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谢少伟一行三人来得很快,方晨刚把韩睿安置在床上,门铃便响了。
开门之前她还颇为谨慎地从猫眼里往外看了看,确定了来人的身份之后才让他们进屋。
她给他们指了指卧室的方向,然后就自行去厨房倒水喝,结果等走回来再一看,与谢少伟同来的一个年轻男子正在用剪刀剪开韩睿的衣服。
她站在门边皱起眉:“你们要在这里治疗?”
方晨自以为已经将诧异和不满表达得十分清楚了,可是那三个男人竟然全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此时此刻,床上那人才是他们关注的焦点,她被当作了空气。
后来还是那个身材高大结实的男人凶巴巴地说:“大哥现在不适合移动。”果然物以类聚,连态度都同韩睿一样嚣张霸道。
她动了动嘴唇,刚想要反驳,可是目光投过去,只见韩睿安静地平躺着,随着那位貌似医生的男人手下的动作,本来似乎已经凝结住的伤口又再度迅速地涌出血来,鲜血很快就滴落在新换的床单上,形成一片骇人的暗红。
她也终于看清楚了他身上的伤,果然是在左侧肋骨下面一点的位置,竟然十分长,恐怕足足有七八公分。
没人出声,室内安静得如同一个密闭的空间,钱军的脸上闪过暴戾的神色,却又一时不敢发作,生怕惊动了什么。
那个医生的手法倒是十分利落,剪开衣服,给伤口消毒,再从医疗箱里取出器械工具,动作快速而熟练,一看就知道是经常处理这种血腥事件的。
眼看着针钱被拿出来,方晨不免怔住,“要缝针?”
或许是声音拔高了些,这次终于有人肯拿正眼看她。谢少伟平静地瞥她一眼,谈不上多么彬彬有礼,只是不动声色道:“如果你害怕的话,请回避一下。”
她却置若罔闻,继续问医生:“不打麻醉?”因为根本没看见他准备麻醉针管。
结果年轻的医生还没回答,却从床头传来一道低哑微弱的声音:“……不需要。”
方晨不由吃了一惊。
原来韩睿一直闭着眼睛,那样安静地一动不动,她还以为他早已经昏过去了。
失了那么多的血,居然还能一路撑着神智清醒,而且伤口这样深,说不痛是不可能的,但他却从头到尾都没哼过一声。
其实在某一个刹那,方晨的心里悄无声息地滑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仿佛是不可思议,又觉得实在有些佩服他。
如此能忍耐,倒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她迈开脚步走过去,在床边站定,朝着对面的谢少伟笑了笑:“谁说我害怕了?”又转头跟医生讲:“要就地治疗可以,但千万别把他医死在我家里。”
准备手术的阿青坐着没说话,倒是一旁的钱军差点炸开来。混这口饭吃的,多多少少有点迷信,如今听到这样不吉利的字眼,又是紧要关头,吃惊之余只恨不得一把掐死这个胆大的女人。
可是他只刚来得及沉下脸,躺在床上的男人却忽然低笑了一声。
唇角向上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韩睿抬起眼睛看着头底上方的人,慢声说:“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语气间有淡淡的嘲弄。
方晨冷笑一声,迎上他的目光,十足看戏的心态:“我只想看看不打麻药缝针是什么样的。”
除了脸色苍白得像只鬼以外,这个英俊男人的表情漠然冷静得可怕,仿佛那道深长的伤口并不是开在他的身上。
她有些坏心眼地想,一会儿有本事别叫出声来。
但是事实却令她大失所望。
医生开始动手之后,方晨才知道自己的承受力其实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强。
她不怕血,小时候磕着碰着是常有的事,甚至有一回手肘和小腿上各被划了很长一条血口子,在场的男生都被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下,可她却像没事儿人似的,既不哭也不闹。
不过那几乎算是她经历过的最为血腥的场面了,却与此时此刻的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眼看着翻开的皮肉被一针一针重新缝合在一起,那副情形着实恐怖残忍,她皱着眉,两只手不自觉地交握在一起,十指指尖竟然都开始冰凉发抖。
其实她原本只是想要看见这个一贯强势可恶的男人忍不住开口示弱,可是他偏偏不肯让她如愿。
在整个处理的过程中,他明明那样疼,疼到身体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甚至剧烈痉挛,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浸得透湿,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明显泛白,床单被揪住,在他身下形成一团又一团混乱的褶皱……
可他硬是不吭一声。
从头到尾,淡色的薄唇都紧紧地抿着,越发显得没有血色,可他硬是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最后方晨发现自己都快看不下去了,几乎就要忍不住逃离这个血腥恐怖的现场。
好歹这个时候终于结束了。
直到线头被“咔嚓”一声干脆利落地剪掉,她才恍然觉得心头一松,仿佛也有什么东西跟着一起落了地。
她看见他缓缓睁开眼睛,那张英俊的脸苍白得仿佛雕像,布满了汗水,或许是因为剧烈疼痛的关系,目光已经有些涣散,可还是慢慢地将焦距对准了她。
赤祼的胸膛下上起伏,静谧的卧室里似乎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粗重的喘息声,由急促到逐渐缓和,最后他动了动嘴唇,微不可闻地说了几个字。
其实她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讲什么,脑子里一阵嗡嗡乱响,只是兀自怔忡着,看着那双深黑如墨的眼睛,身体里仿佛有把无形的铁锤,正一下一下猛烈地敲击。又或许是心脏跳动的声音,可是那样有力,那样急剧,前所未有的,几乎占据了所有的感官。
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脚步迅速,直到出了卧室才重重出了口气。
没有人知道,方才那一幕对于她来讲,竟是如此的出乎意料,又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几个男人在里头商量权衡了一下,最后谢少伟踱着步子出来,先是颇为诚心地道了谢,然后便宣布了他们的决定:“恐怕还要继续麻烦方小姐几天。”
“什么?”方晨皱起眉,放下握在手里的玻璃杯,连水都顾得不喝了。
“伤口太深,又刚刚才缝合,所以大哥他现在不适合被移动,需要暂时留在这里休养。”似乎是看出了方晨的抗拒,谢少伟又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只是借个房间而已,照料和看护的事会由我们自己人负责,不会占用方小姐你的私人时间。”
他的语气十分客气,其实就连长相也极斯文,倘若穿着西装打上领带,走在路上完全就是一副白领精英的模样,比起另一个身材健硕面貌凶恶的粗鲁男人要好上无数倍。
不过,即使再怎么有礼貌,也无法说服方晨立刻接受这个如噩耗般的决定。
“你是说,要一个重伤的人住在我家里,而且他的手下们还要二十四小时地守在旁边?”
“没错。”
“不行,我不同意!”
她的态度不好,然而谢少伟竟一点也不恼怒,只是十分耐心地问:“那么你有什么更好的提议?”
“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方晨的声音有些僵硬。
“可你已经惹上了。”斯文的男人破天荒般头一次露出微笑来,脸颊上竟然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越发让人觉得温良无害。他好心而平静地向她陈述一个事实:“方小姐,在你给我们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卷入这件事情里来了。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善始善终。”
一个在道上打杀抢掠的人,居然一本正经地跟她讨论善始善终?
一时之间,方晨的心里也不知是可气还是可笑。不过,看谢少伟的神情,显然并不是在同她说笑。
她想了想,最后问:“其实我也没有选择,对吧?”
房子是被“征用”定了,她一个女人,似乎也确实没那个能力和他们讨价还价。诚如谢少伟所说,她早就给自己惹上了麻烦,而且还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其实当初开着车在路上,她真有那么一刻是想要弃车而逃的。结果被韩睿一语道破,她骑虎难下,所以才有了此刻的局面。
既然如此,至少要替自己多争取一些主权。
于是方晨说:“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的人不许太多,不能大摇大摆地任意进出。”
谢少伟点头说:“可以。”
“另外,给个期限。”
“什么期限?”
“韩睿离开的期限。”
谢少伟却只是笑笑,不温不火地答她:“这个我可决定不了。”
[16]
公寓是最简单的两室一厅,实际可以使用的面积估计也就九十来平米,上回肖莫也曾开玩笑说要搬过来同住,方晨记得自己还打趣他,害怕小小的蜗居委屈了那位大少爷。
不过现在最憋屈的人恐怕正是她自己。
自从韩睿决定暂时住下之后,公寓里不但多了几张陌生的面孔,而且还平白增添了许多东西,而她的卧室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了设施齐全完备的高等病房。
大概这就叫鸠占雀巢?
偏偏还不好发作,因为接连两天韩睿似乎都在发低烧,抗生素和消炎药水时刻挂在床头的架子上,那个叫作阿青的医生几乎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
倘若在这个时候提出抗议,不但是浪费口舌,还未免显得有些不人道。
于是方晨也只好忍着。
送佛送到西,现在只希望那人能尽快痊愈,然后早早地让她恢复以往平静的生活。
谢少伟倒是十分遵守约定,派了三个弟兄,每人每天八小时轮流照顾韩睿,而当天没有当值的另外两个人,是绝对不会出现在方晨面前的。
可是即使这样,方晨还是窝了一肚子的火。
现在她不得不住在周家荣的卧室里,有时候半夜起来上厕所,结果常常会被躺在客厅沙发上的陌生人给吓到。
第一次她甚至按着胸口低低地叫了声,实在是还没习惯这种领地被人入侵的现状。
倒是对方被她的叫声弄得有点尴尬,摸着头连忙道歉:“对不起。”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也不知怎么会混到那条道上去,因为看样子一点也不像。
月光下,年轻人的面孔十分柔和,从浅眠中惊醒弹起来,其实神情还有些迷糊,像个半大的男孩子,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却又极为迅速地移开。
事实上,这几天弟兄们也会在私底下悄悄议论,都在猜测老大与这大美女之间的关系,不过各种猜想都没能得到证实,可也正因为如此,才越发叫人不敢放肆。
站在面前的女人穿着丝质睡衣,领口一片春光,可他根本不敢看她,只是说:“对不起。”
后来方晨听见别人叫他阿天,于是她也这样跟着叫他:“阿天。”“什么事,方小姐?”
方晨朝自己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的伤好得怎么样了?”其实自从韩睿的手下们来了之后,她都没再进去看过他一眼。虽说是同在一套房子里,但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早出晚归,而他被伺候得周到妥贴,根本没有需要她的地方。
“大哥身体底子好,医生说恢复得不错。”阿天笑着讲,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好像伤口正在痊愈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是么。”方晨也挺高兴,开始在心里盘算,何时才能让自己惹上的麻烦彻底结束掉。
在此之前,她还特意打了个电话给周家荣探口风,结果周家荣说:“至少还要半个月。”又笑嘻嘻地问:“怎么,难道你想我了?”
“没有。”她半真半假地建议:“比赛结束之后,你可以顺便旅游一趟,不要急着回来。”
“是啊。阳光,沙滩,还有许多比基尼美女,告诉你,我早就已经乐不思蜀了。”
如此更好。
方晨松了口气,希望他讲的都是真的,越晚回来越好。
其实平常就连她自己也极少待在家里。
想当初周家荣刚刚搬过来合住的时候,见她这样早出晚归的,曾经很惊讶地表示:“你一个女人,做这行简直就是在摧残自己嘛。”
虽然后来渐渐习惯了,但偶尔提起来,还是会说:“……方晨,我劝你还是趁早改行吧。美女们都是经不起折腾的。趁着条件好,赶紧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岂不是好过天天这样风吹日晒的?”
大概在旁人眼里,这行确实太辛苦,尤其是对一个女人来讲。所以连一向不说正经话题的周家荣,尚且忍不住归劝她。
不过方晨倒觉得无所谓,因为最辛苦的日子都已经熬过去了,当撑过生理和心理的极限,现在最多便只剩下职业习惯。
这天晚上又是雷打不动的加班。
一直到苏冬打电话来,她手上还有一小部分的活儿没干完,于是眼睛盯着电脑,心不在焉地与苏冬聊天。
结果苏冬突然提议:“哎,我最近闲得很,生意也没得做,不如晚上去你家吧。”
方晨顺口就应了声“嗯”,然后才恍然想起来,连忙掩饰着轻咳一声,问:“去我家干嘛?”
“喝酒,看牒,随便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慵懒而性感,仿佛掩口打了个哈欠,“睡了一下午,现在特别精神,不找点事做怎么打发时间?”
方晨皱着眉头想了一下才说:“那我们去看电影吧,半个小时后新天地娱乐城门口见。”
放映的是部贺岁片子,导演是在国内电影业内首屈一指的人物,所以即使全天候三四个放映厅滚动式上映,仍旧场场满座。
方晨下班已经晚了,结果又在影城和路上耗掉三个小时,最后和苏冬分手,回去的时候都已经快是凌晨。
结果一进家门发现居然还有人没有睡。
恰好又是轮到阿天值班,见她终于回来,他立刻从沙发旁边站起来。
她一边换鞋,一边笑着跟他打招呼:“你天天都这么晚睡?”
客厅里安安静静的,电视也没开,阿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方小姐,大哥在等你。”
方晨稍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有事?”
阿天脸上却是少有的一本正经,也不多话,仅仅做了手势:“大哥说让你一回来就进去见他。”
这到底是在谁的家里?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反客为主么?她让他暂住,结果他反倒才像是这里的主人……
方晨默不作声,三两步走过去,也没敲门,直接将自己卧室的门板推开了。
这么晚了,韩睿竟然也没睡,正半靠在床头翻杂志。见她进来,他瞟她一眼,目光很快就重新回到杂志上:“去哪儿了?”
她再度愣了愣,选择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找我有什么事?”
“三更半夜才回家,不怕路上遇到危险?”
她几乎笑出声来,可是语气和神态却还是和他差不多,淡淡地反讥:“你都住在我家里了,我还能遇上更大的危险么?”
床上的男人扬了扬眉,终于肯抬起高贵的眼睛正眼看她,似乎有点吃惊,却又不怒反笑:“看来你对我很有意见。”
她觉得他一定是忘了,那晚在他的顶级套房里他是如何对待她的。那些毫不留情的讥讽,还有那个带着惩罚性质的吻,那样冰凉冷酷,没有丝毫激情与欲望,只是令人不寒而栗。
可是现在他竟然还能对她若无其事地微笑?
直觉地,方晨心里升起一丝警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听说你恢复得很好。”
韩睿慢条斯理地点头。
或许是灯光原因,一双深黑的眼睛便显得清亮异常,看起来确实精神不错的样子。其实就连面色都已经恢复如常,那个失血过多、疼得在床上痉挛的人显然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方晨说:“既然这样,你和你的手下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他的唇角仍微微向上勾着,看了她好一会儿,似乎在研究着什么,然后才说:“恐怕还要过几天。”
“为什么?”她皱眉。
“你好像后悔救了我,大概恨不得我那天死在街上才好。”他一语道破她的心思。
“对。”
确实悔不当初。
“可惜已经晚了。”他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将杂志往床头柜上一丢,突然掀开被子下床。
她一愣:“你干嘛?”
或许伤口还是会疼,韩睿坐起来之后在床边微微停了一下,才动作稍显滞涩地站起来。
他的步子放得很慢,可是并不会显得虚弱无助,反倒有隐约盛大的气势压迫过来。
他走到她面前,她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怕什么?”他的眼底仿佛会发光,泠泠的一片,或许是漫不经心的,但是就这样被他看着,竟会让方晨有种错觉,似乎自己又变成了一只落入别人掌控中的弱小猎物。
就如同那天一样,在他的禁锢之下毫无反抗或逃脱的力量。
方晨抿着嘴巴不作声。
“我想请你再帮个忙。”
难得这个男人会如此客气,简直前所未有,可是她却不得不更加警觉。
“明天晚上和我一起出去。”韩睿说。
“去哪?”
“别人的寿宴。”
“……就以你现在这副样子?”她的神色里有着明显的怀疑,或许还有一点点鄙夷。因为尽管气色恢复得不错,但是看他走路的样子,分明还是有些困难。
“所以才需要你一起。”他理所当然地陈述,语气十分平淡,“那种场合,需要一个女人,我觉得你就是最佳人选。”
这算不算是一种夸奖?
方晨显然并不这样认为,不过还是笑起来,眨眨眼睛无辜地望着他:“如果我不同意呢?”
她在挑衅他,可是他却似乎并不在意,停了停,便慢声说:“我想我会有办法让你同意的。或者你愿意试一试?”
她沉下脸不说话。
见她这样,他反倒笑了笑,瞬间柔化了冷峭的嘴角线条。
那双狭长的眼角都仿佛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光,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抚在她的下巴上,语气温和而又耐心,如同老师在教导着幼儿园的小朋友:“其实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现在帮助我对于你自己来讲,绝对利大于弊。”
越是严肃的话题,他的语气便越是云淡风轻。
他明明是在笑,却像一个十足的恶魔,总是轻而易举地便让她的呼吸失去正常的节律。
他说得对,现在后悔一切都已经为时过晚了。
那夜她或许就不该在路上停下来,管他是死是活。她也不该为了苏冬的事情自己送上门去。又或许追溯到更早一些的时候,那个在PUB里仿佛随口提出来的邀约,其实就像一张强大细密的网,早在她答应他的那一刻就已经自上而下地笼罩了下来。
于是在那以后的一切,都是有因果关系的。
她惹上了他,仿佛是注定的,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最后韩睿从她身边绕过,走去浴室之前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停下来,说:“差点忘了,我还应该向你说声谢谢。”他彬彬有礼,姿态神情都犹如欧洲中世纪那些受过最严格调教的绅士,朝她微微点头,然后优雅地转身离开。
[17]
结果第二天却出了桩意外。
方晨正在外面跑新闻的时候,突然接到来自慈恩孤儿院的电话。张院长在电话里焦急地说:“小方,你最近有没有见过小伟?学校里说他已经旷课一个礼拜了……”
靳伟?
方晨这才想起来,自己都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公安局门口,他甩下她,径自穿过马路坐上公交车,就此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连靳慧的后事他都没有通知她,更加没有要求她去帮忙。
而方晨自己,则因为一件又一件的突发状况,也无暇时刻关心那个男孩子。
“学校的老师刚才告诉我,小伟先是请假缺课,到后来干脆连假也不请了,这几天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张院长很是担心:“除了我这边,他平时好像也就跟你亲近,你也不晓得这事?”
方晨斟酌了一下,C市这么大,靳伟一个高中生又没有任何可以联系到他的通讯工具,倘若他存心逃离学校,要找起来恐怕实在很困难。
她也只好安慰张院长:“等我工作结束了,先去学校问问情况再说。您别急,我们一起想办法找找。”末了又说:“……靳伟一向懂事,应该会有分寸的。”
其实连方晨都不知道这话说出去到底有没有说服力,又或许只是为了安慰一下对方和自己罢了。
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对于一个心智还不完全成熟的少年来讲,究竟意味着什么?
经历过陆夕的死亡,所以她知道什么叫做悲痛欲绝。
更何况,现在靳伟只是孤零零一个人,不像那个时候,好歹她与父母还能互相支撑和安抚。
当悲伤有人一起分担,总会好上许多。
后来方晨和同事老李打了个招呼,便坐上出租车赶去靳伟就读的寄宿制中学。
接待她的是高三年段的年级组长。问明身份之后,这位胖胖的中年女士给她倒了杯水,坐下来说:“靳伟这孩子平时表现十分不错的,可是最近好几位任课老师都反映说,他上课常常开小差,甚至趴在桌上睡觉。而且,”年级组长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神色说不上太好看,“有几次熄灯后查寝,都发现他不在宿舍里。”
“有这种事?”方晨听了不由微怔。
要知道,这所全封闭式的寄宿制学校,完全属于半军式化管理,所以对于寝室方面的纪律要求十分严格。
方晨脱口问:“那他都去哪儿了?”
年级组长却摇摇头。在没有证据之前,她也不想就这样轻易地去怀疑一个平素表现优异的学生。
“可是自从这周一开始,他就没来学校了。现在已经是周四,他已经无故旷课将近一周。鉴于这位学生的情况特殊,早前我也打电话去张院长那里问过了,可是张院长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我们是寄宿制学校,学生不见了,校方是要负责任的。根据学校的规章条例,如果在星期六之前仍没有靳伟的消息,我们可能会考虑请相关部门协助找人。另外,旷课一周,即使他回来了,也要记过处份,并且录入档案里。”
最后在方晨的要求下,年级组长带来几个平时与靳伟玩得比较好的学生。可是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他们对于靳伟可能的行踪都一致摇头,完全不知晓。
年级组长说:“该问的我都已经问过了。其实只要他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只要他肯乖乖回来,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
方晨点头道谢,离开学校的时候几乎一无所获。想不出靳伟目前会在哪儿,这让她很是头疼,然而更令她头疼的事却还在后面。
由于正赶上计程车交接班,她在校门口等了很久才终于拦到车,结果途中又遇上塞车,等回到单位的时候天都快要黑了。
报社楼下的路灯恰好在这个时候逐一亮起,于是远远地就看见大门口停着几辆黑色轿车。
看见她出现,立刻有人推开车门走下来,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方晨暗自叹了口气,拎着手袋走到中间那辆车旁,坐了进去。
“你是不是忘了和我有约?”坐在宽大后车厢里的男人淡淡地瞥她。
她确实是忘记了,不过还是严谨地纠正他:“这不叫约会。我只是被迫的,”停了一下,才又吐字清晰地说:“再一次帮你。”
可他不以为意,仿佛已经习惯了她的恶意挑衅或顶撞,神色平静地说:“我昨天已经道过谢了。”
那么,收回你的道谢,让我下车好不好?
当然,这句话只在方晨心里滚了滚,压根没有说出口。
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其实就连认识的时间也都还很短。她觉得自己完全掌握不了他的脾气,不知道这个男人在下一刻会是喜还是怒。不过,她却知道什么话说出来是白费口舌的。
所以她不想浪费力气,也免得不小心惹怒了他,给自己招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在车里给单位打了个电话,主编倒没多说什么,毕竟方晨平时表现良好,极少情况下才会迟到早退,于是他很宽容地允许她今天不用打卡就擅自下班了。
车子开出一段路,方晨才突然说:“我穿得这样随便,不会影响你的形象吧?”
她觉得自己是善意提醒,可是显然别人并不领情。
旁边的男人阖着眼睛,似乎正在闭目养神,窗外明暗交错的光影划过他的侧脸和俊挺的鼻梁,模糊了冷肃的气质,竟将他的神情衬得意外温和。
薄唇微动,他回答得不紧不慢:“难道你要穿上晚礼服,再让我换身衣服与你相配?”
其实上车之后,她倒真没仔细打量过他。
如今细看之下,才发现他今天穿的是休闲西装,竟然连领带都没打,随意的风格倒与她的着装十分搭调。
这下方晨倒有点好奇起来,也不知办寿宴的究竟是什么人?韩睿明明要带着伤去参加,却又偏偏一点都不重视的感觉。
结果等到了目的地,她才恍觉自己刚才那所谓“善意”的提醒实属多余。
这场寿宴,虽然办在最奢侈高档的星级大酒店里,可是一眼望去似乎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到场。
双层大厅都被包下来,韩睿一行人在门口签了名字便直接被领到二楼。
他们显然来得迟了,大部分的圆桌都已经坐满。室内温暖,客人们便脱掉外套,三三两两地高声谈笑,哪有半点之前臆想之中那样优雅安静的气氛?
晚礼服……果然不适合。
方晨跟在韩睿的旁边,只拿目光扫视了一圈,便不由地皱眉问:“这种场合需要女伴做什么?”这分明是他们道上的大聚会。
韩睿偏过目光,却不是看她,对着迎面过来的男人点了点头:“商老。”
那个矮胖的男人身后领着两个年轻男子,迈着稳重的步子走过来,在他们面前站定,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韩老弟肯赏脸,真是商某天大的面子啊。哈哈……”一只手顺势拍在韩睿的背后,在外人看来姿态亲密熟稔:“而且还带了位美女,不知道怎么称呼?”
“姓方。”韩睿淡淡地说。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揽在方晨的腰后,若有若无的重量,隔着厚厚的衣料,竟然让她一时未能察觉。
“哦,方小姐。”商老大的目光落在方晨的脸上,微微眯起眼睛,笑容仍旧不减,却将眉骨处的一道白色伤疤衬得更加分明:“初次见面,如果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还希望你不要见怪才好。”
方晨只觉得此人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嘴角抿出的那个笑容微不可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这个表情在旁人看来甚至带着点难以名状的倨傲,所幸商老大并不在意的样子,打了个哈哈,亲自将他们领到座位上。
临走时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韩睿一眼,似乎想要看出些什么,然后才说:“一会儿有空咱们再坐下来聊聊。我这次去马来西亚倒是很有点收获。”
直到商老大带着他的手下们转头去招呼其他人,韩睿才扶着椅背慢慢坐下来。
谢少伟与钱军他们就在身旁,却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去搀扶。因为离得近,方晨几乎看见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僵硬,可是很快便又面色如常,甚至还转过头来看她一眼:“你对今晚的寿星并不是很礼貌。”
他的腔调是一贯的冷淡,所以也分不清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不过方晨倒也不在乎,只是扬了扬眉梢:“现在你该后悔带我来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会不满意你的态度?”韩睿似是而非地回应了一句,然后便不再看她。
[18]
也不知是他们所坐的位置太尊贵,还是旁边这个男人的身份太过引人注目,方晨自从入席之后,便时刻感觉到会有旁人的目光投射过来。隐秘的,探询的,揣度的,尊崇的……总之各式各样,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再配上满桌的山珍海味,油花花的烤乳猪和鲍参翅肚,几乎令她食不下咽。
席间,寿星端着杯子过来敬酒,刚走到他们旁边,韩睿便已经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自如,身姿修长挺拔,深黑如墨的眼睛在灯光下平静无波。
他一动,同桌带来的八九个人也一起跟着起身,自然还包括方晨。
“咱们兄弟俩,用这么小的酒杯是不是太难看了?”商老大乐呵呵地一招手,早有人准备好了大玻璃杯递过来。
韩睿也没表示异义,只是看着酒被斟满,伸手拿了过来,说:“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多谢多谢。”
两只杯子轻轻碰了碰,商老大满脸堆笑,却似乎并不急着喝,一双精明的眼睛牢牢盯住对面的韩睿。
其实,此时此刻落在韩睿身上的目光又何止这一道?
大家似乎都在关注。
谢少伟只是不动声色,钱军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在那一刹那,仿佛整个宴会大厅都安静了下来,之前的嘈杂声犹如被只无形的神奇的口袋统统收了进去。
方晨下意识向四周围看了看,有人还在喝酒吃菜,但更多的人还是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两个男人的身上。
仿佛他们才是全场的焦点,只要站在一起,其他人就势必成为陪衬。
方晨突然想起来了,原来那日在商场门口,与韩睿一起走出来的人,似乎就是眼前这位姓商的寿星。
等她回过神来,韩睿已经将杯子举到唇边,一仰头,面不改色地尽数饮了下去。
商老大的眼中仿佛有莫名的光亮轻轻一闪,接着也敛住笑容,将自己杯中的白酒喝掉。
如同之前的魔法被突然解咒,宴会厅里又恢复了一片嗡嗡地喧闹声。
过了半晌,方晨才突然开口说:“真是夸张。”
她的声音很低,原本以为会湮没在嘈杂的环境中,谁知韩睿的听觉竟然那样灵敏,很快便停下了与谢少伟的交谈,转头问她:“你在讲什么?”
她板着脸说:“没什么。”但过了一会儿却又忍不住冷哼一声:“受了伤还喝酒,看来你是不想复原了。”
眉角轻轻挑动了一下,韩睿看了看她,似乎有点惊奇,手指慢悠悠地抚着象牙白色的筷子,动作同语调一样漫不经心,“难道你在担心我?”
她却瞟他一眼,“你为什么不理解成我希望你早点搬走?”
其实她一直对那天他将自己推在墙上强吻的行径耿耿于怀,于是认定这是个喜怒无常的恶劣的男人。
她对他没好气,不肯给他好脸色,甚至处处挑战他的权威和耐性。
只可惜她似乎忘了,既然他都能出门参加酒宴,那么当初“不适合移动”的说法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结果他要继续住在她的公寓里,而她也竟然忘了问原因。
酒席散了之后,商老大果然邀请韩睿到楼上的包间里喝茶聊天,可是没坐多久便又临时起意:“我在这里还放了几瓶好酒,拿上来大家品尝一下。”
他手下接了指示很快出去,又很快回来,果然带回两瓶洋酒。
这间VIP包厢布置低调奢华,而且极为宽敞,方晨跟着韩睿坐在正中间的长沙发上,对面一整面墙上竟然都嵌着弧形的幽蓝色菱状玻璃,隐隐约约映出他们的倒影。
眼见自己面前的杯子里也被倒上了酒,她抬眼看了看韩睿,结果他手臂一伸,直接绕过她的肩头,突然微一用力,她整个人便顺势倚倒在他的怀里。
极淡的麝香味袭过鼻端,混杂着烟草的气味和男性独有的气息。
她在微怔之后下意识地挣了一下,温凉的薄唇却已经附在她的耳畔,声音低低地传过来,如同淙淙冰泉,连警告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诱惑力:“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你想干嘛?”她只好忍着气,趴在他的胸前一动不动。
偏偏光线昏暗暧昧,旁人看在眼里,恐怕她真如一只温驯的小猫,正在同强势的主人撒娇求欢。
两人的姿态亲昵,韩睿低声问:“你刚才看我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不会喝?”
可她发誓那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她会喝酒,只是不习惯洋酒罢了。
身体僵硬地被他搂着,其实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再一次成为被注意的焦点。
方晨突然狠狠地想,既然他要做戏,那就干脆一次做个足够。
“你不是说女人不应该喝烈酒么?”她动了动手臂,顺势就搭在韩睿的腰间。
明知道手指再上移几公分便是他的伤处,她状似无意地隔着衣料轻轻来回移动,“所以,既然我是你的女伴,你要不要替我喝呢?”
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笑声,伴随着温热的呼吸,从颈边掠过。
她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半边身体竟然都在发麻。漂亮的眉心皱起来——这种出乎意料失控的感觉可不好。
“只是女伴而已,你以为我会有这么好心?”韩睿的声音很轻柔,却明显正在讥笑她的无知与幼稚。
可是下一刻,他便又转过头去,对那洋酒的主人讲:“她不会喝酒,而且刚才也没吃什么东西。我看这杯酒就免了吧。”十分奇异地,一贯冷淡的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温和的宠溺,仿佛她真的是他最宠爱的女人。
他的话音刚落下,钱军就已经了站起来,面无表情地伸手将方晨面前的酒杯移走。
配合得十分默契,反倒更加彰显了他对她的维护和纵容。
果然,商老大脸上的神色微微动了动,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又似乎在暗自吃惊,原本拿着雪茄盒把玩的手也停下来,他转过头,沉着脸孔瞪了刚才倒酒的手下一眼,仿佛是在无声地训斥他的自作主张。
然后他才又眯着眼睛看向方晨,笑着问:“那方小姐想喝什么?让他们送鲜榨果汁上来好不好?”
“只要不是酒,其他都可以。”靠在韩睿身边的女人声音软软地讲。
“还不快去?”商老大转头骂那个手下:“臭小子,一点礼貌都不懂。”
那剃着板寸的年轻人似乎有点委屈,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走了。
韩睿点了支烟,才淡声说:“不怪他。”揽住方晨的那只手滑到她的下巴上摸了摸,又偏过头跟她讲:“等下你就用饮料敬一下商老大。”
“好的。”方晨答应得很顺从,然后便从他的臂弯里溜了出来,整理好被弄乱的头发,说:“我去趟洗手间。”
韩睿点头,一旁的钱军得到示意,也立刻站起来,不但替方晨开了门,而且跟随在她后面一道走出去。
厚重的门板重新阖上之后,商老大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哈哈大笑道:“韩老弟啊,怪不得最近听说你都没在‘夜都’出现,平常也都难找得很,原来是因为有这位方小姐相伴,想必是沉醉在美人乡里了?”
韩睿淡笑不语,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靠在沙发里慢条斯理地吸着烟。
“不过话说回来,最近道上传闻可多了些,而且大半都是关于你的。”商老大貌似不经意地提起来。
“哦,都有哪些?”韩睿淡淡地问,“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
那双凌厉的眼睛借着昏暗的光线细细地打量着他,“其实我也是刚从马来西亚回来,只隐约听讲你受了伤。”
见韩睿扬了扬眉,这位姓商的老头子忽然又大笑了两声:“之前我还在担心呢,不过现在看来,果然只是谣传。也不知道是哪个吃了熊天豹子胆的家伙故意传出这种假消息来,其目的虽然还不清楚,但至少用心十分险恶。哪天把他给揪出来,也让他好好尝点苦头!……”
“大概只是无名小辈,所以躲在背后兴点风浪。商老你今天六十大寿,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动了肝火。”韩睿的面色平静,显然没把造谣生事者放在眼里。
他倾身举起杯子,遥敬了一下,自己先喝掉一半。
“也对。”商老大翘着脚,神情放松下来,“这酒怎么样?”
“不错。”
“马来西亚的朋友送的。这次我过去,倒是发现了几个很能来钱的生意,正想着和你讨论讨论,看看我们俩什么时候能够合作一把。”
韩睿弹了弹烟灰:“商老你就不要讲笑话了。有什么生意是你做不成的?哪里用得着我来掺一脚?”
“哎,话可不是这样说……”
[19]
方晨甫一推门进来,就发现自己似乎恰好打断里面这些人的谈话。
时机有些不凑巧。不过,韩睿倒是冲她一招手,吩咐道:“过来。”
他一个人几乎占据了半张大沙发,慵懒地坐在那里,即使陷在暗处仍有一种内敛而强大的气势,仿佛唯我独尊的帝王。其实就连神态和语气都很像,就这样对她招招手,难道真将她当宠物?
心里不太高兴,然而方晨好歹还是认得清环境的。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将她带来这种场合,但是既然已经打算将这场戏码做足了,自然不能在半途中出什么岔子。
倘若出了问题,恐怕他更加不会放过她。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郁闷,似乎最近一段时间,自己常常被迫处于一种骑虎难下的局面中,而且仿佛在做着恶性循环,身不由己的情况正愈演愈烈。
于是整个晚上,她都老实地坐在韩睿的身边,与这包间里的其他人一样,一言不发,只是缄默地听着他与那个老男人的谈话。
或者,应该称做是暗藏机锋的对白更为恰当。
即使她这个外人,坐得久了也能察觉出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或许实际上二者根本不和,可是偏偏他们表面上却又那样好,甚至可以称兄道弟地打着哈哈,谈笑风生一整晚。
同时酒也没少喝。
她眼看着韩睿不动声色地将那些烈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偶尔他会将手揽在她的肩上,又或是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起初她还本能地想要反抗,可是到了后来,当他的手掌越来越凉,甚至带着湿冷的汗水贴合着她的肌肤,她竟然一时忘了将手抽回来。
光线太暗,她好几次装作不经意地侧过头,却根本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能看见那双如泛寒星的眼睛。
她有点发怔,不知是因为这张脸的线条过于完美,冷肃而英俊得犹如古希腊的雕像,还是因为突然想起了什么。
其实她觉得韩睿一定也能察觉到她的目光。
这样敏锐的一个人,想当初就算受了伤坐在车子里,失血过多到几乎神智不清了,他居然都能揣测出她的内心活动。那么,又更何况是现在?
可是他对她的观察恍若未觉,大多数的时候都只是与那个眉骨上有狰狞刀疤的男人讲着话,甚至连眼神都不会落在她身上来。
他的声音平静,依旧带着凛冽的冰凉质感。
只是,握着她的那只手偶尔会略微收紧一下,仿佛微不可遏的抽搐。因为只是小动作,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察觉。
或许是因为疼痛,方晨想。大概是酒精令他的伤口不舒服了,也有可能是伤口根本已经裂开了。
所以,当她每承受一份来自于他的力道的时候,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往下坠低一分。
后来她甚至开始臆想,一会儿韩睿到底能不能支撑着自己走出去?
倘若伤口真的崩开了怎么办?血迹渗出来印在衣服上,如果被别人发现了怎么办?
她不知道商老大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自认为还是有点危机意识的,而且得益于初中时候那些乱七八糟的书看得多了,总会不自觉地有危险镜头跃上脑海。
而事实上,令她担心这些的最主要原因则是,很显然韩睿并不想让别人发现他受了伤。他今天当着商老大的面,以及在众目睽睽下的一切举动,都分明突显了这一点。
所以,如果功亏一篑,或许后果不会太好。而她,是不是也会跟着遭到池鱼之殃?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散场,方晨只觉得自己的手上已经覆满了冷汗。
韩睿将最后一根烟掐灭,这才将嘴唇附过来,以一种旁人看着极其亲密的姿态,靠在她的耳边低声说:“扶我。”
他的气息温热,隐约带着压抑的隐忍,握着她的手指再次收紧。
而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需要带个女人来到这个看似完全没有必要有女人出现的场合了。
“我就是你的工具吗?”手臂环住他的腰,方晨暗暗用力的同时,以极细微的声音咬牙道。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垂下视线,恰好看见她的头顶,还有细碎刘海下的大半张侧脸。
其实光线这样暗,本应该什么都看不清楚才对,但或许是她的皮肤太好了,此时竟隐隐透出一抹象牙白色的微光,又仿佛那样柔软,触手可化。
靠得太近,她身上有浅淡的香气,幽幽地袭过来。还有那张微微抿着的嘴唇,唇角上翘,唇色嫣红,就像成熟了的樱桃,泛着甜美的味道,让人忍不住尝一口。
韩睿的心里倏忽一跳,随即便微不可见地皱起眉,竟也不知是因为起身的动作牵动了伤口,还是为了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怔忡失神。
好像很久都没有和哪个异性如此贴近,方晨每走一步,都似乎感觉到有温缓的气息吹拂过头顶。
当走到亮处的时候,她只庆幸两件事:一是,韩睿的自控和伪装能力非常强大;二是,他今天仍穿着黑色的衬衫,很好的遮掩了一切。
商老大站在车边提议:“这两天天气不错,明天去打球,怎么样?”
高尔夫?方晨忍不住暗自唾弃了一下。原来混他们这一行的都这么讲究生活品质了吗?搞得倒像是社会上成功的精英人士,在蓝天绿地间潇洒地挥舞球杆。
结果不等韩睿回答,她已经转过头,望着他提醒道:“你答应明天陪我去香港澳门玩一个星期的,不会忘了吧?”她的语气不算太温柔,声音倒是很低,似乎不想让旁人听见,可是偏偏大家又都离得足够近,传进耳朵里反倒有种恃宠而骄的意味。
韩睿只是笑了笑,“商老,恐怕我们要再约时间了。”
“没问题!”商老大呵呵笑道,眼里闪着精光:“既然允诺了,自然就要做到。方小姐,今天很高兴能认识你,祝你旅行愉快。”
“谢谢。”方晨挽着韩睿,不冷不热地应了句,表情仍和在宴会厅里的时候差不多。
一进到车里,谢少伟便拿出手机给阿青拨电话。
韩睿坐在后座,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按住左腹部低低喘了口气,他突然说:“好像你每次都能给我带来惊喜。”
方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同她讲话。因为他并没有在看她,而且声音太低,乍听之下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谢谢。”她不禁瞟向他伤口的位置,“可你每次只会给我惊吓。”
谢少伟收起电话,恰好就听到这么一句。他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惊得在吸气,又似乎是在忍着笑意,结果到底没敢回头,只是伸手摁了个按钮,将前后座之间的挡板升了起来。
方晨继续着她的面无表情,如今脱离了刚才那个诡异的局面,她便又不由得立刻想起靳伟的事来。
也不知道他会跑到哪里去?还有查寝时候的失踪,虽然年级组长不说,但他极有可能是偷偷溜到校外去了。
所谓的寄宿制,其实根本拦不住有心翻墙出去的学生。
可是C市那么大,除非他有心自己找上门来,否则她又能上哪里去找?
“真被吓到了么?”旁边的人突然出声。
是指刚才的事?方晨转头看他一眼,“没有。”
“那就是有心事。”
这男人有读心术吗?
可是她不想讲给他听。冷漠如他,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他的眼里恐怕都仿佛草芥一般,在这件事上他必定不会向她施以援手,恐怕还反倒会招来刻薄恶毒的讥讽和嘲笑。
她再次沉默地看向窗外,似乎压根不想理他。
结果韩睿却难得地低笑出声,眼睛微微眯起来,似乎是因为伤口疼痛,又似乎只是在看一件新奇的事物:“看来你真的一点也不怕我。”他说。
长久以来,几乎没有人敢用这种态度对待他的问话。
她不禁愣了一下。
其实当他将她按压住,用冰凉的唇在她的唇上肆虐的时候,她是真的害怕。那样巨大的屈辱和恐惧,来得措手不及,令她禁不住簌簌发抖。
可是此时此刻,她与他对视,却还是反问:“你希望我怕你么?”
他的一只手还放在未愈合的伤口上,另一只手则置于膝前,十指修长干净,指盖圆润而饱满,在幽暗的车厢里折射出珍珠般的色泽。
他曲起食指,在腿上轻敲了敲。
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因此连眸色都愈加深沉,静谧得近乎诡异的空气让方晨没来由地心头微微紧缩。
果然,下一刻他便慢慢地开口说:“怕我的人太多了,偶尔有个特例也不错。”高高在上的语气仿佛是在告诉她:你可以继续保持下去,一直到我觉得厌烦为止。
多么像是一种恩赐?!
她不由抿住嘴角轻嗤一声,他却突然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她:“而且,恐怕我已经喜欢上你这个样子了。”
“什么?”方晨没来由地怔了一下。
“如果你一直这样下去,我想我大概会喜欢上你。”唇角完美的弧度又加大了些,可是这个英俊男人的目光依旧清泠,仿佛笑意并没有传递到眼睛里。
这真是个玩笑!而且是个一点也不幽默的玩笑。
方晨的手指在暗处渐渐收拢。
现场没有镜子,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脸色称不称得上难看,只能维持着平静的腔调,冷冷地转过头去,“谢谢你,再一次惊吓到了我。”
这一次,她不想再看他,更不想知道那张脸上正挂着何种表情。幸运的是,说完那句似是而非的话之后,韩睿也开始闭目养神,车厢内再度恢复了压抑的宁静。
阿青来了又走了。
伤口果然因为某些不适宜的大幅度动作而绽开,再加上韩睿毫无顾忌地喝酒抽烟,前几天的连续休养几乎都白费了。
方晨独自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然后只见几个男人从卧室里次第走出来,不做丝毫停留地打开大门离开。
最后只剩下谢少伟,他走到方晨面前,先是顺着她的目光瞧了瞧荧光闪烁的电视屏幕,里头正在播放某购物广告,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神情夸张而卖力地推销着手上的产品。
聒噪而又无趣的节目,很显然这位观众的心思并不在这上头。
他用刻意压低的咳嗽声唤起她的注意:“方小姐,我们走了,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直接打我的电话。”
“谢谢。”方晨礼貌地说,还没完全了解目前的状况。
他停顿了一下,只好提醒她:“大哥说从今晚开始,这里都不要留人。”
果然,沙发上的人立刻抬起头,皱眉问:“什么意思?”
谢少伟斯文地笑道:“弟兄们刚才都下楼了,方小姐你没看见吗?”
韩睿刚在床沿坐下来,就看见卧室门被毫无预警地推开。
他淡淡地扬了扬眉,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吃惊,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出现一样。
他不是没见过脾气比她更坏的女人,可是那些人到了他的面前,便一个个统统化身成为温驯的羊羔。当然也有倚仗着宠爱变得更为骄纵蛮横的,不过那都不会当着他的面。
好像只有她,只有方晨,竟敢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他的耐性和容忍度。
记得第一次在“夜都”楼上,他确实只是想要惩罚她。
一个小小的记者,居然也敢跑到他的面前开口提要求,并且自作聪明地暗示自己知晓某些背后的交易。而恰恰是因为她的直觉或推理是正确的,他才更加不想就那样轻易地放过她。
他怀着明显的恶意,利用天生的优势欺侮她,原以为会听见这个女人开口求饶。只可惜,并没有。
她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甚至还咬破了他的嘴唇。其实她的唇也破了,沾染着鲜红的血渍,映在那张因为羞忿而苍白的美丽面孔上,艳丽得仿佛就快要燃烧起来。
他这才想起来,那晚坐在飞驰的车上,一路上险象环生,可她竟然完全不害怕。她当时的眼睛里似乎也有两簇正在燃烧的细小火苗,仿佛是从身体深处迸发出来的,倒映在眼底,灼灼发亮。
或许他们是同类人,韩睿想,所以当天自己才会下意识地选择相信她,几乎将自己的一条命都交到她的手里。
而她最终还是救了他。这算不算以德报怨?
尽管在事后立刻表现出种种后悔与不耐烦,但她好歹没有令他失望。
“你把手下都撤走是什么意思?”方晨怒气冲冲地走进来质问。
他看她一眼,却只是淡淡地反问:“你觉得呢?”
“证明你已经不需要别人照料了?”可是这个可能性简直微无其微,阿青半小时前才给他重新处理过裂开的伤口。
结果就连当事人自己也承认说:“需要。”停顿了一下,英俊冷漠的男人睇着她,目光平静一如沉潭,仿佛在叙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你不是人么?”
足足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才消化掉这句话的含义,方晨扯动嘴角,迅速地笑了笑,却又更为迅速地敛起笑意,“让我照顾你?凭什么?”
“你显然没把我在车里的话听进去。”狭长深黑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显示了主人的不满意。
那张薄唇形状完美,可是吐出来的话语却截然相反,一字一句都犹如重磅炸弹在她面前猝不及防地落下来,令她完全反应过不来。
“方晨,你让我很感兴趣。”他半倚在床头,目光仿佛一张铺天盖地的细密的网,声色平淡地提出邀请:“做我的女人。”
[20]
“方晨,你让我很感兴趣。”他半倚在床头,目光仿佛一张铺天盖地的细密的网,声色平淡地提出邀请:“做我的女人。”
从没有什么时候会像这一刻这样令人震惊和尴尬。
时光仿佛影片倒放,闪烁间便退回到多年以前的某个夏天,在一片巍巍的荫影下,夕阳将天际染成耀眼的桔色,她将好友的情书递出去,结果却遭遇了令人愕然的表白。
或者也不该算是表白,因为对方那样的身份,谁知道有没有真心?
明明是两件不同的事,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联系到了一起。
方晨最后一言不发,又许是根本找不到语言索性闭上嘴,只是连下颌的线条都紧绷着,面无表情地瞪了韩睿一眼,便转身离开现场。
是真的逃离,连脚步都是仓惶的。同时,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身体里急速窜动的声音。
然而,她却知道,并非是因为心动。
接下来的一整晚,方晨睡得并不怎么好。
意料之中的,她再一次梦见了陆夕。
其实因为最近突发事件太多,晚上几乎都很少做梦了,可是今天她又梦到陆夕。并且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个梦境居然十分清晰,犹如一段又一段不能连贯的电影胶片,在睡梦里不断地重放。
二十一岁的陆夕就像是一朵枯萎凋零的白色玫瑰,安静而苍白地躺在冰冷的床上。身后是乌黑浓密的长发,或许是沾染上了冰冻的雾气,正如湿漉的海藻般散落开来,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比起最后一次回家的时候,她瘦了许多,躺在那里的身体越发显得纤细瘦弱。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已经没有了呼吸,她看起来却仍旧美得令人心惊。
那张递过验尸报告的手很白,分明就是白种人,手背上还浮着淡蓝色的血管。
梦中的自己仿佛突然变成了一个旁观者,自上而下冷静地看着父母悲痛欲绝的面孔,又看到桌边的少女站起来,嘴巴一张一合,正在同那位严肃的官员讲话。
可是听不清在说些什么。神智犹如飘浮在半空中,正处在另外一个空间里,有光有色,却偏偏没有声音。
那份薄薄的文件即使在梦里也有着极真实的质感,被少女紧紧地捏在手中,每寸每分都带着烫手的热度。
想要将它丢开,可是手指似乎剧烈痉挛,一动都不能动。
然后画面却又突然迅速转换,来到纽约市区的一间小小的公寓里。
白色墙壁,浅黄色的窗帘,书籍和画册几乎摆满了整间屋子,其实像极了家中的某间卧室,可又不尽相同。
她走到桌边拂到一手厚厚的灰尘。
这下仿佛又变成了有声电影,因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姐姐搬走了很久了吗?”也只有在梦里,她才会叫得这样乖巧。
其实早从十六岁起,她就叛逆地不肯再这样称呼陆夕。
可是这句话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因为屋子里突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茫然地环顾四周,本该在旁边收拾东西的爸爸和妈妈早已经不知去向。
可她好像并不急着找他们,只是又开口叫了两声陆夕的名字。
结果依旧没人回答。
只有微风掀动薄纱窗帘,在窗边扬起安静寂寞的弧线。
屋子里静得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她突然觉得害怕和慌张——陆夕去哪儿了?这样多的书画,沙发上还有她平时穿的衣服。可是,人呢?
她想去找她,可是站在那儿却移动不了脚步,身体似乎被牢牢地禁锢住,背后抵着的竟是坚硬结实的墙壁。
这个时候,周围的光线转瞬间暗下来,她努力睁大眼睛去看,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面前有高大的阴影正在一步步地迫近,她用力挣扎,但很可惜,也只能隐约看清对方的轮廓。
那样英挺俊美,同时又是那样的冷厉清冽,犹如古希腊最完美的男性雕塑,冰冷得不像话。
终于,那个人还是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其实他什么也没做,连一丝声音都没发出来,可她竟然会觉得熟悉——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竟然十分熟悉,伴随着一阵急促的惶惑,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手指却是热的,以某种不容抗拒的姿态抚上她的脸颊,即使在梦里也有着奇异真实的触感,一寸一寸几乎要让她的皮肤点燃焚化。
最后她终于听见他开口说话了,完美的薄唇微哂,声息清冷,可是赶在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方晨就强迫自己猛地睁开了眼睛!
……
她成功了。
终于从梦中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偌大的卧室里只能听见自己急促而不受压制的呼吸声。
方晨愣了一下便抚着额头坐起身,触手竟然是一片湿滑的凉意。她呆了一下,其实就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害怕什么,只不过是一个梦,却让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至于最后出现在梦境里的那个人是谁,方晨承认自己有些自欺欺人了,但还是不愿意让自己去仔细回想,只是再一次将精神力集中在陆夕出事后他们一家人赶去美国的情景。
那份验尸报告上的每个单词她都认识,每句话也都知道意思,可偏偏就是不能理解。
遭遇黑帮火拼,在酒吧的混乱场面里误中流弹,不治身亡。
这就是陆夕的死因。
可是,这该是多么小的概率?
向来文静淑女的陆夕,又怎么可能卷入到那样混乱不堪的场面里?
虽然报告已经出来了,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在那里,就算在梦境里也是那样清晰确凿,并且加盖着最官方最权威的印章。然而,她就是不相信。也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相信。
后来她的心理医生陈泽如问:“你究竟是不相信陆夕的死亡原因,还是根本就不愿相信她已经去世这个事实?”很显然,她的怀疑动机遭到了专业人士的猜测和质疑。
方晨肯定地回答说:“前者。”
“为什么呢?要知道,概率小并不代表一定不会发生。”心理医生继续循循善诱。
“……或许是直觉。”想了半天,她最终也只能给出这个毫无说服力的答案,也许就连自己都不太确定了。
果然,陈泽如听了以后只是摇摇头,语调平静而恳切:“目前你最需要的是给自己定一个期限。超过这个期限之后,你就要让这件事情彻底成为过去,不能被它长久地影响到自己的生活。明白吗?”
“可是我需要查证。”那个时候的她简直是出乎意料的固执。
“要怎么查?陆夕的死亡原因属于正常范围之内。如果你坚持要在这一点上钻牛角尖,恐怕以后还会引出更多的心理问题。”陈泽如劝道:“方晨,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你应该学会接受这个事实。”
[21]
因为没睡好觉,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方晨整个人都显得无精打采,出门还差点坐错车。
靳伟依旧没有消息,张院长那边心急如焚,家里头偏偏又住着那样一位神秘危险而又充满压迫感的大人物,昨晚还对她说了那么一句貌似平淡实则惊骇效果十足的话……
只要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方晨便不由觉得自己头痛欲裂的状态越发加剧了。
结果中午在餐厅里,刚坐下来没多久,一位同事就关心地问:“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大姐也说:“看你吃这么一点,难道是在减肥?小方啊,我看你不胖不瘦身材刚刚好,可千万不要学那些人乱节食,身体搞坏了可划不来。”
“就是。况且你们这组人几乎天天都在外头跑,尤其要注意加强营养……”
被几位同事这样一讲,方晨只好打起精神解释:“就是晚上没休息好,觉得没什么胃口。”她又低下头去,却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禁愣了愣。
“怎么了?”坐在旁边的大姐忙问。
“……没事。”举起筷子挟了块鸡肉,方晨微笑着摇头。
她记得,家里好像根本没有吃的东西,不过却一点也不担心,相信就算没有她,韩睿也一定不会被饿死。
所以晚上下班之后,方晨也是空着手回家的。
当然,她并不承认自己是故意的。
可是,刚拿着钥匙把门打开之后,眼前的情景便足以令她呆立在当场。
这是一幅怎样的情景?
周家荣坐在桌边冲她咧嘴一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吃过没有?”
饭桌上有热气四溢的菜肴,其实根本不用细看,也知道出自名厨的手艺自然是色香味俱全。方晨其实很饿,但是此时此刻却完全没有胃口。
她只是立在玄关处,皱着眉问:“你怎么回来了?”出乎意料之外,而且,回来得十分不是时候。
不过周家荣并不觉得自己的出现有何不妥,只是反问她:“为什么你的表情像是见到了鬼?”
其实坐在他旁边的那位才是鬼。
不折不扣的魔鬼!
方晨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她看了一眼正在慢慢喝汤的男人,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你到底要不要一起吃?”周家荣奇怪地看看她,又转头问韩睿:“觉得味道如何?这汤的底料可不是寻常材料,是我这次特意托朋友从外地捎回来的,而且熬法也很有讲究。”
“很不错。”英俊的男人开了尊口,并冷淡地朝门口的方向瞟了一眼,明明语气也不见得有多么热络,可是偏偏却又显得很随意,甚至在旁人听来颇为亲密的样子:“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很累?”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居然连人称都没加。
果然,方晨就看到周家荣朝她露出一个暧昧而温暖的笑容,她觉得两侧太阳穴又开始疼起来,几乎不愿去猜测之前韩睿是如何跟周家荣介绍他自己的。
停了一下,她才说:“我是被吓的。”
“嗯?你今天遇到什么事了吗?”周家荣好奇地问。
而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另一个男人却只是轻轻动了下眉角,平静的目光越过大半个厅堂落在她的身上,仿佛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只等着看她如何自圆其说。
于是刻意避开那道泠泠的视线,方晨弯腰脱掉鞋子,只是不冷不热地讲:“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从三亚回来。”把手袋丢到沙发上,又皱眉问:“你们很熟吗?”
要知道,越是大牌的厨师回到家里便越是想要远离厨房,巴不得永远不要动手下厨才好。
就像平时,她又饿又累的时候也会要求周家荣展示下手艺,可他多半只是用一碗面条就将她打发了。更加别提那些颇耗时间和材料的汤汤水水了,住在一起这么久,顶级名厨周家荣先生肯亲自煲汤的次数用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还绰绰有余。
可今天他究竟中的什么邪?
不但亲自下了厨,还貌似将韩睿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当作是弥足珍贵的评价。
而且,令方晨更加吃惊的是,在周家荣的面前,或者说是在她进门的时候,那个平时气势冷肃、大多数时间连声音里都能透着丝丝寒意的男人,竟然会只穿着最普通的衬衫长裤,坐在饭桌前优雅而又温和地吃着饭。
没有张狂的态度,更没有压迫的气息,这两个男人就像天底下最寻常不过的一对朋友,面对着面,气氛融洽而友好。
这个场景很诡异,所以她不但怀疑韩睿背着她信口捏造了自己的身份,同时更怀疑他们是不是原本就熟识。
结果周家荣却说:“我们刚刚才认识。”停了停,第二句话便成功地令方晨的脸色僵硬下来,“不过我和韩睿倒是一见如故。我说方晨,你这女朋友当得可不算太称职,难道你不知道韩睿病了?”
女朋友?
她几乎都要佩服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也能如此了解韩睿了?他果然没让她失望。
他大大方方地住在她的公寓里,然后告诉突然回来的周家荣说:方晨是我女朋友。
或许周家荣还会暗自笑她吧,因为她之前的保密工作一直做得那样好,直到家里没人了,才带着所谓的“男朋友”回来同住。
是为了一解相思之苦?
还是因为寂寞难耐?
反正周家荣的思想一向够活跃,指不定现在正在用什么眼光看她呢。
不过方晨对此倒是根本不在乎,又或者是连解释都嫌费力,她只是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看了看韩睿:“我有话和你说。”
卧室的门板被掩上,彻底隔绝了第三者,她刻意站在离门较远的窗户边,压低了声音问:“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不但是腔调,就连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恼怒。
谁知韩睿却淡淡地扬了扬眉,似乎完全忽略了她的问题,语气不冷不热地说:“和个男人住在一起,原来你很新潮。”
“你不是早就该知道了吗?”那张美丽诱人的脸上立刻露出一个感到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不是刻意的讥讽,笑道:“这房子就这么大,也用不着什么通天的手眼吧,只要派个手下里里外外查一遍,能找到的男性用品可不少呢。”
灯光如水银般倾泄下来,在两人的脚边形成一团淡似无形的光圈,而她的背后则是明净的玻璃,远处人家的灯火作为一幕华美璀璨的布景,衬得她的一双眸子幽幽发亮,仿似上等的乌玉,光华流转。
或许是下意识的,韩睿不禁微微眯起眼睛,垂着视线看她,薄唇边的那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似乎证明了他也在笑:“那么你现在是不是很失望?因为突然发现我竟然还会尊重别人,其实根本没有打算要搜查你的房间。”
“是吗?其实倒真的令人有些感动。”忽略掉心里的那一丝诧异,她停了停,亦挑起眉,仿佛捉到了话柄,“你真的尊重我吗?那好,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稍微考虑了一下,然后觉得我还是不想做你的女人。”
其实在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她已经预想过了他的许多种反应。
各式各样的,可是偏偏没有一样猜中。
那张英俊冷酷的脸上,难得的笑意似乎又加深了一分,他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在对待一个无知的孩子,虽然觉得可笑,但还是耐心地纠正她,因此声音显得格外轻缓温柔:“我想你大概搞错了,昨晚的那句话,并不是一个建议。”
韩睿扬起唇角,看着眼前这个还没有完全弄清楚状况的女人。
自从二十二岁起,由养父手上继承这个位子以来,他所做出的每一项决定,从来都容不得别人说“不”,当然,对她也不例外。
门窗紧闭的室内,空气就像是正被一只大手无情地压缩着,再一次逐渐有了压迫的感觉。
他的目光很淡,若有若无地笼罩下来,却分明令人如陷困阱,无法逃脱。
手指在身后慢慢收拢成拳,方晨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低下去几分,但并不明显。她问:“……为什么是我?”
又仰起脸,似乎不能理解,“爱你的女人应该有很多吧,为什么还要找上我,让我做你的女人?”
“我说了,你令我产生了兴趣。”
“真的只是兴趣而已?”
“唔……又或许有一天我会爱上你?”说着这样一个隆重的字眼,可是轻淡的嗓音里却听不出丝毫的诚意,反而似乎带着几分轻蔑的戏谑。
指甲已经悄无声息地逼近自己的掌心,带来微小刺痛的痛觉,她深深吸了口气,忽然突兀地问:“你爱过人吗?那些你认识的女人们,你有没有爱过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完完全全地直视着他的眼睛,恐怕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从中看出点什么。
可是,他却只是略一皱眉,平静无波地给出答案:“没有。”
不像是在撒谎。
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为了面子而说着谎话。
可是方晨却觉得身体中仿佛有某样东西狠狠地向下一坠,她垂下视线还来不及说话,下巴便已经被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挑高。
其实他几乎没用什么力道,可她居然一动不动,又或许只是因为正在想着某件事,所以忘记了挣脱。
韩睿扳正她的脸,令她与他对视,狭长清冷的黑眸敏锐地眯起来:“你失望?”
浓密的睫毛震惊得略微颤动了一下,方晨觉得自己好像就要被锋锐的利剑贯穿,心肺通通亮出来,赤祼裸地呈现在这个男人的面前,丝毫情绪与想法都无法被隐瞒。
她沉默不语地看着他,纤细柔软的身体微微后倾,腰肢抵在木质窗沿上,背后就是茫茫黑夜,灯光下的脸孔却愈发显得白皙柔和。
他说:“你在想什么?”
“……没有。”
“那为什么要露出那种表情?”修长的身影背着光,淡淡地笼罩下来,“不要说是因为你已经爱上我了,所以才会关心那种问题。”
“如果我说是呢?”静了一会儿,她才艰难生涩地开口反问。
“方晨,你认为我会信么?”他的笑容与声音在阴影里都有着足以魅惑人心的力量,她却不由自主再度往后仰了一点,仿佛想要远离那份迫在眼前的压力,离得越远越好。
“你干嘛要一直捉住这个问题不放?”
“因为你的反应很有趣。我说从来没有爱上过什么人,这让你觉得失望了?为什么?”
“不是失望。其实……我只是犹豫。”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恐怕也只有自己才能辨别出声音里的干涩。
“哦?犹豫什么?”
她皱了皱眉:“我怀疑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所以在为自己担心。倘若真的跟你在一起,万一有一天真的爱上你,岂不是自讨苦吃?”
最后一个字的音节落下之后,仿佛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就连周围空气的流动都静止了。而她就这样看着他的眼睛,无法避开,也容不得她避开。
明明知道这个男人有着多么凌厉的感官,只需轻轻一眼便能不动声色地窥探到对方的内心世界,她其实有一点心虚,但到底还是强迫自己目光稳定地迎向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感觉到捏在下巴上的力道渐渐消失了。
……
他信了。
尽管看不出他的情绪,但他似乎相信了她的话。
俊美魅惑的脸上甚至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语气微哂道:“未雨绸缪是好事,但也有可能会变成杞人忧天。”停了停,话音却忽然一转,声音变得格外温柔低沉:“不过方晨,你这么快就肯定了我对你的吸引力,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呢?”
仿佛这才发觉,其实自己一直憋着一口气,就生生地卡在胸口与喉间的位置,此时陡然一松,连带着胸骨都隐隐作痛。
她缓了一下,才面不改色地回答:“不用。恐怕对你前赴后继的女人不在少数,即使将来再多一个,也没什么稀奇的。”
身后已经退无可退,好在两人之间还有空隙,方晨瞧准了时机,灵活地闪身从这个男人的旁边移开。
这次他没有拦她,将一双手斜斜地插进裤袋里,灯光下表情成迷,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古语有云:敌不动,我不动。
其实现在的情况却是,敌不动,方晨也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就这样保持着安全距离僵持了一会儿,她终于等到韩睿露出一个恐怕是今天晚上唯一真实的笑容。
那点浅淡的光华在眼睛深处幽幽淌过,如同皎洁月色下的一汪漆黑潭水。
她下意识地别过头去。
他却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无比诚恳地说:“我现在已经开始期待你所预想的那个结果了。”
明明语气淡然而真诚,却让方晨有种被嘲讽了的感觉,甚至在某一刹那冷意袭来,简直毛骨悚然。她分不清到底是因为他那令人意外的表态,还是因为联想到未来那样一个可怕的情形。
可是,她是不会爱上这个男人的。
她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爱上他?
方晨在心里狠狠地想,这是永远都不能发生的事。
[22]
十来分钟之后,谢少伟笑容温和地出现在门外,大概是早前接到电话指示,这会儿特地过来接韩睿的,顺带替他拿走了之前留在这里的所有衣物用品。
直到关上大门,周家荣才笑得贼兮兮地说:“难怪之前你劝我留在三亚多玩几天,我还只当是你好心,原来是为了不让人打扰到你们相处啊。”
方晨不作声。
他继续笑道:“不过你也真能保密的。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之前一直可都没听你提起过。”
因为本来就不是!
可是却又不能这样解释给他听。否则,无端端收留一个男人在家里,岂不是更令人生疑?估计说出去周家荣也不会相信吧。
将浴室的花洒固定在墙上,最大的水流顿时倾泄而下,砸在光滑冰凉的磁砖上,弥漫起白色缭绕的雾气。
韩睿临走前什么也没说,就连谢少伟的出现都是一个意外。
不过,好歹他终于还是走了。即使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从此永远消失掉,而且方晨根本不确定,如果再与他多呆上一秒,自己又会做出什么失常的举动来。
其实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将来会和这个男人有什么瓜葛和牵连。可是命运和时间就犹如两只巨大的齿轮,因为它们的徐徐转动,令原本处在不同世界、不同方向上的两个人,竟然也会有汇合的一天。
于是她就这样,一步一步地,犹如走进了看不见的天罗地网间。
始料未及。
那是他布下的网,她钻进去,直到发觉的时候似乎已经晚了。她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最终成为他收获的猎物。
虽然他离开的时候什么话也没留下,但她清楚地知道,他一定会再一次找上她的。
就像他说的那样,让她做他的女人,这并不是一个绅士彬彬有礼的建议,所以由不得她去否定或拒绝。
走到这一步,她似乎已经落入了被动的地位,因此子失去了退路,看起来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转圜的余地。
最后直到全身皮肤都被烫到发红起皱,方晨才头晕脑涨地穿好衣服爬上床。
床单是新换的,枕套和被套也一样,可是她却仿佛神经质一般,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只觉得到处都遗留着强烈的男性气息。
最后连鞋都顾不得穿,她仿佛忍受不了,立刻跳下床去开窗。玻璃推开的一刹那冷空气迅速涌进来,穿过睡袍,几乎刺骨。
其实地板也是凉的,但她好像直过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感觉到冷意,这时候四肢早已经冻得冰凉。
不过,很好,她感到很满意,至少那些不属于自己的陌生又强烈的气息终于被吹散了。
接下去的一周安宁而又平稳。
该跑采访的时候马不停蹄,该休息的时候就睡到自然醒,如果既不用出任务又不是周末,便留在报社的办公室里整理材料,中途穿插着与同事聊天打发时间。
靳伟是在某个夜晚突然有消息的。
那天恰好赶上肖莫从外地出差回来,当天晚上就召集了一帮男男女女出来喝酒消遣。原本方晨并不想去,无奈被周家荣硬拖着出了门。途中又接到苏冬的电话,于是索性叫上她一起,约好了一小时后在KTV里见面。
结果等到了目的地,肖莫一行人早已经开好了包房,巨大的背投上正播放着某奢侈品牌新一季的T台秀,声色和光影变幻迷离,房间里的每张脸孔都在明暗中交替闪现。
其实这里面有大半的人方晨都不认识,只觉得一群人尽是衣着光鲜,气氛热闹非常。
肖莫坐在正中间最显眼的位置,明明还没沾到半点酒精,可是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里尽是慵懒惑人的笑意,半开玩笑道:“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
似乎早就习惯了,方晨只是微笑:“这种事情应该还轮不到我吧。”说罢,转身拣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肖莫也不再看她,转头对其他人讲:“我说,你们怎么还不去叫酒水?另外谁去找个人进来把这玩意换成点唱系统。”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带着笑容和些许鄙夷,“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女士们看看倒还情有可原,你们几个大男人居然也跟着这么起劲。”
大家轰笑起来,于是顺手摁了墙边的呼叫铃,很快便有人敲门推进来。
酒水和果盘,一样一样被端上来,三四个穿白衬衣黑马甲的年轻小伙子低着头,半跪在地上服务。
背投上的T台秀也被切换掉,有一瞬间,屏幕上是明亮的白光,恰好照在其中一位服务生的脸上。
方晨却是猛地一惊,几乎是立刻便直起身子失声叫:“靳伟!”
她声音大,估计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那个正在给肖莫倒酒的男生明显愣住了,下一刻转过头来,眼神与她接触了短短的几秒,便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丢下手上的工作匆匆跑了出去。
他走得很急,出门后在走廊上还撞到一位客人,顺带撞掉了客人拿着的手机。
小小的物件跌落在厚重的地毯上,弹到一边去,靳伟不得不停下来,一叠声地说:“对不起!……”又赶紧弯下腰去捡。
只是耽误这一会儿的工夫,方晨便从后面追了上来。
似乎是怕他再逃跑,她狠狠拽住他的胳膊,也顾不得旁边投来的好奇眼光,只是气急败坏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打量他,万万没有想到靳伟竟然会跑来这种地方,并且穿着员工制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晨有点懵,说话的时候眉心都不禁紧紧皱起来。
可是靳伟却不理她,目光生硬地避开,把手机还给客人后,他突然猛地用力甩开手臂。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力气已经足够大,一下子就挣脱了她,又对着醉意醺醺的客人匆匆道了个歉,然后便疾步而走。
方晨半分都没有迟疑,照样紧跟了上去。这回也不再动手,只是迈开大步跟着他,一边说:“你觉得你能从我面前逃走吗?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我们就这样耗着吧!”
这时候只听见周家荣在身后叫道:“……方晨,怎么回事?”语气里是明显的疑惑,其中似乎还夹杂着肖莫的声音。
可她正在气头上,也来不及回头解释,很快就跟着靳伟七拐八弯,将后面的人抛开了。
她不知道靳伟要去哪儿,也顾忌不了两个人这样紧跟着一前一后地样子会不会引人注目。此时此刻方晨满心想的都是那天年级组长说过的话……逃课,夜不归宿,处分,报警……
幸好今天让她在这里碰上了他。
……
可是转念一想,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值得幸运的。
毕竟是在这种地方。
所以她才气。
仿佛第一次见到那个死去的靳慧的场景再一次浮上眼前,便不由厉声又叫了句:“……靳伟,你站住!”
整个场子的光线幽暗暧昧,倘若距离隔得远,恐怕也只能看清对方的大致轮廓。
所以这个时候,一行人正迎面而来,并很快与她错身擦过,然而方晨并没多加注意。
反倒是等她跟在靳伟身后快步走远之后,那些人中间有一个人突然“咦”了声。
“怎么?”为首的矮胖老者耳尖,脚步未停,只是冷冷地质疑。
理着板寸头的青年加快两步凑上来,其实也有点不确定,所以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说:“老大,刚才过去的女人,好像是……”后半句是附在对方耳边说的,声音极低,恐怕旁边的人都没有听清楚。
结果下一刻,商老大突然停下步子。
他回头望了望,恰好瞥见走廊尽头拐角处那一闪而逝的纤细身影。
“你!跟去看看怎么回事。”略一思索之后,他冲“板寸头”扬了扬下巴,雪茄的烟雾将一双精明的眼睛都熏得眯起来,仿佛若有所思道:“……还有,刚才和她一起的是不是还有个男人?”
“是的。好像是个服务生。”其实老大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了,而且方晨声色俱厉地叫着对方停下来的时候,也恰好被他们听到。
可是接到这样的任务,他还是不得不微一迟疑:“那个……韩睿会不会也在这里?”
“你他妈的怕什么!”商老大狠狠瞪过去,“还不快滚过去给我盯着!”
安全通道的门被“呯”地一声重重撞开,靳伟终于在狭□仄的楼梯间里转过身来,板着脸孔,凶道:“你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时候?”可是底气并不足,气息也有些急促,反倒更加显出方晨的不紧不慢:“直到你把这事说清楚为止。”
“没什么好说的。”他别开脸。
“那么这身衣服又是怎么回事?”方晨皱起眉,大家找了他那么久,谁知道他竟然会躲到这里来。
两人隔着不足一米的距离,靳伟已经被逼到墙角,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一双眼睛却怎么也不肯看她,过了好半天才说:“我已经不念书了!”
“你说什么?”方晨讶异得连尾音都微微变了调。
“我说……我不要再读下去了。”有点粗嘎的少年声音突然被放大,回荡在静悄悄地楼梯间里,半似冷漠半似哀求地说:“方晨姐,你能不能不要管我!”
[23]
至少在这个时候还懂得叫她一声姐……不过,这样一来却令方晨更加生气。
胸中仿佛怒火中烧,她又逼近了一步,紧紧盯住那张年轻而发白的脸:“你是说你辍学了?然后打算在这种地方打工过活?”她的声音一分分冷下来,其实就连表情也是,简直不可思议地反问:“张院长把你养到这么大,你姐姐过去那样辛苦,就是为了让你某一天能在这里跪着替人倒酒?”
“不要再提她!”靳伟突然抬起头。
他之前一直不肯看向方晨,似乎是不敢看她,可是这时候却抬起眼睛,瞳孔里都犹如浸着血一般的颜色,倒吓得方晨愣了愣。
“人都死了,还提她干嘛!”
手指因为用力,全部深深地掐在掌心里,可是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其实早在看到靳慧尸体的那一刻起,他就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分不出冷暖,甚至有几天连白日黑夜在他看来都没有明确的界线。
可是他不肯承认自己的世界已经濒临崩塌。
一个死于吸毒过量的姐姐,一个生前竟然做着那种事赚钱的姐姐,他连想一想都觉得可怕。
靳慧年轻而又苍白的身体躺在台子上,令他有种天旋地转的错觉。
两个人从小一块儿长大,相依为命,可是现在提起这个名字,他竟然觉得陌生。
所以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
以为只要这样就可以假装一切都从没发生过。
仿佛被他这样一吼,方晨也安静下来,清澈明净的目光落在那张还带着些许生涩的脸庞上,她停了停才说:“你这样究竟是想惩罚谁呢?”她的声音缓和下来,其实并不温柔,但有种奇异的镇定作用。
靳伟不作声。
“还是说你担心读大学的费用?”她突然心平气和,语气像温水一般,“学费和生活费这些,你都不必担心,只要你……”
“不是这个问题。”面前的男生出声打断她,僵硬地说:“我读不进去。你认为事到如今,我还有那个心情去念书考试吗?与其坐在那里浪费时间,还不如早点出来做事。反正就算读完了大学,一样也是要工作的。”
“那怎么一样?”方晨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况且,你现在还没满十八岁!这边的经理是怎么让你进来的?”
靳伟一怔,后背靠在墙上,双手牢牢握成拳,“这你不用管。”
“那不可能。除非你跟我回去。”
“我不。”
“靳伟!”
“我不回去。”他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却足够固执,说完便重新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方晨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是家中最年幼的一个,所以从来轮不到她去教训什么人,此时想了想,只好说:“可这不是你现在应该过的生活。……你才十七岁,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其实这样的说辞就连她自己也觉得无力,果然,靳伟只沉默了一下就反诘道:“难道每个人的成长轨迹都是一模一样的?更小一点的年纪就在社会上打滚的人,恐怕大有人在吧!”
似乎是敏锐地发现了她迟疑,他下一刻便直起身,从她身边走过,咬了咬牙,硬着声音说:“方晨姐,你不是我的监护人,所以也无权干涉我的行动自由。”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对方消失在楼梯间的门板后,等了一会儿,方晨才独自沿着楼梯走上去,推开门,结果赫然发现有人正倚在门外的墙边上。
光线幽暗,她几乎被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问:“……你怎么在这里?”
肖莫的唇边叼了支烟,火光在微妙地闪动,白色衬衣的领口也半敞着,慵懒疏淡,很有点玩世不恭的样子。
他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她:“那个男孩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方晨下意识地微一皱眉:“你听到我们说话了?”
“一点点而已,这里隔音不怎么样。”他没告诉她,其实更确切地说,是他刚刚替她打发走了另一位真正的偷听者。
方晨扬起一边唇角,颇带着点自嘲意味地说:“看来我真没那个天份,连个小朋友都管不好。”眼睛盯着那一点猩红的火光,似乎出了神,声音低低地继续道:“可是他连十八岁都不到,怎么可以长期待在这种场所里。”
“那么你呢?”肖莫突然开口问,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你十八岁的时候又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一语戳中要害,方晨发现自己竟然答不出来,嘴唇在昏暗中动了动,可是什么话都回答不出来。
似乎直到这时候才想起来,其实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教育靳伟,更没有资格去强制地约束他。
她的十八岁,那些看似遥远的日子,恐怕远比靳伟要混乱叛逆许多倍。
想到这些,方晨忽然不免有些丧气,原来那段时光正在年复一年地逐渐远离,所以她竟然开始忽略,甚至已经遗忘。然后就这样理直气壮地训斥着走入歧途的靳伟,以为自己的过去真的如同一张纯洁的白纸,以为自己曾经真的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其实,她哪有什么立场?
学校里的奖学金、令人羡慕的实习机会、包括后来能够顺利的工作,以及如今这个站在别人面前的方晨,其实全都只是因为另一个人。
因为那个人,她才有了今天,才能拥有看似美好的一切。
她怔忡地垂下视线,却不知自己突然沉默的样子令面前这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微微一哂。
年轻英俊的男人掐灭了吸剩下的一截烟头,语气里听不出是懊恼还是调侃,他说:“看来你真的已经完全忘记我了。”
“……什么?”她还有些茫然,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肖莫却倚在墙边淡淡地笑道:“其实我们相识得很早。”他的眼睛里仿佛蕴含着一点清浅的光亮,在暗处若有若无地闪动着,不急不缓地宣布一个事实:“多年前那个成人礼式的初吻,你当真不记得自己把它献给了谁么?”
等了足足有半分钟,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向来的镇定自持被成功地打破,仿佛厚厚的伪装终于剥落下来哗啦啦碎了一地,肖莫竟然觉得心情极佳。
他并不着急,只是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终于等到方晨将自己的声音找回来。
“你……”可是最终却只发出一个短促的单音,显然她仍旧处在不可置信的状态中。
他笑着点头,带着一丝促狭和调侃:“幸亏我的记性比较好。”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第一次见面。”
“那么……为什么忍了这么久却一直没说?”
“因为我在确认,以免认错了人。”英俊的脸上划过浅淡的微笑,语气莫名的诚恳:“要知道,唐突了佳人可不符合我一贯的风格。”
可是,怎么就这样巧?
仿佛有一瞬间的怔忡和恍惚,方晨只能呆立在那里,从小到大,她很少会有这样犯傻的情况,然而此时也顾不着了。她的目光仔细地在对方脸上搜寻,期望能够找回一些记忆。
然而那天晚上实在太混乱,充斥着酒精和各式各样大胆的玩笑,所谓的献吻也只不过是姐妹们的临时起义。而她,那时分明已经有了些许醉意,所以连那个男人的脸都没有看清楚就吻了下去,尽管旁观的小姐妹们都说他长得很帅。
她才管不了那么多,原本以为那就是个陌路人而已。
于是返回包间的时候,两人始终维持着一前一后的姿态。
因为心里充斥着无数的诧异来不及散去,或许还有某种被窥破过去的懊恼和无措,使得方晨不自觉地加快了步子,于是只留给后头那人一个曼妙有趣的背影。
确实,肖莫越想便越觉得有趣。
其实事隔数年,方晨的模样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所以就在当初经过周家荣介绍之后,他一眼就认出她来,可又偏偏不敢相信。因为反差太大,他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恰好碰上了孪生姐妹?
可是当年那个在酒吧里搂住他的女孩子实在过于耀眼,即使那个时候还带着少女的青涩,吻技也并不好,但只是那样的惊鸿一瞥,还是足够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晚之后,他又光顾过那个酒吧好几次,却再也没有遇见过她。
世界这么大,每天都有亿万人在擦肩而过,而他的生活又一向丰富多彩,就算这个插曲再怎么惊艳,一段日子过后也自然而然地渐渐淡出了他的记忆。
所以,当他再次看见方晨的时候,肖莫突然感到神奇,某部份早就被遗忘到角落的回忆居然再次变得鲜活起来。
更何况,他从未见过前后反差如此巨大的女人,此时的方晨看似早已脱胎换骨,换了副模样重新做人。
在手碰到门把之前,身后终于传来声音:“看来你很尴尬?”
在这一刻分不清是戏谑还是认真的询问,方晨索性回过身,大方地点头承认:“没错,是有一点。”
她一路都在想,以后该如何面对他,与他相处?
也许是陆夕的外衣披得太久了,如今仿佛被人亲手扒了下来,露出本来面目,赤祼而暴露,竟然是那样的不习惯。
苏冬已经到了,正坐在那儿跟一众新认识的朋友聊得热火朝天。门被推开的一刹那,灯光恰好落在她的身上,修长纤细的手指握着玻璃杯,指甲圆润饱满,毫不含糊地仰起脖颈,便将整杯酒喝下去。
是她一贯的爽利风格。
难得这样喝着,还能够一眼就注意到门口进来的人。
苏冬很快放下空杯,朝着方晨招手:“你上哪儿去了?”目光似乎无意地往方晨旁边一斜,然后便再自然不过地滑开来。
她今天穿了件桃红色的短袖针织衫,衣领设计得新颖巧妙,堆叠如轻薄的云锦,却露出整截雪白匀称的手臂,在微光中扬起来,就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得十分撩人。
在这点上估计很多人都会羡慕甚至嫉妒苏冬,因为早在少女时代,她就有了足够的风情,令她看上去比同龄人足足高出好几个段数。
方晨不答,只是随口反问:“你喝了多少了?”一边走到旁边坐下去,不再去看肖莫,找到自己的杯子倒了杯啤酒,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
她想,应该给张院长打个电话,就算自己缺乏权利和立场,也绝对不能让靳伟耽误在这种地方。
电话挂断之后,周家荣适时地坐过来问:“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就那样冲出去,吓我一跳。而且,我叫你你也没有听见?”
“没什么。”方晨说:“遇到个熟人而已。”
“那个倒酒的服务生?”
“嗯。”
周家荣还想再说话,结果苏冬已经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她的姿态很美,绕过一干或静或动的障碍,笑意盈盈地走到肖莫的面前停下来,她低声说:“我敬你。”
“为了什么?”原本靠在沙发里的男人慢慢直起身,面部表情似笑非笑。
她的眼睛犹如水波在晃动,“一定需要什么理由吗?”
“确实不一定。”肖莫拿起杯子,与她轻轻一碰,她却突然俯过身去,也不顾旁人是否看得见,凑到他的耳边,或许是离得太近,温暖幽香的气息伴随着低低的话语从他耳后的皮肤上划过。
“你想追方晨?”
说完,她也并不急着离开,只是退开稍许,借着背投里的光,果然看见那双眼睛里的一抹异样色彩。
“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你还是不要招惹她为好。”
“哦?”肖莫笑了笑,“给我个理由。”
“因为不合适。”
云淡风轻的表情深陷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这句话说出来,她似乎并不觉得有任何的失礼或造次,脸上反倒有种坦荡至无辜的神色,仿佛在说一个再明显不过、无法反驳的事实。
他最终还是笑了:“再问一句,究竟是哪里不合适了?”他从来都不是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只是这次难得地激发了好奇心。
苏冬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扬了扬眉角,连自嘲的表情都做得格外妩媚迷人:“我这样多管闲事,希望不会令你觉得讨厌。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再谈感情应该就不止是玩玩而已了。”
尽管说得隐晦,但肖莫还是听懂了。
“苏小姐,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没有抱着真心想同方晨交往?”他仔细审视着她,停了停又说:“不对。看样子,你似乎是认定了我很花心,对每个女人都一样花心。可是苏小姐,我们以前认识吗?”
他接连叫了她两次苏小姐,也不知令苏冬想起了什么,微微垂下视线又喝了口酒,末了才重新抬起眼睛,话题却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你和我都是方晨的朋友,应该不至于这么生份吧,以后直接叫我苏冬就好了。”说完也不等肖莫开口,便起身返回方才自己的位置上,拍拍方晨的肩:“下午和晚上喝了太多酒,我有点累,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先回去?”
其实这种情况十分不正常。即使称不上千杯不醉,但夜生活之于苏冬来讲也应当是再熟悉不过的,十二点未到便喊累,更是多年没有的事。
只是方晨恰好也有心事,于是没有太在意,两人又坐了一会儿之后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先行告辞。
[24]
靳伟是在几天之后重返学校的。
也不知道张院长最后动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能将他成功地劝回来,电话里头方晨倒没有细问,只是觉得这总归是件令人欣慰的事。
接完电话恰好穿过十字路口的人行地道,她兴致很好地停下来,在出口处的拐角买了一只烤红薯。天气还是冷,腾腾的白色热气从下向上熏起来,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红薯是刚出炉的,太烫,却带着极其诱人的香味。她低着头,正寻思着是要装进包里带回家吃,还是就这样当街将皮剥了。
结果脚下没注意,也不知是绊到了什么东西,陡然向前微一踉跄,还来不及稳往身子便听见身后传来的马达声。
特意放缓了速度的摩托车从左侧擦过,方晨只觉得胳膊猛地一疼,再一轻,回过神来的时候,挽在手上的皮包早已不知去向。
当时只有她一个人,为了超近路又恰好绕进一条颇为偏僻的小路里。得手之后的摩托车迅速地轰鸣着驶远,只来得及瞥见后座那人一头淡黄的短发。
倒是方晨自己,因为惯性的缘故,再度狠狠踉跄了好几步,最后虽然不至于摔倒,但右边肩膀还是不可避免地撞到一旁坚硬的水泥墙壁上。
几乎都可以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同一时间肩膀上传来一片火辣辣的疼痛,她皱着眉直吸气,抬起头的时候那辆摩托车哪里还看得到踪影。
最后不得不在医院里做了紧急处理,负责她的是一位中年男医生,面目严肃,语气倒挺和蔼。
“……有轻微的软组织挫伤,幸好没伤到骨头。”末了又好心地提醒她:“现在世道不太平,抢劫的人特别多,单身外出的女性更是要注意了。”
方晨连连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您。”
其实由于工作的关系,倒是经常会接触到社会上阴暗混乱的一面,比起飞车抢劫,情节更加恶劣严重的都不在少数,但是亲身遇上这种事倒还真是头一回。
她没打电话回家,这些年在父母那边似乎早就习惯了报喜不报忧。
苏冬那边也暂时联系不上。
拎着药袋走出医院的时候,方晨心想,其实自己还不算倒霉透顶,好歹包被抢走之后,还能从上衣口袋里找出一些零钱,足够她打车来医院并支付医药费的。
只是右肩还在隐隐作痛,活动的范围稍大一点都不行,她有点疑心是不是诊断错误了,因为当时撞击的力道那么大,一瞬间简直疼得令人发晕。
不是周末,况且错过了就诊的高峰期,所以此时进出医院的人并不算太多。方晨走到大门口,正打算拦辆出租车,这时候就看见有人大步迎了上来。
她下意识地在原地站定。
对方走到跟前,朝她微一点头,““方小姐,韩先生在车里等你。”
韩睿的手下们很奇怪,似乎对他有着各种各样的称呼,并且分场合,分对象。
顺着指点,她已经看见了那几辆一字排开的深黑色轿车,就停在灰白色的大喷泉旁边,明明颜色低调却又偏偏显得那样招摇。中间那辆车的车窗紧闭,不过,她却觉得自己仿佛能够穿透黑暗,看到车里头的那个冷肃的男人。
在这一刻,也不知道因为是吃惊,还是伤处疼痛陡然加剧,方晨不自觉地再度皱了皱漂亮的眉心。
钱军不大耐烦地将目光从车外调回来,忍不住问一句:“哥,要不要我下去催一下?”
“不用。”韩睿翻着报纸,头也不抬地应他。
可是,司机都已经出去七八分钟了,就是不见远处那女人挪一挪脚步!
见韩睿这副模样,钱军也不敢再多话,只得咧了咧嘴角,有些憋气地转回身去,重新在副驾座上死死地盯住方晨。
其实他心里对这姓方的女人真没有多少好感,即使她长了一副惊艳到足以让人掉眼珠子的外表,可是性格着实不太讨喜。他从没见过哪个女人敢在他们兄弟几个面前大声说话的,就更别提谁敢用冷言冷语对待韩睿了。
偏偏就只有她,从最初独自一人闯进“夜都”要求见韩睿开始,再到后来的种种言行举止,都让他觉得这个美女记者简直是胆大包天。
跟在韩睿身边这么些年,钱军自以为对老大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可是这一回却完全想不通,他想不通为什么韩睿会看上这个女人,活脱脱就是一朵长满了尖刺的玫瑰,漂亮归漂亮,但也太扎手了。
对此,也曾私下同谢少伟讨论过,结果谢少伟露出他那招牌式的高深莫测的笑容:“想知道?想知道就去问咱哥呗!”
“要能问我还跟你在这儿废什么话!”他揣摩着:“莫非是哥想换换口味了?”
想来想去,好像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可能了。而且照目前这状况看来,这朵刺手玫瑰享受到的待遇很是特殊,只不过是遭遇了一次小小的街头抢劫,竟然也能惊动大哥亲自来医院接她。
所以,方晨站在医院大门口磨蹭得越久,钱军心里就越不爽快,不禁暗想,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识时务?!
最后终于见她跟着司机走过来,他立刻开了车门下去,憋了一肚子火,面无表情地说:“大哥等你很久了。”
方晨看他一眼,也不等旁人动手,径直拉开后排的车门,弯身坐进去。
自从那天韩睿搬走之后,生活好像又重新回归安静和平稳,有时候方晨时常忍不住怀疑,之前遇到韩睿,以及后来发生的所有的一切,怎么都跟幻觉似的?
不过,她倒还不至于真的以为韩睿会就此放过她,所以潜意识里,每天,甚至每个时刻都在暗自等待,等他再一次找上门来。
只是没想到,今天会在这种情形下见面。
车里的男人仍在翻着报纸,远处的夕阳透过喷泉的水雾,虚幻的光芒照射进来,仿佛带着一层浅淡的彩色斑斓,将他的眉眼笼罩得犹为清俊冷漠。其实只隔了几天没见,此时对于方晨来讲,他却似乎突然变得遥远而又陌生。
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她根本就从未了解过他,应当一直都是陌生的才对。
这个男人之于她,就像一个黑洞,那样深不可测,但又仿佛有着无穷的强势的吸力,让她挣脱不了。
“你今天倒很主动。”
没想到,上车之后的第一句话竟是韩睿说的。方晨想,或许是自己打开车门时干脆利落的姿态让他觉得满意了。
因为肩膀痛,她刻意收敛了呼吸,语气有些平淡:“该来的躲也躲不过。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韩睿不轻不重地反问,这才终于侧过头来瞥她一眼,像是在漫不经心地打量,“怎么这么不小心?”
语气太过平静,丝毫不含关心的成份。她看了看他:“你的本事倒真大,怎么知道我出了事?”想了一下,又问:“难道恰好是你手下干的?”
“我的人不做这种事。”
报纸在修长的十指间被慢慢的折成三叠,放置到一旁,露在最上面的恰好是一则社会新闻,黑体方正的大标题写着——妙龄少女惨遭抢劫奸杀,弃尸公园……
胸口涌起一阵莫名的不舒服的感觉,方晨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这时候韩睿又问:“报警没有?”
明知道他在这种事上没必要说谎,但她还是忍不住揶揄:“还没来得及。况且,也怕真是你的人干的,报警了岂不是给你惹上麻烦?”
旁边的男人给面子地勾了勾唇角,“多谢你这样替我考虑。”
“不用客气。倘若你有麻烦了,恐怕我的麻烦会更大吧。”
这一回,她用眼角余光切切实实地瞟到某人似乎是在微笑。
说话间,车子已经无声无息地启动,顺着车道驶离医院。
转弯的时候,身体不经意中带动肩膀倾斜,又是一阵隐约的抽痛。她不自觉地抿住嘴唇,实在不想在这个人的面前显露出丝毫柔弱的样子来。
她想,还是上次比较好,她居高临下,而他躺在床上缝针,看在眼里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虽然那只是一种错觉。
最后车子自然没有开去派出所,而是在市中心最宽阔繁华的大道上调了个头,直接开去酒店。
[25]
三部车,少说也有六七个人,可是最后坐下来吃东西的却只有方晨和韩睿。
“你的包我会替你找回来。”点菜的时候韩睿说,眼睛还看着酒水单。
方晨倒是一点也不怀疑他有这个能耐。
果然,仅仅十来分钟之后,菜刚上了三道,就有人拎着她的包一路走进来,原样奉还到她的手上。
钱包应该被人翻动过,但是数额并没有少,甚至整只皮包里面什么东西都没丢。
她看着来人凑到韩睿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话,声音虽小,但她还是听清了其中的一句:“……已经照规矩办了……”
她不由得一愣,待那人离开后,随口便问:“你拿那个两个抢包的人怎么样了?”
韩睿正坐在对面的座位上喝汤,修长的手指捏住调羹,他的动作极其优雅,像是从小便受过最良好最严格的教育,他看了看她,说:“知道这个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原本只是猜测,如今这样相当于证实了她的想法,方晨不禁放下筷子,“我只想知道你差人使用了什么样的暴力。打一顿?还是在人家身上戳几个洞?”
“你的正义感用得未免不是地方。你似乎忘了,被抢的人是谁。”
“所以就要以暴制暴?既然受害人是我,那么你在采取动作之前,不也应当先征求我的意见?”
“看来你是怪我不尊重你。”韩睿抬起眼睛,瞟了她一眼,似乎她的吸引力还不如面前的一盅汤水,略带嘲讽地点头:“那么好吧,如果有下次,我会事先询问你的。”
下次?
她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故意在气她。
这种事情一般人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不要碰上,结果他居然跟她讲下次?而且,用的还是这种云淡风清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如何。
简直就是话不投机!
况且既成的事实,显然已经无法改变了。她不无忿恨地瞪他一眼,索性低下头去,再也懒得同他有任何交淡。
回家的时候,韩睿让车子停在公寓楼下,亲自送方晨进电梯。
“不用这么麻烦。”其实心里还在介意着吃饭时候的事,方晨的神色不免有些冷淡,忍不住拿眼角觑他:“你还怕我再被抢一次不成?”
“那倒不至于。莫非你的运气一向都有这么差?”英俊的男人侧过脸,似乎是在很认真地询问,眉峰微微挑起来,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她突然发现,他就是有这个本事,不说话的时候可以令周围的空气都冻结凝固住,可是一旦开了金口,又似乎很轻易地便能煽动旁人的情绪,引导着对方朝着他自己希望的方向而去。
就好像现在,他仿佛有意要嘲笑她,存心让她动怒似的。
于是她抿了抿嘴角,面色平静地说:“我的运气向来好得很。不过最近倒是真的应该反思一下了。”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才又补充道:“确切地说是,自从遇见你以后,那些倒霉的事就接二连三地发生。”说完便偏过头去不再作声。
韩睿见状,不由得微微一笑,俊挺的眉目清晰无比地倒映在金属双门上,幽深的眼晴却望向她,“你是不是一直都这样伶牙俐齿的?还是自从遇见我以后才变成这样?”
红色的液晶数字正在缓缓向上跳动,微凉的风从电梯顶上的某个角落渗进来。
他将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姿态闲适地倚墙站着,侧着的头微微低下来,眼角还带着些许笑意——那副平静的模样完全不像是一个危险分子。
而他的语气也不像,简直温和得要命,甚至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商量的语调同她说:“难道以后我们见面,次次都要这样针锋相对?”
其实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方晨想,事情到了这一步,再想和他撇清关系似乎已经是不太可能的了。
那么以后呢?
时刻处在高度警备、剑拔弩张的状态确实也挺累的。
进家门之前她忽然转过身说:“和平相处,怎么样?”
韩睿说:“同意。”
他的话音刚落,便只见她从对面伸出手来。纤细白皙的手指停留在半空中,手掌也是薄薄的,线条亦是十分优美,皮肤光洁得近乎透明,仿佛上好的薄胎瓷,在强烈灯光的映照下,就连掌心里那一条条纹路都清晰可辨。
他低下视线看了看,不禁觉得好笑:“这算是达成君子协定的方式?”虽是这样说,但还是很配合地伸手与她相握。
“希望下次见面你能遵守这个约定。”方晨微微抿着嘴角,目光直视过去,看上去倒像是之前受到了迫害和欺压,以致于对未来他的表现都显得相当的不信任。
她对他向来都是横眉冷对牙尖嘴利的样子,如今这副表情,似乎是委曲求全了,却偏又显出几分少见的可爱来。
结果韩睿不由得再次失笑,恐怕就连自己都没发现今天的笑容过于多了。
他轻轻挑起深黑的眉角,看着她,有些意味深长:“女人并不一定就是受害者。其实除了某些先天的优势差别之外,在我眼里,你从来都没吃亏过,而且我看以后也不大可能吃亏。”
“是吗。”方晨将手抽回来,又想了想,“那我就权当这是一句赞美吧。要感谢你,替我们的和平共处开了一个好头。现在我要进去了,晚安。”
“那么,改天见。”
在她合上门板之前,韩睿已经转身重新步入电梯里。
谢少伟从吸到第六根烟的时候,落地窗外忽然有强烈的车灯光线滑过,紧接着下一秒便转来熟悉的引擎声。
他很快掐灭了烟头,抽回原本架在茶几上的两条长腿,三两步便到了门口,迎着走上台阶的韩睿,开门见山地说:“哥,强子想见你。”
韩睿将外套随手丢在沙发上,手指捏了捏眉心,灯光下的面孔似乎显得有些疲惫,只是眼神依旧锋锐,淡声问:“他现在在做什么?”
“前阵子出去避了避,听说上礼拜刚回来。”谢少伟仔细观察着韩睿的脸色,声音莫名地低了些:“他说有要紧的事,一定要当面和你讲。”
韩睿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你负责安排时间。”
“行。”
李强来的当日,别墅里没有其他兄弟,只有钱军带了两个人七倒八歪地横在客厅沙发上看球。
“你小子最近可瘦了不少啊。”撑起头,上下打量了昔日伙伴一眼,钱军又朝他一努嘴,“哥在上面书房。”
李强掂着烟盒,将它从口袋里拿出来又放进去,小心翼翼地问:“气消了没?”
钱军咧嘴:“我哪晓得。你自己上去不就知道了。”
结果等到球赛进入最后的伤停补时阶段,楼梯处才再度传来动静。
李强独自一个人走下来,和底下的人匆匆打了个招呼,似乎什么也顾不得说,然后便大步开门离开了。也没人知道他究竟同韩睿谈了些什么,只是等谢少伟外出办完事回来之后,韩睿也已经换了身外出的衣服,将车钥匙捞在手里,说:“我出去一下。”
钱军在后头问:“不用我们跟着?”
“不用。”
车子一路开到郊区,方晨才将视线从窗外调回来,拂了拂被风吹乱的刘海,转头说:“我面子真大,居然让你亲自当司机。”
“有必要将我想得这样难相处吗?”开车的男人鼻梁上架了副墨镜,更加显得侧脸线条俊挺坚毅,由前额到下颌,形成近乎完美的弧度。
方晨对此不置可否。
只不过今天倒是着实感到意外。原本她只是随口说起要去慈心孤儿院,结果没想到韩睿竟然愿意开车送她,而且极少有的,没有前呼后拥地带着他的那些手下,也正好避免了会不小心吓着小朋友们。
她想说,你这人真是喜怒无常,心思难测得很。不过当然不会真将这话说出口,于是笑道:“看来那天的协定还真有效。”
“我也这么觉得。”韩睿稍稍侧过头,目光透过深黑的镜片,从她柔和的面颊上迅速滑过。
不得不承认,气氛友好的时候,他和她的相处还是比较融洽的。至少没有尴尬或难堪,而她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在他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拘谨和约束。
其实大多数时候,他都不清楚她到底将他当作了什么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不畏惧他,从不惧怕他,就连他在她家养伤的那段时间,那样近距离的接触,她仍能将他当作透明人,又或者直接居高临下地颐指气使。
“快到了,左手边转进去。”方晨在一旁适时地出声。
他没应,只是放缓了速度,顺着她指示的方向开车拐进去。
过去他从未来过这种地方,虽然有足够多的钱,但是向社会福利机构捐赠这种善事,似乎根本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但是反观方晨,倒像是熟门熟路,下了车便直奔大院而去。
只是倚在车旁吸了根烟的工夫,就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手拉手跑过来,在韩睿脚边停了下来,那个女孩子更是仰起头,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
“叔叔……”小孩子独有的脆生生的嗓音打破安静,但又似乎有些胆怯,也许是被眼前这陌生而又沉默的男人吓到了,停了半晌,才又接下去说:“李阿姨说这样不好。”
韩睿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
“嗯!阿姨说,吸烟有害健康!”看上去稍大点的男孩在一旁一字一顿地附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
韩睿微微一怔,这才低下头去,看了看那剩下的半截香烟,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下一刻还是伸进车内,将它摁灭了。
[26]
结果转回身来,却发现方晨不知何时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株古树下,似乎冲着他微微做了个表情,笑意轻浅,宛如天边星辉稍纵即逝,然后便招手叫道:“思君,明明,你们过来。”
两个孩子同她很熟,欢快地飞奔过去,一左一右扯住她的衣摆。
夕阳落在她的身后,隔着颇有些年代的旧式小楼,浅浅的余光漫天铺陈开来,贴合着远处深青色的山头,仿佛蕴染的巨幅水墨画。而她就恰恰好似站在画前,弯着腰,那一点顺滑的刘海垂下来,遮住光洁饱满的前额和乌黑清亮的眼睛。
他仍旧倚着车身站着,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虽然不能完全听清她在说些什么,但却可以清楚看见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她带了礼物给小朋友,逗得小朋友们异常开心,欢天喜地地又蹦又跳,直拉住她不肯撒手。
而她好像习惯了,大约是经常会送他们这些小玩意吧,他猜想。于是也就任由他们围在身边,将衣摆裤腿扯得乱七八糟。
“干嘛站得那么远?”难得在这种情况下还记得他,方晨终于抬头看过来,提高了嗓音问,漂亮的眉眼间还带着没来得及收敛的笑容。
他却只是微一扬眉,脚步一动不动,看样子完全没有走过去凑热闹的打算。
她又朝他的方向看了两眼,也不再叫,便重新低下头去驾轻就熟地应付小孩子。
最后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来,小朋友们被阿姨领走了,方晨这才整了整外套的衣襟,走上前问:“觉得无趣?”
韩睿不答反问:“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看起来你并不怎么喜欢小孩子。”
“确实接触得比较少。”他换了个站姿,墨镜仍旧架在挺直的鼻梁上,所以她完全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听见他说:“原来你也有爱心。”
这叫什么话?
方晨在心里迅速地确认再三,却还是嗅出了一丝讽刺调侃的意味。
她眯着眼睛笑起来:“我一向都不缺少爱心。当然,特殊情况例外。”
“哦?”对面的男人果然微微挑起眉,“比如说,当我受伤的时候?”
“你记仇?”回想起来,除了态度恶劣一些,她也没做什么太过份的事,不是么?好歹还将卧室让了出来,供他养伤呢。
韩睿摇了摇头:“我不至于跟女人记仇。我只是吃惊罢了……”尾音未落,他却毫无征兆地突然将身体微微前倾,并同时抬起手来。
眼看着指尖就要触到肩膀,倒让方晨下意识地向后一缩,结果到底还是反应慢了半拍,他已经从容不迫地将她肩头沾着的一片树叶摘了下来。
翠绿细小的叶子上还带着蜿蜒清晰的脉落,不知怎么会从母体上脱落下来,此刻被捻在修长匀称的指间,显得尤其嫩弱单薄。
韩睿只是抬起眼睛看向她,深黑的眸底闪过一抹兴味的神采,唇角微动,仿佛哂笑:“你怕什么?”
方晨不禁有点尴尬,确实是反应过激了。在方才那一刻,她或许什么也没想,又或许是回想起被粗暴强吻的那一次……虽然隔了这么久,他再也没有侵犯过她,就连肢体上的接触也少之又少,绝大多数的时候甚至如同绅士般疏淡而有礼,可是,完全是下意识的!她下意识地觉得有压迫感,只要他靠近,她便忍不住想要后退。
真是见鬼了!她想,原本不该这样的,而且,以后也绝对不能这样!
幸好韩睿似乎并不打算追着这个问题不放,很快便换了个话题。
“你每次来都会送他们礼物?”
“不一定。”身后那栋颇有些年岁的小楼与他们隔得太远,大院里又疏疏落落地栽着古树,几乎全然隔绝了教室里的读书声,因此周围显得尤其安宁而静谧,她兀自笑道:“我送东西给这些小孩子可都是有条件的。我跟他们讲,要先听听院长和阿姨们的评价,看看他们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学习,有没有帮助做家务,做得好不好。如果结果令人满意,才有礼物得。”
“这么复杂。”韩睿倒像是完全没想到一般,不由得也跟着笑了笑。
“很正常吧。”她没有看他,侧脸映在最后一抹霞光中,精致美好得如同一幅沉静的剪影,像是若有所思,可说出来的话却犹如滴落在窗沿的水滴,字字清晰分明,“这世上应该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当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那就拿出实力来,证明给我看!证明你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得到任何想得到的东西!
即使隔了这样久,韩睿依旧记得那段话。
曾经在异国阴暗的小巷子里,被操着某种奇怪的类似南方口音的房东赶出去的时候,尽管他被紧紧包覆在母亲的怀里,可仍然又冷又饿。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虚脱得近乎晕厥,甚至就快要死掉的感觉。
可是他最终还是活了下来,并且在经历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艰难困苦的生活之后,境况奇迹般地越来越好。
确实可以算作是个奇迹。他也不知道母亲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和手段,居然能以一种极其风光的姿态将他一并领进大名鼎鼎的罗森博格家族的大门。
于是,那座豪华恢弘得如同宫殿般的庄园,此后便成了他的新家。而他的继父,那位气势威严、一手掌控着北美整个黑道命运及军火资源的黑帮大佬,一直将他视如己出,并且亲切地允许他直呼他的名字。
只不过,尽管得到了继父的宠爱,却依旧难逃整个复杂庞大家族里的勾心斗角和权利倾轧。
表面上没人敢瞧不起他,但背地里的为难、甚至陷害却总是一波接一波地袭来,仿佛一直有人乐此不疲地与他作对,尽管他当时还仅仅是个未长成的少年。
其实也难怪,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个继承人的位置有多重要,但凡有点资格或资本的人都在虎视耽耽。敌意并非单只针对他一个人的,那些兄弟叔伯之间,明争暗斗早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他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似乎每分每秒都要紧绷着神经,丝毫不能松懈,也不敢松懈。最初的几年,他被训练得连睡觉的时候都格外警醒,枕头底下随时放着防身的武器。
在那里,不能相信任何人,唯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自己。而他的母亲,那个有本事令教父为之着迷的东方美人,则像是在刻意地疏远他,对他不闻不问,就算他在枪械训练中受了伤,也绝少会亲自露面探望安抚。
她仿佛逐渐隐匿在那偌大的庄园城堡之中,却又时刻让他感觉到那双在背后注视着的眼睛。
他在不知不觉中日益变强,各方面都已经很快地超越了同龄人,并且引起继父越来越多的关注和信赖,同时,也树立起更多的敌人。
其实那时候年仅十八九岁的他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可是其他人却不这样想,始终不肯放过他。直到后来有一次出去谈生意,回来的途中遇袭受了重伤,被送回到庄园里养了近三个月才渐渐康复。
那是圣诞节的夜晚,到处都维持着一派欢乐详和的氛围。盛大的晚宴结束之后,他在卧室里见到了母亲。算起来,距离他上次见她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疏朗的月色下,他注视着母亲平静安宁的侧脸,仿佛等待了很久,母亲才从窗边转过头来,目光一如当年困苦潦倒时候那样坚定,甚至有着某种摄人心魂的坚毅的力量,穿透空气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去。
她开口问:“现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吗?那就拿出实力来,证明给我看!证明你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得到任何想得到的东西!受伤流血是必须的,只有经历过这些,你才会懂得一切都来之不易。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其他人。不是每个人都能登上巅峰,而如果你要做到,就要付出代价。如今你已经得到了教训,如果不想下次丢掉性命的话,我相信你会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不知道究竟是被母亲的这番话唤醒了,还是身体里面本来就有权力和欲望的因子在流动,而它们就在那个时候恰好觉醒了。
从那天起,他终于开始迈上此后一路走来的道路。
软弱,不忍,同情,犹豫,甚至感情,这些通通都被逐一地抛开,最终成为助他登上顶峰的代价。
[27]
“怎么了?”对于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方晨不免感到有些困惑。
她直觉是自己刚才的某句话或某个举动出了问题,所以才会使得如今的韩睿以一种近乎幽深难测的神情看着她。
他在看她,似乎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可却又仿佛是在看着另一个人,想着自己的心事。
自从有接触以来,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心中正自微微一动,结果韩睿已然开口道:“没事。”
果然是没事,因为就连声音都一如往常的清冷平静。
她不想耽误他太多的时间,所以又待了一会儿之后便预备打道回府。结果半途中再次经过那座小教堂,她突然要求说:“可不可以停一下?”
她下了车走进去。
暮色四合,又处在郊外,周围的景致早已经陷入一片昏暗模糊之中,丛生的树木枝丫伸出奇怪的角度,颇有些幽暗诡异的感觉。倒是教堂里还有灯光,晕黄而温暖,一圈一圈投映在斑斓的玻璃上,仿佛隔出另一个光明的世界。
因为是挑高的建筑设计,条形座椅也摆得疏落,两人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似有回响。
不紧不慢地跟在方晨的身后,韩睿其实并不好奇她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只是惊诧于自己的配合。他很少这样无条件地配合某人做事,她叫他停车的时候,甚至连理由都没有交待一句。
而他偏偏很自然地踩了刹车,并且跟了进来。
她今天穿了套黑色的衣裤,头发垂顺地披散开来,从后面看她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在长而空阔的走道上,益发显得整个人纤细柔弱。
然而他很清楚这只不过是错觉而已。恰恰相反,她应当是他见过的最冷静坚强的女人,仿佛从不畏惧任何东西。而且方才那一瞬,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竟然能勾起他曾经以为已经无比遥远的回忆。
他几乎不想否认,自己对她的兴趣正变得越来越浓厚。就像偶然发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每多接近一步,便会多一分出其不意的新鲜感,这在他过去近三十年的时间里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方晨最后在受难耶稣的像前停了下来。
她微微仰起头,望着那个巨大的十字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是表情太过安静,竟显得十分虔诚。
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了,韩睿站在她的身旁,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视线从她的侧脸上滑过,然后便听见他问:“你信基督?”
“不信。”她仍旧维持着那个看似虔诚的姿势一动不动,连目光都不曾偏移一下,只是反问:“你呢?”
“虽然是在国外长大,但我是无神论者。”
这是韩睿第一次主动提起他自己的事,她听了之后稍稍静默了两秒钟,然后终于转过头来:“哪个国家?是不是意大利?”她笑了一下,唇角轻轻扬起来,像是在猜有趣的谜题:“那边的黑手党比较有名。”
“不是,美国。”
对方的话音落下,她便突然不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结果韩睿却在下一刻微微眯起眼睛,仿佛打量了她一下,径直问:“怎么了?”
其实或许只是短短几秒的时间,她无意中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谁知道他竟然能够这样敏锐,一眼看穿。
她却只是摇头否认:“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的口语一定十分流利。”
这是个有些拙劣可笑的借口,可是不知为什么,韩睿并没有拆穿她。他无声地再度看了她一眼,提议说:“要不要回去?”
“好。”
她跟在他身后,稍微错开两三步的距离。她发现自己根本摸不清这个男人的心思,有时候分明强势迫人,容不得别人在他面前有任何一点的欺瞒和狡辩,可是有时候却又仿佛绅士十足,他能敏锐地洞察到旁人的内心,却偏偏不点破。
和这样的人相处,每分每秒都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刺激。
当然,还有危险。
她不愿去想最终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只知道,心中某个一直存在着的执念使得自己没办法再让一切从头来过,或者重新选择了。
那天之后,两人的接触正式多了起来。
方晨并不想过度反抗韩睿,因为她知道他似乎很乐于见到她反抗的样子,而且越是那样,他就对她越感兴趣。于是,有时候下了班便会被带出去吃饭,或者稍带点不情愿的和韩睿一道出席某些公开场合,又或者有时被公然领进夜总会和酒吧里。
两个人同进同出的次数多了,于是引得韩睿的一帮手下纷纷对她行注目礼。
她根本不曾想过要这么高调。虽然关系渐好,但有一回恰好碰上心情不佳,坐在车里便还是忍不住暗讽道:“想不到你的交际应酬比某些大企业家还要多。难道那些地方都非要带着个女人一道去吗?”因为她发现,前两天在替一位同事庆生的时候,她走在酒店的大厅里,就有两个迎面而来的男人多看了她几眼,面色诡秘。
不巧的是,她认人的本领一向不错,很快就记起来是在一场交易会上见过面的。
那场交易会是非公开的,韩睿又是贵宾,所以几乎可以肯定参与其中的那些人的身份,应该全都清白不到哪里去。
直到那时她才恍悟,自己好像已经被不知不觉地带入到这个复杂的圈子里了,而且很快便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究其原因,无非不过是她跟在韩睿身边出现的频率太高了。而这个男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众所注目的焦点。
这一点,倒是毋庸质疑的。
还有更夸张的,他甚至带她去他的地下赌场。
那种地方,其实并不是她第一次接触。
去年报社就和当地一家电视台的新闻栏目组合作,派出细心胆大的同事暗访城中几家大型的地下赌场,可惜碍于种种因素,最后带回来的消息资料并不尽如人意,有些甚至没有报道播出的价值。
又或者可以追溯到更早一些的时候。
当时苏冬跟着的那个男人还没出事,并且在道上混得十分风光。于是有一天苏冬告诉她说:“我昨晚手气真好,赢了八万多块!……”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声音中透着显而易见的兴奋,而这种兴奋随着后来光临这种场所的次数的逐渐增多,慢慢蜕化成为烟雾中的一抹轻描淡写,不复得见。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方晨听苏冬详细地描述了赌场里的情景,包括里面分发筹码的帅气小伙子,还有那些穿着暴露艳情的辣妹。
当然,更少不了一掷万金的富豪阔少们。苏冬曾经不无感叹地说:“大概他们的钱赚来不需要花力气的,流进流出就跟自来水一样。”
不过方晨倒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她怀疑是不是自己潜心收敛得太久了,好像真的渐渐被陆夕的影子同化,甚至即将被覆盖掉,以至于忘记了自己原来的生活面目和喜好,忘了曾经是怎样的追求着新鲜和刺激。
所以,即使那时候有大把便利的机会,她却从来没有要求过苏冬带她去传说中的赌场看一看。
如今倒是因为韩睿,她才得以真正亲临其境。
他让侍者拿花花绿绿的筹码给她,并让经理亲自领她下场去玩。
“输多少都无所谓,是吗?”她随口问,因为自己一向没什么偏财运。
“想玩什么都随便,若是筹码不够了再让人来取。”
韩睿从旁人手里接过酒杯,琥珀色的光芒揉碎在头顶璀亮的灯光里,一并倒映在漆黑的眼底。而他用深浅变幻的目光望向她,奇异得很,竟然仿佛带着些微温和的笑意。
方晨却只是一时感到奇怪,他是如何做到的?是如何做到用平淡至极的语气却能讲出令人觉得宠溺无限的话来?
近来她得出一个新发现——平时这男人脸上的笑容真是少之又少,偶尔流露出来,不管真心还是假意,那都简直堪称难能可贵。而且,每当他对她无缘无故和蔼起来的时候,通常都是在公众场合里。
就像那天在KTV,当着商老大的面,他正是用这种态度对待她,动作和语气都亲密得不得了,演戏逼真得几乎可以去拿影帝奖。而最后的结果就是——她顶着情人的名义充当了一回不折不扣的工具,被他狠狠地利用了。
她发现,仿佛越是在外人面前,越是人多的场合,他就对她越好,好像她真的是他当前宠爱着的女人一般。而事实上,私底下相处的时候,她却很少能够感受到他流露出来的真情真意。
他将一切都隐藏得太深,犹如海水里的一抹游光,不但触摸不到,甚至可能转瞬即逝。
似乎是为了证实心中的某个猜想,那天方晨接过筹码之后,随手便交给身旁从一开始就谨慎恭敬一言不发的经理,自己则缓缓靠上前去,对着韩睿微微笑道:“这样大方?听说这里的人一掷万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就不担心我胡乱下注?先声明,我可一向没有赌运,你有多少身家,够不够我输的?”
或许过去根本没有哪个女人敢这样同韩睿说话,然而偏偏方晨的声音不大不小,令得旁边的一干人等听了全都暗暗抽了口气,继而默契地屏住呼吸不作声。
可是韩睿的样子看起来却并不恼怒,反倒对她扬了扬唇角,仿佛心情不错:“担心那么多干什么?要玩就玩得尽兴一点。你不是第一次来吗,通常第一次的人都会有好运气。”他的手按在她的腰侧,动作亲密自然地轻轻推了推她,“去吧,让孙经理带路。要是有什么玩法不懂的,也让他教你。”态度那样和蔼,简直与往日私底下那副嚣张强势的模样截然相反。
那位孙经理领了命令,立刻对方晨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笑意盈盈,既不显得生疏却也不失礼貌,尺度分寸拿捏得相当到位。
然而方晨却仍旧微微仰着脸,看向前面英俊逼人的男子。她的眼睛本就黑白分明,此时被通明的灯光笼罩,更是如同泛着一层浅淡的水光,与那抹笑意融合在一起,显得极其妩媚湛然,光艳四射。
她问:“那么你呢?如果没有什么重要事情的话,你就陪我一同下去嘛,好不好?”
原本以为韩睿听了之后至少会有一点点吃惊,因为她极少说出这种话。与他在一起的时候,躲还来不及呢,主动要求陪伴的机率更是堪比哈雷慧星的出现。
所以,讲完之后就连方晨自己都觉得心里一阵恶寒,看来会撒娇要人呵护的女伴角色果然还是不适合她。
可是韩睿竟然完全无动于衷,又或者是他正好垂着视线喝酒,所以眼底的情绪被很巧妙地遮盖住了,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用一种再平静不过的表情看着她,只是眼神里略微带了一分不着痕迹的审视:“我还有点事要处理,等下过去找你。”
“好。”得到这样的回答,她似乎十分满意,微抿嘴角笑着凑上前去,突然踮起脚尖靠在他的耳边说话:“……是你今天不正常?还是我产生了错觉?怎么你也会开始扮演有求必应的上帝角色了?”停了停,也不知是感叹抑或是调侃,眨眨眼睛道:“这样好说话,几乎让人不敢相信。”
“那你在怀疑什么?”耳边低悦清冽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稳。
“你的动机。”
“说说看。”
[28]
这时候旁人早就识趣地退得老远,孙经理也安静地候在旋转楼梯处,所以丝毫不用担心对话内容被别人听了去。
她稍稍退开一些,与他四目相对。其实距离仍旧足够近,近到可以清楚看见自己在他眼睛里里的身影,以及那张薄唇轻微向上扬起的弧度。
她不确定他是否在笑,更不拿捏不住那抹笑意中的真实含义。只知道但凡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脸部的线条便不可思议地被瞬间柔化了许多,结果却更加反衬出眼中的光芒,极端华美但又无比锋锐,仿佛能够让人无所遁形。
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其实心中隐隐有个答案呼之欲出,然而最终方晨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挑眉,摆了个明显遗憾的表情:“很可惜,暂时还没想到。”说完便姿态轻曼地转身走开。
结果那天晚上,从小到大买彩票连末等奖都没中过的她,竟然赢了!不但赢了,而且还收获颇丰。
其实中途曾有一阵子几乎将手上的筹码尽数输掉。虽然事先没数过,但好歹也知道个大致数目,方晨一边下注一边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她在想,这样算不算豪赌?虽然输的不是自己的钱,但却更加令她难受。
就在她没有底气想要收手的时候,韩睿竟然很合时宜地出现了,并且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全程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观看着,偶尔甚至亲自替她下注玩两局。
方晨没去注意自己正成为多少双眼睛注视的焦点,只知道此人看上去像是来撑场打气的,实际上,倒更像是来监督她的,不允许她中途退场。
可是神奇的是,她的运气竟也出其不意地好转了起来,三个小时之后,当走出那栋矗立在偏僻郊区的公馆式旧洋楼的时候,方晨暗想,幸好赢了,否则自己真不知道该拿什么偿还给他。
上车之后韩睿递了张卡给她。
“我不要。”
“为什么?”
“如果我说,我对这种投机活动赢得来的钱一点兴趣也没有,你会不会相信?”
“过程和手段在你看来真有这么重要?”因为背着光,韩睿的整张脸都陷在淡淡的阴影里,“这是你的钱,不论它是通过怎样的方式得来的,至少都是属于你的。”说完,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松,那张轻薄的卡片便落在方晨的手边。
方晨却一动不动,只是语调里带了几分不客气,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和我谈钱的样子很俗气?”
“那你想谈什么?”旁边的男人不动声色地觑她一眼。
“感情。”
仿佛是在讲一个笑话,说完之后方晨自己首先偏过头去笑了起来。她的眉目舒缓明艳,即使在暗处仍有夺目的光彩,却也更衬出神色间的那一抹调侃与轻忽,似乎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回答是有多么的冷幽默与无厘头。
这个男人,她很怀疑他的字典里是否会有这两个字的存在。
“钱和感情,不是人类的两大永恒话题么?”终于止住笑容之后,她才继续正色道:“不过在这两点上,我们的沟通好像还存在障碍。”
车子已经开动,路边偶有霓虹快速闪过,令两人的神情都愈加模糊不清。
韩睿悠悠地靠在椅背里,对于她的话似乎没有任何反驳的意图。过了半晌,她也转过脸去,不再作声。
从郊区回到市中心需要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或许是白天工作太辛苦,再加上后来在那样的环境里待得太久了,精神难免高度集中,间或大输大赢的时候还要神经紧绷一下,结果,方晨就在过于静默的车厢里睡着了。
韩睿转过头来的时候,恰好就看见她的侧脸,倾斜着倚靠在窗边,很沉静,近乎完美的五官嵌在白晳的脸上,宛如世上最上等的美玉,不掺杂一丝瑕疵和杂质。
其实他习惯了她平素飞扬炙烈的模样,尽管她看起来十分淑女,而事实上,绝大多数时候的行为举止也确实给人温和如水的感觉。但是在他看来,仿佛只要醒着的时候,无论是生气还是大笑,她的神情和气质在某一刹那间都犹如西方油画里最为浓烈艳丽的一笔。
正是这一点,恰好与她表面上的模样大相径庭,甚至形成了一种鲜明而奇异的对比。就像是有两个人,两种性格,同时附着在她的身上。
从美国、欧洲,再到中国,他自十来岁起见过形形色色的女人,恐怕就只有她才是最令人感到难以捉摸的。她不安份,骨子里分明流动着追求刺激和惊险的血液,可是,某些时候却又似乎有着异乎寻常的强大的理智和直觉,引导着她做出一些看似不可能顺利完成的事情。
所以,甚至有那么几次,他竟然也会有深入到她的内心去一探究竟的念头和冲动。
车窗降下一点,夜风随即灌进来,拂动着方晨颈边的发丝,恍惚间犹如带着一缕清甜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在空气中飘散。
她睡着的样子其实很美好,所有的顽固、挑衅、冷嘲热讽,以及刻意的抵抗和作对统统都消失不见了,余下的只是婴儿般的安静无害和平稳均匀的呼吸。
车间的档板并没有升起来,或许是因为后头过于安静,坐在副驾座上的谢少伟下意识地从后视镜中瞥去一眼,却不由得愣了愣。
仿佛是被惊到,因为他看见韩睿的目光正若有所思地落在那个熟睡着的女人身上,带着一抹前所未有的专注。
稍微犹豫了一下,谢少伟最终还是出了声,叫了句:“哥。”
韩睿习惯性地一手把玩着打火机,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循声望去。
“现在先送她回去?”谢少伟问。
“嗯。”
他摁下手边的按键,车窗重新升起来,然后便看见方晨被他们的交谈声打扰着微微动了动眉心。
就在她缓慢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他的目光早已经轻描淡写地移到了别处。最后,一直到车子平稳地停在公寓楼下,他都维持着一贯冷漠淡然得近乎倨傲的表情。
可是,除了韩睿自己之外,并没有人知道,就在方才短暂的几秒钟之内,他突然有一点后悔了。
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东西触动了他,或许是她过于安静柔软的睡颜,又或许是别的一些因素,比如,前两天她带给他的莫名的熟悉感。刚才他专注着她,只是在考虑,将这样一个女人牵扯进来,是否是个正确的决定。
可是事已至此,似乎已经很难有退后重来的余地。
倒是下车的时候,他与她几乎同时推开车门。
方晨之前睡得有些迷糊,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不由觉得奇怪:“难道你要送我上楼?”倘若他真绅士得这样彻底,她倒不大习惯了。
“有什么不可以吗?”说话间,韩睿便已经三两步绕了过来,站在她面前。
夜晚还稍稍带着几分暮春的凉意,可是或许是灯光的原因,又或许是熟睡时染上的粉红色泽还未来得及消退,此时令她的脸看起来有种奇异的温暖和明媚。
她还微仰着头看他,唇上仿佛有晶莹的光泽。于是,几乎一切都是下意识地,他只是略一倾身,用单手扣住了她的后颈,薄唇便在下一刻触碰到了她。
这是他第二次吻她。
不管平日在人前有多么亲密,这却是在那晚的强吻之后,他第二次碰她。
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乱了阵脚,一向自诩冷静的方晨到底还是怔忡了一下,双手仍旧垂在身侧,倒像是忘记了抵抗,只有呼吸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更像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GOODBYE KISS,最后韩睿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便放开了她。
他兀自退后了一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淡声说:“你上楼吧,晚安。”
她不说话,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看上去既不像头一回那样的愠怒,但也并没有羞涩或喜悦。她的表情落在他的眼里,有着超乎寻常的平静与淡定,只有那双清澈如水般的眼眸里透出一抹细碎的光彩,仿佛在思虑着什么,却又在黑暗之中转瞬即逝。
良久之后,他看着她一言不发地举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