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02

兮子: 一路向北 55 - 77

  五十五,心爱

  她蹙着眉,神智不清,干涸的嘴唇有开裂的迹象,轻微翕动,含糊地呓语着:“糟了,会不会留疤吖。”麻药渐渐过去,半梦半醒间,她切实感受到,来自于额际的痛楚。
  她就在他身边,触手可及,他却不敢触碰她,怕碰到她的伤,她疼,望着她额上欠血的纱布,他皱了皱眉,轻哄道:“不会,我保证。”
  意识再度远离,她又昏睡过去,还是睡得极不安稳,她挣扎反复,想要醒来,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终于掀起眼皮,直觉额上布了星点湿润,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抚,疼痛来得猝不及防,嗤地一声,她倒吸了一口气。
  未开灯,房间里很暗,籍着微薄的月光,模糊间,忽明忽暗,不远处,一袭挺拔的黑影正向她逼来,越是临近,视觉的感受越是真切地不容质疑。
  来人的手有些急切地伸向她的额头,她本能地缩了缩,渐渐贴近的大掌却定格在差之毫厘的上方,随即缓慢地收回,“外国的驾教机构都是那样不负责任么?”不算高亢的男声像是刻意压低,话语间夹杂些隐晦的怨怒。
  辨不清他的脸,却无法忽略他的声音,三年,关于他的点滴,她从未忘记,这就是顾灏南的开场白,他是在责备她么,他又是以什么立场,想到这儿,脑袋里涣散的碎片渐趋集拢,终于拼凑成破碎的完整,她这才忆起,是她撞上了他的车,他责备她,无可厚非。
  那么,睡梦中,他的保证也是真是的了,她笑得惨淡,这个男人还是一样,习惯一切尽在他掌控,殊不知,他的保证,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沦丧,一如三年前,他允诺的一路向北,到头来,不过是一出不负江山宁负卿的闹剧。
  她别开脸,伪装成冷漠,“对不起。”她冷淡道,良久等不来他的回应,她又补道,“你走吧,我自己可以。”黑暗中,她咬住唇,说着口是心非的话,他近在咫尺,而自己,竟然一眼也不敢看他,原来,想念到了极致,真真是近情情怯。
  他失笑,顾小北当然可以,是倔强得可以,逞强得可以,他不想戳破她,只委婉道:“你需要人照顾。”
  她突然意识到他的身份,他不是订婚了么,不是更应该避嫌?这个男人,他是全没有道德感么,竟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对自己表现出关心,这样想着,覆在被褥下的手揪住床单,渐渐收紧,像是揪住她的心,转瞬,她又狠狠地嘲弄自己,她居然用大众普遍认同的道德准则去审视一个乱伦的男人,真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我说了叫你走,”她提高声线,他却定定地背在月光里,置若罔闻,她恼了,终于喊出心底的话,“在你眼里,我的感受从来是那样轻易就能够忽略么?”有不甘吧,三年,她还在囫囹里深陷,他却能潇洒抽身,坐拥江山美人。
  嘴角扬起自嘲的弧度,世界上还有谁,比他更在乎她的感受,如果他不在乎,那些挣扎算什么,他大可以玩过即弃,又何必将她放在心尖上疼,如果他不在乎,三年前,又怎会冒着与父亲决裂,也坚持不让她嫁进许家。
  他得到了什么,顾小北给了他什么,从头到尾,只有不信任而已。
  她很耐心地等待,跨越了漫长的思念,他却只是说,“别闹了,小心伤口裂开。”他这样说着,口气甚是无奈,仿佛她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她气急攻心,这个男人,以他淡定的姿态,总是能轻易地就挑起她最尖锐的情绪,她倏地起身,摸索到壁上的开关,决然摁下,瞬时,灯火通明。
  他们这才坦诚在彼此的视线里,他还是一样,眼睛有充血的迹象,眼神依旧深邃,眉宇间,更添清俊,她还怔坐在床上,他已经欺上身来,望着她欠血的额头,眉心纠结,想触碰又极力克制的样子,只能捏住她的腕,好似真的动怒了,“胡闹!你缝了七针!”
  他这样说着,她当真感受到,额际隐隐有撕裂的痛楚,她蹙了蹙眉,那种裂痛感渐渐加深,她甚至能感觉到,纱布底下的伤口,有温热的液体,正汩汩而出。
  鼻头微酸,她垂下眼,本能地只是不想让他窥见自己的脆弱,视线却触及他裹着绷带的左手,原来,受伤的不单单是她。
  终于,三年的故作坚强,三年来积蓄的脆弱,都集体寻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她捧着他的伤手,他们异口同声,“疼么?”
  她再也做不到逞能,垂着头,珍珠一般大的眼泪,就顺着羽睫,一滴一滴,打在他左手缚住的绷带上。
  他只能以右手抬起她的下巴,略微粗糙的拇指,在她涕泪泗横的脸上,来回轻抚,透过泪眼迷蒙,她望住他,这张清俊的面庞,这只微茧的大掌,关于他的一切,她从未忘记——
  他的指节细细勾勒着她的下颚曲线,原本已算单薄的她,更瘦弱了,小脸甚至不堪他一掌而握,大眼更明亮了,黑白分明,熠熠闪动着水光,楚楚可怜。
  手还托着她的脸,他覆上她的唇,细密地辗转,温柔地缱绻深入,她任他吻着,原来,她是如斯眷恋着,被他捧在手心儿里疼的感觉,这样想着,泪水愈发地放肆,在他手心儿里,享受着万人艳羡的宠爱,同时,那种十倍于宠爱的伤害,她亦必须承受,她却逃不开,放不下,明知是饮鸩止渴,她却贪恋上他之毒,在绝望中轮回。
  她猛然咬破他的唇,却不足以让他感受她绝望的疼,她霍然推开他,“你走,你现在就走,我不要看见你,我死都不要再看见你。”她声泪俱下地哭喊,“你都已经订婚了,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你这样对我,到底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顾灏南——”
  他退坐到椅子上,拇指挤按上太阳穴,俊颜是掩不住的颓然,他习惯地掏出烟盒,指间夹一支未燃的烟,“你问我你算什么?”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落寞。
  他苦笑,原来他这样对她,却还是不够,他也想问,她到底要什么?他自问,对她,他已经做到极限了。
  “你记住了,我只回答一次,以后不要再问,”他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带着不容质疑的霸气,“你算我这里的人。”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坚定而诚恳。


  五十六,心痛

  她微张着嘴,心,怦然一动,这样的答案,无疑是出乎意料的,而她又心怀安慰,眼前氤氲了一片朦胧的雾气,他在彼岸,如雾里看花,这样美好的恍惚,他们都双双跌入那个一路向北的清晨,感受着最初的曾经,那份相同的悸动。
  她很累了,此刻,她甘愿卸下心防,试图依靠她一直以来想要依靠的胸怀,意识模糊中,她偎进他胸怀更深处,枕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安然入梦,他说,那里有她,她便释然了,原来,她那样容易满足。
  醒来的时候,轻薄的窗帘已经挡不住七月的阳光,她只是觉得,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身侧的塌陷已经凉透,他来过,又走了,心头升起小小的失落,想着他昨夜的话,有片刻地失神,爱她在心口难开,是那个意思么?
  她甩了甩头,想脱离那种不能自拔的情绪,口有些干,她极自然地起身,想要取水,行至门边的男子正好望见这一幕,旋即向她踱去,步子有些急。
  来人接过她握着的水杯,一边倒水一边轻道:“有什么需要,就摁那个铃,看护会处理的。”
  她错愕道:“何大哥。”
  何祁冲她笑笑,“我这把老骨头,小丫头还没忘呐!”
  她浅笑,不语,不着痕迹地朝他身后探了探,何哥和那个人,一向是形影不离的,她以为,他应该在。
  何祁倒是看出她的心思,正经道:“山洪暴发,城边山地的居民受了点灾,书记近来都忙着处理灾情,就不放心你,一大早地就差我来这儿守着了。”
  “噢。”原来他走了,看来,他是很称职的市委书记,并不如她以为的,那样地不体恤民间疾苦,她突然想起什么,连忙道:“那他的伤,严重么?”
  他安抚道:“不碍事儿,擦了点皮。”这是顾灏南吩咐他这样说的,其实昨天,他们在后车厢里,并无大碍是真,来到后车,只是顾灏南以手就器,狠狠地砸向窗玻璃,这才抱出昏迷的她,那样的顾灏南,是他从未见过的,像是出离了愤怒,俊颜紧绷成冷厉的线条,却还能冷静地向他道:“叫救护车,立刻。”
  她依稀记得,昨夜,他裹着绷带的手好像欠出几丝血迹,她还想问些什么,却被突来的铃声打断,她朝何祁笑了笑,即接起电话,“恩……好……我临时出了点事……已经好了,我现在就过来。”
  挂了电话,她拔掉手背的针头,轻忽的动作,好似伤不在她的样子。
  何祁急道:“你做什么?”
  她拾掇的衣物径自朝更衣间走去,边走边说,“何哥,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清楚,我没什么大碍,还有些事要忙,你也不是闲人,你也忙自己的去吧。”
  何祁想阻止她,无奈,她已经进了内室,等她装点妥当,再走出来的时候,何祁一脸的苦色,“你个丫头片子,你要我怎么同书记交代。”
  她莞尔,“实话实说,我真的有很要紧的事儿,况且我只是伤到这儿,”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没必要牵连全身都集体罢工吧。”
  何祁摇了摇头,“看来你心意已决。”
  她但笑不语。
  “我送送你吧。”何祁思忖着,至少得知道她的去处,书记问起,他也不是全无话可说。
  她并不推辞,上了车,轻松道:“尚华剧院。”
  辞了何祁,她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剧场,一票人就侯着她一人儿,周五晚就是演奏会了,她抬腕看了看表,现在是周二下午的两点,他们还一遍也没对过。
  她冲众人抱歉地笑笑,“是我晚了,可以开始了么,现在?”
  有工作人员凑上前,“北,你可以么,别太勉强,公演可以推迟的。”
  她明白人是指她的伤,那纱布就盖了她半个额头,怪唬弄人的,早知道,就换个创可贴什么的,她轻描淡写道,“假把式,就磕了点儿皮,碍不着事儿。”
  八点半的时候,大家都累了,彩排也差不多接近尾声,她好心情地允诺,“晚饭我请客,大家想吃什么尽管提,别宰得太狠就成。”
  综合就近及少数服从多数原则,他们最终去了天子阁吃油闷大虾,男男女女,又都是年轻人,话题自然更容易引起共鸣,一顿饭吃下来,好不欢腾。
  麻辣锅里,升起雾气腾腾,悬挂的电视里,正播放着本市的新闻,她又望见了那个人,他西装笔挺,一如往昔般气宇轩昂,画面上,他正在参加某商业活动的剪彩,目光清湛,嘴角依旧噙着淡笑。
  雾气迷蒙了双眼,透过那淡薄的隔阂,又想起了他。
  那是个温暖和煦的周末,他好不容易空闲下来,双腿自然交叠,倚在沙发上,翻阅着报章,很专注的样子,午后的阳光延伸至脚边,顺着他笔直的西裤,有些放肆地,染了他半壁金辉。
  她有些百无聊赖,夹了双新买的木屐,循着方寸之地,来回窜踱,走得噼里啪啦响,她有十分故意,想引起他的注意,他却沐浴在粲然中,像一尊金佛,不动如山。
  她略微懊恼,拾了张椅子坐下,故意隔他老远,心不在焉地翻检着手中的杂志,心里骂着,闷骚男,自大,无聊,迟早憋出内伤。
  男子抬首,眼角也松弛成柔和,似乎乐见她气鼓鼓的样子,“过来坐。”他突然开口,放下了手中的报刊。
  她本来想很帅气地回他一句,“没空。”但终于,她还是没那个魄力,再来,她是真的闲得慌,于是,她很没骨气地坐到他身边,又很没骨气地偎进他衣兜里。
  他伸出厚实的指,在她的发间,温柔地梳弄着,那种感觉,比午后的阳光还要和煦,彼时,她正翻到心理测验,于是心血来潮,“小舅,可不可以做一个心理测验。”她心虚地望向他,他没表态,但表情是柔和地,她是典型地敌强她弱,敌退她进型,“就一次,测你的魅力指数,好不好。”她眨巴着大眼,装无赖,耍无辜。
  他捏了捏她的颊,“好。”一个单字包含了无尽宠溺。
  她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第一题:
  你对生活的态度是?
  A 充满热情 B 冷静审世 C 超尘脱俗
  问完,不等他回答,她又自顾自道,B,绝对是,这个不用你作答了。
  他但笑不语。
  第二题:你对自我形象的感觉如何?
  A 没有认真考虑过 B 稍有不完美的感觉 C 稍有完美的感觉
  他轻笑,“我没有认真考虑过。”
  她马上就想反驳,屁,满口谎言的男人,种种迹象表明,他就当自己是个天使了,完美得冒泡。
  她压下心中的抗议,继续道,第三题:你希望女性对你的感觉是?
  A 值得崇拜和尊敬 B 可以依赖和顺从的 C 随和亲切而自然
  他将她往上提了提,更靠近他,方便在她耳边呢喃,“我希望你是依赖而顺从我的。”
  直觉耳根子发烫,继续机械地读题,当你感兴趣的女性注视你时,你的反应是?
  A 与对方对视 B 避开对方的视线 C 与对方稍稍对视
  这样念着,她当真受到题目地蛊惑,大胆对视上他的眼。
  意识远离之前,眼前是一片恍惚,她只依稀看见,他好看的嘴角噙着似笑非笑,和着烟草的清香便席卷了她,答案自不言而喻,缠绵过后,他在她耳边轻喘,“我选择D亲吻她。”
  现在想起来,原来,他说起甜言蜜语来,却是能腻死人。
  旁边的女生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她这才回过神来,尴尬地笑笑:“你们说到哪儿呐?”
  有个八卦男不打算放过她,“想男朋友了吧。”
  “恩。”她大方承认,很满意对方吃瘪的表情。
  “刚说到咱S市年轻有为的市委书记,江湖传闻,他是S市百分之八十以上已婚妇女的性幻想对象。”说话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女生,很活泼的样子。
  “我没结婚还幻想着呢。”
  她不禁莞尔,突然很想接话,他在床上,很暴力。
  男生们自然嫉妒各方面都优于他们的男性,泼了瓢冷水,“再年轻有为,人也订婚了,省省吧,谁也没戏。”
  女生们倒不甚介怀,因为把他界定为可远观的对象,大大方方地讨论起他的未婚妻来。
  而她却不能,那个男人明明就在她身边,又怎么能归为可远观一类,那瓢冷水真真泼进她心底,一阵寒凉。
  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过半,她喝得不多,却有些微醺的状态,他们还邀她去唱K,她委婉谢绝,沿着街灯走了一段,终是抵不过那种细细地头疼,抽丝剥茧般,疼入脑髓。
  她只能倚着灯柱下蹲,掌心抵住额头,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她越想更头痛愈裂,越痛她又越往深了想,他的未婚妻,她还是从别人口中才得以知悉。
  她叫王婉菲,是S市首席地产集团王氏的长女,听来是个入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史湘女,官商从来错结盘根,他要的,应该是这样的女子,在身份上同他比肩,在仕途上,助他扶摇青云。
  手机又是一阵剧烈,振得她的脑袋,一抽一抽地生疼,她勉强接起,“喂——”也没看来电显示,她应得虚弱。
  电话那头,他似乎也听出写不对劲,极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这才道:“你在哪儿?我要现在就见到你。”何祁说拦不住她,说她去了剧院,他还是责备了何祁,一个下午,都在担心她,好不容易,一出市委,他就火急火燎地赶去剧院,也见不着人影子,打她电话打到暴,她总算是接了,他又再一次确定,顾灏南的冷静对于顾小北,只是形同虚设,他很想冲她吼,她那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是要做给谁看,却在她出声的那一刻,悉数逼回,她的声音很虚,此刻,他担心她的健康胜于一切。


  五十七,角力

  她勉强扯动嘴角,又是那样霸道得不留余地的口吻,他是在质问她么?他又是以什么立场?小舅?市委书记?别人的未婚夫?顾小北啊顾小北,你明明知道,无论以哪一个身份,你和他,都是无果,你又何苦回来,再度陷自己于两难,她笑得惨淡,何谓再度深陷,她原本从未抽离。
  她握着电话,头痛如绞,许是伤口过于新鲜,又受了酒精的刺激,她咬着泛白的唇,根本吐不出只字片语。
  “我问你现在在哪里?”电话那头,他一向自诩的好耐心,也濒临决溃。
  在这样脆弱的时候,她想要依赖他,她也希望如他所希望那般,他是她想要依赖而顺从的对象,可是现实却不容许,他是那样高高在上,她一直在仰望他,直至沦为尘埃,他却从未放下身段,站在她的立场哪怕是为她牺牲丁点儿,这样想着,她积攒了所有的体力,只是平静地说出,“昨天的车祸是个意外,我们到此为止。”说完她干脆松手,任手机滑落,她自顾自地疼。
  车流横过,彼岸,霓虹璀璨,她却在灯火阑珊处,无助瑟缩,几乎是看到她的同时,他便冲到马路对岸,将她打横抱起。
  她捉住他的衣襟,神色迷离地望着他,星眸半闭,流转着盈盈水光,双颊染上淡淡地桃红,可怜动人。
  他隐约闻到她身上的酒气,眉心微微蹙起,该死,她居然还敢喝酒。
  神智愈发不清,她无意识地伸手,抚上他眉宇间若隐若现的“川”字。
  他没有打断她,只是将眉蹙得更深。
  她像一个执拗的孩子,随着他眉间的起伏,将指节嵌进更深。
  “别闹。”他轻声责备,气消了一半,对于她近乎无赖的动作,无奈且无力。
  她又抚上他冷厉的眼角,“你每次都用这个表情吓唬我。”她喃喃自语,意识一片模糊,像在撒娇又像在认真地抱怨。
  怀中的女孩儿望着他,小脸晕着浅淡的粉,杏眸微张,轻嘟着红唇,娇媚得快滴出水来,他哭笑不得,他才想说,你总是用这种表情诱惑我。
  眼前一片朦胧,恍然若梦,身子轻飘飘地,好像在某个熟悉的怀中,如果是梦,这梦中专属于他的味道,又是如此真切,她晃了晃悬空的双脚,想确定这是现实,一直扬起的手,突然很酸,这个姿势很累,她顺着心意垂下,刚好落到他胸前,她满意了,又昏睡过去。
  女孩儿在他臂弯里,有细微的鼾声,他怀揣着她,满足感由心底一圈圈漾开来,仿佛他怀抱着的,是整个世界。
  恍惚间,脑中的空白又被那些细微深入的疼,点点侵占,她在痛苦中被迫醒来。
  “这是哪儿?”她无意识地问,手抵着额头,还在浑浑噩噩。
  “景山别墅。”他拾阶而上,口气淡淡地,余怒未消。
  意识猛然苏醒,她这样算什么,上一秒还毅然决然,说着到此为止的话,下一秒却窝在他怀中依恋不舍,这样想着,她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尽力地挣扎起来。
  对于她激烈地反应,他有些猝不及防,重心稍微不稳,差点向后楼跌去,他退下一阶,总算是站住了脚跟,瞬时勃怒,“顾小北,你再跟我胡闹!”他拔高声音,冲她吼去。
  她有片刻的骇然,随即是更剧烈的反抗,“你放我下来,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去,你放我回去,顾灏南——”她朝他吼回去,他凭什么凶她,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进,她一直退一直退,终于将自己逼进了死角。
  他不语,光线打在他的侧脸,勾勒出冷厉的下颚线条,薄唇紧抿着,正极力克制着汹涌的情绪,他早该想到,顾小北,有把圣人逼疯的本事。
  他倏地松手,她毫无设防,腿肚子还虚软着,便顺着他的身体滑落,她下意识地伸手,揪住他外套的襟领,像是溺水者,攀附着唯一的浮木。
  他掐住她的腋窝,猛地提起,一臂环过腰腹,将她牢牢地箍在腋下,他稍微使力,她便双脚腾空,他继续向楼上走去。
  眼看着自己,离出口越来越远,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就是那种莫名的恐惧,快要将她逼疯,终于,在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之时,她寻到机会,死死地把住转角处的扶手,任他拉扯,死赖住不走。
  他终于是忍无可忍,“你干什么?”他朝她暴喝。
  “我要回去!”她不依不饶,倔强到底。
  “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放不放手。”他像是出离了愤怒,一字一顿,好似从齿缝中迸出。
  “我要回去!”这样的顾灏南,她有点怕,却执意半是耍赖半是强硬地坚持。
  他一个一个扳开她泛白的指节,又再度将她拦腰抱起,阔步踱进卧房,将她狠狠地抛向床铺。


  五十八,承诺

  所幸床铺还算绵软,却也没令她好过多少,昨夜的车祸造成了轻微的脑振荡,余振未消,她才会断断续续地疼,再被这一折腾,头更四分五裂地疼,直觉,额际处的神经,一突一突地跳。
  她整个陷进床褥里,神智极度不清,只是本能地,因着撕裂的疼痛感,细细呻吟。
  看见这样的她,他的愤怒在下一秒,悉数瓦解,他爱怜地俯下身,想听清她在呓语些什么,却猝然被她捉住小指,他稍一怔忡,随即张开大掌,将她的手舒展在自己的掌心。
  她阖着眼,似乎极无安全感,纤弱的睫毛还在微微颤栗,干裂的嘴唇仍在翕动,他也终于听清了她的呓语,“小舅,别走——”她轻喃。
  他以指轻抚上她的额角,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她其实是依赖他的,这样的认知,是令他愉悦的,连带地,心也跟着柔软了,严厉的眉梢,甚至有些得意地上扬。
  她昏迷的间隙,他已经差了何祁置办药箱,他试着要揭开她额际的纱布,替她换药,他才微一触碰,她便嗤地一声,眉头蹙得更紧,“疼——”她本能地抗拒。
  她这样喊着疼,仿佛那种心子被钝刀切入,缓慢而深切地疼,他也感同身受。
  他不再动她,只是以大掌扶住她的后脑,缓缓地抬升至胸前,另一手将药片送到她唇边,舌尖沾到苍白的涩苦,她下意识地抵触。
  他略喝了口水,便覆上她的唇,强劲的舌,裹带着饱满的湿润,将药片强行灌入。
  她猛然咳嗽起来,咳得五脏六腑都集体叫嚣,神智亦全盘复苏。
  他蹙着眉,大掌循着她的背,一遍一遍耐心地拍抚。
  此刻,他这样温柔地待她,她却联想到,他先前的蛮横,无力地弯唇。
  “回来我身边吧。”彼时,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仿佛穿透了万丈红尘,直抵她心灵最深处。
  她阖上眼,默了良久,“如果现在不会放手,那么三年前,又为什么眼睁睁地看我走掉。”她决定把话说开,想要一个迟到了三年的答案,睿智如他,又怎会不知道,三年前,她是背负着怎样的伤口离开,从头到尾,只是她一个人,而他,却默认她离开。
  “你不必嫁进许家,只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离开,如果你愿意,学校和其他相关手续都已办妥,你随时可以动身。”这是三年前,外公的原话,她本已不奢求顾家人能多善待她,但不得不承认,她还是被外公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刺伤,仿佛她是最卑微的尘埃,对他心怀慈悲的施舍,她理所当然地,应该感激涕零。
  她便称了他的心意,一口应承下来,既然嫁进许家,是她想藉由此离开顾家的无奈选择,那么,如今可以全身而退,她又有什么理由推却,既然决定了要离开,第二天,她便向许鸣提了分手,她知道会伤害他,但她以为,长痛不如短痛,从一开始,她就动机不良,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
  他放开她,径自踱向床尾的沙发,坐定后,他才掏出烟盒,习惯地点燃一根烟,他故意同她拉开距离,想到烟味,难免会刺激她的伤口。
  他扯开领带,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结,眸底隐隐倒映着火光,忽明忽暗。
  三年前,为了顾家,为了顾小北,他不得不妥协,顾灏南有他作为自己,想要拥有和爱护的东西,而他却不能仅仅代表自己,不单是来自于家族的,还有其他错综复杂地说不清,道不明。
  他并非不谙世事的初生之犊,他有太多羁绊,如果当真抛却其他,做出什么无可挽回地冲动,那才真真是不负责任,不顾后果,在其位,谋其政,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倘若只为逞一时之快,到时,自保尚且不能,说什么一生一世地承诺,再好听,也是空口白话。
  所以,三年前,在父亲和他都能够承受地底限内,他们达成协定,顾小北可以不嫁,但前提是,她必须离开,其间,顾灏南不得有任何干预。
  透过烟雾缭绕,他望向她,眸如寒星,“都过去了,我以为,没有必要再提。”他这样说着,仿佛无足轻重。
  她揪住手下的被单,极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她是真的希望,他们能够彼此坦诚,好好儿地把话都说开。
  “如果我说,我很在意,我觉得很有必要,你是不是愿意给我一个解释,”顿了顿,她自嘲地笑笑,“至少敷衍一下我。”
  他无话可说,指节一松,他放掉燃尽的烟蒂,又点燃一根,沉闷地吸着。
  她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再迁就他一次,也许他真的有所谓不能说的苦衷,“那好,不提三年前,就说现在,你都订婚了,又说着要我回到你身边的话,做出你很在意我的样子,那又是什么意思?”
  他微微眯起眼睛,流露出惑人的光华,“我只能说,我会尽力规划我们的未来。”如果他们之间,充满着太多的不可控素,那么他,实在做不到,承诺她一生一世,他只希望,她能信任并且依赖他,他们步调一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
  他还是在回避她的问题,连最后一丝勇气也消磨殆尽,她终于明白,他要的,不是沟通,只是单方面地,他以为的,他希望的,他规划的将来。
  她冷哼,“规划?未来?你一边筹备着婚礼,一边又把我规划进你的将来,难不成还想将我从外甥规划成情妇,坐享齐人之福?”
  心子狠狠地疼,他掐灭了指间的烟,霍然起身,步出了卧房,临走大力地摔上了门,他不想伤害她,又怕这样下去,她说出更难听的话,他会控制不了自己,做出伤害她的事。
  她蒙了,耳际是震耳的摔门声,久久回响,等她终于回过神来,又埋进被子里,默默地流泪,他以前再凶她再气她,都从来没有这样,抛下她一个人,决绝走开,哭着哭着她暂时远离了,这些那些,有关回忆有关伤痛,沉沉睡去。


  五十九,遇见

  顾灏南一边批着公文一边听何祁汇报着,“关于城边突发的山洪,灾情正逐步得到控制,山地的居民也都妥善安置。”
  顾灏南唔了一声,未抬头,继续道:“善款的募集要加大力度,对于那些支持政府工作的企业,适当放宽政策,已示鼓励。”
  何祁连声称是。
  顿了顿,他又道;“哪个企业捐得最多。”
  何祁翻了翻资料,回道:“王氏。”
  顾灏南这才抬起头,轻捻了捻眉心,吩咐道:“没事了,你下去吧。”
  何祁辞了他,刚走到门边,又被他叫住,“演奏会的票,怎么样了?”
  何祁回转身来,郑重以待:“我前两天去问了,因为规模不大,没有预售,只是当天发票,售完即止,我正打算现在过去。”
  顾灏南淡淡道:“不用了,一会儿我自己去。”
  临走,他已经吩咐了司机,他要用车,出了市委大门,他伫足等待,不远处,一辆银灰色宝马正向他驶来,隐约瞥见车牌,似有些微薄的印象,以至于,车驶至他近前,停下,他并不会过多诧异的情绪。
  车窗缓缓摇下,女子摘下墨镜,略微探出,“顾书记,我送您一程吧。”她好心情地玩笑。
  “这么巧。”他只是淡淡地回应,并未表现出,任何他要上车的迹象。
  女子倒似全不在意,一派落落大方,“恩,刚好在旁边有点事,顺道过来看看。”相识半年多,他们也只是偶尔吃吃饭,毕竟,他是市里的一把手,自然很忙,再来她也不闲,他一向寡言,他们都谈及婚嫁了,这个男人,还是冷清得让她感受不到温度。
  她也只是片刻的怅然,转瞬又扬起眸子,“真的不要我载?”略为轻快的口气,也不给听话的人压力,她从来不是哀怨的女子,她生活的环境,她所受的教育,从来,她喜欢的事物,她习惯于付诸行动,努力争取,往往,追逐的过程比得到的结果,还更令她快慰,而顾灏南,怕是迄今为止,她最快沦陷而又最捉摸不定的。
  他望了望左方,他的专车正由车库的斜坡驶出,转而朝她礼貌道:“我的车来了,下次吧,下次我请你吃饭。”他这样说着,有些淡漠的疏离。
  顾灏南冲她颔了颔首,这就准备离开,“等等——”她一边说着一边自包内摸出两张票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男人眼前轻晃了晃,“北极之光音乐演奏会。”她故意念出声来。
  他看了她一眼,并没说话,继而迈开步子朝后车走去,他打发了司机,又绕过前车的车尾,踱向另一侧,行至附驾,拉开车门,默然地上了车。
  她莞尔,有小小的得意,没看他,径自发动车子,驶离市委。
  一路无话,直至遇上转角的红灯,他才淡淡开口,“你怎么会有我想要的票。”
  她无辜地笑笑,“这么巧,我只是想邀你看场演奏会,原来你也想看这场么?”
  他弯唇轻讽,“王氏的大小姐怎么也对这种小场合感兴趣了。”
  她自我解嘲,“顾书记不了解的王婉菲,又岂止是这些。”她对他的用心,他不是不了解,只是不愿了解而已,顿了顿,她继续道:“是何秘书,他无意间提到的,我就上心了。”
  他看了她一眼,还是道:“无论如何,谢谢你。”
  她依然笑,“你一定要跟我,这样客气么?”他说谢谢的时候,仿佛拒她于千里之外,其实她想说的是,我们已经订婚了,有些事,不用分得太清楚。
  他像是默认了,淡淡地收回视线,平视前方。
  他们进去的时候,舞台的帷幕正徐徐开启,不算小的会场,几乎是座无缺席,他们的位置本来是靠近前台,他却执意跟后排的人,调换了座位。
  她不明所以,既然他是那么忙的人,也要抽出时间看这场演奏,足见他对此是十分重视,然而他调换座位之举,又与此种态度极不相符,她正想问,台上的交响合奏已经拉开序幕,她只好压下心中的疑惑。
  她的心思倒完全不在音乐,其间,他一言不发,她用眼角的余光看他,会场内,光线柔和,她第一次切实体会到,当一个男人,专注,甚至是有些沉迷于某种事物时,可以是这般地摄人心魄,况且还是那样一个卓越而冷情的男子,他自沉醉在自己的沉醉,却全然不觉,别人正沉醉在他的沉醉里。
  演奏会持续的将近一个小时,谢幕的时候,她携乐队向观众鞠躬,继而抬首,浅笑吟吟,舞台的灯光,在她的梨涡里斡旋,仿佛他也被卷入那小小的黑洞,自甘沉沦。
  出了会场,大厅内,灯火辉煌,他们并肩而行,她突然挽上他的臂,他蹙了蹙眉,也只是淡淡地,任她挽着。
  她忍了很久,方才问道:“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在意。”
  他看了看她,等着她的下文,她望住他,秋瞳湔水,“就如你所说,如果这样的小场合,不适合我,那对于你顾灏南,也同样不适合。”
  他移开视线,渺然道,“有些东西,遑论适不适合,只是单纯地喜欢。”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很淡,落进晚凉的清风,很快,随风而去。
  对于身边的男子,她看见他的俊朗,冷清,倨傲,不凡,他却还能说出,他单纯地喜欢着某种事物,那种毫不掩饰的执着,她发现,越跟他相处,对他的了解越深一分,她便陷进越深。
  这样想着,她的手滑进他的大掌,轻扣住他的五指,灼得她一缩,“你的手好烫。”说着,她又探向他的额头,火烧般烫手,她蹙了蹙眉,担心道,“你好像在发烧。”
  他却看着大厅的另一头,她捧着花,跟一个背对他的男人,拥吻,他冷然拿掉额际的手,“你先回去,我还有事。”他这样说着,不容拒绝。


  六十,2V2

  她一出后台,就瞧见许鸣,那厮斜靠在墙上,嘴里叼了根烟,右手提了束倒悬的玫瑰,简单的白衬衫,黑领带,他穿起来就恁显眼了,再配上那撮高调的火红,刚谢幕,走廊上来回走动的人,不在少数,那厮赚了多少人眼球,自己倒跟个没事儿人,自顾自地招摇。
  她硬着头皮,边走边骂自己,先前还想着他成熟了,自打个嘴巴子,所谓江山易改,她轻叹了口气,行至他跟前,张嘴就来,“您这身儿装备,我还不敢相认了,咱可是安分过日子的小老百姓,经不起您这番搞风搞雨的。”
  许鸣切了一声儿,径自将玫瑰塞进她怀里,“行啊你顾小北,这场面,说不上万人演唱会,上千总是有吧,你倒半点儿不怯场啊。”
  她起初还担心没人看呢,这会儿,大喜过望不敢说,窃喜还是有的,当是时,灯光的小丫头突然凑上前,“小北姐,怪不得不给人追,男朋友好帅。”
  不给她说话的空隙,工作人员里,向来寡言实干的高姐也拍了拍她的肩,打趣道:“小北,这伙子不错。”
  得,看这阵仗,她也不消解释了,多半是越描越黑,说多错多。
  她尴尬地笑笑,索性拽过那厮,阔步穿越了长廊,行至大厅,她这才松了口气,观众都走得七七八八,偌大的堂内,只三三两两,散落些滞留的人。
  手中的温热感,还在蔓延,她下意识地想要松开,却被他反握住扯进怀里,他以另一手,抚上她的额角,拨开她稍嫌厚重的刘海,就着大厅的光明,他才终于将,那潜伏在刘海下,若隐若现的伤疤,看得斟酌。
  他蹙起眉,有些心疼,嘴上,口气却不怎么好,“怎么弄的?”顿了顿,又道,“疼么?”
  她却望着大厅的另一头,那个扣住他大掌的女子,应该就是他们口中,他的未婚妻,王婉菲了,远望过去,倒像是一对璧人,很亲密的样子,原先,那个未婚妻,只似一根芒刺,嵌在脊背里,如今,却活生生地嵌进她眼底,视觉的冲击,远不如心灵的重创,她想,她是应该放手了,退一万步讲,就算他能为她,舍弃江山,那么乱伦,却是不争的事实,他们的身体里,流动着相同的血液,更何况,那个男人,江山该是他强势人格里,不可或缺的部分罢,如果失去了江山,那样残缺的顾灏南,也不会是她想要的,那个苦苦挣扎,却执意追逐的身影。
  许鸣有些恼怒,他在认真地问她话,她却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无论是三年前,抑或是三年后的现在,跟他相处,她永远是那样心不在焉。
  想到这儿,他心里窝火,蓦地上前,吻住她的唇。
  那一刻,隔着粲然的灯火,他们遥遥相对,她深深地望着深深地望着自己的他,她阖上了眼,没有任何推拒,更以一种默然的姿态,任他吻着,她也只是个为情所困的普通女子,此时此刻,她也会像世间任意的女子,在他面前,为他所伤,依然要以她骄傲的姿态,华丽退场。
  她看着自己,却陶醉在别人的吻中,一如三年前,顾小北生日那晚,他新近上任,事物自然繁冗,他也还是将其压后,特意空出一天,想要替她庆祝生日。
  昔日,她站在阳光下,冲他大喊:“顾灏南,我不要你一直看着我,只要每年的三月十三,你要看着我,哪怕我看不到你,你也要看着我,一直看着我,还有,那天,你不许欺负我。”她的脸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就那样无赖地笑着,比当空的太阳,还更灿烂。
  彼时,他站在她公寓楼下,回想起那一幕,笑笑地摇了摇头,顾灏南竟也会选择一种既无效率又愚蠢至极的守株待兔的方式,等着一个叫顾小北的女孩儿,他要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事实是,他等了她一晚上。
  事实是,午夜时分,他躲进阴暗里,一直看着她,她在皎皎月华下,和别人拥吻。
  事实是,他没有欺负她,只是转身离开,时至今日,他仍然想问,那夜,她是否也看见了那个背影,他一直信守承诺,他没有失约。
  相似的场景,相同的人,顾灏南的转身,也只是那一次而已,那是予顾小北,最后的宽容。
  王婉菲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个漂亮的女孩儿,有几分眼熟,莫非是台上的演奏者,她又回想起顾灏南的专注,还有此时的冷然,马上认清一个事实,那个同别人亲吻的女孩儿,同他关系匪浅,她更大胆地猜测,她便是他口中,那个单纯喜欢的人。
  愣神间,旁边的男子已经迈出步子,朝对堂走去,她不动声色,亦步亦趋。
  “既然看见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他的声音,穿过耳膜,她蓦地睁眼,望着他冷峻的容颜,不可置信。
  许鸣这才放开她,转过身来,挠了挠头,方才道,“顾叔。”他喊得极不自在,这茬,搁谁那儿不是尴尬,大庭广众下,强亲了人外甥,还叫人抓个现行,他妈的的,这等好事儿,咋就能叫他给碰上。
  他唔了一声儿,口气很淡。
  她又低估了顾灏南,她都已经做到这个分儿上了,他照样还能携着未婚妻过来,若无其事地跟人打招呼,难不成,他还想凑桌麻将,2V2。
  “小舅,后面那位,应该是未来舅妈吧?”说着朝他身后探了探。
  女子顺势上前,大方地伸出右手,“初次见面,我是王婉菲。”
  她亦回握,轻扯嘴角,“久闻大名,我是顾小北。”


  六十一,软肋

  王婉菲又转向许鸣,许鸣正打算伸手,顾小北腾出一手,藏进他背后,不着痕迹地扯了扯他衣角,许鸣瞟了她一眼,她没看他,一径微笑着。
  他终是没伸出手,只朝人略颔了颔首,“许鸣,幸会。”
  例行了这样一番开场,之后,四人各怀心事,又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气氛有些小尴尬。
  还是王婉菲挑起话头,“小北的琴技真好,人也秀气,在顾家就见着梓萌梓璇了,你小舅也没提,亏了这次碰见,以后得多些往来,不生分了才好。”
  看来是个长袖善舞的女子,识大体,知分寸,她依然微笑,“我不住顾家。”她这样说着,倒似毫不介怀。
  王婉菲住了声,这个顾小北不简单,顾家人对她绝口不提,她也好似不喜与顾家人瓜葛的样子,偏偏顾灏南对她,她说不上那种感觉,如果硬要说,他们是一对反常的舅甥。
  “好了,既然碰上了,也省得我找,现在就跟我回家。”顾灏南突然开口,真真是不鸣则已,直接就忽略了旁边两位,一径朝她道。
  她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叫许鸣抢了先,“顾叔,我们还有节目。”说着执起她的手拉至前面轻握住,顾小北看了看他,原来鸣子,终究是成熟了,这样小小的动作,看似不经意间,其实是一种姿态,昭示他和她,他们的关系,已经亲密到,外人轻易不能插足。
  她任他握着,顺水推舟,“我又不住顾家,回去做什么。”这样,任他顾灏南再能耐,又奈她何。
  王婉菲亦轻笑道:“灏南,我们还是走吧,别扰了人兴。”说着挽上男子的胳膊,轻轻地往外带。
  顾灏南不动如山,只淡淡地抛出一句,“你妈病了,你总得回去看看。”
  她温柔地瞪了他一眼,他还真敢说,母亲刚还打电话来,贺她演出成功,只是惟她自知而已,又不能戳破,对于不知情的人,这招还真他妈的毒,亏他顾灏南想得出来,一石三鸟,想想也是她天真,跟人玩儿政治的耍什么心机,人那道行,在他面前,她就是小学生水平。
  他都这样说了,许鸣也是懂分寸的人,临走还嘱咐她,替他向母亲问好,他改天再登门拜访。
  王婉菲发动车子,临走又问了一遍,“真的不要我送?”
  顾灏南摆了摆手,示意她安心离开。
  王婉菲又笑笑地看了她一眼,这才驱车离开。
  戏作完了,她转身就走,他只微一使力,便扼住她的腕,她略微挣扎,学着他的口气,“别闹了。”
  腕上一紧,疼得她嗤地一声儿,下一秒,撞进他怀里,他伸手覆上她的颊,灼得她一缩,他更使力,扣住她的下颚,拇指延着她的唇,反复摩挲,力道渐渐加重,唇上一阵火辣,她低声呼痛,他变本加厉,唇际传来丝丝干裂地疼,心一横,她狠嘴就是一口,他轻蹙着眉,任她咬着,等她终于松口,腥甜的血味已经充斥了满腔。
  咬完她又开始哭,他左手的绷带已拆,仍余有隐隐的伤痕,拇指处点点腥红,血珠正源源外渗,“为什么不躲。”她哭着说,泪珠打上他指头,淡化了浓浊的血色。
  还是沉默,他一直是这样,问他什么都不说,等到她终于要放弃了,他才缓缓开口,“我不习惯。”他这样说着,更像在轻声叹气。
  她一直压抑的情绪,也终于崩溃,扑进他怀里,大哭特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捶他的胸,“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在我快要放弃时,说那样的话——”他说他不习惯,不习惯拒绝她,包括她咬他,是那个意思吧,她哭喊着,又是一阵抽咽,“为什么?”
  他箍着她,讥诮地弯唇,“我以为你知道的。”
  她抬起泪脸,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他不禁失笑,捏了捏她的鼻头,“你是我的肋骨,还是最软的那根。”
  她破涕为笑,掐了掐他结实的腰腹,她就知道,他说起甜言蜜语来,能把人活活腻死。
  他拦了辆出租车,她任他带着,顺从地上了车。
  “景山别墅。”他朝司机支了声儿。
  她故意消遣他,“不是回家么,我妈,也就是你姐,病了。”
  他阖着眼,嘴角噙着谑笑,不语,只一手将她揽进怀里。
  她在他怀里小声咕哝,难不成,他还开了天眼,这也能将她逮个正着。
  他的身子一向温暖,此刻,更是煨得她发烫,她感受到头顶的呼吸,粗重而浓浊,她察觉些不对劲,这才伸手探向他额际,她蹙了蹙眉,附在他耳际,不置可否,“你在发烧。”
  “嗯。”他轻应了声儿,紧了紧怀里的人,更无话。
  下了车,他牵着她走在前面,她挤进他腋窝下,作搀扶状。
  他看着她,眉梢轻轻上扬,眼角有点点笑意,“你做什么?”他好笑地问。
  “扶您呗,怕您老脚底子虚,摔着。”她理所当然地答。
  他故意将重量往她身上压了压,她有些不堪重负,又竭力支撑,那种吃力的表情令他很愉悦。


  六十二,君子与女子

  她抬脸看他,他微瞑着眼,眉心轻蹙,嘴唇微微泛白,好似很不舒服的样子,她只当是烧严重了,直了直腰杆,尽力扶起他,跌跌撞撞地进了门,穿过大厅,又上完楼梯,这才行至卧房,将他安置在床铺之上,她累得够呛,忍不住小声抱怨,“这地方不宜住人。”
  他半躺着,略有兴致地问,“为什么?”
  她歪着脑袋,不置可否,“这门口到卧房,赶上百米冲刺了都。”
  他阖着眼,眉目松弛,嘴角弯成好看的弧度,晚风抚起窗帘,清白的光流泻进来,拖曳了一地,渐渐爬上他清俊的侧颜,月白照着他,泾渭分明,一半掩进幽暗里,一半曝在白光下,她突然想到“美少女战士”里的燕尾服假面,那份遥远的少女情怀,这样想着,她不禁莞尔。
  美则美矣,晒着月光,他的唇,竟比月白还淡三分。
  她摸索着想要开灯,他微微睁眼,籍着月华,制住她手上的动作,生病皇帝大,她顺了他的意,不开就不开罢,她看着他,轻声说,“你总该要吃药。”
  她看见自己,映在他瞿黑的瞳仁儿里,只觉浑身叫强烈的失重感缠绕,直直下坠,她别开眼,继续道:“有药么?这里。”
  他不语,只是看着她,她尽力躲闪,眼角的余光,还是逃不过他的炽热。
  他的暗示太明显,“我去买。”她下意识地脱口,说着牵动全身,亟于逃离。
  他捏住她的腕,只轻轻一带,她便整个,跌进他胸怀,她趴在他胸膛上,双腿尴尬,不知如何安放,他两腿一分,将她纳入腿间,她不防有此,不禁低呼出声,她感觉自己是只煮熟的虾子——红透了,这样想着,她又庆幸刚才没能开灯。
  双肘抵住他的胸膛,她趴在他身上,不敢妄动。
  “那个,我去买药。”她小声说着,心虚地看了他一眼。
  他看着她,眼底是促狭的笑,掐在她腰际的手,突然坏心地捏了一把,惹得她一阵轻颤。
  她投降,极尽低颜,讨饶道:“我不买了,倒杯水,就到隔壁倒杯水,好不好。”她低着眉,玩弄着手指,小心翼翼地等待着。
  良久,他不语,她当他默认了,试着起身,他像个执拗的孩子,将她箍得更紧。
  她抚弄着他的鬓角,带点撒娇,“乖,我都不逼你吃药了,不能不喝水,你不小了,还闹小孩子脾气,嗯?”
  他轻笑,眉目舒展,“贼喊捉贼,谁才爱闹?”说着启唇咬了下她的颊。
  她吃痛,以牙还牙,照着他脖颈就是一口。
  “狠心的小东西。”他蹙着眉,故作痛苦状。
  “好了,不跟你闹,我真的倒水去。”她以手覆上他的额,态度坚决。
  他还是不放,她气鼓鼓地,“都这么烫了。”
  他好笑地看着她,在她眼中,他仿佛是蛮横无理,又不配合医生的病人,“快去快回。”他无奈地抛出这句。
  她如获大赦,赤着脚,踩着薄凉的地板,步履仓惶,手触及门把那刻,一直如坐云霄飞车的心,才渐有消停的趋势,天真地想着,出了门,外面便是个安稳的世界,至少能屏蔽他摄人的磁场。
  她扭转门把,门才翕开丝缝儿,便叫一股劲力重重压回,心子咯噔一下,她困在罅隙里,费力转身,被迫仰望他,她有些怕,这样的情境,又回溯到,那个他第一次吻她的夜晚,她颤着声,“那个,小舅,我——我倒——”水。
  话未说完,尾音即淹没在灼热的吻中,他吻得很深入,纠缠着她,渐渐加重,她抵着门板,有些不堪重负,一点一点,顺着门板下滑。
  他倏地将她抬高,双脚失去支撑,她被迫夹紧他的腰腹,他扣住她的十指,将她更往门上挤,她有些吃痛,他吞噬着她的唇舌,将她的痛吟一并吞下。
  到他终于放开她的唇,两人都气喘吁吁,她抵在他鼻尖,支离抗议,“你——说话,不算话。”
  他轻笑,“我后悔了。”说着蓄谋以久的手拉开她后背的拉链,她惊呼,一手还被他制着,下意识地以另一手覆住胸前的春光。
  他低低地笑着,又覆上她的唇,辗转掠夺,她又被吻得七荤八素,不觉间,渐渐垂下胸前的手,不防有他,迷失间,下体传来隐隐的撕裂感,她猛然醒悟,指甲狠狠掐进他的背,她有些吃不消他的巨大,低声呼痛。
  他稍微退出,随即猛烈一挺,后背更嵌进门板,冷硬的木质膈得她生疼,她咬住他的肩膀,努力承受,他变本加厉,一次比一次深入,她发狠了咬他,他更愈发地暴力,她随着他的律动起伏涨落,“你,轻点——”,她几乎是哭喊着,他恶意将她逼上那痛到极致的欢愉处,久久任她挣扎湮没,看她无所适从,看她臣服于他。
  她裹着床单,背对他,憋气地慌。
  他伸出一臂,环上她胸房,轻而易举,便将她捞进胸怀,他吻着她的耳廓,温柔低语,“乖,别气了,我认错。”
  她没好气地回了句,“我打你一巴掌,再跟你道歉,你能高兴?”
  他埋进她颈窝,低笑出声,“那好,只要你高兴,我任凭处置。”
  她翻了个身,恨恨道:“那你不许还手。”
  他促狭地颔首,表示应允。
  她对准他胸口,一阵乱咬,泄愤完毕,她得意地数着牙印,却冷不防叫他提起,她不明所以,怔忡间,他更埋进她胸脯,流连吸吮。
  她推拒,他埋进更深,她只能喘息着,断断续续,“你——你,奸官。”
  他似乎极满意她的反应,邪佞地弯唇,“君子以牙还牙。”


  六十三,错爱

  演奏会一过,日子清闲下来,好久没试过,睡觉睡到自然醒,感觉不赖,她突然很想念读高中那段日子,单纯得近乎透明,想着许刘二人“牙签歃血”兄弟结义那一幕,彼时,她也能叉着腰,笑得没心没肺。
  她竖起枕头,坐倚在床橼,肚子空荡荡地,她摸索着床头,点了根烟,她觉得她是在麻痹自己,她什么也不想,不跟他闹,就好好地跟他在一起,只是两个人,好好地在一起,这些天,他们都相处得很好,她也喜欢依赖他的感觉,可心里老有个声音,眼看着她就要得意忘形时,又跳出来,给她当头棒喝,顾小北,瞧你那点儿出息,就那点儿偷偷摸摸地小幸福,还迷得你七荤八素,找不着北了?
  她吸了口烟,没吸进肺里,烟雾在口腔里转了一圈,又由她嘴里,轻轻吐出,她看了看来电显示,微笑着接起,“顾书记,您倒是有闲,公民有自觉监督的责任,小心我投诉你,假公济私。”
  那头响起闷沉的笑声,“国家法定午休时间,想叫你起床。”
  她按熄了烟,乖巧地应声,“嗯,刚起。”
  他有心宠溺,无意责备,“懒虫,又错过早餐了。”他用的是陈述句。
  她马上反驳,“跟你学的,你还空腹喝黑咖啡呢。”
  “好的不学,”顿了顿,他又自觉转移了话题,“下午也打算闲着?”
  “和同学约了下午茶。”她说得轻松。
  “你让他等等。”他捂住电话,朝何祁吩咐道,才又对着电话,“刚说到哪儿啦?”
  她知道他忙,好意道,“你忙吧,人民的好书记。”
  对方默了一阵儿,才缓缓道,“嗯,晚上给你电话。”
  挂了电话,她梳化了一番,跟着下楼,用了酒店提供的免费午餐,私自以为,西餐的布菜太过复杂讲究,鹅肝酱,玉米浓汤,清蒸鱼,牛扒,蔬菜沙拉,甜点,过于精细,说实话,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焖牛肉面,还更令她饱足,不可否认,饭后甜点还不错,是她喜爱的抹茶蛋糕,奶油入口即化,糕质松软,不粘牙。
  她和莫小米约在苏荷,下午四点的时候,她依约前往,进了门,带台的男侍者礼貌地上前,“请问小姐是一位还是几位,有预订么?”不远处的莫小米已经冲她招手了,她还是耐心地听他说完,微笑道,“我朋友在里面。”
  男侍者轻颔了颔首,礼貌地退下。
  一坐下,莫小米就调侃上了,“啧啧啧,媚眼如丝,勾得人一愣一愣地,功力不减当年。”
  她莞尔,亦调笑道,“要说当年,也是你小米姐风光,附中之花票选,你不是以一票险胜了我么?”
  那丫头摆了摆手,作害羞状,“都过去了,提那些做什么。”顿了顿又示意我喝茶,“锡兰红茶,对你味儿吧?我觉着还行,就自作主张替你点了。”
  她颔了颔首,端起瓷杯轻抿了口,继而挑起话头,“怎样?最近过得?”不等她回答,顿了顿,又道,“当我白问,看你一脸春风得意,天庭还印了俩字儿。”
  “啥?”她好奇地问。
  “骚包。”她笑答。
  “去,逗我呢。”她娇瞪了她一眼,“我这儿跟你说正经的。”
  她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说吧,我听着。”
  那丫头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我宣布,我要结婚了,顾小北,我要结婚了。”她这样说着,呼吸都渗着甜蜜。
  她笑得诚恳,“想当初还我的媒呢,两个不婚主义还就互相套牢了,稀罕。”
  莫小米收起玩笑,认真道:“说实话,当初在一起,我们都没想过,会走到今天这步,这感情的事儿,谁又说得清,就缘分吧,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小北,不骗你,他求婚的时候,我哭了,心情太复杂了,女人,图的不就是这天?”
  顾小北握住她的手,郑重地点头,“嗯,好好珍惜,相爱能相守,你们多幸福,”顿了顿,又佯怒道,“我都嫉妒了。”
  转眼,她低下眉,笑得苦涩,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这是一句多么奢侈又惹人心动的话,她这辈子,大抵是没这福分了。
  她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错,时间错了,地点错了,人物错了,身份错了,通通都是错。
  她却执迷不悟,错上加错。
  “小北,你也该替自己打算了。”她突然开口,话锋一转,“女人经得起几个三年,岁月催人得很。”
  她沉默,咽喉处,似被某种不明物卡住,发不出声。
  莫小米叹了口气,“许鸣不错,都单纯过来的,知根知底儿,三年,这年月,长情的人不多了,为了他兄弟,华子对你,积了不少怨气。”
  她垂下头,搅动着杯里的红茶,望着杯橼不断氤氲的水汽,她又放任自己跌入那一片恍惚,偷来的幸福,能长久么?她问自己,想到这儿,思路被自己强行打断,她不想将自己逼进死角,越往深了钻更钻进心子,尖着疼。
  良久,她方才抬首,冲她轻笑,“再说吧——”


  六十四,表白

  七点的时候,她们出了苏荷,在门口互相道别,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早就乔好的,今天是演奏会的庆功宴,人催了她好几次,她匆匆拦了辆出租,朝司机道:“金盛酒店。”
  电梯内,不算拥挤,电梯小姐笑靥如花,她稍微偏头,透过玻璃,外界华灯初上,沿街的橱窗繁华陈列,她像一个困在透明房子里好奇的小孩儿,专注地投入于外界的风景,浑然不觉,她亦是风景之一,装点了别人的视线。
  升至十九层,她感到隐隐地失重感,电梯停稳,她垂着头,一行有四,五双脚踩着玻璃进来,清一色的黑皮鞋,其中一双行至她身侧,停下,原本算空旷的小间不免拥挤,贴在身侧的手,突然被一股温热包覆住,牵至身后。
  她正想张口大骂,却在抬头的当口,生生地咽了回去,心里不禁轻叹,这个男人,还真是无所不在,他没看她,目光清冽,平视前方,一脸的不苟言笑,好似他们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可他手上的动作倒是熟稔得很。
  她又看了看何祁,正跟人小声接耳着什么,更是将她忽略得彻底,戏子,他们绝对是戏子,她忿忿地挣了挣,果然是徒劳,她又故意伸出小指,抠了抠他的掌心儿,他蓦地收紧指关,将她的五指拢成拳头,她索性放弃抵抗,反正到最后,都是被吃得死死的。
  电梯停在二十九楼,临走,他放开她的手,冲她眨了眨眼,她望着那个背影渐行渐远,眼前一片恍惚,等她回过神来,电梯门正要合拢,还好她眼疾手快,这才踏上二十九层的地板,什么嘛,她原先也是要来这层的,没出息啊顾小北,难道刚刚就是传说中的,被他电到啦?
  她扬了扬嘴角,昂首向包厢走去。
  包厢算大,二十来人坐了两桌,还绰有余地。
  “哟,正主儿到了。”一年轻伙子眼尖,率先注意到她。
  她自觉理亏,也不消人请,自觉入了席,一桌子菜都上齐了,颜色很诱人的样子,谁也没动过筷子,她歉意地笑笑,“不是让大家先吃么,就等我一人,怪不好意思。”
  “哪儿能呐,这宴本就为你而设,我们沾您的光儿才好吃好喝地。”说话的是李勋,本次活动的主办者,演奏会搞宣传,拉赞助,全凭他一人操办,嘴皮子功夫了得。
  “小北姐,我特崇拜您,您简直是新时代成功女人的典范,来,小北姐,我敬您。”女孩儿端起杯,一脸的认真。
  顾小北摸了摸女孩儿的头,很喜欢她单纯的模样儿,继而笑笑道,“你个丫头片子也消遣我,不消敬了,我自罚。”
  她正端起酒送至唇边,好事者打断道:“慢着,要罚就得三杯,规矩不能坏了。”
  她睨了人一眼,并不推辞,海口不敢夸,她自信她那点儿酒量,还是能唬住人。
  “大家动筷子呐,别干坐着。”说着她自顾自地夹了撮鲈鱼肉。
  席间,先前敬她酒的小丫头又凑过来,“小北姐,你真牛,男人都不如你,你是没瞧见他们刚看你那样儿,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她不禁莞尔,朝她碗里勺了匙汤,冲她笑笑道,“小丫头说话挺逗的,我还羡慕你呢,单纯点好,你看你,多好。”
  “我就想能长成小北姐您这样儿的。”
  这当口,服务生突然推了蛋糕进来,她正好转道:“谁生日呐今天?”
  “李勋。”旁人凑了句。
  她哦了声儿,愣神儿间,一屋子人,男男女女都开始起哄,“表白,表白,表白……”
  她不明所以,听得云里雾里,一干子人,好像就她蒙在鼓里,她好奇问了句,“谁给谁表白呐?”
  高姐拍了拍她的肩,“小北,全组的人都知道李勋喜欢你了,就你迟钝。”

  “顾书记,关于新区开发的工程,您看,能拨出一小部分承包给韦氏么?”酒过三巡,应酬也应酬过了,终于转到正题。
  顾灏南捻了捻眉心,新区开发,上头拨了几个亿,大家都盯着这块肥肉,这段日子,听得太多,都是这事儿,他有些疲了,习惯地往嘴里送了根烟,立马有人,跟进点燃,他执起桌上的手机,屏幕显示,新短信,来自,小北,他饶有兴致地点开,“有人要跟我表白了,怎么办?”
  他竟然轻笑出声,搞得旁人都集体错愕,一向以严谨著称的顾书记,居然也会这样失态。
  顾灏南倒不甚介怀,理所当然道:“刚说到哪呐?”
  顾小北很满意立即便收到回复,“凉拌。”
  她不禁失笑,简洁明了,果真是顾灏南的风格。
  “顾小北——”有人唤她,她应了声,静待下文。
  “我,我,我觉得你男朋友很帅。”此表白一出,前一秒还静极的空间瞬时炸开了锅,一屋子人笑得是人仰马翻,她的嘴角剧烈抽搐着,也不敢笑得太张扬,毕竟人伶牙俐齿一帅小伙子被逼到这分儿上,造孽啊。
  顾灏南又收到个短信,“虚惊一场。”


  六十五,若离

  热闹也热闹过了,笑也笑够了,筵席总归是要散的,约莫十点来钟的时候,大家在酒店门口互相道了别,她微笑着目送一行人离开,不经意间,偏头昂起轻微弧度,眼到处,一片灯火辉煌,那个人,应该还在上面吧,顿了顿,她转身欲走,手臂被轻轻缚住,下意识地回头,男子似触电般倏地松开手,“我,我只是想送送你。”这样说着,男子的脸微微泛红,眼神却毫不闪躲。
  她轻颔了颔首,对方是这样一个诚恳的大男孩儿,她没有理由拒绝。
  “我去拿车。”男子的声音有明显的兴奋。
  她笑笑地截道:“不用了,我们走走吧。”说着指向前方百多米处的路灯,“看见那路灯没,我们走到那儿又沿路折回,然后各自回家,可以么?”她小心地征求意见,并不想伤害他。
  “嗯。”他懂她的意思,没有当众给他难堪,他已经很感激了。
  “谢谢你。”他突然开口。
  “嗯?”她看了看他,不明所以。
  男子挠了挠头,“我是指酒席上,谢谢你给我留了面子。”酒宴上,他被逼无奈,哗众取宠般向她表白,她也只是轻轻咧唇,“我觉得你也很帅。”
  她轻松道:“我说的是事实。”
  掩映在昏黄中,男子的脸益发红润,憋了好久,像是终于鼓足勇气,“我喜欢你——”
  此刻,他们恰行至酒店门口,古人花前月下,此情此景,男人向女人表白,背后,是一幕粲然的光华,她轻微一怔,撇了撇唇,正欲张口。
  “丫头,都多晚了还在外头逛着,小心我告诉你妈。”男子理所当然地说着,大掌罩上她脑袋来回摩挲,动作极为自然。
  她微张着嘴,还未醒过神儿来,他已经转向李勋,“你是小北的朋友吧,我是她小舅,寻了她半天,她妈找得急。”
  李勋更不好意思了,人家舅舅都找上门了,纵使这白才表了一半,也只得作罢,“那小北就交给您了,我这就先走了。”
  他又看向小北,礼貌地道别,顾小北朝他递了朵微笑,“诶,你放心走吧,我们再约。”
  目送人离开,忍了许久,她这又才转向顾灏南,双手叉腰,作泼妇状,“看来你非常享受小舅这个身份,也颇为乐意拿我妈说事儿。”上次在剧院门口也是,看在他生病的分上,她才没追究,人还玩儿上瘾了。
  他两手一摊,作无奈状,“谁叫我撞上人的表白,又看不下去,只好出此下策。”
  她摇了摇头,仿佛无限叹惋,“可惜了,我未来夫婿的候选名单里又少了一位大好青年。”
  玩笑至此有些变了味儿,她亦兴趣索然,悻悻然住了声,他没说话,只略微扯动嘴角,牵着她上了车。
  “凯悦饭店。”方才坐定,她便亟于向司机吩咐。
  他默然,温厚的大掌依然握着她的,只是她有意无意,同他拉开些距离。
  从饭局的短信,到刚才的表白,再到此时的疏离,她的反常,他看在眼里,并不勉强她,如果她想说,他自然听得到。
  车厢内,过于安静,他们像是调换了身份,她安于他的冷清,他却想念她的俏皮。
  终是他打破沉默,“不是叫你住景山么,离市区也近,哪有长期住酒店的道理。”
  她弯唇轻讽,“这么说,顾书记是想将我彻底的金屋藏娇?”
  他望着她,眸色深沉,旋即自嘲地牵动唇角,“你总是懂得如何曲解我的好意,给我当头一棒。”说完,他松开握着她的手,别正身体,面朝前方。
  她盯着自己的手指,专注于指间的追逐,乐此不疲。
  他生气了?怨她无理取闹?心里的苦渗到唇边,笑得比哭还丑,罢了,谁要在意他的恼怒,谁又会在意她的感受,她没抬头,只淡淡地说了句,“我没打算常住,再过些日子,会去A城办演奏会。”她这样说着,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并没有要询问他意见的意思。
  他握拳,憋了半响,脸色铁青,胸口窒闷得很,他盯着她的后脑,恨不得凿出俩窟窿来,她却盯着手指,一副不以为意地淡然。
  他伸出一手,掐住她的下巴,她被迫抬脸,无辜地看着他,她居然敢做出这种表情,她该死的居然敢,纵有千般怒意,终化作一声叹息,“好了,别闹了,你爱住哪儿随你高兴,以后再也别提离开的事儿。”
  她涨红了脸,有些认真地恼怒,“你总以为我在闹,那是我的工作,那是我的生活,我的世界不可能只有一个顾灏南,我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以你为中心。”一口气说完,她别开脸,望向窗外,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情绪尚未平复。
  他长臂一舒,即将她捞进怀里,牢牢禁锢着,任她挣扎,无果,他附在她耳际,温柔地呢喃着,仿佛在说着世上最蛊惑的魔咒,他低诉,“依赖我不好么,我宠着你,爱着你,我会给你世界上你想要的一切。”
  她轻哂,“除了婚姻,是么?”
  他如遭雷击,原来,她想要的,她一直耿耿于怀地,是这个,聪慧如她,既然点破,又怎会不明白,这一生一世的承诺意味着什么,不单是他给不起,即使他肯给,她又如何承受得起。
  他看着她,眼角敛成严厉,“你明明知道,这样的承诺,你我,都承受不起,又何必执注于此,安于现状,只争朝夕,不是比较现实?”
  她冷笑,“可是顾灏南,却不能没有婚姻,对么?你迟早要结婚的,只是对象,可以是任何人却独独不能是顾小北。”
  他气她,却无力反驳她,有些时候,他宁愿她迟钝一点,还更幸福,总不至于用她的尖锐,刺痛别人,也折磨自己,他已经到了适婚年纪,她说得不错,他需要一个婚姻,只是一个象征身份的存在而已,最好这个婚姻,在外人看来,还是幸福美满的,那样,他的政治形象便更适合了,适合积极钻营,适合继续向上,他承认,他要的,远不止这些。
  他将她闷进胸膛,狠抽了一口气,“我们别闹了,都尽到彼此最大的努力,好好儿过,好不好。”他温柔地蛊惑着,用近乎哀求的语气。
  如果一个男人,他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存在,你倾尽全力去爱,依然只能仰望他,一直仰望着,直至沦为尘埃,如果这样的男人,他肯为了你放低身段,哀求你,要你依赖他,纵使是毒,他也要你为了他,甘之如饴,那么,你会如何抉择,她不懂别人,就她自身而言,她一方面依赖他,离不开他,另一方面又抗拒他,甚至恨他,这般煎熬,忍到何时,她终将疯狂成颠罢。
  她抬起脸,望进他幽暗的瞳孔,微笑着流泪,“你好狠心,打个巴掌又给颗糖,给颗糖又打个巴掌,如此反复,让我憎恨着巴掌的疼又舍不得糖的甜。”


  六十六,分手

  一个星期后,莫小米那丫头嫁了,华子那厮总归是没亏待她,人嫁得风风光光,在五星级饭店摆了七十来桌,请了六成儿以上的高中同学,男未婚,女未嫁,她和许鸣当然没能逃过伴娘伴郎那茬儿。
  化妆间里,就听见两男人互捧了。
  先是许鸣捶了下刘华的左胸,“行呐,兄弟,人模人样儿地。”
  刘华那厮也不落下风,回敬了他一拳,“你也还行,跟咱比是差了点儿,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许鸣切了一声儿,作挑眉状,“瞧你这新郎官儿当得,给点颜色,就学孔雀开屏,给你个破筐,你还敢往里下蛋了!”
  莫小米见势头不对,赶紧上前搂住她家华子,“就下就下,我们就下蛋了,还下支篮球队呢,怎么,碍您眼了,您不服气,也找人结去啊。”
  许鸣弯起唇角,“夫唱妇随了是吧,行,等着,咱这就找人结去,你篮球队,我还下支足球队呢。”
  刘华朝对边儿的顾小北努了努嘴,“要结就赶紧,那儿不是现成儿的新娘子。”
  莫小米也跟着帮腔,“我说顾小北,你就跟鸣子凑合凑合得了,咱俩结了,你俩再凑作堆儿,那往后的日子,不就天天儿地同学聚会了,想想都美。”
  顾小北弯起眼睛,回道:“美得你!新嫁娘综合症,自己往坑儿里跳就算了,还拽上别人。”
  人又往新郎官儿身上偎了偎,作小鸟依人状,“承认吧,顾小北,你嫉妒我。”
  她但笑不语,无从反驳,因她是真的嫉妒,这当口,许鸣却一把搂过她的肩,理所当然道:“嫉妒啥,咱这对儿金童玉女往那儿一站,还指不定谁是主儿谁是伴儿呢。”
  她看了许鸣一眼,他勾起嘴角,痞痞地笑着,一贯玩世不恭的嘴脸,她突然想到三年前,如果她没走,现在的他们又是怎样一幅光景,结婚?生子?还是,彼此都懂得对方的朋友?
  “宾客都齐了,吉时不等人,赶紧吧。”门外来人催了。
  四人都收起玩笑,出了化妆室,踱至宴会厅,正二八经地走起红地毯来,毕竟是庄严神圣的婚礼,平时再贫再痞,此刻,都想以一种庄严的态度,来表达他们对于婚姻的诚恳。
  五十来米脚程,上了台,她和许鸣识相地退至角落,将舞台让给主角儿。
  堂内,本就灯火通明,台上,灯火更甚,白亮的光束打在一双新人身上,男的满面红光,女的笑靥如花,三寸不烂的司仪理所当然地煽动起众人的情绪来,“新郎帅不帅!”他高喊。
  “帅!”台下积极响应。
  “新娘美不美!”故技重施。
  “美!”情绪愈发高涨。
  司仪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继而转向新郎,“请问你为什么要娶新娘为妻?”
  “开始是远远地看着,看着看着就喜欢上了,想着把她弄到手,弄到手后,处着处着就爱上了,爱着爱着就不想放手了,不想放手干脆就把她娶进门儿绑一辈子。”还是那种痞痞的调调,却说得无比认真。
  莫小米拿手肘子拐了他一下,泪水就止不住地流,新郎官儿将新娘子护进怀里,爱怜地为她拭着泪,还一边儿哄着,“妆都哭花了,你昨晚不还说来着,咱不能叫顾小北抢了风头。”
  莫小米哽咽着,“谁让你说得恁煽情。”
  台下掌声雷动,久久回响。
  眼前一片模糊,耳畔阵阵轰鸣,此情此景,将心比心,原来她要的,也不过如此,如果今天,是那个人站在台上,他的身边,是他想要的,适合他的,那样一个女人,比如王婉菲,那么她,真的做不到冷眼旁观,纵使,她跌在尘埃里,拼命仰望他,爱得如斯卑微,既然,他心硬如铁,那么,不若在此之前,华丽转身,放自己一条生路。
  这样想着,她摸索着手机,打上两字:“分手”,旋即摁下发送键。
  结束了,她阖上眼,深吸一口气,将肺里郁结的沉闷悉数吐出,取而代之是,满腹清新的气息。
  这时间,许鸣蓦地握上她捏着手机的手,她望向他,大眼氤氲着雾气,恍然若梦中,依稀见他斜歪着嘴角,似笑非笑,好像在说,“臭屁什么,咱俩结的时候,场面比他隆重百倍。”
  她亦莞尔,也许,这样的结束,意味着另一个全新的开始……

  桌上的手机剧烈震颤,和那天的情形一样,此时的心境,却是全然不同,那天以前,他们相处得很好,那天以后,他们冷战至今,其间,他打过不下十通电话,她一概不予回应,后来,他索性随了她去,冷静下,对大家都是好的。
  离那天刚好一个星期,她却主动发来短信,他蹙了蹙眉,感觉不怎么好,还是点开,盯着屏幕看了半响,嘲弄地弯唇,是她太天真,还是将他想得太简单,就一通短信,两个字?她忘了么,他说过,如果可以放手,当初,便不会执着于一个病态的开始。
  “顾书记,”旁人打断他,他啪地合上手机,迎向来人。
  来人举起杯,“顾书记,先干为敬。”说完干得俐落。
  他扯动嘴角,醇酒洌喉,味蕾麻木了,心肠一阵火辣。


  六十七,捉奸

  半梦半醒间,她还想抱怨,谁没将帘子拉严,细缝儿里透进丝儿白光,刺得她眼睛生疼,蹙了蹙眉,她半眯着眼睛,支起手肘想要起身,倏地,一阵凶猛的头痛,袭得猝不及防,她以手抵额,勉强靠向床头。
  “醒了。”身侧飘出丝儿幽幽地男声,刺得她一激灵,她猛一偏头,登时,睡意全无,方才还耷拉着的眼睛,这会儿,瞪得跟瞳铃儿似的,她指着他,“你,你——我,我——”喉咙只发得出单音。
  男子轻声嗤笑,“你什么,我什么,你是想问,你和我,是不是上床啦?”男子半裸着上身,斜倚在床头,嘴里叼了根烟,一副不以为然地痞样儿。
  她不说话,蜷了蜷身子,掖了掖被角。
  男子更欺上身来,朝她吐了口烟,斜了斜嘴角,不怀好意道:“你说呢,孤男寡女,灯光好,气氛佳,我不做点儿什么我他妈的还算是男人么?”
  经他这一说,顾小北算是醒过神儿来,他二爷的,刚是给刺激蒙了,才叫那厮唬住,她不扳回十成儿她就不姓顾。
  当是时,她不闪不避,食指一挑,勾起美人的下巴,“啧啧,瞧瞧,这脸子生得,活脱脱一小美人胚子,跟姐姐说说,该不会还是个处儿吧?”
  男子恼羞成怒,一掌拍开她轻薄的手,俊脸有些挂不住,一愣一愣地红。
  “还敢说,昨晚喝得跟个疯子,吐了我一身,”顿了顿,人碰了碰她的手肘,“诶,我新买的杰尼亚,才穿过一次,你得赔。”
  她跟没听见话似的,凑上前,捏了捏他充血的耳朵,自顾自地调侃,“啧啧,这都红到耳根子了,难道你果真是处儿?”说完捂着嘴巴,作吃惊状。
  男子忍无可忍,猛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顾小北,你就一得便宜卖乖的无赖,得,你还别以为我不敢上你。”他扣住她的皓腕,稍微灼热的男性气息直扑到面儿上。
  “我饿了。”她眨巴着大眼,无辜地说。
  他盯了人半响,真想砍开这丫头的脑袋,看看里头,都是啥特殊构造,他放开她,忿忿然起身,边穿鞋子边说,口气不怎么好,“我还饿呢,昨晚你发疯,恁是折腾我一夜没阖眼,”顿了顿,继续道,“赶紧起来,拾掇拾掇,下楼吃饭!”
  门外,顾灏南正打算敲门,隔着门板,由近门处,传出一阵嬉闹,男声混杂着女声,心子猛然一抽,他掩进转角,冷眼旁观。
  顾小北大剌剌地勾起男子的臂,恶俗道:“鸣子,你看咱这样儿,像不像一响贪欢,偷情得逞呐?”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又煞有介事地补道:“就缺个捉奸的。”
  许鸣朝她脑门就赏一暴栗,“你成天儿地都在瞎想些什么,脑袋里尽装了这些个没营养的。”
  她揉着脑袋,赌气地甩开他的臂,离了老远,男子又将她揽过来,如此反复,两人分分合合,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嘴角噙起冷笑,这现实比戏剧讽刺百倍,捉奸的,顾灏南果真成了她口中捉奸的那个,他昨夜收到她的短信,今早心急火燎地赶来,就为了这出“捉奸”的戏码,顾小北又挖掘出他别一样的情绪,十分红极便成灰,愤到极至终转冷,心子似被架到真火上炙烤,下一秒,又投入寒潭中冷透。
  一直以来,他低估了顾小北,顾小北可以单方面地同他草草分手,转眼,又能洒脱地投进别人的怀抱,她终究是不够爱他,所以不愿意依赖他,情动处,他几次三番,想要告知她身世,如今看来,幸而隐瞒至此,他的顾虑是对的,他抓不住顾小北,顾小北却逃不开血缘羁绊。
  她可以不爱他,只要他们之间,还有她以为的血脉相连,那么,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的现在,纵使她逃到天涯海角,终会因着这血缘羁绊,回到他身边。
  他掏出电话,翻到她的号码,平静地拨过去。
  “喂——”对方应声。
  他嘲弄地弯唇,她终于肯接了么。
  “我想跟你好好谈谈。”声音冷静如常,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那头默了半响,“好。”是应该彻底了断了,她如是想。
  “晚上8点,金盛。”关掉电话,握住手机的手,蓦地收紧,生生地,要将手机捏碎。


  六十八,不得

  去之前,她认真梳洗了一番,纯白V领T恤,黑色直筒休闲裤,腰间束了条卡其色皮带,藏在T恤底下,若隐若现,及腰的长发束成俐落的马尾,着了点淡妆,很有一股子学生味儿。
  那个人对她的外貌一向是淡淡地,好似全不在意的样子,唯一的一次,印象深刻,那天的她,也是一身休闲打扮,刚跑完八百,上气还不接下气,一边诅咒着万恶的体育考试,恍然间,回眸处,他倚在围栏边,勾唇轻笑,彼时,艳阳高照,偶尔有几丝懒惰的风,他一手随意地插进裤袋里,就那样笑着,简直可以媲美,C大紫荆园里,那开得肆无忌惮的喇叭花。
  当是时,偌大的体育场,空空荡荡,她突然心血来潮,冲他大喊,“顾灏南,我不要你一直看着我,只是每年的三月十三,你要看着我,就算我看不见你,你也要看着我……”
  现在想想,那时的她,还真是被宠得无法无天了。
  那时的太阳有些毒,晒得她脸红,他抚上她的颊,仿佛无限迷恋,“你这样,很好看。”
  原来,他当时说话的模样儿,在那个时候,就印上心子了。
  古有,女为悦己者容,今晚,就当她最后一次取悦那个男人罢。
  7点半出门,8点左右抵达金盛,门童换了,老套路,老地方,她一如三年前,驾轻就熟,门童刷了卡,朝她做了个请的姿势,临走,她冲他笑笑,生活不就是如此么,物是人非,却仍然要继续。
  她吸了口气,推门而入,他背对她,挺拔而修长,立于落地窗前,嵌进窗外巨幅的星光璀璨,身侧,是一桌华丽的美食,精致而丰富。
  “最后的晚餐?”坐定后,她故作轻松的调侃。
  室内,光线很柔和,柔光下,俊颜却是极冷,冷得她心子一颤,旋即自嘲地笑笑,是她自讨没趣。
  她看得出,他在生气,虽然不明白他在气什么,为她提分手?他生气的显著特征,便是不爱说话,他那种人,性子本就寡淡,生起气来,更是冷若寒霜。
  她自顾自地用餐,邀约的是他,他爱憋便随他憋去,他一向很能憋,憋了这么久,也不见他内出血。
  “很好吃?”他冷声道,她吃得很愉快的样子。
  她扬起眸子,灿然一笑,“分手大餐,不吃白不吃。”
  他蓦地伸手,掐住她的下颚,拉至近前,他亦俯下头,他们在圆桌中央对视,“你不用一再地拿分手来激我。”他望着她,眸底一片清冷,掌心的温度却能灼人。
  她收起嬉笑,正色道:“为了证明我不是拿话激你,我再说一遍,”顿了顿,真真正经八百,“分手,顾灏南,我说分手,我要跟你分手。”
  如果三年前的草草收场,才导致三年后的纠缠不清,那么这次,她要认认真真地同他说分手,杜绝一切念想。
  他豁然起身,连带地,也制住她的臂膀,将她整个提起,她低呼一声,却还没完,他一使力,腋下的撕扯迫使她妥协,朝他方向踉跄而去。
  行至近前,倏地,他又翻转她的身体,她背对他,他扣住她的十指,将她压制在巨幅的窗玻璃上,窗外,灯火摇曳,S城的夜景,光华璀然,她却无心向此,这样的姿势,暧昧不清,她看不见他,莫名地不安,下意识地偏头,想要将他纳入视线,他却像有意为之,将俊容掩在她脑后,薄唇抵住她的耳廓,沁着微凉,耳边的呼吸,由浅入深。
  “你爱上那小子了?”唇还贴着她,声音很淡,若有似无般。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是认真地在同你说分手,与任何人无关。”她强作镇定,呼吸稍微紊乱,泄露了一丝底气不足。
  他更埋进她的颈窝,喷薄着热气,“你这里有一颗朱砂,你知道么?”他一面说着一面吮上那粒红痣,“很美。”他喃喃道,很醉人。
  她缩了缩脖子,既痒且酥,他这样缠绵,说得她心里发怵,“你到底想怎么样,我都跟你说分手了。”她颤着声,更像在哀求。
  “你跟他上床了?”他继续像个温柔的恶魔,往人心窝上捅刀子,用那样轻藐的语气。
  眸底的最后一丝热烈,也消褪殆尽,她冷哼,“不如我问你,你和王婉菲上床了?”
  他猝然咬上她的肩胛,坚定地,他的痛,要让她感同身受。
  她死咬住唇,任他扣住的手渐渐收紧,任他嵌进更深,任她自顾自地疼。
  良久,他松开唇,轻吻着他留下的齿痕,低声地说着,“留在我身边,其他的,我不追究。”
  心寒透,她凉薄道:“你追究什么,追究我跟人上床?我他妈的没你龌龊,你顾灏南不介意两女一男,我他妈的还嫌脏。”
  他终于扳过她的身子,手骨卡住她的肩胛,竟比咬还要痛上十倍,她蹙眉看他,眉宇更添清冷,眸底却窜动着火光,“我没跟她上床,我他妈的没跟她上床。”他朝她吼,她被他骇住,唇边绽开苦笑,“看来你是真的爱我,一向冷静自持的顾书记,竟然也为了我出口成脏,我该感到自豪么,我相信你没跟她上床,可是你要跟她结婚,迟早而已,到了那时,你还要我留在你身边么,你要我如何面对,你要我如何自处,顾灏南,你不能那么自私,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放我走吧。”
  他一拳打到玻璃上,耳边带风,她又是一骇。
  他抚上她的颊,好似痛心疾首,“你就不能相信我么,你要的一切,我都会给,我需要时间,你能等我么,你能懂我么?”
  她抬手,覆上他抚着颊的掌,轻轻摩挲,“我懂,你有你的苦衷,这矛盾,不是你一人承担的,是横亘在我们之间,任你是顾书记,也无法僭越的,如果是时间的问题,三年尚且不能,这根本是死结,我们解不开,小舅,到此为止吧,我不怪你,我们都放手,归回最初的位置,守望彼此的幸福,好不好?”
  他吻着她流泪的眼睛,她阖着眼,任他吻着,泪流不止,他边吻边说,“傻瓜,为什么要放弃,如果两个人都放弃,我们就真的完了,如果你执意要放弃,那么至少我还坚持着,我们就还有希望。”
  她踮起脚,双手环上他的勃颈,认真地回吻他,他有片刻的怔忡,旋即箍紧她的腰,将她更往上提,她双脚腾空,背抵着玻璃,努力承接着,他微带薄凉的席卷。


  六十九,宴前

  下午四点的时候,王婉菲拎了大包小包优雅地走进顾家,老爷子在庭院里遛鸟,见了王婉菲,脸色和悦起来,待她走近,亲和道:“婉菲来了,早了些。”
  王婉菲颠了颠手里的东西,微微地笑笑,“恩,给您带了些补品,顺便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顾景天先是吩咐下人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转而朝她,口气很欣慰,“一把老骨头了,难得你还惦记着,能有你这么个孝顺的孩子作儿媳妇儿,我也算老怀安慰了。”
  王婉菲正色道:“谁说您老了,我瞧着,身子骨硬朗着呢!”
  顾景天朗声大笑,拍了拍她的肩,顺道:“不老,不服老。”
  王婉菲挽了挽袖子,作势要踱进里屋,“伯父,我进去看看,也帮把手。”
  顾景天佯怒,“有下人呢,厨房的事儿,你这丫头又客气,”顿了顿,温和道:“去吧,墨禾也在里头,忙活了半天。”
  “诶。”应了声,王婉菲大踏步地朝里屋走去。
  “包饺子呢,顾姐。”一面儿说着一面儿拉了条椅子,挨着顾墨禾坐下,动作是极自然,“我也帮把手,顾姐不嫌弃的话。”
  “哪儿的话,都快成一家人了,什么嫌弃不嫌弃地。”说着,顾墨禾边递给她透明手套。
  王婉菲夹了撮肉馅儿,搁在玉透的嫩皮儿中央,一边儿说着:“顾姐手艺好,这馅儿拌得匀细,还不带半点儿肥腻。”
  顾墨禾温和地笑笑,“小北难得回家一次,那孩子从小爱吃饺子,偏偏又忌肥肉,有好几次,就发现她偷偷地剥饺子壳儿吃,肉圆子积了小半碗。”
  王婉菲置放好她包好的饺子,状似不经意道:“小北和她小舅,感情很好哈,顾姐?”
  顾墨禾想了想,回道:“作为长辈,他挺照顾小北的。”小北离家,退掉许家婚约,都是她小舅帮的忙,虽然平常,也没见他俩怎么接触,但看得出,他还是关心小北的。
  王婉菲哦了一声儿,再无多话,若有所思的样子。
  “嗯,知道了,正在路上呢,你顾书记天大的面子,我哪敢不给。”说话的同时,顾小北正踩着C大的林荫道,怡然信步。
  电话那头,顾灏南闷哼一声,“好好谈,你一个女孩子,安定下来总归是好的。”
  顾小北轻嗤道:“我怎么觉着,您给我量身下了个套儿,我这一步步地,就被您给套牢了。”
  顾灏南轻笑,“鬼丫头,就你心眼儿多,花花肠子绕地球半圈了都。”他这样说着,声音很和煦,同这黄昏的薄日一样,照得她温温地。
  “我发现,顾大书记很有种别样的冷幽默,”说话间,她已经行至校长办公室,那头没接话,她径自道,“办正事儿了,挂了。”
  顾灏南轻哼一声儿,“去吧,回头再打给你。”
  挂断电话,她才想起,忘了问他晚上要不要回家吃饭,母亲只是说想她了,回来很有些日子了,再怎么说,都是一家人,外公,大舅,小舅,她总该回家看看,吃顿家常便饭,也是应该的,母亲都这样说了,在情在理,她也不好推脱。
  闪了闪神儿,伫在门外半响,她这才轻扣了扣门,继而扭转门把,踏进内室。
  校长正在办公,见她来了,连忙起身笑迎上来,“你是顾小北吧,坐。”他一面儿招呼着一面儿给她倒了杯水。
  她有些不好意思,面对昔日校长,敬畏之情尤在,连忙起身,接过他递来的水,略微尴尬地笑笑,“您也坐,别忙,我自己来。”
  校长坐下来,一派慈眉善目,“关于你回C大任教的事,顾书记都亲自开口了,自然是没问题,”
  她没说话,噙着笑,将水杯送至唇边,轻抿了抿。
  校长继续道,“当然,以你的学历,资质,撇开顾书记这层关系,也是C大极力网罗的人才。”
  来之前不是想好了么,真正临到面前,又生出退却之意,难道还会近校情怯?她也不明白自己要什么,只觉猝然生出许多错思杂绪,有待理清,于是她冲校长抱歉地笑笑,“那个,很不好意思,我还想考虑考虑。”
  校长也只是善意地笑笑,并不为难,“不管怎么说,还是希望你能回来,就当为母校尽一份力。”
  她微笑着颔首,“我的荣幸。”
  同时,市委办公厅——
  “书记,下周末,C大百年校庆,校长邀您出席,您看?”何祁例行汇报。
  他正批着扶贫款项的文件,没抬头,顿了顿手中的笔,淡淡道:“去。”
  何祁整理起资料,正准备出去了,转眼又想到了什么,继续说道“您刚刚在忙,王小姐来电话了,她人在顾家,顾老让您晚上回去吃饭。”
  顾灏南唔了一声儿,抬腕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搁了笔朝何祁道:“订一份唐记的豆腐花送到顾家,”顿了顿,靠向椅背,心情很好的样子,笑笑地自侃,“老爷子好这口。”
  出了校长室,日渐西斜,黄昏迟暮,由三楼的露台对望过去,视线恰好同园内高耸的木棉平齐,过了花期,枝桠光秃秃地,零星地缀了些青苞,红霞晕染下,点点泛着羞涩。
  离开行政楼,循着心意,履着步子又复行至教学楼,一楼的架空层还是一样地高旷,过了下课时间,穿堂内,行人寥寥,她漫不经心地走着,D区的楼道口蓦地走出一男一女,不期然撞入眼帘,她掩至拐角,本着偷窥无罪的原则,戏不可不看。
  男子大踏步向前,将女子甩得老远。
  “许鸣,你站住!”女子踩着高跟儿,追不上男子的脚步,有些气急败坏。
  男子没回头,自顾自地走,女子一咬牙,叮叮咚咚,顾不得高跟儿磕地的声响,冲到他面前,双手展成一字,“你——不许走,你欠我一个解释,为什么同我分手,你说呀,许鸣,不说清楚别想走。”
  男子停下脚步,双手往裤袋一插,痞里痞气道:“顾大小姐,我说得很清楚了,你比我老,我不喜欢姐姐。”
  女子不依不饶,“说谎,嫌我老,那你当初干嘛招惹我。”
  男子耸了耸肩,不以为然道:“因为你姓顾。”他还指望着,在她身上能找到点儿顾小北的影子,他妈的,脸子不像,性子更是差了十万八千,肠子都悔清了,招惹上,跟烫手山芋似的还甩不掉。
  “我不管,我不同意分手。”女子干脆耍横。
  “那是你的事儿,”说完强行拨开她的手,走路带风般,恶得多待一秒。
  “好你个许鸣,你给我记住!”她在他身后大喊,他头也没回,顾梓萌气得不轻,她几时受过这种气,想想就止不住飙泪。
  戏正看得精彩,倏地叫人扣住手腕,拉离现场,拉人的还边走边说,“看够了吧。”
  “嗯,甩与被甩,还算看得过眼。”顾小北撇撇嘴,显得兴趣缺缺。
  许鸣蓦地将她压向墙壁,俊脸就要贴上她的,还若有似无般吐着热气,“那亲与被亲呢,是不是更为精彩。”他斜着嘴角,玩味着她的反应。
  顾小北摇了摇头,叹道:“啧啧,好花心呐,前脚才蹬了人姐姐,后脚就勾搭上妹妹。”
  许鸣切了一声儿,挫败地放开她,“你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身为女人的自觉,我再提醒你最后一次,提防着我点儿,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你是我喜欢的女人,我要对你做出什么,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顾小北咳了两声儿,识相地转了话题,“你还在读书?”
  许鸣唔了声,“读研,来得少,多数在我爸公司里帮忙。”
  “哦。”她应了声儿。
  “你呢?为什么来?”他反问。
  她笑了笑,避重就轻道:“也没什么事儿,想到了就过来看看。”说着掏出手机,“妈?……诶,知道了,我就来。”挂了电话,朝许鸣歉意地笑笑,“我要走了,得回家吃饭,我们改天再约,我做东。”
  “正好,早就想去拜访了,择日不如撞日。”他接得顺嘴。
  顾小北瞪他,“我说哥哥,您没发烧吧。”
  那厮捶了捶自己的胸,“身体倍儿棒,吃饭倍儿香,健康着呢!”
  顾小北拿眼横他,“我这儿跟你说正经地,这顾家你去不得。”
  许鸣正儿八经道:“我也在跟你说正经地,这顾家我非去不可。”
  顾小北见这形式不对,那厮是抽了啥风,看这把式,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了,罢了,三十六计,她拔腿就跑,想当年,4乘100接力,她也是主力选手,还是叫那厮轻松追上,狎着她强行上了车。


  七十,全宴(上)

  下了车,许鸣自车里拎出大摞礼盒之类的,边走边喃喃自语,“你外公的烟壶,你妈妈的燕窝,你小舅的龙井,还有,你大舅的……”
  “搞得跟丑媳妇儿见公婆似的,你许少犯得着么?”她拧了拧眉,轻嗤着打断。
  许鸣嬉皮笑脸,“礼多人不怪,我妈教的。”
  顾小北扭头,拿鼻腔哼了声儿,那小子是长进了,连老妈子都牵出来说嘴,难不成,莫小米那对儿结婚,受刺激的不止是她?婚宴上,依稀听见他说,神气什么,咱俩结的时候,场面比这隆重十倍,当时恍恍惚惚,现在想来,倒愈发地真切。
  进了里屋,她和许鸣就被分割开来,母亲搂过她的肩头带她入席,而舅妈笼络过许鸣,那做作,倒比她们母女还更亲昵。
  李妍瑾将许鸣安置在位上,殷勤地笑着,“梓萌在楼上,我这就叫她下来,那丫头像是受了委屈,一回来就关进屋子,听见你来了,保准儿得乐坏。”说着就准备起身。
  顾小北轻抿了口茶,没事儿偷着乐,看他大少爷如何收场,叫他不来吧偏来,活该。
  许鸣叫住她,口气有些干,“伯母,您误会了,我是陪小北回来的。”
  顾小北稍微被呛到,咳了两声儿,再睨向舅妈,脸都绿了,她打心眼儿里佩服,行,不愧是纨绔子弟,够没心没肺。
  王婉菲看在眼里,倒像是豁然开朗,状似好心情地玩笑道:“顾姐,好福气,多俊的一双人儿。”
  顾墨禾略微尴尬,冲王婉菲笑笑,没接话,小北也没知会她,她和许家公子,还真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要是那丫头中意人家,三年前又何必退婚。
  此话一出,眼看着舅妈的脸由绿转紫,都成酱猪肝儿了,王婉菲轻笑了笑,倒似全不在意的样子,看来,舅妈的功力,略逊一筹,怕是她也不乐意王婉菲进门儿吧,她一个戏子出生,家世就不及王婉菲,这耍手段玩儿脑筋,也不够王婉菲灵光。
  二楼传来声响,众人的视线都被吸了过去,老爷子同顾灏南一前一后地走下楼来,那个人款款而来,周身晕着光影,由远及近,即使是着了一身青黑,依然亮得逼眼,她下意识地垂眸,他果然在,见到王婉菲的当下,她便有直觉,只是这样的见面,每承受一次,想要给他时间,同他厮守的信念,便动摇一分。
  人员差不多齐了,坐定后,许鸣一一打了招呼。
  老爷子似乎心情很好,隔了大半张桌子,一径朝许鸣道:“你这孩子,第一次来吧,你爷爷可好。”
  许鸣礼貌地点了点头,“嗯,身子骨还行,常念叨您,话了您不少当年。”
  顾景天开怀大笑,“许老那脾性,不服老,比我还不服老。”
  对桌的母女三人,一脸的黑线,尤其是顾梓萌,对许鸣的态度有待捉摸,对她,确是恨恨地瞪着,怕是杀了她的心都有,她别开眼,微微叹气,女人呐,明明是男人的错,却总爱为难女人,何苦?
  大舅还是三年如一日,古井无波,梓轩哥倒像是局外人般,不染红尘寸缕,偶尔和她对眼,也只是浅淡地笑笑,浅到若有似无,心头泛起微酸,难道他也同自己生出隔阂,曾几何时,她还溺在他的笑颜里,如沐春风。
  王婉菲指着长桌一角,贴心道,“伯父,豆腐花,您尝尝,灏南专程从唐记给您订的。”
  顾景天闷哼一声,没动筷子,顾灏南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王婉菲见情势不对,也识趣地噤了声。
  顾小北也好奇,他跟外公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顾灏南竟也板起面庞。
  对这暗流汹涌,许鸣倒似不以为意,径自朝她碗里夹了颗饺子,顾小北睇了他一眼,那厮会意道:“放心吃,馅儿归我。”
  顾小北小切了声儿,嗤道:“我跟你很熟么?”
  许鸣拿手肘轻拐了她一下,“还不够熟?要不要再下锅煮一趟。”
  一桌子人,多少双眼睛盯着,顾墨禾看在眼里,也只是笑眯眯地不露声色。
  王婉菲凑近顾灏南,耳语道,“挺灵地一对儿小年轻,你说呢?”她故意,想探探顾灏南的反应。
  “倒没觉得。”他淡淡道,冷若寒霜。
  王婉菲一怔,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他竟也不避讳她,这样的答案,早在情理之中,只是她不愿承认而已。
  顾梓萌倏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啪的一声,引得众人侧目。
  “三年前不是走了么,现在是怎样,吃回头草?做给谁看。”
  他妈的,她就欣赏顾梓萌这点儿,不爽她就直说,那些个阴着掖着的,累心!
  不待众人反应,顾俞诚率先斥道:“我看是被你妈宠坏了,越大越没规矩。”
  入席以来,李妍瑾一句话没说,又被安上这“莫须有”的罪名,张了张嘴,终是敌不住大舅这不鸣则已,一怒惊人,再大的闷气,也只能跟自各儿生。
  顾梓萌还不识相,想再说些什么,李妍瑾横了她一眼,她才悻悻然住了声。


  七十一,全宴(下)

  表面上,算是平息下来,大家都安安静静地用餐,甚至可闻见,筷子磕碰到一起,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顾景天低眉敛目,伸出筷子,一边自盘里夹菜,状似不经意道:“灏南,方才我交代你的事,你给大伙儿说说。”
  握住筷子的手陡然顿了顿,顾灏南掀了掀嘴角,没接话,心头耿了一团气儿,咽不下,吐不出,如果对方不是父亲,他是决计不容许有人这样毫无忌惮地算计他,他请“准儿媳”回来,也叫上他这个儿子,吃顿便饭,在情在理,自然是无可厚非,他气的是,父亲居然瞒着他也知会了顾小北,还逼着他在席间向众人宣布,他和王婉菲,将于本月底完婚。
  至于顾小北,也不清楚那丫头跟他耍什么把戏,明知他不喜欢,她同那小子一起,还硬带了他回家吃饭。
  顾灏南居然敢逆他老爷子的意,一干人等,大气都不敢出,皆小心翼翼地关注着,后续发展。
  心子咯噔一下,此情此境,似曾相识,三年前,他当着众人,说出那样决绝的话,眉毛都未动一下,从那天起,心上就刻了一道伤,至今,伤口结了疤,仍然是伤疤,一朝印上,便是一世背负,她真的经不起,他再补上一刀。
  良久,仿佛是一个世纪那么久,这场父子间的对峙,终于还是由父亲妥协。
  顾景天正色道:“既然灏南不好开口,那我这个当父亲的便替他说了。”
  “爸——”顾灏南出言阻止,极力克制着离席的冲动。
  老爷子面不改色,“灏南和婉菲择在月底完婚。”
  同众人一样,王婉菲有片刻地错愕,未错过,桌下,顾灏南置于膝上的手,握得死紧,以至于,关节处,泛起骇人的灰白。
  王婉菲以手覆拳,顾灏南蹙了蹙眉,冷眼睇她,心下一凛,寒透脊髓,她咬咬牙,坚持不放,直至他的五指渐渐舒展开来,她才缓缓收回了手。
  果真,顾灏南一如三年前般,再次屈从于自身的利益,他可以说着世界上最动人的承诺,我宠着你,爱着你,我可以给你世界上你想要的一切,现实,却是足够讽刺的截然相反,跟他的家族,仕途,还有一切一切不可违逆的种种相比,她永远是轻渺如尘埃般,微不足道。
  他给的信仰本已是风雨飘摇,终于,在此刻,全面坍塌。
  如果三年,不足以令她离开。
  如果订婚,不足以令她离开。
  如果乱伦,不足以令她离开。
  今时今刻,她终于有了足够充分的理由,转身离开。
  “脸怎么这么白?”许鸣突然开口。
  “嗯?”她讷讷的反应。
  怔忡间,他白皙得不像男人的手已经探至额头,“好凉。”他蹙了蹙眉,喃喃道,旋即执起她的手,轻握住揣进衣兜儿里,“暖和了吧?”许鸣痞笑道,冲她眨了眨眼。
  她努力挤出丝酸涩的笑,“暖。”她轻声说。
  她自小,体温便较同龄人低,大热天的,手脚也会寒凉,十指连心,连带地,心也是凉薄的,有一类人,对于她没有的,而又迫切渴望的东西,有着近乎偏执的热衷,她便是那一类人,打从记事起,她便追逐着,一种叫做温暖的东西。
  先是梓轩哥,他像冬日里的薄阳,和煦却不够温暖,终是暖不进心窝。
  那样的暖,辗转她又从朋友处得到一些,却还是不够,她是自私的罢,努力追逐,拼命汲取,盲目到遗忘了初衷,她想不明白,或是还未遇到,真正她希求的温暖。
  开始的时候,总是懵懵懂懂,等到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她渐渐地贪恋上,某个男子和着父爱般宠溺的温暖,那个男子是小舅,在抗拒与妥协之间,她终于卸下心防,朝着那团暖,飞蛾扑火般,自取灭亡。
  许鸣却像六月里,似火的骄阳,热烈得几乎要将她灼化,照耀下,她的一切丑陋,便都无所遁形,像西游记里的照妖镜,原形毕露,她只是一只缺乏父爱,贪恋温暖的可怜虫。
  她竭尽全力,一次一次地,对自己强调,她不需要父亲,她更鄙夷所谓的父爱,事实是,她爱上了那个能予她父爱般关怀的男子,一点暧昧,一点迷恋,一点亲情……一点一点,终于构筑成最坚强的堡垒,爱到执迷不悟。
  在座的,谁也不笨,自然看得出,这桩婚事,是老爷子强压的,依顾灏南的性子,这样的表现已经足以表明他反对的立场。
  大家都默默吃饭,谁也不敢表态,李妍瑾不待见王婉菲,看顾灏南一脸的不乐意,横了心,决定再烧他一把火,边往顾俞诚碗里添菜,一边作漫不经心状,“那算算日子,也就个把星期了,大小事宜,现在就得张罗了,两大家族联姻,切不可失了礼数,落外人话柄。”
  老爷子轻哼一声,难得赞许,继而朝王婉菲,脸色稍微和悦,“婉菲,我都跟你爸说了,要是你没意见,空下这两天,跟灏南去试试礼服。”
  王婉菲看了看顾灏南,委婉道:“这要看灏南的意思。”
  顾灏南冷道:“月底要出差。”
  顾景天拒不让步,“国家有法定婚假。”
  不愧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俩一样地倔。
  顾灏南豁然起身,离席而去,王婉菲向老爷子递了个眼色,亦追了出去。
  李妍瑾暗自窃喜,这婚,结得成结不成,还是个问题。
  顾景天蓦地拍上餐桌,力道之大,足以震慑整个顾宅,旋即,亦起身离席,甩下众人面面相觑。
  顾小北垂着头,心子沉到谷底。


  七十二,梦碎

  由顾家出来,天色尚早,正值华灯初上,大道上,车流如织,顾灏南蓦地转弯,驶向腾空的高架桥,弯转得太急,以至于副驾位上的王婉菲,陡然向前,倾出大半个身子,下一秒,又弹回椅座,上了高架桥,视野宽阔,车流稀疏,顾灏南驾着车,车速更是飙至160码。
  王婉菲紧了紧安全带,又看向他,车内,未开灯,道路两旁,每隔十来米高耸的街灯,飞快掠过,光影落进车窗,点缀在他的侧脸,形成星点斑驳,他平视前方,下颚紧绷,连眼角都流泻出清冷。
  她无奈收回视线,轻叹了口气,现在说什么,也会被全盘忽略罢,顾灏南全然不似那个严谨自制的顾灏南,为了他的外甥女儿,他可以向整个顾氏家族宣战,甚至向社会伦常宣战,而王婉菲,打翻了醋坛子,却困窘得无计可施,这样想着,不免苦笑,也只有顾灏南,才足令她至此,放下骄傲,放低姿态,毫无自我地去迎合他。
  兜了大半个城池,最终,车行至王宅大门,停稳。
  车内,两人都静坐着,良久,僵持不下,顾灏南索性点了根烟,沉闷地吸着,烟燃尽时,方才缓缓开口,“进去吧,不早了。”
  设想中,他不是这样敷衍便打发她的,她想知道他的想法,关于结婚,张了张嘴,再三思量,她终是没问,也许她该示弱,不是有人说过,有些时候,沉默,是女人最好的武器,这样想着,她丝毫不作反驳,打开车门准备依言下车。
  “空出后天,”他再度开口,她回过身体,疑惑地看向他,等待下文。
  “试礼服,我来接你。”他继续道,男声渺渺,淡到若有似无。
  她微笑,轻点了点头,俐落地下车。

  回到酒店,顾小北打点好行李,几乎在第一时间,便退了房,行李很轻便,就一个简易拖箱,一如数月前,她跨越了大半个太平洋,踏上这方厚土,今夜,转身离开,同样是孤身一人,行李忠于她,她忠于自己。
  谁也不是她的,从头到尾,她只是她,一个人而已。
  将房卡退还给前台,她转身便走,踩着大堂光可鉴人的地板,步履仓惶,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走,头也不回的走,走了,再也不要回来。
  出了酒店,她临街拦车,确有一辆车为她停留,车顶无任何标志,不像是出租,怔忡间,车门打开,男子款款下车,先是接过她手中的行李,动作是极自然,放好行李,又从车尾折回,继续道:“还不上车。”
  她愣了愣,绕到副驾,乖乖儿地上车坐好。
  男子自顾自地开,也没问她去哪儿,她一直在等他开口,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说,“你没问我去哪儿?”
  男子狡黠一笑,“不是机场么?”
  “你怎么知道?”她脱口而出。
  男子作沉思状,“是啊,我怎么知道?难道我开了天眼,未卜先知?”
  她旋即释然,她那点儿小心眼儿,几时瞒得过梓轩哥了,既知如此,她还是佯装愠怒,“恭喜你,为防止地球变暖,做出了一大贡献。”
  顾梓轩疑惑地看向她,这次轮到他不明所以。
  顾小北撇撇嘴,抱了抱胳膊,作不以为然状,“你说的话很冷,就是这样。”
  顾梓轩腾出一手,揉了揉她的发,清眸里嵌进一双琥珀色的瞳仁儿,温润动人,“还能说笑,我就放心了。”
  顾小北耷拉着脑袋,不说话,顾梓轩也不扰她,任她沉默,良久,车子都驶上了机场高速,她方才开口,声若蚊呐,“梓轩哥,我是不是很没出息,走了又放不下,回来了又后悔,现在又要走了。”
  顾梓轩状似不经意道,“那现在要走,后悔了么?”
  顾小北使劲摇头,跟拨浪鼓似的,生怕人误会,她不后悔,真的,至少此刻,不后悔。
  “那不就结了,你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忠于你当时的真心所想,后不后悔,也要做过才知道,你认为呢?”顾梓轩这样说着,循循善诱。
  顾小北点了点头,心境开朗了许多,“谢谢,梓轩哥。”她冲他笑,原本巴掌大的脸,又被昏暗吞噬了小半,可怜兮兮的样子。
  检票口,她笑笑地同梓轩哥道别,顾梓轩突然拥她入怀,她轻微一怔,旋即回抱他。
  “好好照顾自己。”梓轩哥的声音很好听,就在耳边,怀抱很温暖,心头微酸,她舍不得离开了。
  “嗯,我会的,已经联系好那边的乐团,他们会照顾我的。”她拍着他的背,像安抚小孩儿似的。
  良久,顾梓轩这才缓缓松开她,柔声道,“进去吧。”
  顾小北过了检验区,透过间隙,又冲他挥了挥手,顾梓轩的心跳,便定格在她灿烂的笑颜上,转身的同时,他喃喃道:“对不起,我爱你。”
  登入机舱的前夕,她又伫足,再回首,恍然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一朝梦碎,万丈红尘皆跌破。
  人生如戏,戏剧反复上演,乐此不疲,相似的场景,相同的人物,三年前,她选择离开,三年后,她依然是个逃兵。


  七十三,结婚

  酒店的地下停车场阴暗而湿冷,顾灏南坐在车内,四周是形形色色的车,偶尔灌进一丝阴风,指间的猩红亮一下,旋即又黯淡下去。
  “629的客人刚刚退了房。”前台予他的回复,言尤在耳。
  他不是没想过她会走,只是料不到,走得这样急,她真的想要到此为止么,可是他才刚刚开始而已,他许了她一个未来,这才仅仅是第一步,她便退却了。
  他蹙了蹙眉,兀自苦笑,在她眼里,他成了天底下最不可原谅的骗子。
  所以,他才不想轻易承诺她任何,她却步步紧逼,终于走到这步,早在计划之中而已,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他想告诉她,他不是一般人,他们也不是一般的关系,当然,他们更不可能像任何普通人,谈一般的恋爱,他要给她一个未来,如果过程是艰难而又必须历经的,那么他需要时间,他希望她能在他身边,如果她不能忍受,同他一起,他却要和别的女人结婚,那么至少,她要站在原地,不用看着他,只要等着他,等着他许她一个未来。

  他分明记得,这是顾小北出走的第十天,他站在台上,王婉菲挽着他的手,笑若桃花,台下人头攒动,金盛被包了场,二楼最大的宴会厅摆了三百来桌,座无缺席,由始至终,他噙着淡笑,他同她亲吻,可以热烈而含蓄,他牵着她,可以是众人眼中一对璧人,坦然接受他们艳羡的目光及诚挚的祝福。
  这就是他要的,全世界都知道顾灏南结婚,夫妻貌和,恩爱有加。
  身边的男子卓然不凡,清冷如他,掌心倒生了一个小太阳似的,被他握住,全然失去了往日的优雅,此刻,她只是一个小女人,和心爱的男人步入婚姻,心中百味杂陈,有甜蜜,紧张的心情却盖过一切,手心渗汗,高跟踩到裙摆,重心不稳,身子后仰的当口,被他长臂一揽,及时扶住。
  “谢谢。”王婉菲轻道,两颊微红。
  顾灏南不甚介怀地笑笑,害她忍不住得寸进尺,更贴近他耳语,“我很喜欢今晚的你。”
  薄唇轻启,他淡然道:“我的荣幸。”
  书记结婚,市委的人自然悉数到场,十来个小年轻凑了一桌,没上菜,磕着瓜子儿,七嘴八舌地闹腾开了。
  “哎,顾书记真好看,连结婚都这么好看。”某女托着下巴,无限迷恋状。
  旁人点了下她的额头,“花痴猪。”她倒不介意,自顾自地欣赏,毕竟有一个能让她仰望又近在咫尺的人,是一桩美事吧。
  “我决定答应我男朋友的求婚了。”有人突然插道,语气无限叹惋。
  “为什么?”众皆问。
  她撇撇嘴,理所当然道,“顾书记都婚了,没盼头了我,XX说得好,结婚要趁早。”
  某男闻言,作高深状,“看来顾书记结婚,会带动一股结婚的热潮。”
  “切——”众皆哄他,至此,话题告一段落。
  婚宴结束后,众人皆转至顾宅,大厅内,人来人往,连换了几拨,他一一应酬,未显露些许疲态,他笑自己,习惯了这样受人簇拥,一朝跌落,怕是粉身碎骨。
  凌晨两点,宾客差不多散了,敬酒的轮番猛敬,今晚确实是喝多了,状态微熏,王婉菲掺着他往二楼的卧房行去。
  行至床橼,王婉菲放开他,他半倚着靠向床头,微暝着眼,一掌横过额际,指头稍微使力,挤按上太阳穴。
  王婉菲挨着他落坐,一边解着他礼服的领结,一边顺着他的胸膛,想让他好过些,“要是不舒服,就先躺下,我去煮碗热茶。”她体贴道。
  他倏然握住在他胸前抚弄的手,神情蓦地变冷,“关于婚姻,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努力让自己是大方,识体地,“你是我丈夫,我是你妻子,你说我想得到什么?”她反问。
  “除了感情,我什么都可以给。”他漠然道,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
  她蓦地贴上他的唇,他没拒绝,唇瓣却是薄凉的,她明白,他心中有人,同她结婚,只因她,家世,人才,样样适合,而他,需要一个婚姻,仅此而已,但她有长期打算,结了婚,接触的机会多了,也许相处久了,便会习惯她,习惯久了,会离不开罢。
  她吻着他,手指解开他的衣扣,灵活窜入,同他肌肤相亲。
  “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你记住,不准别的女人碰你,看也不行,说你拜倒在我的脚丫子下。”彼时,顾小北披着床单,单脚踩上他的胸膛,大脚趾还一蠕一蠕地,半点不带安分,她俯瞰他,像个骄傲的女王。
  胸口骤然揪紧,他蓦地推开王婉菲,几乎逃也般地脱离现场,临到门边,顿了顿脚步,丢下一句对不起,头也不回地走掉。
  他没离开顾宅,只是行到走廊尽头,顾小北的房间,一进门,满室的清香,沁人心脾,是顾小北的味道,循着香气,他步向阳台,月光下,倒悬的吊兰吐着晶莹。
  “兰花好,清清淡淡地,懂得收敛锋芒。”她离开的三年,以及她不在的今夜,他嗮着月光,闻着花香,无数次地想起了她。
  顾家里,她的房间,C大附近,她的公寓,都养了兰花,就连她身上,发间,也沁着一股子清淡的花香,他很爱闻,便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喜欢兰花?”
  “兰花好,清清淡淡地,懂得收敛锋芒。”她如是回答,声音竟比花香还淡,说话间还认真地在修剪萎嫣的兰叶。
  目光又逡巡至阳台一步之隔的矮墙,想着第一次注意到顾小北,她便是从这里,一跃而下,翩若惊鸿,落地轻盈,他当时就想,在撞上他之前,这个的动作,她该是重复了上白遍罢。
  这样想着,着了魔似的,他竟也学着顾小北的动作,够到那段矮墙,纵身一跃,他安全着陆,此时此刻,如果顾小北在多好,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她,一点也不难。
  出了顾家,走了很长一段路,他才发现,他这个新郎官,新婚之夜,竟然无处可去。
  他想了想,打给何祁,“陪我吃顿宵夜。”挂了电话,他更苦笑,对方吞吞吐吐了半天,最终,只说出一个好字,也难为何祁了,有哪个新郎官儿像他,新婚夜把人半夜挖起来吃夜宵。
  “书记别喝了,吃点粥吧,您喜欢的,海鲜粥。”何祁把住他手上的酒杯,好言相劝,婚宴上,他已经喝得太多。
  他只是拨开何祁的手,酒水一灌而入,火辣一直烧到心肠,随即又斟上一杯,一边淡淡道,“你有喜欢的人么?”跟了他许多年,他一直也没关注他的私生活。
  何祁点了点头,有些不自在,他们极少谈到彼此的私生活。
  “住在一起,她怀孕了,准备先把结婚证领了,年底再补办婚宴。”
  顾灏南拍了拍他的肩,“我这书记是不是当得窝囊,眼看着喜欢的人走掉,回头,我还能高兴地同别人结婚。”
  何祁一怔,吃了不小的一惊,顾灏南竟然在向他表露心迹,数十年来,头一回,天天儿地在他身边,他也看出些端倪,他口中喜欢的人,正是他的外甥女儿,顾小北。
  普通人乱伦,已经是不容于社会伦常,何况是顾灏南。
  他总不能劝人乱伦吧,只能往笼统了说,“书记,您别多想,谁身上没背了个十字架,尽人事而已,其他地,听天命吧。”
  他又自饮了一盅,命,他从不信命。


  七十四,凑数

  第二天一大早,顾灏南就叫了何祁到办公室,“我们和A市,有过往来么?”他一本正经地问。
  何祁翻了翻资料,回道,“正好,就这两天儿,那边正在同我们接洽,说是S市近年来经济发展迅速,他们的市长想过来考察学习。”
  顾灏南靠向椅背,双手交叠在胸前,状似漫不经心道:“学习是互相的,知会那边一声,说我们今晚过去,以后,欢迎回访。”
  何祁听得一头雾水,伫在原地,忘了反应。
  顾灏南抬首,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有什么问题么?”
  何祁醒过神儿来,“这么急?书记,您确定么,学习考察也不用您亲自去的,况且您新婚,恐怕不妥。”
  顾灏南稍微不悦,严厉道:“就这么定了,你下去忙吧。”
  何祁喏喏连声,识趣地退了出去。

  入秋了,A城的气候更相似于伦敦,连日来,淅淅沥沥的雨,下下停停,想到S城,这个时候,秋老虎正厉害得紧,上下天光,四处都明晃晃地。
  城市与城市之间,总是太多相似,同样是钢筋水泥的高厦林立,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人流,行色匆匆。
  她坐的1路汽车,跑环城线,不得不说,流动的公交汽车,实在是认识一个城市,窥视众生百态的一种便捷方式。
  车内,电台的DJ,声音很好听,如晚凉的秋风,和着雨丝,打在耳边。
  “听众小攸发来短信,说她今天结婚,点一首何洁的你一定要幸福,献给逝去的初恋男友,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们一起来听,何洁的,你一定要幸福。”
  沿着路灯一个人走回家
  和老朋友打电话
  你那里天气好吗
  有什么新闻可以当作笑话
  回忆与我都不爱说话
  偶尔我会想起他
  心里有一些牵挂
  有些爱却不得不各安天涯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他
  送的那些花
  还说过一些撕心裂肺的情话
  赌一把幸福的筹码
  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想起他
  他现在好吗
  可我没有能给你想要的回答
  可是你一定要幸福呀
  她摸出手机,盯着屏幕上,梓轩哥昨天发来的短信,“小叔今天,结婚了。”看了一秒,即按下删除键,随后又关机,换上新的SIM卡,再度开机,新号码,新生活,希望这次是真正的结束了。
  下了车,她抬腕看了看表,不过5点而已,黑云压城,整个城市都黯淡下来,顾小北抬头,天边厚积的云层纠错交叠,像是郁结了许久,恨不得下一秒,一泻千里,说来就来,雨势很猛,顷刻间,大雨倾盆。
  顾小北支起双手,搭在头顶,一路小跑着进入剧场,她跑着进去,两颊泛红,大家都看她,她稍微尴尬,边拨弄着刘海,边自我解窘,“幸好车站离剧院不远,不然,得淋成落汤鸡了。”
  剧务是个为人亲和的中年妇女,看她这样儿,递给她一块干毛巾,和气道:“这里的天气就这样,雨下得人没脾气,习惯了就好。”
  顾小北轻颔了颔首,微笑着道谢,边拭着马尾,又问,“不是彩排么?”目光逡巡了剧场一周,只五,六个工作人员,舞台也没搭建好,林林总总的器械,散了一地。
  剧团的宣传是个高高瘦瘦的伙子,以他为中心,其余人等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
  “没拉到赞助,公演都不定,还彩排什么。”他突然开口,语气有些懊丧。
  “不是来来回回跑了十来趟么?”旁人插道。
  宣传不置可否,冷哼道,“十来趟顶屁用,生意人,就只认银子,任你说破嘴皮子,人就一句,再考虑考虑,”顿了顿,又补道,“听说今晚,在雅园有个饭局,吃饭地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再去碰碰运气,实在不行,也没办法了。”
  “我去吧,”她说,众人都望向她,不可置信的样子。
  她淡然地笑笑,“换个生面孔,试试也好,兴许就成了呢。”

  宣传在前面走着,长瘦的身形,将她挡得严严实实,行至包厢门口,他又再次叮嘱,“里头的人,油滑惯了,免不了动手动脚的,你要懂得保护自己。”
  她心想,男人百态,她在夜未央见得多了,当然,在异地他乡,有人替她着想,心头总是暖的。
  “诶,我懂。”她应道,清浅地笑着,露出俩梨涡,很生动的样子。
  男子实在还是放心不下,她一个清秀的女孩子,柔柔弱弱地,又看了看她,叹了口气,终是领着她进去。
  进了包厢,她不经意地扫了扫,所谓大人物,大多大腹便便,约莫八,九人坐了大半个桌子,菜色丰富,反正该奢侈都有就是了,谁也没动筷子,桌脚,摆了箱茅台,没开封的,像是在等某个更大的人物。
  宣传让出身子,带她出来,“张总,我们团里的独奏,陪您吃顿饭,您看?”
  被称着张总的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状似惋惜道,“这……你看,我都有伴了。”
  宣传仍旧满脸堆笑,“没关系,下次,下次好了。”边说着拉着她准备走了。
  顾小北倒没打算走,笑若桃李,微启三分樱桃秀口,“不是还有人没到么,兴许他没伴儿呢,我还能凑个数儿。”
  一桌子人,有男有女,都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那个“张总”笑得开怀,“好,好,依你所说,远道而来,怕真就缺个伴儿。”


  七十五,孽缘

  话音刚落,包厢门就开了,率先进来的是两个随扈,顾小北心想,这压轴的人物,果真来头不小,还没亮相了,就这副排场。
  她暗暗关注着,心里隐隐期待,等着这位大人物闪亮登场。
  只分秒光景,后悔便如洪水猛兽,袭得她猝不及防,上辈子一定挖了他家祖坟,真他妈地冤魂索债,在这地儿也能撞上。
  来人见了她,分明也吃了一惊,旋即又掩去,回复一贯的淡定。
  除却女人,几乎大半桌男人都逢迎过去,最前头的男子以双掌覆住顾灏南的手,殷勤道,“顾书记,何秘书,大驾光临啊,欢迎,欢迎。”
  顾灏南淡然地笑笑,“言重了,是灏南仓促了,礼尚往来,欢迎回访。”
  男子迎他入席,边走边说,“一定,一定。”
  顾小北趁这热闹,挤过人群,想一走了之。
  顾灏南看了她一眼,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那位小姐是?”
  背对着众人,顾小北讥诮地弯唇,顾灏南的戏,一向作得好,欺上瞒下地搞乱伦,人书记照样儿当得好好儿的,前途无限光明。
  “张总”连忙接话,“想顾书记远道来,给您备了个伴儿,您看,还行吧?”
  顾灏南轻哼一声,表示应允。
  她一咬牙,扭转门把,什么都不管不顾,丢下A城的一切,她又想逃了,这节骨眼儿上,宣传几时也踱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往席里送,临走又朝她使了个眼色,分明在说,演奏会办得成办不成,就全赖她了。
  他妈地,她这不是追着捧着地,给自己找罪受么,心一横,就当流年不利,撞鬼了,怎么着也得把这出演完不是,反正有对手,也不怕寂寞独角。
  这样想着,她大大方方地挨着顾灏南落座,目光直接掠过他,冲隔位的何祁笑了笑。
  何祁转移视线,权当是没看见,这会儿,他倒是大彻大悟,顾灏南为什么要急着来A市,所谓佳人,在此一方。
  那个“张总”笑眯眯地,对她道,“还不敬顾书记一杯。”
  她斟了两杯酒,双手各端一樽,一杯递给顾灏南,一杯送至唇边,大方道,“顾书记,初次见面,荣幸之至。”
  顾灏南接过酒,睇着她微弯的眼睛,一饮而尽。
  “好,好——”众皆笑言。
  居中的男人端起酒杯,由座位上站起身来,对顾灏南道,“顾书记,您有心了,百忙之中还抽身前来,算是A市天大的面子,以后两边要多往来才是。”
  顾灏南亦起身,回敬了他,“陈市抬举,折煞灏南了,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被称作陈市的男人连声称是,边折下身子,坐回位上,边招呼顾灏南,“吃菜,吃菜,不少A市的特色,顾书记品品。”
  顾灏南也只是意思意思地夹了撮凉拌菜,淡淡地送入口中。
  顾小北心下冷哼,品得出啥味儿,成天儿给烟熏着,酒泡着,早八百年味失觉了。
  她没什么胃口,兴趣索然地勾勺着碗里的汤,顾灏南自顾自地夹了片鸡翅送进她盘儿里,动作是极自然,她冷眼睇他,他一派从容,“瘦了,鸡翅,我记得你爱吃。”他说,声音很轻,轻到只属于两人之间。
  她弯唇冷讽,“顾书记,现在说这些,恶不恶心?”
  外人看来,只道是两人相谈甚欢。
  下了酒席,那个“张总”似乎对她的表现极满意,不着痕迹地将她拉至一角,小声耳语了几句,“你们的赞助,多少都没问题。”
  她笑答,“谢张总提携。”苦中作乐,怎么着,也不算白淌了这趟浑水。
  出了雅园,七,八辆轿车由不远处缓缓驶来,分钟光景,泊在门口的大道上,顺溜成一道,她大概瞟了一眼,有奥迪,有奔驰,清一色地墨黑。
  “陈市”握住顾灏南的手,“顾书记,周车劳顿,就不再安排其他活动了,来日方长。”说着为顾灏南启开车门。
  顾灏南亦回握,寒暄道,“初来乍到,承蒙款待。”说完便俯身,打算钻进车里,顾小北松了口气,以为她终于可以走了,在这当口,男子又突然回转身来,睇了她一眼,朝“张总”漫不经意道:“我送送那位小姐罢。”
  她连声道,“不用,不用。”,那个“张总”置若罔闻,直把她往顾灏南身边送,“难得顾书记有心。”
  一来二去,他妈的,又上了他的贼车,她贴着车门而坐,同他隔了老远,人倒没闲着,伸长了脖子指挥着司机,“转左,转左……停停停,就是这个路口,拐进去……右拐……”
  她喋喋不休地说,司机也不好反驳,一个颈儿地点头。
  顾灏南看着她,又发现自己,只要能这样看着她,她还是活力充沛的样子,心头的空洞迅速填满,竟比他身处市委书记,受万人簇拥,还更满足。
  这样看着她,又忍不住逗她,“你跟车门挤个什么劲。”
  顾小北没搭理他,更往门边贴了贴,下一秒,又冲司机呼道,“停,停——停下。”
  司机一个急刹,车内的人,连同她,都一并前倾,下一秒,她打开车门,逃也似的离开。


  七十六,悸动

  下了车,顾小北拐进暗巷,比之初来,如今已是轻车熟路,摸着黑也能在这犄角旮旯,走出条道道儿来,心里默数着,一,二,……五,就这个楼口,她住二楼,正提起步子,打算迈进去了,腕上一紧,她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来人反钳了只手压向墙壁。
  黑暗中,她的眼睛依旧明亮,他蹙眉看她,“你就住这里?”他说,带点心疼的责备,一路跟过来,连个路灯也没有,楼道间,还时不时传出些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她冷哼,“多好,看市井百态,比电影儿精彩,还免费。”
  他一眨也不眨地锁着她,眉心拧紧,大掌抚上她的颊,煨得她一缩,他更欺近,握住她的下巴,指腹来回摩挲,他的温度很残忍,刚刚好逼人掉泪,她使劲憋,用力憋,于事无补,在偏头的同时,一股温热夺眶而出,顺颊而下,沾到指尖,那种微微地凉,细细地寒进心底,指节蓦地收紧,扣住她的两颊,薄唇就嵌上去。
  她一怔,随后更手脚并用,剧烈挣扎,长腿制住她的,胸膛更压迫她,她咬紧牙关,对他,一如既往是形同虚设,他在她口腔里辗转掠夺,他凭什么,他他妈的凭什么,是他单方面的跑去结婚,现在又单方面地跑来纠缠。
  这样想着,她卯足了全力,推开他,狠狠地就呼一巴掌,啪地一声儿,清脆极了。
  她缓缓放下手,强作镇定,身子却颤颤巍巍,连同心子,一并发抖,她是向天借了胆,居然敢挥他巴掌,倨傲如他,这般“礼遇”怕是不曾受过。
  他捏住她的腕,黑暗吞没了他的脸,她看不清,却切实感受到,男子周身,一片肃杀之气,煞是骇人,他越箍越紧,她低呼,“疼——”
  指骨卡在腕上,渐渐冰冷,他分明在说,“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我只允许你一个人,这样对我,”顿了顿,他又摩挲上她颤抖的唇,“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低沉的男声,同这墨夜一般,带着蛊惑的色彩。
  君子动口不动手,她很想说,她又不是君子,当然,她没敢说。
  “上去坐坐?”故作轻松的语调。
  他没说话,腕上的束缚渐渐松了,她当他默认,又摸着黑循阶而上,她摸索着钥匙准备开门,由三楼的楼梯,突然窜下一袭黑影,骇得她一声惊叫,下一秒,被掌住后脑,按进一个安稳的胸膛,“别怕,醉汉而已,有我呢。”
  埋在他胸膛里,那种略微窒闷,又微带压迫的感受,浸透四肢毛孔,原来,她一直贪恋的,只有他能给,只是他能给的温暖。
  进了门,她随手按下开关,霎时,一室通明,她一边倒水一边说,“没有咖啡,纯净水,将就下。”说完将水递给他。
  他接过水,环顾了一下四周,空间不大倒也干净整洁,与外面的乌烟瘴气隔绝开来,完全是两幅光景。
  见了光,俊颜上,她的指痕,才微微浮现,她刻意去忽视,尴尬道:“怎么会来A城,不用陪老婆么?”话一出口,想咬掉自己的舌头,酸,真他妈的酸。
  本就不柔和的面部更为绷紧,他长久沉默,她耐心等待,再开口时,已是一根烟燃尽之后了,“我知道你在这里。”他徐徐道来,字字落在她心上,原来他竟然在向自己坦白,苦涩倒并为因此而得到消减,她更宁愿他骗她,这样,她还能没心没肺,自在好过些。
  “既然知道,又何必来,徒增烦恼而已。”她盯着自己缠绕上杯身的手指,轻声说,仿佛一出口,便碎了。
  “我放不下你。”他这样说着,清幽的男声,一触及空气,便迅速蒸干,化作虚无。
  “顾灏南,我该感激你对我用情至深,还是该夸奖你虚伪至极?”她讥诮,又竖起满身的刺,伤人伤己。
  他无力地苦笑,伸手想扶起她散落的发丝,她一偏头,他扑了个空,手僵在半空,停顿了数秒,又僵硬地收回。
  “随你怎么想,我还是那句话,我的承诺没变,我需要时间。”他言之凿凿。
  她豁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不如我来说,你顾书记要什么没有,一句话,天上的星子都有人摘给你,犯得着跟我一小老百姓过不去么,就当我求您了,顾书记,您都结婚了,别再搞我了,我他妈的福薄,真受不起。”
  他迎视她,嘴角轻扬,“可是怎么办,我放不下,不想放,也不可能放。”
  她深吸了一口气,“您堂堂的顾书记,跟我一小丫头耍泼皮,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他抽着闷烟,不说话。
  她三两步踱至门边,一手启开房门,做送客的手势,“多说无益,你不可能放手,我也不可能做你的小情人儿,我这儿庙小,供不起您这鐏大神,您还走吧,也给彼此留点儿美好回忆,别做绝了。”
  他撇掉烟头,望向她,眉峰隆起,“你所谓的独立,就这样?漂泊无定,陪男人应酬,住这种地方?”
  她冷哼,“顾书记,现代女性,应酬是手段,生存是目的,您不是不懂吧,至于生活质量,您放心,我一向贪图享乐,现在才刚开始,我会按部就班。”
  “您请吧。”她又再下逐客令。
  顾灏南终于起身,慢行至门边,临走塞给她一张卡,“密码是你的生日。”说完即掠过她,步出门槛。
  “妓女都有个价了,我也陪您睡了不少觉,您出点儿血也是应该的,顾书记,谢您了,我笑纳。”身后传来她尖刻的话语,刺破耳膜般难受。
  男子倏然转身,一掌扣住她的下巴,拇指和中指分别嵌进两腮,“我以为你够聪明,不会说这些损人不利己的蠢话。”
  她冷眼睇他,“还有更蠢的,你听不听?”
  顾灏南眯眼看她,眼角凌成危险的弧度。
  “我怀过你的孩子,然后,又把它做掉了。”她无辜地说着,仿佛天使般纯洁。
  掐在两颊的手渐渐松开,她看着他,一脸的寒冰骤然碎裂,撕去伪装,顾灏南也只是一个落寞颓然的可怜之人。
  “你不是我外甥。”他软在椅子内,声音悠远,如天外而来。
  “我不懂,你说清楚。”她拔高声线。
  “你顾小北不是你妈的女儿,不是我外甥,更不是顾家的子孙。”他朝她吼,红着眼睛,像一只咆哮地狮子。
  她俯下身揪住他的衣领,眼泪顺着长睫,泗横无忌,“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她摇不动他的身子,连日来积蓄的脆弱集体暴发,腿肚子一软,她伏到在男子身上,揪不住他的衣衫,身体顺着他,渐渐滑落。
  男子掐住她的两腋,提起置于双腿间夹紧,“那你又为什么隐瞒我孩子的事,三年,三年前,我要是知道,我就——”
  她打断他,“你同样会叫我做掉,不是吗,就算我们不是舅甥,那个孩子,照样是不容于世。”
  他拥紧她,“不会的,不会,我会让它出生,无限制地宠它,爱它,让它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他这样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她伏在他背上,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我只——只想问,你为——为什么——要隐瞒——我。”
  他拍着她的背,像个父亲安抚着迷路的孩子,无限宠溺,“事事都在我掌控,唯独你,我不确定,你一直表现出,想离开顾家,想离开我,我没有安全感,就用了最笨的方法,想要缚住你,只要你以为你还是顾家人,那么走到天涯海角,你终究会回来我身边。”
  她攀住他,世界上她唯一想要依靠的男人,想着她每每在情感与道德的边缘轮回,眼前这个男人何其残忍,他在彼岸,风光无限,隔岸观火般,看着她挣扎,看着她沉沦,看着她痛苦,最后,也只是大手一挥,舍美人,保江山,何等地气势恢宏,何等地淡定从容。
  她在他耳边轻喃,“顾灏南,你自私,你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
  他拢了拢手,将她护在衣兜里,轻轻摇曳,朦朦胧胧,眼前一片恍惚,她好像看见了爸爸,“爸爸——”那个一直珍在心底的名词,“爸爸——”她呓语着,触动心上最柔软的某处,莫名美好地悸动。


  七十七,就犯

  第二天一早,顾灏南由于公务关系,急急飞回了S城,一下飞机,便直奔顾家,中午的时候,回到顾宅,正赶上午饭。
  一进门,顾灏南便除下一身风尘,王婉菲见了,眸底有掩不住的惊喜,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后又踱至他跟前,淡淡地接下衣物。
  顾灏南顾不上他,急急地就步向上席,“爸,听说您病了,哪儿不舒服,看过医生了没?”他这样问着,颇有些关切。
  老爷子脸色不怎么好,粗声粗气道:“有病也是被你气出来的。”
  顾灏南也不好再说什么,吃着饭,食不知味,说是公务繁忙,多半是老爷子的缘故,昨晚一夜没睡,凌晨5点,老爷子一个电话,他又火急火燎地赶回来。
  “有哪个丈夫像你,新婚第二天就跑去外地。”老爷子继续发难。
  王婉菲端着碗,软声道,“爸,灏南他忙——”
  李妍瑾赶紧跟着附和,“就是,爸,咱顾家也不是一般人家,灏南也不是一般人,进了顾家门,自然得多体谅些。”
  顾俞诚瞪了她一眼,她权当是没看见,自顾自地盛汤。
  “他忙,国家总理也没他忙。”老爷子说这话,也是够资格的,他在位时,也同国家总理共过事。
  顾灏南红着眼睛,思想还陷在昨天,顾小北予他的震撼里,原来,他差点拥有一个孩子,一个属于他和顾小北之间的孩子,一念之差,三年前,他们擦身而过,回想起他的年少,却没有轻狂过,时常像那个十七,八岁的顾小北,仰望着高墙外广袤的天,天是灰色的,是他童年的颜色,如果他有幸能拥有那个孩子,他一定会带他看墙外五彩斑斓的世界,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对他说,看,天空是蓝色的。

  醒来的时候,她是在床上,恍惚中,她在一个温暖的衣兜里,梦里,是爸爸的味道。
  她执起床头的便签:
  “急事赶回S城,再联络。
  顾灏南”
  看完揉成一团,随意地投进纸篓。
  两天后,公演如期举行,落幕圆满,有了商家的赞助,反响自是不错,总算了却她一桩心愿,也算不负连日来大家奔波辛苦,她还是要回去S城,至少要弄清楚她的身世,她的亲身父母是谁,又为什么会抛下她,寄养在顾家二十多年。
  下了飞机,一出机舱口,脚跟子还没站稳,来人便捧住她的脸,吻将上来,两手一松,行李都落在脚边,她还错愕着,杏眸圆睁,瞪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脸,男子亦睁着眼,跟她对看,大眼对大眼,她眨巴了几下,他也跟着眨巴。
  吃得差不多了,他惩罚性地咬了咬她的下唇,才放开嘴,鼻尖还抵住她的,轻喘着气,没好气道:“没接过吻么,不知道闭眼呐,瞪得跟灯泡似的。”
  姿势没变,她不以为然地回过去,“就瞪,我就瞪你,光天化日之下,强吻良家少女,看你臊不臊。”说话间,唇瓣翕合,还摩挲到他的。
  他闷笑,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手握住她的后颈,又是一深吻。
  她稍微挣扎,老虎不发威,他还吻上瘾了。
  他缠住她的腰,愈渐深入地进占,她被吻得晕晕乎乎,渐渐感到下身有某个东西正抵着她,脸一红,旋即推开他,指着他的鼻子,“你,你,你——”半天说不出话。
  男子粗嘎着声气,耍痞道“我,我,我,我什么我。”
  涨红了小脸,她终于憋出一句,“你变态。”心里立刻明白,眼前的男子已经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没心没肺的男孩儿,岁月琢磨,时间洗礼,他正在成长为一个有企图心有占有欲的危险男人。
  他蓦地倾身,单膝跪地,她又是一惊,这小子真是越来越超出她掌控了,准确的说,她现在是完全吃不准他。
  这种感觉不好,非常不好。
  “嫁给我。”他双手奉上钻戒。
  看吧,她就觉得要出事儿吧,头疼,头很疼,想昏,昏不了,他们这是在机场的出口大厅也,人来人往,她瞟了一眼,少说有百十来双眼睛盯着,她不表态,那厮就跟她耗着,还长跪不起了,周围的人开始鼓掌,是为他加油的意思么?
  耳边,人声嘈杂,突然有人高呼,“快看大屏幕。”
  大厅内,显示航班次的大屏幕,赫然换成黑底红字,“顾小北,请嫁给我,你的幸福,我负责!”
  说不感动是骗人的,臭小子一定是有备而来,先是歪门邪道查到了她的入境记录,只是低估了他姓许的,还能串通机场高层撤换了航班示屏。
  她要哭了,妈妈吖,她能不能说不啊。
  她只敢小声说,“你先起来。”
  他依旧跪着,置若罔闻。
  她凑到他耳边,急道:“祖宗,我给您跪成不?”父母还不详,她结啥婚。
  他沉着脸,犟起来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逼人就犯也好,不择手段也罢,今天,她一定得给他一个承诺,不能再由着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再这样儿,来来回回瞎折腾,他心脏受不了。
  外围的人越积越多,掌声,口哨声,哄闹声,搅得她心乱如麻。
  牙一咬,心一横,她拔出钻戒,便套上无名指,下一秒,只觉双脚悬空,那个人,就抱着她,一直转啊,转啊,她的世界,就变成《功夫》里那个棒棒糖,一圈一圈,绕啊,绕啊,难道这就是幸福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