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狐死首穴八八八。
月上梢头,阮宝玉抱着这张密码字条蹙眉,想着想着,那作死的脑仁又开始疼了。
“狐死首穴……”他拿指头笃笃敲桌,念了几遍,却看见帛锦端起了酒杯,慢慢踱到了窗前。
“狐死首穴,说的是狐狸死时会将头朝向故土,所谓念旧思乡。”
帛锦将杯中酒荡了荡,勾头看那杯中摇曳的银月,轻轻浅浅叹了口气。
阮宝玉直起了头:“请问侯爷,段子明和侯爷初见是在哪里?”
“他家姥爷的宅子,我娘亲和他姥爷沾亲,当时是他姥爷大寿。我还记得当时他拿弹弓,射得我额头鲜血直流,到现在我额角还有个印子。”帛锦抬手,抚了抚发际。
“连皇孙都敢射,这小子胆可真肥。”
“后来他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比他更好看的男人,一时间怒火中烧没控制住。”帛锦微微牵起了嘴角。
“这么说,他从始至终都是侯爷的人?所以那时候在永昌,他一见我就恨不能将我撕了?”
“是。”帛锦垂首,“我将兵营安在他永昌附近,永昌出银,他富甲一方,一直都是他供给兵饷。他待我,是十数年如一日的赤忱。”
“只可惜,待我赤忱的人,到头却都不能善终。”之后他又轻声加了一句。
阮宝玉这时走近,将手搭在他手腕,做出一付侯爷你总归有我的狗血表情。
“我这次来……,多数不能全身而退,你……”帛锦犹豫。
“侯爷!”阮宝玉又近一步,将他话头打断:“我们走吧。有我在,我定会让侯爷全身而退。”
“去哪里?”
“侯爷和段子明初见的地方。”
“他姥爷家?狐死首穴,你不觉得更可能是他家在京城的祖宅?”
“这行血字,侯爷认为他是写给谁看的?”
“自然是我。”
“所以说,侯爷和他初见的地方,这才是侯爷一人能够领会的意思,区别于旁人的意思。侯爷你信我。”阮宝玉低声,一只手仍然拖着帛锦手腕,去开客栈墙边的一只大衣柜。
柜门打开,里面却是一个大洞,通往隔壁房间,那房里坐着一个人,着锦衣头绑墨色发带,身量和帛锦一般无二。
“一会你就出门,头也不回往城东走。”阮宝玉过去拍拍那人肩头:“我们进城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皇宫,那边指示也应该已经下来了。”
帛锦顿住。
“侯爷的心肠是直的,为了段子明和太后回来,并没想过退路。可是我会想,因为侯爷的命就是我的命。”那厢阮宝玉道,又亮出了他招牌式宝光璀璨花痴万分的笑。
段子明姥爷家宅院在城西,这时住着的已经是位贾员外,门口牌匾也换了,写着个斗大贾字。
“已经换了主人,如果有什么东西,应该不在府里,不至于要去惊动别人。”阮宝玉一手按太阳穴,一只手拿着那张他新写的字条。
因为学画春宫图的关系,他的左手字如今大有长进,最起码很能见人了。
帛锦勾头,看他那纸上写着好些杂乱无章的字。
——木, 东,春,青色,酸味,榆柳, 怒,目。
“这些是八这个数字所有可能代指的意思。”阮宝玉连忙解释:“比如说阴阳五行里面,八指的就是东和木。还有些别的,是我看过的书里面八可能代指的意思,五行配物,目前我能记起的就这些。”
“木, 东,春,青色,酸味,榆柳, 怒,目……”帛锦继续低头,念着这行字,突然间有些记忆涌上心头。
“这家宅子往东不足百米,有个榆柳林!”他抬头,突然间猛醒。
宅子东面的榆柳林,第八行第八棵榆柳树,掘地三尺,什么也没有。
五行配位,天干地支,阮宝玉脑子都想得青筋暴起,还是没有。
一直到了清早,天色泛青,这榆柳林还是榆柳林,树梢地下,除了树就是土,除了土就是树。
阮宝玉抓狂,手指叉进头发,脑仁疼得像要爆开,一个劲地往帛锦怀里挤:“侯爷你借我靠靠,我肯定有啥没想到,需要借借侯爷的气。”
帛锦耸了耸肩,看他五指冻得通红,便敞开风裘,将他揽住。
夜月清减,窄窄的一轮挂在天边,而月下帛锦敛眉,五官虽然依旧犀利,但却隐约流淌着一脉温柔。
阮宝玉抬着头,口水伴着鼻血,叮咚一声打在前胸。
“侯爷……你真好看,天上地下无双的好看。”他结结巴巴,伸出一只手指去堵流血的鼻孔。
帛锦有些愣神,闻言微微笑了笑:“你和那段子明真是一路人,我记得这句话他也说过,和你的一字不差。”
“他在哪里讲的?也在这里?侯爷也抱着他?”
“不是,那时候是在前面太昊庙,当着神灵的面他这么说的。”
这句之后阮宝玉却是不响了,“啪”一声立起身来,抓着帛锦手腕:“庙在哪里?太昊庙在哪里?”
“啊?”
“五行中的还有五帝,其中打头的便是太昊帝,这就是最后一个八的含义。”阮宝玉大声,眼光湛亮,无比笃定地拖住了帛锦。
出了榆柳林,不出几步就是太昊庙,帛锦稍加回忆,便想起了当日段子明第一次向他表白的位置。
庙前的门槛,他当时倚着门框,就那么半真半假轻飘飘说了一句。
“殿下,你真好看,天上地下无双的好看。”
顺着这回忆他弯下腰去,在门槛下果然摸到一个小洞,里面塞着一个小小布包。
打开系着布包的带子,包着东西的是一等府绸,果然是某人一贯豪阔作风。
府绸上有字,正反两面都有。
正面的是给帛锦,字体工整,写着见字如面,想必子明此时恐已不在,愿殿下事乘东风,要他记得人心险恶,虽心性刚直但也要查情断色,洋洋洒洒有近百字。
反面的则是写给阮宝玉的,字便潦草,语气也不善。
——个直娘贼杀千刀的阮宝玉,现下我把我家殿下托付于你,你若有半点负他,我必定咒你,叫你来世投胎,做个三条腿的瘸蛤蟆!
再里面包着的,便是太后给他那道密旨。
帛锦不语,拿着那卷轻飘飘的黄绫,却觉得重若千斤,几乎连脊背都不能立直。
门外天青破晓,他举目,仿若看见段子明围着狐裘,尖下巴埋进狐毛,正朝他笑。
这也是个心计似海的人,活着一世,便只对他一人掏心挖肺一腔赤忱。
帛锦抿了抿唇,觉得齿间涩重,似乎满腔都是血腥,轻声:“他的愿望是有一天我能登临天下,所以从始至终都称呼我殿下,我……”
这一句下言他不曾说。
那样龌龊的暗尘之下,他被一刀断根,从此尊严沦丧更何谈志向。
这些话,不管段子明是在生还是死去,他都说不出口。
“他之所以有这个愿望,是因为他以为侯爷也是这么想。”阮宝玉移步过来,将手盖住了帛锦手掌:“所以侯爷的愿望就是他的愿望,侯爷若想了断恩怨后放下一切,他也决计不会嗔怪。”
“了断恩怨后放下一切……”帛锦喃喃,紫眸光华涌动:“你断定我便是这么想的吗?”
“我断定!”阮宝玉大声,将只手按上心门:“因为侯爷的心就是我的心,侯爷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今生今世,我都不会负侯爷半分,否则这辈子就罚我变只三条腿的癞蛤蟆!”
帛锦莞尔,过来抱住他,没再说话。
这是个实心的拥抱,因为心绪难平,帛锦双臂使力,不自觉已经将他抱得双脚离地。
两人胸膛于是贴紧,阮宝玉眼泛泪花,终于是听见两颗心跃动,咚咚作声,跳在了同一个节律。
同一时刻,皇城,帛泠的心也跳得很急,因为燥怒。
“好好的大活人,怎么会跟丢,你还配不配做大内高手!”一只纸镇劈手便丢了过来。
“启禀圣上,属下虽然跟丢了人,但可以断定那个不是侯爷,侯爷没有那么好的轻功。这个人,应该是出门时就掉包了的。”
就这一句,帛泠的情绪却渐渐冷了下来,慢慢坐定,道:“这么说他倒是有备而来。这倒不像他了,忠犬祖母丧身,来的时候他居然还能想好退路,还真是长进非凡。”
“侯爷并不擅长心计,可是他身边有个阮宝玉,想来应该都是他的主意。”堂下那人又道。
“阮宝玉……”帛泠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不自觉竟将一只薄胎瓷杯握碎。
“太后下葬皇陵,依他的性子,必定回来祭拜。阮宝玉,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你要如何让他全身而退!”
最终他道,将舌尖一挑,掌间被瓷杯划伤的鲜血殷红,顿时便被他裹进了腹。
步寿宫,太后仰面,躺在灵床,死后看来一派安详。
灵床边隔着棺木,金丝楠木上雕满游凤。
帛泠的旨意,他不舍太后落棺,要在此守孝十日,一尽哀思。
十日很快过去,夜已将尽,明日就是吉日,太后就要落葬皇陵。
帛锦没有来。
“难道我看错了你?”帛泠仰头看天:“难道说你变了,这么涉险回来,却只为了段子明留给你的东西?”
没有人答他,那头太监请奏,说是要为太后整理仪容落棺。
帛泠叹了口气,没抬头,挥手喊他们进去。
这么折腾一圈,又是两个时辰过去,天色大亮,那打头的太监又来禀,说是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盖棺启程。
帛锦还是没来。
踏着不知是什么滋味的步子,帛泠走进内宫,看见太后面目安详,此刻已经卧在棺内,那神色,看的久了,竟然就是讥诮。
“你的孙儿,你那奉若珍宝的孙儿……”帛泠冷声,绕着棺木游走,自顾自叹息:“他没有来见你最后一面,这二十四年,你是白白疼他怜他……”
太后不语,身上朝服华光璀璨,遗容无可挑剔,只在领口有一个小小斑渍。
帛泠顿住脚步,正想发怒,突然间却觉察到什么,将腰越弯越低,最后将眼对住了那一片小小水渍。
小小的水渍,新鲜未干,如果有人像他离太后脸孔这么近,一滴泪坠下来,落到领口,就会刚巧形成这样大小的一个水渍。
莫名的,帛泠心脏跳动激烈起来,将眼横扫,果然看见太后双手交叉胸前,其中一只右手空握,似乎捏着什么东西。
将五指掰开,里面果然是块紫玉,雕成两节湘妃竹的样式。
那是帛锦周岁时太后送他的礼物,紫竹,取意节节高升,他一直贴身佩戴,二十几年从未取下。
这么说……,帛锦已经来过,而且从那一滴泪的热度,还可能是刚刚才来过!!
“来人!”帛泠一瞬间回过神来,将袖一拂,高声:“来人!!关闭所有宫门,传我旨意,任何人都不得外出!!!”
跟着整理遗容出来,帛锦故意落后,不多久就掉出了队伍。
脸上人皮面具很粗糙,不仅憋气,而且根本不能细看。
可是没关系,到现在为止一切顺利,这阮宝玉手段果然了得,居然能打通关系,让宫里的老太监带了他这个新人来替太后整理遗容。
整整两个时辰,他和太后咫尺相对,抚着她额头,扶着她肩,将紫玉放在她手,最后还施施然一个长跪。
虽然怎样都不算足够,但自己总算陪祖母最后一程,握过她手,聊胜于无。
想着这些帛锦叹气,脚步加快,朝宣德门移动。
按照阮宝玉的说法,太后灵柩今早会从宣德门出去,那边大门这刻极有可能是开着的。
果然,到了门口,侍卫们正在准备,朱门渐启,缝隙足够一个人通过。
帛锦走近,掏出腰牌,才在侍卫们眼前晃了一下,就听见身后声音嘈杂,有人喊着关门关门。
事情看来已经败露,可是关系不大,眼前这几个小卒还不够资格阻他去路。
薄刀穿袖而出,将眼前几人击倒,再接着穿出朱门往西,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西侧槐柳树下,不出百米,阮宝玉果然依照约定,牵着匹白马正在侯他。
“抱紧我腰,我们走!”帛锦上马,单手拉缰,猛然间便又找回了昔日马啸沙场的感觉,看也没看身后追兵一眼,顷刻便已扬长而去。
出得皇城,便有人接应,便是自由天地。
跟前帛锦在策马狂奔,尘土漫天,那等气势,竟是诸神难挡。
可是这奶奶的脑仁,居然这时候开始疼,变着法子在脑壳里面扭麻花。
意识开始有点模糊,眼前发暗,周遭一切变缓,开始瞧着眼生。
这他祖母亲的绝对是晕倒前的征兆。
“不许发病。”阮宝玉轻声,牙齿去咬舌头,自己跟自己较劲:“要是敢晕倒,你下辈子就变只一条腿的癞蛤蟆!”
想着癞蛤蟆的样子有多丑怪,他又多撑了一会,眼前一忽儿明一忽儿暗,终于见到帛锦勒马,来到了城门口。
城门有人把守,他瞧见帛锦足尖勾起,夺了人家一把长枪横在马侧,气势凛凛那模样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下面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厮杀开始的那刻他意识终于涣散,抓住帛锦衣衫的双手松脱,从马上跌了下来。
杀,枪尖刺血,挡我者死。
许久不曾有过的快意,但并不陌生。
帛锦握紧长枪,马踏血尘,终于是一步步杀出了城去。
身后有人追赶,羽箭带风,甚至有一枝擦他脸颊而过,带出长长一条血痕。
可是这些都不再重要,马是千里良驹,奔走如风,渐渐地就把众人都甩在了身后。
“我们出来了,接应的人在哪里?”这刻的帛锦终于得空,扭头去问。
身后无人应答,一眼扫过,马上空落落的,竟然好像只有他一人!
阮宝玉已经不在,方才自己厮杀正酣,竟然没有发觉他何时掉下了马去!!
初春的风这时吹了过来,寒意料峭,可帛锦勒马,一瞬间已是惊得满头热汗。
盏茶过后。
皇城西门,城门迎风洞开,似一只吞噬一切的兽口。
帛锦仍骑着那匹白马,仍踏着血尘,这一次却是一步步走了回来。
不远处帛泠仰脸,逆光而立,手里提着昏厥的阮宝玉,迎风朝他张开了双臂。
“许久不见,我的侄儿……”
第六十七章
耳边风掠过,搅得人心恍惚。
犹见那年某夜,月光朗朗。
玉琢出的小人,随意高高卷起锦衣长袖,神气十足地摊开原来握拳的小手:“太子叔叔,给你看样东西。”
摊开小手那瞬,掌上流光乍泄。
御苑榕树下,萤虫飞舞。
一只萤火虫悠悠然停在他的肩膀上。帛泠笑着伸手,埋下脸,为他轻轻一弹。
这一弹指,又是多少春秋?
眼前的帛锦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已然完蜕了当年的稚气,滴血长枪锐尖拖地,点点滴滴拖出一道血痕。凛然的紫眸,翻腾着熊熊烈火,裹着烧尽一切的煞气。
帛泠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笑,不疾不徐地将阮宝玉高高提起。难得这阮花痴能安分得像个瓷器,脆得只要自己轻轻一砸,就可以弄出脑袋开花。
帛锦额角爆出了一条青筋,枪头支地:“你想怎么样?”
“你看不出来么?朕想一下摔死他。”帛泠笑得风雅。
大好春光,煦阳下,帛锦每一根血管都像要炸开般的。
“不管关系如何,我是君,你是臣,臣用凶器正对君主,该是何等罪名,你心里应该最清楚。”帛泠又温软地跟了一句。
正是窒息静默时,廊角处,飞拐出名小太监胆怯地垂头传话:“禀皇上,礼部尚书求见。”
帛泠哼了声,眼神似有似无地向阮宝玉飘了飘,冷森森道:“你刚问我想怎么样?我想和礼部尚书说,朕的皇侄要尽孝道,愿独自一人将太后棺木拉进皇陵。朕拗不过你,所以准了。”
此时,宝公子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帛锦倏地松了手,枪杆铿然落地。
帛泠见状,面无表情地建议道:“帛锦,你煞气太重,朕对此万分担忧。不如,你刺穿了琵琶骨,再去拉太后棺木吧。”
“陛下,竟然连自己母后都不放过吗?”帛锦蹙眉咬牙。
帛泠眨眨眼,慢步逼近帛锦,微笑着埋下自己的脸,犹若当年。指尖弹开帛锦肩上的血珠,微凉的唇,对着帛锦颈子吐气,试探道:“朕,未必当她是亲娘。”
帛锦眼皮一跳,皱眉问道:“陛下,这话什么意思?”
帛泠舌尖扫了他的耳垂,“没什么。亲爱的侄子,去干你该干的活吧。”
说罢,轻轻一推,眯眼看帛锦慢慢离开,褪出一道风景,煞是好看。
宝公子睁眼,眼球滴溜溜乱转。目光迷迷糊糊地对上了个人形,张开嘴龇牙,指着自己的鼻尖:“请问,我是谁?”
话说完,才瞅清眼前这人披着斗篷,秀逸的面孔上有对凉冰冰的眼珠子,眼型极尽妖魅,而眸内死光却像让人身处无际沙丘,一片荒芜。
帛泠侧头,深深睇了他眼,勾起他胸前木牌,轻蔑地努嘴:“怪不得要挂个牌。”大理寺阮少卿有病,帛泠他不是不知,当时只当玩笑,听过就算,也没怎么信,今日得见,果然像那么回事。
阮宝玉顺着他的目光,垂眸将木牌上的字默念了下去。
三句大白话,他自然都看懂了,于是他殷切地点着木牌:“侯爷在哪里?请你立刻送我,到牌上说的这人那里去!”
“……”帛泠漠然地盯了宝花痴一眼。
“老兄,我看你斗篷面料考究,就知道家底不错,肯定是世代能挖金矿的命,赏银就免了吧。”
“不行。”
“那……赏银对折。”宝公子最大的让步,“你家肯定不缺钱。”
帛泠出手一指,声音压得很低:“你要找的人,在那里。”
阮宝玉越过帛泠,延颈向不远处望去。
忽略所有随流的人物,在他眼里独见天地间一道寡白的影,醒目,突兀。
很强的人哦,牛样的拉着一口庞大棺材,风姿造型竟能如此好看,俊俏无边了。
这个莫非就是武道传说中的——以气化力?阮宝玉惊艳,心却好像被猛抽动了一下,很不舒服。
含指暗忖,既然这个侯爷是自己神志不清时都想去找的人,当然很受重视,动容是应该的,可以理解。
于是,他嘴角裂开一条难以形容浅笑,拱手道别:“多谢指明,在下告辞。”
“没准你去。”帛泠冷笑,一把扣住宝公子的手腕,斗篷里的锦袍,略略露出一尾龙鳞。
原来是个大人物,阮宝玉偷眼,瞧瞧不远的四周那些卫士,估摸那些都是这人的手下;看来是得罪不起的角色。
于是,他无奈地撇撇嘴,眯缝着眼,仔仔细细地去瞅那顶顶好看侯爷。
动人的侯爷披孝着素,全身雪白,灵动如谪仙。不过,怎么背着锁套的肩头,会沁出点点殷红?这,应该是血。
宝公子心又是一紧。
虽说已到春暖时刻,但今朝风里依旧带着冷刺,大家穿的衣裳还是厚重。若不是削骨碎肉的伤口,穿那么厚,肩膀哪里会渗出这么多血?每走一步,都血红色就重一分,越来越深。
最后,血,是汩汩的。
斯景入了眼,完全扰乱了宝公子的心神,他急切地想挣脱帛泠的牵制,“赏银一分不少你,你!你放手!”
“不是说过不行!你只能站在这里,乖乖地看着。”帛泠一手死死捏住他的下巴,迫他对着帛锦那边,“我侄儿这铮铮傲气,真是世间难寻哦。”
瞧着瞧着,宝花痴眼前又开始模糊,很快,脸上湿溽一片。
帛锦肩膀鲜血淋漓,他还站着,走的每一步都很踏实。
“这锁链端头横带了根倒钩环,已经穿透了他的琵琶骨。阮宝玉,你去,也迟了。”
热泪转凉的一霎间,肝肠寸断,痛得他支不起腰。
然后,“哗啦啦”,心、碎、了。
他想起来了,是自己太不争气,关键时候昏倒,坠落下马。更加不幸的是,如今身边站着的就是那恶名昭彰的皇帝。
“阮卿家,记起来了?”
“兽若伤人,是为生存;圣上,你伤人,时常为了取乐。”
这话说出口,倒让帛泠报以羞涩一笑,“阮宝玉,朕想只问你,诏书呢?”
宝公子手握成拳,低着头:“臣,不明白皇上说的是什么意思。”
或许,他们真没寻见段子明留下了的东西。帛泠想到这层,才慢慢放开宝公子,拨开额前的碎发:“一块琵琶骨换你贱命一条,朕突然觉得这生意划不来。要不,爱卿自己选个死法,满足下朕乐趣吧。”禽兽都比他来得仁慈,那就让禽兽自己去仁慈吧。
“将你脖子系块巨石,沉湖,如何?”帛泠抚着掌心。
“我不要死!”宝公子决绝地摇头,拒绝,“皇上,君无戏言。你答应过侯爷了,留我性命,是不是?”
“真没骨气。”帛泠厌恶地拢眉,旋即冷哼道,“你以前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还讽朕是横行的螃蟹?曾英明地捉奸在床,让朕在文武百官面前,颜面无存!说,你今日耍的是什么把戏?”
阮宝玉咬牙,退开一步,跪地行君臣大礼,“臣就是不愿意死。”
他不能死,死了侯爷身上的蛊怎么办?人在屋檐下,要他低头碰地都没关系,“陛下,我怕死!沉湖一死,尸体肿得比猪还肥,我不要。”
“你怕死?”
“怕!”
“更怕死得很难看?”
“是!比死更怕是死的难看,比死的难看更怕是侯爷死。”
“哎,你贪生的执念,着实让朕佩服呀。”帛泠骤然展笑,和蔼地上前扶阮宝玉起身,“不过,让你死得那么漂亮,也确实太便宜你了!”他说着话,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前日,清阳城上本,说城中一夜死了近十口,尸身糜烂不堪,恐是瘟疫。朕封爱卿为钦差,派你去查,让你活着滚出京城,也算是给锦衣侯一个交代。”
见宝公子面如死灰,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袖子,帛泠笑容里,徒然有了一点孩子气,“望卿不负君意,死得最最难看,连蟑螂都不屑对着你拉屎!”
“我不去!我死了,侯爷也会死的!”宝公子这一刻羽化成了忠犬,狂吠着。
“你以为,朕会信?”帛泠啧啧,下巴骄傲地一抬,“来人!送阮少卿,即刻启程!”一道不容抵抗的口谕。
阮宝玉继续“嗷”地一扑,张开嘴巴,隔着衣服一口咬住帛泠的手腕。
回到侯府时帛锦已是半身染血,管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召唤大夫,为他收拾伤口。
铁勾已经从肩头取出,可骨碎肉离,形状仍是十分恐怖。
管家抬袖,抹了抹眼角。
“一点肩伤,不算什么。阮宝玉可曾放回?”帛锦将手按住了额头。
“放是放了,只是被封了个官,给放逐外派了。”管家稍微缓和的脸又拉长了。这年头,他老骨头见过坏人不少,扳扳手指头,最坏的,算是当今天子。
书房霍地乌云普照。
“备马。”
“侯爷,阮少卿早就启程了。人出京城已经好久了,而且……”
“我说备马。”帛锦抑住怒气。
“侯爷,这是要去哪里?”管家追了一句。
问得真好!去追,城门已关,他到哪里去追?不追,难道去找皇帝评理?
一转念,帛锦低着双眼,看自己的手,虽只微微发抖,也绝难被人发觉,不过他自己清楚,今朝要他勒马收缰,恐是不能了。
不止今朝不能,日后还能不能,都要打上一个斗大问号。
想着这些便心中烦闷,一件件一桩桩都能洇出血来。
帛锦起身,按住眩晕,取一件风裘盖住伤口,干脆走到了门外。
管家无趣地一路细步跟上。
“叫你退下!”门外透凉,吹得帛锦伤口又开始发疼。
“皇上还有句话,说是要交代侯爷。”
“说。”眼神横扫,魔神勿近。
“阮大人临走前,咬伤了陛下,陛下无奈出掌,抽落了阮少卿的后槽牙,血流得不多,脸倒是抽肿了。陛下说自己委实迫不得已,望侯爷体恤,为慰君心。”
帛锦愤然拂袖,无意中却扫倒阑下一丛兰花。满身血腥味道,花沾衣一刻,欺了半袖香。
婀娜兰花倒下,花盆应声而碎。
管家立即惋惜道:“碎掉的这盆兰,是阮大人当年特意送的侯爷,人一走,这花就倒,真不吉利……我这就命人去换个花盆。”
“已经一年了……”帛锦微微点了点头,无意却扫见地上泥土里点点异芒。他心一动,蹲下身撩拨几土,寻到一团蜡丸。
帛锦一手碾碎,丸里藏了一张旧纸,借月光细看,不由讶然道:“阮宝玉如何有这东西?”
侯爷老管家是个优秀的人物,也不好奇张望,本分地报告自己主人该知道的事情,道:“侯爷,你在外某日李少卿和萧少保同时到府门探访,老奴无意听了次墙角。这兰是萧少保转赠阮大人的。”
“萧彻?我现在就去找他!”
“侯爷,皇上交代过,他不禁足侯爷,不过,侯爷……,这府里如今可到处都是暗哨。”
“我心中烦闷,去寻他下棋,怎么,也不可么?”
帛锦拂袖,顷刻已不见踪影。
浊世公子,意在逍遥。
帛锦进屋时,萧彻傍在红灯边,披着厚重的狐裘,手环着暖壶,独自一人下棋了。
桌边炉上煮茶,烘得氤氲满堂,相当雅兴。
瞧见帛锦走近,萧彻也不起身,只裹了裹风裘,苍白的脸略微低了下,又醉心在自己布下的珍珑之上。
“卒过河。”帛锦略略侧目,很不君子地指点江山。
“甚好。”萧彻赞许性地点头,果然挺卒。尔后,两人相视一笑。
棋盘上,卒子越界,誓不回头。
“侯爷见谅,我一个人破局,习惯了。”萧彻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指尖的棋子老旧,印证出他那些孤寂岁月的痕迹。
“我陪你下盘。”帛锦当即在他对桌坐下。
“侯爷肯屈驾相陪这种小游戏,是萧彻的荣幸。”萧彻浅笑,大大方方广袖一扫,重新开局,眼里不含半点阴霾。
萧彻先行,首步飞相置位中宫,明显以守治攻。
帛锦肃然起敬,紫眸清亮。
方寸棋盘间,平静厮杀。
“早就听说侯爷今日很忙,入夜造访,不会单纯找我下棋吧?”萧彻极轻极轻地问道。
“的确有事,是关于你送阮宝玉那盆兰花的事。”
“难怪,我说侯爷进来怎么会带兰香。说来也该萧彻惭愧,我养了一屋的兰,却没有一支比得上侯爷,你,这般香。”
帛锦挑眉,“少保讽我?”
萧彻摇摇手指:“不是。是妒忌。”
“多谢你的妒忌。”帛锦落子无声,牵扯肩膀伤口处隐隐作痛,“不过,十分不巧,兰花花盆今日被我打烂了,而我发现了一样很有意思的东西。”
“哦?”
“少保猜不出是什么吗?”
“应该是家父当年被逼起兵前,朝中各部暗中支持他的大臣名单。”萧彻迎上帛锦,眼眉弯弯,“我可猜对?”
“恭喜萧少保,的确猜对了!” 帛锦支着下巴,双目凝视萧彻。
当年萧鼎被逼哗变,朝廷除了奸佞外,态度大致分成了三派。其一,认定萧家是乱党,要坚决消灭;其二,中立些,萧家还是不对,可以招安;其三,就是支持萧家造反,取而代之,朝纲重振。
这第三派,大多年轻热血,属于暗派。他们当然不会傻得把这样的牌子,给举出来找大刀砍。这些臣子早就结党,各自签名,制成了一份秘密名单,并同一腔热血交付了萧鼎。
“先帝对名单并不清楚。而萧彻作为质子,能在天子脚下活的比较自在,也是因为这名单的关系。”
“东西如此重要,为何要给阮宝玉?”
萧彻轻轻咳了一声,才徐徐道:“这盆兰,是阮少卿硬夺的。不过,别人都知道东西在我手中,即使不在了,他们也未必知道。”
“跳马。”帛锦举棋,动作骤然而止,伤口裂开,疼得他瞳仁一缩。
“侯爷,你没事吧?”
帛锦摇头,“还有件事,要叨扰萧少保。段子明曾经调查,说永昌炸银矿的案子,幕后主的最大嫌疑是——你。萧少保,你可认罪?”
第六十八章
“这么说,侯爷要带我回大理寺了?”萧彻顿了会儿,旋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萧少保,你可认罪?”
“认。”沉了一口茶的工夫,萧彻回话,儒雅得能滴水的星眸,显得越发的透亮。
帛锦动作骤然而止,瞳仁一缩:“段子明也是你杀的吗?”
“我为何要杀段大人?”
“杀人灭口。”
萧彻抿唇,沏好茶想了想措词,这才缓缓开口道:“侯爷。炸银矿一事,确实是我贪财在先,因我藩地也有银矿,想取而代之,又找人不当,计划草率,方惹下滔天大祸。怀壁之罪,萧某已经受罚,教训锥心沥血。事已至此,段大人翻不翻这案子,对萧某关系还大么?萧某还有这个必要去杀人灭口么?”
帛锦睨了萧彻一眼,倒没为难,取出名单递了过去:“完璧归赵。”棋盘上他的兵马已显凛冽,咄咄英气迫人。
萧彻思忖一下,问道:“侯爷,这个人情要萧彻如何奉还?”
帛锦端起酒杯,牵扯伤处,手轻晃。
萧彻默然,沉思静候。
“我手上有兵,近日得太后一道密诏,萧少保要猜是什么内容么?”
萧彻抬眼,隔着新茶蒸腾而起的云雾,眸光锁定眼前面孔醒目的帛锦:“侯爷,要造反?”
帛锦狭长的双眼一眯, 这答案,昭然若揭。
萧彻啜口茶,挺直了脊背,无茧双手笼搓暖壶,微笑,“侯爷起兵,我以为准备不足。”
“哦?”
“有兵,手中无器;有卒,却无马匹;师出有名,却无财力。”
轻飘飘一句,却让帛锦通身一凛。
形容闲散但却无所不知,这个萧彻,果真深不可测。
“所以我才来找萧少保,寻共同进退之道。”
片刻之后帛锦才道,将杯一举,左手落子,又吃掉了他一个炮。
萧彻还是抱着他的暖炉,眼微眯,叹了口气,“侯爷,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事成之后,我未必愿意向你称臣。”
“你想和我争?”帛锦捏着棋子,细细想了想,“也好。不过这人世间九宫棋局,恐怕只有能一人称王。”
“楚河汉界,谁是项羽,谁是刘邦,哪个说得准?” 四目相对,没有不自量力。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对方都有这个本事。
“好,今朝你我开始约定,将来谁先得玉玺,谁称帝。”帛锦忍伤落子,一记脆响。
“此话当真?”
“真的。”
萧彻捂额,朗笑着戏谑吐槽:“帛锦,你真好说话,我以为你至少应该邪魅一笑,或者拔身怒指,不带我这样贪的。”
“……”
萧彻敛笑,神色渐渐正经,“侯爷,你我,很可能注定为敌。”
帛锦莞尔,不管将来如何,他箭已上弦。
“还有,萧少保人脉很广,可有办法送我出城?”
“侯爷,可知西南坊那边,图利的小商贩为了进京逃避税,偷偷挖了通外面的地道。”
西南寒坊?龙蛇杂处,流民过多,官方也难控制的地方,居然有这样的地道?
帛锦略顿了顿:“还有,最近皇上看我很紧,我去哪里,都会有暗哨跟着,这是个大问题。”
“侯爷武功盖世,三两个暗哨又何成问题?”
帛锦不语,将头侧过,看了看自己右肩。
铁爪带勾勾进血肉,然后牵着一副硕大的棺木行进数里,这伤创就算能够痊愈,他的琵琶骨也已经尽毁,怕是今生都不能再握枪。
鹰翔长空能够挣脱束缚,那我便折断你的翅膀。
这一向是帛泠作风,不足为奇。
“到底,侯爷是被伤了么?”那厢萧彻发声,目光如炬从他肩头滑过,顷刻间已是了然一切。
“既然这样,我便再帮侯爷一次。三日后圣上戒备稍松,侯爷便找个借口去西南寒坊一次,我会剪掉跟踪侯爷的暗哨,并替侯爷在地道出口备一匹快马。”
“如此多谢。”
“我可以多嘴问一句,侯爷要去哪里么?”
“清阳城。”
帛锦脱口而出,将拳微握,是一丝一毫犹豫也无。
清阳城,天生要塞,易守难攻,是入京的第一道关卡。
如今这座城却成了死城,城门紧闭重兵把守,许进不许出。
阮宝玉被人架着来到城前,咬过帛泠膀子的牙依旧很疼,不方便咬住城门,最终还是被人一把塞进了城去。
城内一片萧条,文官染瘟疫只剩一口气,所以就只有武将江琅前来迎他。
这位江将军本来长得难看,现下染了瘟疫,右脸有只杯口大的疮,模样就更是吓人,朝阮宝玉跟前一站,差点就没把他吓背过气去。
“你……你……你们这里人人都是这样么?”他摸着自己半边现下还算光洁的脸,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江琅识相低下了头:“回大人,是的,几乎一夜之间全城人染病,他们都说……”
都说遭了天谴,这个话有些大逆不道,自然是不大方便跟上官说的。
“那人呢?死了多少?”
“死了的不多,只有十几个老弱,这病发起来却是不急,全身慢慢溃烂,最后才到腹脏,但现在无药可医,我怕……”
“会从哪里先烂起?”
“脸。”
就这最后一句,阮宝玉便好似猫被踩了尾巴般跳将起来。
“查,查这瘟疫的出处,一定要查出来!”顷刻之间他便斗志昂扬,捧着脸扬长走在了前头。
一天之内全城染病,最大的可能便是问题出在水源。
可是这清阳城不是漠北旱荒,城内河流交布,最少也有六七条,怎么可能同时就出了问题呢。
“也许有人下毒。”阮宝玉继续捧着他的脸。
“清阳城是兵家重地,不说别的,兵营内外日夜有人值守,至少营内的那个河塘不可能被人下毒。”
“你肯定?”
“肯定。”江琅挺直腰板,肩有担当,倒是大将风范。
“末将倒是怀疑城里这次是鼠疫。”过得一会他又道,自觉离阮宝玉远些:“因为最近城里死了好些老鼠,一个个肚子涨大,死相很恐怖。”
“就算是鼠疫,也不可能一夜爆发传得满城都是。”
“是,所以……所以城里的百姓才谣言,说是天谴。”
“为君不仁,所以才遭天谴是么?”阮宝玉将袖子一甩:“那你身上的这些疮,为什么没长到他脸上去?真是笑话。带我去看那些死老鼠吧。”
江琅愣神,被他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吓得脸色煞白,又不敢顶撞,只得战战兢兢走在了前头。
“死老鼠就这几只,其余的末将都让人深埋了。”
到了营边江琅仍然心有忐忑,一边说话一边拿眼去瞟阮宝玉。
阮宝玉担心自己长疮,离得老远去看,眼神又不济,远远地眯成了一条缝。
江琅拔出他腰间的佩剑,一下将只老鼠的肚子划开。
一腔子的水顿时从老鼠肚里喷了出来,散发着浓浓恶臭。
这么看这只老鼠倒不像病死,像活活喝水涨死似的。
阮宝玉蹙眉,有道流念从脑间一闪而过,依稀触动了些什么。
老鼠……,喝水……,涨死……
这三个词缀成一根珠线,后面似乎牵引着一个呼之欲出的真相。
该死作死的脑仁又开始疼了起来,一突一突顶着太阳穴。
阮宝玉抱住头,半蹲到地,做一个蹲坑姿势,心想着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灵感蹲出来,才刚有了点头绪,就听见那头有人急步奔了过来。
“将军!”那人似乎十分激动,根本没瞧见半蹲的阮宝玉,过来就大声:“终于有人来了,有人带了大夫来,主动请缨要来给咱们瞧病!”
又是迎人,迎一拨极可能有来无回的人。
江琅再一次立在城门,不同的是这一次身边多了个阮宝玉。
领头的人进来了,眼下有颗泪痣,看阮宝玉时眼神漠然,似乎并不相识,居然便是苏银。
阮宝玉心头已是一跳。
第二个人进来时他倒是好了,心不再别别的,根本就差点不跳。
明明巴巴着为他而来,却作出一幅不屑一顾的腔调,拿眼尾子扫他。
这个人,不是那作死的寻死的李延烂李子又是谁?!
片刻功夫过后,实际只有五六个人的队伍进了城。
阮宝玉挤到李延身边,终于有机会和他说话。
“怎么你还没死?”
标准的李延式恶声恶气问候。
“抱歉还没有。”阮宝玉回瞪他,这次是有些真怒:“倒是你,跑这里来做什么?做少卿的可以随便离京吗?这城里流行的是瘟疫,真真会死人的,不是办家家!”
“我查段子明的案子,跟上面讲线索在外面,可不就获准出来查案了!”李延将脖子一梗。
“那你来这里作死干吗!”阮宝玉跺脚,“我是决计不会喜欢比我难看的人的,这你早知道。”
“来看你死了没啊。”李延继续恶声恶气,却到底有些心伤,不再跟他多话,加快步子又挤进了苏银的队伍。
第二日,苏银带着他那两个大夫研究瘟疫疗方,依旧的没有收获。
因为阮宝玉卡着他们脖子不许他们喝水,这一行人全部嘴唇开裂,嘴里忽忽吐着火星。
李延有些受不住,嘴边长了个大泡,说话都疼得嘶嘶抽气,好容易等着机会和苏银独处,连忙扒着他膀子问他:“喂!你不会真的是要来给这些人治病吧。”
苏银不说话,抿抿嘴巴。
“我去找你,求你带我来这里,不是说好就为了把阮宝玉弄出去!”
“重兵把守,我怎么把他弄出去?”苏银嗓音有些沙哑。
“你箭法如神,武艺这么高强,肯定有法子的!”
“我的箭鞘只放得下三十枝箭,可门外至少有上千人。”
“那你把阮宝玉绑根木桩子,把他射出城去。”异想天开的来了。
“那你呢?”
“我也射出去,奶奶的,不成陪他一起摔死。”
“那我呢?”
李延顿住了。
那他呢?
自己想了这许多,为救阮宝玉无所不用其极,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怎样。
这个,就是在心底有没有位置的差别么?
他有些词穷,心虚也抿抿嘴巴。
“放心,我不会让你的阮宝玉死的。”苏银站了起来,拍拍他肩走远,许是累了,背影看来竟有些落寞。
第三日中午,阮宝玉已经站不起来,正努力卡着李延脖子,教育他渴死也比脸上生疮死好上百倍。
城里又死了十几个老弱,满街无人,腐臭味道越来越重。
阮宝玉满眼星星,心底才生出那么一点点绝望,就听见有人走进了他的房间,凑到他耳边,道:“大人,药也许研制出来了。”
也许研制出来了?什么叫做也许?
阮宝玉软塌塌的,说不出完整句子,就指示来人将他和李延抬去。
到了现场,他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苏银右颈那一个碗大的疮。
这个天杀的,到底还是没忍住喝了水,这么好看一个人,就这么硬生生折损了。
阮宝玉坐直,想骂娘,发出的声音却太过微弱,完全被周遭的嘈杂盖住。
“听说他是吃了那个……死老鼠,故意染病来试这个药的,啧啧啧……”
依稀仿佛,阮宝玉听到有人这么说。
之后就是人群涌动,大家都尽量凑近,却又集体屏住了呼吸。
苏银并不洪亮的嗓音在亮起:“我知道这法子骇人,弄不好病没治好却丢了性命,所以先由我试,一切全凭自愿,生死由天!”
阮宝玉还有点不明白状况,那头本来只吊着一口气的李延却好似突然来了精神,将身子支起,直愣愣往那边看去。
就在三步开外,苏银右臂的衣袖高高挽起,左手却捏着一条黑黄相间的细蛇。
在他几下撩拨之后,那细蛇发怒,露出毒牙,恶狠狠一口便咬上了他腕。
人群中爆发出一群抽气声,有人窃窃私语:“黑金环七步倒,他这一咬,哪里还有命在。”
言犹未落苏银的伤口已经开始发黑,手腕像吹了气般,开始第一节肿胀。
“这蛇毒只是药引,下来大家还要服用古大夫调配的汤药。”苏银强咬住牙,走了几步去取药汁,才将药碗端起喝了两口,人便开始眩晕,“咣当”一声向前栽倒,将药碗摔了个粉碎。
等到苏银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下午。
随行的大夫见他睁眼,连忙抚额:“谢天谢地,将军你可算醒了,否则老夫的罪过可就大了!”
苏银牵了牵嘴角,身上仍是软绵绵的,于是抬起胳膊将袖子挽高,去看上臂原先的那个疮。
疮口仍在,并没有奇迹般消失,可已经不再流脓,而且有收缩迹象。
“药见效了?”苏银开口,喉咙仍是火烧般疼。
“见效了!但是将军被咬的那一口,毒液入得太多,还真是危险。现在老夫已经基本可以确认毒液做引的剂量,配上药汁,应该就可以化解这场瘟疫了。”
“那药材够么?”
“都是些普通的药材。至于毒汁,因为黑金环蛇是这边特产,而且用量极少,倒也还能凑齐。就是这蛇,这次可倒了大霉,漫山遍野地被追,怕是要绝种了。”
苏银一哂,单手支床慢慢坐身起来,迎着光看向门外,一眼就看见了门边的李延。
“你在那里做什么?拿脚画圈圈?磨鞋还是磨地?”见了他苏银就忍不住笑。
李延咳一声,磨磨唧唧走过来,说话时神态老大不自然:“那个,城里上下都很钦佩你,说他们副将正好缺编,要跟上面推举你来做。”
“是么?”
“阮宝玉也很感激你。他这个人其实也不怕死,主要好漂亮,怕脸上生疮。”
“哦。”
“其实……”那李延开始扭捏,比城砖还厚的黑皮居然有些发红:“我也很感激你,你这么以身犯险,我……我……”
苏银脸上那个笑意开始扩大。
“但是,只是感激。那天我一时没法子亲了你,可你下湖救我的时候也亲过我,已经两平,我们……我们……”
“我们没什么。”苏银接过了话头:“我知道,在你心里的那个不是我。而且就算他不在心里了,你也出生权贵,将来是必定要娶妻生子的。”
李延的脸开始暗沉下来。
“你休息吧。”最终他道,站了起来:“再过两天,我们要想法子,把阮宝玉这个花痴给弄出去。”
两天过后,城中瘟疫得到控制,城外守卫开始松懈,终于让苏银找到一个空隙,将阮宝玉跟李延弄出了城去。
“圣上派大人到这里,便是想要大人的命,大人还是逃吧。”苏银开口,牵过一匹马来:“只是不知大人会不会骑马?不行我找辆马车。”
一边李延扭着头,明明不舍,却还是不肯拿正眼去看阮宝玉,只道:“他会骑马,以前在书院为了腻蹭那个美男,可没少让人教他骑马。”
唯一不响的就只有阮宝玉,在那里低着头,憋半天憋出一句:“李子你能不能回避一下。我有话跟苏将军说。”
“什么话?”
“只给好看男人听的话。”
李延哼一声,脖子一梗,气呼呼走远,寻了棵柳树开始撒气,有仇似的拼命拿脚去踢。
“他其实是个顶顶纯真的人。”阮宝玉突然开口,看看李延背影,低下了头。
“是。”
“所以我希望苏将军不要戏弄他。”
“啊?”
“我想问苏将军一句,你来清阳城,就真的是因为李子他来求你救我么?”
苏银一顿,略过一阵才笑了起来:“不然大人以为我是为了什么?”
阮宝玉不响,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纸包,打开来给他看。
那里面东西恶臭,已经几不成形,只看得出是蓝色的一团。
“这个,是我在一只死了几天的老鼠胃里找到的。”阮宝玉掩住鼻:“不知大人可认得?”
“大人去翻动那些死老鼠?!不怕染病么!”
“你们不是已经研制出药汁,不仅可以治病,还可以预防。”阮宝玉轻声,“而且是两天之内研制出来,可真真是高效。”
“上天眷顾,说来苍天还是有眼。”苏银抿了抿唇。
“不知苏将军自己知不知道,你有个习惯,每次言不由衷的时候都会抿一抿唇。上一次你说为了保命愿意出卖主子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做了这个动作。”
苏银连忙紧紧闭上了嘴。
“将军并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也并不喜欢撒谎。”那厢阮宝玉抬头,一双眼清凌凌照进他眸:“不如这样,我替将军把真相说出来,如何?”
第六十九章
春风拂面,万物都开始萌芽,包括人的野心。
阮宝玉拿着那团蓝色物事,深深吸了口气,开始说话。
“这团蓝色的恶心的东西,是蓝岱汁腌成的兔脑,很凑巧,我偏巧尝过。”
“兔脑本身并没有毒,只不过会让人口渴,疯了般渴水。”
“如果有一笼老鼠,事先染病的老鼠,被迫吃了许多这样的兔脑,然后被人放了出来。那么这群老鼠就会出来寻找水源,不停喝水喝水,到涨死为止。”
“这样的话,一夜之间,所有水源都被污染,便根本不是难事,你说是也不是苏将军?”
苏银低头,几乎下意识的,又抿了抿唇。
阮宝玉的声音这时又凑近了过来:“那位做出兔脑的巫师被害死之前,曾经写过一个疒字头,是一个未完的字,将军可知道是个什么字?”
“不知道。”
阮宝玉笑,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字。
一笔一划在沙地上显形,端端正正,正是一个“瘟”字。
苏银开始强自镇定:“如此说来这瘟疫却是人为,这人……,莫非是跟清阳城人有仇?”
“的确是人为,但这人跟清阳城人没有仇。”阮宝玉继续低声:“所以他选了一种发作起来并不急的疫病,目的并不是为了要害死这些人。”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苏将军,如果这个人事先准备好解药,然后派人带进城来,以身试药,解了全城之困,那这全城将士……会对他如何?”
“……”
“如果这个被派的人能留在城内,做了副将,那将来他必得军心。等到他家主子起兵,这一座易守难攻的要塞,可不就不攻自破。”
“……”
“苏将军。”阮宝玉这时候豁然逼近,一字字几乎钉到他了心上去:“这个人的主子是谁,你想不想我明明白白的说出来?”
“在下并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到了最后,苏银唯一的反应只能如此。
“可是我说的,有人会信。最起码一向忌惮萧家的皇上会信。”
苏银沉默了,犹豫着看他,缓缓沉下声来:“那大人想要怎样?”
“我想要的,当然不是为了这个皇帝精忠报国。”阮宝玉笑了笑,将那团作为证据的蓝色兔脑搁到苏银手心:“我是小人,所以坦言,是想拿这个要挟将军家主子,和我们共同进退。至少这一次,他要助我和侯爷脱困。”
又是盏茶功夫过去,李延又解了一泡尿,这才看见苏银和阮宝玉慢悠悠走了过来。
“谈什么啊?两位好看的大人,谈这么久?”
“谈保养心得,还有京城美人新名册。”阮宝玉横他一眼:“还有,你要回京是吧。我也要回去,装作你的家丁,到京城就和你分手。”
“你疯啦!回去你就一个死字!”
“死我也要回去!”
“不许!!”
“你说不许就不许啦,你长得又不好看,我干吗要听你的。对了你带钱了没,借我一千两,我有用。”
“不借!”
“不借你晚上会睡不着的,回头又巴巴赶来送我,何苦呢。”
“苏银,我现在命令你把这个疯子绑了,找人送出关去,我给你三千两!”
“哈!你当苏银是什么,就算他是忠犬,那也不是你的!!”
这么吵吵闹闹,两人一副狗咬狗就要打起来的腔调,阮宝玉咬牙切齿,就差没咬住他大腿跟着回京。
苏银在一边抓着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去和那匹黑马说话,一下下理着他鬓毛。
就在这时他听见马蹄声渐近,有人踏着飞尘而来,转瞬已在眼前。
“请问……前面就是清阳城么?”
那人勒缰,在三人上方问话,一张脸满是灰尘,因为日夜兼程而苍白疲累不堪。
苏银有间歇性的人脸识别障碍,照面后倒没什么。可阮宝玉李延和马上那人却都集体愣住了。
“侯爷!”
短暂的沉默之后阮宝玉爆发,也不知哪来的本事,蛤蟆似地一跳,居然一下就跳上了马背,紧紧抱住了帛锦后腰。
骏马飞奔,四蹄离地。
这一路,马上两人一直没有开口。
帛锦纵着宝玉,任他无隙地贴着自己的背,像团黏糊糊的面团。
一年多相处本来就不算长久,然而,待他猛地觉悟,才算清楚他们之间从未分开那么多天,从未有过。
纵然他马不停蹄赶来,也改不了这个事实。
马未停,直到过山弯,步子缓和了良多,山道冷清,风却不小。
宝公子恹恹地缓过神,鼻子嗅嗅侯爷的味道,面孔蹭擦侯爷的背,再用抽搐抽搐地拿手去捏侯爷的腰,紧致的细腰……
心里口水甩出一把一把,依旧不过瘾。
“你做什么?”
“我想你。”宝公子再搂紧他几分,能从此镶嵌入骨才好。
从他喉咙里咕噜出这么一句,声沉沉的,音细碎着,配上周边冷然的风,凄惨得可以。
帛锦却很破坏气氛,嗤笑出声来,旋即探手,将宝公子撩到了前面,两人终于面面相对。他长密的睫毛半垂下,嘴角高高上扬,坦荡一句出口:“我也想你。”鼻息相融。
阳光不吝啬地洒下,山间大好春色一片,路边枝桠上的鲜绿,也灼着人。
马上一颠一簸,人影缠绵,令人遐想。
宝公子笑得宝光璀璨,眼里闪着很色的光彩,双腿自然地缠上帛锦的腰。帛锦欺近,试探性地拨开衣襟,嘴沿侧颈缓缓滑下,舌尖绕着锁骨舔舐,“冷吗?”
压抑许久的欲望,立刻呼之欲出,阮宝玉竭力后仰,摇摇头,姿势撩人道:“谢侯爷,不弃不离,对我牵肠挂肚,我,受之无憾!”
“做到不弃不离的人,是你。”帛锦眸光一暗,探下身,霍地上提高阮宝玉的双手过肩,用马缰交缠住,尔后自己全然压上,笼住阮宝玉的天地。
马上两人,马上厮混起来。
厮混刚开头,宝公子已经一丝不挂了,前身傲然指天。
帛锦一手攀上他的前身,指尖若即若离地抚捏着嫩红粉头,另一手则提着马鞭柄杆在他穴口,悠然打转。
阮宝玉喘息,大口大口地喝饱了山风,眼显迷茫地望着他那美轮美奂、天地无双的侯爷,“我离开的那时,看见侯爷的伤……”
“不碍事,只是不可能再一个人杀出尸山血海而已。”帛锦啃咬阮花痴的肩头,马鞭柄在瞬间深深地探底,直接进入了他。
宝公子当即高高躬起身,连穴口缩紧,甬道也跟着辣辣烧起;而马鞭此时却全然离开,并带出他内壁的几滴血珠子,扭巴扭巴地滚了出去。
饲主的血腥,让帛锦体内的蛊虫又开始蠢动。虽说这东西近期受了蓝庭药物的掌控,安分了不少,只需每隔十天喂一次,足矣。如今时隔多日,它已经有苏醒迹象,现在又闻了味道,虽然没饿到发疯的地步,却自然有了点冲动。
这骚动的感觉摧毁了帛锦的理智,他眼一眯,将马鞭柄又一次全然的冲入。
宝公子“啊”了一声,双手不自觉地把缰绳一拉,座下的马以为授意,在陡峭的山路上,玩命地飞奔。
耳边山风呼啸,帛锦死死压住阮宝玉,手猛烈地套弄着宝公子的前身。马背上的颠簸,且让鞭柄越刺越深。阮花痴双腿也紧紧缠住帛锦,恨不得让帛锦整个人都嵌内自己的体内。
两人相望,放纵欢笑,又狠狠地啃噬着彼此,谁都知道,摔下去就是死,神仙也救不回。
刺激,这样的刺激,从来没有过!
生死一线间的纵欲,让每处感官,都紧绷到了痉挛地步。心狂野欲飞,跳跃着如战鼓雷鸣,体内血滚烫,好似不从身体里炸开,决不罢休!
这,犹如刀锋上玩命的刺激 ,让彼此的欲望蒸腾到的顶端,不死无休!
鹰,盘旋碧空,啸鸣冲天!
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帛锦、阮宝玉二人尽兴后,就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没了衣衫的宝公子,尽显风光,他威风地指着树叶,与帛锦打商量:“摘几片树叶围围关键部位,也能下山的。”
帛锦怕花痴的杀伤力过强,话不多说,从自己的行李找了几件给宝公子,还解下风氅亲自为他披上。
阮宝玉面有得色,一路继续推襟送抱。
攻受两人勾搭回到原处,却只见苏银孤伶伶地站在那里,安静地提着包裹在等。
待他们走近,苏银端详了马好几眼,才过来手指点点宝公子的招牌木牌,“行李给你,李延已经回京了。”
阮宝玉觉得耳根子发烫,估计走远的李延已经开骂。他十分不爽地盯着苏银,问道:“苏将军现下要去追李延,一同回京么?”
苏银拧了记眉头,也没回答,直接抱拳:“告辞。”说完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帛锦见苏银走远,才道:“如果起兵,恐怕李延会很为难。”
宝公子极为自负地撩撩额前的发:“侯爷放心,我有我的本事劝他,当然也不会大刀架脖硬逼他听我的,最坏的结果是,大家不为难大家。”
帛锦不响,只看这季的绿色,还是当年他出走时一样鲜活,只是他已没了当初的天真,浪迹天涯的希望,只能靠自己拼杀出来。
断根之耻,说不在乎,实在太假!
死了那么多人,不废帛泠,活着也绝对窝囊!
所以,他不会为李延与阮宝玉将来失和,愧疚什么。他这么说,只是要阮宝玉早些明透而已。
“侯爷,现在我们去哪儿?”
“回蒂誉山。”
“好!”
回到蒂誉山,刚到寨门口,阮侬头一个冲了出来,很热情地扑到阮宝玉怀里,“爹,我好想你哦!”这么一边哭,一边精准地掐拧宝公子最怕疼的地方。
宝公子含泪微笑,极轻声地问:“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阮侬知疼着热地抬起头,体贴道:“你说京城危险,只让我和娘在城外等,等了好半天,才等到个神秘的叔叔,非要护送我们回来。爹,这一路,我是吃不好,睡不饱,实在是——太担心你和师傅了!”接着,他头又埋进宝公子怀里,咬牙,“你倒好,自己和师傅骑大马回来!”而他,他,他回来骑的是小毛驴,而且还是头斑秃的毛驴。
也不想想,他阮侬是谁啊!是未来能让江湖黑白两道都闻风丧胆的恶霸,将来叱咤五湖四海的坏人头头。如果,如果,让人知道,他小时候出行,骑的不是高头大马,而是小毛驴,这,这,这太没面子了!
如此伟大的梦想就那么轻易给毁了,阮侬越想越伤心,最后终于嚎啕起来。
哭得太过张狂,连一旁帛锦都颔首:“难得阮侬这么有孝心。”
听到帛锦赞许,阮侬立即齿牙春色地抬头,“师傅,我爹在外头养的小白脸,找上门了!”
寨内炊烟袅袅,近黄昏。
阮侬说的那位小白脸,脸真真是清秀,远看近瞧都是挺雅观的人物。
帛锦见了人,居然是自己认得的,他微妙地扫了宝公子一眼,“看不出,原来你还有掠人之美的嗜好。”
“他就是赵越钟情的那个小倌,叫时恩,侯爷也认得吧?”宝公子殷切地解释。当年,赵越因爱,被判欺君,充军途中,恰遇进京上任的阮宝玉。色心、爱心具备的宝公子,立刻与他们相见恨晚,很快大家称兄道弟。
“我去过赵府,与他的确有过几面之缘。”帛锦笑得很随意。
“我一塌刮子就借给了他五两银子。”
“哦。”钱是不多,但按宝公子的性子,已经极为慷慨了。
“我们那时一塌刮子就剩八两三钱碎银了。”阮侬豪爽揭发。果然,贪恋美色。如果,不是因为人家长得好看,又处危难,有可以趁火打劫的苗头,相信打死宝公子也不会倒贴的。
“前些日子,我传信,托了他一点事,是正经事。”
“哦。”难怪匿在永昌的探子报告说,段子明过世,永昌府新知府上任后,有个外地人到知府衙门去寻阮宝玉,裴翎怕出岔子,就把人秘密劫回了山寨。
原来,真有内情。
既然是正事,当然要重视。
帛锦等宝公子支开阮侬、蓝庭,才转脸问小倌:“赵将军愿意帮忙?”
时恩躬身:“恕在下大胆,想先问侯爷声,赵将军答应的话,会得多少好处?”
“我可以先救赵将军脱困,以后得势,足够官复原职。”
“事成之后,侯爷也会答应让你脱贱籍。”阮宝玉插话。
时恩沉思,帛锦明白道:“赵将军应当晓得帛锦是个实在人,我能给多的,绝对不会少。你想为他争取更多,我也明白,但是虚夸的承诺,我认为多说无益。”
时恩点点头,笑道:“侯爷,果真和他描述的脾气很像。为表诚意,赵将军要在下转达一个消息,他已经书信给几个致信的战将,希望他们支持侯爷,请您静候佳音。”
“一定。”
大家不惺惺作态,说话比较容易沟通。阮宝玉挠头,笑容依旧宝光灿烂:“小恩啊,我拜托赵将军向罗昭仪的堂兄说情,那家伙怎么说,愿意帮忙吗?还是认定要我死后,才肯帮侯爷?”
“宝玉兄,放心。罗敷已经回信,说他最近身体有恙,驻守边关已相当吃力,有些事他恐怕是,心有余力不足,远水不解近火。”何恩别有深意地答道。
“嘿嘿,那就是说,他两头都不搭腔了。”阮宝玉马上会意,讨好地凝望帛锦,很花痴地笑。
帛锦没说话,只是冷冷剜了站在屋门口的裴翎一眼。
三月,新月如眉时,萧彻发来密函,并将铁甲、武器逐步秘密送到。
尘埃渐渐落定,好事连连。
试穿新铠甲的帛锦,银甲戎装,俊逸凛然如天之器,看得阮花痴鼻血直流。
“萧彻信函上说什么?”帛锦边替宝公子止血,边问裴翎。
“三月十五,正午,叶波泉,水涌龙驹,切勿错过!”
第七十章
水涌龙驹?
这种荒诞的说法,智慧超尘拔俗的宝公子当然不信。
他本想跟着去瞧个新鲜,可他舍不得离开帛锦那么多日子,于是他夹紧了骄傲的尾巴,擤着鼻血,安分地筹划晚上欢滚床单步骤。空闲的时候,积极完成他的春宫图——《无根攻略》。
月底,裴翎派去的一干人果然带回了大量的骏马,领头的将士入了寨子大帐就大呼神奇。
颠来倒去,总算把事情交代清楚。
三月十五正午,叶波泉上游水势突然湍急,涌泉处水花飞溅,果然水里奔出了一匹神俊超群的白马。
高大威猛的神驹,飞奔上岸,抖索精神,高高仰起脖子长嘶,一大群骏马竟然应声跟着出现众人眼前!回了神的兵士,连忙收了马群,赶回复令。
“匹匹都是良驹,真神了!”报告完,将士还不忘记再跟赞句。
立刻,宝公子耷下头,胸闷了。
帛锦嘴角只浮出个微笑,却没有多评一句。
裴翎也算聪明,忙出列弯下腰,“真是天助殿下吉兆!殿下,皇图北望,指日可待。”
帛锦紫眸一转,蛮好商量地点了点头。
晚上,宝公子继续闹着情绪,没胃口吃饭,人潜屋里,蹬在板凳上,想重重心事。
有人推门而入,将饭碗端到阮宝玉眼前。
“我不饿。”肚子发出了一记怪声。
“哦。”送饭的人狠了点,居然夹起一筷子鱼肉塞进宝公子的嘴里。
阮花痴慢慢抬头,抱屈:“侯爷,这样的招式我也想得出的。”
帛锦没答应,继续喂宝公子吃鱼。
“下流河道不深的地方挖个断层般的小坑,把马群的头头安置在里面。等上流源头的积雪化开,一路流到断层,上流的水立刻填坑,自然水珠飞溅,满坑前趁机放马出来。不就完成了?”
“……”
“侯爷不信,可以用树枝挖个浅浅的小土洞,让阮侬对着那洞去撒尿。我保证,水在没坑前,大家一定是先瞧见水花溅起的。”
“你要让寨子所有的营兵去看阮侬尿尿,破解这个迷题?”帛锦抬抬眉。
“所以……叫阮侬去呗。”
帛锦笑笑,“其实,能有传言,说我有天神护佑,也是好事。”
“百姓会相信侯爷有神保护,当然是好事;但是,在侯爷的军营里,悄悄树立起的却是萧彻的形象。”
“我不介意。”喂的鱼几乎只剩尾了,“而且,能有这样的鬼点子,还能如此精准算上流到达时间,也是难得的鬼才。”
“侯爷能大处落墨,不计小事,我不行!”阮宝玉咻咻吐纳粗气,“不行,我要想办法,压倒他!”他就是听不得侯爷夸别人好。
气场很莫名地有些僵化。
“小心鱼刺。”帛锦提醒,声音挺轻。
阮宝玉不动,舌头果然舔出一根鱼刺,强大的一根鱼刺。他手高举着鱼刺,又开始想主意。
帛锦额抵窗格,静了好一会,离开屋子前,才半真半假地甩下一句玩笑,“宝公子,如此不服输,以后归隐会很痛苦吧?”
第二个进屋子安慰的是阮侬。
打了个无聊的哈欠,阮侬一鞋底板拍死蟑螂,出色完成了“日行一杀”的使命后,穿上鞋,开始了他孝子的表情。
“爹,要玩风筝吗?师傅的皇奶奶薨逝了,举国哀悼,所以山下那个偷卖风筝的,卖得特便宜,三文钱两大只。”
阮宝玉暗自赞同,以前五文一小只。
“好看不?美人风筝哦,高高地放天上一定很漂亮。”
“大白天,风筝放得太高,官兵会抓人的。”宝公子说得有点夸张,却也是事实。
阮侬得意撇嘴,“娘说她有种蛊粉,各种色的,晚上还能发亮,如果放在风筝上,晚上也能玩了。爹,想玩不?”
阮宝玉想了想,眨眨眼,小心地问:“有更大风筝么?”
“有。”
阮宝玉又眨眨眼:“有更大的龙风筝么?”
“也……有。”
阮宝玉拧手指,咧嘴笑:“爹要买个龙风筝。”
“成。”
“爹要配个顶顶好看的紫色蛊粉。”
“也……成。”
宝公子继续咧嘴,露出璀璨到无可挑剔的宝光笑容:“阮侬,乖儿子……”
“爹,李叔叔交代过,你这样笑的时候,就是肚子里充满邪恶之水的时候。”
“那叫智慧!”宝公子正色纠正。
“爹,谁是天下最厉害的人?”阮侬欢笑朝他勾勾指头,“来,说句好听的。”
“反正,不是你。”阮宝玉冥思了下,决心做个诚实父亲的典范。
七日后,有人说在夜里看到一条紫色的飞龙缓缓升空。
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席卷京城。
谣言很不巧地传到了帛泠耳里,他假惺惺地浅笑:“在我偃鼠饮河,也能成灾时,他却被说成了真龙转世。亲爱的侄儿,你快反了么?”
风不止,湖畔柳絮如雪。絮雪里,帝王孤零零地站着,静静地等着。
那厢,得了消息的萧彻,依旧菩萨低眉,笑姿从容。
天气转暖,也让他过白的脸上透出血色。
微风里,他随意地将手上一泛黄的小册子翻开,指尖点点当日阮宝玉压给段子明的欠条,悠悠道:“宝公子啊,宝公子,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过不去?”
终于,到了暮春。
终于,万事俱备。
帛锦身穿银甲,左手将长枪提起,号令全军齐发的那刻,看起来就像一尊天神。
“出发!”
这两字并不特别响亮,可因为包杂了无数屈辱愤怒,语声便好似一羽利箭,豁然便刺破了长空。
一月,破华昌。
再一月,破平凉。
第三月,破潼关。
帛锦的这一次出发,便真的好似一枚血剑出鞘,去意凛然无人能挡。
第四个月末,带着近万降军,帛锦为帅,实力益加壮大,真真兵强马壮意气风发,一举就攻到了清阳城下。
清阳城,自古易守难攻,是去往京城的第一条要塞。
帛锦也不敢大意,示意军众在城外一里扎营,说是略做整顿,看样子也并不着急攻城。
入夜,阮宝玉和帛锦住一顶大帐,这么多日来两人终于有了闲暇,可以抱着被说话。
“最近又捣鼓什么?脑仁还疼不疼?”帛锦脸色倦怠,但还是低头,抚了抚阮宝玉额角。
“疼嘛也还是疼的,也晕过几次。”
“四次。”帛锦紧声跟上。
阮宝玉那宝光璀璨的笑立刻就漫了出来,将头蹭到帛锦怀里,色迷迷地仰脸:“原来侯爷带兵也没有将我忘了,果然侯爷就是侯爷,又好看又有情义,天底下无双。”
帛锦笑了笑,由得他在自己衣衫上蹭口水,又问:“既然疼,那自然是很辛苦,你还不如留在永昌休养,干吗非要跟来。”
阮宝玉不答了,嘿嘿地笑,从怀里掏出那本册子,有点战战兢兢地给帛锦看。
“因为要跟着侯爷,我心中才有画,才能练笔画图。”他将图册打开,一页页地翻给帛锦。
第一页,是初次欢爱,配诗《捣菊》。
最后一页,是他们在马上温存,配诗《揽月》。
真真一本图文并茂手绘顶级春宫图。
有了这东西作为动力,阮花痴的左手已经能运笔如神,虽说字体比右手有些变化,但画画技法已经远胜从前。
“我就练这个……,能把左手练出来。”这位又道,居然假惺惺开始扭捏:“但侯爷如果不喜欢,我可以把册子毁了的……”说完却把册子攥得更紧。
帛锦叹口气,看他盖在那上面的私章,转身躺平:“喜欢你留着就是,只是要藏好。”
“当然藏好。”阮宝玉乐晕了:“我家侯爷谁敢看,哪只眼看我挖了他哪只眼珠子。”
帛锦跟着淡淡笑了一记,再一转身,已经睡着。
阮宝玉也不再做声,将手环住他后背,美滋滋地一同躺下。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阮宝玉听到一声闷咳,明显感觉到怀里帛锦全身僵硬起来。
活了不到三十年,苦楚却受过无数,这是帛锦各处旧创发作,但他性子倔强,从来便不许阮宝玉多问,只是一味将身体绷得更紧。
阮宝玉的心揪了起来,隔衣衫摸到他一身冷汗,只好抱住他找些闲话来说。
“清阳城里面有苏银,应该是不用硬攻的吧。”
帛锦“嗯”了一声,“只不过苏银的主子是萧彻,萧彻如今还没明反,还在修他的铁堤,没有他的示意,苏银不会动作。”
“沉铁筑堤,难怪他有这许多兵器送来,铁,他萧少保如今可有的是。”
“嗯。”
“这么看来管铭定是死在他手上,那些马种想来也是他偷去,所以这才给我们送了马。”
“嗯。”
“永昌银矿应该也是他做的手脚,他藩地也有银脉,肯定想取而代之大捞一笔,可惜他藩地被撤,这一招没曾奏效。”
“他不是神,也总有失算的时候。”帛锦跟了一句。
“可是侯爷。”阮宝玉终于正色:“他圈铁搞马外带捞银子,谋划已久,似乎早就知道侯爷缺什么,早就画了个圈,将我们围上,跟这样的人交易,侯爷不觉得害怕么?”
“我兵强马壮,而他不过是个被撤了藩的少保,我怕他何来?”
“他有苏银,也就有了清阳城内大半兵力,再说他藩地之内,未必就不藏有死士。”
“那也不怕。”
“为什么?”
“因为他谋的无非是个天下,可我要的,却只是和你来日逍遥。不与他争,他就算再算谋无双,我又怕他何来?”
这一句话,便是愿意来日放下一切和阮宝玉厮守,已是在帛锦而言,最大程度的情话。
阮宝玉眼睛有些出汗,花痴心肠犯了上来,下面的话立时便忘了,只顾闷头把帛锦抱得更紧。
帐内陷入沉默,帛锦的呼吸依旧粗重,可心跳却是平定温和。
一切都无限美好的时候帐外却响起了人声,有个参将正急声唤着殿下。
“殿下!”那人又唤一声,却不敢进来:“探子回报,清阳城来了援军。”
“是谁?”
“帛泠。”那人直呼其名:“皇帝御驾亲征,据说带了不止两万兵马!”
次日,帛锦登眺台远望,果然看见清阳城城头飘起了龙旗。
不久城里的准确消息也到了,说是帛泠号称领兵两万,其实来得仓促,只带了近六千精兵。
随行的副将立刻嗤之以鼻:“只不过六千而已,而且是个无行的暴君领着,加上城里驻军,不过两万,咱们能攻得下来。”
帛锦低了头,并不说话,只是微微眯起了眼。
依稀记得,自己五岁第一次学习骑射,那拉不开的第一张弓,是帛泠在身后替他张满。
他们从同一个师傅,自己虽然武艺远甚于他,可要论领兵,却还高下难判。
这六千精兵,绝对会是一个大威胁。
“殿下,那我们……攻还是不攻?”副将追了一句。
不攻?等苏银受命起反?那边可是一个多疑暴戾的君王。
“攻!”
最终帛锦回身,银甲铠片相撞,发出决然一阵钝响。
当日,帛锦号令攻城,云梯架上城墙,架势做的煞有其事。
果然,帛泠带来的个个都非等闲,战到酣处,他更是持刀在城头画下了一根长线,下令,退过此线者,退一步斩手,两步斩腿,三步便是斩头。
领军的如此狠厉,他手下将士无有退路,一时大勇,硬是一次次将攻上来的兵将杀了下去。
这么几次下来,眼见无有胜算,帛锦也不恋战,下令收兵。
第二日,亦是如此。
第三日,全军休整。
第四日,又是无功而返。
如此过了七天,帛锦这边士气低落,清阳城内则是一片欢涨。
“所谓叛军,不过尔尔!”
守将江琅甚至开始骄纵,在帛泠跟前请命:“臣愿领一路精兵,乘他不设防杀他个措手不及,给他个下马威!”
帛泠冷笑了一声,并不说话,只是饶有兴味看着一旁的副将苏银。
苏银抿了抿唇,也正待请命,外头就有人急急奔了进来。
“圣上!”那人踉跄:“北门突然来了上百难民,说是被流匪追赶,请求进城避难。”
这个消息来得有些错愕,江琅和苏银一起抬头,全都看住了帛泠。
“这么巧?这边城防吃紧,那边却要求进城避难?”
“应该不是叛军安排的吧。叛军从南攻来,攻的是南门,这流民应该跟他们没有关系。”江琅回了帛泠一句,为人却也算耿直敢言。
帛泠冷笑,只是哼了一声,仰脸瞧也不瞧他一眼。
“那这事……该如何处置?流民在外面呼喊,很是扰乱军心。”来报的都尉很是忐忑。
“杀。一人呼喊便杀一个,十人呼喊便杀十个,下面……不需要我教你吧。”
过得片刻,那上座的帛泠终于有了回复,食指拂过掌背,眼中无波,根本没有丝毫犹疑。
“我说过你们别再喊了,上头命令,喊一个便杀一个,喊一百便杀一百,刚刚被城头飞箭射死的那几个,难道还不够给你们教训么?”
半个时辰过后,刚刚前去报信的都尉隔着城门喊话,因为良知尚在,声音不免有些焦躁。
“军大爷,咱们不是没法,也不会来求大爷,这流匪眼看就要追到,咱这老弱妇孺的,被他们抓了去,那是比死还惨,军爷您就开开恩吧!”
外头有人领话,那身后立刻呼声一片,开开恩开开恩地不停回响。
城头上弓又拉成一片,大伙面面相觑,心底里头,都还有些不忍。
都是些离家的浪子,谁的家中没有老弱,又保不齐谁的家人现在也正在逃难。
那都尉低下头,许久许久都没能喊出那个“射”字。
“开门!”
城内这时有人负手走了过来,语声刚硬,正是苏银。
“苏将军!”
“开门,一切罪责由我来担。”
“将军!”
再没有下言,苏银没有回他,亲自动手将城栓启开。
“听方言他们是河北人,这里便没有河北的兄弟,愿意帮我,替自己父老开门么?”
过片刻他又道。
有些军众慢慢走了上来,还不等动手,门外人群便一拥而入,城门顿时大开。
“后面还有人!还不少!是奸细!!”
墙头有人高声呼喊。
苏银和那都尉立时一惊。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城外一批黑衣人已经无声涌了进来,全体黑衣黑裤黑靴,行动迅速整齐如风,近千人一个转瞬已经涌入内城。
“我们……上当了……”那都尉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苏银立在原地,抿了抿唇。
“这门,是由我强开,你们拦不住我,所以这事和你们无有干系。”
“将军!”
“先操家伙,解决了这些黑衣人。回头我再跟圣上交代。”
“到圣上那里,将军哪还会有活路!”
“死罪而已,苏某不怕!”
这一句颇是慷慨激昂。
众军沉默。
“将军。不如我们反了吧,圣上如此暴戾,对自己手下军士如此,对百姓则更是如此!外面都传,说天生异象,那紫龙才是真主!”
过得片刻,那都尉终于按捺不住,冲口而出。
第七十一章
反了。
就这样,苏银理直气壮地反了。
他在清阳城颇有威望,这一倒戈,还真有多半人跟了他,手底下立时就有了近八千人马。
还有些守军是跟了江琅,说誓死效忠,也有近五千人,加上帛泠带来的六千精兵,统共万人出头。
而那些趁乱涌入城内的黑衣人,自然也是和苏银一路,姓萧,如阮宝玉猜测的,是他萧家藏匿的死士。
清阳城内混乱的一夜,就这样开始了。
收到消息的帛锦自然不会客套,这一次终于不再保藏实力,下死命令发起总攻。
腹背受敌实力悬殊,帛泠很快不支,被苏银领着的反军步步逼到了南门城头。
城头上守着的是江琅,此刻投石已绝,已然抵不住下面潮水一般的进攻。
夜很快过去,天色透亮,跃出第一道红光。
帛泠站在城头,往城下望去,终于看见了帛锦。
穿银甲跨青马指挥若定,这又是多年前那个帛少帅的容光。
原来他依旧是鹰,就算屈辱困顿,可却从未被真的折断翅膀。
帛泠顿了顿,胸腔里泛起一股血腥,再一转眼,却看见那边眺台依稀有人。
“千里眼!”这三个字是咬牙切齿。
从那小孔望去,眺台上立的果然是阮宝玉,脸上一副招牌花痴表情。
帛锦攻城他在后方远望,真真好一对柔情蜜意!
帛泠眯紧了眼,将手里望远镜放下,忽然间便变得平定,耳畔厮杀掠风而去,最终满心就只剩了阮宝玉那一张志得意满的脸。
“圣上!圣上!!”一旁江琅已是焦头烂额:“城已经守不住了,不如我领人,带圣上从北门杀出去!”
“杀退苏银的叛军出去?”
“对!北门有马,我等拼得一死,也要护圣上出去!”
帛泠却不说话了,模样毫不仓皇,竟有一丝泯不畏死的气概,往前挪了几步,道:“李大人你们没有弄丢吧?”
下头立刻有人回话:“没有,我等点了他哑穴,依照圣上嘱咐,一直好生带在身边。”说完就推出一个人来。
而这个人,竟是好死不死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的李延。
帛泠张手,也不多话,一把就卡住他脖颈,朝北亮大了声线:“请苏银出来说话!”
李延生来怕高,往下瞧了一眼,立时吓得三魂而魄尽失。
“请苏银出来说话,否则李延李少卿性命不保。”
这声音越过厮杀,层层传了过去。
没过多久,厮杀渐止,苏银果真劈开人群跨弓走了过来。
“请苏将军上城墙。”帛泠将人提起,五指送开了三指,这一下更是摇摇欲坠。
“这人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我为什么要上来?!”
“很好,那请问苏将军,你是为了谁,才冒死到这清阳城中来?”
“……”
“李延擅离职守,又是谁送他回京,之后又是谁不忍离去,披星戴月在他房外立了半宿?”
多疑的君王,果然眼线无处不在,只是那盯梢的人畏死,不敢靠近瘟疫蔓延的清阳城,于是跟了个前端和后梢,错过了真相。
可是已经够了,虽然这瘟疫里面窝着一个阴谋,但苏银对李延的心意,却是不假。
“降将,本来就不可靠,但我想着你因为情敌阮宝玉的关系,应该不会投到那边去,所以才暂且信你,没想到……”
“因为疑我,便将堂堂四品少卿拿来做挟,这也算君王之道么?”
“那好。我就先将他捏死,再来跟你讨论什么才是君王之道。”帛泠冷脸,无声将五指收紧。
“你在下面,准备接住他的尸首吧!”
厮杀和胶着在这刻达到了顶峰。
“放下他,我上来。”
片刻之后苏银终于发声,完败。
不过百步台阶,苏银却走得异常沉重,到了上面,终于迎风站定。
对话于是开始。
“我不可能下令,让这些弟兄再次倒戈,圣上的手段他们都很清楚,造过一次反的人,在圣上这里不会再有活路。”
“这些人都曾受过你恩惠,最起码你可以保我全身而退。”
“那好,请圣上放下李少卿,拿我就是。”
“这个我自然会,但我还想请苏将军做一件事,一件你绝不为难的事。”
“什么事?”
“那里,叛军眺台,站着的是你的情敌阮宝玉,我要你一箭穿心,将他射毙。”
箭送上来了,两枝,箭尖全部闪耀蓝光,显然喂有剧毒。
帛泠抽出一枝,抵上李延心门,将另一枝差人搁上苏银掌心。
“苏将军虽然百步穿杨,但也难保万无一失,这上面喂有剧毒,绝对无解。”
苏银额角闪着汗,慢慢拉弓,将箭上弦。
一分力,再一分力,弓渐渐拉满。
李延在左侧,离他有段距离,虽然被点了穴,可仍然会摇头,喉咙里忽忽做声。
——你若敢射他,我永生永世不会原谅你。
这句他眼睛里的台词他懂。
他现在在做的,是一件注定没有回报的傻事。
“苏将军,当断则断。”
帛泠手里的那枝毒箭已经割破李延衣衫,只差半分,就要刺进心门。
而李延的挣扎这时也达到顶峰,心口一道怒气冲破喉咙,居然冲破哑穴,伴着一个“不”字,喷出一道磅礴血雾。
从来如此,他的心中有谁,自己再清楚不过。
苏银收紧臂膀,听到自己心里那声苦笑,两指一松,箭立刻离弦而去。
破风,穿尘。
苏氏开弓,从无虚回。
这一次也不例外。
那支箭生着风,在百丈之外,一记洞穿阮宝玉心门。
“你居然……真、的、射、死、了、他!”
冲破穴道后的李延心胆俱裂,这说出的每个字都像铁钉,字字洇血,直往苏银飞去。
帛泠目的达到,收回手里毒箭,预备拿他换苏银,好杀出北门。
说好的,老套路,放他过去,苏银过来,帛泠手里的毒箭,还指着他后背方向。
可是这时候李延已然疯了。
向来他就没心没肺,不是冷静的主,这一刻则更是目眦尽裂,浑然忘记苏银是在救他,居然脚下生风,一头便朝苏银撞来。
急变猝生,帛泠也毫不犹豫,将手里毒箭掷出,预备灭了他这个祸害。
“小心!”
苏银那边急唤,从后背抽出枝箭来,也是丢手便抛。
堪堪的,他这枝箭迎上毒箭箭尖,在千钧一发那刻救了李延性命。
可是李延那一头熊撞他却再也不能躲避。
“砰”地一声,李延那硬头撞上他软腹,来势凶猛,而且毫不收梢,居然抱住他,两人一起掉下了墙去。
城墙高逾五丈,下面架有攻城的云梯,苏银伸手,借了几次力,却依旧不能阻止两人下坠。
耳畔风声呼啸,在他的眼,自己看到只有恨意。
也罢了,如果这样去死。
苏银在心间叹了口气,落地时臂膀伸直,尽最后力气举起李延,吼口鲜血滚烫,热辣辣射出,喷了李延一脸。
四周杀声依旧震撼,风带血腥。
天热,在团团含沙尘的热气里,遍地血肉将天地蒸染成了赤红色。
军帐里李延安分地消化刚经历的一切。
他们着地,却没摔死。只是苏银整个背脊磕了下地面,喷出一口血。所幸地上没尖锐的大石头,戳他个透心凉。
阮宝玉确实被射中,中的却只有箭杆。人半昏迷,箭也好拔。拔出箭时,血喷出半支香的高度,但是,压根没有带毒的箭头。
刚开始,李延是绝对不信。他冲过去,伸出手指头,准备把箭头从这小小的血窟窿里抠出来。
幸好,帛锦一把拦住了。尔后,军医软语解释说,看箭杆头应该是射箭的人在射箭前,已经用内力把箭头折断了。
“不可能,射的时候,箭头分明是在的。”
“这个……可能当时没掉下来,等射出,自然是经受不住一路的风劲,肯定掉了。”帛锦跟进解释,“你放心,阮宝玉肯定没中毒。”
“你肯定他死不了?”李延质疑。
帛锦“嗯”了声,也没打算继续安慰太过仗义的李延。说不心疼是假的,可大大小小的伤他见过不少,总归知道个底。
李延低头反思时,阮宝玉睁开眼第一句话:“侯爷,我想吃条鱼。黑鱼就行了,能收伤口。”
这时候,有人进账回禀,帛泠战败,领着残兵向京城撤退,萧彻领兵来汇合。
宝公子则眨眨眼:“苏银和萧彻是一伙的。”
这话明显就是飘给李延听的,李老实果然震惊了,他抹了脸上血渍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苏银是不是比他精。
帛锦相对厚道,目视其他地方,宝公子继续登峰造极地作孽:“你说的不是废话么?”
李延恢复常态,出指如风,指着宝公子的鼻头:“你可以再吼响些,当心血窟窿继续冒血,来个血流不止、一命呜呼。”
“以前书院山脚下,算命老先生说过了,你是我的福星……”宝公子翻眼。
“是是是,我一定死得比你早。”
接着,他俩恶形恶状地又掐上几句,阮宝玉突然觉得头疼,旧病复发脖子一歪,昏睡去了。
军帐内一下子,安静许多。
“他这老毛病一直没好过。”李延尴尬陈述。
“是。不过,阮侬的娘已经传书送来药,说有纾解这病的功效。”
“难怪不见阮侬。”李延笑笑。妇孺确实不适合带上战场。“那么说,侯爷身上的蛊毒,也解了?”
“余毒而已。你放心,不会再拼命要宝公子的血伤及他性命。”帛锦点穿李延的担心。
李延听后窘迫,开始咳嗽。 “李大人愿意留下吗?”帛锦嘴角上扬。
李延搔搔头,而后正色拱手:“侯爷,李延不愚忠也不愚孝,但也不是不忠不孝之人。我的爹娘在京城,我不可能留下,更不可能倒戈。”
“你今后如何打算?”
“我想抄小路赶回去。”李延语气坚定。
帛锦思忖了一会,点点头。“我让人为你准备脚力和行装。”
李延还没答谢,阮花痴已经醒了,发觉自己有伤,立刻病恹恹地靠在帛锦肩头,“这位气质出众,英俊无匹的军台,是你救了我么?”
于是很快李延这位不好看的壮士,又被宝公子赶了出去。
李延气鼓鼓地大步迈出帐子,抬头就见三丈外站着比他更精的苏银。
日头转西,夕阳下的苏银泛白的娃娃脸带着薄醉风情。
李延眼珠转转,小跑到苏银跟前:“那家伙没死,我没想到你会在箭头上花心思。我……错怪了你。为救我你伤得不轻,真对不住。要不我让你打上几拳消气吧!”
“不用了。”苏银莞尔。
“你不打,我良心会很愧疚的。”李延颇诚恳。
“不用了。”
“苏银,你是男人不?是男人,就捶我两下!”李延挺起肚皮。
“真的不用了。”
“来呀,你这个心思像大姑娘一样黏糊的人!”李延放出一句狠话,让银子的血沸腾了。他真的送了李延肩膀两拳。
李延斜他,冷冷讽刺:“哟,说你姑娘家了吧,给我瘙痒呢?”
话声落地,苏银已然出手,断然给李延的腹部留了几下老拳。
这回够李延受的,捂着肚子蹲下好一阵。苏银知道出手重了,忍住背痛想过去扶李延,却被李延一手推开。
“你不用再演戏。”
苏银诧异,背上刺痛更加剧烈。
只见李延缓缓起身,竖起一根手指,声音透出点阴冷:“到这种地步,请别当我傻子。我好歹也是大理寺少卿,你以为我真的想不明白,你和萧彻演的什么戏?”
苏银拧眉头,整张脸都变了颜色。
“没错,你是被逼无奈,说到哪里都是情有可原。可你知不知道,你自愿陪我去清阳城找阮宝玉时候,我有多感激,多愧疚!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才是被利用的那个蠢人。按世间的道理,我是活该。可我私人感情上不能接受这个。”
“李延……”
“这世上所有对对错错,就像做买卖的用秤杆子称东西,没有绝对公平二字,只要是自己心里平了,买卖便自然成了。我现在是心里不平的。苏银,这趟买卖你做不成了!”
随即李延又笑笑,“好了!苏银,我现在不欠你了,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讨厌你了。”
两人僵了片刻,李延吐气,语气高昂:“天一亮我便离开这里,凌云壮志的苏将军千万别来相送了。”
苏银欲拦李延,额头沁出几滴细汗,一大口一大口地吸气。
李延退开半步,“苏银!我方才说得不够明白?那我说明白些,你我从此划清界限,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李延说话算数,说走就走。走时长夜将尽,帛锦和萧彻正一块商量开进清阳城后,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得了报告,帛锦讪笑,别有深意地说了句:“我以为苏银会去追。”
萧彻悻悻然摇首,抱臂后靠:“苏银肯定不会追的,只会自动请缨,尽快攻下京城,防止夜长梦多。”
“看来先锋官非他莫属。”帛锦了然微笑。
果然,两天后点卯时,初愈的苏银出列,主动询问何时进军。
“兵家常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清阳关大战前,我军已经疲困,这次入城后,必须休整些日子。”帛锦寒脸,回绝的意图明显。
“我愿意领兵先行!”苏银笃诚讨令。
先锋苏银当然神勇,半月过后,又下两城。
帛泠兵败如山倒。
大军于十一月初九会师,终于兵临城下。
帛锦收揽缰绳,傲然远望。城内城外风声虎虎。
PS:千里眼就是望远镜,古时候叫法。
第七十二章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终于回到了这里。
帛锦抬头望,天色已近黄昏。京畿城墙巍峨如昔,城头却草枯叶老,寒鸦“哇哇”返巢,什么都死气沉沉。
阮宝玉走过来,与帛锦并肩:“侯爷当时寒坊地道还能用么?”
“我问过萧彻,自我离开后,那边就被封杀了,地道口给堵上了。”银盔下的紫眸透着冷意,“其实耗到现在,京城几乎是无兵可用。帛泠死守就是在等援兵,我们必须在援兵到来前拿下皇城!”
阮宝玉突然凑近,神经兮兮地笑道:“明日一早也能攻城的。”
帛锦疑惑:“为何要拖到明早?”
宝公子还没开腔回答,就有兵士冲来急报,说是西城门自己打开了,看架势不是暴君突围,而是百姓迎义军进城。
帛锦吃了一惊,为防有诈,立即上马向西飞奔。
赶到西城门,果然如此,大门敞开着,几乎都是老百姓。胆子小的躲着向城外张望,胆子大的就大咧咧站在城门口。为首的是个蒙面,英风带劲,看身形是位妇人。
瞧见帛锦,便雌赳赳走过来,兰花指头一指:“我找苏银说话。”
苏银催马出列,歪头眯眼盯着那妇人夸张的耳环瞧;蒙面的巾帼也想气焰英豪一把,将苏银揪下马头。谁知苏银颇为乖巧,先人一步自己跳下坐骑,躬身行礼。
原来这位女英雄不是别人正是李延的娘,大尚书李夫人。
而京城内时局正如帛锦说的,帛泠果真没啥兵了,皇帝早就放弃城郭,调兵力死守皇城。只留下几个看城的兵卒,目的是吓阻下老实百姓们。
也是官兵多事,心慌了打西南流民撒气,碰上了几个不要命的,回家操起硬家伙冲出来,口里直吼:“造反啦,咱参加义军了!”
西城这块儿本来就龙蛇混杂,一个反了,大家齐刷刷也跟着反了。
“您老人家怎么也来了?”苏银问。
“我很老么?”李夫人第一时间回瞪过去。
苏银连忙识相地摇头不迭。
紧接着,就听李夫人一声长叹:“还不是为了家里正找棺材睡的一老一小嘛!”
原来,前段日子李延一回来就下了大牢,所幸时局动荡,朝廷上下都挺忙,所以没再遭什么罪。
没料想到了今朝晌午,忠肝义胆的李大尚书跟其他大臣官员前后被帛泠请进了宫,从此生死难料。
“我不知道这暴君又想出了什么招!”李夫人跺脚,“我就带着几个有点身手的家丁出来转转,看看有什么机会救他们父子。”
其实,李夫人本打算劫狱的,可惜人手明显不够,正犯愁时听说西城暴动了。她就想,说不准能请到几个不要命,给她拣个便宜。
于是,她蒙面领着家丁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到了城西,只见一片混乱,造反形势一片大好。李巾帼脑子一转,想起城门外最好使的银子来了。要用银子,得先把银子放进来!于是她站上高处,半空握拳,大嗓门扯开,“参加义军!开城门迎义军啊!”
一语点醒群架人,“说的对!开城门去!”
“好!听这蒙面女侠的!”
就这样,蒙面的李夫人万分自然地成了头目。
李延找棺材睡,贤惠的苏银当然不答应,立即请命进城劫狱。
帛锦按住阵脚点头首肯,苏银便一扬马鞭,扬尘而去,马蹄声声呼啸。
萧彻则策马过来,嘴角上扬:“侯爷离开京城前的赌约,还算数不?”
“自然算数。”
“如此,我们宫里见。”萧彻笑容不变,拢拢厚重的大氅,催马领了自家人马跟进了城。
“尚书夫人,您知道帛泠囚禁大臣为什么?”帛锦扭过脸又问,他想试着猜出帛泠的目的,做好相应的准备。
“听说是……吃面。”
“吃面?”
“侯爷,今日是十一月十一,你的寿辰。”宝公子亮灿灿的眸子锁定帛锦,揭晓谜底。
的确,帛泠将大臣悉数召进了宫,就是请大臣们吃面,吃寿面。帛锦的寿面。
瓷碗里面很筋斗,色香都地道,却没人肯尝味道。
帛泠皱眉,不紧不慢地踱下丹墀,走到殿堂正中央。
“众卿为何不吃?”
“陛下,战事迫在眉睫了,您就不要开此等玩笑了。”终于有大臣按耐不住,苦劝。
帛泠闲雅地拨开眼前长长的冕旒,微微一笑:“朕不开玩笑。”
“皇上,放手一搏也比坐以待毙强上百倍。”又一位大臣跪伏于地,额磕殿砖。
“卿可以亲自提铜锣跑市街去敲,瞧瞧还有什么人可以被征用。”帛泠眼中笑意灼灼。
君臣正僵持着,有宦官跪地:“陛下,西城暴动,叛军趁机开进了城,直奔皇城而来。”
帛泠甩袖让小太监退下,自己缓缓走到一位手开始发抖的官员跟前,夺下筷子,抖开面条:“你不吃,是怕朕下毒,毒死你么?”
“臣不敢。”
“不敢,你也不吃。”一句砸地,帛泠反手一筷子戳入那臣子的眼,“噗”一声,当场扎穿了眼球。
浅薄的血雾顿时喷了冕旒之上,有几颗血珠聚集在旒间玉珠底部,慢慢滚落在龙袍上,最后一路滑下,留下道道血印。臣子当即倒地而亡,哼都不哼就归了西。
殿上顷刻徒留吸气声,帛泠转动筷子,端详着筷子端鲜血淋漓眼球,疲惫道:“滚,都给朕滚吧!”
“皇上……”
“滚!”
久久,殿前终是只留帛泠一人。一切空空如也,帛泠低头,除了一身至尊龙袍,两手依旧空空如也。
殿外,月色如水。
殿内,帛泠阖目静静地听风穿冕旒间玉珠,音响玎珰。
继位以来一直国事如麻。帛泠一直想做个好皇帝,可惜总是越走越错。
大殿的残烛在夜风里乱摇,快灭了。
好似他的心力将竭。
身后这时有了许多足音,相当突兀。
“不是叫你们滚吗?”帛泠转身,却见殿上多出了一群面目狰狞的歹人,为首的那厮面带微笑,长氅掠地。
“你怎么会进来?”
“我进宫多次且记性不错,哪边有小门,哪里守卫多,我都记得挺清楚。”萧彻爱抄捷径惯了。
“你来做什么?”
“我来取这个。”萧彻温和地笑笑,指指案桌上玉玺。
帛泠放声讥笑:“就凭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萧彻挑眉,嘴角上扬度没减一分,“多年前萧家战败,伏地乞降之耻我一直铭刻在心。那时,我就发誓,以后这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
帛泠依然皮笑肉不笑。
此际,外头传来厮杀声,闹哄哄的,看来帛锦已经开始行动了。
“这玉玺,我要定了。”萧彻不客气去取印,帛泠快步横拦,却被萧彻的手下团团围住。
萧彻得玉玺,轻而易举。
帛泠赫然出招,杀气纵横。只可惜,萧彻带来是死士,个个精锐,况且人多,帛泠渐渐落了下风,很快被摁跪在地。
膝盖离地半寸时,帛泠咬牙硬撑立起。
第一跪,不成。
再摁,再撑。
第二跪,仍旧不成!帛泠背脊湿透,两腿瑟瑟发抖。
萧彻眨眨眼笑道:“我先试用下玉玺。”
“你敢!”
玉玺终是落下,只是一瞬,便在空白的圣卷上悍然烙定。
帛泠身子不由一软,同一时间,双膝跪地。
第三跪!
“如果你真是真命天子,为何会跪在我的面前?”萧彻毫无杂念的眼神,透出王者的威严。这威严,浑然天成。
帛泠痛苦闭上眼睛,全身发抖。唯一能支撑他的信念,刹那风化殆尽。
以往在在皆是空。
这痛,如万箭攒心。
萧彻眸底一片清明,挥手示意手下将帛泠带走。他则伸出手撩起玉玺,准备去寻帛锦说话。
就当一切稳操胜券时,殿内倏地杀进一人。
殿内,血腥气又浓了几分。
这人,萧彻认得,他是去年晋升为羽林禁军正统领的——方倪。
只见浑身血污的方倪怒嚎一声,提起沾满血的大刀,就向萧彻劈来。
几名死士忙抽身保护。
方倪立即劈势改为横扫,迫使其他人退开半步。方倪连忙趁机,砍伤压制帛泠的几个,一把抓住帛泠的胳膊,向殿门外推。
好一招声东击西!
“皇上,快逃!”方倪单手抽出宝剑送了过去。
末路天子,猛觉眼眶泛红。没有抽抽搭搭的生离死别,他只点点头,拍了拍方倪的肩头,接过利刃,别转头杀进了茫茫夜色中。
殿上死士们立马掠身想追,方倪额角青筋暴起,振臂横刀站定,无畏地堵在殿前。
龙案边萧彻支颐,浅笑:“你势单力薄,拦得住他们吗?”
“谁说我在拦你们?我这是在护驾!”殿堂卷起一股血风。
人,立场不同。
有时换个角度瞧,并非助纣为虐,而是真正忠肝义胆。
就这样,天,说变就变。
皇帝帛泠一夜倒台,逃逸在外;城里内内外外都死了很多人;朝廷嘴里的叛军眨眼变成了义军,已经有条不紊地开进了城。
第二日,老百姓战战兢兢地打开房门,慢慢接受这些事实。
又过了一天,天开始下雪,雪下得挺娘,一直不大,却净了很多血气。
残山剩水里,伺机发难的竖子自然也多。他们高擎天子援军旗帜,千里迢迢赶来救驾。
帛锦不敢掉以轻心,进城后就积极调派兵将,做好了以暴易暴,再杀成一片腥风血雨的打算。
相反,帛泠倒开始悠闲。
黄昏时分,他便站在管铭墓前,捏着已经烧着的纸钱,平静地看它慢慢烧完,最后灰飞湮灭。
“皇上,该动身了。”羽林兵劝慰声极低,小心翼翼。
“你说得那么轻声做什么?怕死么?”帛泠眯眼,恨声道,“你们若是怕,不必冒死护驾了,立即滚吧。”
几个羽林兵彼此对望了下,随即跪下一片,领头的那位坚定道:“陛下,吾等誓死效忠。但此刻情况危机,陛下该启程了!”
现在城内一片混乱,正是逃出去与援军会和的最好时机。
“知道了。”帛泠摆手,眸藏阴毒,“不过,朕在离城前,必须见一个人死。”飞雪里,天子脸色青白,犹如吃鬼噬魂的恶鬼。
“我要帛锦在世间每一天都记得我,记得恨我。”
就是这个想法。
无须任何道理。
帛泠毅然将手中冥纸的火苗捻灭。
雪终是下大,茸茸而坠。
阮宝玉不自觉地在发抖,这天忒冷。
他呵气将手捂暖后,继续磨石磨,做豆腐。
在外行军的日子十分辛苦,而杀回京城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必再穴居野处,可以回到侯府安逸地和侯爷好上几天。
“几月不见,成豆腐东施了?”李延不知何时站在门前,撇嘴嘲笑。双肩被雪花覆上一大片,衣摆略微带湿。
宝公子相当友善地递上块干抹布,替他拭肩上的雪:“没你变得厉害啊。听说,苏银救你时,你光不溜丢的,啥也没穿。”
“哪个杀千刀说的?当时不过是穿的少些,但绝对是有穿的。”李延旋即红脸辩白。
阮宝玉宝光璀璨地一乐。
“你见过哪个重犯会在刑房多穿的!”李延大怒。
阮宝玉抖抖眉毛:“其实苏银救你,也算是他功德一件,对你——他没提什么要求吧?”
“你有完没完?我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想知道,你自己去问。”李延正经八百地剜了宝公子一眼,深深地。
“好好好,不说了。你李大人本来就是个福大命大的人。”
“那是自然。放心吧,就算我死,也会抽打着牛头马面风光上路的。”李延举臂握拳,展现勃勃英姿。
阮宝玉叹息,对李延与苏银之间的事,不想推波助澜,于是他转回豆腐的话题,“阮侬这小子要来了,我准备做点他爱吃麻辣豆腐。”
动荡时期,豆腐摊老板明智地扔下生意,也不知道混到哪里去了。对此,宝公子也无计可施,只好自己动手试试,并暗地市侩地安慰自己:正好省钱。
“阮侬怎么这时候来?不安全。”
“他爱闹腾呗。不过,侯爷已经派人去接应了,最快三天后就到。侯爷保证过,肯定能他们母子在大战前平安进城。他人在我身边,我也放心些。”
“那真不巧,我正好要在大战前出城,避开这场战祸,估计是见不着阮侬了。”李延遗憾地埋下头,静静地帮宝公子磨豆。
“为啥?”
“我爹心寒啦,想早些离开,我家正卷铺盖,准备回老家。”李延摸摸鼻子,声音多多少少夹带了点忧国忧民腔调。
宝公子怔了会儿,才轻问:“几时走?”
“最快明天早上,最迟明天晚上。”
“要不……你帮忙把桌上的辣椒给磨了。我烧次麻辣豆腐给你先尝尝看味道?”
“我不吃你的豆腐。”李延志气地昂脖。
“去磨!”宝公子指挥。
李延转动小石磨,辣椒十分呛鼻:“这啥辣椒?”
“朝天椒。”
“你令堂的!”李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开工。
磨了好一会,李延才艰涩地开口:“苏银知道我要走。”
“哦。”
“他……找过我,给我一张纸条,说如果原谅他,就去那个地方寻他。”
“哦?”
“我没看。”
“哦。”
李延停下,从怀里取出折叠工整的纸条,一撕为二,递给阮宝玉半张:“一半寄放你那里。”
宝公子接过那半张纸放入怀里,不动声色。
黄河没盖,人心没底。
李延心里还有疙瘩,苏银的心思,宝公子又捏不准;所以,大家默契地不说,保持愉快心情,继续做豆腐。
隔了会儿,李延被呛得又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头,却见阮宝玉开始流鼻血。
“好端端的,怎么流血了?”
宝公子抬头笑笑,花痴开始了闺怨,“想侯爷了,想他怎么还不回来。”
“你就这点出息。”李延麻利地起身,想搭个手帮忙。
恰时门被推开,风雪忽而蛮扫进来,要命的帛泠出现了,不动如山的身形。
三尺寒刃,触目惊心的阴森。
阮宝玉大骇,张口欲呼救。
略带潦倒的帛泠面带浅笑:“尽管呼救,看看朕能不能让你一鸣成尸!”
外头风雪肆虐,无情地掩盖住稀拉的暗杀声,里头气氛凝固。
帛泠进屋,眉峰的雪融化,化成了水。冰凉凉的水珠慢慢顺脸膛落下。
李延悄悄后退,半躬身似乎要行礼,高呼:“陛下。”
趁帛泠迟疑那瞬,李延劈手抓起一大把辣椒沫子,向帛泠猛撒过去。
刺激的粉屑喷薄开来,入了帛泠双目,辛辣火痛直通过眼睛钻进心里。
帛泠紧闭眼,杀意依然澎湃,凭着先前的印象,挺剑向李延刺去。
李延侧身扭头避开,脖子仍是一凉,他捂住后颈,满手鲜血。帛泠不解恨,将剑原路回撤。
李延松开手欲夺剑,功夫还是不到位,剑没抢到,人也没躲开。
后脖子不幸连伤两次,划口虽没伤至要害,口子却不小,皮肉外翻,血淋漓了整个后背。
“李延。”宝公子扑过来,横抱住帛泠腰。鼻血未止,血线一路笔直拖地。
被刺激得泪水纵横的帛泠,费力地撑高一点点眼皮,咬牙狞笑,恨意熊熊:“死花痴!只要你死,我就会觉得非常舒服了!”
是的,非常舒服。
舒服无比。
只要这无耻的阮花痴死,帛锦必定记得他了,时时刻刻都记得他,记得恨他。
这样——很好!
足够了!
话音未落,利剑凛冽刺下。
一剑洞穿!
李延惊呼。
第七十三章
血雾,耀眼。
这一剑,全然洞穿!
剑,直挺挺地刺穿了阮花痴为保命高提举刻有自己名字的木牌。
剑,斜斜地刺穿帛锦肩膀。
宝公子,无恙。
帛泠揉眼,心里一阵锐痛。
剑不能用了,他便随手操起庞大的石磨,对宝公子的头劈砸。
一声闷响。
沉甸甸的石磨全然砸到了李延的后心上。
阮花痴,无恙。
“我就不信杀不了他!”帛泠左右张望着,“来人!”
此时,帛锦站起身,吸声拔出剑身,毅然折断:“我以为你到管铭那边哭了次灵,就会离开。没想到你会带羽林兵来这里让他们送死,你还想怎样?”
帛泠一顿,抹干被辣椒粉逼出来的没出息的泪迹,深深望向帛锦:“很简单,我要这花痴死。”
“不可能的事!这天下已经不是你的天下了。”
“即使不是我的,为何不是你来拿玉玺?”帛泠怒目。
帛锦骤然露笑,笑意并不阴霾:“你说为什么?我从来没在乎过什么皇位,但,最终成全这事的人是你。”
如果不是那龌龊狠招,帛泠阴冷地看人割断帛锦的雄威,事情又会如何发展,谁都不知。然而,绝对不该是今朝的局面,帛泠暗地握拳,指甲深掐入掌肉。对,是他自己作茧自缚了。
“来人,将他带走。”帛锦向外挥手。
“等等,我还有句话对你说。”帛泠眼露坦然,微微靠近帛锦。帛锦双肩的雪花也已经融开,雪水溶裹着血水滴落。
帛泠食指接住帛锦肩头快要坠下的一滴血水,细看。
血毕竟浓于水。
帛锦皱眉:“你说。”
“段子明不是我杀的。”
未定天子位,先定杀人刀。这样的人物是谁,不用帛泠点名,帛锦也该明白。帛锦闻后,果然一怔,帛泠乘隙出掌,又奔宝公子。
帛锦当然不会让其得逞,帛泠转掌伺机打倒几名帛锦手下护卫,奔窜出门。
帛锦拧眉,命人去追。
他留下查看宝公子与李延的伤势。
“侯爷,我没事,只是鼻血被这么折腾,还没止。烂李子你呢?”
烂李子李延,后脖子肉有点刮烂,身子骨硬朗没烂一点。
挨了帛泠一下闷砸后,脖子伤止完血后,李延恢复龙马精神,雄状汹汹,一点事儿都没。
“我没事没事。”李延瞧帛锦忙着帮宝公子止血,压根没自己插手的余地,便摸摸鼻子,笑道:“侯爷,时辰不早,李延告辞!”
“你确定没事?我已经命人请大夫去了。”
“皮肉外伤算点啥!”李延哈哈,“侯爷,我人虽然不好看,但结实皮糙肉厚的,死不了,就算是死也……”
“是是是,就算是死,你也会抽打着牛头马面风光上路的。”宝公子高昂头,捂着鼻子道。
“如此多谢,恕帛锦不远送了。”帛锦施礼。
李延借了柄伞,客气地出了侯府,老天爷开始帮忙,雪下小了很多。
李延举着伞,单手悠悠敲敲后背。
鬼天气贼冷,他手脚冰凉,心口倒热血沸腾。
走着走着,想起了苏银的那半截纸条。
反正留了半张,看看写啥该是无妨。
可是,万一自己心痒了,想要看宝公子那半张了,怎么办?
左右为难了一口茶的工夫,李延还是决定瞧瞧。瞧上一眼,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否则他会一直心神不宁。
气有点喘,心口闷热,他去将半张纸条取出,谁知纸条没掏出来,满口血腥的甜腻先一步,轰然滚出了喉口。
雪伞掉地,随风滚远。
紧接着喉口甜腥味又起,李延强咽不下,血又喷吐出喉,第二口。
李延闭眼,沉了沉心绪。
掏出半截纸条。
第三口血。
夜里颇黑,笺上还沾了血,李延死眯着眼,费全力也瞅不清什么。隐隐只瞧出“树下”二字。
苏银真小家子气,把简单的事情搅得很复杂。
简单的几个字还要传个纸条说,李延微微抱怨。
血已经不吐了。
体内的血,已经不受人控制地从喉咙向外冒,越冒越多。
李延头有点眩晕,他一步步,深深浅浅地路边的大树走去。
血滴答拖了一地。
手已无力握起,带血纸条也随风逝去。
因为实在忒累,李延觉得神智都开始模糊。于是,他背靠大树坐定身子,琢磨着,苏银到底是哪棵树呢?
应该不是这棵,可他挪不动了。哎,这苏银就不能将就点?讲究那么多!
破晓的光,居然开始让人泛困,连眼皮子都跟着带沉。
真是的,真是的。
真是他令堂的……
眯一下,应该不会死。
就算是死,他也会抽打着牛头马面风光上路的。
“苏银就是小家子气,真是的。”李延闷哼了声,这风雪夜里的最后一声。
翌日,雪停了,天出奇大好,竟然出了太阳。
如水碧天,冻云如棉花,安静地挂在天上。
出了怪事,路边大树下大清早,便冒出了个大雪人。
惊悚的,雪人旁隐隐能见脚印和干涸的血渍。
雪人跟前有只老猫对着雪人,孤零零地在叫。
有胆子大的路人,仔细上前瞧了瞧,发现那是个真人,上前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已经断了气。
冬日阳光不强壮,雪却经阳光反射,太扎眼,苏银不舒服眯起眼。
“这人已经僵了,你们小心点放。”路边围着一干人,好似在抬什么东西,一人指挥着。
苏银好奇地走了过去:“发生了什么事?”
“这位军爷能帮个忙么?”领头的路人指指尸体,“我们想将他送去衙门。”
“成。”苏银送出个爽气的微笑,一把将尸体抬起,小心放在担架上。
尸身上的雪虽然清扫过了,可仍不算弄得干净,不过苏银眼尖,发觉这人外伤不少。
脸皮子反正他不认得,脖子血糊糊没记号,想想李延是他见过最好的人,功夫又蹩脚,绝对不会跟人斗狠。
“这人真奇怪,兵荒马乱的,还挑在树下死。”苏银摇头,目送着好心的路人将尸体缓缓抬走。
擦肩而过。
就这么,擦肩而过。
孤独的老猫叫了几声,在苏银脚边,动情地摇摇尾巴。
苏银蹲下身,摸摸猫头,原来是大理寺那只野猫。
“李夫人家的那只猫要走了,你准备和我一样不去送行吗?”
雪地里,大树下,银子还是银子,眸光璀亮,没一点阴沉。
帛泠运气,逃逸出去,勾搭上竖子的队伍,试图卷土重来。苏银请缨,再次请战清阳城。
大军出城临行前,厚道的苏银单膝落地接印,身后长氅迎风舒展,融为一体的刚毅。
军队出城浩浩荡荡。
没有几场仗能打了,他只待江山大定。只待江山大定,他便挂印辞官。
苏银微笑。
是的,他和萧彻这么说明过。
——“等山河平定,请允我弃甲归田。”
——“这是为何?”萧彻皱眉问道,“是……为了李延吗?”
——“不全是。你明白我,我只想做元帅,可惜我不认人的毛病日渐厉害,以后恐怕命中注定一生为副将。不能如此愿,我宁可放弃。”
——“……好。只是你这路要多加小心。”萧彻重重拍了苏银的肩膀,“我绝对不能输。”
——“末将明白!”
寒风起,不知哪里飞来一张冥纸,就是愣愣地沾上了苏银的肩头。
真不吉利!
苏银拧着眉头,心底明白这城里死了不少人,偶尔烧个纸奔个丧倒没什么怪异,只是这张停得——太寸。
他郁郁地取下冥纸,松开手指,冥币随风而逝,形骸在冷风中荡然无存。
苏银再看天上的白云,眸中好似遇见今冬最温暖的阳光。
尔后,他潇洒地一驳马缰,指挥大军全速前进。
日光裂云,投下几柱光芒,旗下千军万马的影,斑驳大地。
铁蹄峥嵘,足显披靡无敌之威。
时而,残雪冰屑轻飘,天地一切亮堂堂的,如他的心绪。
李延
如果原谅我,就去我们第一见面的大树下。
——“我就是亲到了,你来抓我呀!”
李延,我等你!
苏银嘴角上扬,一蹬马镫,人未出征,已经归心如箭!
银甲将军,矢志不移,从不回头!
蛰居在软轿中的萧彻直到望着军队远去,才缓缓地放下了轿帘。
冰凉的双手拢进广袖之中,萧彻头也跟着慢慢低埋。
世事多变,什么都要多想。
那日,萧彻辗转知晓了李延猝死的消息,便立即去寻帛锦。
“烦请侯爷封锁这个消息,尤其不能让苏银知道。”萧彻这人做事从容,也从不客气。
“这是为什么?”
“苏银的性子我很清楚,他若知道了李延过世,他一定会死。”绝非萧彻多愁善感,而是如今大家都没了输的权力。
李延死了,苏银活着。
活着才最重要。
这样的结局,才是真好。
一等一的好。
余下半月,飞骑扬起尘沙,奏捷频频。
帛泠毕竟是强弩之末,苏银杀红眼素来是攻无不克,一路搴旗斩将。
终于苏银将帛泠几十名残兵围困在暮光岭之上。
苏银这回倒不着急了,神清气爽地上表给了帛锦,说明了形势,点明等钧旨回复。最后还捎带埋怨自己双足跟腱,近日有了酸痛旧疾,恐有失手望见谅。
帛锦无语,这分明是苏银犯脾气,心底记恨当年帛泠差点磨断他脚筋的往事。他沉思了好一会,最后叹了口气,便其将推给萧彻面前。
萧彻看罢倒相当客气,狼毫一挥,写下八字:活捉帛泠,其余随意。
收到消息时已近黄昏,苏银聪慧解意,直接下令:“明日活捉帛泠!缺胳膊少腿都没关系,只要他是比死人多口气就行!”
岭上古松林,松树参天。
帛泠平躺在松针与冰雪参杂在一起的山地上,眼睛毫无情感地瞧着天慢慢步黑。
山穷水尽的时候,谁说他非要一战泯灭涤千愁?
帛泠掀起一边嘴角讥笑,他已经不名一兵一卒,有什么资本冲下山坡杀出个柳暗花明?
这些个日月,他已经受够了,他的士兵也受够了。
残兵们总在他浅眠的时候,暗地商量,商量着如何把这位潦倒的皇帝献出去领功请赏。帛泠知道他们龌龊的想法,虽然他人在睡觉,可他就是知道。
从他们交换眼神,从他们对他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就是知道,他们想变节。
帛泠咬牙。
他是谁?是皇帝,是真命天子!
如此光风霁月的人物,怎么能死在如此小人手中,所以他先下手为强了。
一刀一个,帛泠毫不留情。
所以,天还没黑,帛泠的手下全死了。
不消一刻,偏僻的古松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帛泠,终于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月光冰冷地泻下,寂静的山岭,传出几声凄美的狼嚎。
帛泠闭了下眼,摇晃着身体,点起篝火。
他差点忘了,该死的暮光岭,夜里,还有这种嗜血贪婪的野兽,在自己四周游荡。
带湿的柴木在火里噼啪。
不远处,有东西向火堆悄悄地蹒跚移动。
帛泠凝神借火光望去,是头野狼,还是头缺了半只耳朵的狼。
狼,猫着身慢慢靠近火堆。
帛泠抬眉,手指擦碰着因沾满血肉而钝化的刀锋。如果他没有记错,眼前的这头狼就是这座山岭狼群的首领。
“怎么,今天就你孤身来觅食?”帛泠笑问。
狼将身子俯得更低,几乎紧贴着地面,万分谨慎,全然不见前几日它领导狼群,眈眈他们的霸气。
帛泠察觉出异样,提了根粗树枝,当火把点了,走近细看。
雪地里,饿狼呲牙,四肢却在无声地打颤。
火光下,帛泠只见它身上大片凝固的血污,而颈项处撕咬的伤口极深。
帛泠当下明白,这几日狼群无功而返,狼王的威严得到了挑战。
“你,也被推翻了么?”帛泠歪头问。
冰天雪地里,它与他倒有点同病相怜。一人、一兽,皆是穷途末路。
真是好笑之极。
狼狠戾地与帛泠对峙。帛泠微笑着好似准备俯下身去摸狼的皮毛,而在狼趁机扑咬他前,手里寒光一道,刀利索地捅下,给了老狼王一记痛快。
老狼断气前,一声委屈的呜咽终于滚出喉口。
帛泠淡漠地确认它死透后,拖起狼尸,寻了一片平坦之地,挖了个浅坑将它掩埋。
举着火把,帛泠能见不远处,依旧尸横遍野。
唯有脚下死狼,却风光地有了归宿。
满心的凄凉,难以言喻。
帛泠揉眉,却发现:不知何时,狼群已然悄悄地围了上来。
迎风,帛泠闻到一股血腥味。
看来这群畜生已经扫荡过死尸堆了,而活着的自己才是它们最终的目标。
帛泠眯眼,脸上显现浓浓的倦意。
夜里,狼群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死盯着他。
其中一头比较靠前,开始用黝黑的鼻头嗅着地,随后抬起脑袋,用种异常贪婪的目光,打量着帛泠,凶目贼亮。
它应该就是新的狼王。
帛泠吸气,双眼顷刻清明,他慢条斯理举刀,将兵刃在火上烤了烤。
骤然,他举起刀,削下自己臂上一块肉,刀锋一个轻挑,扔进了狼群。
火把的火焰,因手伤而剧烈晃动。
狼群一片混乱,抢食着最新鲜的肉块。
不过,狼王只迅速地扭了下头,又开始死盯着帛泠手上的火把,极慢靠近。
帛泠潇洒撩袍坐定,用刀飞快地又卸下腿肚子上一快小肉。
血喷薄,引得狼王兴奋地嚎吼。
帛泠忍痛,狞笑着将第二块肉又抛进了狼群。
新狼王终是骚动难安,口水滴答答流了一地。它完全别转过头,欲想霸得第二块肉。
帛泠此时横刀凛然扫过,新狼瞬时拦腰斩断。
狼发出凄厉一声惨叫,声音刺破夜空!
“乳臭未干!”帛泠擦擦脸色的热血。
狼王突然被歼灭,使得狼群全都夹起了尾巴,一匹匹警惕地盯着帛泠,却没头愿意退离。
帛泠瞟了眼汩汩流血的伤口,心底豁然开朗。
他举眸望向黑咕隆咚的天际,一字一字慢慢道:“帛锦,其实我也有我的倔强。”
他不徐不疾地将火把的火焰摁进雪地,看着火慢慢熄灭。
久久,天地只剩寂静。
帛泠侧脸等待着,等到月钻进了云絮里,等到墨黑吞没一切。
寒风依旧夹带着血腥。
尔后,山岭闻得一声长长的狼嚎,紧接着是扑杀、撕裂的声音,回荡无绝。
他,也有他的倔强——
如果帛锦是鹰,那么他便是狼。
孤独嗜血的狼,为了得到他而不惜折断他翅膀。
他不后悔。
他要灭了这火,葬身狼腹,了断他亲手雪恨的机会,就算是死,也要成为他此生最后的遗憾。
——记得我吧,恨我一日,便记我一日,最好这恨永不消弭。
帛泠长笑,声音凄厉高亢,很快便淹没在狼群,和自家骨肉一起,被尖齿撕裂,破碎成一片血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