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02

兮子: 一路向北 28 - 54

  二十八,一路向北

  清晨,男子把握着方向盘,目光向远方延伸,窗外的景物飞快后退,风在耳边呼呼地吹,暑气沉淀了一夜,晨风颇有些凉爽,吹得人的意识也愈发清明,他从未像此时此刻一样坚定自己的方向,一路向北。
  原以为,放纵了欲望,至少可以弥补,心口处隐隐的空洞感,现实往往与想象格格不入,心上那个小小的洞,正以燎原之势,疯狂扩散,蔓延,随之而来是更深入更巨大的空虚,足以将他吞没。
  他的人生又朝着颠覆,迈进了一大步,有些人,真的无可替代。
  东方发白,辉煌了一夜的街灯,终于冷却,天色尚早,并未拉开一天繁闹的序幕,宽阔的双行大道,一路畅通无阻,记速表直接飙至160码,此时此刻,无暇他顾,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将她圈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中,牢牢锁住,然后,一路向北,将她纳入胸怀,决定要包容她,无论是人,抑或是心,等她爱他。
  晨曦的第一缕光线,挤入窗帘的罅隙,不屈不挠,延着木质的地板,攀爬上绵软的床,终于,散落在一片淡渺如远山的眉黛之间,女孩儿的睫毛颤了颤,随即,掀起眼睑,眨巴了几下惺忪的睡眼,意识苏醒,该起床了,今天有早课,是那个恐怖的声乐课,其实,教授是堪称C大教授界之花,明艳动人的MISS刘,江湖传闻,许许多多的纯情少年,便是冲着她才报考了C大音乐系,岂料她,一失足成千古恨,殊不知,越是美丽的女人,狠起心来越是不留余地,上学期就毫不客气的挂掉了三分之一,创下了C大挂科史之最,哀鸿遍野,痛定思痛,从此,声乐课成为音乐系学子爱恨交加,每上必无缺席之科目。
  顾小北起身,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伸了个结实的懒腰,懒懒地挽起帘子,推开阁窗,清新的空气拥堵而来,扑打到面儿上,还带些晨露的润泽,不错的开始,顾小北有预感,今天会是美好的一天。
  生活是最不解风情的调皮鬼,总喜欢跟人唱反调,你缓吧他追着你走,你急吧他老拖着你。
  顾灏南一下车便直奔公寓了,到了门口,才发现钥匙落车上了,下一秒的反应是扣门,一阵儿比一阵儿还重还急的扣门。
  顾小北也顾不上收拾了,这“夺命连环扣”实在招架不住,“来了,来了——”拖鞋还跑丢了一只,她有些恼了,她倒要看看,是哪条冤魂,一大早的就跟她这儿纠缠不清了。
  一开门,先是傻住,然后愣了半天儿,最后,脸红得跟猴子屁股有一拼。
  他像是穿行了大半个沙漠的旅人,而顾小北,是他一直追寻的绿洲,如今,她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那样真实的存在感,还是这样一幅生动的画面。
  略微蓬松的卷发,稍嫌凌乱地散落在肩胛,波及到锁骨以下,遮住了睡衣上那只慵懒猫眯的头,女孩儿的大眼还迷蒙着雾气,明明望着他,倒更似穿透他望向一个不可知的世界,秀挺的鼻不卑不亢地嵌在小脸儿中央,有几分高傲的倔强,微启三分樱桃秀口,嘴里还含着一柄淡淡粉晕的牙刷,牙膏的泡沫已经蔓延至刷柄的末梢,将落未落,要滴不滴,挣扎了许久,终于,直直地下坠,打在女孩儿光裸着的一只脚背上,啪啪作响,足间蓦地冰冰凉,女孩儿猝不及防,不由地一激灵,小跳了几跳,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敢看前上方那双蓄含隐隐笑意的眼睛,索性埋下头,两颊直发烫,下意识地,赤着的一只脚附上另一只凉拖鞋,稍微局促地来回轻蹭。
  女孩儿不说话,男子颇为玩味地欣赏着眼前这幅光景,倒不急于一时,索性抱了双手,意兴阑珊地打量着女孩儿。
  再丢脸她也认了,总不能这样僵持着吧,心一横,顾小北干干脆脆地拔掉了嘴里的牙刷,口中还有泡沫,口齿含糊不清,“那个——小舅——早——”女孩儿有些窘迫,这小别重逢也恁尴尬了点儿。
  男子没应,只长臂一捞,将她整个收进怀里,环住她的臂膀,收紧,再收紧,恨不得将她揉成碎片嵌进身体里,微微泛些胡渣的下颚,也死死地抵住女孩儿的额顶,来回摩挲,“你这个磨人的小东西。”醇厚的嗓音带一丝喑哑。
  女孩儿的脸,整个陷进他的胸膛里,如此近距离地感受他强而有力的心跳,而自己的心,甚至比他的更快,恬静的清晨,两股同样紊乱的心跳杂糅成谐和。
  良久,女孩儿才意识到,自己满嘴的牙膏泡沫,结结实实地染了他一身,微微挣扎,想要提醒他,却叫他圈得更紧,过于紧致的胸怀,裹得她有些缺氧,头晕晕的,脚飘飘的。
  “我们不吵了,以后都好好儿的,好不好?”男子松了松怀中的人,颇有些动容。
  “恩。”沉醉于如斯怀抱之中,女孩儿舍不得不妥协,管它呢,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诱惑了一个美好的开始。


  二十九,周末

  “一大早的,嘴角抽筋呐。”C大的学生餐厅内,某男呷了口豆浆,悠哉地调侃。
  顾小北回他一记白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临近课室了,他许大少一个电话,说是没人陪他吃早餐,她恁是冒着声乐课被挂的危险,就投奔他来了,那厮倒好,大少爷做惯了,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得,一开口保准儿是顾小北了,如假包换,说真的,刚那花痴样儿,确实不适合你。”某男收起了方才貌似嫌恶的嘴脸,一本正经地说。
  那厮就一贱骨头,吃硬不吃软,她也就衬了他的意,毫不嘴软地顶回去,“我再花痴,也赶不上你许少人比花娇。”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叠卡片之类的,拍在某男面前,挑衅地扬了扬眉,“看看,你许少的情书,我音乐系多少才男靓女,都栽倒在你这株男人花下。”
  那厮耸了耸肩,只斜斜地睨了一眼,跟她这儿装洒脱,默默地点了一根烟,缓缓启口,“你是不是有男人了?”
  顾小北还思讨着,臭小子长进了,四两拨千斤,这戏够逼真,连表情都配合成严肃,“算你小子有眼光,正让人养着呢,不愁吃穿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女孩儿顿了顿,偷瞄男子的反应,紧抿着唇,一脸的阴沉,顾小北深知此乃山雨欲来之前兆,连忙补道:“那野男人,可不就是你许大少。”
  男孩儿切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白皙的面泛起微弱的红,顾小北只当是外头红日照的,不甚在意。
  今天周五,排了满满十一节课,从早上八点折腾到晚上八点,累得人够呛,接下来还有夜场得赶,零下七度,一群野孩子碰头的酒吧,冷色调,那个驻唱的帅哥酷酷的,感觉还好,至于为什么聚在这儿,可以理解,二十岁上下,正是爱装深沉的年纪,七度的氛围还算契合。
  顾小北懒懒地打了招呼,也没喝酒,就漫无边际地瞎侃了一通,十一点过半,这就打算走了。
  “诶我说顾小北,丫的几时成了灰姑娘,十二点之前有门禁还是怎么,我只记得,顾小北是个会在太阳升起之前,准时消失的坏小孩,这离天亮还早着呢。”
  说话的是刘华,仗着那张臭嘴,还跟她杠上了,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德行,坚持不让她好走。
  她也不糊涂,人是看上莫小米了,那妞儿是她高中时期的死党,生得水灵儿,平日里性子淡淡地,倔起来十都牛都拉不回,刘华那厮盯了人好久,央求她好一阵儿了,想让她给牵牵红线,难得今儿这场合,他哪能那么轻易就放手的。
  顾小北将他拉到角落说了几句。
  “小北姐走好,要不,我送送你。”刘华笑得谄媚。
  顾小北撇撇嘴,“不用了,忙你的。”还算满意,收效甚佳,她把死党的住址给出卖了,似乎有些不道德,转念一想,没准儿促成一桩良缘,她瞅着,刘华那厮就嘴碎了点儿,人还挺懂事儿的,小米跟他也不错。

  凌晨一点,刚下了个应酬,喝得不少,以他的酒量,也不算多了,吹着风,头有些疼,兴许是饭局那会儿,没拣些菜垫底。
  “书记,还有公安厅陈厅的牌局,您看,要不要——”何祁小心地提醒,这世上,除了父母,他最为景仰的,就属顾灏南了,他简直就是不知疲倦为何物的铁人,前一天才通宵达旦,第二天处理起公务来,仍是有条不紊,运筹于帷幄之间,慎思,明辨,笃行,倒是现如今,稍微不在状态。
  男子默了良久,“你帮我推了吧,就说我醉了。”沉郁的嗓音透露几丝疲惫。
  送了何祁返家,顾灏南径自吩咐司机,“观水路87巷。”那是顾小北所在的公寓。


  三十,江火

  夜,深沉,车内,男子倚窗而坐,左手微微支起搭在窗楞,指间夹一根烟,燃了三分之二,男子还是静坐着,目光浮向斜上方,那扇温暖的阁窗,翕开的窗缝流露几许白炽的银光,烟燃烬的时候,男子终于拨通了电话。
  顾小北正敷着面膜咬黄瓜呢,也没看来电显示,“喂,哪位?”
  “睡了么?”透过电话,嗓音是男子独有的低沉,还夹杂些轻微蛊惑的磁性。
  神经一紧,顾小北即刻辨出声来,“额,还没,那个,小舅,有什么事么?”
  半天没动静,顾小北耐心等着,透过电话,男子略微浊重的呼吸,清明可闻,捏住电话的手,有汗湿的痕迹。
  跨越了漫长的等待,终于,“陪我吃夜宵,好么?”
  顾小北一愣,“额?现在?”
  “我在楼下。”男子平静地陈述事实。
  顾小北赶紧卸了面膜,两大步踱至窗前,颇有些喜出望外的意味,果然,奔驰低调的黑跳出夜色浓重的黑,依稀可辩,“等等,我就来,一分钟,不,五十秒。”顾小北匆匆切断电话,胡乱罩了件T恤,摘了浴帽,及腰的长发半干,几撮顽固的发尾还滴着水,也顾不上了,顾小北风风火火地往外赶,踏得楼板噼里啪啦响。
  借着车内昏弱的光,男子将面前的女孩儿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定格在一双巧致的莲足上,女孩儿俯下脑袋,目光跟随着男子落到自己的脚上,就夹了俩人字拖,玫瑰红的趾甲油才刚涂了一只,得,经过早晨那尴尬一幕,再凑上这一茬,她倒是释怀得干干净净,在他面前,从无形象可言,再坏也不过如此了。
  男子抬手看了看表,嘴角噙一丝浅笑,“38秒,你提早了。”
  女孩儿不语,乖乖儿地上了车。
  拐角的暗处,顾梓轩眼睁睁地,望着车身驰远,直至没入昏沉的夜色。
  静谧的车厢,又是那晚,夜未央的格局,司机专注地开车,他和她,他们划界而坐。
  晕黄的光打在他的侧脸,另一侧,掩没于车外的夜色,顾小北贪婪地看着,禁不住感叹,怎会有人高傲地如此浑然天成,还兼有舍他其谁的王者霸气,上帝对他,过于偏爱了。
  “小舅,你的衬衫——”话未说完,便叫男子拎小羊似的捞进怀里,“说话得靠近了说,这是礼貌,恩?”男子锁住她的眸子,未错过其中轮换了几度春秋的光华。
  女孩儿干咳了两声儿,“噢,我只是想问,那个,早上沾到泡沫的衬衫,还好处理吧?”其实,她想说的是,这也靠得太近了点儿,她揣度着,这礼貌是假,吃豆腐倒是实在。
  “恩,还好,有一股清香味儿,不难闻。”男子说得轻巧,嘴角有淡淡笑意,女孩儿还怔忡着,男子即倾身,极自然地,将头埋进女孩儿的胸怀,顺带紧了紧环在她腰间的臂膀。
  直觉,血液凝固三秒钟,男子似乎料到下一秒,女孩儿即要挣脱,抢在她之前开口,“别动,就一会儿。”
  男子的声音带些疲惫的温柔,害她不忍心抗拒,他好象真的累了,只是,这样的姿势太暧昧,她可怜的小心肝儿,七上八下的。
  男子突然开口,“心,跳得好快。”话语中蓄含隐隐戏谑,伪装成不经意。
  头顶以上,在男子看不到的地方,女孩儿的脸,红得不像话,亟于转移话题,“那个,我们要去哪儿?”
  “跳得更快了。”答非所问,笑意愈深。
  女孩儿有些懊恼,横竖让他吃定了,索性闷着,目光游移至窗外,几时,换了时空,一江烟火,璀璨渔洲,松江畔上,正值华灯,不兴波澜的松江水,映照着辉煌的灯火,绵延了近百米的松江大道,这一带是S市有名的海鲜一条街,她来过几次,不过都是白天,着实料不到,深夜,是这一番繁华的光景。
  司机驾轻就熟,看来,他是这儿的常客了,下了车,顾灏南吩咐司机先行离开了,迟些时候他们自己回去,顾小北打量着店面儿,规模不算大,生意挺红火,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几乎坐无缺席。
  老板好似跟顾灏南挺熟,很热络的样子,领着他们上了二楼,穿过大堂,进到一间儿别致的包厢,三米来高的落地窗正对江面,望穿过去,璨然的松江晚景尽收眼底。
  “别看了,先陪我吃点儿东西。”身后,男子的语气很轻松,带一丝不自觉的宠溺。
  这样的氛围还算谐和,女孩儿也感染其中,稍微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小舅,谢谢,这是我看过最美的夜景了,你经常来么?”
  男子轻哼一声,平日里都是他跟何祁来,鲜少有第三者插足,这间临江的包厢,老板每天都替他留着,他也没少来,这里的氛围能让他心境宁和,暂时远离那些喧嚣的应酬。
  “尝尝,这里的海鲜粥不错。”男子边说着勺了一小匙送到唇边。
  “恩,还好,清清淡淡地。”女孩儿照实说,其实,她是典型的无辣不欢,清淡,不大合她的味口,“小舅,你没吃晚饭么?”
  “恩。”
  “就单喝酒了?”他身上很大一股酒精味儿。
  “恩。”
  “早晨那会儿也是一夜没睡?”
  “恩。”
  “白天也没睡,应酬到现在?”
  “恩。”
  顾小北有些恼了,他这是什么态度,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权势再大,迟早得一命呜呼,活该他短命。
  顾小北放下手中的勺子,也强行抽走男子的汤匙,看着他的眼睛,极其认真的样子,“小舅,我觉得,你应该顾惜好自各的身子,第一,你年纪不小了,第二,你吃得太少,第三,你喝得有点过了,第四,你需要多点休息,不然,长此以往,你的肝儿啊,肺啊,都——”
  男子凑上前去,狠狠吻住女孩儿喋喋不休的小嘴,女孩儿招架不住,节节败退,身子就要抵到椅背,男子及时扶住女孩儿的后脑,吻得更深入,女孩儿好奇地探出舌尖,轻微触碰在自己嘴里肆意掠夺的男子狂狷的舌,女孩儿细细地品着,一点点酒曲味儿,一点点烟草味儿,还混杂些海鲜味儿,正沉醉其中,下一秒,叫男子吸吮着含进专属于男性的口腔。
  一双亲吻的影子映在身后巨幅的窗玻璃上,嵌进一江烟火,璀璨渔洲。


  三十一,坦诚

  入秋了,一早一晚,雾水很重,阳台上,房东家的秋海棠,正值花开时节,籍着秋的势头开得好不热闹,却也消受不了润泽的甘露,稍微折弯了腰枝,空气裹着潮湿的薄凉,袭向毫无设防的脖颈,钻入菲薄的单衣,清冷一片。
  顾小北蹲在车站的露台边儿上,染白的帆布球鞋,支出三分之一,鞋尖儿趋向地面儿,将沾未沾,只隔了薄薄一层空气。
  十点过半,连最后一班公交也错过了,准确的说,她翘了一天课,关了手机,像个游魂儿似的飘荡了一整天,一小时前,她酸麻的双脚严重抗议,她就近上了一趟不知开往何方的公车,车厢内,稀稀落落散了三两乘客,她挑了末尾一个靠窗的位置落座,眼神掠过窗外,空荡的街景,沁凉的晚风,很适合理清一些纠葛的思绪。
  其实,并不复杂,她清楚,如小舅一般天之骄子的男人,冷静,睿智,他想得到的从来很简单,因为简单,所以平静,顾小北充其量是他平静人生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倨傲如顾灏南,并不会满足于她的冷淡吧,如此僵持无果,不若迂回妥协。
  也许,仅仅是很不确定的也许,她也要试试,靠近他的心,无外乎两种结局,要么全身而退,要么粉身碎骨。
  如果可以选择,她决计不会将自己陷于如此境地,奈何势不由人,这一次,她决定,用她的青春赌她的自由,输了,她认命,如此,至少,她有五成胜算。
  只是,那个恬淡的清晨,悸动是真实的,那夜璀璨的一江烟火,七分试探中,也蓄含三分动情罢,她明了,却不甚在意,凡尘男女,何况,江火太撩人。
  那融洽的夜,似乎启开了他们之间,一个全新的局面。
  渐渐地,他会带她去一些不算正式的私人场合,聚会的人,大多是他学生时代结交的好友,氛围还算融洽,他依旧不多话,但明显地,他很放松,甚至有淡淡的愉悦。
  纯真年代,大约是成长的一段必经过程,如同现在的老练世故,顾灏南也不例外,只是,昔日纯真离他太远,他用一种隐晦的方式缅怀着,噙着淡笑,如隔岸观火般,看似水流年,看繁华落尽,他还是那个不惹尘埃的清冷男子。
  他是极忙的,有时候,他和何祁在谈公事,却并不避讳地让她坐在一旁,她不懂,此种场合,她有存在的必要么,无妨,顺着他的心意,她也安于现状,不扰他们,安安静静地做些自己的事儿,次数多了,她也渐渐发现,他工作得太投入,常常害她从下午等到深夜,每次她熬不住,总是不自觉靠着沙发睡过去,无论多晚,不管她有多不情愿,他都会叫醒她,坚持要让她吃点东西再睡。
  她无奈,很想顶回去,既然如此,又何必叫她来,来了也是晾在一旁,又何必让她等。
  她开始迷惑了,看不清他,更看不清自己,迷惑,是博取自由的必经之路,还是,迈向万劫不复的第一步?
  脸上有冰冰凉意,下雨了,是那种绵长的秋雨,雨丝很纤细,随着秋风,倾斜得厉害,女孩儿没动,蜷缩的姿势更明显,站台的雨棚只勉强遮得住单薄的后背,波西米亚的长裙摆也不堪雨水的重量,湿溚溚地粘在脚踝。
  露台的站牌散发些微弱的白光,寂寞的街道掩映在昏黄中,偶尔有稀疏的车流,疾驰而过,散落一串呼啸的尾声。
  女孩儿垂着眼睑,认真地出神,羽睫上附了薄薄一层秋水,眨眼之间,顺着长睫轻轻滑落。
  意识再度苏醒的时候,已然置身于一片温柔的阴影,女孩儿稍稍抬脸,仰起轻微角度,“梓轩哥——”她笑得很动人,笑靥尤带着雨痕,只是单纯的笑着,并不惊讶于此情此境,因为梓轩哥说过,顾小北是可怜虫,还是最爱哭的那一种,被她粘上,怕是一辈子都甩不掉了。
  “走吧。”只轻轻一句,男孩儿牵起女孩儿的手,女孩儿乖巧地藏进伞下,跟随着男孩儿,亦步亦趋,他不问原因,她不用解释,没有误会,没有隔阂,一切,都自然和谐。
  顾梓轩牵着她进了就近的一家咖啡厅,里面很温暖,怡人的咖啡香,晕黄的暖色调,伴着外国女人沙哑的沧桑音色,很是勾引人吐露心声。
  顾梓轩跟服务生要了条干毛巾,温柔地擦拭起她濡湿的长发,顺带轻微责备,“从小到大都是,一有心事就爱淋雨,偏偏又爱生病,生病了就会哭,哭得像只可怜虫,不是每回都有人可怜你。”
  顾小北不说话,嘴角藏着浅笑,其实,她很享受这样温柔的责备,离家一年多了,多少午夜梦回,她想念那如沐春风般温暖的味道,几欲成狂。
  纤长的十指交缠于精致的白瓷杯,红茶的温暖透过杯壁,缓缓渗入心底,空气中,缭绕着清淡的茶香,梓轩哥说,锡兰红茶,暖胃。
  透过氤氲的雾气,梓轩哥清朗的轮廓,稍微模糊。
  窗外,梧桐秋雨无休,室内,薄薄的暖意,晕染开来。
  如此,便满足了。
  顾梓轩轻啜了一口红茶,便放下茶杯搁置于手肘的外侧,“你应该感觉得到,一直以来,对于你的私事,我并不会刻意过问。”
  “恩。”顾小北轻轻点头。
  “那好,只有一件事,我必须过问,希望你向我坦诚。”男孩儿的语气很认真,看着女孩儿的眼睛,温柔且坚定。
  “恩。”顾小北用力点头,她瞒了他许多,这次,她决定坦诚。
  “你和小叔——我撞见过几次,我想听你自己说,你们之间,是怎样的关系。”话一出口伴随着缓缓的舒气。
  顾小北望着他的眼睛,痛恨自己的影子,玷污了一汪清眸,“不是舅甥那么简单,也不如想象中复杂,我唯一想说的是,梓轩哥,你相信我么,你还相信顾小北么,别人怎样看我都好,我只在乎你的感受,梓轩哥,我会爱惜自己,我能保护自己,只要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吗?”
  隔着檀木桌,男孩儿的手附上女孩儿的颊,拇指来回,轻柔地拭泪,“傻丫头,我当然信你,顾小北很勇敢,梓轩哥知道,只是,很多事不用你一人扛的,梓轩哥的肩已经很强壮了,你愿意靠过来么?”
  女孩儿拼命的点头,泪流不止,哽咽到抽搐。


  三十二,结

  七点,夜未央
  周承凯轻啜了口茶,这才漫不经心地抬眼,瞥了瞥不远处恭敬立着的女孩儿,缓缓启口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全新包装,隔帘而唱,还不定时日?传出去,说我周承凯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还让一二十来岁的小丫头耍着玩儿,我还怎么在这行混呐。”
  “我认为,我值得,我能帮你赚钱。”女孩儿迎上男子轻藐的目光,语气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周身却因为此种由内而外笃定的自信,泛起荧荧的微光,叫人忽视不得。
  周承凯微眯着眼,盯了女孩儿半响,“不得不说,你很聪明,话不多,却总能抓住要害,一语中的。”
  “那您的意思是?”听他如是说,她心里已经有底了,也还是礼貌性地问了一句。
  “我就给你个机会,希望你值得。”
  果然,如她所料,“谢谢五爷,我不会让您失望的。”说完,微微躬了躬身,不着痕迹地退出门外。
  出了夜未央的大门,顾小北独立于熙来攘往的人流,身后是夜未央的七彩霓虹,华光闪烁,照得影子很淡,抬腕看了看手表,九点整,这个繁闹的都市,绮丽的夜生活,才初开始罢。
  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顾小北长舒了一口气,心情是淡淡的愉悦,回夜未央的事儿,她盘算了许久,说实话,面对周承凯的时候,她有三分笃定,七分是靠硬撑,她从未设想,如果他拒绝,她该如何反应,因为她诚无后路可退,所幸,还算顺利。
  顾小北不急着赶路,别弃了便捷的公车,迈开舒缓的步子,不觉间,隔着略厚的浅米色风衣,肩上感到柔软的触觉,梧桐叶落,而一叶知秋,白驹过隙,转眼,又到了深秋时节,顾小北突然想起C大的林荫道,校工每天都扫,然每早进学的时候,仍能踩着绵软一层金黄,怡然信步。
  起风了,深秋的晚风已然超出沁凉的范畴,颇有些凌厉的意味。
  顾小北紧了紧略松的风衣,加快了步子。
  进了金盛酒店的旋转门,门童早已经识得她,领着她直接上了顶层,酒店专属的六星级私人会所,穿过一条笔直的长廊,尽头处,便是她的目的地了,来了不下十次,个中路线迂回,早已烂熟于心。
  她有房卡,顾灏南给她的,刷了卡,轻推而入,果然,每次来还是一样的光景,一应俱全的豪华包厢,顾灏南同何祁各据了转角沙发的一方,相对而坐,偌大的大理石长桌,重叠交错的一堆文件铺了大半个桌面儿,稍显杂乱无章。
  男子甚至没抬头,“来了,先坐会儿,快完了,饿了自己叫东西吃。”
  女孩儿敷衍地应了声儿,轻蹙了下眉,这就是顾灏南,那样俯瞰众生的淡定姿态,那种自信笃定,似乎理所当然,还好,她属于杂草类生物,适应能力算强,至此,已经很习惯了。
  面对此种情况,顾小北很能自处了,占据一小方桌角,席地而坐,地毯是上好的藏绒,质地柔软,丝毫不会磨搓皮肤,很舒服的触感。
  顾小北拿出她的曲谱,安静地勾勾画画,看着那些参差不齐的豆芽菜,心不在焉,音乐创作,是要讲灵感的,如此场合,虽互不干扰,也不甚自在,她不知道,是自己侵入了他们的领地,还是他们破坏了自己的平衡。
  她有些搞不懂,办个公有必要这么奢侈么,以她见过的小小世面来看,这里的消费不低,一晚上下来,抵她唱个三五天的。
  神游间,指尖触到冷硬的大理石,蓦地冰冰凉,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某个温暖包容的胸怀中,纯男性的味道漾进鼻息,后脑以下的颈部皮肤微微发烫,适才发现,何祁已经不在了,偌大的包厢,只剩二人独处。
  男人半俯下身子,两手撑在桌橼,将女孩儿完全地罩入胸怀,女孩儿稍微偏头,只能勉强仰望他,她越是仰望,他越是居高临下,逼迫她退无可退。
  “在画什么?”男子略有兴致地问,从进门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其间,他忍不住便偷看了她一眼,娇小如她,席地而坐,桌子竟能淹没她大半个身子,脑袋歪向一边枕在臂弯,手拽着笔一直勾画不停,好象很认真的样子,眼睛却与之悖道而驰,压根儿没放在本儿上,触及如此画面,心上的某个地方,不期然柔软起来,想要抱抱她,逗逗她,破天荒地,工作没做完,他就让何祁先走了,明天又有得熬了。
  “教授留的作业,下星期得交一小段琴曲。”女孩儿照实回答,后颈的热蔓延至脊梁,脊梁又抵着冷硬的卓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男子似乎看出她的不妥,倾身落地将她捞进怀里,她就坐在他稍微屈起的膝以及胸腹围成的衣兜里,而他,背抵着沙发,坐在地上。
  “哼给我听听。”男子轻声诱哄。
  “恩?”女孩儿还在云里雾里,有些不在状态。
  “你谱的曲子,哼给我听听。”男子极有耐心地重复,仿佛对待小孩子的宽容。
  “噢,那个,还没写好。”她照实回答。
  “你刚刚画了很久。”男子知道她根本是假把势,心思都不在上面儿,还是忍不住逗逗她。
  “那个,我没灵感——”女孩儿微窘,辩辞拙劣。
  男子掐住她的两腋往上提了提,轻吻她蹙起的眉心,“这段时间把你闷坏了?”
  女孩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看着他眼底的笑,方寸大乱,局促间,和着烟草味的清香铺天盖地而来,唇上有微凉的触觉,他吻得很轻,一寸一寸,缱绻深入,似乎要吻进她的心。
  良久,他终于放开她的唇,女孩儿双颊红醉,透过迷蒙的视线,若有似无般,她似乎隐约听到,他温柔地说,等这段日子忙完,我带你出去走走。


  三十三,青岩

  “顾小北——”为首的女生唤了一声儿,足有一打半的女生都齐声起哄,“许帅锅找——”震耳欲聋,顾小北疏了疏耳朵,那厮人气旺得离谱,合上这回,就来了三趟,一次是香酥鸭事件,第二回是送伞,闲聊间顺带美了他几句,那厮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瞟了她一眼,酷酷地说,那是,本少爷的非凡魅力,十个有十个抵不住,当是时,顾小北望着他,一脸的啼笑皆非,至今仍未想通一个问题,怎么有人可以单纯得如此——可爱又好笑。
  课间休息,顾小北有气无力地趴在课桌上,他妈的,早上那会儿,那个大姨妈来,事先也不打声儿招呼,肠子肚子纠着疼,折腾了大半天儿,到了这会儿,仍是一阵儿一阵儿地绞痛,啥气儿都被它磨光了,火气倒是旺盛得很。
  一出课室门,就望见那厮,离她十来步远,斜斜地靠在墙上,颇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顾小北懒懒地踱过去,“说,啥事儿?”口气很冲,一脸的不耐烦。
  男孩儿没往心里去,直直地递了个煲给她,“红豆银耳羹,我妈顿的,说是对女孩子身体好。”
  顾小北适才反应过来,早餐那会儿,她被折磨得有些反常,那厮就一个劲儿地追问,怎么了,怎么了,蓦地痛上心头,朝他吼了句,“老娘痛经。”说完便抛下他,头也不回地走掉。
  现如今怪不好意思的,人是典型儿地好心遭雷劈,顾小北咳嗽了两声儿,试图缓解尴尬,“那个,对不起,”顿了顿,又道,“谢谢。”
  男孩儿的脸有些红,不自然地挠了挠头,闷哼一声儿,即转身,留给她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虽然只是很淡的红晕,她终究是没错过,深秋的天,明显不是太阳给照的,她不傻,眸中闪过些细碎的光,稍纵即逝,顾小北么,只会带给他伤害吧。
  之后,她有意无意地疏远他,日子也照着她的规划,按部就班地过,夜未央那边儿,看周承凯春风满面的样子,反响自是不在话下,她的提成也水涨船高,翻了一倍多,摇头轻笑,犹抱琵琶半遮面?这年头儿,还真是好哪口的都有。
  秋去冬来,百花凋残的时候,枫叶正红。
  顾灏南特意空出个周末,兑现他的诺言,那样醉人的情境下,她也只是模糊听到,他说,要带她出去走走,她记得,说话的时候,那双深邃的眸子,如流水般泻出潺潺温柔,她便醉了,以为自己幻听,以至于临行的前一天,他再度提起时,她一度心神恍惚,就是到了此时此刻,何祁坐在前面的副驾,他和她,他们落座于后车厢,他们正驶向他说的某个远离喧嚣的地方,她仍是感到不塌实地飘飘然。
  他们坐的丰田越野,约莫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困来如山倒,顾小北实在有些熬不住,再加上前一晚也没睡好。
  顾灏南很体贴地揽过她,“靠着我睡会儿,到了叫你。”醇厚的嗓音,温暖的怀抱,她几乎没来得及应他,便安然入睡。
  她睡得很踏实,无梦,等他再度将她唤醒时,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以后了。
  她还惺忪着睡眼,意识尚未全然苏醒,他轻拍了拍她的颊,仿佛是极自然的宠溺,“到了。”他说,嘴角有淡薄的笑意。
  顾小北下了车,怔立在原地,始料不及,眼前是这样一幅清远的水墨画卷,摒弃了浓墨重彩,别有一番轻描淡写的深远意境。
  顾小北实在想不到,离S城仅三小时车程,竟藏了如此一方安宁沉静的小小天地,他们的车停在小镇的牌坊前,顾小北微微仰起头,望向二层楼高的牌坊,“青岩古镇”不觉喃喃出声,念出牌坊上凹陷的大字。
  顾灏南上前,长臂环住她的背,轻轻地往前带,“进去吧。”他轻松地说,她偏头看他,目光清冽,平视前方。
  青岩,地如其名,大门衔接了一条精致的小街,不长,一眼便可望穿,小街的地面儿铺垫起清一色的青石板,街道两旁,是参差林立的木房,临街的小径上,有稀落的几家几户落坐于自家的门前,或罗织竹筐,或捣摏芝麻,也有巧手的妇女,娴熟地纳着鞋底儿,时不时也放下手中的活儿,隔着对街高喊,“你家二娃子啥时娶媳妇儿呐。”
  对方也是热络地回喊,“开春就结,到时办酒席,还得请你帮忙张罗哈。”
  小镇的居民就用他们熟稔的方言,述说着淳朴的生活,丝毫不因他们的突然造访,而有任何异样的矫柔。
  顾小北昂起脑袋,望向右上方,高她一头的男子,“芝麻好香。”说话间不自觉皱了皱鼻子。
  小小的动作,看到男子眼里,撒娇意味甚浓,严厉的眼角也温和起来,大掌揉了揉女孩儿的发,“一会儿有更香的。”
  出了小街,再穿过一座古旧的石桥,便置身于一派巍峨青山的脚下,到了这个季节,漫山的苍松愈显青翠,踏着石级蜿蜒而上,突然想起一句诗词,十分契合这样的情境。
  “远上寒山石径斜。”正想着,何祁便极有默契地念出她心中所想。
  不约而同地,三人都相视而笑,看来,这是三人之间的默契。
  约莫半小时脚程,终于抵达山顶的凉亭,放眼望去,有几户炊烟袅袅,顾小北抢先道:“白云深处有人家。”
  某二位男子都定定地望住他,何祁的笑自然表露,而另一张清俊的脸,也流露些淡渺的玩味,顾小北随即意识到自己的突兀,自此,低眉敛目,再无多话。
  其间,有自称是镇长的男人送来一套茶具,无更多花哨,简而朴,何祁的动作很熟稔,轻拢慢捻,斟了三杯,顾灏南端起茶杯,稍微凑近鼻息,细细地品,不急着入喉,良久,朝顾小北递了个眼色,“尝尝,洞庭的碧螺春,清冽爽口,过喉留香。”
  顾小北不懂茶,只觉着这样的氛围很惬意,白云深处,峰顶凉亭,茶香袅袅,极目远眺,远山的枫叶红透了半壁江山,处身于此情此境,宁静而致远,无争以安然。
  “小丫头,你好福气,这仙山宝地,书记就带你一人儿来过。”何祁略有兴致地打趣,他记得第一次见她是金钻豪庭,她作王延年的陪,眸子很清亮,看得出她有些交际的手腕,身在那个复杂的圈子,却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味道,那之后,她便跟在顾灏南身边儿,至今也有半年了吧,他着实吃了不小的一惊,那样清冷的顾灏南,对着她说话的时候,眉目是舒展的,眼底盛着淡淡的温润。
  “不也带上你了么。”顾小北好心情地开起玩笑,她懂他的意思,他指的是亲密的异性女伴,不过听他如是说,心中有小小的得意,以至于稍微忘行。
  何祁轻笑出声,“小丫头,你是在吃醋么?”
  顾小北一时语塞,白皙的脸泛起可疑的红,只偷瞄了眼邻座的男子,还是一贯清俊的容颜,似有些淡淡的愉悦,不语,只偶尔啜一口新茶。
  暮晚十分,他们已经下至山脚,沿路返回,出了青岩的大门,上车的时候,顾小北有些迟疑。
  “不想走?”顾灏南试探地问。
  顺着心意,女孩儿老实地点头。
  顿了顿,顾濠南转向何祁,“你先回去,明天的这个时候再来接我们。”
  何祁一边应承着仍是不忘提醒,“书记,三月就要换届了,有很多事儿您得上心。”
  顾灏南沉声道,“我自有分寸。”


  三十四,纠缠

  怔忡了半响,等她反应过来,车已经开走了,天知道,她只是随口说说,这段日子他是极忙的,平素里,虽是大大小小的酒席充斥了他的生活,但他总还抽得出时间同她吃些清简的便餐,今天是他们两个多星期以来的第一次见面,其间,每一个无眠的凌晨,他总会打来,也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早点睡吧。”讽刺地是,接电话的时候,她大多是在夜未央后台某个僻静的角落。
  轻恩一声,之后,归泯于沉默,直到他说,“我挂了。”她才在蹉跎了大片空白之后,矫情地补上一句,“你喝酒了,”她猜的,循着他疲惫的语气,有七分笃定。
  对方低哼了一声,她轻声道,更像在叹气,“少喝点儿,你胃不好。”没再回应,对方收了线。
  走廊上,冬日的晚风,仿佛带着融融的暖意,缓缓吹进心底,掐灭了烟,顾灏南转身进门,“顾书记,我敬您。”他接过酒杯,淡然地笑笑,即送至唇边,一饮而尽。
  顾小北有些内疚,她无意占用他一天拆成两天仍嫌不够的时间,登时脱口而出,也许是青岩的安宁太蛊惑,暂时忘却了世俗纷扰,她以为他不会在意,造成如此局面,她后悔了,拽了拽男子的袖口,心虚地说,“那个,小舅,还有其他的车可以回去么?”
  男子没应,牵着她一前一后地走。
  女孩儿稍微用力,赖住不走,男子回头,略微皱眉。
  “我突然又想回去了。”声若蚊呐,目光平视男子的下巴,不敢挪移。
  顾灏南却道:“可是我想留下。”眉峰耸动,七分玩味中有三分认真。
  自此,她坦然接受,他是个不喜反复的人,多数时候,他会尊重她的意见,只是一旦决定,便不会改变。
  夜微阑,浅淡的暮色笼罩着小镇,小镇沉浸于一派和谐的安然,寒风乍起,身子禁不住瑟缩,连带也波及到被他握住的手。
  男子顿下脚步,只稍一用力,将她带进怀里,宽松的风衣勉强能裹住两人,女孩儿枕着他的胸膛,鼻腔里满是他和着烟草的清香,他的体温刚刚好,煨得人暖暖地。
  吃完饭,镇长将他们安置在一套小居室,一厅一室,顾小北惊喜地发现,方寸大小的卫生间竟然配备有简便的热水器,满足了,原本没奢求还能在这里洗上热水澡,目光再转向卧室,是那种很惹人遐想的双人床,又是孤男寡女,不往歪了想那是柳下惠,这样想着脸有些发烫,顾小北赶紧朝门边踱向客厅。
  客厅的沙发是镇民自制的榕木沙发,顾灏南略微靠着软和的垫背,轻蹙起眉吸烟,顾小北还是第一次看他褪下了西装革履,此时的他,着了件阿玛尼的黑色V领毛衣,简约风格的裁剪,舒适而不失高雅,指间的猩红窜动,烟雾缭绕,稍微模糊了男子清明的轮廓。
  顾小北拾了张木凳坐在远处,两人隔了一个身长的样子,凳子很矮,顾小北只能微抬下颚,仰望他,她一个劲儿地说话,说镇长家的包谷饭好吃,说他家的大女儿巧致,刺得一手锦绣华绢,说他家的小儿子很皮,人人都在吃饭,他就顾着玩弄那只巴掌大的幼猫了……
  女孩儿喋喋不休地说,男子不插话,状似平静地听着,眼角淡淡地。
  约莫半小时后,女孩儿终于无话可说,他以为她爱搜刮这些犄角旮旯有的没的,实在是,这氛围,简直是天时地利,干柴烈火,她只是想防范于未燃,将暧昧扼杀在摇篮里,她说了大半天儿,口干舌躁地,人恁是眉毛都没动一下。
  “说完了?”男声清冽,嘴角轻轻上扬。
  “恩。”女孩儿绞着手指,稍显局促。
  “过来坐。”男子拍了拍身侧的空位,声线是柔和的,霸道中带点蛊惑的意味,她知道她无从抗拒,挪动了一点儿,又挪动了一点儿,隔男子一臂之遥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叫他扯入怀中,惹得她低声惊呼。
  “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男子居高临下,遮蔽了照耀她的光线。
  女孩儿顿了顿,手指没闲着,正暗暗盘算,“恩——两个星期零三天。”
  话音刚落,承接上男子的深吻,她的颈枕在他的臂弯,他收紧臂膀,又再收紧,胸前的绵软都抵上他的坚实,他坏心地吮着她的舌头轻轻噬咬,末了,含住她的下唇不轻地就是一口,她吃痛,大眼升腾起薄薄一层水雾,无辜地看着他。
  男子有些不忍,又轻吮了吮留下他齿痕那块脆弱的皮肤,“两个星期零四天,你说错了,该罚。”
  女孩儿更加委屈,“半天也算么?”
  男子俯看她,有细碎的光华落进他的眼底,汇成星点若隐若现的幽暗,“想我了么?”他温柔地问。
  女孩儿轻轻颔首,表露她真实的情绪。
  眸色一沉,下一秒,她被打横抱起,两手捉住他的衣襟,不住颤栗,恐慌中夹杂些莫名的渴望,隐约感觉到,有些事终究要发生,她却无从抗拒,无能为力。
  男子的唇延着她的耳廓来回摩挲,喷薄出灼热的气息,幽暗的眸子染上了情欲的颜色,大掌循到女孩儿胸前,缓慢地解着绵衫的纽扣,当他解到第三颗时,女孩儿蓦地抬手捉住他灼人的大掌,澄澈的眸子盛了一汪清水,定定地望住他,像是无言的乞求。
  只片刻迟疑,随即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附在她耳边的唇柔声安抚,“不怕,小北不怕。”咬字伴随着迷乱的气息,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对他莫大的折磨。
  大掌由敞开的前襟滑入,贪婪地游走于女孩儿滑腻的肌肤,定格在后背某处镉手的凸起,二指轻轻一捻,终于释放了女孩儿的束缚,男女裸呈相对。
  女孩儿在哭,她明白,有一部分纯真即将远离,男子温柔地吮着她的泪,男子用一种近乎膜拜的姿态在亲吻她的每一寸肌肤,仿佛她是他眼中最可宝贵的钻石。
  陌生的情欲混淆着伦理的抵触,两股气流在她体内拉锯着,这疯狂的折磨,直逼她濒临崩溃,两手不自觉抚上男子的胸膛,混乱地摸索,亟于寻求某种慰藉。
  男子终于是隐忍到及至,一举挺入,指节蓦然收紧,短钝的指甲嵌进男子的肌理,女孩儿撕心裂肺的痛楚,刹那间,感同身受。
  疼得发白的唇被女孩儿咬出丝丝血痕,他撬开她的齿,将舌头探进去,让她咬。
  他稍微退出,随即是更深地闯入,女孩儿疼得抽气,掐他,咬他,他变本加厉,频率越来越快,一次比一次还重的撞击,似乎存心要让她同他,一齐痛入骨髓,上穷碧落,下赴黄泉,生生深深纠缠不休。
  当意识即将远离,现实与梦境交错,灵魂早已先于身体沉沦。


  三十五,联姻

  市委办公厅——
  “是,爸,晚上我会回家吃饭。”挂了电话,顾灏南转向何祁,“帮我把晚上的应酬都推了,”顿了顿,自我调侃道,“老爷子发话。”难得轻松的语调,眉目舒展,泄露了一丝好心情。
  何祁暗自讶异,这换届在即,近来他们是极忙的,顾灏南却似乎比往常还更沉敛,一派从容淡定,丝毫没有身处权势漩涡的沉重,反倒流露些愉悦的情绪,自青岩之行后,这种情绪更加明显,顾灏南还是那个睿智决断的顾灏南,只是他迈出了走下神坛的第一步,比之于高高在上的清冷,如今的他,喜怒哀乐更趋于饱满。
  “书记,今晚是王延年设的饭局,非常时期,您不去,恐怕会落人话柄,诸如气量小,容不得竞争对手一类的话。”何祁向来谨慎,思虑周全,作为他的下属,将职责履行得很好。
  轻捻了捻眉心,王延年整一十成十的万金油,确有些棘手,思忖了良久,适才向何祁道:“你先去,替我铺陈着,迟些时候,我尽量赶过去。”
  晚上七点,他准时到家,正是开饭时间,他确实是忙,时间都消磨在日复一日的酒席上,入冬以来,足有一月,这还是第一次回家吃晚饭。
  席间,梓璇梓萌依旧多话,大哥还是一样的闷沉不语,倒是大嫂,不着痕迹地问了他一些有关换届的事宜,他也只是泛泛而谈,浅显回应。
  吃罢饭,他跟随父亲进了书房,自从政以来,他由父亲处得到许多支持,无论是实权上抑或是精神上,正是由于父亲的荫庇,一路走来,偶有微澜,并无大风大浪,对于父亲,无论是作为儿子,还是一个政坛后辈的立场,他都是极敬重的,父亲说的话,他会听进十分。
  “我和你许叔商榷好一阵儿了,再怎么说,他还要看我这张老脸,他有心扶你上位,只是他希望亲上加亲,他唯一的孙子也长成大人了,我的意思是,把小北嫁过去。”顾景天平静地陈述事实,似乎只想要告知他有此一事,并没有要询问他意见的意思。
  乍闻联姻一事,他稍微乱了方寸,只片刻,随即回复沉着,“为什么是顾小北?”政治联姻,互利共荣,这个圈子从来有它的游戏规则,只是不明白,不是梓萌梓璇,偏偏是倍受冷落的顾小北。
  顾景天默了良久,事已至此,决定把话说开,“当年,你帮着墨禾返家,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她是我顾景天唯一的女儿,明里我是跟她断绝了父女关系,她在外的一年多,对于她以及和她相关的事无巨细,我了如指掌,顾小北根本就不是墨禾的孩子,相信你也是清楚的,你顾及顾家的名声,不希望你二姐流离失所,所以你隐瞒了顾小北的身世,我也不忍心再看着自己的女儿吃苦,所以我默认,不揭穿你们,养了她二十多年,她回馈顾家是理所应当,再说许家财大势大,她嫁过去也不算亏待她了”
  顾灏南收紧十指,关节处微微泛白,正色道:“没有许家的支持,我一样不会输。”这是他第一次顶撞父亲的意向。
  顾景天神色一凛,冷声道:“灏南,我以为你足够成熟了,和许家联姻势必肃清许多障碍,事半功倍,我希望你不会感情用事,葬送你大好的政治前途,为了一个与顾家毫无相关的顾小北,孰轻孰重,你思虑周全,我言尽于此。”
  出了顾家,顾灏南又赶赴王延年的宴,孰轻孰重,不言而喻,父亲该是察觉些端倪了罢,他与顾小北之间,江山美人,他势必二者得兼,他可以放纵过程迂回纠葛,结局却只能如他心之所向。


  三十六,友情

  马哲课上,楚楚衣冠的中年男教授,正唾沫横飞地讲,“从本质上说,中国人不信教,什么上帝,耶稣,菩萨,中国人一律见神就拜,大都是求发财,求升官儿,求平安等等,带有极浓的功利色彩,外国人就不一样,他们只信仰一种形式的教,而且他们求神是为了忏悔过失,并非要索取什么……”
  “相较于西方国家,中国的政治很不民主,外国选举的时候,是当官儿的向人民点头哈腰地拉选票,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人民的公仆,在中国,当官儿地就是古代的皇帝老子,打一个现实的比喻,为什么嫖娼是犯法,包二奶养情人就是违纪,这犯法和违纪可是有本质的区别,违纪违纪只是违反纪律,并未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就因为嫖娼是大多数平民,穷人的行为,而包养情人则是少数当官儿的,富人的嗜趣,前者被定义成犯法,后者却只是违纪,由日常的生活着眼,可见一斑,中国的民主是针对统治阶级以及少数富人的民主……”
  顾小北不置可否地笑笑,人都说学哲学的有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死的给说活了,她举双手赞同,台上这位恁是一口气儿没歇,足足说了三节课,其中不乏精辟见解,至少他的二奶嫖娼论,犀利独到,她深以为然。
  下课了,大教室里的学生走得七七八八,顾小北懒散地拾掇着书本儿,偶一抬眼,即被锁住,窗外几时成了这副光景,极目远眺,红枫湖畔叶正红,赤影婆娑,思绪又回溯至青岩,枫叶的红与处血的红叠合,成为一片触目惊心的淋漓。
  她想他是故意的,故意让她看见,清冷如他待她是与别不同的温柔,他一早就张开了细腻绵密的天罗地网,步步设陷,以隔岸观火般淡然的姿态,看她一点一点,堕入乱伦的深渊,他是一个何其出色的猎人,她却像一只攻防脆弱的兔子,他诱猎深入,懂得在最后关头,予以致命一击,直至青岩那晚,她才看清顾灏南一如既往地霸道冷情,他强势赋予她,和着泪血极其惨烈的第一次,他赢了,那种激烈的痛楚烙进心底,她甚至无力挣扎,灵肉彻底沉沦。
  “你是我心内的一首歌,心间开起花一朵……”顾小北回过神来,径自摸索起包里的电话,看到来电显示,轻蹙了蹙眉,还是接起,她还没喂出声,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通,“丫的在哪呢,这都个把月了,打不通你电话,人影儿也见不着,跟我玩儿兵贼游戏不是,顾小北,你还当自己嫩小黄瓜了,跟我这儿装童真未泯。”
  顾小北不禁莞尔,抱起大撂书边走边说,“哪儿能呐我,童心未泯是你许少的专利,我这儿都老黄瓜了,装傻冲愣地我自各儿都犯恶心。”
  “您这是,夸我傻吧,得,咱贫不过你,说正事儿,在哪儿呢,我来接你。”
  顾小北连忙支吾,“你别来,我正上着课呢,不多说了,我要挂了——”话音刚落,狠下心肠切断了电话,自各都鄙视自各,这前后态度整一个360度大回旋,顾小北,你还可以再矫情点儿。
  妈妈的个吻呐,这老天爷耍起人来一套一套地,C大500多米的教学楼,十来个楼梯口,偏偏还真就凑上了,狭路相逢,不都说勇者胜么,顾小北率先打起招呼,“那个,HI,真巧。”
  “巧个屁,我查了你课表,专程在这儿堵你。”男孩儿黑着脸,暴躁得想揍人。
  顾小北抿唇不语。
  “你他妈的倒是吭气儿啊,你跟我这儿,不打算处了还怎么的?”男孩儿踩熄了烟,额际的青筋条条暴出。
  事已至此,她只得挑明了,“是,就你看到这样儿,我成心躲你呢,是我做得不够明显还你太迟钝,不高兴咱就一拍两散。”说完便朝着楼梯准备逃离,她实在无力面对自己一手造成的不堪局面。
  男孩儿拽着她的腕大力扯回,一手钳住她的肩,力道之大,至于指节泛白,生生地要将她捏碎,“顾小北,你有必要这样么,搞得跟多矫情似的,不就我喜欢你么,还真拿自各当天大回事儿,你不喜欢我直说啊,我他妈的还不至于对你死缠烂打。”
  毫无征兆地,顾小北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儿哭着嘴里还嚷嚷着,“我就拿自各当个屁了,我招谁惹谁了我,我就想过我的清净日子,一个一个都把我往死里头逼,我要真死了,你们就开心吧,我还憋屈呢我,老娘不干了,谁谁谁,人爱干嘛干嘛。”
  女孩儿跟有天大的委屈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还声泪俱下地控诉,倒把男孩儿给哭蒙了,哪还有什么火气,哭得他心里毛躁,跟猫抓似的,将女孩儿护进怀里,很别扭地哄着,“别哭了,咱不逼你了,谁也不逼你了,你就一小祖宗,你爱干啥干啥,总成了吧。”
  女孩儿哭得更放肆,“那你还拿我当哥们儿。”
  他许鸣算是栽在这妮子手里了,人哭归哭,也没忘了趁火打劫,“成,咱还好哥们儿,没心没肺,臭味相投。”
  顾小北破涕为笑,都哥们儿了,也不跟他客气,鼻涕眼泪悉数蹭他外套上。
  许鸣状似嫌恶地脱下,胡乱盖在她背上,“当哥哥送你了。”


  三十七,轮回(上)

  十点,夜未央
  “承凯啊,你小子那脑袋,绝了,连这噱头都叫你想到,若隐若现,欲唱还休,就这个调调,勾人魂儿呐。”夜未央大厅的雅座,王延年碘着个肚子仰靠在宽大的棕皮沙发内,一手操着酒杯,一手展开成一字型搭在沙发的靠背上,眼神儿跟随舞台上那隐约的影子,直勾勾地,恨不得嵌进那帘子去。
  周承凯多精明一人儿啊,这察言观色搁他那儿,就基本功,即附到王延年耳边道:“王市,您过奖了,台上那位也算和您是旧识了。”
  王延年狐疑地睇了他一眼,周承凯继续道:“金钻豪庭的小薇,您还有印象吧。”
  王延年微眯起眼睛,他当然记得,上次她托词说身体不舒服中途离场,之后也一直没有交集,他到现在还有些耿耿于怀,末了,朝周承凯使了个眼色,“一曲甜蜜蜜,余音绕梁呐。”
  周承凯立刻会意,“您先坐坐,我这就去将她领过来。”
  王延年没应,只是笑笑地扶起酒杯,一饮而尽。
  周承凯走后,王延年的副手凑到他耳边道:“顾书记同公安厅陈厅一行人,好象在VIP包厢,您看,我们是不是过去打声招呼。”
  王延年唔了一声儿,“再等等,看他顾灏南会不会先过来。”
  从九点开始,她也唱了两场罢,嗓子有些累了,趁中途间歇,她上了趟洗手间,琉璃的盥洗台,边缘雕花的台前镜,晕黄的灯光打在镜面儿上,照得她透澈通明,镜中的女子化了个大浓妆,旗袍的叉开得老高,她瞅着自己,怎么有几分胭脂扣里梅艳芳的味道,这样想着,自嘲地弯了弯唇,所谓风尘味,顾小北也是可以的。
  洗手间外的过道有些窄,大约能容纳两人并行的样子,四周的墙面儿都嵌进纯黑的大理石方砖,光可鉴人,顾小北出了洗手间,对着光洁的墙面儿,下意识地拨弄下蓬松的盘发,毫无预警地,满身酒气的男人,八脚章鱼似地粘巴上来,男人一手捏住她的腕,臃肿的身体直往她身上贴,“你是夜未央的小姐吧,啧啧,瞧这脸子生得,以前咋就漏了你这条小妖精。”说着男人不安分地手摁上女孩儿的下巴。
  毫厘之距,说话间男人的酒气直扑到她面儿上,她偏过头,嫌恶地干呕,随即卯足了劲儿推开沉重的男身,男人稍微踉跄,脚步虚浮,退至墙身,倏地触墙反弹,上前扼住女孩儿纤细的腕,直往外拖,还边走边说:“小妖精还挺辣的,老子就好你这口,你今晚就陪我了。”
  “你他妈的放手,我不是什么小姐,”男人不予理会,又拖着她前行了数米,顾小北火了,朝他吼道:“你他妈的再不放手,我告你骚扰良家少女。”女孩儿死命挣扎,终是抵不过男人的手力劲儿,一路拖行至包厢门口,眼看男子就要推开虚掩的门,心一横,抓起男人肥腻的手,狠嘴就是一口。
  男人料不到她有这一手,因着骤然地疼痛感,条件反射地大叫了一声儿,转过脸来朝顾小北喝道:“你他妈个下贱的婊子,敢咬我,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说着便扬起手作势要甩她巴掌,顾小北即缩头,闭眼,却迟迟等不到巴掌落下,不由翕开一丝眼缝儿,苍天呐,大地啊,她宁愿挨人巴掌,也不要遭逢如此局面。
  男人被一掌挡住的腕缓缓放下,变脸功夫了得,黑脸儿瞬间轮换成白脸儿,朝身侧的男子谄媚道:“顾书记,这小姐不懂事儿,我正教她规矩呢。”
  顾小北死死地闭住眼睛,不敢看不敢想,只敢自我催眠,夜路走多了,搞得她神经过敏,她一定是在做梦,梦醒了,就好了,这样想着她试着睁开眼睛,逆着光,男子幽暗的眼神异常清冷,照得她心寒,夜未央三十多度的室温,身临其境,脊背却阵阵发凉。
  顾灏南扫了一眼贴墙瑟缩的女孩儿,冷声道:“谁说她是小姐。”下一秒,悍然将她揽入怀中,“她是我顾灏南的女人。”
  顾小北仰头看他,他说,她是他的女人,那样笃定的语气,那样凛然的气势,自己竟有一丝不自觉地沉溺其中。
  男人微张着口,愣了半响,酒被吓醒了七分,随即点头哈腰,连声赔罪道:“我不该对姑娘动粗,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姑娘受惊了。”
  顾灏南闷哼一声儿,算是应了,随即转身揽着顾小北进了包厢。
  偌大的包厢约莫坐了七,八个男人,身边都有妩媚的女子作陪,顾小北认得其中一个,是最近曝光率较高的广告明星,男人中,有两,三个眼熟的,大概在金钻豪庭打过照面儿,他们似乎对此司空见惯,朝她微微点头算是招呼了。
  顾小北紧紧偎在男子身侧,像只乖顺的猫眯,不敢造次,顾灏南像是有意冷落她,自顾自地跟旁人应酬着。
  “顾书记,王市那人太油滑,行事又高调,依往年的经验看,之前呼声越高的人多半不得善终,依我看,顾书记多半能升任。”公安厅陈厅压低声音同顾灏南交头接耳。
  顾灏南淡然地笑笑,“任命书一天没下,谁也说不准。”
  男子附和道,“是,书记说的是,来,我敬您。”
  顾灏南举起酒杯,礼节性地同他碰了一下,即折回唇边,酒水悉数入喉。


  三十八,轮回(下)

  顾小北被晾在一旁有些百无聊赖,玩弄起自己的拇指,一心一意地出神,心下思忖着,下了酒席肯定没她的好果子吃,只琢磨着,怎样将他的危险指数降到最低。
  顾灏南偏头,看她一副乖巧的小媳妇儿样儿,有些心软,转眼又瞥见她一身儿极不相称的装扮,皱了皱眉,即背过身去,没打算搭理她。
  周承凯孤身一人儿回见王延年,踱向雅座的步子稍微急促,王延年蹙着眉看他,潜台词是,你带的人呢?
  周承凯附到他耳边,小声道:“小薇刚下了台子,有人看见她进了顾书记的包厢。”
  王延年眯起眼睛,流露些细碎的微光,朝周承凯似笑非笑道:“承凯你带路,我得去会会顾书记。”
  按规矩,周承凯轻扣了扣门儿,旋即扭转门把推着门开至120度,自己贴门立着,恭敬地将王延年一行人让进。
  顾灏南看见来人,儒雅从容地起身,一干人等也迎合起他的动作,朝王延年方向簇拥过去。
  顾灏南执起男人的手,恭谨地握住,“王市,赶巧了,灏南疏忽了,还劳您亲自过来。”还是一贯淡然的语气,既不热络也不显生疏。
  周围的人也都礼貌地同他招呼。
  王延年状似释怀地笑道:“顾书记言重了,咱俩谁招呼谁,没差。”
  坐定后,顾灏南执起一樽酒,对着王延年道:“王市,灏南礼数不周,自罚一杯。”接下来,众人轮流敬酒,王延年开怀畅饮,一副海量大度的气派,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地掠过顾灏南,瞄向他身侧乖顺端坐的女孩儿,男人微眯了眼,暗自讶异,作为顾灏南女伴的小薇,和那天金钻豪庭的她,举止作风差了太远,惟独一点,装扮得多放荡都好,骨子里有一种纯真的气质。
  感觉到异样的目光,顾小北往男子背后缩了缩,顾灏南似有察觉到,状似不经意地挑了句,“王市没带女伴?”
  王延年不置可否地笑笑,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就惦记着小薇的甜蜜蜜了,专程上这儿听的,顾书记好眼光呐。”
  顾小北听他这话,言下之意也恁明显了点儿,难不成,还想让她当众献唱一曲儿,前车之鉴,痛尤在心,她可没那个魄力,再挑战一次顾灏南的极限。
  一旁的何祁忖度着,这王延年也嚣张过了头,这里好歹是顾灏南的地头,他也敢公然觊觎顾灏南的女伴,说实话,女人在此种场合就是陪衬,可再不济也贯上她身旁男子的标签,挑逗女人,说白了,是挑衅男人。
  狭长的眸子半睁着,光影错落,跌入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男子默了良久,众人都不敢言语,生怕这暗流汹涌一触即发。
  顾灏南单手启开烟盒,缓慢地往嘴里送了支烟,接着转向身侧的女孩儿,顾小北料不到这一茬,先是一愣,随即会意,熟稔地操起火机,为男子点烟,男子略吸了两口,这才面朝王延年,不紧不慢道:“夜未央多的是张小薇,李小薇,不知道王市指的是?”
  王延年豁然朗声大笑,笑罢很识趣地转了话题:“喝酒,喝酒,来,顾书记,我先干为敬了。”
  顾小北松了口气,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回肚子里,洒脱间,薄凉的唇还带些酒水的湿润,轻忽地抚过耳廓,低沉的男声夹杂些蛊惑的味道:“别急着高兴,你的帐,一会儿算。”
  脊椎瞬时绷直,她颓然,深感无力,周身被绵密的网结丝丝纠缠,脱逃无路。
  缘起于夜未央,轮回至夜未央。


  三十九,如果爱

  凌晨两点,酒席算是散了。
  男子大步向前,穿行于夜未央的大堂,墨黑的长款风衣及膝,笔挺的衣角随着宽阔的步伐起落,熠熠生风般,周身是一片凛然的肃杀。
  女孩儿小心翼翼地,一路小跑勉强跟上男子的脚步,不敢触碰他积压许久的情绪,她甚至没来得及褪下一身风尘,便跟着他,紧紧地,盲从地跟着,她叹气,在他面前,她只能示弱,再示弱。
  出了夜未央的大门,室外室内简直是冰火两重天,她下意识地环了环臂膀,男子回头看她,严冬的寒天,就着了件勉强敝体的单衣,坦臂露腿,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不住瑟缩,活像只被人遗弃的小花猫,像是酝酿了许久,由男子口中呼出袅袅白气,终是缓步上前,将女孩儿裹进风衣。
  熟悉的美好的温度,触及的一刹那,她居然温暖得差点哭出来。
  车厢内,他将她紧紧地箍在腋下,她一动也不敢动,任他箍得轻微泛疼,忍不住抬眼,偷瞄他,沉昏的柔光顺着他俊朗的轮廓,投下深浅不一的暗影,唇紧抿着,面无表情,目光依旧深邃,平视前方,顾小北垂下眼睫,先替自己哀悼,因她深知,这个男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表面上越是波澜不惊,内里怕是翻覆了几度狂潮。
  “书记,后头有辆车从夜未央就一直跟着。”司机的语气很从容,似乎对此类事件司空见惯。
  顾灏南更加敛容,沉声吩咐道:“按老套路,甩掉他们,去景山别墅。”
  顾小北有诸多疑惑,却不敢问,一直以来,他强加多少,她便接受多少,顾灏南有许多面,她深知,自己看到的只不过是,他愿意向她坦然的,微乎其微的一面,对于他,只浅显涉足,已然朝着无可自拔,点点陷落,更深的,她诚不想探究。
  景山一带是S市有名的私人别墅区,覆盖了70%的绿化面积,空气格外清新,坐落于半山腰上,离市区只要半小时车程,又很巧妙地同都市的喧嚣隔绝开来,素有市内桃源的美名。
  这栋别墅还是去年底,开发商以内部折扣赠卖予他的,当时买的时候也只是想要方寸净土,搁置了一年多,鲜少涉足,也只有几个亲信的从属知悉。
  进了别墅门,顾灏南便放开她,径自卸下风衣,习惯性地松开领结朝大厅的沙发踱去,背对着她,边走边说:“赶紧上楼去给我洗干净,你这副样子,多一秒都碍眼。”冷淡的口气夹杂更多不耐的意味,逼人就范。
  顾小北自知理亏,就连自己也很不欣赏此副尊容,识相地上了二楼,洗澡的时候就故意磨蹭,浴室暖暖地,她很幼稚地掬起大朵泡沫,于掌心捏弄一番,之后,呼出口气轻轻吹散,玩腻了,她又对着盥洗镜发呆,光洁的镜面儿覆上薄薄一层水雾,她伸出五指将水汽揉散,不久汽雾又凝结,她又破坏,如此反复,乐此不疲,直到一门之隔外传来冷怒的男声:“你是要我进去还是你自己出来。”
  顾小北咽了口唾沫,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一边咳一边含糊道:“马上,立刻,20秒。”说着也顾不得拭身了,随手抓起浴袍,胡乱套了一通,随即推开滑门,猝不及防地,搭在门棱的手叫男子一掌覆住反钳于背后,她迫不得已地背对他,男子伸出另一臂,从背后环上她的腰腹,只轻松一提,她便双脚腾空,脚尖勉强着地,却没有支撑感。
  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顾灏南将她压进绵软的床铺,手还被他反钳着,他咬着牙齿挑开她松垮的浴袍,延着她瘦削的肩线,细细密密地啃噬,女孩儿浑圆的肩头,生出一排深浅不一的齿痕。
  女孩儿本能地缩了缩脖子,有些吃不住这样微带痛楚的折磨,费力地偏头,朝男子发出细碎的恳求:“小舅,别——别这样,我——们,好好——谈谈。”
  男子不予理会,闻言反倒变本加厉,一手扯开了浴袍,延着她脆弱的脊梁,缓慢向下,一路吮咬舔弄,如此亲密的折磨,对方还是个调情高手,顾小北只经历过疼痛淹没一切的第一次,这一次,男子似乎有意挑起她体内陌生的欲望,女孩儿在他身下,不住地颤栗,瑟缩,她每退半分,他就进占一分,如此反复,全无招架之功,女孩儿陷入迷乱,破碎的求饶声更像是呻吟。
  男子的唇又沿路折回女孩儿的耳蜗,延着耳廓一边吮舔,一边坏心地呵出热气,“你是不是想离开我。”
  女孩儿瘫软着身体,任他摆布,听进他的话,只是下意识地否认,“没——没有。”
  男子在她耳边,低笑出声,“撒谎,”说着毫无预警地,含住她厚实的耳垂,不轻地咬了一口,“你申请了外国留学,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女孩儿低声呼痛,死咬住唇,不语,心中升腾起一股挫败的羞耻感,她花了多大心力构筑的堡垒,他甚至不费吹灰之力,便一语戳破。
  男子腾出一手大力扳过女孩儿的脸,薄唇狠狠地嵌上去,和着淡淡的血腥味,唇舌纠缠,辗转掠夺,良久,略微撤出,薄唇依旧抵着她的,“乖女孩儿,你去夜未央卖唱,攒够学费了么,恩?回答我。”
  女孩儿深深地看着他,像是要将他看穿,明明是一张颠倒众生的脸,骨子里却淌着冰冷的血,他已经戳破她小心呵护的伤口,却不肯放她一条生路,还要往伤口上狠狠洒盐,想到这儿,顾小北启齿,咬破了他的下唇,血色蔓延,凝固,粘合了两人的唇。
  狭长的眸子危险地眯起,顾小北迎视他,眸底有光华流转,僵持了许久,男子扳过她的身体,悍然挺入,女孩儿本能地迎合起男子的律动,她像汪洋中一根脆弱的稻草,浑身要被如此灭顶的情潮淹没,只能攀附着唯一的他,任他主宰沉浮。
  临近高潮,男子在她耳边蛊惑地诱哄,“说你爱我。”
  女孩儿死咬住唇,不让他得逞。
  男子又是一记猛烈的撞击,直直地,似乎要撞进她心底,终于撞破了女孩儿呻吟出声。
  虚脱间,她似乎隐约耳闻,“倔强的女孩儿。”他说,嘴角有温柔的笑意。


  四十,相亲?

  C大的图书馆是由两栋方正的楼房林立而成,一栋是图书楼,一栋是行政楼,两楼折成约莫120度的钝角,从远处观望过去,像极了一本摊开的大书,楼与楼之间,砌了一座绵长的石阶,坡度略陡地延伸至山顶,取书山有路勤为径的意向。
  图书馆的前方是一块广阔的空地,地面由一平见方的青石板铺垫而成,东南方向的角上,高大的银杏挺拔而立,树影婆娑下,男孩儿半倚着单车斜立,晚风抚起他几缕碎发,清朗若皎皎白月。
  顾小北如约而至,心情是淡淡的欣喜。
  顾梓轩单手把着单车,两人并肩,其实是她的下巴同他的肩等高,徜徉在缘湖蜿蜒的幽径上,背后,是清冷的月光,踩着他们的步子,流泻了一地。
  两人都不说话,仿佛这样走着已经是莫大的满足,指尖有些冰凉,顾小北下意识地,将双手合拢捂在唇边,由口中呼出缭缭白气,顾梓轩偏头看她,“冷?”说着握起她的手,揣进浅棕色夹克的口袋里。
  嘴角噙着浅笑,口袋里,被他握住的手,小心翼翼地丈量着包覆她的手,不觉间,原来梓轩哥的手已经大到能将她整个包裹住了。
  当小径绵延至转角处,顾梓轩顿了顿脚步,终于打破这安宁的和谐,“你和小叔——”看着女孩儿盈满月光的眸子,再多的言语都化作一声轻叹,“离开他吧。”说着掏出一张类似信用卡的薄片,递给女孩儿,“这里面有些积蓄,你拿着,相信能对你有些帮助。”
  顾小北怔立了良久,末了,讷讷地接过卡片,转瞬又扬起眸子,清亮的眸底泛起盈盈水光,她微笑着说:“梓轩哥,能再载着我飞一次么?”话语间透着含蓄的绝望,更像是诀别。
  彼时,梓轩哥说,女孩子坐车应该双脚并拢搁在同侧,此时,她如是坐,脸贴在他不算宽阔的背,隔着厚实的夹克,她感受不到来自于他的体温,只是默默地流泪,反复摩挲着掌中的卡片,那是梓轩哥的希望,而顾小北是一个孜孜跳梁的小丑,自以为毫无倦殆的翻越,由始至终,只是在顾灏南手心儿里捣鼓,连她自己都濒临绝望了,却想要承载起顾梓轩的希望。

  羲禾会所——
  许鸣挂了电话,将新点的烟塞进嘴里,顺手摸了张牌,“五万。”上手即仍,手气背得很,一把的烂牌,打得他有些烦躁。
  “碰,”刘华捡起牌,碎嘴道,“哟,同谁说电话了这是,女的吧,许少几时也怜起香玉来。”
  许鸣拔出嘴里的烟,不耐道:“香个屁,还不就顾小北,丫的暴脾气,快赶上我了,晚饭那会儿,手机落她那儿了,就劳她跑一趟,丫的跟吃火药似的。”
  刘华嗤笑道:“我看你对她顾小北,比对亲妈还将就呢,该不会,栽在那妮子手里了吧。”
  牌桌上,另两人也跟着起哄,“就你那高中小青梅?常撇下咱哥仨,就会她去了不是。”
  刘华身侧,不怎么说话的莫小米也搭了腔,“鸣子,说实在的,你该不会是来真的吧,按理说,从高中那会儿,你身边的莺燕就没断过,你要出手也早该出了吧,难不成,学我家华子,自跟了我,就一心从良了。”
  刘华笑笑地瞪了她半天儿,莫小米推了推他胸膛,状似认真道,“是不是,是不是,你自各说。”
  刘华煞有介事地举了三根指头,“是,我一心从良了,”接着又转向许鸣,“诶,你真看上那妮子了,”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不好对付啊,那丫头鬼精鬼精地。”
  许鸣狠吸了两口烟,暴躁地转道:“有完没完呐,还打不打牌啊,九条。”
  “胡。”人倒牌倒是挺干脆,“混一色,带杠,三番。”说话的,是某高官的纨绔子弟,相似的人成天就混作堆儿了,“喜欢人也没用,这阵子,你爷爷不老逼着你相亲么,咱是一类人,哪儿轮得上自各挑喜欢的,玩够了也就凑合着过吧。”
  顾小北跟着侍应生上了29楼,辗转行至长廊中央的包房,推门进去,伴随着麻将声声,满室地乌烟瘴气,一屋子人都偏头看她,穿过烟雾弥漫,许鸣,刘华,莫小米都在,余下的两个她不认识。
  顾小北直直地踱到许鸣跟前儿,“呶,手机。”
  许鸣眯眼看她,“你不说不来嘛。”
  顾小北不想扫人兴,扯开些勉强地笑意,状似轻松地转道:“聊什么呢,瞧给乐得。”
  刘华嬉笑着接了句,“正说到许少相亲呢。”
  顾小北疏了疏耳朵,“我没听错吧,就鸣子那男女通杀,老少咸宜地,跟人相亲那瞎掺和什么劲啊。”
  许鸣没说话,人人都抢着搭腔:“父母之命呗。”
  顾小北拍了拍他的肩,一副深表理解的口气,“明了,高干子弟,政治联姻,电视剧都这么演来着。”
  话题男主闷不出声,其他人也都安静下来,气氛有些诡异,顾小北生硬道:“你们继续玩儿,我还有事儿,就——”话未说完,许鸣倏地盖了牌,打断道:“我送你。”
  顾小北正想拒绝,人已经拿了外套走到她前头去了,她草草辞了众人,便追着他出了门外。
  车内,鲜少试过,两人都不说话,车速飙到了200码,顾小北下意识地紧了紧安全带,轻声道:“你慢点儿。”
  “你就那么待见我相亲。”男孩儿自顾自地开,没看她,言语间夹带些怒气。
  “也不是,人不都有苦衷么,也不能老没心没肺呐,总得有个取舍不是。”顾小北大而化之,泛泛而谈。
  再无话,公寓楼下,她前脚刚下车,银灰色宝马即绝尘而去,她怔立在原地,目送着后车灯闪烁明灭,少顷,消失在视野中。


  四十一,薄冰

  换届在即,年关迫近,一年中最忙的莫过于这几天了,照例是年终总结,上头又来人,刚送走一批,赶趟儿似的,早上就接到消息,说是晚上又有五,六位莅临本市。
  适才结束了一个冗长的会议,空旷的走廊里,顾灏南迈着宽阔地步子,走路带风般,掷地倥倥作响,未回头,边走边说道:“上头又来人了,你先去招呼着,礼数得周全了,不能怠慢了也不要太过,我还有点事儿要处理,迟些时候再跟你会合。”顾灏南抬腕看了看表,更加阔步向前,越是临近换届,老爷子越是催得紧,近段日子,回家的频率颇高。
  何祁勉强跟上顾灏南的脚步,在他身后连声应承着,这两天儿还真是,忙得都晕头转向了。
  入了顾家的大门,顾灏南就一径朝老爷子书房去了,“爸,您找我找得急,是有什么要紧事?”
  顾景天背对他,默了良久,只甩出一沓类似照片儿地,铺陈到桌面儿上,“XX晚报今日头条,所幸人还卖我这张老脸,给压了下来。”
  顾灏南随手拣了几张,极耐心地一张一张往下翻,全是他在夜未央门口,跟顾小北亲密搂抱的照片,各个角度都有,至他们上了车为止。
  顾灏南敛起眼角,牵动轻微冷淡的笑意,“爸,烦您操心了,我会小心处理。”这圈子多浑,人人心照不宣,游戏规则是,再怎么斗法,不牵扯私人生活,既然他王延年先逾矩,他也没必要跟他来君子之争那一套。
  顾景天沉声道:“灏南,你记住,你今时今日的地位不仅仅是你个人的成就,我决不容许你,再拿自己的前途同顾家的声誉胡闹,明天带那丫头回来吃晚饭。”
  顾灏南还想说些什么,顾景天背过身去,摆了摆手,如此,父亲的态度十分坚强,再无转圜余地。
  辞了父亲,又马不停蹄地赶同何祁会合,酒过三巡,安顿好一行皇城京官儿,出了金钻豪庭的大门,何祁终于憋闷不住,满口抱怨道,“什么视察工作,说得有多冠冕堂皇,大白话,就上咱这儿捞油水儿来了,天子脚下,人一个个儿都富态得紧。”
  顾灏南不语,缓慢点了根烟,轻微蹙眉,烟雾缭绕间,冷淡地笑笑。
  凌晨两点,如同每一个疲极的深夜,循着心之所向,又行至这方安宁的净土,因为楼上住着她,所以,楼下,离她咫尺之距,他的心,便安然了。
  男子粗略地支起身,斜倚着高挑的灯柱而立,指间狎一点猩红,街灯的昏黄交织着冷月的清辉,错落于男子的鬓发,肩头,顺着脊线洒了满背,映衬下,男子的身形挺拔而修长,此刻的顾灏南若谦和一君子,温润如白玉。
  顾灏南抬眼,望向斜上方紧闭的阁窗,窗缘氤氲着黯色,她应该睡了吧。
  他对她,是对待自己也不曾有过的温柔,是爱么,他不懂爱,只知道,对着她,心会莫明地柔软,安详,唯一确定是,他半分也没动过放手的念头,他懂事得早,印象中,他还不及感受热烈的青春,已然敛入沉静的淡然,三十多年的人生,是淡然,亦黯然,鲜少对某种事物投入太多的执念,直到那个顾小北,以她并不柔弱的姿态,闯进了顾灏南的人生。
  顾小北睡得极不安稳,噩梦中,她赤着脚,履着无际的薄冰奔跑,脚踩过,脆弱的薄冰即碎裂,耳边,身后,到处是破冰的碎裂声,她不敢回头,只能奔跑,不停地奔跑,仿佛一停下来,便是万劫不复。
  额际沁出薄汗,倏地睁开眼睛,她在极度压抑中惊醒,旋即坐直了身体,大口大口地呼吸。
  不远处,一团黑影向她逼近过来,恐上心头,蓦地惊叫出声。
  黑暗中,顾灏南将她揽进怀中,娇小如她,缩在他怀里不住颤栗,他拢了拢手,很耐心地一遍一遍轻抚着她的背,在她耳边,温柔地诱哄,“做噩梦了?”
  女孩儿紧紧揪住男子的衣襟,死咬住发白的唇,不发一语。
  男子稍微将自己与女孩儿分开,扬手,拨开她额际濡湿的发,落下轻吻,“傻丫头,梦都是假的,现实掌握在自己手中。”神色一凛,男子倏地将她撞进胸怀,狠狠地仿佛要嵌进骨血,“无论如何,你只要记住一点,不管我今后会做出什么,由始至终,我只是向着你。”一路向北,男子将她箍得更紧,“说你记住了。”
  女孩儿轻微呻吟,刺骨的疼痛感夹杂着沉闷的窒息,她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声:“记——记住了。”
  男子缓缓地松开她,“明晚我来接你,我们回家吃饭。”他在她耳边温柔地呢喃,带着浓郁的蛊惑,与前一秒判若两人。


  四十二,家宴(上)

  当她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意识混沌之前,她模糊地记得,他和衣搂着她,她蜷在他怀里安然入睡,此时此刻,她仍然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身侧的床铺有明显的褶皱,她伸手轻抚那塌陷,还余有淡淡的体温,他真的来过,应该是刚离开不久。
  那他说要带她回家,应该是今晚了,转瞬又蹙了蹙眉,大多数时候,他待她是温柔的,昨晚也不例外,惟有一点,他说,无论如何,你只要记住一点,不管我今后会做出什么,由始至终,我只是向着你。说话的时候,他甚至是有些残忍地强加予她,由睡梦中便一直搁在她心上,说不出那种感觉,像是那种细小的虫子在一点一点蚕食她心头的肉。
  她甩了甩头,想甩掉那种乱麻般不可逆感,管他呢,想得多累心,她也正盘算着挑个日子去探望下母亲,还有梓轩哥,择日不如撞日,还真赶巧了,又是周六,简直再契合没有了。
  她有半年多没见母亲了吧,最多也就是一星期通一次电话,母亲一唠叨就没个玩,不过她还真是想她了,想到这儿心情大好,竟咬着牙刷哼起小曲儿来,心下思量着得把自己收拾得精精神神地,倏地,由胃里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翻涌至喉咙,她被迫躬身,双手扶起盥洗台,大吐特吐起来,空洞的胃酝酿着一波还强过一波的抽搐,吐到最后,只是本能地,任凭胃里的酸水,源源外溢。
  女人天生是敏感的,何况是之于自己与生俱来的身体,自青岩回来,至今二月有余,那个就没来过,最近老也犯恶心,见不得油腻,沾不得荤腥,厚积薄发,终于在今晨悉数成吐。
  她凝望着镜中的自己,神情呆滞,倏地,她掬起水,冲着脸面不住地浇刷,良久,她再度抬首,镜中那张水泪淋漓的脸,愈发丑陋,原来她一直明白,只是不愿承认,舅甥乱伦,由最初始已然烙上了罪孽的标签,就算哪天逃得开,这孽痕,怕是如影随形,背负一世了。
  她狠狠地鄙夷自己,下一秒,顺着光滑的琉璃,跪坐到地上,地面是冰冷的细瓷砖,那种微微的寒,正一点一点,蚀透骨髓,她竟然怀上了自己舅舅的孩子,妈,梓轩哥,顾小北好脏,她根本就配不上你们的好,妈常说,孕育孩子就像是孕育希望,过程再艰苦也始终怀揣着欣慰。
  顾小北抚上自己的小腹,妈妈骗人,罪孽的花又怎会结出希望的果实。
  暮晚时分,顾灏南如约而至,她装点妥当,顺从地上了车。
  顾灏南看了她一眼,“很漂亮。”他由衷地说,眼底是真诚的惊艳。
  “谢谢。”他鲜少评论她的外貌,准确地说,他对任何美貌一律是淡淡地,他赞她,她欣然接受,因为她精细琢磨了一下午。
  “很高兴?”他不经意地问了句,眼角有淡薄的笑意。
  “还好。”她朝他微微地笑笑。
  再无话,她转头,望向窗外,华灯初上,隔岸,是一片灯火阑珊,随着车行忽近忽远,照得她,心亦璀然。
  顾小北还是那个顾小北,喜欢自以为是地逞强,执着愚昧可笑地倔强,秉性如此,她再苦,痛过,挣扎过,也就埋进心底,在外人,尤其是母亲和梓轩哥面前,她希望自己看起来,是乐观而积极地。
  路上有些塞车,半小时后,顾灏南同她一前一后进了顾家的大门。
  远远地,便瞧见母亲迎出院子,很欣然的样子。
  “妈。”她轻唤,顿了顿,又补道,“对不起。”母亲是她最亲的人,她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她却能狠下心来,半年不与她见面,她诚未尽到一个为人女该尽的孝道。
  顾墨禾托起她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边说着边领着她进了里屋。
  全家人都在,她一一恭敬地打了招呼,方才入席,坐定,甚至没有半秒迟疑,她就那样从容沉敛地用起餐来,连她自己也轻微一怔,旋即自嘲地笑笑,原来,顾家的压抑,之于她,已经成为一种本能,纵使封尘了许久,略微触及,瞬然,全盘复舒。
  一桌子人都不说话,好象她这个“外人”煞了风景,饭吃到一半,李妍瑾又充当起识大体的好舅妈来,“小北啊,你这孩子,大半年没回来了吧,自各家样样也齐备,要有个大三小事儿地,再怎么,也比外头强,有时间就常回家,吃顿便饭,说些体己话儿,总归是好的。”
  顾小北冲她淡然地笑笑,“舅妈有心了。”
  顾梓萌挑拣着碗里的菜,甚至没看她,状似轻描淡写道:“有的人打从娘胎出来,就没学会什么叫知恩图报,顾家也不多一张嘴,就当养白眼儿狼了,也不希图人回报,人不反咬一口就酬天谢地了。”
  顾小北不吭声儿,冷淡地牵动嘴角,心下思忖着,敢情这母女俩是跟她这儿,一个唱白脸儿,一个唱黑脸儿了不是。
  蓦地,顾景天将筷子拍在桌上,咣咣作响,老爷子发彪,非同小可,全家人都噤了声,自觉放下了碗筷,正襟危坐,准备聆听老爷子训话。
  顾景天沉了良久,对顾灏南道:“我前些日子给提的事儿,当着全家人的面儿,你替我知会一声儿。”
  顾灏南敛色道:“前段日子,许世伯同爸提了下联姻的事儿,爸也有那个意思,我们准备将小北嫁过去。”
  霎时,脸色惨白,藏在桌下的手指,扣紧,再扣紧,指甲嵌进肉里,手麻木了,感觉不到疼,倒是心,一钝一钝地疼,是她太天真,还是他太残忍,她竟然还蠢到把心交附予他,她以为,他至少是爱护她的,顾灏南多从容,理智得近乎冷血,他甚至没看她,连半分迟疑都没有,就能说出那样决绝的话,仿佛她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她在心底疯狂冷笑,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她和舅舅乱伦,她怀了舅舅的孩子,而那个被称作舅舅的男人,却要将她嫁给别人。


  四十三,家宴(下)

  “爸,我不同意,小北是我的女儿,你们没和我商量。”还是一贯温和的语气,态度却异常坚决,仿佛又回复到花样年华那个敢爱敢恨敢离家出走的率性女子。
  顾景天闷沉不语,神色收敛,看不出任何情绪。
  倒是李妍瑾沉不住气了,自嫁进顾家,耳濡目染,她也对政治稍微留心,老爷子退下来,许家世伯可正值颠峰,后辈从商也颇有成就,当真是财大势大,说实话,显赫如顾家都有高攀之嫌,上次生日宴,她还在惋惜,谁都不缺,就独独缺了许家公子,如今老爷子突然宣布,就让顾小北拣了这天大的便宜,再不合时宜,她也要争取一下。
  “爸,既然墨禾不愿意,应该有她自己的考量,我觉得您可以考虑下梓萌,她比小北年长些,以联姻来讲,她的年纪应该更合适。”
  顾景天还是不表态,向来不多话的顾俞诚倏然厉声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瞎掺和什么,爸自有他自己的分寸。”
  李妍瑾还想说些什么,也意识到自己的逾矩,终是噤了声。
  顾景天突然起身,“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顾墨禾也跟着起身,不依不挠,“爸,我说了我不赞成。”
  顾景天没对她,转而向顾灏南道:“你姐的意见,就交由你处置了。”说完即步出饭厅,往二楼去了。
  顾墨禾回转身来,轻抚顾小北的背,“小北不怕,妈妈会保护你的。”
  顾小北抬眸,定定地看着母亲,混淆着太多复杂的情绪,这样的母亲是她不曾见过的,勇敢,张扬,像一只雄赳气昂的斗鸡,竖起浑身的寒毛,为她的孩子而战。
  顾小北回了她一个虚弱的微笑,“恩。”她坚定的相信,顾小北还不至于太悲惨,她只知道,如果母亲那样的女子,为了她,也愿意同顾家抗争,那么她,再苦也不要放弃希望。
  她别开头,恍然间,落入一双澄澈的清眸,她甚至无可自拔,便陷进那一潭忧郁,那种隐约哀伤,丝丝缕缕,缠绕着她,渐缠渐紧。
  顾灏南深看了她一眼,转而向顾墨禾,淡淡道:“姐,我有些话想对你说。”说完即转身,往书房方向去了。
  顾墨禾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安心,随后跟着顾灏南的脚步上了二楼。
  “姐,爸知道了,”顿了顿,他不想拐弯抹角,“小北不是你亲生的。”
  顾墨禾怔了怔,稍微恍惚,随即稳了稳脚步,努力让自己镇定,“那他就更没有理由让小北嫁进许家了,我不懂,就如妍瑾所说,顾家并不缺联姻的小辈,梓璇梓萌都可以,况且妍瑾也乐见其成,为什么偏偏是小北,那孩子心气儿高,她嫁过去不会幸福的。”
  顾灏南习惯性地点了根烟,良久,方才缓缓道:“姐,我答应你,不会让小北真的嫁过去,只要你表面上不反对,你相信我么?”
  顾墨禾暗自思量,不动声色。
  顾灏南继续道:“就像当年,你信我,能帮你带着襁褓中的顾小北,回到顾家,这次,你还愿意相信我么?”
  顾墨禾有些动容,想当年,他也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竟然表现出那样与年龄毫不相符的成熟,她信了他,因为,她实在是走投无路,起初她还是战战兢兢地依附他,直至后来,她顺利返回了顾家,她才相信他是真的能给人安全感。
  “好,我信你,前提是,你绝对不可以拿小北的幸福作为筹码,交换任何东西。”
  顾灏南略吸了口烟,表情淡淡地,算是默认了。
  二人一前一后由书房出来,行至大厅的时候,顾小北正准备走了,顾墨禾手把着将她送至门口,理了理她略微皱褶的衣领,“回去还是照常读书,好好儿过日子,别想联姻的事儿,你小舅会帮你的。”
  她并未表现出欣喜或是怅然,辞了母亲,她摒弃了人行道,延着道路的边缘游走,这不是回家的路,抑或是,她根本没有家,她不知道自己该通往何方,母亲说,小舅会帮助她,她说的时候,是那样笃定的语气,想到这儿,她冷淡地牵动嘴角,原来母亲比她更天真么,顾灏南,虽然不知道他对母亲说了什么,欺上瞒下,他是存心要将她们母女俩卖了,还要她们替他数钱么。
  蓦地,脖颈处有冰冰凉意,她仰起略微角度,定定地凝望着夜空,天边的残云卷入无际的昏沉,与墨夜拉出不同层次的黑,她保持着仰视的姿态,任凭寒凉的雨丝落入空洞的瞳孔,收紧,再收紧。
  “上车。”耳边,低沉的男声,同这暗夜昏沉交融,她循声望去。


  四十四,网

  她睨了他一眼,眉宇间缀了星点晕黄,还是一脸处变不惊的淡然,此时此刻,如果可以,她恨不得扑上去,撕破那张万年不变的人皮面具,显然,这样的想法太虚幻,不切合实际,所以她淡淡地收回视线,当作没看见他,继续踩她的马路。
  车子又跟着她慢行了十多米,“上车。”他再次出声,口气甚是无奈,仿佛她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他对她,一向不缺乏耐心。
  不予理会,她依旧我行我素。
  终于,他的好耐心也被她打破,顾灏南下车,长臂一舒,拽住她的胳膊往车里拖。
  她死死地定住,铁了心要跟他角力,奈何,这场较量,从一开始便实力悬殊,她注定是弱者。
  顾灏南只稍微用力,便将她带到身前,一手掌握着她的肩胛,“你在淋雨。”他这样说着,更像在叹气,话语间有隐晦的薄怒。
  她冷笑,“你这是,关心我的意思么?这算什么,打了人一巴掌,再给她一颗糖?”假惺惺,真恶心。
  顾灏南强狎着她,进了后车厢,“有什么话,回去再说。”他如是说,表情淡淡地,甚至有如冰雨般寒凉,与之极不相称是,他握着她冰冷的手,合拢在掌心,怀揣进风衣里的胸膛,他的胸膛似一笼热烈的炉火,煨得她暖暖地。
  她恼怒自己,居然还沉溺于他的温暖,蓦地她抽回手,因着骤然的动作,她成功退缩了一个拳头那么多,下一秒,他紧了紧手,将她带进心窝更深处。
  她鼻头一酸,突然很委屈,他到底凭什么,让她徘徊在冷静与热情之间,倍受煎熬。
  她不挣扎了,不想面对他,偏头,目光落到窗外,车子顺着陡坡蜿蜒而上,不多时光景,便行至半山腰的平地停稳,他们下车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雨后的青草香,漾进鼻息,却只感觉晕眩,循着上次模糊的记忆,她大抵认得,这应该是景山别墅。
  进了别墅,他稍微松开她,手依然被他握着,他一边启开空调一边说:“捂了这么久还是凉的,身子弱就顾惜着点。”他责备她,像对待一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
  她抿唇不语。
  他轻叹了口气,轻到闻未可闻,他放开她的手,朝二楼走去,边走边说,“我去放水,你要洗个热水澡暖身。”
  “顾灏南——”她在他身后疾呼,几近歇斯底里,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全名,她气急败坏,她口不择言,她恼怒他一成不变的淡然,是他一语决绝,扰乱了她的平衡,而顾灏南还是如初,仿佛置身事外般优雅从容,以他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她的痛苦。
  “顾灏南,你少在那儿猫哭耗子,你他妈的的恶不恶心,是你亲口说出要把我嫁给别人,你到底凭什么,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如既往地待我好,你要昭示什么,你宽容博大,我无理取闹?”
  顾灏南回头,印象中并不柔弱的顾小北,竟然蜷缩在墙角,那样娇小的身子,抽搐得厉害。
  他心痛,他并没有比她好过,他几乎不能自持,甚至是稍微踉跄着踱到她跟前,倾身蹲下,将她掬成一团,拥进怀里,“我有我的苦衷,你相信我,任何时候,我都从未想过要真的将你嫁给别人。”他附在她耳际,说话的时候,呼吸略微急促。
  顾小北倏地推开他,力道过大,他也只是稍微后退了半步,她却负荷不了剧烈的反冲,向后跌坐在地上。
  她冷哼,“苦衷,你就凭这两个字搪塞我,要我相信你?这个世界本就没有谁为了谁牺牲什么的道理,更何况你是顾家人,你爱你自己,追逐你自身的利益,无可厚非,但我也爱我自己,我也没有为你们牺牲什么的义务,我想说的是,我希望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我也不会任凭你们摆布,我只会嫁给我想要嫁的那个人。”
  顾灏南再次将她缚住,“如果可以到此为止,我当初又何必执着于一个病态的开始。”
  她死命挣扎,使了蛮力捶打他,咬他,像一个发疯的泼妇,他却像西游记里的捆仙索,将她越缠越紧,她无力哭喊,“你明明知道,再这样下去,我们只会是互相伤害,你明明知道——”
  顾灏南松了松怀里的人,在她的眼角,双颊,到处落下轻吻,为她吮去满脸的泪痕,那样温柔的触感,仿佛她是世界上他最珍视的宝石。
  她哭累了,意识模糊间,似被人拦腰抱起,双脚腾空,像踩在云端,轻飘飘地,极无安全感,她下意识地攀住手边的臂膀,迷糊着,反复呢喃,“顾小北是可怜虫,她很努力地蠕爬,由始至终,却只是在顾灏南手心儿里。”
  顾灏南轻笑,“傻丫头,我把你捧在手心儿里疼呢,这样不好么?”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意识错乱昏睡过去。
  顾灏南将她轻置在床上,替她掖好被角,薄凉的指抚上她饱满的额头,轻喃道:“睡吧,天亮了,就都好了。”


  四十五,陌路

  家宴过后,大约四,五日光景,梓轩哥同她约在小十字的一家上岛咖啡,此间分店规模不大,位于都市的繁华一角,却别出心裁,闹中取静。
  她和他,他们靠窗落座,二楼,临街的东面嵌了一整块落地的窗玻璃,窗外,透亮的白光倾泻进来,她凉薄的心,竟也一点一点,跟着温暖起来。
  她执起小匙,一圈一圈,搅动着瓷杯里香浓的拿铁,对面坐着梓轩哥,这样的氛围,让她感到一种漫不经心的惬意,她忍不住打起趣来,“梓轩哥,你真好看。”说话的时候她望着他的眼睛,这是玩笑么,他没笑,眼角还是一样澄静,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好笑,因为,这是她由衷的话,他真的很好看。
  顾梓轩只是淡淡地揉了揉她的发,“关于相亲——”挑起话头,他并未错过她眼底细微的波动,却不打算停止,身在顾家,诸多无可奈何,她或他,他们终究要面对,“关于相亲,我觉得你应该要考虑一下,最好还是出席。”
  顾小北收紧瞳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个劝她相亲的人,是她所认识的,处处替顾小北设想的梓轩哥么。
  顾梓轩读懂她眼里的困惑,继续道:“顾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单纯,简单,就能脱离得了的,如果相亲的对象不错,你甚至可以藉由此,嫁过去,便能名正言顺地脱离顾家,我以为这样是对你好的。”
  身子有些虚软,顾小北自然而然地靠向椅背,太阳穴突突地跳,她真的没想过,要如此换取自由,梓轩哥的提议太突然,她需要时间消化,“梓轩哥,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好不好?”她轻柔地说,只是想理清些猝然生出的思绪,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梓轩哥对她,也算是竭尽心力了。
  顾梓轩没应,只是默然起身,以行动成全她甚至是有些无理的要求,他洗练地穿好外套,临走冲她轻笑了笑,“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其实,他想说的是,我只是希望你幸福,离开顾家,离开小叔,离开顾梓轩,至少会比现在好。
  目光随着梓轩哥的背影,那个美好的少年,周身晕了一层浅淡的白光,光影交错间,她竟跌入一片恍惚中,美好得不真实。
  相亲,嫁进许家,她真的要反复斟酌,权衡再三,同样是家世显赫的豪门大户,真要嫁过去,谁又能保证那不是第二个顾家,以婚姻为赌注,到时,恐怕才真是万劫不复。
  出了上岛的玻璃门,虽是冬日,正午的白光扑面而来,刺得她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伸手去档。
  一门之隔,她一步便跨越了两个世界,身后,静世安好,前方,车来车往,人流如织。
  喧嚣都市中,她渺小如尘埃,此时,她作出一个决定。
  “我答应相亲。”电话方才接通,甚至没给对方问候的间隙,便冲口而出,稍微迟疑,她怕自己反悔。
  电话那头,沉寂了良久,终于,传来他独有的,低沉中夹带些磁性的醇厚嗓音,“好,今晚七点,我来接——”你。
  不等他说完,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匆忙切断,透过电话,他仿佛近在她身边,他在她耳边说着话,她甚至依稀闻到,他身上混杂着烟草的淡淡清香,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她原来,根本承受不住,由他口中,再一次说出,要送她去相亲,那样决绝的话。
  人流在身边来回涌动,她依然停泊在原点,蓦地有一丝冰凉沾到唇瓣,她探出舌尖浅尝,咸咸的,涩涩的,苦苦的,五味杂陈,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
  她这才下意识地抹了抹脸,原来,泪水竟泗流了满脸。
  她蹲下身体,任自己淹没在人群里,抱膝痛哭。
  至此,她决定,为自己同顾灏南之间,划上一个句点,她以一场放纵的泪水,来祭奠她无果的爱情,之后,是陌路——
  市委办公厅——
  对着电话那头的忙音,顾灏南竟一反常态地出神,久久不能抽离。
  “书记,书记——”何祁唤了数声,只是不见回应,无奈绕过方桌,轻推了推他的肩。
  顾灏南这才回过神来,正色道:“我们说到哪儿啦?刚刚。”
  何祁耐心地重复道:“晚上有一个十佳企业的慈善晚宴,邀您出席,您看?”
  “我晚上有事,不能去了,你帮我稍句贺词过去,顺带答谢好意。”交代完,即埋首于文件,外表看来,还是那个冷静自持的顾灏南,内里,却再也做不到心无旁骛。
  这难道不是他要的结果吗,顾小北没有任何挣扎反抗,甚至于主动提出,她同意相亲,这意味着什么?她至少动了联姻的心思,为了脱离他,她愿意试着嫁给一个陌生人,想到这,胸腔骤然收紧,箍得心子一抽一抽地疼。
  原来顾小北比他更绝情么?至少他由始至终,没有动过离弃她的心思,她却亟于脱离他,甚至赔上自己的婚姻,也再所不惜?


  四十六,相亲(上)

  八点,陶然居
  顾小北端坐在圆桌一角,安安静静地,有些百无聊赖地玩弄起桌下的手指来,两大家子人等了一个多小时,这许家大少架子端得够大,脑袋里莫名冒出“许少”二字,她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某人,“许少”可是人的专属称谓,人拽得咧,屁股都翘上天了,恩,今儿这“许少”,这行事作风,跟他有八成儿相似,想到这儿,她不禁莞尔,笑自己想太多,怎么可能呢,顾小北和许鸣相亲,那可真要感叹,这孽缘,岂止是不浅,简直是冤魂索债。
  莞尔间,不经意地,一扬眸子,逆着光,又触及那一双深邃,根本还来不及挣扎,她便直直下坠,眸光一闪,她慌乱掠过。
  顾灏南淡淡地收回视线,她分明是在笑,他看得真灼,是他喜爱的,有点天真又带些不恭的笑,只是他很清楚,此情此境,这样清新的笑,不属于顾灏南。
  许家老爷同顾景天寒暄了好一阵子,这相亲的正主儿迟迟不到,纵是许家天大的面子,也有些挂不住。
  “那混小子又荤哪儿去了?”许老对着许父,脸色铁青,一副子不教父之过的架势。
  许妈赶紧打起圆场,“爸,您别气坏了身子,说是路上塞车,就到了,就快到了。”
  顾小北弯唇,塞车,不至于塞一个多钟头吧,这许妈一副胸无城府的样子,不过,挺招她待见的,她原先还以为,这豪门媳妇儿,都跟她舅妈一样,练就了一身世故圆滑,喜好与人斗,其乐无穷。
  许老闷哼一声,又转向顾景天,歉声道:“家里就他一个男孙,给宠坏了,叛逆得紧,让老战友见笑了。”
  顾景天一脸的和悦之色,“你言重了,年少轻狂,想你我当年——”
  话未说完,许老极默契地接道:“恰同学少年,意气风发啊。”说完,二位花甲老人,竟也毫不避讳地朗朗大笑起来,仿佛又回到那段青葱岁月,少年不识愁滋味。
  顾小北倒是关注着许妈,红润的脸,明显有松了口气的表情,她真是对她愈发地有好感了,八字还没一撇,她就很不负责地臆想起来,如果是这个女人要当她的婆婆,似乎还不错,不期然地,她的目光也正好投过来,两人撞了个正着,她首先冲她笑,很真诚的样子,她也稍微尴尬地回笑。
  许妈和她坐得算近,中间,只隔了顾灏南,她朝顾灏南颔了晗首,便掠过他,冲她热络道:“你是叫顾小北吧。”
  “恩。”顾小北礼貌地回应。
  “小北,小北,朗朗上口,叫起来怪亲切地。”许妈如是说着,笑眯眯的样子。
  顾小北还不及反应,注意力随着众人,循着骤然的动静,集体都转向门口处。
  妈妈呀,来人卸下了外套,反手挂在肩上,嘴里叼了根烟,那副玩世不恭地痞样儿,化成灰都保准儿错不了,那不是许鸣那厮是谁,她再一次自欺欺人地臆想,那厮该不会是两杯黄汤下肚,窜错门子了吧。
  臆想终究是臆想,下一秒,许妈即向他迎过去,期望破灭,原来“许少”真的是“许少”,
  顾小北真的是同许鸣相亲,她干脆找块豆腐撞了得了,这要宣扬出去,还不得让那帮没心没肺地,笑掉大牙。
  许妈扶住儿子的肩,一边往席里带,一边小声责备,“荤小子,也不看看什么场合,你成心把人给气死不是。”
  许鸣有些不耐地挣开女人的手,“我这不来了么。”一副不以为意的口吻。
  来人越是临近,顾小北越是有意无意地往顾灏南背后缩。
  顾灏南淡淡地睇了她一眼,目光落到对座,颇有些眼熟的男孩儿身上,似乎明了了什么,俊朗的五官敛紧,眸色更深沉些。
  许鸣随手拉了张椅子,歪歪斜斜地靠向椅背,故意不好好坐,得,果然不出他所料,又是那种躲躲闪闪,畏畏缩缩的大家闺秀,美其名曰淑女,不对,越看越他妈的刺眼,他腾地坐起身来,定睛一看,他没喝酒啊,还真他妈的撞邪了,那妞不是顾小北是谁,得,被丫的狠摆了一道,打从高中起,识得她五年,装得跟一穷二白小白菜儿似的,怪不得,人不稀罕他倒贴钱,人是名门淑女,怕也是钱罐子里给泡大的。
  人还跟他那儿装呢,他真想赏她一暴栗,笨丫的,掩耳盗铃呐,以为蒙自个儿眼睛,别人就看不见丫的。
  许老倏地拔掉了许鸣嘴里的烟,“没个长进,一桌子长辈白当了不是,还直直地瞪着人大姑娘,臊不臊啊你。”
  许妈插道:“爸,咱家小许子是看上人姑娘了,一见钟情,”顿了顿,转向许鸣,“儿子,妈说得在理不?”
  许鸣烦躁地挠了挠头,“您想多了吧。”说着朝众人礼貌地打起招呼,对待顾家人,尤其恭敬,甚至是殷勤,许妈看在眼里,她自个儿的儿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好摆弄的主儿,他从了还好,要是拗起来,那真真软硬不吃,如此看来,他对那顾家小姐,算有心了。
  许妈继续调笑他,“啧啧,脸都红了,还不承认呢。”
  一个顾小北就够他受的了,他老妈也来横插一杠子,无奈,他只得尽量压低声音,“妈,有完没完呐,您还想不想要这媳妇儿了。”
  许妈抿唇轻笑,同他耳语道,“好,妈不闹你了,同一阵线,这媳妇儿我瞅着行。”


  四十七,相亲宴(下)

  甜点撤下,主菜陆陆续续上齐了,此种场合,男人们驾轻就熟,自顾自地应酬起来,“老战友,你好福气,灏南不错,年轻有为,前途未可限量啊。”许老笑言,红光满面的样子。
  顾景天敛色道:“还需要磨练,这圈子浑,还是你有远见,我看你家许攸,生意是越做越大了,钱来得多,拿着也心安理得。”
  许老端起酒杯,略微沉声道:“老顾,你过谦了,从当初并肩作战,到后来风雨同舟,你真真紧密团结在党的周围,五十年如一日,作风严谨呐。”
  顾景天这才松了语气,“让你取笑了,来,喝酒,喝酒。”说着许顾二老又是两相对着,朗笑出声。
  入席以来,一向少话的顾灏南,也终于不再沉默如金,“许世伯,灏南自知拙劣,往后还仰仗您多提携才是,”说着举起酒杯,“灏南先干为敬,世伯随意。”
  许老似乎心情很好,“一定一定,老顾的儿子就是我许伯承的儿子。”
  这头,许妈倒是撇开那些男人间的应酬,径自同她热络起来,“听说小北读的是C大?”说着往她碗里添了些菜,动作是极自然熟稔,仿佛她们相熟以久。
  顾小北轻晗了晗首,拘谨道:“谢谢。”顾家人在,她实在做不到落落大方。
  许妈倒是愈发地笑逐颜开,“赶巧了,我家许鸣也读C大,小北,你应该在学校见过他吧,那小子招得很,要不入人眼都难。”
  顾小北有些忍俊不禁,这母子俩倒好似完全没有代沟的样子,要怎么回答呢,点头也不是,否认又违心,思来想去,她还是保持沉默,以不变应万变。
  许鸣有些火大,丫的装淑女还装上瘾了,承认他们是旧识还丢了她的脸不是。
  “顾小北,你倒是吭声儿呐,丫的——”什么时候变哑巴了,话未说完,后脑勺就吃了一大锅贴,痛得他倒吸了一口气。
  “懂不懂礼貌啊,对着人姑娘大呼小叫的,人家的大家闺秀,”许老训了他几句,继而转向顾小北,轻声道:“没吓着你吧,那浑球不会说话,心地还是好的。”
  顾小北摇了摇头,那厮一向精力旺盛,跟座活火山似的,随时随地地等着爆发,更火爆的她都直面过了,这种程度的,算得上清粥小菜儿了。
  看着那厮挠着头,一脸的吃瘪样儿,一直以来拥堵的心情,似乎纡解了许多,嘴角竟不觉轻轻上扬,下一秒,嘴角的弧度凝结,眉心微微蹙起。
  掩在桌布下的手叫另一只更大的手紧缚住,十指交扣,如此场合,她不敢妄动,他却越缠越紧,十指连心,那种渐渐噬髓的生疼,正一点一点,藉由十指,通往心上某个冷硬的伤口,那种撕心裂肺的疼,她又重头复习了一遍。
  她强忍着痛,用眼角的余光看他,目光依旧清湛,平视前方的某处,还是一贯地淡定从容,任谁也想不到,一表谦和君子,藏在桌下的手,却正在对她施暴。
  在她看来,更像是一出闹剧的相亲宴,终于结束了,状似两家对彼此都不甚满意,临走的时候,长辈们都说,他们这样算认识了,以后,在学校也好,外面也好,私底下要多多约见。
  出了陶然居,某男再次爆出惊人一语,“你们先走吧,我现在就和她单独约见。”这亲是相完了,一顿饭下来,吃得他稀里糊涂,对于顾小北,他有诸多疑问,迫不及待地想要马上理清。
  两家长辈连同顾小北,都错愕着看向他,嘭地人脑门儿又吃了一暴栗,“浑球,这都几点了,大晚上的,你成心把人姑娘给吓跑不是。”许老配合着手上的动作,一边骂着。
  顾小北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心下琢磨着,这爷小都爆脾气。
  许鸣揉着脑门儿,一副敢怒不敢言的表情,一旁的许妈笑笑地揽过他,边走边说:“儿子,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想当年你爸追我的时候,迂回前进呐,曲线救国呐——”
  目光追随着母子俩的背影,声音渐行渐远,远处,依稀可见,一双影子分分合合,某个影子似乎亟于脱离另一个,最终,融入夜色里,泯灭在她的视线中。
  深冬的寒风乍起,足以穿透骨髓,她不禁缩了缩脖子,将自己藏进宽大的羽绒衣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她又开始想念某个温暖的怀抱,转瞬,又狠狠地鄙视自己,曾经捧你上天的人,一昔之间,便能推你入地狱,还有什么温暖,又能真正到达心底。
  等她再回首时,身边只剩下一个顾灏南,他像一尊冷硬的雕塑,立在寒风萧瑟中,挺拔而肃杀。
  逆着光,她大胆望进他幽暗的眸底,“小舅——”她知道她不该唤他,她终是忍不住,又或许此刻,冷风挟着脆弱,席卷而来,她只是想问问他,他爱她么,又或者,他爱过她么?
  横亘在两人之间地,仅仅只是一瞬间,他悍然拥她入怀,握着她柔软的身体,想将她揉碎,嵌进骨血,她唤他,用那样受伤的眼神,以他熟悉地,像是不经意间,微带些撒娇的方式,那一刻,顾灏南的冷静,坍塌得猝不及防。
  埋在他的胸怀,她默默流泪,他爱她么?她终究是没问出口,事实是,当权势和她冲突的时候,他毅然决然,将她推进了权势的漩涡,她又何苦自欺欺人,他爱的,是自己罢。
  这样想着,她安然地阖上双眼,人人都爱自己,无可厚非。
  “你恨我么?”他在她头顶,闷闷地问。
  她轻微一怔,有些猝不及防,像是被人抢了台词,只是,爱变成了恨。
  她沉默,恨么,原来爱他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再也提不起力气去恨。
  何其渺小如她,一开始,就不该贪念太多。
  他拥紧她,拥得他骨骼生疼,“恨我也不会放手。”他似乎误解了她的默然,却又毫不在意她的答案,好似他一早便笃定,他不会放手。
  她冷笑,世上安有两全法,不负江山不负卿。
  寒风中,他们用生命拥抱。


  四十八,踌躇

  午夜时分,两人回到公寓,一场以联姻为前提的相亲,终于落下帷幕,其间暗流汹涌,也终归于平静,平静过后是疲累至极。
  进了门,顾小北一径朝卧室方向去了,行至近床沾床便睡,好似全不在意,屋里还有一个顾灏南。
  顾灏南也不扰她,没开灯,缓步踱入卧室,行至床橼,稍微顿了顿即掠过她,步向北面的阳台,他习惯性地掏出烟盒,风很大,掠过耳边有呼呼声,反复点了几次,才终于燃了,他略吸了两口,藉着风势,很快,火苗旺盛起来。
  他蹙了蹙眉,目光落到指间,猩红一点一点燎延,烟灰积了半指节长,恍惚间,卷入风中,转瞬而逝。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又兜转回原点,除开剑拔弩张,便惟余沉默了。
  从什么时候起,他时常嘲笑自己,本以为早已僵化的心,不经意间,总会回溯至,那个一路向北的清晨,莫名悸动。
  无须回首,那个璀璨过松江晚景的顾小北,那个在他身下低泣绽放的顾小北,那个并不柔弱会偶尔流露小女儿娇态的顾小北,已然融入生活中每一处细微,像呼吸一样自然,简单却离不开。
  他的步子很宽,她常常要小跑着才追得上,此刻,与阔步极不相称是,落地却十分轻,甚至是轻到不可闻。
  顾小北半睁开眼睛,身心俱疲,辗转却不能成眠,透过纱窗,夜色凝重下,背影孤清,遗世独立,那样宽阔的背,曾几何时,顾小北竟试着依附,梦在一夕之间被迫醒来,波及至今,仍是恍恍惚惚,如步履云端。
  这样想着,意识渐渐模糊,不知是什么时候,昏沉睡去。
  等到意识再度苏醒,窗外的天,已然透出些晨曦的微白,脚下有些异样的感触,她仔细感觉,原来是睽违以久的温热,入冬以来,她早已习惯清晨醒来,手脚寒凉,她缩进被窝里,取出足底那只塑料瓶。
  她没有用暖水袋的习惯,公寓里自然没有配备,此时,她坐直身子,看着手上,被热水烫得扭曲变形的塑料瓶,怔怔地出神,有些温暖,原来竟像是毒品,仅一次便会上瘾,蚀透骨髓,无可救药。
  她有早课,稍微装点妥当,早早地就出了门,如今是7:20,时间还充裕得很,餐厅里人很少,她选了个靠窗的,光线十分充足的位置,悠闲地吃着早餐,胃口不怎么好,挑挑拣拣,一手漫不经心地掏出手机,瞥见发黑的屏幕,才记起,昨晚回到公寓就没电了,从包里摸出备用电池,换上,开机,杏眸瞪得老圆,竟有三十多个未接,来电显示是清一色的“鸣子”,还未回过神来,又是一阵剧烈的振动,由手上传来,振得她一激灵,闭着眼也知道是谁了。
  按下通话键,她即很有先见之明地,将电话搁到离耳朵老远,果不其然,“顾小北,我限你在三秒钟内出现在我面前。”震耳欲聋。
  “我,那个——”她还不及解释,人已经空降在她对座,她小心翼翼地挂了电话,对面那个男人铁青着脸,半天没句话,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绝对是三雨欲来之前兆,她软下声气唯诺道:“那个,两秒,我只用了两秒就出现在你面前了,没超时。”
  “你他妈的拿我当猴儿耍了,谁是顾家三小姐,又是谁昨天晚上才跟我相了亲。”
  火山终于爆发了,顾小北差点没喷出豆浆,周围的人都齐刷刷地,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眼光,那厮招得很,幸亏饭堂人不多,不然,她以后还怎么直面她惨淡的人生。
  顾小北连忙将食指放到唇上,示意他噤声,待他情绪稍微稳定,又起身,按下他高高耸立的肩,安置在长凳上。
  “对不起——”这便是她的开场白,长期实践证明,那厮是吃软不吃硬,示弱这招屡试不爽。
  果然,对方极不自在地闷哼一声,白皙的面,微微泛红。
  她继续道:“我不是成心骗你,你也看到了,相亲,我是被逼无奈,我并不以生在那个家为荣,我不喜欢那个家,甚至于,我讨厌那个家,你明白么,我想离开那里,从懂事起就想,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夜未央唱歌的原因,我想自食其力,我不用顾家的钱,那样,我总有一天能离开。”
  许鸣半响不说话,她的答案,似乎在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同样生在大家,他或多或少能体会她的苦衷。
  良久,他开口,“那就以结婚为前提,我们试着交往看看,我认为,你想要的自由,我能给。”他如是说,语气很笃定,目光很诚恳,仿佛他真的能带给她幸福。
  说不感动是骗人的,她甚至差点在下一秒冲口而出,“好,我答应你,我相信你能给我自由。”只是她真的可以么,顾小北有多污秽不堪,她和那个被自己称作舅舅的男子乱伦,甚至还怀了她的孩子,往更深处说,她虽然十分排斥,但是无可否认,她爱着那个男人,也不知道要爱到什么时候,如果是这样,那么,她还能够抱着这样自私的心态同他交往么,他在向自己捧出真心,他对她的好,她不是不懂,只是那样,对他有欠公平。
  只是,离开顾家,这确是一次难得可贵的机会,错过了,怕是真正脱逃无路了,踌躇间,对方突然开口,“你不需要马上作出决定,想好了通知我,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得匆忙。
  顾小北怔怔地看着那个背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怕多等一秒,等来一个否定的答案。


  四十九,得失

  再过一周就是换届选举了,这市委书记的角逐趋于白热化,越是临近,表面看来,越是尘埃落定般安然,波诡云谲,有如博弈的双方,棋逢对手,不到最后一着,谁也料不到,结局是峰回路转抑或柳暗花明。
  为期一月的年终总结,终于在下午全部结束,过程稍嫌冗长,不过有它存在的必要,过去一年,有成绩也有不足,作为市委副书记,顾灏南大致以奖励为主,适当批评。
  市委新进了几个女大学生,未染上世故之气,很清秀可爱的样子,顾灏南在上座讲话的时候,面上,她们正襟危坐,藏在桌下,手上的小动作倒是利落得很,一场发言下来,几度指间传书,半皱的纸条上密密麻麻,列举了十数条,诸如:
  “每次看到他,我都想晕,夭寿哟,这男人扎就能帅成这样儿。”
  “我今天在走廊上同他擦肩而过了,他穿的是阿玛尼,我叫了一声顾书记,他竟然冲我点头,就一瞬间,我对上了他的眼,一天都心神恍惚,到这会儿还晕着呢。”
  “我有一次去他办公室送文件,你们没看见他蹙眉吸烟的样子,简直帅到暴,是女人都抵挡不住。”
  “他可能是全中国最帅最有品味的市委书记。”
  “提醒一下,还是副的。”
  “再过几天不就正了,他往那儿一站,谁都得失色。”
  “再帅也没戏,听学姐说,他从不吃窝边草。”
  众叹:“让人仰望的男人——”

  年终总结后,照例是市委内部的聚餐,席间,有几个生面孔敬他酒,二十来岁,端着酒杯,要看他又不敢看,怯生生的样子,不觉间,嘴角轻微上扬,带一丝宠溺地笑,他突然想到了顾小北,和她们相仿的年纪,此情此景,如果换作是她,同样会惶恐,但她会直视,不躲闪。
  何祁看在眼里,顾灏南极少笑,至多也只是应酬需要带着面具假笑,尤其是这样不经意间,由衷地浅笑,那帮小丫头,早看得入了迷。
  聚餐过后,他们又开赴下一波应酬,车内,顾灏南还是一贯地不多话,倒是何祁,略有兴致地玩笑起来,“书记,那帮小丫头,可是对您崇拜得紧。”
  顾灏南不以为意地睇了他一眼,径自岔开话题道,“我叫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何祁自公文包里摸出一个黄皮纸袋,一边递给顾灏南一边道:“都在这儿了,内容很精彩,书记要过目么?”
  顾灏南冷道:“不用了,今晚就寄给报社,多寄几家,我希望明天能看到几家实时政版头条。”
  何祁会意,纸袋里都是王延年和他两个情妇幽会的亲密照,顾灏南够狠,选在这个时机出手,估计此消息一出,王延年不单升官儿无望,还得尽力周旋,如何能保住项上乌纱。
  一星期后,换届名单曝光,顾灏南升为S市市委书记,王延年由省会城市的市长贬至一偏远小市沦为副手,一朝失势,怕是再难翻身。
  任命书还没下,市委管辖的各局,早就嗅准苗头,陆续登门朝贺来了,午休时间,他差了何祁应付着,自己只身一人,踱进了市委的后花园,开春了,园里各色的花都吐露新蕊,墙外高耸的木棉,也不甘寂寞,红得好不热烈。
  春寒依旧料峭,他记得,再有十来天,该是顾小北的生日了,对于晋升,一直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亦从未想过会旁落,尘埃落定,无大喜过望,巨澜起伏,更多是归于平静的淡然,唯一不在他意料之中是,居然把顾小北卷进了这场权势漩涡。
  其实他得到了什么,市委书记的官衔,抑或是S市的第一把交椅?在S市这方繁土盛地,受人顶礼膜拜?坦白说,一路走来,他簇拥过别人,也受人簇拥,官做到这一级,再升也只是头衔的区别,日复一日的酒席,应酬,与人周旋,他能够妥善应付,他没有也不必想,为什么要做这些,他只知道,这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从踏上那一刻开始,就只能一直走下去,想方设法地,不择手段地,削尖了脑袋也要走下去。
  得之,他幸,不得?他从不信命。
  只是,这样的得到,并不足以弥补他心上的空洞感,他隐隐地觉得,要失去什么了,任谁也逃不出自然万物的规律,有得必有失,有舍才有得,想到这儿,胸口一阵紧缩,心子竟像被人捏在掌中肆意玩弄。
  与此同时,市二医妇产科——
  “是我,关于你上次的提议,我想好了,你现在方便过来么?”顾小北坐在妇产科的候诊室内,一边说着电话,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她的前方,还有很长的队,紧绷的心,也跟着松懈下来。
  “你现在在哪儿?”透过电话,男声有些急切。
  “市二医妇产科候诊室。”她说得轻巧。
  “好,我十分钟内到。”虽然很诧异她为什么会约在那儿,不过他没问,他想立刻就见到她,见面再问也不迟。


  五十,经年

  收了线,她有些无聊地将两掌撑在身侧,双脚前后晃动着,偶尔磨擦到地面,发出嗤嗤声,候诊室内,有暖气汩汩而出,渐渐充斥了满室,煨得人暖洋洋地,印象中,并没有过去多久,她才跌入片刻的恍惚,再一抬首时,他已经沿着身后的长队,一步一步,像是踩着她的心跳行近,午后的阳光打在他的侧脸,精致的眉目不习惯松弛,一贯的玩世不恭下,处处透出他,对于生活的热忱。
  顾小北突然想到了大话西游里的孙悟空,此刻,他踏着七彩祥云,依媒妁之约,向她款款而来,只是顾小北,却不是那个剔透无瑜的紫霞仙子。
  “怎么约在这儿?”来人皱了皱眉,有些受不了刺鼻的消毒水味儿。
  顾小北望着他,轻叹了一口气,“我们出去说吧。”
  候诊室外,空旷的长廊上,偶尔有稀落几人走动,目光都不得不受路过的风景而吸引,精致的男孩儿,漂亮的女孩儿,他们相依而坐,窗外的阳光,在一双年轻的面庞上,投下淡淡的粉晕,画面很是和谐。
  “你可以说了吧。”这样说着,他隐隐有些不安,对于她的答案,有不好的预感,男孩儿下意识地作出掏烟的动作,转瞬,即意识到不合时宜,中途作罢。
  “我怀孕了。”她如是说,眼睛盯着鞋尖儿,不想看他的反应。
  对方只停顿了三秒钟,而对于她,已经是一个世纪那么久了。
  “这就是我等到的答案?你想要我说什么,又或是怎么做?”她没有看他,却感受到他极力隐忍的怒气。
  她惨淡地笑笑,许少那暴脾气,能忍到这份儿上,也托她顾小北造的孽了。
  她抬起头,正视他,仿佛她无比认真的样子,“我不想要你做什么,只是想你听我说,我怀孕了,但是我不能要这个孩子,我也不会和孩子的爸爸再有任何瓜葛,之所以向你坦白,是因为我想跟你试试,我以为说出来对你才公平,如果你知道了这些,还是愿意接受我,同我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话,我也会尽我所能回应你。”
  “顾小北——”许鸣终于听不下去,向她暴喝,却和护士的高呼重叠,室内的人都齐刷刷地向他们望过来。
  “诶,就来。”顾小北也顾不上许鸣的怒喝,一路小跑,朝就诊室去了。
  许鸣愣了愣神,反应过来,立即追了上去。
  到了门口,顾小北已经进去了,护士将他栏在门外,死活不让他进去,他也不顾这是不是医院,影响好不好,北栏在门外,就一个劲儿地大声疾呼,“顾小北,顾小北——丫的出来,事儿还没说完,你凭什么自作主张,顾小北——”
  倏地,门开了,医生示意他进去。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顾小北一个劲儿地向医生道歉。
  医生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很和蔼的样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径朝女孩儿旁边颇有些懊恼的男孩儿道:“你是孩子的爸爸?”
  “不是。”
  “是。”
  两人异口同声,却是截然相反的答案。
  医生看了看两人,叹道:“吵架了吧,现在的年轻人呐,也不能动不动就拿孩子出气,回去好好儿过日子,这孩子都两个多月了,早过了人流的最好时机,赶紧,回去好好养胎,别是老瞎折腾。”
  “医生,我想您误会了,我想得很清楚了,无论如何,这个孩子不能留。”她说得决绝,又有谁比她更痛,血缘近亲,怕要是真把他生下来,她才是天底下最不负责的母亲。
  许鸣没说话,一时之间,接二连三,他有些猝不及防,再来,他没有立场。
  医生正色道:“你真的想好了,两个多月人流的,也不是没有先例,不过,对身体的影响很大,患不孕不育的几率也较高,我经手的好几例都出现了类似情况。”
  顾小北默然,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益发惨白,放在大腿上的手,指肉纠结,掐进肌理深处,这就是违伦的代价么,她可能再也做不成母亲,她对孩子没多大感情,但是她想当母亲,因为顾小北的母亲,是一位无私而美好的女人,她也想成为像母亲一样的女人。
  许鸣腾地起身,拽着她的手就往外拖,携带着怒气,竟似有万夫莫档之勇,顾小北也倔,另一手死把主门柱,任他生拉活扯,岿然不动。
  许鸣暴怒,回转身来,只一步便跨到她近前,劈头盖脸就是一通,“你她妈的别堕了,现在就跟我结婚,生下来就跟我姓许,你他妈的听到没有,我说现在就结婚。”
  顾小北顺着门柱跪坐在地,涕泪泗零,一抽一抽地朝他哭喊:“你别管我了,顾小北不值得,顾小北不值得,这个孩子真的不能留,你别理我,真的,别搭理我,求求你——”
  情绪太过激动,也不适合立刻手术,许鸣扶着她坐回了候诊室,等到大家情绪都稳定下来,他幽幽地问,“你真的非这样不可。”
  顾小北吸了吸鼻子,坚定地点头。
  两小时后,顾小北进了人流室,临走他握了握她的手,“别怕,有我呢。”
  “恩。”男孩儿并不宽厚的手,竟令她莫名地安详起来。

  她猛地坐起身来,额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汗,后背全然濡湿,晚风抚过,脊背阵阵发凉,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一样的子夜,一样的情境,相同的梦魇,几度轮回,即便是梦,那种撕裂的痛楚,一样真实,每梦一次,痛便深一分,如今,怕是深入骨髓,病入膏肓罢。
  再不能入睡,索性起身,倒了杯水,她像一抹无依的孤魂,踩着异国清冷的月光,独自徘徊,三年了,又在这样清冷的夜,想起了清冷的他,他是魔,像呼吸一样,浸入了生活的每一个毛孔,无从摆脱。


  五十一,掌控

  出了机舱门,透亮的白光从四面儿倾泻下来,她微微眯起眼睛,原来,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她已经由大洋彼岸的黑夜,跨进了都城故地的白昼。
  取完托运的行李,她朝着出口方向,笔直地走去,彼时,顾梓轩已经等候多时。
  她笑笑地冲他挥手,他矗立在往来如织的人流中,勾唇轻笑,一如三年前般温润动人,梓轩哥像一枚上好的璞玉,历练了时间的雕琢,益发地光华耀眼。
  她喜好轻便的缘故,行李不多,顾梓轩极自然地接过,她也乐得轻松,两人并肩走着,出了机场的大门,七月流火,热浪滚滚袭来,这才唤起她,对于S城酷暑炎夏的记忆,在异乡呆得久了,伦敦的天永远是一样的不温不火,谈不上喜欢或是讨厌,毕竟,那样的天还是很契合,像她一样懒散的人。
  梓轩哥还是一样的善解人意,车上,冷气开得很大。
  窗外,白亮的光,异常热烈,光是这样看着,已经能够想象,它灼伤皮肤的火辣。
  “你似乎有些忘本。”顾梓轩如是说,眉目间有隐隐笑意,一边开着车,并未落下她一身长衣长裤的装扮。
  循着他的话,顾小北低头,看了看自己同这酷暑全不相称的穿着,释怀地笑笑,连梓轩哥竟也打趣起她来,看来,她没心没肺的光辉形象,是深入人心了。
  她状似轻松地岔开话题,“梓轩哥,你过得好么,妈,她也好么?”还有那个男人,他,过得好么?三年来,她几乎断绝了同S城相关的一切,她心心念念,一心一意,想问的就是这句。
  顾梓轩放慢了车速,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很好,我很好,姑妈也好,就是常念叨你。”说着顾梓轩揉了揉她的发,一如往昔般宠溺,“没良心的丫头片子。”
  顾小北也随着他营造的和谐,真正轻松起来,佯怒道:“梓轩哥,三年了,你还当我是,那个只会躲在你怀里哭鼻子的小丫头呐,我长大了,结实着呢。”
  顾梓轩半认真道:“你一直都很结实,我知道。”要是不够结实,又如何能在举目无依的异国他乡,独守三年,顾小北还是一样,倔强得叫人心疼。
  等他回过神来,旋即敛下眼底的哀伤,顾小北却未错过,目光转至窗外,看来,那个市委书记不错,在他的管辖下,S城愈发地繁盛了,熙来攘往的街头,车水马龙,大十字又添立了几栋高厦,阳光晒着楼宇外镶的明晃,流光溢彩般,熠熠夺目。
  转瞬,她自嘲地笑笑,无论是人,抑或是其他任何事物,他一向善于掌控,进而步步为营。
  在伦敦,英国的绅士很有风度,其中不乏优秀的追求者,每每遭逢,她只是委婉谢绝,大多数时候,她执着于自己的独来独往,有好几次,身边要好的同学,都忍不住问,“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交男朋友,恋爱是件快乐的事,你应该让自己快乐。”
  她苦笑,只是同他们说了一个故事,“小时候,在街口捡了一只和她一样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她不能将它带回家养,但她每天都会去那个街口,喂给它一些剩菜剩饭,周末会带它去公园嬉耍,就这样,小猫伴她成长了两年,突然有一天,它病死了,她哭了两夜没阖眼,有一个好心的哥哥又送了她一样可爱的猫咪,她却怎么也找不回以往那样认真的执着。”
  听了她的话,同学只是说,“北,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是故事么,是吧,此刻才明白,她只是爱上了一种毒,纵使是离得开,之后,对任何其他,怕是食髓不知味了。
  “小叔——”顾梓轩突然开口,阻断了她的遥想,心下一凛,她偏头看他,静待下文。
  顾梓轩叹了口气,仍是道:“小叔他,订婚了。”
  “噢,是吗?那好啊,他也不年轻了。”她强作镇定,却忽略了自己的声线,正颤抖不止,三年,无论是异地而处,抑或是故地重游,由始至终,她从不曾脱离那个男人的掌控,只此一句,足以令她的世界,地覆天翻。


  五十二,习惯

  对于她拙劣的伪装,顾梓轩也只是一笑带过,转而轻松道,“这次回来打算长住?”
  顾小北微微地笑笑,“可能不会,这次回来,原计划是,巡着自己喜欢的城市,一站一站地开小型的演奏会,S城是第一站。”
  顾梓轩半认真道:“小丫头翅膀硬了,可以飞了。”
  顾小北莞尔,“娱乐自己而已,也算不负三年所学。”
  “不回顾家住了?”他试探地问。
  她轻摇了摇头,不无讽刺地弯唇,顾家,三年前以为自己是破茧成蝶,绕了大半个地球,到头来,不过是作茧自缚。
  顾家之于她,是太多复杂情感纠错而成的结,缚住的,是心,她困在这样一个死结里,难分难解,如是想着,她疲惫地阖上双眼,“梓轩哥,”她轻道:“我有些累了,你送我去凯悦吧,我订了房。”
  扭转门把的同时,她顺手挂上了“请勿打扰”的铭牌,进了房间门,甩掉粘了她一夜复半天的高跟,一径朝沙发方向去了,她松开身体,舒展在软和的靠垫上,在飞机上昏昏沉沉,睡得反反复复,头有些痛,她下意识地伸出两指挤按上太阳穴,另一手操控着电话,她极有耐心地翻着手机里的电话簿,当初走的时候,她狠下心肠删了很多人的号码,后来又循着记忆复记了一些,幸亏他还在,只迟疑片刻,她毅然拨通电话,忙音很长,她很耐心,终于,“谁,说话。”口气还是一样的冲,隐约混杂些麻将声。
  她略吸了口气,“是我,顾小北。”
  电话那头有麻将坍塌的声音,沉默了良久,像是经历了长时间的暗流汹涌,终汇成一句简单的话,“在哪,现在?”三年前,她说,他太好,她太不好,她说是朋友,他放她走,给她时间,三年前,他亲眼看到,她对自己骨肉的残忍,谁知,那个女人竟比想象中的还要狠绝,那一别竟是三年的杳无音信。
  “我在S城,刚下飞机,现在很累了,明天抽个时间,大家见个面吧。”她平静地说,言下之意是见面再谈。
  “好。”他也只是平和地应允。
  她收了线,随手拣起一本杂志,不觉间,嘴角浮起久违的,由衷的浅笑,三年,不算太长的时间,却足以改变许多,连许少都这样沉敛了,要是换作三年前的鸣子,她甚至能凭空勾勒出此刻他暴怒的表情。
  这样追忆着年少时光,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不经意间,定格在一页英俊的男人身上,静静凝望着,她跌入一片美好的恍惚,不是因为油画上男人的俊朗,而是那个品牌,阿玛尼,衣中之皇,无意间,她发现,他的西装,衬衫,领带,休闲裤,诸如此类的,大部分是阿玛尼的牌子。
  彼时,他宠她宠得厉害,像是处心积虑地要将她往坏里宠,那时的她,有些恃宠而骄,他每次进门,都习惯性地脱下外套,露出内里打底的深灰色衬衫,他似乎偏爱灰色,但又不得不承认,黯沉的灰,穿在他身上,却是格外地让人眼前一亮,她有些懊恼这样的认知,略微无理道:“一件衬衫就上万,奢侈,市委书记,不知民间疾苦。”
  她以为,他还不至于生气,但至少会对于她的取闹,自动忽略,他却揉了揉她的发,眼角有淡淡地笑意,“习惯了,很舒适,也没在意价钱,我答应你,以后尽量试试其他品牌。”他这样说着,仿佛是极自然的宠溺。
  薄凉的指抚上那流光溢彩的扉页,她阖上眼,无奈且无力,原来,关于他的一切,她从未忘记,现在似乎明白了,他缘何偏爱于阿玛尼,唯有衣中之皇,才足以匹配上人中之龙。
  也许,他们是同一类人,无论是人,抑或是物,一旦习惯,便很难改变。

  “恩,知道了,钱会按时汇进你的户头。”收了线,他立在29层高的落地窗前,仰望星空璀璨,俯瞰华灯辉煌,心境是与之毫不相称的苍凉。
  三年来,虽远隔重洋,他却对她的生活了如指掌,顾小北的狠心不单单对他,即便对自己,也是近乎苛刻地独来独往,她走后,渐渐他有了仰望苍穹的习惯,异地而处,望着天边清辉的冷月,他时常在想,此刻的她,是否也望着同一轮明月,对于他的孤独,感同身受。
  三年,她终于回来了,他还有多少个三年可等待,对于他的感情,她从来都是被动的,如果他的主动能换回她,他不介意,再多一次的主动,即使是同不相干的女人订婚,也只是手段之一,他笃定,他放不下的,她同样也做不到轻易摒弃,只是需要一个契机,她会回来,所以,他便为她创造一个契机,顾灏南订婚,她就真的回来了。


  五十三,家园

  第二天,他们约在了大家园,一进门,她就蒙了,还真不能小看了三年,想当年,这馆子也算根据地之一了,如今,外头的招牌还好,就大气了些,这内里的装潢,完全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和她想象中的,差了十万八千。
  好在侍者还是一样讨喜,主动上前询问,她报了个包厢名,便尾随她,中间拐了两条短廊,只分钟光景,即行至包房门口,她道了谢,也没多想,扭转门把,直直地就走进去,她轻微一怔,相较于大堂柔和的光线,房内,灯火辉煌,一屋子人围坐了大半个圆桌,对比她三年的不闻不问,此时,是愧疚中掺杂些受宠若惊的情绪。
  她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状似轻松道,“我没来晚吧。”
  莫小米大方地迎上来,“没晚,是咱赖不住性子,回来就好,”人一边说着,一边儿领着她往席里带,“不打算走了吧,这次回来,”说着给她盛了碗汤。
  她轻笑,半玩笑道:“待定,没准儿。”
  “我说顾小北,你也太不厚道了点儿,哥儿几个多义气,你一声不吭撒下咱三年……一个电话,谁也没推辞半句,你倒够没心没肺地,就一句,没准儿。”刘华挑了挑眉,说话间不时瞄向邻座的男子,这样说着,有些认真地怨怒,倒像在为旁边,闷声不响的兄弟鸣不平。
  “这次我也不帮你了,咱家华子出了名儿地嘴碎,今儿这话倒是句句在理儿,你是够没良心地。”莫小米说着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半真半假地控诉起她的无良。
  莫小米冲她摇了摇头,“听听,这都群众的心声,你再说没准儿,铁定叫唾沫星子给淹死。”
  她不禁莞尔,这样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轻狂岁月,对这帮人,她深谙其中待处之道,嬉笑怒骂,笑过则已,没必要跟人较真儿。
  她避重就轻道:“敢情今儿这是,摆了出鸿门宴,夫唱妇随,八国联军,集体开批斗大会了?”
  “得,你顾小北多伶俐一人儿,谁也占不了你便宜,耍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地。”刘华不打算休战,众人也闻到些火药味儿,都自觉噤了声。
  像今天这样的场合,他刘华也不是不省事的人,实在是,为那厮憋屈得慌,想顾小北刚走那年,那厮常常是酩酊大醉,有好几次,都横倒在街头,他去的时候,大半夜地,就着了件儿单衣,外套,钱包,都叫丫给扒了,问他什么也不说,终于有一次,那厮吐了他一身,神智不清得厉害,嘴里还含糊呓语些什么,他俯下身,总算是听清了,他在喊顾小北的名字,那个抛下他三年,完全忽略他的女人,他许少几时受过这种鸟气,熬过那年,他似乎对自己好了,身边儿的女生,环肥燕瘦,走马观花似的换,性子也沉敛了,他看着心酸,三年,总算把那女人给盼回来了,第一句还是没准儿,他妈的,想到这儿,他还想说些什么,许鸣像是看出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半玩笑道,“哥门儿,今儿这是,喝高了,还咋啦,吃点菜压压火。”说着往人碗里添了撮小黄瓜。
  席间,一直没发话的许鸣也终于开了口,莫小米也跟着打起圆场,附在她耳际小声道:“也别往心里去,那厮是欲求不满。”
  顾小北释怀地笑笑,大抵也听出些端倪,转瞬又抬眼看了看许鸣,当事人似乎还比较冷静,许少都赶上旁人淡定了,她苦笑,不知是该替他喜还是替他忧,而这一切,都是顾小北造成的,而她,好像更喜欢那个活力充沛的许少。
  之后不久,宴席在有些沉闷地氛围下匆匆结束,众人作鸟兽散,刘华那厮喝多了点儿,莫小米扶着他跌跌撞撞,草草地同他们道了别,刚还闹腾得紧,繁华过后,心里空落落地,十点整,门外有些冷清,身边只剩下他。
  “你等会儿,我去拿车。”掐了烟,他背过身去,正准备走了,顾小北叫住他,“我们走走吧,沿着江边。”
  江面水波不兴,倒映着霓虹辉煌,波光柔转。
  江畔,脚下是新铺的石板路,偶尔路过几对亲密地情侣,晚风抚过,神清气爽,人也跟着轻松起来,“三年,S城变化很大。”她冲他笑笑,发自内心地说。
  “是么,没离开过,倒不觉得。”没看她,他径自脱口而出,这才泄露些怨愤的情绪,原来,对于她的离开,他一直耿耿于怀。


  五十四,追尾

  顾小北嬉笑道:“哟,没憋出内伤呐您,我就说嘛,许少那脾性,生进骨子里头了,哪是轻易就磨平得了的。”
  许鸣切了一声儿,板着俊容,“得,顾小北,你就跟我绕吧,这话,也就你顾小北说得出口,要多难笑有多难笑,也亏你笑得出来。”
  顾小北继续耍赖,“我不笑,难不成你还想看我哭?”
  本就不足的底气,泄得干干净净,也是他窝囊,从来就生不起那丫头的气,“真的要走?”他软下口气。
  她迟疑了片刻,只是道:“下星期,我有场小型演奏会,如果你能来,我会很高兴。”
  再无话,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时光倒回至三年前。
  彼时,人间四月天,栀子飘香,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清淡的甜。
  那时的他们,才交往了一个月,她在他身边,却流露出与他无关的哀伤,她一定是想到了那个男人,无妨,他以为,她只是需要时间,时间长了,他们定能走进彼此的心。
  他们吃的是重庆火锅,吃到一半,热气蒸腾中,突然听见她说,“我们分开吧。”
  他烫到了喉咙,心头却一阵凉,她说得那样平静,和医院里那个倔强认真的她重合,“以结婚为前提交往,我会尽力回应你的感情。”
  那时的许鸣也是受人簇拥惯了,他有他自己的骄傲,对她顾小北,算是卑微到了极致,何况他从来就不是没脾气的人,“顾小北,你好,以前算我他妈的下作,追着捧着拿热脸贴你那冷屁股,以后,咱就桥归桥,路归路,谁也甭碍了谁的眼。”
  那是一时的气话,谁知,竟然一语成谶。
  那一别,当真是三年的陌路。
  “我后悔了。”他突然开口,打破两人共同的回忆。
  “恩?”她轻微一怔,不明所以。
  “我说我后悔了,我当初就不该放你走。”他这样说着,眼中闪耀着认真的光芒。
  顾小北怔怔地望住他,他步步紧逼,“留下来,就算是给我一个机会。”
  她别开眼,“鸣子,都过去了。”她轻叹,三年前尚且不可以,何况是现在。
  他冷哼,“是么,你是这样认为的么,如果我说我不甘心,我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毛毛躁躁的臭屁许少了,你又怎么说。”
  她退了半步,稍微稳了稳重心,“你别逼我,真的,鸣子,我们三年前就完了。”其实她想说的是,他们从来就没有开始过。
  对方沉默了良久,只是道:“我先送你回去,大家都冷静下,好好考虑考虑。”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身边的男子,已经不似当年那个没心没肺的男孩儿了,甚至是超出她掌控,有些霸道地不容拒绝。
  接下来的几天,她有些心神恍惚,三年来,落下的神经衰弱,又不定时地爆发了,再不舒服,她还是挑了个晴朗的午后,回来也有些时日了,她应该要回趟顾家探望下母亲。
  她特意选了礼拜一的下午,顾家人有喝下午茶的习惯,工作的也正是忙碌了时间,这个时候,大约是不爱凑热闹的母亲在家。
  果然,进了顾家门,庭院里浇花的佣人见了她,不无惊喜道:“三小姐。”领着她上了二楼,边走边说,“老爷出去遛鸟了,大奶奶和两位小姐喝下午茶去了,夫人在小姐房间看书。”
  她示意佣人下去,轻扣了扣门。
  “王妈,我不是说下午不要打扰我么,算了,你进来说吧。”房内,传来母亲温和的声音,她待下人一向亲和。
  她浅笑,推门而入,“妈——”她叫得脆生。
  顾墨禾放下手中的书,迎上前来,把着她的手牵至床边坐下,“梓轩都跟我说了,我还在念叨你个小没良心地呢。”说着轻点了下她的额头。
  她四下打量了一番,眸光闪耀,“妈,这里怎么都和三年前一摸一样啊。”回来看过太多的改变,无论是物,还是人心,这样的三年如一日,仍是令她心怀安慰。
  顾墨禾柔柔地笑笑,“你走后,我常常上这儿消遣,每天都拾掇,倒是和三年前无异,”说着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听梓轩说,你是回来开演奏会?”
  “恩。”她一如往昔般乖巧。
  母亲突然拥住她,“我的小北真的长大了。”她突然想到小北的生母,她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能开场属于自己的演奏会,可惜时不待她,那时的她,还比现在的小北更小些,二十来岁,正是做梦的年纪,只是梦还不及实现,芳魂便陨落了去,想到这儿,眼眶不觉湿润。
  顾小北轻抚着母亲的背,只道是念她念的,“我过得很好,妈也要好好儿的。”她轻哄。
  顾墨禾逼回眼里的泪,应道:“诶,妈也很好,你那么争气又乖。”
  默然,两人都陷入各自的悲伤,顾墨禾悲伤她惨淡的身世,一出生便是个苦命的孩子,有些温暖,是她怎么努力也无法给予的。
  她悲伤自己配不上母亲眼里的好,逃家,乱伦,堕胎,许多污秽,终其一生,她也不愿让母亲看到。
  约莫五点的时候,她辞了母亲,便驱车驶离顾家,车是梓轩哥的,她漫无目的地开着,心情是有些别样的复杂,说实话,去顾家之前,她都还未做好面对他的准备,在顾家,没碰见那个人,她着实松了一大口气,此时却有些落寞地颓然,如果缘分已尽,三年前,那些频繁的交集又算什么?无谓么,虽然给了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却始终说服不了自己,此番回来,多半是为了他,三年了,她困在他缚住的心结里,渐挣渐紧,她说服自己,不如归去,不是要一个结局,她只想要一个救赎,一个属于顾小北的救赎。
  现实往往比想象中还要残忍,下了飞机,居然是他订婚的消息,看来是她高估了自己,顾灏南的人生从来就不缺一个顾小北,离了她,他仕途得意,情场,亦得意。
  天色渐渐黯淡,她启开车头的探照灯,恍惚间,前车熟悉的牌号,窜入眼底,把住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她就那样无意识地跟着,是他的车,她确定。
  心头涌起前所未有的深刻悸动,他就在前车里,他和她,他们数米之遥,此时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想念他,离他越近她却越发地想念他,脑袋里很纯粹,只想到他的好,那个宠她至极的男人,此时的思念来得又急又猛,甚至超越了三年来积蓄的想念。
  这样想着近在咫尺的他,心子一阵猛烈地生疼,她又跌入他的恍惚里,耳际是一片尖锐的喇叭声,她只是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她好像撞上了前方,某个移动的黑箱,下一秒,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