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轮回
第二天下午,她回顾家吃饭。
“小北,恭喜了。”王婉菲睇着她指上的钻戒,冲她挤了下眉。
顾小北掩了掩手,略微尴尬地笑笑,心下琢磨着,那厮怕是求婚前,一早就昭告天下了,成心地不给她退路走。
嘭地一声,瓷碗磕碰到大理石,心子不由一跳,心下叹气,每次回顾家吃饭,都得一番惊天动地,还不带消停。
“早干嘛去了,”顾梓萌指着她的鼻子,“顾小北,你是我见过最恶心的女人,活该你没爹疼——”
“梓萌——”顾景天厉声喝止。
顾梓萌倏地起身,杀红了眼般,朝顾景天吼道:“我要说,爷爷,你偏心,三年前你将她许给许家,她不知好歹,三年后又不知廉耻地要嫁进许家,都是你,爷爷,都是你,你偏袒那个有娘生没爹养的贱种。”
刚端了饺子出来的顾墨禾,恰好没错过这一幕,随后便冲上前,坚决地甩了她一巴掌,顾梓萌捂着脸,目露凶光,“我恨你,我恨你们母女俩。”说完即转身跑出了顾家。
李妍瑾也丢了碗筷,跟着离开。
顾景天睨向她,好像她是只妖孽,顾家的一切争端,皆因她而起,自她进入顾家,由那一刻起,顾家便不得安定,她是成心要毁了顾家。
她更冷笑,光鲜亮丽的顾氏家族,不过是滋生欲望,扭曲人性的温床,他们贪婪,自私,这一切的争端明明是因着他们无休止的欲望而起,就像神经病不承认自己是疯子,扭曲的人还能尽数将这一切归咎于别人,理直气壮。
晚饭不欢而散,她却没忘了此行的目的,饭后,随着母亲上了二楼。
“书记,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车内,何祁好心提议,看着顾灏南倚进车座,手抵住小腹,面色发青,记不清这是近段时间的第几次了,连日来,此种状况更是密集发生。
顾灏南摆了摆手,唇瓣翕动了几下,没说话,又收回手搭上额际,柔光下,鼻梁以上,形成一片暗影,稍微遮盖了脸色。
何祁又道:“晚上的饭局,我看,还是帮您推了吧。”
顾灏南轻哼一声,算应了。
之后,何祁没再扰他,车子向顾宅方向驶去,过了几分钟,像是想起了什么,何祁又补道:“对了,书记,您吩咐我关照顾小姐的事,她昨天已经搭飞机回来了,还有——”何祁突然打住。
顾灏南半天等不来下文,也终于开腔,“还有什么,接着说。”
何祁想了想,纸包不住火,接着道:“顾小姐一下飞机,许家公子就在机场求了婚,有好几家报纸,都登了头条。”
顾灏南谑笑道:“换句话说,就是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何祁连忙道:“不是,书记,白天您在忙,我就——”
顾灏南拍了拍他的肩,打断道,“安了,错不在你。”他揪紧上腹,又是一阵绞痛,指间湿润,额际狠发了一通冷汗,每痛一次,他都感觉几乎要休克过去,事实上,他都挺过来了。
如果他结婚了,又拿什么立场要求她,站在原地。
如果因为他的自私,他们失去了一个孩子,如果因为他的疏忽,缺席了她骨肉分离的痛苦,那么他还想要自私一回,她是否愿意,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们就像世间平凡的男女一样,美好地邂逅,自然地开始,正常地恋爱,好好地在一起。
顾小北提高声调,不可置信地概括着母亲的话,“你的意思是,你和我妈是好朋友,然后你横刀夺爱,抢了你好朋友的男朋友,我妈怀着我离开,你跟我爸结婚,再然后,我妈生下了我,难产死掉,我爸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抑郁而终。”
顾墨禾拭着泪,轻道:“大概——是那样吧。”
顾小北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下一秒,竭尽歇斯底里,“自私,你们顾家人全都自私,”顿了顿,她又冷笑,“你还不知道吧,我跟你弟弟,也就是顾灏南,早在三年前,那时他还是小舅,我就跟他有一腿,我还流掉过他的孩子。”
顾墨禾怔怔地望住她,眼泪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双手揪住她的两袖,埋在她胸前,嚎啕大哭,“对不起——对不起——”原来,赎了二十多年罪,却还是不够。
顾小北朝她喊,“对,你对不起我妈,你对不起我,你以为带我回顾家是待我好,你罪孽深重,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说完她一刻也不想留地冲出顾家。
“小北,小北——”顾墨禾伸手够着她的影子,声声撕喊。
真真是人生如戏,连老天也配合起这样恶俗的戏码,秋潮带雨,晚来风急,庭院里,石板间的罅隙,又积了浅浅一洼水,高墙上放肆的蔷薇,也收敛了张扬,风雨中摇曳的兰花,不露声色,细细地香着,却是天底下最极致的虚伪。
她垂着头,盲目地向前跑,刚出了顾家大门,却撞上一堵熟悉的胸膛,她揪起他前胸的襟领,仰头看他,一汪清澈的眸子,波光流转。
他撑着黑伞,罩住两人,她看着他,深深地,他看着她,无名指上的钻戒,唇色惨淡,小腹以上,骤然紧缩,捏住伞柄的手,极力克制着,力道之大,似能将其捏碎。
嘴角轻咧,他冲她虚弱地笑着,这样的情景,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曾经,他们的第一次正面邂逅,黯夜的雨幕中,顾家门口,她看着他,也是这样倔强的神情。
“我恨你——”一句话,三个字,足以打破他美好的恍惚,他以为,那样干净纯粹的开始,是属于他和她,他们之间的,她却推开他,嵌进伞外巨幅的雨幕,在他的视线里,渐渐褪为原点,他只能看着,无能为力。
七十九,病发
如果有一个人,二十多年来,你一直将她奉为信仰,在你心里,她是有如神袛般存在,你以为她是圣洁的天使,一朝惊变,她从天堂入地狱,幻化为嗜血的恶魔。
“喂,说话,在哪儿呢?”管理学那老头子啰里八嗦,又拖了半堂,一下课他就打给顾小北,那女人一贯地没心没肺,有几天没跟他联系了。
“你猜。”对方还能开玩笑。
“不猜。”他没好气地回了句,真想赏她一暴栗,那女人到底有没有当人未婚妻的自觉?
顾小北从后面抱住男子的腰,电话还搁在耳际,她凑近他耳朵,“生气了?我都来接你放学了。”
男子反过身体,将她夹在腋下,看了她一眼,作挑眉状,“无事献殷勤。”
顾小北顺溜地回道:“非奸非盗。”
许鸣切了一声儿,更紧了紧她。
顾小北亦往他怀里偎了偎,喃喃道,“我对你好是应该的,因为你值得。”
男子突然说不出话,舌头像打了结,因为她的一句话,心子在胸腔里晃悠,随时都能脱跳而出。
两人肩并着肩,踩着C大的林荫道,月亮照着荷塘,静悄悄地,偶尔掠过一丝风,恬静的荷塘又掀起波光粼粼。
顾小北想到三年前,也是这样闲适的月夜,刘华背着莫小米,许鸣背着她,他们沿着C大的林荫道赛跑,“谁赢了?”她突然问。
“我们。”他回道。
她错愕着望向他,她这样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他竟然也能会意。
他歪着嘴角,似笑非笑道:“怎么,现在才发现我的好?”
她看着他,眼睛慢慢弯成天上的月牙儿,也许,痛苦并不意味着结束,相反,它可以是幸福的开始。
几天后,他们又约在羲和,莫小米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麻将桌上,手起牌落,颇有乃妻风范,刘华在一旁,又是端茶又是递水地,倒像个准爸爸的模样儿。
趁和牌的空档,许鸣边点了根烟,边调侃道:“我说哥们,以前怎么就没看出你是个妻管严?”
刘华一副不以为然,径自朝莫小米嘴里喂了块蛋糕,“你懂什么,我这是为伟大的造人事业作出光荣贡献,”顿了顿,那厮不屑道,“说了你也不明白,等你俩有的时候,就能体会当事人的心情了。”
许鸣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翘腿坐着的顾小北,心里一阵发慌,顾小北赶紧指着牌桌子,“碰,碰……”连珠炮似地说出一串。
许鸣碰了牌,桌子底下,拿膝盖也碰了下她的腿。
双颊一阵火烧,等到一圈打完,她借口上洗手间,这才行至门边,身后的莫小米又朝她喊道:“要不要我陪你?”
她连忙摆手,手脚利索地闪出门外。
她在洗手间磨蹭了半天,想到她百分之九十九地要同许鸣结成夫妻,心里就莫名地恐慌,结婚,三年前,不是没试过,只是从朋友到夫妻,落差到底有多大,如人饮水,冷暖她却不自知。
从洗手间出来,不远处的露台上,男子背对她,单手扶着栏杆,另一手还夹着烟,垂在笔挺的裤缝线旁,如果这样的背影,她已经有九成的把握确定是他,那么她再一偏头,看见那柔光下晦暗不明的侧颜,她更有十成十的确定,是他,那个近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的男人。
她怔立着看了两秒,随即准备离开,迈出的步子却不自觉轻了些,下意识不想让他发现罢,她这样想着。
“连打个招呼都不愿意么?”他戏谑道,未回头,原来,他对自己还是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因为他一句话,她浑身僵直,杵在原地,踱不动脚步,顿了顿,他才终于转过身来,“原来我们的关系已经生疏到这个地步了。”他接着上句,眉梢讽刺的意味更为明显。
人生何处不相逢,何况他们还呼吸着同一个城市的空气。
“我以为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她说得直白,很冷漠的样子。
“那是你的想法,我跟你没完。”背抵着栏杆,他这样说着,喉结微微动了动,不知道是不是多日不见,她产生的错觉,他瘦了许多,本来已经不算饱满的颊,愈发凹陷,棱角更为分明,所以她才会注意到往日根本不甚明显的喉结。
对于她明显不在状态的神情,他略微恼怒,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跟你没完,你听见了么?”情绪牵动小腹,方才稍稍缓解的绞痛,卷土重来,他缓缓地将夹着烟的手移至上腹,作若无其事状。
她瞟了他一眼,清淡地说,“你脸色不怎么好,少抽点烟吧,我走了。”说完她挪回视线,步履轻盈地走向转角。
寒怒交加,这样激烈的情绪竟足以盖过,生理上凶猛的疼。
她站在彼岸,说着那样客套而疏远的话,仿佛他们是维持着可有可无关系的两人。
他跨出一大步,掣住她的手肘,迫使她面对自己,“不要结婚。”看着她的戒指,酝酿了满腔的妒意,话到嘴边,倾吐出来,才发现少了许多底气。
她望向他,秋风很劲,却吹不动他拧紧的眉毛,如果她已经决定放下仇恨,接受她应该接受的幸福,她不想和他吵,“我承认我爱过你,可是爱情,早在你结婚的那一刻便停止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他们是两条平行线,是他不守成规,倾斜了一点,又或是她经不住诱惑,中途改变了方向,如此,总之,他们有了属于彼此的交点,只是错过了交点,从此,天各一方。
他卡住她的肘骨,那种深刻的痛觉,已经轮回了好几趟,额际的虚汗亦在发生与风干中反复,他依然面色如常,笃定道:“那就重头开始,再爱上我。”
她苦笑,缘何又重蹈覆辙,和一个自私到极点的人,说这些愚蠢到极点的话。
她试着要甩开他的手,没料到,却真的轻轻松松便甩开了,脱离了他,她一刻也不停地走,后面半天没有动静,她忍不住稍微偏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看见的时候,他已经顺着墙身,刚才滑坐在地上。
仿佛那一刻,心子都停止跳动,她冲过去,稍嫌吃力地扶起他,他一腿曲着,薄唇紧抿,像是昏厥过去,眉毛却拧成一团,丝毫没有松弛。
“你怎么样了?”慌乱中,她发现自己笨手笨脚,这样近距离的看他,才发觉他的脸色惨白得骇人,她不是早该注意到的么,却不甚在意,也许是潜意识中,顾灏南是强悍如神袛般存在,她根本没想过,他也会像这样,在她眼前,在她身边,在她生命里,倒下。
“不要结婚。”说完这句,他似乎真正晕厥过去。
八十,峰回?
他还在里面急救,不过半小时光景,顾家人员已经悉数到场,走廊上,前来探病的各色人等,前簇后拥,将走廊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歪着脑袋枕在许鸣肩上,以前所未有的清醒,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她似乎开始了解,他以那样高高在上的淡然姿态,习惯了受万人簇拥,甚至是顶礼膜拜,那种感受,但凡沾到点儿荤腥的人,对任何其他,怕都食不知味,更何况,他习惯如此,理所当然如此。
高处不胜寒,也许,正是那样的清冷,颠倒众生。
门顶的灯一黯,下意识地,胸腔一紧,许鸣握了握她的手,柔声安抚道,“放心吧,没事的。”
她还是歪着脑袋,盯着那盏熄灭的灯,一动不动。
主治医生率先出来,才跨出一步,立刻又被人潮逼回门边,顾景天询问着病况,其他人不敢造次,都默默地关注着。
医生卸掉口罩,微微叹气,她的心陡然揪紧,虽然她已经经历了现实比戏剧还更恶俗的剧码,她却不希望这次,又从医生口中说出电视剧里,反复演绎至烂俗的情节。
“病人的胃出血,已经到了会引发间歇性休克的严重期,再进一步,可能演变成胃癌,”医生的正经八百,足以骇到众人。
“不过,晚中求早,目前看来,还算及时,术后好好调养,应该没什么大碍。”
顾景天双手握住医生的手,嗓音微哑,“谢谢,谢谢了。”
医生似乎对此种情节司空见惯,只微颔了颔首,淡淡回应。
顾墨禾偶尔和她对上两眼,也只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王婉菲匆忙向她道了声谢,便追随着车床,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一时之间,空荡的走廊上,就剩下她和许鸣互相偎着,她更往他肩胛挤了挤,人生总是在反复中轮回,想到三年前,许鸣陪她流产,他们也是这样靠着,从头到尾,她人生里每一次巨大的悲痛,有一个男子,一直在她身边,从未缺席。
半小时后,男子搂着女孩儿渐渐走向医院的出口,女孩儿歪着脑袋,认真道,“我是不是该颁个全勤奖给你?”
男子不明所以地哼了一声儿,顿了顿,又道:“我倒宁愿你颁个结婚证给我。”
她突然用肘子顶了一下男子的小腹,男子猝不及防,作躬身状,她趁势溜出他的怀抱,跑了老远,才回过头来,冲他喊道:“你来追我呀,追到了就给你颁结婚证。”
许鸣赶紧就追上去,边跑边喊,“这话我可是听进去了,你可别后悔。”
不过两分钟而已,她困在他怀里气喘吁吁,男子倒半点不喘,带着她大步流星,“走,办结婚证去。”
“我闹着玩儿的,”她耍赖道:“又没有第三人听见。”她打的是抵死不认账的算盘。
“明月为鉴。”男子丢出这句,带着她,脚步一刻没停。
女人:“民政局关门儿了。”
男子:“门前蹲点去。”
女人:……?
如果这样的结束,也不失为一种美好,然而生活总在峰回中路转,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路口,柳暗处,会否有花明。
八十一,后来
后来的……
某一年,某一天
“现在请大家翻到本书的末页。”一边说着她走下讲台,午后的春光由两面的窗墙倾泻进来,顺带,也染红了鼻梁上镜框镶嵌的金丝。
“这支琴曲是我私自添加上去的,我很喜欢,有谁知道?”她一手握着书本,推了推梁上的眼镜,略有兴致地提问,眼睛也弯成美好的弧度。
“是旅韩华裔new age的‘白日梦’。”前排穿红格子衬衫的女孩儿率先答道。
她微笑着颔了颔首,继续道:“还有人知道更多么?”
“在圣马克广场看到天使飞翔的特技,摩尔人跳舞,但没有你,亲爱的,我孤独难耐。”
都说学音乐的人感性,这样惊艳的句子竟出自一个干净的大男孩儿之口,她不由嘉许道:“你的感触已经颇为深刻,又能以文字恰当地表述出来,如果我是作者,听你这样说,会十分满足。”
“还有人要发表感言么?”她微笑着,循循善诱。
“我竟然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在最最枯燥的文艺学理论的课堂上。醒来之后发现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该如何为自己的走神来辩白,我可以告诉你,我梦见了什么吗,老师?”说话的是一个喜着白T恤的男生,她有小小的注意他,总体来说,外表很阳光,上课爱睡觉。
此话一出,近200多人的大教师,同学都哄笑起来。
她抬了抬手,示意底下安静,氛围轻松到忘形,她竟也对着那个男生甩出一句英文,“of course.”
“那些比你的讲课要精彩一百倍的梦境,快些,不然我自己都要开始遗忘。是的,我记住了那么多无聊的名词,专业的术语,却那么快的遗忘掉了一个七彩斑斓的白日梦。”男声幽幽地说着,却是一个学期来,上她的课最为认真的时刻。
“梦里有女孩子吧。”她没心没肺地八卦道。
堂内又是一阵哄笑,男生红着脸,尴尬地挠了挠头。
午夜的时候,我聆听着这个钢琴家寂寞的敲打着自己白天里做下的碎梦。一场如此寂寞的倾诉,细细碎碎的独奏,每一键都清清悄悄的敲打着内心最空荡荡的地方……
下了课,她摘下梁上的眼镜,习惯地挤了挤鼻梁,收拾好书本,走出教学楼的时候,他刚好打来电话,她边走边说,“你那书记当得,倒比我这个讲师还闲。”
那头闷笑道,“你拖堂了。”
她心虚,不说话,想她以前当学生的时候,在他面前,诅咒起教授的拖堂行为,有如滔滔江水,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现事报,估计底下的学生,也没少说她的坏话。
“学生会体谅你的,毕竟你是只稚嫩的小讲师。”电话那头,男子仿佛读心术般,同她凭空交流着。
“姜到底是老的辣。”她撇撇嘴,语气听上去兴趣缺缺。
对方又沉吟了半响,透过电话,那头的背景里有些嘈杂,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说,“好了,你先回去,路上小心。”
她含糊的应了声儿都准备挂了,他又补道,“等我吃饭。”她轻嗯一声,这才满足地关掉了电话,盯着光亮的手机壳怔怔出神,下一个路口,原来真真柳暗花明。
几天后的清晨,她在阳台上摆弄着兰花,母亲不久前才送过来的,很新鲜的样子。
他坐在饭厅里,刚好对着阳台,他吃着早餐,看了一会儿报纸,眼睛有些累,他不经意地抬眸,那个晕在晨曦中美好的女孩儿,着迷了般,竟让他移不开眼,他正端着咖啡送至唇边,她突然回头,“不准喝咖啡。”如果他不想得癌症的话。
他清朗一笑,淡淡地放下咖啡。
她满意转过头,又背对他,摆弄着手里的花,清淡道:“那次,你不会是忍了很久,故意挑在我面前倒下的吧?”
她又偏头看他,他已经竖起报纸,置若罔闻。
八十二,番外
他做了好长一个梦,梦里,那个女孩儿有一双如小鹿般锐敏的眼睛,从最初的邂逅,渐渐地相识相知,中间有一段空白,他们缺席了彼此年轻的三年,再见时,红颜未改,过尽千帆皆不是,他只一心向北,奈何现实,盘根错结,相关的太多,独独无关风月,而他,更是处在权势核心的人,人们都拿着放大镜审视着他,他是现实中的人,终是做不到摒弃现实,如此,他结婚了,她离开了,再回来的时候,她也要结婚了。
梦做到这里,便断了,他努力地昏迷着,不想醒来,他迫切地想将这个梦做完,看看结局,她的,他的,抑或是他们的。
这样渴望着,他又昏迷了好长一段时间,梦却不见了,只余下一片恼人的空白。
醒来的时候,第一感受,是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儿,再然后,意识渐渐清明,他以为会看到上一秒还停留在他脑海的女孩儿。
“爸,婉菲。”他淡淡地打了招呼,只觉睡了很久,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小腹一阵抽痛,浑身无力。
顾景天和王婉菲都站起身来,王婉菲小心地将他按回床第,顾景天在一旁望着,眼角的皱纹深浅不一。
“你昏迷了两天两夜。”王婉菲轻声说着,嗓子有些哑。
他扫了一眼四周,到处堆满了花篮水果,心里却在想,其中一篮果或是某束花,会不会是她送的。
他又看了一眼父亲,老眼红肿,蹙了蹙眉,不忍道,“爸,您回去休息吧,我感觉精神了许多,再过两天,铁定能出院。”
王婉菲也跟着附和,“爸,这儿有我照料着,您安心回去吧。”
顾景天背过身去,不免老泪纵横,想当年,战场上面临马革裹尸的时候,他也没洒下半滴泪,他这个儿子,真真是活得太累,年纪轻轻落下这病根儿,倒是比他个七老八十的还不如。
小时候,给他锦衣玉食,也不见他笑过,长大了,赋予他万人竞逐的权势,他也还是淡淡地,直至三年前,他以儿子的身份,第一次向他这个父亲表露心迹,也是第一次,他从他口中,得知他想要的东西,竟然是那个寄养在顾家的孤女,顾小北。
天底下有哪个父亲不想见儿子高兴,他母亲走得早,他虽然是个严苛的父亲,却时常想着,要把世间上最美好的事物,捧到他面前,可独独是顾小北,不行。
他年事已高,想来时日无多,他又生了这场病,心里渐渐打定主意,等他好了,他也不想干涉他那么许多,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去吧。
几天后的早晨,他打发了婉菲回去,精神渐渐好了,也没用轮椅,缓步慢行至医院的花园,花园很大,前方视野开阔,秋高气爽,他踩着草坪中央的鹅卵石小径,缓缓行进,这样的感觉不错,三十多年的人生,他不曾伫足停留,一直不断地追逐着前方看不到尽头的黑洞。
此刻,才真正松弛下来,也许是老天有意为之,要他停下脚步,看看周遭的一切,清风吹着,秋阳和煦,心肠也跟着温暖起来。
几个调皮的小孩儿追逐着掠过身侧,稍微撞到小腹,重心不稳,身子不受控制地后仰。
“小心——”来人穿过他腋下,一手扶住他的腰,一手握住他的手放在肩上。
他板着脸,便纵容自己,全然依赖于她。
她扶着他东倒西歪,小脸也涨得通红,吃力地仰起脑袋,闷闷道,“你可不可以使点力?”
他拧着眉,咕哝道,“没良心,要你管。”
她啊了一声儿,怔怔地望住他,半天反应不过来,眼前这个男人是在跟她撒娇么?活像吃不到葡萄的小孩儿,硬说葡萄酸。
“你的戒指呢?”他状似轻描淡写地问,当然没放过她指上的细节。
“噢。”她发现自己居然口舌笨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撇掉她的手,由她身上抽离,朝反方向走去。
她追上去,急道:“你怎么了嘛,医生说,你的胃不能生气的。”
他突然定住脚步,她稍微撞上他,又连忙退回,他转过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的胃没生气,是我的人很生气。”
他从来也没这样无理取闹过,她有些无所适从,进而口不择言,“我怕你看着那个——戒指受到刺激,就暂时收起来了。”
很好,他已经受刺激了,“不准再戴回去。”他压着小腹,作痛苦状。
她也不知道这个男人是真是假,但是她很怕他再在她面前倒下,那样深刻的窒息,一次就够了,所以她很没骨气地迎上去,又扶起他,“您息怒,我不戴了。”
“真的?”男人作挑眉状,似乎掩不住嘴角的轻微抽动。
“煮的。”她含糊地咕哝了一句。
她掺着他,像是掺着她的世界,沿着小路慢慢地走,走过了草坪,又走过了喷泉,他才缓缓道,“给我时间,我会离婚的。”清冽的男声揉进潺潺的水声,明朗无比。
“噢。”女孩儿答。
她不想让他太得意,她怀孕了,不告诉他,坚决不告诉他,哼——
八十三,番外2
“你来追我吖,追上了就给你颁结婚证。”
……?
“明政局关门儿了。”
“门前蹲点去。”
那个上一秒还说着一生一世承诺的人,转眼却怎么哭成了泪人儿。
月亮照着她,她蹲在街口,大哭特哭,哭得他,心子也成了马蜂窝,百孔千疮,他急急俯下身,将她圈进怀里,不住地问她,“怎么了?怎么了?”
她抬起脸,泪眼迷蒙地望着他,吞了一口梗在喉咙的口水,才抽泣着断断续续,“我——怀——孕——了。”说完又拥住他,不敢看他的脸,使劲伏在他背上,哭喊着,“你打我吧,骂我吧,我不是个好女人,我不值得你这样好——”
许鸣握住她的两肩,要将她推离身体面对自己,她咬牙定住,不肯就范,却抵不过他手上的坚持。
“又是那个男人的?”他弯起嘴角,像在嘲弄自己。
顾小北没说话,只是垂下眸子,算默认了。
“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他摇着她的双肩,怒红了眼。
她任他摇着,一个劲儿地摇头,泪珠子,更如雨下。
许鸣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用力箍着,仿佛将她捏碎也不足以平息他万分之一的怨怒。
“我他妈的才是天底下第一号大傻瓜,顶着只大绿帽子招摇过市,处处向人炫耀,这是我未婚妻,”顿了顿,他又起身,她仰望他,他俯瞰她,“最蠢的是,我他妈的还不知道奸夫是谁。”
她摇着头,只是哭,“我不能说,我不能说,你走吧,走得远远儿地,别原谅我,我不会再去招惹你,我不会——”
许鸣蓦地抓住她半边胳膊,强行将她提起,“顾小北,你他妈的下贱得可以,三年前,你流产的时候,那个男人在哪里,三年后,你怀孕了,那个不配是男人的人又在哪里?”他朝她吼,“你别忘了,从头到尾,都是我在你身边,只是我一个人而已。”
顾小北已是泣不成声,却异常坚决道,“这次,我再不会流产,我会幸福的,一定会。”
他们维持着这个姿势,僵持了良久,他才缓缓松手,轻喃道,“顾小北,你想好了,这次,如果你再转身,我不会站在原地等你。”
她重心不稳,稍微攀住街灯,毅然决然般摘下戒指,怯怯地递给他,“这次,你先转身吧,我看着你走开,不要回头。”
他真真转身,渐渐走出她的视线,消失在下一个拐角,她伫在原地,捻着戒指的手还僵硬在原处,脑袋里突然跳出那句,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行至拐角的时候,他叹了一声,吐出胸中郁结的闷气,他想,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再去医院的时候,他的俊颜依旧苍白,看着她的表情却是和煦的,她掺着他,像是掺着她的整个世界,心里却在想,这个男人又怎会知道,为了爱他,她经历的,是一场多大的浩劫,她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一心向南。
后来的日子,病情渐渐好转。
他凌晨进门,顾小北正蜷在沙发里,睡得酣甜,电视里还播着欧洲杯,灯开着,茶几上到处是零食袋子,走近了,才发现全是空的,地上散了些食渣碎屑,他笑了笑,稍微收拾了客厅,这才弯腰抱起女孩儿。
她早醒了,就等他抱呢,被他抱着,两手更放肆起来,穿过他腋下,环上他后背。
他低头吻了吻她鼻尖,“就知道你没睡,食量倒挺大,这两天。”
她阖着眼,含糊地哼哼两声儿。
他将她放在床上,手上功夫倒熟稔得很,她稍微推拒,“你的伤——”
他吻着她耳垂低笑出声,“早好了,要不要试试。”
她红着脸捶了他一下,呼吸急促起来,她努力克制自己,离开他胶着的唇,轻喘着气,“不行——”
他置若罔闻,双手更探进她内衣,唇又贴上去,她推拒着,“真的——不行。”
他欺上身,不满道,“为什么?”那表情,恨不得将她一口吞进肚子。
她咽了咽口水,艰难道,“那个,我有了嘛。”
他放开她,又转过身子,背对她,半天没句话,弄得她心里毛毛躁,他这样儿,到底是啥意思?
她又贴近他,从背后环上他的腰,轻轻放在他的小腹处,“还疼么?”她轻喃。
他还是不说话,更脱离她,起身离开,她辗转反复,开始胡思乱想,他不喜欢孩子,是这样么,她生的,他也不喜欢么?
三更半夜,他站在阳台上,吹着冷风,心子在胸腔中攒动,按捺不住,他很想朝空气大喊,“他有孩子了,是他跟顾小北生的,他要当爸爸了。”
第二天,他还是一样,平静地吃完早餐,平静地出门,她张了张嘴,没说出一句话,他走后,她又像完全泄了气,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精神。
晚饭的时候,他吃到一半,递给她一个类似证书的东西。
她不明所以,一边接过一边道,“什么?”
他不说话,示意她自己看。
她看完也只是淡淡地放在一边,不能让他太得意,这男人也太闷骚了,前一天得知她怀孕,表现得跟没事儿人似的,第二天不动声色地就递给她一份离婚证明,哼,她也不表态,憋死他。
他想到王婉菲签完字的最后一句,“你太过寡情,世界上也只有一个她,是你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