  叶青鸿展颜一笑,眼睛却看着傅昕臣温和的笑脸,连眼尾也没扫玉无双一眼。她笑,是因为傅昕臣笑,可不是因玉无双的赞美。“是吗?可是你从来没有夸过我呢,可见我并不是真的很好。”从小,没有人说过她一句好,就算司徒行会用色迷迷的眼看她,也会说她美,但赞扬的背后总是带着企图,因此她并不觉得那就是好。

  傅昕臣一怔,才愕然发觉自己真的从未赞过她一句,这可是为了什么?

  “这可是兄台的不对了,尊夫人貌赛西子,容比洛神,你有幸娶到如此佳人,怎可不时时逗她欢心,就不怕委屈了她吗?”玉无双乘机道,妄想挑起叶青鸿心中的不满,却不知叶青鸿的思维与常人不同,不免有枉费心机之嫌。

  “多承指教,在下记住了。”傅昕臣不愠不怒,语毕,牵着叶青鸿对着二人温和有礼地道:“在下想和内子单独走走,失陪了。”也不待他们有所反应,已缓步向另一头走去。明显的占有态度及亲昵关系,不用一句话就将玉无双的挑拨及企图打得枝落叶散。

  玉无双脸色阵红阵白地愣在当地,跟也不是,不跟又不甘心,真是左右为难。

  远远地,传来叶青鸿的声音:“傅昕臣,西子洛神是什么东西啊……”接着是傅昕臣极为欢畅的大笑声。

第10章

  因观梅,傅昕臣兴起了回龙源的念头,那里有他的好友及多年共事的下属,还有净儿的香冢。算算日子,就要到净儿的周年纪日了。已经有五年,他不敢回去,不愿面对一切,现在,也该是将一切了结的时候了。净儿的死,他已能坦然接受。曾经打算在小谷中终老一生,不再与江湖接触,但却因卿洵的出现以及玉无双严飘飘的打扰,更重要的是那夜自己竟控制不住吻了奴儿,这一切的一切迫使他不得不记起曾被他任性抛下的责任。

  梅花开了,他应该去看看净儿了。他终是破了自己的承诺,碰了别的女子,不知是否还能补救。不再见她,不再碰她可行?奴儿不解世事,分不清喜欢和爱,她不会像自己一样禁锢感情,说喜欢就喜欢,自己走后,她一定还会碰上别的喜欢的人,很快就会将他忘了。她要过她自己的生活,而他会去陪净儿。

  一想到叶青鸿会忘了他,会喜欢别的男子,傅昕臣就觉得胸口憋得慌。他因思绪而散漫的目光蓦地集中于坐在窗旁正在梳头的叶青鸿身上,那乌黑纤柔的发丝撩动了他的心弦。他站起身来,走到她的旁边,在叶青鸿错愕的表情中拿过梳子,修长好看的手指撩起一绺长发,梳齿在其中穿过,如穿梭于水流之中,转眼无迹。

  “你会忘记我吗?”傅昕臣一边梳着手下的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叶青鸿被他突如其来的话问得有些懵了,忘记了他的手正握着自己的发,一偏头,不由得“哎哟”痛叫一声。

  傅昕臣忙松手,改为她轻揉扯痛的头,“这么莽莽撞撞,也不知你是怎么长大的。”轻柔中带着心疼,他无奈地责备她的不小心。

  腼腆地一笑,叶青鸿不忘他开始的问题,追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傅昕臣微微一笑,但目光却变得认真无比,“我要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你……会忘了我吧?”不知为何,这一句话竟是如此难以出口,出口了,他却一点儿轻松的感觉也没有,反而更觉得沉重。

  “什么?”叶青鸿身体蓦僵,随即不顾一切地转过身来,“你说什么?”她的声音中是急切,是恐慌,是不愿置信,恰与她瞬间转为苍白的脸相呼应,“你终是要走了?”

  “我总是要走的,不是吗?”傅昕臣无奈地叹口气,将她的发挽成螺髻用发钗定了。

  “是……你总是要走的啊。”垂下眼睑,叶青鸿变得面无表情,但微颤的唇瓣却泄露了太多。

  “我……我去做饭。”她逃避似的站起身,想从傅昕臣的手中拿过梳子,傅昕臣却没给她。

  “齿都快断光了,不要了吧。”说着,他一下子将梳子丢出窗外。

  “不!”叶青鸿俏脸瞬间惨白,撩起裙子就要奔出去捡那被抛弃的梳子,却被傅昕臣拦腰抱住。

  “不要了吧,捡回来也没有用。”他的浓眉皱在了一起,他说过不再碰她的,但为什么会心疼?

  “我……我没有其它的了。”叶青鸿无力地道。他不让她要,她怎能再要;他要走,她怎能阻拦。

  “我再给你做一个。”手臂收紧,傅昕臣情不自禁地吻上她的发,他不该再碰她,但他做不到。

  “好。”叶青鸿柔顺地依在他怀中,他说什么她都听,但──“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走?”小小声地,她说出心中的祈望。

  傅昕臣差点儿就要脱口答应,但随即想起自己此次回去就是为了离开她而去陪净儿,怎能带她一同走?“不行。”硬着声,他突然有些痛恨自己。

  “哦。”叶青鸿似乎早知答案,也不难过,只是木然地应了,然后拉开他的手,淡淡地道:“我去做饭。”语罢走了出去,留下傅昕臣怔怔地站在那里。

    ***

  早知他要走的,为什么还会难过?她是不是太贪心了?以前他不理她的时候,她只要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会开心上几天。现在他对她这么好,她竟还不满足,还想要和他一直在一起。人不可以贪心的,她何其有幸能在一生中认识他,得到这么快乐的一段时光。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虽然他从不说,但她就是知道,这样就够了。

  他要走了,不要再让他挂心才好。在他的心中,最重要的是净姑娘,这次回去想必也是为了她,既然自己不能留住他,就让他走得无牵无挂吧,就算、就算这样会让自己好痛……

  “啊!”一声轻呼,她茫然地举起左手看着鲜血从食指尖汩汩冒出,然后顺着修长的指尖流至手背,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为什么不痛?难道多年的折磨让她连痛也感觉不到了吗?

  “你受伤了!”玉无双的声音蓦地响起。叶青鸿尚未看清他人,手指已落人他口中,陷入思绪的她并没有拒绝他这已越矩的行为,只是呆呆地任他为自己将手指的血吸吮干净。

  没有被拒绝,玉无双心中大喜,以为叶青鸿对他也有意,只要自己再加把劲,想来要不了多久便可一亲香泽。

  “你们在做什么?”正当他得意之时,一把寒意浸骨的声音侵了进来,令他不自觉放开叶青鸿的手,看向来人。

  傅昕臣负手站在厨房门口,身上笼罩着多月不见的绝冷寒霜。北风夹着巴掌大的雪片从敞开的门外刮进来,吹打在他身上,但奇怪的是一点儿也未拂动他的衣袂,即便是一片小小的雪花也未留下。他站在那里,就像站在和风暖阳中,却带着来自地狱的诡寒。

  玉无双心中微惊,脸上却浮上笑容,“傅兄莫误会,在下只是在帮尊夫人清理伤口。”

  “清洗伤口?哼!”傅昕臣冷冽的眸中掠过一丝杀意,“奴儿,过来。”

  叶青鸿茫然地走过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傅昕臣拉起她的手,查看那被削掉一小块肉仍在滴血的手指,“疼吗?”他舀过水轻柔地为她清洗伤口,顺带洗掉玉无双的口水。对于她,他总是硬不下心责怪,只有自己咽下怒气,这可不是往日的他会做的事。

  叶青鸿摇了摇头,目光痴痴地看着他刚硬俊美的轮廓,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他就要走了,她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真是个小白痴。”傅昕臣口气不悦地责骂,却又不舍地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我们去上药。”说着牵起她的手,扫也不扫玉无双一眼,向门外走去。

  “姑娘!”玉无双突然唤道,只要叶青鸿回应,他保证这对夫妻的关系会更加恶化,那时他便有可乘之机了。却不想惹来的是傅昕臣冷电般的目光,似冰剑刺入他的胸中。

  “滚,带上你的女人。雪濡草在对面的山上,不要再来打扰我们。”淡淡的却带着无比的威势,傅昕臣再也不愿与他虚与委蛇,转身而去。

  玉无双突然有一种被人看通看透浑身赤裸裸的感觉,不舒服之极。他城府极深,表面上并不动声色,惟有眼中掠过一丝狠毒。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掌却缓缓地探出,无声无息地击向傅昕臣。他自信任是大罗金仙也难逃他的偷袭。

  “不自量力!”一声冷哼,傅昕臣连头也未回,反掌向后拍去,恰恰接住玉无双的掌力。“咦”的一声,他赫然感到一丝极阴极寒、细如蛛丝的内力由掌心侵入,丝毫没有受自己内力所阻。脚下不由得一顿,忙催发功力,一掌将玉无双击飞出去,同时由丹田引出一丝同样粗细极阳极热的内力,堪堪将那股阴寒之气化解。

  原来是玉贵山的后人。还好他及时察觉收手,否则便要和朋友反目了。

  没有理会被他击闭气的玉无双,傅昕臣拉着叶青鸿快速回至房内,寻来药膏及干净的布,为她将伤口包好。

  “下次要小心些,别动不动就受伤,你以为自己真不怕疼啊。”他责备。

  “嗯”叶青鸿点了点头。

  “还有,”他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吻住她,良久,“不可让别的男人碰你,知道吗?”他从没想到自己竟这么在乎她。

  “好。”叶青鸿答得依然毫无怨言,顿了一顿,她忍不住再次提出:“傅昕臣,我和你一起走好吗?我会很乖的。”她不想再被丢下了。

  傅昕臣神色一僵,在看见玉无双对叶青鸿所做的亲密动作之后,他就忘了自己尚要离开此地。他怎能如此自私地要求奴儿不再喜欢别的男人?

  “砰”地一声门被踹开,在傅昕臣回应之前,严飘飘一脸煞气地立于门口,“你究竟是什么人?”能够在一掌之内伤玉无双的,即使是因为他过于大意,这世上也没几人。看此人虽两鬓花白,但容貌却只是壮年,想来他不过三十几岁。江湖中在此等年龄而有如此功力的人寥寥可数,白隐、孤煞、雪湖秋。她只见过孤煞一面,丑得可以,绝不是眼前之人,更传闻孤煞喜欢自己的师妹,但他师妹却嫁给了神秘莫测的龙源主。那龙源主更是让人无从猜测。这人究竟是谁?不管他是谁,她都要让他为伤了玉无双而付出代价。

  “严帮主,你认为你有何资格知道我的身份吗?”冷冷地,傅昕臣无视严飘飘的怒气,看着叶青鸿的双眸却温柔无比,“奴儿,你不喜欢他们,我就赶他们走,而且永远也不会再来。”

  严飘飘闻言不怒反笑,“阁下该非无名之辈,既吝于赐教,那姑娘只好失礼了。”语毕,手腕一抖,一条长逾八尺的黑色长鞭赫然出现,蛇一般卷向叶青鸿。她自知技不如人,只能智夺,看这女子不懂丝毫功夫,如将她作为攻击目标,必会让这男人弄个手忙脚乱。

  早知严飘飘的狠辣狡诈,傅昕臣怎会让她得逞,未待鞭梢触及叶青鸿,已被他以两指夹住鞭身,功聚处正要震断长鞭,只见数点银光如天女散花般袭向自己及叶青鸿,他忙松手。掌势挥舞间,银针尽数在握。恰在此时,黑鞭似蛇般缠上他的足,一股强大的力量扯着他向前仆去。顺着拉扯的势子,傅昕臣一脚踢向严飘飘的小腹,待她回身闪避之际,另一脚飞旋,脚尖直点她的额际──太阳穴,此两脚又狠又准。严飘飘闪得颇为狼狈,回神时长鞭已被他踩在了足底。没想到自己随兵器落得如此下场,严飘飘怒极,金光一闪,手中已多了把三寸长许的锋刃匕首,招式多变,贴身近搏凌厉非常,比之长鞭犹有过之。

  傅昕臣冷然一笑,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严飘飘只觉手腕一麻,匕首已落入对方手中,接着身躯一软,整个人瘫倒于地。

  “你……”严飘飘心下一阵恐惧,即使已有心理准备,她依然没料到对方武功竟然高明至此,他究竟是谁?

  没有再看她一眼,傅昕臣走到茫然看着外面风雪的叶青鸿身边,柔声问:“奴儿,怎么了?”

  叶青鸿木然地摇了摇头,向后偎进他的怀中,幽幽地道:“这里不好吗?我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走?净姑娘好福气,能让你如此牵念。”

  傅昕臣闭了闭眼,抱紧她,轻轻地道:“对不起,奴儿。”接着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马上就走。”带着那两个人。他怕再不走就会永远也走不了了,对叶青鸿的感觉已超出了他能控制的范围,他不想对不起净儿。

  叶青鸿怔在当场。

  “对不起。”傅昕臣再次道歉,接着毅然松开叶青鸿,转身走开,拎起地上的严飘飘走出门去。

  “傅昕臣!”叶青鸿惊叫。

  她冲出门,正看见他从厨房走出,另一只手提着玉无双。看见她,他抿紧唇没有再说话,收敛了面部的表情,踏入风雪之中。

  “傅昕臣,带我走,带我走不可以吗?”叶青鸿无力地跪倒在地上,看着他逐渐模糊的背影,痛得连用尽她所有力量发出的嘶喊和哀求亦只是几不可闻的呻吟。好痛,痛得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终于,她明白了那日傅昕臣弹琴时的感觉。他为杨芷净而痛;她,则为他而痛。同样的感情,同样的付出,还有同样的结果。哈!原来老天是如此公平,她还有什么怨的?她捂住胸口,唇角带笑地扑在白雪之中。

    ***

  一声尖锐的长啸划过小谷上空,刺入小屋中跪在草垫上编织竹篮的玄衣女郎耳中,她却恍若未闻,仍专心地编著手中的篮子。二月了,有好多花已开,她得赶紧编好,去采些回来。屋子里添一两瓶花,看上去总要悦目得多。

  一抹灰影带着仍有寒意的春风刮了进来,女郎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然后注意力又回到手中的活上。

  “傅昕臣呢?”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卿洵目光诡异地看着眼前在忙碌中仍显得十分恬静的人影。

  将垂落眼前的发丝撩回耳后,叶青鸿明眸回转,一丝光彩在其中闪过,“他走了,去找净姑娘了。”后面是她的猜测。她却知道那是真的,和喜欢的人儿在一起,他一定很开心吧。

  被耳中所闻慑住,卿洵不解地盯住她。她为什么还可以笑得出来?她不是喜欢傅昕臣吗?“你有什么心愿?”即使对她有好感,他还是要杀她,为了净儿。因为他看得出傅昕臣对她不一般,就算现在傅昕臣离开了她,也难保有一天他不会改变心意,再回来找她。他绝不允许那种情况发生,而杀她,此时是最好的机会。

  “心愿啊?”叶青鸿蹙眉偏头想了想,却毫无结果,只好微笑着道:“叶奴儿一生注定要孤单一人,也没什么可求的。”

  “难道你不想和傅昕臣在一起?”本来从不管别人想法的卿洵此刻却忍不住问了一个自己都觉得多余的问题,就算她想,他也不同意啊。但是偏偏他就是想知道。

  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叶青鸿淡淡的笑中透出一股优雅宁谧的味道,“傅昕臣好喜欢净姑娘,只有和她在一起才会开心。”

  卿洵差点儿就被她的说辞及语态打动,掉头而走,但多年训练出来的冷硬心肠毕竟不是假的,很快他便收慑住心神,杀她的意念更为强烈。

  “对不起。”卿洵第一次在杀人前道歉,就在叶青鸿诧异地看向他时,他早蓄积好功力的一掌飞快地拍出。既然他不得不杀她,那就让她死得没有痛苦吧。这是他惟一能为她做的。

  “卿洵!”一声惊呼,卿洵只觉眼前白影一闪,手掌已碰到一个软绵绵的去处,立知不妙,却已来不及。一股腥热的液体喷到他脸上,白影飞跌开去,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女人!”卿洵顾不得杀叶青鸿,紧随那如落叶般飘落的身影急掠而上,一把抱起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儿,一向冷酷木然的双眸中射出不能置信的光芒及一丝复杂难名的情绪,“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沙哑的声音中波动着连自己也无法明白的暗潮,冲击着他刚铁般坚硬的心防。

  “焰娘!”到此时叶青鸿才发觉到事态严重,慌忙奔上前去跪在她另一边,“你为什么打她?”她生气地责备卿洵,小心翼翼地为焰娘擦去唇角的鲜血,却没将焰娘从卿洵怀中抱过来。她知道,无论卿洵做了什么,焰娘都不会怪他。她眼圈一红,泪珠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你好狠心,即使焰娘不该喜欢你……你也不必……”

  “闭嘴!”卿洵喝住叶青鸿的胡言乱语,咬牙切齿地道:“我要杀的人是你,不是她,是她自己多事。”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感觉到五内俱焚?

  “洵……”焰娘硬扯出一个妩媚的笑,但眸中的痛楚却瞒不过任何人,“你放过奴儿吧,傅昕臣就和你一样……除了……嗯……除了杨芷净……不会再喜欢别的人……她……不过和……和我一样而已……”她一向装着什么也不明白,始终不肯放手,但这一刻却逼得她不得不看清事实,该是她放手的时候了。

  “你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大夫。”卿洵脑中一片空白,只知不停地将内力输入她体中护住她的心脉,起身就要抱起她往外走,却不知在这荒山野岭中要去哪里找大夫。

  “别……这里……百里之内没有人烟。”焰娘喘息着制止他,不想将最后的时间也浪费掉,“我……不行了,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卿洵赶紧将耳俯至她唇边。

  “什么?”

  “吻我……我想,呵!”焰娘一时接不上气来,困难地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接道:“我想让你吻我……”美丽的眼中有着似不敢祈求的绝望,但其中又隐隐流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渴望,他的心向来冷硬,但却自有其深情的一面,就是冲着这点,她豁出了自己所有的情。

  卿洵深邃难测的黑眸中透露出内心的矛盾及激烈的交战,他一向不将她放在心上,为何此刻却会为了她的一个小小要求而难以抉择?他应该不予丝毫考虑地甩袖而去,难道是因为自己误伤了她,所以不忍拒绝她的要求?可是他原不将杀人当一回事儿的啊。

  焰娘绝望地闭上眼睛,一滴珠泪从右眼角浸出,缓缓地滚落、流入发际。不该奢望的啊,到了这一刻,她的心已麻木。为什么没有人和她说,爱人会让人连心也找不到了。五脏六腑都在痛,痛得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她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呵,就这样死了也好,再没有牵挂。

  那一滴泪似火焰般炙疼了卿洵的心,她从来不流泪,不管自己怎么对她,不管她受到多大的委屈,她从没流过一滴泪。她的表情让他心慌,那是放弃一切的表情,放弃生命,放弃──他。

  抱住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握紧,她,只是要个吻而已。

  焰娘濒临涣散的神志在感觉到唇上温温的熟悉的气息而逐渐聚拢,奋力地睁开眼,那近在咫尺的脸令她诧异之余露出一个满足的笑,这一生足矣。来世,她一定要做他的心上人。

  “你终于上当了,卿郎。”焰娘的声音突然一转,恢复平日的生气,但如果是有心人,一定会发觉其后难已振作的虚弱。

  卿洵脸色一变,不待分辨已一把推开她,他额上青筋暴涨,喷火的双目在突然要爆发的时候倏转冷漠,寒意直逼仍躺在地上,但姿势却极为撩人的焰娘身上,“没见过你这么狡诈的女人!”冰珠般的字眼从牙缝中迸出,其中透露出的赤裸裸的不屑及鄙视足可教任何在风尘中滚打、身经百战的人也经受不住。

  但焰娘却露出一个风情万种、骚媚入骨的笑,嗲意黏人地道:“还是你了解人家,你不知道奴家方才可是卯足了劲诱你上钩,就怕你这大木头不解风情,让人白费心思呢。咳,还好你始终是喜欢人家的,不枉奴家对你一番心意。”

  卿洵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蠢蠢欲动想伸向她雪白粉颈的双手,唇角上扬,形成一个狰狞骇人的微笑,语气又恢复了日常的木然,“不要再让我见到你,除非你想去勾引阎王。”语毕转身而去,在经过不知何时躲在檐下的叶青鸿身边时,他只是毫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却没再出手。

  叶青鸿急忙奔入屋中,入目的情况令她心酸异常。焰娘侧伏在地上,唇角的血缓缓地滴落在地板上,双眼紧闭,脸色白得吓人,如非看到她的酥胸微微起伏,她一定会以为她已经死了。

  “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她冲上前扶起焰娘的头,不敢相信她会这么做,她喜欢卿洵的,不是吗?为什么要将他气走?

  焰娘奋力地睁开眼,看到她一脸的泪水,只是笑了笑,却没再说话,一双不再光彩照人的美目再次缓缓闭上,这一世,还是有人关心她的,她还要什么呢?

第11章

  在熙来攘往的长安街上,一辆破旧的马车缓缓地驶着。驾车的人头戴竹笠,笠檐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模样,虽着粗布衣裤,但那婀娜柔美的身姿让人一看必认定是一个女子。女子驾车本来罕见,但在这卧虎藏龙、无奇不有的天子脚下,人们也只是见怪不怪了。

  “前面有家客栈,我们要不要先住下?”低婉轻柔的嗓音传自驾车人,让人对她的性别再无任何怀疑。

  “什么客栈?你做主就好。”车内传出的声音娇美却虚弱无比,赫然也是一个女人。

  “利兴客栈,我们在杭州住过,想是它的一家分号。”驾车人淡淡地回道。停住车,她转身掀起车帘,钻了进去。

  车内躺着一个面色惨白的女子,蓝底碎白花布袄裙,梳了两条长辫,十分素净,但眉目如画,让人移不开眼,却是焰娘。

  “你怎么样了?还支持得住吗?”驾车女子关心地看着她不太好的脸色,有些发愁地问。这一路她们访尽南北名医,却无一人能令焰娘稍有起色,还是靠着她从师父那里学到的方子延续着她的命。眼看着她一日比一日消瘦,叫她怎能不担忧。

  “我没事。”焰娘微微一笑,没想到她在这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竟碰上一个真心关心自己的人,老天也算待她不薄了。

  叶青鸿抿紧唇不再言语,知道再怎么问,她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微蹲下身子,将她扶上自己的背,感到她比上次又轻了许多,叶青鸿不由得皱紧了眉。

  背着焰娘下了马车,走进利兴客栈。

  “掌柜,要一间上房。”叶青鸿对着柜台后的中年胖汉缓声道。

  掌柜见惯衣着简陋,却出手阔绰的江湖人士,早学会了不以貌取人。而此两位女子结伴而行却无随护人员,自然不会简单,故不敢怠慢,忙着小二领两人上楼,另又派人将马车拉至屋后马厩旁,喂饱马儿。

  因着焰娘的美貌,一路走去引得不少人注目,两人却视若无睹,径自跟着小二。正准备踏上楼梯,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出现在楼梯上面,急冲而下,口中还不停地嚷道:“让开!让开!”

  叶青鸿背着焰娘正要让开,已是不及,那小厮一阵风般从她身侧刮过,连带将她的斗笠给碰掉,滚向门口,停在一个刚跨入大门的白衣公子脚旁。叶青鸿的一头长发立时散落。

  她还未有表示,那小厮已嚷开来:“叫你让开,你耳朵聋……”剩下的话在看见叶青鸿因讶异而回头望向他时,全部化为乌有。

  整个大堂立时一片寂静,与先前的喧闹成鲜明的对比。任谁也想不到竹笠之下会是如此一张容貌,焰娘的美立时显得黯然。

  叶青鸿却浑若不觉,连竹笠也不要了,背着焰娘就要上楼。

  “姑娘,请留步。”身后传来柔和的男声,其中隐透着无尽的沧桑与疲惫。

  叶青鸿回头一看,却是那白衣男子拿着竹笠正走向她。因着他罕见的雍容气度,叶青鸿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

  那男人一身白色锦袍,在领口袖沿处以银色丝线绣着华丽繁复的图案,绣工极为精致。发束高冠,身形魁伟,修眉长目隆鼻丰唇,似刀刻的容颜。眼角唇畔有着岁月的划痕,深邃幽远的双眸中漾着无法言喻的沧桑疲惫,一如他的声音。他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仪,却又带着看透世事的忧郁,这令他散发出一股独特的引人魅力。

  “你的斗笠。”男人将竹笠递给叶青鸿,古潭般平静深远的眸中闪过一丝奇怪的光芒。

  “谢谢。”叶青鸿接过斗笠,却没戴上,一双美眸在他身上转着转着,总觉着他很眼熟。

  “姑娘是外地来的吧,不知是否识得肖袁袁?”男人温和地道,但说的话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认识。”叶青鸿摇了摇头,没有漏过他提到这个名字时眸中闪过的激动,不知为何,不想让他失望,她回头问焰娘:“你可听过?”

  焰娘微微摇头道:“我们走吧。”

  叶青鸿歉然地看了男人一眼,转身向楼上走去。只听焰娘在耳旁细语:“你和他长得很像,会不会是你的亲戚?”

  叶青鸿微怔,茫然地回头看了那男人一眼,晶莹的水眸中泛起难以抑制的痛楚与忧郁,随即垂下眼睑遮挡住一切,她哪来那个福气?摇头低声道:“我没有家人,我什么也没有,自小就是一个人。”说着背着焰娘走上楼去,没有再看那人一眼。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皆落入了那个男人的眼中、耳中,引起了他的震动。

  “你可是青儿?”若有所思的低喃声中,他蓦然转身走出店外。一个黑衣男子立即趋前,与他相隔半肩同行。

  “我要知道她的来历。”沉声中,他幽深苍然的眸中闪过激动的光芒。她和袁袁一点儿也不像,但是,他偏偏从她身上竟看到了袁袁的影子,她是否真是他想的那个人呢?

  “是,王爷。”黑衣男子恭声应命,转身离开。

  “如果你是青儿,那有多好。”他无限伤感地抬头看向开始飘起细雨的灰暗天空。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天气,袁袁偷逃并带走了青儿,她的自私及嫉妒害苦了所有的人。唉──

    ***

  “坐。”叶洽指着对面的椅子对叶青鸿道。将她们接进龙源已有三日,今日才见她,是因为一直在寻找白隐。

  叶青鸿默然坐下。这是一所湖上小轩,隔窗望出去,细雨丝丝,斜斜密密地落入湖中,激起细细的水纹,远处重重楼宇殿台陷入一片迷蒙。

  “尝一尝,这是杭州特产桂花酿,性温味醇,有开胃的功效。”叶洽执起壶为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古拙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叶青鸿着着杯中浅黄的液体,摇了摇头,道:“你叫我们过来究竟有何事?我还要赶着为焰娘寻医呢,你、你就放了我们吧。”自三日前被带着强迫性质地接进这里,她们便像被关进了笼子一般,却又没人告诉她们有何事。今日见面才知是那个白衣男子,她倒暗暗松了口气。

  “你不用担心,我已找到人,他一定会治好焰娘。”不喜看到她发愁的样子,叶洽沉声解释。

  “真的?”叶青鸿惊喜地睁大眼看向他,但随即一顿,“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出来一年,她早学会在这外面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帮助你。

  “我是对你好,不是对你们。”淡淡地,叶洽看着眼前酷似自己的容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他带着奇异魅力的英俊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悲凉,“我的女儿如果没死的话,也和你一样大了。你──唉,你和她长得很像。”背转身,他掩饰住自己的激动。他好想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她就是他的女儿。但是知道这样做会吓坏她,而且如果她问起当年他们为何要丢弃她,他不知该不该告诉她。在接叶青鸿来龙源之前,他已查清了她的事,只是因她所居之处与世隔绝,有很多细节不知道,只知司徒行在十九年前带回她。六年前司徒行夫妇相继过世,而后傅昕臣、杨芷净入谷寻找雪濡草,傅昕臣又于一年前在谷中长居半年,而玉无双、严飘飘、卿洵、焰娘先后出入于该地亦查得一丝不漏。再之后傅昕臣提着玉无双严飘飘出谷回龙源,将二人交予玉贵事便躲入梅园,一年来未踏出梅园一步。

  在叶青鸿所居的小屋中,严峰找到一块小金牌,一面由细小的珍珠镶成的风舞九天、一面刻着“爱女青鸿周岁诞辰”以及铸成时的年月日。另外还寻到一包小女孩的衣物,虽旧却仍可看出是九王府专用的制衣坊的手工。这些或许不能证明什么,但仅叶青鸿本身所具有的特质已能让他肯定他的猜测,其他的只是附带的验证物罢了。

  “你的女儿去哪里了?”叶青鸿忍不住关心地问,凭直觉她知道他对她没有恶意,而且说不出为什么她还挺喜欢他。

  轻叹一口气,叶洽回首看着她,轻轻地道:“被她娘亲带走了。”过去,只能说到这里。其他的太伤人。

  “哦。”叶青鸿似懂非懂,脑中蓦然浮起一容貌绝美的女人,这影像一闪而过,快得让她怀疑有没有出现过。但是她心下却有着隐隐的预感。不愿去探视那是什么,她站起身来到叶洽背后,好奇地问:“我已二十二岁了,你这么年轻,怎会有我这么大的女儿?”他看上去与傅昕臣差不多,且头发乌黑油亮,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年龄。

  叶洽大笑,宠爱地拢过她的肩与他并排站于窗前,“我已经五十五了,女儿就算比你大十岁也不稀奇。”

  由着他的亲昵动作,叶青鸿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意,“我叫叶奴儿,你叫什么?”

  “奴儿、奴儿……”叶洽细想她的名字,不禁勃然大怒。司徒行夫妇好可恶,竟叫他的女儿为奴,却又不知怎样虐待她了,“他们待你可好?”

  “谁?”叶青鸿不解他的怒颜,却不觉得害怕。

  “收养你的夫妇。”他并不知叶青鸿与他们的关系,只能如此说。

  “你的名字?”叶青鸿没有回答,过去的她不想再提。

  “叶洽。”叶洽心中一凉,知道自己的揣测对了,却又无可奈何。此二人已死,他能怎么办?“我以后叫你青儿吧,不要叫奴儿了。”

  “嗯。”叶青鸿甜甜地笑了,叫什么她根本不在乎,偏偏很多人执着于此。

    ***

  “不知叶兄逼小弟出来,究竟……”傅昕臣熟悉的声音响起,却因看清好友怀中的女郎而倏然停住。

  叶洽大笑,“想请动你龙源主可真不容易,如你再不出来,我就要烧梅林了。”语罢,柔声地对叶青鸿道:“青儿,傅昕臣你认识的。”从焰娘处知道叶青鸿对傅昕臣的感情,故叶洽无论如何也要帮她完成心愿。这是他欠她的。

  “叶洽。”叶青鸿乍见傅昕臣,本能地挨进叶洽怀中,那曾令她差点儿自绝的痛楚再次袭向她,令她脸色变得惨白,“叶洽,我想去看焰娘。”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忙拉着叶洽的手就想走,她怕再不离开,她会控制不住自己。那一段日子她就是这样过来的,痛,无边际地痛,她不知自己是怎样做的,只知道当她清醒过来以后发现自己浑身的伤痕,却不觉得痛。害怕再见他决绝的表情,这一次她会承受不住。

  “好。”叶洽心疼地道,看来傅昕臣将她伤得不轻。

  “慢着。”傅昕臣沉声道,锐利的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然后上移至那张长时间占据他脑海的容颜。在上面,他没有见到重逢的喜悦,没有他曾想象的娇憨笑颜,红润诱人的小嘴也没有说“傅昕臣,我好想你”。什么都没有,只有那让他痛恨的害怕。她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忘掉对他的痴情爱恋,转而投向别的男人怀中?她好可恶。他的手捏成拳,强力忍耐想将她从叶洽身旁抢过来的冲动,缓缓地道:“奴儿,好久不见。”

  “是,好久……有三百九十七天呢。”

  后面的话她说得很低,只有叶洽听清了。他不禁一笑,看来这丫头对傅昕臣是又爱又怕啊。

  傅昕臣浓眉微皱,不喜自己漏听了她后面的话,而且越来越觉得两人相偎的情景十分刺眼,“叶兄,你如果有事的话就请便吧。”

  叶洽一怔,随即心中大乐,知趣地道:“是、是,我晚点儿上梅园找你。”语罢向外走去。

  慌得叶青鸿匆忙拉住他的袖子,“我和你一起走,你……你别丢下我。”轻轻的一句话,却似一个大锤狠狠击中傅昕臣的心。他脸色瞬间苍白,想要说话,却赫然发觉自己竟发不出声来。曾经,她也这样求过自己,而自己对她做了什么?

  “青儿,我还有事要办,你在这里和昕臣叙叙旧吧。你们不是有三百九十七天没见了吗?”叶洽不明其中原由,只以为叶青鸿在赌气,拍了拍她的手,转身飘然而去。解铃还需系铃人,不是吗?

  叶青鸿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再次升起被丢弃的感觉。为什么?

    ***

  “他已经走了。”傅昕臣冷冷地道,侧身挡住她的视线,不喜欢看到她眼中的恋恋不舍不是针对他,非常非常不喜欢。

  叶青鸿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目光却控制不住落在那张令她心痛得无以复加却又魂牵梦萦的俊颜上,他看上去很好,这一年来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想必很幸福吧。可曾想起过她?

  定定地看着她害怕疏离的表情,傅昕臣深吸一口气,蓦然离开她走向窗边,目光无焦距地落在外面飘飞的雨丝中,眸中流泻出几近绝望的痛苦。离开她,他以为自己能在梅园伴着净儿平静地过完一生,却不想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对她的感情已深到无法估计,她的影子总在不经意间溜出来,干扰他的思绪,甚至在午夜梦回之际,他会无法控制地想她。知道对不起净儿,他却无法让自己脱离她撒下的网。苦忍了一年,就在他快控倒不住自己打算不顾一切回谷找她的时候,她却出现在龙源,而身边已有了别人,且那人还是他的好友,这叫他情何以堪?难道这就是报应吗?报应他当时无情的舍弃。

  被他孤寂落寞的背影触动心底的柔软,叶青鸿情不自禁走上前,手指试探性地触了触他的背,想要抚慰他,却又怕被拒绝。自从他绝然离开的那一刻,她已不再确定自己不顾一切地将感情加诸于他身上,对于他是否已是一种负担。想至此,她的手缩了回来

  傅昕臣却因着她那轻微的碰触而浑身一震,转回身时脸上的神色已柔和了许多,“你怎么出来的?是叶兄带你出来的吗?”

  见他语气和蔼,叶青鸿心神微松,露出见他后的第一个笑容,“不是,我陪焰娘出来治病,前几日才碰上他。”

  “焰娘?”傅昕臣浓眉皱了起来。那个女人,奴儿怎么会和她在一起?

  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叶青鸿便将救焰娘的经过娓娓道来,见他脸色渐趋阴沉,心中不由得害怕,一说完,马上噤口不语,忐忑不安地盯住他,不知自己哪里又说错话了。

  傅昕臣为卿洵竟然不放过叶青鸿,而自己没想到这点便弃她而去恼怒异常,心中已下决定,再不因卿洵是杨芷净的师兄而避免与他正面交锋。下一次,如果两人再见面,他绝不会手下留情。回过神,看见叶青鸿不安的日光,心中不由得苦笑,她向来都是怕自己的,这样两人如何能成为夫妻。夫妻?他心中一惊,怎么会想到这上头去了?为了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他走到椅前坐下,并示意叶青鸿也就坐。

  “你变了很多。”呷了一口茶,他闲话家常地道,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流露出热切的光芒仔细打量起叶青鸿来。她穿着贵族式的仕女装,长裙曳地,宽袖博带,绣花披肩,一头长发也作贵族式的环髻,额贴鸟形花钿,五官并没做过多的修饰,但整个人却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高贵气质,艳光照人。以前粗衣布服时便无人可与她相比,此时稍加打扮,更是让人不敢逼视,似乎,他有一种感觉,她原本就该属于这个阶层。

  “是啊。”叶青鸿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一年来经历了太多,她学懂了很多事,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勉强的。只是当看见他仔细打量自己,她的心仍忍不住雀跃,“这衣服是叶洽逼着我穿的,你说好不好看?”顿了一顿,她鼓起勇气轻轻地道:“我会识字了呢。”这是她一直想告诉他的,语毕,不由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反应。

  一听是叶洽让她这种打扮的,傅昕臣的心中一凉,一种酸酸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来,以至没听清她后面的话。

  没有得到他一丝一毫的赞赏,叶青鸿微感失望地低下头,自己不管怎么努力,也是及不上净姑娘的,他怎么会在意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与他可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啊。

  看着她露在领外如天鹅般修长的玉颈,傅昕臣微微出了神。自己是真的爱上她了,可是却已太迟。上天真是捉弄人,总不让人称心如愿。现如今他只能祝福她和叶兄不要再受折磨。

  “走吧,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他站起身,决定毅然斩断所有情缘。原本他便不该对她动心的。

  “醉心阁。”叶青鸿轻轻地道。心中不知为何有着淡淡的失落,似乎这一次真的要与他断了,以后或者连心痛也会是一种奢侈。站起身,傅昕臣率先走出暮雨轩,一手下赶紧撑伞走上前为他遮雨。他接过伞,挥了挥手,手下垂首退下。他回头看了眼叶青鸿曳地长裙,摇了摇头,正待吩咐下人备轿,却见她双手拎住裙襬,提了起来,露出下面的绣花紫缎鞋儿,另一手下已上前为她遮住雨,便不再说话,反正要去的醉心阁离此并不远。

  叶青鸿跟在傅昕臣身后,看着他落落寡欢的背影,心口微酸,她以为他和净姑娘在一起会很快乐,但是事实看来并非如此。

  醉心阁是三层楼的木质建筑,外观朴实无华,但其内摆设器具皆为珍品,就连地上铺的地毯亦是由波斯国运至的。站在三楼卧室,可以看得很远。

  挥退手下,傅昕臣默然看着叶青鸿,他看得那么专心,似要将她的容颜深深地印在脑海中。以后再不会见面了啊!

  被他看得心中忐忑,叶青鸿正要开口询问,却见他蓦然转身而去,就好像那日他离开谷中一样。一阵剧痛忽然袭上心头,令她的眼前一黑。她伸手扶住门框稳住自己,待稍稍回过气后,蓦地拎起裙襬,飞快地奔上三楼。来到窗边,只见傅昕臣独自一人撑着伞,在青石径上走着,穿过假山夹道,走上石桥。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他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向她望来,看不清他的脸,但叶青鸿知道他正看着自己,不由露出一个甜美之极的笑,她想告诉他,如果这一世两人不能相守,那么下辈子她一定要抢在净姑娘前面做他最喜欢的人。她不会再痛了,不会──因为她有了等待的希望。

  叶青鸿痴痴地看着傅昕臣再次往前走的身影,不由得垂下泪来。下辈子,下下辈子,他会不会已和净姑娘约好?那么她是不是注定要永远孤单一人?

    ***

  “为什么哭?”耳边传来温和熟悉的声音,叶青鸿一震,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去。

  傅昕臣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傅昕臣?”叶青鸿没想到他去而复返,一时没有心理准备,所有的委屈和悲痛全涌了上来,令她不顾一切冲上前抱住他,由呜咽变为号啕大哭,似要将一年来所有的压抑全哭出来。

  傅昕臣叹了口气,回拥住她,脸颊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发,好久、好久没有这样抱她了,“都是我不好,乖奴儿,不哭。”他的声音缓慢而低沉,似在安抚叶青鸿,而其中却泄露了太多的痛苦与心疼。不经意回头看到她的笑脸,他本来决定放弃的心不由得再次燃起希望,打算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没想到回转来看到的竟是她在哭泣。

  “傅昕臣,我好想你。”叶青鸿偎在他怀里,轻轻地呢喃,这一年多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却又要苦苦地压抑,那种感觉她实在是怕了。现在,无论会有什么结果,即便会再让自己痛得死去活来,她都不再压抑自己的感情。

  “我也是。”轻吻着叶青鸿的发,傅昕臣沙哑地回道。一年多的时间如果不够他想清楚的话,那么乍见叶洽与她亲密相拥的时候,他心中狂涌而上的嫉妒及心痛也足够告诉他一切了。如今确定了她的心意,他知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无论世人会怎样看他,这一生他再不会放手。

  “真……真的?”叶青鸿不敢置信耳中所闻,颤声求证,喜悦的眼泪却已控制不住流了下来。这可是她做梦也不敢想的啊,傅昕臣说他也想她,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傅昕臣柔声道。自己让她受了太多的苦,以后要加倍补偿回来才是,“奴儿,我们成亲吧。”

  “可……可以吗?”叶青鸿傻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怎么一下子什么都变了?那净姑娘呢?

  “当然可以。”傅昕臣轻笑,还以为她有多大变化呢,没想到还是那么痴憨。

  叶青鸿傻傻地笑了,原来不必等到下辈子,这一辈子就可和他在一起。

  “傅昕臣,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要和你在一起。”为了预防别人捷足先登,她还是先预订好了。

  “啊……”这一回轮到傅昕臣傻眼。

    ***

  后来叶青鸿才知道傅昕臣才是龙源真正的主人,而叶洽只是主事之一,在傅昕臣为情癫狂的五年多时间里他与其他两位主事共同管理龙源所有事宜。而他本身却是当今皇上的亲叔九王爷,虽然早已不参加商议国事,但其所拥有的影响力却不容小觑。

  “什么?”焰娘坐在躺椅里,不敢置信地瞪着对面椅内一脸茫然的叶青鸿。怎么仅短短的半日不见,她就要成亲了呢?“傅昕臣竟会同意?”

  “是,是他主动提的。”叶青鸿讷讷地道。

  “什么?”焰娘再次惊呼,虽然声音有气无力,但足以引起叶青鸿的不安。

  “我知道他有一些些喜欢我,”轻轻地,她说出她的顾虑:“可是没想到……他最喜欢的是净姑娘,我怕……我和他成亲后,他会永远都不开心,净姑娘也不会开心,不知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傻瓜!”焰娘提不起劲,骂人的声音便似呻吟,“傅昕臣如果不是喜欢你,他是绝对不会娶你的,就是叫人拿着剑搁在他脖子上也不成。他们这种男人……哼!另外,杨芷净已死了五六年了,你不知道吗?”

  “啊!”叶青鸿惊呼一声,“净姑娘死了?”难怪傅昕臣会那么伤心,难怪……她的心不禁为他隐隐发疼。以后她再不会让他伤心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哼!那个女人,死了还带走两颗男人的心。现在好了,其中一颗总算解脱了出来。奴儿,恭喜你!”后面的话焰娘说得诚心,但眼眶却不由得发涩。自己是没有那福分的了。

  “焰娘,叶洽说为你找了大夫,你会很快好起来的。”后面的话叶青鸿说得心虚,在经过了长达一年的求医后,她已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奴儿,你会说谎了哦。”焰娘失笑,她的小小心思她还不明白?“你当我怕死吗?”由着叶青鸿救她,是想借此为她觅得一个好归宿。现在心愿已了,她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你、你舍得下卿洵吗?”叶青鸿心酸,她怎能如此不在意生命,活着即便再辛苦,但还是有希望,不是吗?

  乍闻卿洵,焰娘不羁的笑蓦然僵住,然后幽幽地叹了口气,“他是说得到做得到的,我以后是再也不可能见到他了。”

  也许焰娘就是因此才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吧。叶青鸿不由得感到一丝伤感。

  “几次想进龙源看看,结果差点儿连小命都丢了却还是不得其门而入,咳咳……”焰娘笑着转开话题,不想让她担心,“没想到这回这么容易就进来了。命运真是捉弄人啊。”

  龙源是位于京城西北的一片建筑群,其规模之宏大,防守之严密,实不亚于皇宫内院,故焰娘才会有此说。傅昕臣当年狂骜不羁,丝毫不怕招朝廷所忌在此大兴土木,短短数年间便建成了威镇武林的龙源。其内高手如云,奇人异士比比皆是,俨然是一个武林精英的聚集地。但是惟有少数几个知道内情的人才晓得傅昕臣之所以能如此横行无忌,实因他有着皇室的血统。但是他具体的出生却无人可知。

尾声

  龙源主续弦,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前来观礼的人一个比一个尊贵,一个比一个来头大。也许正因为如此,举行婚礼的大堂虽热闹非凡,却不喧哗杂乱。

  “二拜高堂──”司仪高喊,虽然无高堂可拜,但礼不可废,还是得做做样子。

  “且慢!”一沙哑的声音突然闯了进来,打断了正欲下拜的新人,全堂立时鸦雀无声。

  望向声音传来处,只见一瘦高的灰衣丑汉立于门外,神色阴鸷,不是卿洵是谁?

  伸手阻止欲上前驱逐的护卫,傅昕臣握住身旁人儿的手。

  主事之一关一之已开口:“卿公子如果是来观礼的,请于客席坐下,待我主行完大礼,再来与公子叙旧。”关一之的身份在武林中可是响当当的,丝毫不亚于孤煞,此时一开口,威严立见,任谁都知道,如果此时卿洵不知趣的话,下场必不好看。

  卿洵却理也未理关一之,一双利眸直射傅昕臣,木然道:“你背叛净儿,我会杀了她。”后面一句他是看着叶青鸿说的。

  傅昕臣本来淡然的眸中精光爆闪,脸上却依然带着笑,“傅某对你屡次忍让,你道是我真怕了你不成?奴儿是我的妻子,你以为你动得了她吗?”上次他差点儿杀了奴儿的事,他还没同他算账,他够胆敢找上门来。

  “不管怎么说,我都会杀了她!”卿洵没有表情,话音未落,一道蓝光已射向叶青鸿。

  “大胆!”

  “找死!”

  “卑鄙!”

  叱喝声中,几条人影同时快速袭向卿洵。傅昕臣长袖状似轻描淡写地挥动几下,只听见“噗噗”几声,屋梁及木柱上已插上数柄飞刀,刀身泛着蓝光,一见便知是带着见血封喉的剧毒。回首时,叶青鸿已揭起盖头,正一脸温柔地看着他,脸上眼中无丝毫惧意。

  那厢,叶洽、关一之还有一银发男人和卿洵正打得不可开交。只因今日是傅昕臣大喜之日,被人闹场还得了,三人也不顾什么江湖规矩,也不惧人说三道四,只希望能在短时之内将之擒下,以免婚礼搞砸。

  叶青鸿秀眸转向坐在人群中的焰娘,经过一个月的治疗,她的内伤已好得差不多了,但一身武功却跟着废了,她好像也不在意。可此时那张一向满不在乎的俏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心,她还是放不下他啊。

  “傅昕臣,叫他们不要打了,焰娘很担心呢!”她扯了扯傅昕臣的袖子,柔柔地道。

  傅昕臣一怔,正要开口喝阻,却见焰娘已站起身子缓缓向大门走去。那白发男子蓦地退出战圈,上前扶住她,神态之间呵护备至。

  “爹爹,不要打了。”叶青鸿蓦然张口。

  全场愕然,惟有叶洽身躯一震,突然静止不动,不再理会卿洵的攻击。关一之无奈之下只好全部接收。而奇怪的是卿洵也蓦地呆住,令关一之差点儿收手不及一拳吻上他的丑脸。恰在此时,傅昕臣的喝阻声传来,总算为他解了围,他乐得退在一边看戏。

  叶洽缓缓转过身,与叶青鸿神似的脸上有着隐隐的激动与不敢置信。

  “爹爹,青儿心中早已知道你是我爹爹。你……你还不认我吗?”虽然早已心中有数,但因心中有一丝不谅解,所以她一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可是相处许久,知道叶洽是真心对她,她也就不介意了。

  “你……你不怪爹爹吗?”叶洽问得小心翼翼,就怕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叶青鸿微微一笑,牵着一脸恍然的傅昕臣走上前,用另一只手拉住他,“你定有你的苦衷,过去的事我们不要再提,可好?”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有很多人会疼她、爱她。

  “放开她!”一声沙哑的怒喝,令相认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叶洽长眉一挑,修长的眸中泛起寒光扫向卿洵,却发觉原来他并不是对着他们说,不觉哑然失笑。心情不由得大好,握紧女儿的手准备看戏。

  只见卿洵怒视着白发男子白隐与焰娘,那双从不显露情绪的虎眸中竟似要喷出火来。

  白隐没有理会他,径自低首问焰娘:“你还要和他牵扯不清吗?”

  焰娘回他一个千娇百媚的笑,道:“我的心思你是最了解的了,还用我说?走吧。”回首对叶青鸿道:“奴儿,傅昕臣,九王爷,咱们后会有期。”说罢,看也未看卿洵一眼,携着白隐转身就走。

  “焰娘!”叶青鸿忍不住唤道,是不舍,是担优。那卿洵的脸色实在是太过吓人,连一向胆大的她也不由得心底发寒。

  焰娘转首安抚地一笑,点了点头,似明白她想说什么,随即回头而去。

  蓦地,一声悲怒交集的长啸在厅中响起,震得人耳朵生疼,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变数突起,只见卿洵一拳夹带着万夫莫当之势袭向白隐。白隐慌忙放开焰娘举掌相迎,却听见卿洵声音森冷地道:“跟我去吧!”声音尚未落地,众人眼前一花,已不见了他的人影,连焰娘也不见了呢。

  傅昕臣正要去追,却被叶青鸿拉住了,“随他们去吧,焰娘是甘愿的。”

  果然,众人望向白隐,只见他一点儿也不急,反而悠然自得地回到自己先前坐的位子前,舒舒服服地坐下,端起茶啜了一口后,方才凤目一挑,戏谑地道:“我知道自己很有魅力,但是你们也不必现在证明给我看吧。司礼官,还不继续。”

  众人方才回过神来,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司仪已开始高唱──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天脚边一轮明月缓缓升起,清辉将整个龙源笼罩住,温柔的风儿带着清淡的花香溜进红烛高烧的喜房中,偷偷地分享着新人的幸福欢悦。

  一全书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