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09

童女的青春祭典 (谢上薰) 下

by 谢上薰

  第五幕

  初冬的清晨,薄雾如纱,绿色的山头平添朦胧的美感,飘忽得似一个虚幻的梦境,朝露是大地的泪珠。

  欧去蓬有些恋恋地回望那目送他离去的女郎。她的卧房有个小阳台延伸出来,白色的栏杆,纤细的身影,他甚至可以瞧清她墨绿色长裙上一片一片的秋叶,有耀目的枫红、有欲落的枯褐、有盎然的深绿,很美,但太单薄了。

  「进去添件衣服,妳会感冒的。」他喊。

  她还是无心的笑着。「你自己开车小心点!」

  他摇摇手,走了。

  羽童又伫立一会儿。郊外的空气清新,深吸口气都是甜的,但寒风也穿云拂绿踏坡而来,这几天她老是间歇地咳嗽数下,只好进屋换了一套枣红色泽的长外套和长裙,高质感的麂皮绒非常温暖柔雅。

  无心地把一盒紫色罗曼蒂克包装的瑞士巧克力搁进抽屉,随手将腕上那只多角形古典款式的Century宝石表脱下来,锁进他送的珠宝盒内,这是他此次带来的两项礼物。羽童很想告诉他不必如此,她不贪图这些,可是她也晓得若真的这样告诉他,他一定会不高兴;情妇应该心怀感激的收下赠礼,他喜欢这种他可以控制的情况。

  时间过得好快,当羽童发觉她很习惯这种生活时,她真是被自己吓了一跳,同时也发现自己愈来愈喜欢他的陪伴。

  弹琴时她仍在思想自己的变化,突然听见低微的笑声。

  「凤兮!」她问站在她背后的小女孩:「什么时候跑进来的?」

  「我看见阿姨在弹琴,就跑来啦!阿姨,弹那首『给爱德琳的诗』好吗?」

  「为什么?」

  「妳说过那是作曲的人为他九岁的女儿爱德琳所编的曲子,过年我就九岁了啊!」凤兮结实微黑的身躯动个不停。

  「噢,好吧!」

  高凤兮是邻居的小孩,常来游泳,羽童会注意到她是因为凤兮有几次把脸贴在长窗上看她弹琴,后来从交谈中才逐渐了解凤兮是寂寞的小孩,妈妈病逝,爸爸做礼品生意很晚才回来,只有一位女管家在照顾她。

  两个寂寞的人很自然成了忘年之交。

  「阿姨好棒哦!」凤兮真的非常好动,说话时也不肯安静片刻。

  「妳只穿泳衣不冷吗?凤兮,冬天到了。」

  「我不怕,我每天游泳。」高凤兮突然说:「阿姨,妳要不要见见我爸爸?他今天休假陪我游泳吔!」   「我又不认识妳爸爸……」

  「来嘛!」凤兮拉了她的手跑出去。

  羽童对高天爵也有几分好奇,成天听凤兮形容她爸爸如何如何了不起,令她回想起过去对父亲的崇拜和依赖。

  「凤兮!」一个男人带着责备的声音喊道。

  高凤兮松开羽童的手跑过去。泳池旁只有几个人,但突然面对一位只着短裤的大男人,羽童只好把眼睛盯在他脸上。

  「爸,她就是弹钢琴给我听的那位阿姨。」

  高天爵大约才三十一、二岁,打量人的眼光却是很锐利的,羽童已经接收到他对她没有好感的强力电波。

  「凤兮,不许到深水区。」他叮咛跳进池中的女儿。

  「我已经可以游得像鱼一样了。」

  「说不行就是不行。」

  「阿姨!」凤兮居然向她求救。

  深水区有两公尺深,羽童也说危险,凤兮才嘟嘴算了。

  高天爵却不悦的盯着羽童,似怪她多嘴。

  「小姐贵姓?」

  「孟羽童。」

  「常听我女儿提起妳,可是我不喜欢她到妳家去。」

  「你为什么不阻止呢?」

  「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没有太多时间陪她,即使我阻止,她一样会偷偷跑去,而我最看不起偷偷摸摸的行为了。」

  羽童直觉他在影射她,一脸有趣的表情。

  「枉你是个大男人,怎么讲话也学女孩子一样拐弯抹角?」

  「那我直说了。孟小姐,妳的行为使人无法认同,这点妳承认吧!」

  「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一早开车离去的那男人不正是妳的情人吗?」

  「是啊!这有何不对呢?听说高先生已丧偶两年,不会连个情人都没有吧!」

  「没有。」高天爵一脸气愤。

  「真令人佩服!」羽童不禁羡慕已过世的高太太。

  「孟小姐,我希望妳停止对凤兮亲切。」

  「你的要求太无理了,高先生。我喜欢凤兮,因为我觉得她跟我有相似的地方,我母亲也在我小时候去世,我了解她那份孤独。不管是男孩女孩,最好都有母亲照顾长大,高先生还年轻,何不考虑为凤兮找个母亲?」

  「妳在推荐妳自己吗?」

  高天爵一脸鄙夷的神色伤了羽童的一番好心,回以高傲的一瞥,缓缓自他身边走过,留下更鄙夷更冰冷的一句:

  「你以为你养得起我吗?高先生。」

  事实上羽童已气得心里直打抖,咬牙吞下不争气的泪水。她早该有心理准备迟早会遇上像高天爵这种人,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不是吗?散了一会儿步才又慢慢走回来,真倒楣,高天爵还蹲在池里不滚回去。凤兮在喊她,为了气高天爵,她接近池边,蹲下身子俯视凤兮:

  「这是深水区吔,妳不怕?」

  「爸爸也在啊!」

  羽童的视线和高天爵一接触,冷冷的别开脸。

  凤兮却很高兴的向前挥手,「嗨!大狼,过来!」

  羽童才一回头,就看到一只奇丑无比的大狗向她扑了过来,她尖叫一声,身子往后一仰,栽倒入池。

  所有的恐惧又回来侵袭她了,背着父母和同学去海水浴场玩,第一次可以丢开救生圈正式下水就不幸脚抽筋溺水了,好痛……好难受……谁来救我……

  高天爵见她沉了下去,忙将她拉上来,她已灌了好几口水,他简单做了急救,听她喃喃道:「妈妈……救我……」

  「爸爸,怎么办?都是大狼不乖。」

  「我们送她回去。」

  高天爵将羽童抱回前面的欧宅,刘嫂大惊失色。

  「小姐掉进泳池?小姐怕水,怎会去……被狗吓到?……哦,不行,你不能抱小姐上楼,欧先生会非常生气,我来抱小姐。」刘嫂接过羽童,赶紧回房。

  高天爵被她的态度弄胡涂了,楼上有金山银山?还是欧先生立下规矩不许他以外的男人上楼?他好奇地放眼评估这个比他家更高贵气派的大厅,显然孟羽童是很受宝贝的,他突然很想见一见那位欧先生。他是有妇之夫吗?

  羽童感冒了,发烧一天才逐渐好转,欧去蓬当夜赶回来看她,她已睡着了。他俯身忧心地细看她脸上不安的表情,温柔的大掌握住她的小手;似乎受了感应,她的神情逐渐转为平稳,一个小时后已恢复往日的憩睡模样。

  他回房才听刘嫂仔细诉说经过,听到男人的名字不禁皱起眉头,但他什么也没表示,第二天一早又赶回台北了。

  「欧先生来过?」羽童半点不知情。

  「他很担心妳呢,小姐,妳以后千万不要再接近泳池了。」

  羽童边点头边不住咳嗽。

  「被子盖好,我去给妳拿早餐。」

  刘嫂再上楼时,除了早餐,手里还多了一束花,羽童看得出她不以为然。

  「谁送来的?」

  「昨天那个小女孩。」

  「凤兮啊,她真可爱。」羽童接过花闻了闻。「刘嫂,妳是不是不高兴?」

  「小姐,我是直肠子,妳别见怪。」

  「没关系,妳直说好了。」

  「妳最好别再跟那个高先生见面,欧先生会很不高兴。」

  「我也是昨天才第一次见到他啊!」

  「那就好。」刘嫂把早餐盘搁在她膝上。

  「欧先生不高兴会怎么样?」她喝口温热的鲜奶。

  「小姐,妳先吃早餐再说。」

  「欧先生不高兴的时候很恐怖吗?会不会吃人?」

  「小姐,这不是可以开玩笑的。」刘嫂正色道。

  「嗤,他人在台北,我们开他玩笑他又听不见。妳是不是看过他发脾气的样子,所以才不敢开他玩笑?」   「等妳更了解欧先生之后,妳会发现他其实是很严肃的人。」

  「严肃?」想到他玩世不恭的表情,羽童忍不住大笑。

  「小姐!」

  「对不起!但我实在很想笑。」但见刘嫂一本正经,羽童只好收敛些,也许她认识欧去蓬不如刘嫂深吧!「刘嫂,妳看我是不是愈来愈像一名情妇?」她突然问。

  刘嫂难以回答,沉默着。

  「附近的人对我很好奇吧!除了小凤兮来的时候,我常觉得自己被孤立在小岛上,除了书和钢琴,没有朋友。」

  「欧先生几次请妳陪他出席宴会,妳为何不肯去呢?」

  「我不想。」羽童摇摇头,她心知有一天会离开他的,不想和欧去蓬在正式的宴会场合露面,她终究无法完全撤去心之藩篱。

  欧去蓬再来时是次日傍晚,跟以前一样,说来就来,事先不打招呼,反正她这情妇跑不掉的。羽童手中的杂志被抽走,抬头才发现他来了。

  「自己开车吗?」

  「司机开的,我晚上有应酬。」欧去蓬脱下外套,坐在床沿。「刘嫂说妳不太肯吃药,这样任性可不行哦!」

  羽童好笑。「刘嫂把我当小孩子,我一天不躺上十二小时她不放过我,哪还需要吃药?我爸爸是医生,他也不赞成多吃药,你待会儿下去可不许告诉她我不睡觉在看书,她比我阿姨还难应付。」

  「她只是照我的吩咐做事,我不喜欢妳再出这种意外。」

  「我也不喜欢感冒啊!」

  「我不单指感冒。」他另有所指的把食指搁在她红唇上轻抚,羽童张嘴咬了他一口,很重的,他缩回手皱眉瞪她。

  「哼!我看你还是多找两名情妇,以备不时之需。」

  「妳喜欢别的女人跟妳分享一栋房子、一笔津贴,甚至一个男人?」

  他故意揶揄她,那种嘲讽的口吻使她难受极了。

  「你不会这么无耻吧!把好几个女人放在一栋房子里。」

  「我只是采纳妳的建议罢了。」

  「你没有别的地方好撒野了吗?」

  「我怕我的记忆力不够好,会搞不清楚哪个女人住在哪栋房子里;既然妳心胸如此宽大,同住一屋应该没多大差别。」

  她知道他故意嘲弄她,这似已成了他的习惯,但她可不习惯,心情激动得大声咳嗽,彷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般难受。欧去蓬轻拍她背部,急急道:

  「妳还敢夸口不必吃药?刘嫂--」

  「来了,来了!」刘嫂为他端来热茶。

  「别管我,快把她的药拿来。」

  羽童知道非吃不可了,捏着鼻子吞下。

  「以后一天三次,妳都要盯着她把药吃下去,如果她不吃--」欧去蓬的目光由刘嫂转到羽童脸上,大胆的眼神看得羽童红了脸。刘嫂识趣的退下了。

  「你这人!」

  「我怎么啦?」他还好意思问。

  「脸皮厚得子弹都穿不透。」

  她声音很低,他还是听到了,笑得好大声。

  「我不是脸皮厚,我是心肠硬,想要的就要弄到手,心爱的东西绝不许受到伤害,否则我会翻脸的。」

  「你翻脸会怎么样?」羽童感觉出他笑中的威胁。

  「毁掉破坏者。」他笑嘻嘻的声调似乎在开玩笑,但羽童知道他是认真的,反而他板起脸时比较没有威胁性。

  「我得走了。想吃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

  羽童沉默的摇摇头。

  「我叫人送橘油栗子馅饼。」

  他终于走了,羽童将自己埋进软被窝中,心还跳得好快。欧去蓬果然不是普通人物,他玩世不恭的表情是骗人的!她早发觉他的占有欲非常强烈,但没想到他将她视若他收藏的珍品,看来除非他厌倦她,否则她想主动离去,绝没有她想像中容易。

  羽童想了又想,想不通他哪来的独占欲,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专情的人,而她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纳之为情妇,不是吗?

  然而转念又想,她也不必太担心啦,说不定她还不能下决心离开他之前他已先厌倦她,另外找个女人来代替她的位置了。等到那时候,她不免难过,一夜夫妻百日恩,羽童只有祈祷自己挺直腰杆,要走也走得有尊严一点。

  翌日,郑温温和黎嫘来访时,羽童正在教凤兮弹琴。凤兮太好动了,静不下心读书,高天爵也没时间管她,连礼拜天都不在家,羽童看凤兮实在野得不像话,提议教她弹琴,凤兮倒很兴奋的答应了。

  汽车喇叭声将两人的目光吸向长窗外。

  「妳--」羽童很惊讶来访的人。「我想起来了!妳是去蓬的表姊郑小姐。」

  「很高兴妳还记得我。」郑温温笑道,「我本来想应该先打电话问一声,这样冒昧就来,实在是……」她的视线落在黎嫘身上,显然关键在她。

  黎嫘自我介绍,态度非比寻常的高傲,打量羽童的目光竟与高天爵有几分相似,且具有更强烈的敌意。羽童再不会看错了,那是一团熊熊妒火。

  这团火也曾经在她胸中炽烈的燃烧过,当她亲眼见到卫希珑和谷琇晶在一起时,她恨不得将谷琇晶从卫希珑身边拉过来撕成碎片。不过,那都已经过去了,也不记得有多久未曾想起过去婚姻的种种。

  羽童预感黎嫘来意不善,她也有她的自尊心,便先打发凤兮回家。

  「记住哦,回家不要告诉爸爸妳跟我学琴的事。」她送凤兮出门,叮咛道。

  「我知道,因为爸爸和阿姨不来电。」

  「小鬼!『来电』这两个字不能随便乱用。」

  高凤兮笑嘻嘻的跑回家去了。

  郑温温为缓和黎嫘带来的僵硬气氛,先拿出欧去蓬托她送来的点心。羽童让刘嫂收下,用碟子盛放再捧出来。

  昨晚郑温温正在应付黎嫘一连串有关欧去蓬去向的诘问,欧去蓬的电话就到了。

  「表姊,妳不是一直想见羽童吗?今天我开放门禁,给妳一个机会,羽童就住在郊外的社区别墅里。对了,妳不要空手去害我没面子,橘油栗子馅饼和草莓甜酒冻糕都是羽童爱吃的。」欧去蓬直截了当的要求。

  黎嫘就是听到欧去蓬金屋藏娇的传闻才跑来找郑温温证实真相,她威胁郑温温若不带她去见一见那情妇,她会派人跟踪到底,总有法子找到香巢的。

  如今见着了,黎嫘实在很怀疑欧去蓬看上孟羽童哪一点。不错,女人看女人的眼光特别挑剔,即使如此,黎嫘也承认孟羽童是位清丽的俏佳人,然而绝比不上她黎嫘艳丽出众和一副魔鬼身材,何况黎嫘还是一位官小姐,本身又具备经济学硕士的一流商业头脑,正是大多数男人连作梦都不敢去想可以娶到的人生伴侣。而欧去蓬居然约会她两次后就再没有联络,她咽不下这口气,更糟的是,她爱上了欧去蓬。

  有人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欧去蓬就具有那种迷死女人的坏坏的特质,就算他不去主动招惹,一样有女人反过来凰求凤。

  良久,黎嫘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对郑温温说:

  「我很高兴我来了,根本不用担心嘛,阿蓬只是贪图新鲜好玩,像她这样平凡的人不会是阿蓬的结婚对象。」

  「黎小姐!」郑温温尴尬的叫了一声,只有她知道欧去蓬在乎羽童很久了,虽然她不明白欧去蓬将孟羽童摆在心中哪个地位,但他绝不会高兴黎嫘轻蔑他的女人。

  「表姊怎么突然客气了,我们两家是世交,妳一直都喊我小嫘,阿蓬也是这么叫我的。」她从头到尾不正眼看情敌。

  羽童噗哧的一声笑了出来。阿蓬?

  「妳笑什么?我又没跟妳说话。」黎嫘盛气凌人。

  「这是我的地方,我有权请妳出去。」

  「别笑死人了,情妇有什么地位?这房子阿蓬送妳了吗?没有是吧!妳也没这身价,等我跟阿蓬结了婚,妳就得滚出去!」

  「我也不跟有妇之夫在一起,不过,去蓬从没跟我提过他将结婚的事。」羽童在黎嫘的愤慨中微笑着。「黎小姐,我大约明白妳的来意了,妳喜欢去蓬,妳想嫁给他,可是他迟迟不肯向妳求婚,妳以为关键出在我身上,所以想来看看。其实妳多此一举了,去蓬那个人虽然脸皮很厚、心肠又硬,但我相信他不会在准备结婚的同时又拥有情妇;至于我,不必等到他结婚,只要他为妳戴上订婚戒指,我跟他自然就不再有任何关系了。」

  黎嫘受不了羽童一副很了解去蓬的口吻,彷佛已将去蓬掌握在手掌心。真是傲慢的女人,她忘了她只是一名情妇吗?

  「妳不必说得这么好听,我跟阿蓬结婚是早晚的事,就怕妳这种专门勾引男人的女人不榨光阿蓬的钱不肯放手,真是不要脸!」

  羽童脸色变了,小巧的樱唇颤抖了一下。从何时起她也成了旁人眼中「勾引男人的逐金女郎」?但她不是啊!

  「小嫘,妳的态度太过分了!」郑温温不悦。「妳答应我不会跟孟小姐无理取闹,我才让妳陪我来,怎么妳……」

  「我气不过嘛!」

  「妳有什么立场生气呢?孟小姐说的有道理,去蓬不见得会受女人左右,妳跟他的事别扯上孟小姐,我看妳先回去好了。」

  在黎嫘眼中,情妇相当于古时的妾,没有开口说话的立场,她父亲也有过一、两个姨太太,那些女人在她母亲眼里完全没有地位,只是供男人淫乐而已。郑温温同情她从小在那样的环境中养成偏颇的观念,无法深责,只有劝她回去。

  「真热闹啊!」

  欧去蓬的出现除了羽童,郑温温和黎嫘都感突然。车库在边屋,可以通到大厅这边。

  「表姊,我以为妳昨晚就到了,妳真是沉得住气啊!」欧去蓬走过来才瞧见背对他的另一位客人。「这不是黎嫘吗,妳来做什么?」黎嫘与他目光相接的那一刹那,心为之一沉。他不欢迎她来。

  欧去蓬涩涩地问候她的父亲,眼睛却飘到羽童脸上。她又不对劲了,似乎受了一点刺激,白着脸,看了他一眼又别开视线。

  「妳没事吧?」

  「没有。」羽童回答得太快,反而显得不自然。

  欧去蓬搂住她,逗她笑,她瞟了黎嫘一眼,又不笑了。

  黎嫖看了有气。「妳不必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我不过说妳两句,又没打妳。」她当自己是正妻,正妻骂骂妾也是应该的。

  「原来妳来找羽童麻烦。」欧去蓬变脸比变天快。

  「阿蓬……」

  「这里没有人叫阿蓬。」欧去蓬冷道。

  刘嫂端来她拿手的水果茶,正冒着热气,甜中含酸的滋味最能祛寒。

  欧去蓬在佣人面前停止争执,接过茶时问道:

  「小姐有没有按时吃药?」

  「你干嘛不问我?」羽童不喜欢他这样。

  「妳没吃也会说有吃。刘嫂?」

  「你放心好了,欧先生。」刘嫂笑了笑。

  「妳这么乖啊!」他捏了捏羽童的下巴。「好像是真的,我来了这么久都没听妳咳嗽……」话刚落,咳嗽声接着响起。

  「我都忘了,你干嘛提醒我咳嗽?乌鸦嘴!」

  「对不起!」他把手中的热茶递给她。

  喝完茶,欧去蓬要羽童先上楼,她很高兴的走了。

  「刘嫂,」他把车钥匙递过去。「我车里有几袋东西,麻烦妳送到小姐房里去。」

  黎嫘迫不及待想提醒欧去蓬,她的出身是多么不同于孟羽童。

  「没来之前,我以为情妇为了迎合男人,都会将自己打扮得很性感,而她,看了真令人失望,不懂你看上她哪一点。」

  「妳把我当成色魔了吗,大冷天也要女人坦胸露背给我看?」欧去蓬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上嵌着一对漂亮的眼睛,可真迷人,可惜眼神阴冷冷的布满了讥嘲。

  「我没那意思,只是替你不值,你要找也该找个敬业一点的。」

  欧去蓬豁然大笑。

  「黎嫘,妳真是不懂男人。」

  黎嫘神色不满地瞪着他。

  「这里不欢迎妳,黎嫘,妳的态度令羽童难受,连我也觉得难堪。」欧去蓬思及黎嫘的家风,忍不住好笑,这使他更具魅力。「时代不一样了,黎嫘,男女间未婚先同居已经不必再忍受妳的异样眼光,收起妳批评的嘴脸吧,别把羽童当成展示品,她如今在我的家里受我保护,我有责任使她快乐,很见不得有其他女人比我的女人更神气活现。」

  他的跋扈与自大令黎嫘难堪,反驳道:

  「照你说的先同居再结婚,难道你想娶她吗?」

  「我已经结过两次婚,不打算再结婚了。」说到结婚,欧去蓬不但满脸厌恶,傲慢的目光把黎嫘的心都看冷了。

  「难道……一个平凡无奇的女人就可以满足你吗?」

  「不错。」

  只有在有羽童的地方,他可以有不必太多的矫饰,不需太浓的理智,一派的直接,虽然有时显得脸皮很厚,却更真实。

  这真是一个令黎嫘心痛的回答,多愿大声呼出她心中的爱意,还有她能够做他事业上的好夥伴,楼上那女人绝没有她一半能干,但显然欧去蓬处身香巢之中理智全失,等回到台北,她会让他充分了解她的好处。

  终于,碍眼的人全走了,欧去蓬呼出一口大气,三步并两步奔上楼去。

  「羽童!」

  他拨开珠帘,趴卧在长毛地毯上看广告单的羽童像猫一样懒懒的瞄他一眼,又低头看她的。他想黎嫘倒说对了一点,就一位情妇而言,羽童的确不够敬业,不曾刻意讨好过他,可就很奇怪,他爱死了逭份自然的、属于家庭的感觉。

  他放松心情的随便坐着,脚旁的芭蕾娃娃音乐盒悦耳地轻响舞曲。他笑,有小童女在的地方就有音乐,近来除了上国家剧院听音乐会和观赏芭蕾舞,她已很少上台北了。

  刘嫂把他送羽童的礼物挂在显眼的地方,那是几件大衣和外套,他相信只要她别再掉进泳池,应该不容易着凉了。

  「妳不喜欢这些衣服?」

  「喜欢。」羽童坐起身,「等你来试穿给你看啊!」

  她像模特儿般展示一袭白色皮草短大衣,然后是鬈毛羔羊皮外套,还有喀什米尔毛料剪裁而成的冬季洋装和套装,和一条搭配的乳白色围巾。

  「妳好像很少上街买衣服了,怎么回事?」他锐利的看出。「我喜欢妳穿得漂亮脱俗,如果妳嫌麻烦,可以请服饰公司把每月的目录寄到家里,选中意的就叫他们送来给妳试穿。以前我妈妈也常这么做。」

  「我不是你妈妈。」

  「我知道。」他咯咯笑了起来。

  她修长的身躯懒猫似的倚着床柱,慵懒懒地说:

  「这种日子过久了,人会变懒的。」

  「我就是要妳这样子。」欧去蓬捧起她一双手,已经完全没有做过家事的痕迹了。「把妳娇养惯了,妳再也无法离开我了。」

  「你的口气好像豢养宠物的主人。」

  「而妳正是我的宠物。」

  欧去蓬从她背后紧紧抱住她,耳鬓厮磨地亲热时,羽童也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或只是在开玩笑。

  后来羽童把广告单收起来摊在床上,已不再想那件事,这些介绍休闲农场的广告单是她从装衣服的袋子翻出来的。

  「我们是不是要去度假?」

  「对,在圣诞节,我可以离开两、三天。」

  羽童听了,不觉高兴,反而有几许寂寞的感受。他以前就说过无法陪她过年,所以把圣诞节留给她做为补偿。阴历过年对中国人有特别意义,完全属于家人的,而圣诞节则可以奉献给家人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妳选好要去哪里了吗?」

  羽童随手指了中间那张。

  「香格里拉?」

  「我喜欢欧洲式的木屋,早想去住一次了。」

  「决定了就好。」欧去蓬将纸张全扫落地,再一次拥她入怀。

  他们两人似乎依照无言的协议,朝着欧去蓬预定的愿望在发展,不敢越雷池一步,直到圣诞节来临。

  那天他们刻意打扮,在饭店享用圣诞大餐,并留在饭店的舞池中跳舞,直至天明。

  第二天两人换上轻便的牛仔裤和皮外套,拎着简单的行李出发了。羽童从一离开社区就十分快乐,像个活泼欢快的孩子唱起歌来。

  「我不知道妳有一副美妙的歌喉。」

  「我好开心啊!」

  「妳在提醒我以后该常带妳出来玩吗?」

  「我可不会这么说。」羽童羞赧地说。

  他呵呵笑了,眼神变得柔和。

  在富有乡村野趣的休闲农场度假,日游山水风光,夜观自然景象,令人在不知不觉中卸下盔甲,暂时忘却为自己的心挖一道护城河,很容易拉近彼此的心。

  顺道游览附近的三清官,又到梅花湖,湖中有一浮岛,有吊桥相连。

  「妳要走吊桥或是泛舟?」欧去蓬显得很体贴。

  「泛舟!」两人同声答道,抚掌大笑。

  泛舟至湖中心,停下来欣赏四周的风景,掠掠发,又不约而同脱下外套,不禁相视一笑。

  「愈来愈有默契了。」

  「嗯。」羽童微笑作答。

  「去过太平山没有?」

  「没有。」

  欧去蓬向她聊起去太平山看云海、日出、雪景,那么温柔地对她微笑,她冲动的倾身吻了他的面颊。「过年后我们再一起去,如果有更长的假期再计画出国。」而后他吻了她,非常轻柔的,羽童感到自己沉寂的心又悸动起来。

  「去蓬,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妳。」

  羽童明白他的意思,他的喜欢不包含爱。

  欧去蓬享受生命,但他拒绝再爱上任何女人。

  爱上一个不爱妳的男人,太苦了!羽童深深明白。

  第六幕

  散场后,羽童步出国家剧院,斜刺里有个人贴近她身边。

  「啊!原来是谷经纶谷医师。」

  「好久不见了,孟小姐。」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羽童并不高兴看到他,一方面她相信医院的人都已知晓她的事,一方面他是谷琇晶的哥哥。

  「孟主任周年忌时,我在庙里看见妳。」

  「你也去了吗?谢谢!我以为大家都已忘了我爸爸。」

  「我没有忘,可是我也知道妳并不喜欢见到我,所以没过去打扰妳。」谷经纶沉着地看着她。「我可以跟妳谈一谈吗?」

  羽童含糊地应着,不作明确的答覆。谷经纶曾经是父亲的得意门生,他想对她说什么,她猜也猜得出来。

  「车子来接我了。」

  一辆深色的大轿车停在她面前,司机过来为她开车门。谷经纶仅仅移开了一下注意力,对着欲离去的羽童说道:

  「我已向医院提出辞呈,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什么?」羽童不敢置信地回头。「你不想当主任了?」

  谷经纶的表情诉说他的诚实,羽童心头瞬间翻腾了百十次,迅速作下决定。

  「请上车,我们不能阻碍交通。」

  羽童对司机说了餐厅的名字,便沉默着。谷经纶碍着司机,不便多说话,何况他并非能言善道者,只能以他的眼眸赞美羽童的风情华采,他一向知道她漂亮,而今在适当的装扮下,更见雍容大雅。

  她穿一袭纯白窄裙式小礼服,白丝袜,金色高跟鞋,两耳垂下一对华丽的镶钻带珍珠的金耳环,白与金两色自然烘托出高贵之感,薄薄的淡妆,更凸显她如精雕而成的玉人儿,只有盘于头顶的发髻在粉红缎带缠绕下,保留了青春俏皮。

  羽童请司机一个钟头后再来接她,和谷经纶走进高雅的餐厅,她为自己点了一杯牛奶和一片吐司当消夜,使谷经纶有些意外。

  「你也喜欢看芭蕾舞剧?」

  「我特地去等妳,『罗密欧与茱丽叶』的第一场,我赌妳会去。」

  「你运气不错,今天欧先生有应酬,无法陪我一道观赏。」羽童开门见山的说,「我猜猜你想跟我说:早点脱离这种没有明天的日子,别再与人同居了,是不是?」

  「羽童--对不起,孟小姐。」

  「你叫我什么都没关系。」羽童有趣的看他发窘。

  「妳知道吗?妳变得好高贵,让我不敢亲近,我原有个傻念头--」谷经纶一直学不会世故,因而显得年轻。「因为琇晶的缘故,在孟主任去世以及妳离婚时,我不便出现在妳面前,如今事情已过去一年多,所有的不愉快和痛苦都已减轻而淡忘,我奢望妳会重新考虑我,我一直喜欢妳,但是现在,我知道不可能了。我还是从前的我,妳却已不是过去的妳了,我突然觉得……高攀不起。」

  「一个情妇也值得别人说高攀不起吗?」

  「请妳不要看轻自己,我知道妳是赌气才做了欧先生的情妇。」

  羽童不禁有些感动,谷经纶竟比跟她同枕三年的卫希珑了解她多些,想起仇阿姨说过的话,她的表情变得温柔可亲。

  「你一直都是傻瓜呀,谷经纶,当年你若有勇气追求我,或许可以重新改写我的命运,你会是个好丈夫、好爸爸,我呢只要拥有爱就能够活得快乐,而如今--」她摇摇头。「真的不可能了,我不会嫁给仇人的哥哥。」

  「妳仍然怨恨琇晶和希珑吗?」谷经纶惊道。

  「我不知道,我很久没去想这个问题了。」羽童笑了。「你看我,日子过得太舒服,心也懒了,很少再去想那些深刻的问题。」然后沉思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面带微笑又把眼睛睁开。「我发现我不可能将恨意维持到今天,然而我不甘心,你的妹妹和卫希珑联手戏弄我这点,使我无法原谅他们。」

  「我代琇晶向妳致歉,她真是太好强了!」

  「没有用的,他们根本毫无歉意。」她几乎只是轻声的低语:「我只是平凡的女孩,有的只是最平凡的愿望,就是拥有并珍惜一份爱情和一个美满的家庭,而这个最基本的心愿也因他们而破碎了。你能明白吗?卫希珑和谷琇晶对我所做最残忍的一件事,是让我变得怀疑爱情,不敢再信任。」

  她望着谷经纶。「谷琇晶口中的真爱究竟是什么?她说,在我认识希珑之前,他们已深深相爱,准备共组家庭,那她为什么要退让?我当时才二十岁,一时的迷恋可以清醒过来,我可以另外寻找真爱我的人。她没有这么做,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伟大的事,让我爱上希珑,然后结婚,却又背着我和希珑藕断丝连,明知会令我痛苦的事她不在乎的做了,还理直气壮的责怪我抢走希珑,最后堂而皇之的接收我的丈夫和我的财产。曾经,我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后来我想开了,这是她和希珑之间的问题,我不过做了一次傻瓜,只是我开始怀疑爱情了。」

  「孟小姐,我实在太抱歉了,我不知道琇晶做了这么过分的事,还以为是她的真情感动了希珑。」谷经纶低头致歉。

  「又不关你的事,你何须抱歉。」羽童笑着耸耸肩。「你看我,不是过得比以前更好吗?每天都很快乐地度过,不必顾虑音盲丈夫的高兴与否,尽情地弹钢琴听音乐,气色一天比一天好看,你不觉得吗?」

  「欧先生一定是位很好的人。」

  「今天我能心平气和的过日子,都是他赐予的。在我最伤心自卑的时候,他却把我当成宝贝一样的宠着,他要我知道,放弃不幸的婚姻、放弃一个不爱我的男人根本没啥好可惜的,他让我恢复了自信,我很感激他。」

  「但是,妳不爱他?」

  「将来的事谁晓得?我结婚时也没想到有一天会离婚啊!」随后她红着脸笑出声。「光顾着谈我自己,你还没说为何要辞去主任之职?」

  「主要是不合我性情,而且家父不久前去世,我打算回乡陪我母亲,那边的教学医院也很欢迎我,就这样决定了。」

  「真可惜!」

  「人尽其才,希珑会做得比我更好。」

  羽童的眼睛为之发亮,她点点头表示附和。「你确定什么时候离开?我去送你。」

  「要到九月呢,可真麻烦。不过妳不用送我了,除非……妳愿意跟我一起走。」他大胆地握住她的手,她居然没有反对。

  「那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羽童没听见他后面那句话,微笑地自语。

  「羽童!」

  「谢谢你告诉我,谷医师。」羽童看向手腕处,宝石表闪烁着典雅气韵之迷人风采,谷经纶主动缩回手。「时间差不多,我该走了。再见!」

  她起身离去,愕然接收到一对锐利的目光。高天爵朝她笑了笑,他的女伴看样子像上班族女性,两人状似愉快。

  羽童视若无睹的走出去,就让他去评论她好了,谁在乎那个假正经!

  等她一个人躺在昏暗的卧室中,她才叹息出声。

  方才她对谷经纶撒了谎,其实她并不经常是快乐的,她的心老是空空洞洞,似浮在半空中没个着落处,因为没有所爱的人。

  她不会忘记当日决心跟欧去蓬同居的目的,她一直在等待复仇的机会,今天终于等到了,但她依然没有满足感。日子过得再富裕也没用,失去了生活重心,想快乐起来还真难。同居一周年庆时,欧去蓬带她去泰国玩了好些天,那时她感受到两人的心好贴近,每天都好开心,然而一回到现实生活里,一切又恢复老样子。

  欧去蓬早表明他不会爱上她,她也同意了,到今天也没有权利要求他好好的爱她一次。他是物欲的人,满足她生活上的享用,不负责她精神方面的快乐。

  不过她知道,他们明天就会见面了。

   *   *   *

  午后,她一直待在放映室看新片子,不久就有一个人加入她。起初他沉默地观赏,后来便将她揽过去靠着他。

  羽童轻笑着,伸出食指在他胸肌上画圈圈,他退缩一下,捉住她食指,她改去咬他耳垂,笑得更娇了。

  「小妖精!」欧去蓬眼中跳跃着一抹火焰,用他的唇和双手碰触她。

  他们的唇在一个无尽的吻中紧紧胶合,直到他们欢乐的最后一刹那,大萤幕已一片沉黑,欧去蓬站起身打亮灯。

  羽童一任他注视她的脸庞,看起来温柔而带点稚气。

  「妳今天不大一样。昨晚妳跟谁见面了?」

  「谷经纶。」

  「巧遇?」

  「对我而言,是的,他呢我就不知道了。」

  欧去蓬沉静地望了她好一会儿,他拉不下脸询问她他们谈话的内容,他感觉到羽童言语中的谨慎,迅即皱起了眉头。

  「去蓬,我答应做你情妇时,你也答应要为我完成一件心愿,你还记得吗?」

  「妳仍在想如何考验卫希珑和谷琇晶的爱情?」

  「你想反悔?」她听出他的冷淡。

  「说吧!妳想怎么做?」

  他们的目光交会,彼此凝视中,她的声音有力地在放映室内回响:

  「谷经纶将在九月请辞主任之职,老问题又重现了,谁是下一位主任?去蓬,我的心愿是:让谷琇晶当上主任!!不过,最重要的是不能由你出面向院方施加压力,否则我的心愿就难以达成了。」

  「这么做有何意义?」

  「我想知道卫希珑和谷琇晶用来打击我的『真爱』是否真的存在,所以不能由你出面,不然他们会立刻联想到我。」羽童坦诚地对他表白。「我太清楚卫希珑的骄傲与自尊有多强,他看名利重于一切,一旦他所爱的妻子背叛他,抢去他应有的职位与权力--只要让他有这种念头--谷琇晶能否维持住他们的爱情呢?我想知道。」

  「如果他们并未因此而分离呢?」

  「那表示他们之间确是有真情,我输得心服口服,以后也不再埋怨了。」她说着,眼眶也濡湿了,不愿被他瞧见的转过身。「亲眼目睹这世上还有所谓的真情真爱,我会很欣慰,或许哪一天我可以再去爱一个人,过正常的生活。」

  「不要告诉我妳不满意目前的生活。」

  「我很满足,这是我现在所能得到最好的。」

  欧去蓬的脸色缓和下来,嗯了一声。

  「不过,妳给了我一个难题,谷琇晶有当主任必备的资历吗?」

  「她是卫希珑的同学,同时进医院,她的条件和希珑是一样的。」

  「但她是女人啊,男医生肯服她吗?」

  「那是她的问题,不用你操心。」

  「不管在医院、在商场,男女员工的待遇就是有差别,即使在学历、年资、工作成绩各方面都同样优秀,女性就是比男性不容易升迁,这是现实啊,羽童,医院尤其封闭,妳该晓得的。」

  「我不管,你答应过的,你不能反悔。」

  「我无意食言,但妳不能要求这种不合理的事,妳再想其他法子吧!」

  「我就是要这么做,就问你答应或是不答应?」

  「不要无理取闹!」

  羽童的双眸射出激愤的光芒,一咬牙。

  「好!不麻烦你了,我另外有法子。」

  「妳想做什么?」

  「我去嫁给谷经纶。」

  「妳说什么?」欧去蓬一把捉住她。

  「谷经纶喜欢我很久了,昨晚他一再表示希望我能跟他一道走。等我变成了谷琇晶的大嫂,我一样可以教她寝食难安。」

  「妳敢--?」

  「我为什么不敢?你能约束我吗?」

  「我不相信妳爱上了谷经纶。」他几乎是咬牙切齿。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最重要的是他爱我呀!」

  「孟羽童!妳在激我发怒是不?妳以为我会眼睁睁看妳投向别的男人怀抱而不哼一声吗?嫁别作梦了!」他一手搂她贴紧他的身体,一手使力抬起她下巴。「妳今天给我听清楚了,妳是我欧去蓬的人,今生今世妳别想离开我,永远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你……你胡说什么?」

  「我非常认真、慎重的警告妳,不许妳背叛我!」

  「我只是你的宠物不是吗?你随时可以另外再找一个。」

  「如果妳是宠物,一定是全台湾最昂贵的宠物了,妳听说过有谁将昂贵的宠物送人吗?我更是不例外。」

  「不要!我受够了。」羽童极力要挣离他,他却搂得更紧。「你放手,欧去蓬,你不爱我,为何不让别的男人爱我呢?你知道宠字在古时是妾的意思吗?因宠而纳为妾,你要我这样不清不白的跟你过一生吗?」

  「妳现在再来担心这点不嫌太晚了吗?」

  「欧去蓬,放开我!」

  「作梦!」

  他不断的亲她、吻她、爱她,直至她无力反抗。

  羽童第一次感到畏惧,怕他的行为,怕他们之间始终之不平等。

  欧去蓬终于离去,他允诺道:

  「我会让谷琇晶升上去当主任,既然女人可以当立委做政府官员,一个小小的主任应该难不倒她。我答应妳找别人出面向院长反应,就说为严肃的医院来一次漂亮的革新运动。这么一来,妳没话说了吧!」

  他拉开放映室的门,一面走向大厅一面喊,「刘嫂--」。刘嫂由厨房跑出来。

  「我马上再调一个帮手过来,然后妳负责把小姐给我看紧一点,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离开这个社区。」

  「欧去蓬,你干什么?」羽童怒道。

  他不理她,迳自走向屋外停放的车子,羽童追出去。

  「你不能这样子对我呀,去蓬。」

  「我必须防止妳和谷经纶私奔。」

  「我发誓我不会那么做。」

  「抱歉,我无法信任谷经纶。这个社区很大够妳活动了,有空我还会载妳去兜风,其余时间妳自己打发吧!」

  「我又不是你的私有物!」她叫道。

  「到今天妳还不能接受自己的身分?那真是太遗憾了!」

  欧去蓬无情地关上车门,走了。

  羽童彷如被钉在原地一样的动弹不得。她到底把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境地呀!她一时天旋地转几欲晕去。   「小姐,太阳好毒,进来吧!」

  最后的自尊支持着她走回屋里,上楼回房。

  这以后除了必要,羽童总是待在房里,连一楼也难得下来。刘嫂向他报告这件事,欧去蓬叫羽童接电话。

  「妳在向我抗议吗?」

  「我不想为难刘嫂,不出门皆大欢喜。」

  「我付薪水给她就是要她照顾妳,有什么为难不为难?」

  「你别这样霸道行不行?我有一双脚,你至少得叫三个人轮班才能廿四小时盯住我,刘嫂是好人,我一向不作兴欺负好人的。」

  他不理会她话中有话。「妳不怕闷出病来?」

  「一点医药费难不倒你的。」

  「随便妳吧!妳意图用这种小花招软化我,妳是白费心机了。」

  「我不敢,欧先生,请原谅我必须挂电话了,我有访客。」羽童向在大门口探头探脑的高凤兮摇摇手,心想气气他。

  「是谁?」

  「邻居,性别:女;年龄:九岁。」

  「妳故意的,羽童。」

  「哦,还有一点忘了报告,她有一位很帅的爸爸,比你年轻,而且她妈妈过世了,我突然发觉『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一句很棒的成语。」

  「孟羽童!」

  「再见了,欧先生,我会听话的。」

  「叫我去蓬!」

  「遵命,去蓬先生。」

  羽童优雅的放下电话,哼了一声。

  她奔向凤兮,忍受了几日的乌烟瘴气后,她发现天底下最可爱的人种就是小小的孩子啦,蹲身热情地拉住凤兮的手。

  「怎么好多天都不来我家玩?」

  「我以为妳在生我的气。」

  「为什么呢?我怎会生妳的气?」

  「我来过好几次,妳都没坐在那里弹钢琴,我就以为妳在生我的气,因为我老是学不好钢琴,让妳很失望。」

  「噢,凤兮,妳真可爱,只有妳会在乎我高兴或不高兴。」羽童抱抱她。「不过妳放心好了,我并没有生妳的气,真的。」

  高凤兮得到确切的保证,放心的随她进屋。她好喜欢来漂亮阿姨的家,她会用轻柔的声音对她说话,还会拿点心给她吃,就好像一位妈妈。

  「阿姨,妳真的不生气我弹琴很笨?」

  「我说过不生气了嘛!」羽童拈颗巧克力球放进她嘴里,一手搂住她。「凤兮,这世上不学琴的人比学琴的人多很多,我爸爸不会弹钢琴,我一样很爱他啊!所以弹不弹钢琴并不重要,妳有妳的兴趣嘛,像游泳、打球……」

  「还有赛跑,我跑很快哦!」

  「对,妳会的比我多嘛!」

  凤兮咯咯笑了一阵,突然面带忧愁。

  「阿姨,我心里好烦哦,不知道该怎么办?」

  「心烦?」这理应是大人的专利,羽童不假思索地伸手按住凤兮的手。「不要这么快长大,当小孩子就不用心烦了。」

  凤兮抽回手,不高兴的背过身。

  「你们大人最那个了啦,都以为小孩子不会烦恼,我爸爸也是,只会命令我要我听话,最讨厌了!」

  「说得对!有时我也觉得大人很讨厌。」想到欧去蓬,羽童心有戚戚焉。

  「就是嘛!」凤兮得到共鸣,转身道:「阿姨,妳知道我爸爸多过分吗?他在交女朋友吔,还说要带我去认识他女朋友,一点都不尊重我的意思,太过分了!」

  羽童的记忆拉回到那家餐厅,高天爵和他的女伴……

  「我不要别人来代替我妈妈,我要向爸爸抗议到底。」

  「凤兮,不可以这样子。」

  「为什么?我妈妈死了啊,爸爸怎么可以去爱别人?」

  「因为妳会长大呀,凤兮,总有一天妳会离开妳爸爸,妳爸爸就剩下一个人了,他会很寂寞的。」羽童悲伤地忆起父亲为了她真是牺牲太多了,过去她理所当然的受用着,不知感激,如今才知可珍可贵。

  「我不会离开爸爸!」高凤兮倔强道。

  「是吗?」羽童笑着,好像才不久前她也说过同样一句话。「我问妳,在学校妳是不是交了许多朋友?」

  「对啊!我喜欢学校,这里没几个小孩陪我玩,好无聊!」

  「妳在学校跟同学玩的时候,妳会不会想到爸爸一个人没有人陪他说话好无聊,妳会不会跑回来陪妳爸爸?」

  高凤兮摇摇头。

  「妳今年九岁,很快妳就会上国中、上高中,妳会有更多的朋友,妳会更喜欢跟同学去玩而不喜欢待在家里陪爸爸,那爸爸不是很可怜吗?」羽童捧起她的脸。「而且凤兮长得很可爱啊,又很活泼,很快就有男生追求妳了,有一天凤兮要谈恋爱了,自然就会离开爸爸去跟别人结婚,爸爸就剩下一个人啦。如果爸爸有一个新妈妈陪着,爸爸会比较快乐,难道凤兮不希望爸爸快乐吗?」

  凤兮还是显得担忧。

  「是不是爸爸说了什么?」

  「不是,是我……我怕一个陌生的妈妈。」

  「妳担心得太早了。妳爸爸要带妳去认识他女朋友,是希望凤兮先习惯和她相处,培养感情嘛!妳要相信爸爸很爱妳,他不会替妳找一个不爱妳的新妈妈。」

  「唉!好烦哦!」

  「我觉得很好嘛!」

  「很好?阿姨脑袋坏了吗?」

  「才没有。我在想如果凤兮有弟弟妹妹,一定很有趣,因为凤兮很能干,把弟弟妹妹训练成一支球队或游泳选手,不是很神气吗?」

  「哇!」凤兮的活跃因子使她很向往那种神气样子。

  羽童见她内心微妙的阴翳有逐渐散开的迹象,便不再多说,毕竟她不是当事人,将心比心也只能到某一程度,不小心反而弄巧成拙。

  「好啦,别再去管爸爸的事了,我弹一首卡通的主题曲给妳听要不要?」

  「卡通歌可以用钢琴弹吗?」

  「当然可以。」

  「那我要学『龙猫』的主题曲。」

  时间在指缝下流逝,夕阳已如栖霞之红颜渲染大地,有股洁净的美感,一似用泪水冲刷过的纯洁的爱情,不沾点尘,暖暖地、寂寂地。

  羽童感受到了那份美,目光飘向长窗外,一怔。

  高天爵略微困扰地注视女儿快乐的神情,难道这女人可以带给凤兮快乐吗?

  他暗中注意她许久了,发现不论何时她都将自己收拾得很乾净漂亮,他不知道这是羽童多年的习惯,免不了把她当成随时准备「接待」不定时出现之金主的浮华女人。但她实在太美了,什么时候见到她总是这般迷人,像现在,飘逸的丝质无袖衫,搭衬长垂的雪纺纱裙,借得清逸妙人,风情自生。这女人怎么可以这样美呢?

  羽童以开朗的表情淡淡向他点个头,那稍带拘谨但亲和的神态与客气的笑容,令人看得出受过高等教育、身为好家庭之女的教养。

  「凤兮,妳爸爸来接妳了。」

  凤兮吐吐小舌。「惨了,被爸爸捉到了。」赶紧跑出去和父亲会合。

  高天爵没有任何表示,牵起小女儿回家。

  羽童无法改变他人的看法,并不把心情弄拧,只是远远凝看生命的起落与分合,想像那是孟庆余牵着小童女。

  刘嫂来到她身后。

  「小姐,欧先生说要过来用餐。」

  「真难得他想到事先通知一声,那就等他来再开饭吧!」

  羽童回到二楼书房,打开隐于书橱中的保险柜,将玉器古玩一个个拿出来摆在桌上,玩起扮家家酒:一尊玉人儿当女主人,楼梯口摆的石罗汉拿进来扮男主人,他们是一对夫妇,正准备宴客,竹雕松林当背景,玉如意做摆饰,大厅气派风雅,把玉碗呀银调羹一字排开,哇!主人真是好客,宛如暖阳轻拂,令客人倍感温馨……

  欧去蓬走了进来,一脸风雨欲来的表情。

  「你来啦,我去叫刘嫂开饭。」

  他不让她走,一把拉回椅子里,羽童感到眼前影子晃动,左肩被男人的手掌包住,愤怒的面孔离她三寸之遥。「说!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气我?」

  「什么话?」羽童一时忘了,茫茫然的接腔。

  「别装蒜!妳害我无心工作。」欧去蓬对她怒吼道。

  「从何时起我必须为你的工作成绩负责?」她有着突然进入异样世界的紧张,咬着下唇,因不明原因而气恼他的恶劣口吻。

  「羽童,妳最好别太过分!这辈子我唯一绝不原谅、绝不轻饶的,就是我的女人背叛我去找别的男人。」他瞪着她,神情极为凶恶。「只要有一次妳被我捉到妳跟我以外的男人在一起,我会让妳和那个狗男人后悔活在这世上。」

  羽童心跳剧烈,惊悸地僵坐着,他到底是在说什么?

  他审视她的脸,而她觉得心跳似乎停止了。

  「先是谷经纶,现在又蹦出一个男人来,他到底是谁?住哪儿?做什么的?莫非就是住在隔壁的高天爵?不对,我查过他的底细。那究竟是谁?还是妳杜撰来气我的?」

  羽童觉得她似乎被钉上了十字架,她坐在那儿,面对欧去蓬的控诉、咆哮、质疑、责难,几乎难以招架。   「快回答我!」

  「我不说!我不说!」她对他喊道,喉间涌上硬块。「你的口气像个吃醋的丈夫,实际上你什么也不是,我可是自由的人呢,爱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你无权阻止我。我现在立刻离开你,我受够了你的霸道!」

  「我没有权利吗?妳错了!我有每一分花了昂贵代价而得来的权利。」

  「你……」羽童情绪一片混乱,说不出话来。

  「天底下美女多得是,我为什么把钱花在妳身上?因为我要完完全全拥有妳,妳的身体、妳的思想、妳的灵魂,我要完全占有,不分一丝一毫给别的男人!怎么,妳依然不明白吗?我把妳这个人包下来了!」欧去蓬说完眨也不眨的凝视着她,眼中含蕴着冷厉的辉采,嘴唇如刀与鞘般紧密着。

  「我……被你……包下来……」

  「妳也太天真了,羽童,算算看我每个月在妳身上花多少钱,妳全身每一时都是用我的钱装饰出来的,这不算被我包下来吗?妳照照镜子,妳还敢去喜欢别的男人?」他的声音充满了对他女人的非难与轻蔑。「妳想离开我就能离开我吗?不可能的,这辈子除非我不要妳,否则妳甭妄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你疯了!」

  「是妳疯了,是妳太绝情了!就算是妓女也不敢白白受恩客的钱,而妳呢,算是台湾最高级的妓女了,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你说我是什么?」她歇斯底里的喊道。

  「妳是我欧去蓬的情妇,被我一个人包下来的高级妓女。」

  「你胡说!你胡说!」她尖叫。

  「要不然妳以为妳是什么?」

  他的话及他冷酷的表情像一把利刃割过她的心,她发誓不再流泪了,泪却如雨潸潸落下。她恨他说的都对,她恨他如此无情的说出来。

  「不--」她狂叫着跑出去,她要回家!她不要再待在这里!

  泪眼模糊中奔下坡道,羽童感到有个人捉住她疾冲的身子,等看清是高天爵,如遇救星般的反握住他的手。

  「带我走!求求你带我离开这里,我要回家……」

  「发生了什么事?」高天爵惊疑道。

  「放开她!」欧去蓬赶到将羽童拉过来。

  「欧先生!」

  「少管闲事,高天爵,你的一切我全调查过。」

  欧去蓬将不断挣扎的羽童扛上肩,再不理会高天爵,大步回屋,将尖叫扑打不停的羽童直扛上楼,抛在卧床上。

  「妳好好冷静的想一想,等妳想通了,我们还是可以跟过去一样的生活在一起。」

  「你滚出去!我不要再见到你,我恨你!我恨死你!」羽童号啕大哭,欧去蓬凭仗他的财势把她仅剩的尊严也拿走了,她恨他!她恨他!

  第七幕

  荣狮企业的办公大楼内,有幸接近董事长的高级职员们最近不约而同相互走告:小心火山爆发!这次情况严重得连续一、两个星期都有人挨他刮胡子,于是有人传出董事长和他的情妇铁定出问题了;也有人抱持相反的看法,对老董而言,女人算什么,搞不好是海外投资失利,大家的年终奖金……

  欧去蓬也怀疑自己变了,他不曾为交往过的女人如此心烦气躁、沉不住气,时时刻刻都想放下尊严拿起电话,而他痛恨这种改变。

  当羽童在他面前失声痛哭时,他真是被吓坏了。前一次听女人如此不顾尊严的大声哭泣是什么时候?好多年了,他高贵的母亲听到他堂叔自杀身亡的消息时,像世界被毁灭了一般,她哭得心彷佛碎了。

  他的母亲也是自杀而亡的,只有他知道,她决意不肯再调养原本不健壮的身体,让自己一天比一天虚弱下去……

  欧去蓬托住脑袋,不敢再往下想,然则那段记忆若近若空若远,他可以藉忙碌暂时忘怀,却永远也摆脱不掉。

  如今羽童也要这样子吗?刘嫂说她已近乎不食人间烟火,每餐只吃一点点,多吃一口马上全吐出来……,她什么地方也不想去,连音乐也不爱听了,把自己关在房里,倚墙坐在地板上发呆,晚上也不晓得有没有睡……

  为什么这样倔强呢?他承认他把话说得太过分太绝了点,但那只是气话啊,她听不出来吗?他的本意只想打消她的去意,将她留在身边归他保护,这么一来,外头的男人再也伤不了她,她可以过得像公主一样富裕而安全的生活。

  欧去蓬拒绝承认他伤害了羽童,他相信一切都可以弥补。

  他要石嵩去办的事应该很顺利,羽童知道后必然很开心,所有的不满都会消失了。

  九月,石嵩果然不负所望,欧去蓬要他去向羽童报喜,然后静等石嵩回来告诉他羽童又恢复盎然生气了,他们又能够继续在一起。

  然而石嵩去一趟回来后,脸色却很难看。

  「欧先生,孟小姐看起来很不对劲。」

  「你没有告诉她谷琇晶已顺利当上主任了?」

  「我说了。」

  「她有什么反应?」

  「面无表情,好像听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不相信!她那么在乎,甚至不惜……」欧去蓬无法说出羽童威胁要嫁谷经纶,他怎能让人知道他的情妇企图抛弃他琵琶别抱。

  「孟小姐还说了一句:『已经不重要了。』」

  欧去蓬用力摇一下头,吃力的要他重复一遍。

  「她语气冷淡的说:『已经不重要了。』」

  欧去蓬闭上眼睛,「我的天!」他又睁开眼睛,已失去先前的自信。「难道我真的伤她很重吗?」他有气无力的自语。

  她说「已经不重要了」,跟目前所受的屈辱、伤害比较,过去那个创伤显得遥远而平淡,无心去计较了。

  欧去蓬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离开座位,在房里踱步,深深呼出一口气。

  「她看起来怎么样?」

  「很不好。」

  「你没有比较翔实、比较具体的形容词吗?」

  「为何你不去见她呢,董事长?」

  因为她恨死我了!欧去蓬在内心喊道。在此之前,他以为她的「我恨你」只是女人一时的歇斯底里,过阵子就没事了,此刻他相信她真是恨透了他。这感觉有如家庭里突然颳起一阵强风,该如何使它平息呢?

  「我去时孟小姐似乎正准备外出,门口停了一辆计程车。」石嵩为缓和他的焦躁,补充道。羽童不敢开车,拒绝了欧去蓬送跑车的心意。

  「她要走了!刘嫂没有阻止她吗?又不向我报告。」

  「她只是去植物园散散心而已。」

  「是吗?」他强笑了一下,也觉自己太小题大做。

  支走石嵩,欧去蓬终于领悟到他必须去面对一个严重的问题,他不愿再避开她了,他再也难耐不敢去见她的寂寞。是的,这个月来他寂寞得快疯掉了,他不想再欺骗自己。

  可是他不能忍受她怨恨他的样子,他会不顾一切说出令他们都后悔的话,他须得用个法子,使羽童不再计较那次的不愉快。

  他走向电话旁,先拨给熟识的珠宝公司,半小时后又拨给郑温温。

   *   *   *

  她的步伐那么沉重而缓慢,举止像个机械人般,走向最近的公园椅,眼神遥远而晦黯,一坐便是三个小时。

  「怎么办?」羽童摸摸平坦的腹部,不敢相信里面有个小生命依她而生。

  结婚三年盼也盼不来的孩子,却在最不该来的这时候来了。也是她大意,一直没怀孕就当自己不孕,没想要预防。

  妊娠六周要拿掉还来得及,但羽童想也不想便否决了。医生告诉她有些女人本身不容易受孕,或许这是她今生唯一能拥有的孩子,她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住他,孩子使她的人生又有了奋斗的目标。

  应该告诉欧去蓬吗?

  羽童反覆考虑,最后摇头否决了。

  欧去蓬排斥婚姻,他说过绝不会正式娶她,她几乎可以想像他知道她怀孕后的反应,他会指责她意图利用孩子拐他进礼堂,跟以前某个无耻的女人一样,说不定到最后孩子反而被牺牲了,羽童决定不告诉他,免得自取其辱。

  欧去蓬不在乎她也有人格与自尊,多一次侮辱想必眉头也不会皱一下,最好孩子是她一个人的,跟欧去蓬没有关系。

  现在她要好好想一想如何离开他,使他放弃寻找。

  首先她不能让人发现她怀孕了,应该还没有人怀疑吧,连刘嫂也当她是心情郁闷难解才食不下咽、吃了就吐,但恐怕也瞒不了多久,很快她的腰腹会开始变形,她必须在这之前离去。即使没有孩子,她也无意再待下去了。

  大致想妥当,羽童走出公园,招车回欧宅。

  坐车使她头晕,强忍着恶心欲呕的感觉,直到车子行进社区,她再也忍不住要求下车,狂奔至路旁草丛边乾呕不停。她害喜的症状愈来愈明显,还不时盗汗心悸,感觉忧郁苦闷,尤其夜半一个人时。

  踽踽独行回住处,她一路上警惕自己须小心别露出破绽,多待在房里少接近人。隔一段距离就睢见刘嫂站在屋前,一看是她马上跑过来。

  「好小姐,妳总算回来了,我以为妳……」

  「以为我不回来了?」

  「不是。」刘嫂一笑。「郑小姐等妳有一个多小时了,……哎哟,小姐,妳脸色好苍白,怎么晒一下午太阳还……」

  「我没事。」羽童忙打断她。「郑小姐来做什么?」

  刘嫂说不知道,羽童猜她八成来为欧去蓬做说客的。

  褐色皮沙发上,除了郑温温,还有一位穿西装的男人,把一只黑色手提箱紧紧保护在他膝上,他身后还站着一名穿制服的警卫,见她进来全站了起来。

  「羽童!」郑温温亲切和蔼。「听刘嫂说妳出去散心,现在觉得怎么样?」

  「是欧去蓬叫妳来的?」羽童眼中流露着痛苦的神情。那男人始终不觉有必要向她说抱歉,连这种事都有人替他做。

  郑温温柔和地笑着。「妳来看看他预备为妳做什么,我敢向妳夸口,除了他母亲,他不曾对一个女人如此大方。」

  羽童没有反应,冷眼瞧那男人慎重的打开手提箱,几件印着名店字号的珠宝盒在那男人手中一一启开,珠光宝气展现于她面前。

  「这一件鹦鹉别针,上面镶的有红宝石、赤血珊瑚、绿宝石、青玉和钻石……」那男人准备一样一样向她解说。

  「请你别再说了!」羽童的目光转为冰寒。「请你回去转告欧先生,我不需要这些东西。」抛下众人转身上楼。

  郑温温极为震惊,安抚一下珠宝商,上楼找羽童。

  她第一次上二楼来,很自然的便走向两扇洞开的古典大门,感觉上像是走进了某个已逝去的年代,某个小王国君主的藏娇香闰,屋中每一时均精致繁美得令人沉醉。郑温温轻声低语:「去蓬莫非疯了!」

  她在浴室门口探头,找到了抱着马桶呕吐的羽童。

  「妳不舒服,羽童?」

  「我没事。」走到盥洗台前漱口,羽童叹了口气。欧去蓬不但专横并且精明,以她的害喜现象,恐怕瞒不了多久。她的胃也不时发疼,吃不下又容易反胃,不疼才怪,想到这些苦全是那该死的男人害的,她愈发暴躁。

  「我以为妳已经走了。」她回到卧房,揉着隐隐作痛的鬓边,不客气的下逐客令。她不讨厌郑温温,但谁教她有一个王八蛋表弟。

  「羽童,妳有没有去看医生?」

  「妳问这做什么?我又没生病!」她警觉地瞪着她。

  「妳食欲不振,又时常呕吐……」

  「我不必看医生也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妳何不回去问问妳那伟大的表弟对我做了什么?一想到我吃的东西全是他的钱买的,我就想吐!今天他又想用钱来压死我,真令我恶心……」羽童用手压住胸口,大口喘气。   「他送妳一件礼物并不表示他以钱骄人。」

  「他就是,我太清楚了。如果是一件礼物,为何不敢亲自送给我?他认为用一件珠宝就足以将他说过的话一笔抹掉,他根本不在乎我也有自尊。」泪水涌上她的眼眶,她用双臂好好搂住自己发颤的身躯。「妳可以传达我的意思给欧去蓬知道,就说我不会跟他计较,受气受辱本来就是情妇的义务之一,他不必送什么珠宝赔礼,我不希罕。」

  郑温温终于弄明白这事严重得不是她该出面调解的。该死的去蓬竟要她来当缓冲人,却又不将真相表明清楚。

  羽童伫立柔软的地毯上,富丽堂皇的表象下其实是难堪的耻辱。她突然恨极了这个地方,尤其那排珠帘,彷似象征着欧去蓬的富贵枷锁,她冲动之下翻箱倒柜找到一把剪刀,冲到珠帘前,一手捉住一束,从当中剪了下去,弃置于地,又去剪别排,圆珠迸散四处,滴溜溜似滚动着女人的泪珠。

  郑温温从她的动作中感到一股深沉的悲哀,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羽童终于停下手,目睹她杰作下满目的凌乱,拍手大笑,情绪显得很不稳定。

  「去蓬做了什么使妳如此愤恨?」郑温温近乎耳语的问。

  「他说我是妓女,被他包下来的高级妓女!」多日的沉默一旦发泄出来,那是惊人的可怕。「他说对了!是我自甘下流、没骨头,才情愿被男人包养,表面上风风光光宛如贵妇,说穿了不过是一个专门陪他上床的高级妓女!没有尊严,没有自由,只有他甩掉我,我不可能自先离去。我太傻了,是我把自己陷入这等地步,我下贱,我没人格,我不要脸……」眼泪很自然的流下,身体不停打颤。「为什么要了我却又这样无情的轻易践踏我?他知道当初我为何甘心被他纳为私宠,我要报复我的前夫和抢走我丈夫的女人,结果先遭到报复的人是我。我活该,我不该求助于他,但是我更恨他,欧去蓬,我恨死你--」掩脸哭泣不止。

  郑温温张嘴「噢」了一声,险些喊出「我的天」!她感受到的强烈惊骇是羽童无法了解的,眼见欧去蓬又犯下同样的错误,她为他感到惊悸,然后开始怒火中烧。怎么?欧去蓬你已忘了你母亲的遭遇所带给你的教训吗?

  她同时也悟到以欧去蓬的牛脾气一时半刻谁也扭不过他的,她必须先在羽童面前弥补,使羽童受伤的自尊心复合。

  「请妳回去,我不愿再见到跟他有关系的任何人。」

  「妳打算离开去蓬吗?」

  「是的,我无法再忍受跟他在一起。」

  「既然恨他、决心离去,为什么心里酸痛、眼眶冒出了泪水?羽童,妳喜欢去蓬所以才会这么伤心是吗?」

  「我没有,我恨他!像他那种男人有谁会喜欢他?」

  「这点妳倒说对了,在爱情面前,去蓬一直扮演着自大的白痴角色,没有机会学聪明,妳晓得他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情人角色?羽童。」

  郑温温的话语中有种温柔的暗示,令羽童不觉屏息。郑温温见已引起她的注意,牵了她手共坐在床边。

  「我不是要妳原谅他,只是把事实说给妳明白,妳会了解他其实并没有轻侮妳的意思。」郑温温有一会儿显得很庄严。「我母亲和去蓬的妈妈是亲姊妹,感情很要好,所以有些别人不知道的内情我知道,也请妳听见之后不要说出去。」

  羽童点点头。

  「我姨妈是那种教人一见就忍不住想保护她的女性,我妈曾说她柔得似水,软得像一团棉花,可是那样的人一狠起心肠才叫真正的狠哪!姨丈因为工作繁忙,从小去蓬就以亲近母亲为乐,待他年纪渐长更是把自己视作母亲的第一号保护人,绝不许外头的男人觊觎母亲的美丽,而我姨妈真的很美,难免时常受人当面夸赞,去蓬每次都很不高兴。他十六岁那年,姨丈因劳累过度引发疾病去世,从此去蓬更将母亲当成了他的私有物,甚至放弃了出国唸书的计画。很不幸的,姨妈她还年轻,她需要一位真正的大男人给她爱情,让她快乐,而去蓬最不能忍受的也正是这一点。

  「姨丈过世后,荣狮企业由他的堂弟欧觉非掌理,他真的是位好人,做事能力很强,他一方面开始训练去蓬了解公司业务,一方面又很照顾他的堂嫂,我姨妈由感激而转为爱意,她对我母亲说欧觉非比姨丈更懂得她的需要,不再只是物质上的满足。欧觉非尊重她丧夫不久,对她体贴入微却又能恪守本分,抚平她的丧夫之痛,并且激起了她的狂热爱意,那甚至可以说是姨妈真正的一次恋爱。」

  郑温温叹了口气,似乎也被那对不顾世俗眼光的男女所感动了。

  「欧觉非没有家室吗?」

  「他年轻时结过婚,离婚后就保持单身,不过绯闻不少。」

  「欧去蓬一定很不高兴了?」羽童困窘的没有抬头,得知别人的隐私不是很愉快的事。

  「去蓬从我姨丈那儿学到对待女人的方式,就是将她安置于华丽的居所,让她享受贵妇人的荣宠待遇,他们觉得女人能够得到这样的生活应该满足了。更可悲的是去蓬前后娶了两个太太都不适合他,他更没有机会改变了。」郑温温这次的叹气是真实的感慨。「就说我姨妈和欧觉非陷入热恋,最反对的自然是去蓬,由于他从中作梗,两人始终无法如愿在一起,姨妈不知跟他谈了多少次,甚且不惜哀求他,都无法使他软化,反过来激怒他说出很难听的话,使姨妈哭得死去活来。我妈看她可怜,也基于姊妹情深,由原先的不予苟同转化为同情,献了一计,那就是--」

  「使我也掉进爱河。」欧去蓬的声音如惊雷般响起。

  失去珠帘的屏障,由卧房望去,他坐在桧木贵妃椅上似已有片刻。

  「珠宝商给我电话,于是我明白这一招又行不通了,除了亲自来一趟没有其他办法,结果听到表姊的精采演说。」

  「去蓬!」

  「算了,妳没说我迟早也会告诉她。」

  欧去蓬似乎没瞧见散了一地的圆珠,走至羽童面前,低沉的说:

  「由我来告诉妳下面的故事吧!」

  羽童本决意恨透他,但见他肃穆的一番神貌,不由点了点头。

  郑温温晓得这里没她的事了,默默和去蓬的视线交流瞬间,一个人走了。欧去蓬补上她的位子,坐在羽童身旁。

  「或许,唯有坠入爱河的人才能将心比心,懂得热恋中人的心境吧!」他突然开口,又停了一下。「我妈和堂叔打的正是这个主意,他们希望我也能恋爱,等我疯狂热烈爱上一个女孩时自然不想再独占母亲,而当时我也实在被家中愁云惨雾的气氛闷坏了,心想也许大家都对,只有我错了。二十岁那年,我认识了我第一任太太,她叫司晴,是母亲和一些亲戚安排的,大家似乎都巴不得我赶快结婚。」他苦笑一声。

  羽童无法看他,只有静静听着。

  「以为女子娴淑就是美德,也为了让母亲高兴,我娶了司晴,私心想有个孙子应该可以让母亲自重一点。没想到那女人神经质得要命,想让她怀孕竟像要她的命,不止一次对外宣扬我企图谋财害命,娶她只是为了得到她的财产,回到家中又一再向我哭诉她有多么的虚弱,才二十岁不准备生小孩,到后来为了拒绝我就骂我有恋母情结,不是男人,她若不是看在两家门户相当的份上才不会嫁给我,弄得我兴味索然,厌恶她至极,一毕业即入伍当兵--堂叔曾计画让我体检时因耳疾而毋需入伍,但我拒绝了,我情愿当兵,眼不见为净。就在我当兵期间,司晴去世了。」

  「啊!」羽童抬起脸。

  「一个柳丁大小的脑瘤压迫她的前脑,引起人格失常、神经质,她死在手术台上。」

  「真可怜!」羽童低喟。

  「也许吧!」欧去蓬困惑的一笑,皱眉道:「我没注意到她有病是我的疏忽,但她的家人莫非也不知情吗?司晴好的时候极好,所以我才会娶她,但她的神经质和情绪不稳定绝非婚后才如此,她的亲人居然瞒着不说。」

  「天下父母心,莫不希望女儿得个好归宿。」

  「是吗?司晴死了,问题仍然没有解决,我妈跟我陷入了长期抗战,我一心认定只有让她升格变成祖母,她才不会想再嫁人。其实我很喜欢堂叔,如果他不要风流到连亲堂嫂都想染指,我们会是事业上的最佳拍档,但他不该想做我的继父,这一点我无法接受。」欧去蓬坚决的口气,羽童可是耳熟能详。

  「第二次结婚,我选了一位活泼健康的女郎,叫春妮。她非常热情,我们的确过了几个月快乐的新婚生活,但同时我也进入公司,开始商场实战,变得非常忙碌。一年后我才发现春妮是不甘寂寞的女人,她根本不要怀孕,她爱死了她的身材,那是她快乐的泉源,后来我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她往欧洲旅游采购时,浓雾的伦敦公路上发生连环车祸,春妮也成了牺牲者,当我赶去时才知道同车还有她的情人。」

  「我听说她是因空难而死的。」

  「以讹传讹,流言真是可怕,两任太太皆跟了我不到两、三年便去世,外面自然有许多传说穿凿附会了。」

  欧去蓬又露出那种讥嘲的口吻了,羽童的眼睛不看他也感觉得到他的不满和故意表现出来的不在乎。逐渐揭开他的神秘面纱,羽童倒有点同情他了。她经历一次婚变,感觉像脱了层皮,而欧去蓬比她更不幸,两次皆择妻不淑。

  「两个太太都让我失望透顶,使我更确信我母亲才是最好的女人,结婚十八年,母亲不曾背叛过父亲一次,全心只爱着父亲一人,我希望她不要改变,永远保持在我心目中完美的形象。于是,我把母亲变节想改嫁的罪过全算在堂叔一人头上。」他的声音又冷又涩。「当时母亲一天比一天疏远我,我对欧觉非的怨恨便日胜一日,是他挑拨我们母子的感情,使母亲不再亲近我,把我当成可怕的对手一样避开,我真是恨透了他!」

  羽童被他语气中满含的恨意惊呆了,骇然的直摇头。

  「这是不对的,你会伤到你的母亲。」

  「没错,可是等我觉悟时一切都太晚了。」

  欧去蓬的声音很轻,回荡于室中显得寂寞而空洞。他继续说:

  「妳了解男人的魅力何在吗?那就是自信。成功使男人自信,一个寒酸窝囊的可怜虫即使皮相再美,也不会有女人喜欢。欧觉非令我母亲迷恋的也正是这一点,我决意毁去,让他在我妈面前变成一个抬不起头的可怜虫。」

  「噢!」羽童不由转脸瞪视他。

  「是他教我如何经营企业,如何打击对手,我学得很快,我想做一个让母亲可以依靠的大男人,进公司没多久,我逐渐掌握到权力中心。到了这时候,他教会我的手段成为我最大的利器,我开始设计陷害他,削弱他在公司的力量,总之我承认我用了许多卑鄙的手段,最后在一次不名誉的投资错误上,他成了众矢之的,在董事会强大的责难下,他像只丧家之犬的离开了荣狮,把经营权交出来还给我。那时我已经三十岁了,整整和他精神对抗了十四年。我赢了第一步,很奇怪我却一点也不开心,反而同情起他来。那种打击真可以教一个原本雄心万丈的男人心灰意冷,在一夜之间衰老。」

  羽童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实际上欧去蓬也不期待她开口,相反的唯恐她一出言会使他丧失再说下去的勇气。

  「我妈受不了突来的转变,闭门好些天不见堂叔,堂叔在双重刺激下,自杀身亡了。」欧去蓬悲切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似乎那上面染满了血腥。「母亲不断自责她一时的冷淡伤了堂叔的心,导至堂叔自杀,她真的爱他,我到那时候才相信,她没有嫌弃堂叔事业上的失败,她只是一时无法接受,需要一点时间调适她的心情,结果悲剧却发生了,母亲决心以死相殉。我吓坏了,终于有一天我向她坦白我所做的一切,宁可让她恨我也不要她自责而死,结果--」他掩住脸好一会儿,才抬起泪光点点的面孔。「母亲只问我一句:『为什么你会变得这么可怕?』从此她什么话也不跟我说了,也不肯再看我一眼,我不断哀求她也无用,她是狠下心来抛弃我,同时也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在身体日渐衰弱中去世了。」

  「老天爷!」羽童的声音有点颤抖。

  「根本没有老天爷!」欧去蓬的话中充满了痛苦的痕迹,脸上又浮现嘲讽的纹路了。「母亲的死所带给我的打击是两个太太加起来也比不上的,她在我和堂叔之间选择了堂叔,她抛弃我而死,她是我最爱的母亲,她却以死来惩罚我。」

  那些字字句句激荡于空气中,扩散至墙壁上又反击回来,等声音平息之后,空气好像凝结了,室内变得好静,安静得使人不安,羽童甚至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她依稀懂得欧去蓬的占有欲从何而来,他害怕再一次的失去,他要保护自己不再承受一次被抛弃的打击,只是他的方法又用错了。

  彷佛过了无限冗长的时间,才听他又说:

  「从母亲去世后到我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整整过了两年,我才再度亲近女人,然而我发现自己似已丧失了爱人的能力,反而嘲讽起女人来。我需要她们时才接近她们,平时脑海中根本容不下女人的影子。就因为我不曾再固定守住一个女人,风流之名自然传开了。」

  「你不是风流,你是无情。」

  「别人却不这么想,反说我太多情,真是天晓得!」

  「你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吗?」

  「如果妳没出现,大概就这样过下去!」

  「我?」

  「我不是守住妳一年有余吗?」

  「难道你在台北没有其他女人?」羽童被一股疑心中略带甘甜的感情如泉水般浸透胸中。

  「我说过没有,怎么妳到今天还怀疑?」欧去蓬轻轻搂住她,抬起她的脸庞面对他。「不要再跟我斗气了罢,我真怕妳跟我妈一样折损自己的健康存心让我难过,看妳瘦得下巴都尖了,到底几天没吃饭了?」

  「我吃不下……」她的胃又开始上下翻搅,只觉一阵恶心,忙推开他跑进浴室大吐特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呕出些苦胆汁,对了,她早上和中午都没吃什么。如今她两腿发软,只想躺下来睡一觉。

  「妳生病了,羽童。」欧去蓬跟进来,皱眉道。

  「只是肠胃不舒服,我看过医生,说只要三餐正常就会好了。」

  「妳只吃一点点当然不舒服。」   欧去蓬抱起她回房,可是一地凌乱也实在碍眼得很,摇摇头,把她抱到自己房间去。平躺着不动的确舒服多了,羽童反而喜欢欧去蓬的卧室,虽也很讲究很舒适,但不做繁冗的缀饰,看起来「正常」多了,临窗的矮柜上的高脚花瓶正插着三枝寿松,迎风婆娑摇曳的光影,触目非常舒服。

  「我喜欢你的房间。」

  「这几天妳暂时睡在这襄,让刘嫂好好为妳调养。」欧去蓬露出疼宠的表情。「既然妳住腻了这地方,我们可以搬到阳明山的别苑住。好久没去那边,必须遣人彻底打扫一次,等整理好,我立刻带妳过去,以后我可以每天回家陪妳。」

  羽童在心底叹气,他又开始了,像过去照顾他母亲一样的照顾她,却从不问也不了解她的心意和她真实的需求。

  被人宠、受人照顾得无微不至,自有一种满足的快乐,也是非常舒服的经验,不过羽童要的更多,她腹中的孩子需要一位父亲。

  「去蓬!」羽童等他用电话向刘嫂吩咐炖补品,伸手向他,他立即握住,拿到嘴边亲着,亲完手心又亲手背。

  「告诉我,妳不生气也不再怨我了。」

  「我不生气,怨恨也消失了。」

  「那就好,我不打算再要别的女人,所以我无法忍受妳恨我啊,羽童。」

  「我不恨你,真的。可是,去蓬,我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呢?」

  「你觉得……你有没有可能……有一天会爱上我?」

  羽童闭上眼睛,像等待判刑的犯人。说你有一天会爱上我吧,去蓬,我会告诉你孩子的事,然后耐心等待你真心爱我的耶天来临。

  「我不愿欺骗妳,羽童。」欧去蓬很严肃的表白。「我爱我的工作,也可能爱我的收藏品,唯独女人,我无法去爱。但是,我会照顾妳,给妳一个家,除了无法给妳名分,妳所得到的将和我妻子没有两样。」

  「谢谢你的诚实。」

  羽童翻过身去,难过得想哭,觉悟到非离开他不可了。

  没有一个女人能享受世上最温柔的关爱,而不去爱上那个男人,羽童也不例外,可是她受过的教训她一生也忘不掉。「不要再爱上一个不爱妳的男人!」她内心不断呼喊这句话,只有离去,才免于将来受创更深。

  「欧去蓬,你是个傻瓜!」在他出去后,羽童忍不住难过落泪。

  四日后,羽童一早出门散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次日证实,孟羽童失踪了。

  第八幕

  「她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这样不声不响就走?」

  郑温温顾不得礼貌,伸出两掌掩住耳朵,可怜她的耳膜已经足足忍受了半小时欧去蓬的疲劳轰炸。

  「表姊!」

  「你可怜可怜我吧,去蓬,如果我这屋子是玻璃盖的,一定早被你的声量震破。你不可以冷静一下吗?我看你好几次都坐不满三分钟又跳起来大声咆哮,不过,你别怪我不帮你,我就看不出你在生什么气?」

  她有意刺激欧去蓬,看他一脸惊讶,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事实上,我很佩服孟羽童的骨气呢!」

  「骨气?」欧去蓬大叫出声。「骨气是什么鬼东西,值得她抛下荣华富贵拖着元气未复的身体离开?妳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以为她发生意外,四处寻找,还差点去报警,结果却在我书房的保险柜里发现她留下来的东西,这才恍然大悟她是有计画的出走。我简直要气疯了,她得知我的过去,居然还能这样对我。」

  「我想她是不得不走。」

  「什么意思?」

  郑温温脸上有着些许无奈。「知道你的过去,可以使她不再怨你带给她的伤害,但同时她也会绝望的发现,你不肯再给女人爱情,继续跟你生活下去也没有希望获得幸福,离开或许是最好的抉择。」

  「羽童跟我一样是不要婚姻的。」欧去蓬很锐利的反驳道,「我们都有过失败的婚姻纪录,谁还会想结婚?过去一年多我只守住她一人,她也很满足啊,为何如今却不行了?能快乐的生活不就是一种幸福!」

  「那只是你的想法,去蓬,偶尔你也应该问一问你身边的女人心里面真正的意思,或许她很喜欢跟你结婚呢?」

  「不可能!」

  「话不能说得太满,说不定哪天你会改变心意结婚。」

  「绝不可能!」欧去蓬说得斩钉截铁。

  「既然如此,你放弃羽童吧!依我看她是结婚型的女孩子,你的成人游戏或许可使她有短暂的兴奋,时间一久,难免有罪恶感--」

  「荒谬!」欧去蓬打断她。

  「一点也不荒谬,若是她怀孕了呢?」

  「开玩笑!」欧去蓬万分不信的甩一下脑袋。「看得出来她很爱孩子,但她无法怀孕,我正打算搬到阳明山之后,找时间陪她去宠物店挑只宠物陪她,免得她寂寞。」

  「你倒真适合做情人。」郑温温真心的笑一下。「可是你须明白,一直没有怀孕并不表示她永远不会怀孕。上次见到她,她反胃呕吐的样子,我看八成是怀孕的症状,我问过刘嫂,这情形不只一、两天,很可能……」

  「她居然带着我儿子跑掉!」欧去蓬一回想羽童不舒服的情形,果真有此可能。「她还骗我说是肠胃不舒服。」

  「这也是可能性之一。」郑温温见他又激动起来,真邪门,这老小子八百年也没对女人动过真情,冷嘲热讽倒有一百箩筐,今天却动不动就跳脚,该不是开窍了吧?!「可怜一下我家的地板吧,去蓬,别再绕圈子了。」

  「我在想她会躲到哪里去?」

  「她偷了你的珍藏?」

  「别胡说,她连一张纸也没带走。」

  「她没做坏事,何必『躲』起来?」

  「她可能有孩子啊!」

  「因为她『有可能』怀孕,你才要找她回来?」

  「不,我从没想过让她离开。」

  「你真自私!不肯娶人家又不愿放手让她走,难怪她没有安全感,宁可躲得远远的,也许有再婚的机会。」

  「再婚?对了,谷经纶!」欧去蓬立刻拨电话给石嵩。「把谷经纶的地址查一下,孟小姐有可能到南部去。」

  郑温温啼笑皆非的直摇头,看来他真是找遍了羽童可能去的地方,再也无法可想了。

  「看你紧张的样子,是不是羽童一离开你就会饿肚子?我的去蓬老弟听说出手满慷慨的,这次反常啦?」她故意调侃他,本来嘛,在忍耐了他一顿疲劳轰炸后,这点小小的娱乐是不必客气的。

  「羽童把我送她的值钱东西全留在保险箱里,包括珠宝和我存入她帐户的月费,还有那颗印章,一毛不少。」

  「哦,那她自己没有钱吗?」

  「倒还不至于,去年她把公寓卖了,最少有几百万吧!」欧去蓬用左拳击一下右掌。「她一定早有打算,所以把钱存入不同的银行,教我想透过银行查她的住处也无从下手。莫非她一点都不喜欢我?」

  「如果她不喜欢你,一定会老实不客气带走所有值钱的财物,那是她应得的。」郑温温慢吞吞的说,「她舍得放弃,我想她应该很喜欢你,所以不愿用钱玷污你们共有过的回忆,那女孩子倒很值得敬佩。」

  「光是坐在这里妳想、我想,干什么呀?」

  「不然你又能怎么样?」

  「目前最要紧的是赶快把羽童找出来,她不是很能独立生活的人,这一年来她又已习惯奢侈的生活,那点钱绝对支持不了多久。」

  「这就是你的目的?让她奢侈惯了,使她无法离开你,乖乖当你的禁脔。」

  「表姊,请妳客气一点。」

  「跟你这种人需要客气?你什么时候尊重过女人?」郑温温杏眼圆睁。「男人跟女人若是情投意合,自愿在一起,我第一个祝福他们,不过,要是有人企图用钱收买女性的青春,还一副不容人拒绝的嘴脸,无论如何我不想再见到一次。」

  「我没有强迫过任何女人。」欧去蓬忿然的说道。

  「没有最好。我只是提醒你,你是成年人,可不许找到羽童后又使个手段逼她不得不回你身边。我丑话说在前头,去蓬,你要再敢对女人耍手段,我会拒绝你走进我家一步,并且联合长辈们一起抵制你,让你见识一下女人的厉害。」

  「这太可笑了,表姊。」他怒目以视。

  「一点都不可笑,我说得到做得到。」

  欧去蓬很不高兴,他试着不露出气恼,却无法忍住。

  「妳何时变成正义使者的化身啦?」他目光中满是嘲讽。「妳有心主持正义,可否麻烦妳先为我做件好事?」

  「说出来我考虑考虑。」

  他们的眼神交遇,彼此仍处于备战中。

  「妳跟黎嫘交情好,拜托妳劝劝她别再来纠缠我。最好替她介绍个男朋友,不是有许多留美博士未婚吗?」

  「但人家没有你魅力,或者该说没有你钱多。」郑温温反讽道,「黎嫘主动追你,你还嫌她?去蓬啊去蓬,很快你将迈入四十关卡,没有多少青春啦,还是赶快接受黎嫘的感情,定下来结婚吧!」

  「第一,我说过不结婚;第二,我不欣赏黎嫘那种女性。」

  「你去问问别人,谁都会说你们非常相配。去蓬,凭良心说,黎嫘真是不可多得的女人,美丽与智慧兼备,而且她个性和你相似,都好强,只追求最好的,你们俩旗鼓相当,我倒觉得她非常适合你。」

  「真可笑!就因为她和我太相似了,所以每次跟她约会都只让我感到疲倦。」欧去蓬自我调侃。「表姊,喜欢上一个人通常只凭自己的感觉,跟外在条件没有绝对的关系,也不是完美的异性才值得追求,『人生贵得适意耳』,挑选对象也应如此,顺合自己的心意最重要。我走啦!」

  欧去蓬离开后并没有终止寻找羽童,却始终探听不到她的消息。

  当街头商店橱窗开始摆起圣诞树,红和绿几乎淹没其他种颜色,欧去蓬不得不承认他的失败。羽童是不会回来了,他是否该就此罢手?

  答应和黎嫘共进圣诞晚餐,和去年同一家饭店、同一张桌子,他刻意订的,他想知道在面对一位盛装的美女时,他还会想起去年和羽童共度圣诞的光景吗?结果记忆深刻得令他心惊,每一处细节他都没忘。

  羽童,妳如何度过今年的圣诞节?

  孤单一人随意的过?或是另有男人出现在她生命中?

  一思及羽童可能有了其他男人,欧去蓬有一瞬间显得暴躁易怒,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对黎嫘的叨叨絮絮非常不耐烦。

  「黎嫘,妳会使男人窒息而死!」

  黎嫘启开的红唇、声音和笑容悬在空中凝住了。

  「对不起!」欧去蓬随即笑着举起酒杯,真诚的赔礼:「突然想到一件烦心的事,很抱歉!」他脸上诚挚的笑容,诱引她随他而笑,举杯轻碰一下。面对他无意追求的女性,他反而可以表现得像个绅士。

  「什么事令你心烦得连吃饭也不平静?说出来也许我可以帮你,不是我自夸,我的头脑是一流的。」

  「商业机密。」欧去蓬藉喝酒的动作掩住笑意。

  「真的?不是在想其他女人?」

  「问这种问题不太可爱哦!」

  「别把『可爱』这种字眼冠在我头上,它是属于少女,或者像你前任情妇那类供人欣赏的女人,而我是成熟而自立的人。」

  「妳的消息真灵通,连她和我分手的事都知道。」

  「这种消息是瞒不了人的。」黎嫘嗤之以鼻的说。

  「哦,妳也知道是她主动离我而去,我找个半死也找不回她?」欧去蓬戏谑地道,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些话是由他口中溜出来的。过去他绝不肯自承失败,即使满心伤恸,也要像去散步似的一派潇洒。

  「去蓬,请你别误会我在讽刺你。」

  「我没有误会什么,只是觉得累了,大概年纪老大的关系。」

  黎嫘听出这只是托辞,但也不好要求他留下来跳舞。

  欧去蓬回家后向管家交代明天记得请花店送一束花给黎嫘,提早回房了。

  他走到窗口,望着窗外静谧的花园,心想这么美丽又富于情调的花园,没有女主人在园中散步,未免美中不足,没有小孩在其中追逐淘气,多么可惜啊!这分想像很自然孕育出羽童的形体花容,只有她最适合这种情调,不是黎嫘那种追求事业成就的女性,也非那些烟视媚行的逐金女郎,羽童,就是羽童。

  陪伴她在欧家大宅的花园散步,让日月星辰来代替心中的千言万语,羽童会欢喜感动于心灵上的契合,她天生就是个爱情傻瓜!

  这个小插曲使他领悟了羽童在他心中的地位和重要性远甚于其他女性,一旦从幻想中走出,他反而躲避不及。

  他斥责自己是昏了头,生平第一次被女人甩掉,反而令他对她念念不忘吗?算啦,算啦,让她随风自去吧!

  欧去蓬命令自己死心,工作之余分别和不同的女性约会,自然约黎嫘最多,她开设的传播公司和荣狮有业务上的往来,见了面倒有不少工作话题可谈。

  这天由司机开车,途中经过一间庙宇,香火鼎盛,以致车流缓慢。像是触动某种灵感,他眯起眼沉思一会儿,问司机:

  「一般人都在初几拜拜?」他自小跟母亲信了耶稣。

  「农历初一、十五。」

  欧去蓬嗯了一声,差点用手去敲自己脑袋,骂自己笨。要找羽童很简单,不论她人在何处,每月都会到供奉她父亲灵位的庙宇上香,这已成了她的习惯。

  他回去查了农历日期,想见她的欲望再也无处遁隐。他还问过刘嫂,知道羽童习惯上午去,用过午饭才回来。

  羽童啊羽童,这次别再让我扑空了。他用心向天祷告。

   *   *   *

  那间小庙远避尘嚣,隐身于斜坡巷道内,欧去蓬在附近停了车,还问过两个人才找到正确的位置。待走近,佛唱的清音袅袅可闻,四周的空气彷佛也配合那股清韵而洁净起来,这会是台北市吗?他一时产生空间的错离感。

  这天很冷,他瞧见低头走来的羽童穿着藏青色的毛料及膝大衣,伞状的大外套在腰间松松系着同质料的腰带,让人看不出来她的腰身,头发拢在肩后,脚下是她以往少穿的平底鞋,过白的肌肤浮掠忧愁的语言。

  她缓缓抬起头,无法移动了。他注意到她的脸颊瘦了,眼睛因而显得更大,她的肩膀似乎无力的下垂,她的神情不快乐,而后迅速有了变化,她的唇边绽出一朵微笑,冬风吹起她眼角的一滴泪。

  欧去蓬一语不发的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好像越过危桥般的慢慢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之后他猛然跨前两步,伸出双臂紧紧拥住了她,他的唇自然地落在她的脸上、唇上,当他拥紧她时,他知道再也不能让她离去,这一次再也不行了。

  「小童女!小童女!」他脱口喊道,愈发炽热的亲吻她。

  他抬起她的下巴。

  「我总算找到妳了,这一次妳不会再逃走了吧!」

  「去蓬!没想到你--」

  「没想到我会找到这里来?」

  羽童看看四周,忸怩地挣离他,往前疾步走开。欧去蓬大步追上,握住她一只手掌,握得好紧好密实。   「我刚才听你喊我小童女,为什么你--」

  她流盼的目光是一种不语的眼语--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很自然的叫出口,大概以前听谁喊过。」

  「只有我爸爸这么叫过我。」

  「妳每个月都固定时间来看妳爸爸?」

  「嗯,最少两次,有时想来便又来了。也不知道是爸爸真需要我来祭拜,还是我少不了这个精神支柱?」

  「都有吧!」

  他们没有谈过去,也不谈未来,静静走完这条巷道,羽童反而很感激这样的空泛言谈,使她紧迫的心有空隙喘息一下。

  到了他停车的地方,羽童已能平静的说「再见」。

  「不要走。」他不放开手。

  「我不会走回头路的,去蓬,你回去吧!」

  「不要骗自己了,羽童,谁都看得出来妳不快乐,既然如此,为何要离开我呢?」

  「我不觉得讨论这个问题有什么意思。」羽童怎么也挣不开他的手掌。「拜托你放手好吗?我要回去了。」

  「妳住哪里?我送妳。」

  「不行!」

  「怕我知道?」

  「就算是好了,我并不喜欢搬家。」

  「我这么关心妳,而妳居然这样对待我?」

  「最毒女人心嘛!」

  「好,算妳厉害!如果我承诺不再问妳离开我的原因,妳肯赏光陪我午餐吗?」

  羽童奇怪地注视他,他今天变得好说话了。但随即他显露本色,半哄半迫将她塞进车里,不到一分钟便重回喧嚣的街上。

  他选了一家位于十二楼的空中花园西餐厅,在假山流水、花木掩映中用餐,品味优闲的生活步调。或缘于触目所见皆是典雅,或缘于许久未有过这样的好心情,羽童欣然接受他点的苏格兰烤羊排。

  她嚐了一口,掩住嘴,蹙眉。

  「有腥味吗?加上薄荷酱试试。」

  羽童自怀孕后对腥味特别敏感,果然加上薄荷酱之后,口感特别好。

  欧去蓬不时留心她的一些小改变,又不好让她发现。

  「妳工作吗?」

  「没有。」羽童顿了一下,补充道:「我想过阵子再回去教钢琴。」

  「一个人生活?」

  「习惯了。我没有你活跃,有家小报刊载黎嫘的传播公司,顺便提到黎总近日红鸾星动,快与欧某人结婚了,那位欧某人不就是你吗?」

  「无稽之谈。」

  「你仍旧打定主意不结婚?」

  「嗯。」他看着她,读不出她的心事。

  「很好。」羽童告诉自己该真正死心了。

  「好什么?」

  「这道菜味道很好!」

  「顾左右而言他。」他摇头取笑。

  吃完正餐,该来点爽口小品,欧去蓬建议她嚐一碟水果套餐,试一片店内自制烘烤的小饼,最后再来一杯咖啡。

  「我不想喝咖啡。」

  「哦?」是不是孕妇必须避免摄食咖啡因?欧去蓬忍住不问,对侍者说:「不要咖啡,来一壶蜜忆桔茶。」

  羽童只要了小半杯,欧去蓬一扬眉,她解释道:

  「这里的水果茶比不上刘嫂煮的呢,利用当季盛产的水果与加味红茶调煮而成,酸中带甜,甜里含酸,真像人生的滋味。如今在自己家里,我也常照着煮上一壶,再美味也没有了。」其实除了白开水、果汁、鲜奶,她很少再碰其他饮料。

  「谁为妳煮的?」

  「我看刘嫂弄过几次,自己试着煮啦!」

  「妳自己做家事?」

  「你以为我会请佣人来服侍我啊!」她才觉得好笑。

  欧去蓬脸上有一种她无法了解的神采,他必须克制自己不表现得霸道,拉过她的手来仔细瞧瞧,他所认识的女人不论老少都不做家事,他认为羽童也该如此,何况他有七成把握说她怀孕了。

  羽童用浅绿色餐巾轻按唇角,告罪一声,退向女化妆室。他仔细盯看她的背影,捕捉到一丝线索,由背后看,她的腰身已说不上苗条,而她的脸蛋却不若昔日圆润,为什么?倘使她现在坐在他面前,他一定会忍不住冲口问出来。

  可是不行,他必须沉住气,他不希望羽童误解他是为了孩子才要她回来,她肯定会拒绝的,最好他装作不知道这回事,等她主动坦白。

  「你怎么啦?好难得看见你一本正经的表情。」羽童的声调带着逗趣,肆意撷取他眼里徘徊不去的古怪表情。

  「我以前在妳面前都不正经吗?」他摊开双手笑着,制造一点轻松的气氛。

  「这也是你魅力之来源啊,才会有那么多女人不畏艰难,无视于前一位女性的失败,前仆后继甘心成为你的新女伴。」

  「把我说得好像供女人攀登的高山。」他无奈的撇撇嘴。「男人还是比较喜欢扮演主动追求的角色,即使被甩了也别有一番滋味。」

  「哇!有人甩了你啊?太棒了!是谁?」

  「小童女!妳适可而止好吗?一张利嘴会把男人吓跑的。」

  「那才好啊!眼不见心不乱。」羽童眼底浮掠过一丝困惑。「为什么你又叫我小童女?好奇怪!」

  「这会困扰妳吗?」这一回他得意兮兮的笑了。「我发现一喊妳小童女,妳脸上的表情就显得温柔乖巧多了,真好,以后我会多加利用,妳若再不听话,我一直叫小童女、小童女,看妳乖不乖?」

  「以后?没有以后了。」羽童摇头。「而且我也大得不适合再有乳名了。」

  「羽童!」他按住她停在桌上的手。

  「不要!」这两个字不经思考即出口,并且即刻站起身暗示离去的决心,她恐惧自己抗拒不了他,到最后仍无法不顺从他的要求。

  欧去蓬付了帐,伴她下楼。

  「如果妳真的要走,我就让妳走,不过由我送妳回去。」

  「不用了,我会自己坐车回去。」

  「妳究竟在怕什么呢?这里是台湾,如果妳不愿意,我还真敢绑架妳回我家吗?我不过站在一位朋友的立场,想亲眼看看妳过得好不好。再说,妳又没有把柄在我手上,我想威胁妳也无处下手。」

  我有,就是有!她深深注视他惑人的双眸,几乎迷失了自己,去蓬,我肚里的孩子就是!她犹豫不决的转开脸,既畏于他的征服力,又渴望重回他温暖的怀抱。

  「妳就当我是司机好了,怎样呢?」他漠然说道。

  「好……好吧!」羽童思索了一下才答覆。

  她知道这是欧去蓬低声下气的极限了,他能够找到她,多少对她有情,这份喜慰似狂暴的浪潮席卷了她,伴之而来的是一股释然的轻松感。这些日子她独自支撑得太苦了,身体上的、心理上的,莫大的负荷重压着她。即将升格做母亲,不只愉悦,更有许多她当初没仔细考虑、却势必横亘于未来的挑战,不一次问自己:「我这么做对吗?将来孩子懂事了会不会怨我没有给他一位父亲?」自尊心不容许她吃回头草,她才硬撑了下来,但她也是凡人,希望得到关爱,尽情享受被呵护的喜悦,如同在公园中看到有丈夫陪伴去散步的孕妇们,而不要成天怀疑自己有无足够的勇气和毅力当未婚妈妈,能够母兼父职。

  「我看妳快昏倒了。」欧去蓬不由分说送她上车。

  「我最近时常心情不宁。」她歉然一笑,惭愧自己又神不守舍,近来有愈严重的趋势。她平静的将地址说出。

  欧去蓬诧异极了,莞尔一笑。

  「怪不得我到处找不到妳,原来妳搬回那栋公寓住。那里有妳不愉快的记忆,我根本连考虑也没去考虑。」

  「所以反而最安全啊!」她的眼睛接触到他的时候,转为温柔。「我突然失踪,你必然不谅解,可是那并非你对我不够好,而是你对我太好了,我害怕自己愈陷愈深,再也没有勇气脱离那不属于我的世界。」

  「怎样的世界才属于妳呢?」

  「我的世界平凡多了。」

  她没有多加解释,但他已明白了。

  走进公寓。「我在三楼租了一个小单位。」她开了门,还真小,三坪不到的客厅包含厨房,另有一间卧室、一间卫浴设备。

  「我的天!」欧去蓬高大的身躯顿时感到拘束,有手脚伸展不开的感觉。「妳能够忍受住这么小的地方?」他脱下外套丢在唯一的一张长沙发,非常旧了,他怀疑是前任房客不要留下来的。「妳不感觉闷吗?把大衣脱下来吧!」

  「我怕冷,这样很好。」她拉拉衣襟,当然不能脱,欧去蓬不是傻瓜。「你参观过了,是不是该回去上班了?」

  「我这一走,妳会不会又搬家?」

  「也许会,也许不会。」

  欧去蓬心情沉重,她又想逃避他了。

  他环顾这麻雀巢似的空间,简直难以想像成天窝在这里的人是什么心情。

  「妳没有带走我送妳的财物,实在不智。好吧!妳有骨气,可是妳有一笔卖公寓的钱,何必委屈自己呢?」

  「我必须为将来打算,日后我再去教授钢琴收入也有限,所以我得学着节俭。何况你也太言过其实,我并不觉委屈,相反的,非常心安理得。」

  他没好气的拉开小冰箱,除了一瓶没喝完的鲜奶和两个乾瘪的苹果,空无一物,他的声音再也不听使唤的大起来。

  「妳这是哪门子心安理得,根本是自我虐待!」

  「如果不是遇上你,我正打算去购物。」羽童薄怒道。他凭什么在她家跟她鬼吼鬼叫,乱翻东西?

  「你干什么?那是我的房间!」

  来不及阻止,欧去蓬已登堂入室,而且一目了然。一张床、一条毛毯和一床棉被、一座固定在墙上的衣橱、一张小梳妆台兼书桌、一把椅子,连块地毯也没有,冰冷冷的地砖,乏善可陈的配色,他转身注视她。

  「请你回去!」羽童怒叫。

  「妳怎么能把自己弄到这等田地!」他叫道,伸出双臂围拥住她,嘶哑地道:「妳知道妳这样子,我有多心痛?我可以给妳最好的,妳却宁愿过这种生活,这比打我一耳光更让我难受。回来吧!羽童,不要再折磨自己了,让我照顾妳不好吗?」

  羽童避开他的吻,太怕自己又陷进去。

  「不……不要!」她推开他。「等我精神好些,我会为自己布置一个舒适的家,这个能力我还有,不用你操心。」

  「妳为什么精神不好?妳生病了?」

  「你不要一直逼问我好吗?你怎么还不回去做你的事!」她暴躁的想逃开。

  「看妳这样子,我哪有心情做事!」欧去蓬咬咬牙。「这样吧,我承诺不再要妳搬回我家,也不追问一些妳不愿回答的问题,但妳也须答应我不随便搬家,害我又找不到,我只希望偶尔能来看看妳就好了。」

  「这不像你的作风,欧去蓬。」

  「人总要随环境而改变嘛!妳决定好了没?」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屈就我?」

  「算我上辈子欠妳的,我只好认了。」

  羽童听了心中小鹿跳个不停,实在也没力气再为自己寻一个家,何况她总不能替爸爸的灵位搬家,欧去蓬只要有心总能够找到她。抬脸掠掠头发,看他一身雅痞式的高贵衣着,苦笑在心,何必杞人忧天,更毋需芳心悸动,他顶多图新鲜来个两回,很快即兴味索然,重回他热闹丰富的社交圈,就算她想拉也拉不回来。

  「好吧!希望你遵守诺言。」

  「妳答应了,那我们走吧!」

  「去哪里?」她愕然,他又想得寸进尺啦?

  「妳说过妳精神不好,本来我想代妳去购买食物回来,又怕妳攻击我在干涉妳的生活,折衷下来,只好我开车送妳去了。」

  「你不要一脸委屈好不好?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妳还不够欺负我啊?」欧去蓬为自己穿上外套。「这次我表现得可圈可点了吧,尊重女性是男人的最佳风度。」

  「好希罕哟!你也会有这种想法。」

  谈笑间,两人又恢复过去的和谐。

  这夜欧去蓬回家途中,顺道上书局选了两本有关孕妇须知和胎儿的成长方面的书,用功了一晚上,从中了解孕妇的情绪变化,还有需要补充的营养。

  他不想逼得太紧,直过了两天,才在下班后过去。

  「空手拜访不礼貌,只是一些吃的。」他在羽童惊讶的眼神下解释着。「妳有没有煮饭?有,快盛两碗来。」

  一早他交代刘嫂下午炖牛柳、烫青菜,煮江米莲藕,和加了许多海带的海鲜汤,还有一瓶纯天然果汁,下午五点送到他公司去。他自己则订了一个黑森林蛋糕、一条裸麦黑面包,并向当医生的朋友打听,买了孕妇须补充的铁质、维他命和钙片。

  羽童看他变魔术似的从竹编野餐篮中不断掏东西出来,如此不可思议,如此美妙,也如此令人感动。

  「你准备在我这儿宴客啊!」

  「而我是唯一的客人,我也得吃啊!」

  「这个你也吃?」她拿起维他命笑问。

  「我问过医生,都说妳可能营养不良,吃这很有效。」

  他把蛋糕和果汁放进冰箱,她饿了随时可吃,人家说孕妇比较嘴馋嘛;面包留着明天早餐,他怀疑她会特地出去吃早餐,八成喝杯牛奶就算数。

  羽童已经放松心情了,他来就来嘛,至少她不会那么寂寞,面对他,跟他谈天说地,不也是她这两天日思夜盼的吗?

  他们共进了一顿愉快的晚餐,淋上牛肉汁的白饭变得香喷可口,海鲜汤在电磁炉上保温,烫青菜凉了,不如放入海鲜汤中加味。他夹了许多煮软的海带给她,告诉她多吃海带老了也不容易白头发。虽然少了正式的餐桌椅,将就窝在客厅的矮桌边,羽童却感受到比去豪华餐厅享受了更多的温暖。

  欧去蓬做得很小心,估计她差不多粮食将尽,就藉拜访之名过去大吃一顿,少不了又是各式各样的吃食。「礼物嘛!」他说,顺便带去一些书呀、杂志、音乐带,她有一架性能不错,附有CD雷射唱盘的手提式收录音机。

  「每天闷在屋里对身体不好,我有两张票,卡瑞拉斯的男高音,有没有兴趣听?」

  「哇!我要去。」

  羽童听得如痴如醉,心花怒放,开心极了。

  他们还一起去布店,选了一块米黄色的胚布,将丑丑的沙发重新包装起来。他突然想到母亲生前蒐集不少由大陆、香港、欧洲来的布料,绫罗绸缎一叠叠摆进柜子里,还搁放用罄的香水瓶或香水袋好防虫,准备哪一天可以拿出来用,可是损耗的速度永远及不上她蒐集的狂热。欧去蓬把它们找出来,挑块米色花纹的,铺在羽童那张矮桌上;觅得一张几何圆形的织布,当作壁毯挂在她房间墙上,果然,房间有了色彩,看起来就漂亮顺眼多了。

  亲戚游希腊携回的用玫瑰花所研制的果酱,他见稀奇就送了过去。

  自家花园的花自然更不吝惜了,稀有的黄茶花常盛放在羽童窗前,见多了她还以为黄茶花是山茶花中最常见的。

  「一盆蕨类植物很适宜摆在阴湿的浴室里,它会生长得非常茂盛,偶尔捧出来予以温暖的阳光,十分好照顾。」

  「去蓬,你似乎又要开始宠坏我了。」

  「这点东西就可以宠坏妳?小孩子真好骗!」

  「我不是小孩子啦,我要做……」「妈妈」两宇及时缩回去,羽童别扭的一跺脚,不晓得欧去蓬是什么意思?她的肚子已经明显到穿宽毛衣也掩饰不了,他居然能够忍住不问,可是他的表现又不像单纯的鸡婆。

  他来得频繁,羽童乾脆给了他一把钥匙。

  他竟然得寸进尺,七早八早不请自来,把她从床上挖起来,看她光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他皱了皱眉,然后带她去吃早餐。晚上,他送来了一块羊毛毯铺在床边当踏垫,外加一双看了便暖呼呼的绒毛拖鞋。

  「妳小心不要感冒了。」

  「拜托你,去蓬,我懂得照顾我自己。」她实在无法想像他这样的人走进商店挑选这些家庭用品,太婆婆妈妈了吧!

  「妳懂才怪!我问妳,妳晚饭吃了没?」

  「连这你也要管?你不嫌烦!」

  因为妳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他险些喊出来。

  欧去蓬真搞不懂她在想些什么,他会天真到以为她发胖了?他等她坦白,她比他更沉得住气,他没把握他还能忍耐多久。他希望带她回欧家大宅,守护她和腹中的孩子,而且有佣人伺候,他才可以安心的上班,不用担心她突然发生状况却连个照应也没有,更糟的是她连电话也省了,万一有事向谁求救?

  「为了你一个人要我装电话?少神经了!」

  「真拿妳没办法,算了!过年我照往例要应付很多来拜年的人,妳自己应该可以过得很好才对。」

  「当然。」

  羽童的眼神却黯淡下来,有了去年的经验,她一点也不喜欢过年。

  第九幕

  理查•克莱德门「爱的旋律」专辑,传达了印象梦幻的旋律流泻于小小的空间,陪伴独守大年夜的孟羽童。

  「去蓬!去蓬!去蓬!」他的名字在心中呼唤一遍又一遍,她的泪水沾湿了枕头,终于明白自己是爱欧去蓬的,爱上那个不结婚的人,更加觉得一切都那么坎坷无望。

  她软弱无力的侧睡着,一动也不想动,在大年夜,没有人陪她,没有人向她祝福,她成了被遗忘的人,可怕的孤寂感穿透心胸而人,一颗心阴冷得彷佛世间只遗留她一人似的恐怖,恨不能自己也死掉算了。

  月沉星没,思念穿云破雾,而欧去蓬呢,正在众人环绕下热闹的守岁,跟去年一样丢下她一个人,……她忍不住呜咽出声,哭了起来。

  如果他没有再次介入她的生命,也许她就不会发觉自己深爱着他,不会有今天的难受了,任泪水涓流湿透了枕头。

  她听不进有人开门,直到突然背后有个声音说:

  「发生了什么事!妳哭成这样?」

  羽童简直难以相信他会出现,在她最寂寞的时候,欧去蓬来了。

  她的心头笼罩太多愁苦的乌云,使她不顾一切抱住他,哭诉道:

  「我一个人……我一个人……为什么我所爱的人都要离开我呢?每个人都有好多家人陪着,只有我一个人……」

  「谁离开妳了呢?」

  「我妈妈……爸爸……阿姨……还有你……」

  「我没有离开妳,我不是来了吗?」

  欧去蓬柔柔地说着,拥着她哭颤不已的身体轻摇着,仍无法使她停止下来,他脱鞋上床,把棉被拉上来挡住凉夜,继续抱着她哄着。

  「好啦!好啦!明天就过年了,眼睛哭肿了不好看。」

  他靠得好近,温暖的气息包围了她,她更抑制不住潸潸的泪水,但这是感动而温热的泪,伏在他肩上继续啜泣着。

  「我就知道妳会这样子,而且书上也说,孕妇的情绪很容易受周围气氛的影响而波动,所以一吃完年夜饭,我再也坐不住的赶过来。」他的手抚上她的腹部。「为什么妳不告诉我妳怀孕的事?」

  「你……知道?」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

  「太明显了,妳不会期望我是傻瓜吧!」

  他把她拉得更近,低头吻她濡湿的面颊,最后来到她等待的红唇。她似乎重生了,在光明中重新绽放生命的芬芳,这光明正是欧去蓬的怀抱、他的吻、他的人。

  羽童不再悲伤,贴着他,安详而舒服地酣睡了一夜。

  醒来时,暖和的阳光由小窗偷渡进来,已是大年初一了。

  「去蓬?」他不见了。

  莫非昨夜只是一场梦?羽童喃喃低语着。

  「醒来啦?小懒猪!」他亲腻的笑脸又出现了。

  「去蓬!」她飞奔向他,经过昨夜,她已将感情全释放出来了。「我以为……昨晚只是一场梦。」她细声说。

  「哪有这么真实的梦。」欧去蓬的吻温柔地落在她唇上,怕碰坏她似的。「大年初一,妳应该向我说什么?」

  「恭喜发财!」在笑声中,她又补一句:「红包拿来!」

  「就怕妳不肯要,我还怕给吗?」

  他再一次吻了她,嘴唇在她滑嫩的肌肤上移动着。

  「你好狡猾!」她已完全融化在他怀里。

  「不狡猾!」他的牙齿在她耳朵上轻轻啃咬着,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为什么妳怀了孕,看起来更加楚楚动人?」

  「噢,去蓬!」她把脸埋在他胸前。「你不讨厌知道我怀孕了?」

  「这是可怕的误解,」欧去蓬激动地呓语着:「我很高兴妳能够怀孕,如果妳一开始就让我知道,妳不用自己吃这些苦了。」

  「我很害怕,你过去表现得那么……我怕你知道以后会反过来取笑我想利用孩子绑住你,我觉得……你有些瞧不起我。」羽童支支吾吾地喃喃道。

  「我真是遗憾,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不曾好好讨论过这种问题,我也接受了此生无子嗣的命运,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你不需要为难自己,我早明白你不结婚的决心,只要有空时常来看看我就够了,我和孩子会一直在这里。」她痴情地望着他,像是在梦呓。

  「妳很认真的想成全我是吗?」

  「我没有办法,」她柔声细气似在自语,「如果我能够,我会阻止自己爱上你,明知你不爱我,却不由自主地又傻一次!」

  他开始痴视她多情的眼眸,如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有女人肯为他着想,他真的感到惊讶万分。

  「羽童,」在片刻的静默之后,欧去蓬严肃地说,「我很迷惑,如果我对妳不是有情,那又是为什么?妳的一切都使我关心,我甚至非常害怕妳一个人生活可能遭受的困境,只愿守住妳,所以,我们要结婚。」

  「什么?真……真的?」

  他低下头,那种柔情蜜意的眼神是她从未在他脸上发现过的,他伸手摸摸她的面颊。

  「昨夜临睡之前我就想过了,我不能老是两边奔波,一离开就担心妳会不会出意外,最好我们结婚,名正则言顺,我可以为妳做许多事,而妳也毋需为无端受惠而心中不舒坦。只要我们结婚,一切都简单了。」

  「可是……你不要结婚的。」

  「现在我要啊!」

  「这是因为我有了你的孩子?」

  「老天!没有妳哪来的孩子?假使我要的只是孩子,我大可以等妳生产后再争夺子嗣,打官司妳打不过我的。」他伸手按住她轻启欲言的唇。「我不会这么做的,孩子的妈都摆不平了,我哪有心情管那小子。」

  羽童感到有些晕眩,因为惊喜过头了。

  「不一定是小子,也许是小女孩。」

  「那也好。」欧去蓬一想不对,她怎会不知道孩子的性别?急迫地问道:「妳该不会都没上医院做定期检查吧?」

  「我……不好意思去。」她吞吞吐吐的。

  欧去蓬咬紧牙关才没有骂出来。

  「这个错误必须立刻弥补。」

  「人家还没有答应嫁你,你就开始凶了。大过年吔!」

  「我修正。我必须先把孩子的妈伺候好,孩子的妈才不会带着孩子跑掉。」欧去蓬很快既往不咎,笑语如珠的动手为羽童打扮起来。

  羽童满心欢喜地笑了。

  「我醒来时看不见你,你回去了?」

  「我下楼找公用电话,拜托姨妈和表姊帮我应付拜年的人。」

  「你很为难吧!」

  「我才高兴,每年都来这一套,烦也烦死了!明年我们一家三口躲到国外过年,开开心心的度假去。」

  羽童甜甜一笑,为他很自然说出「一家三口」。

  「搞不好是双胞胎,那就一家四口了。」

  「不太可能吧!我家没有双胞胎遗传,妳家有吗?」

  「没听说过。」

  「一个一个来比较好,我不欣赏双胞胎。想想有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随时可以冒充你,多恐怖!尤其我们这种家庭,将来要继承庞大的产业,不能让属下员工分不清哪一个才是董事长,这问题可大了!」

  「听你这么说,好像非生儿子不可,我会有压力的。」她怪咎似地道。

  「那妳就错了,想到生出一个跟我一样的儿子,也挺伤脑筋的。」他赶紧声明。

  「你知道就好。」

  羽童满意的笑了,低头打量自己一身淡雅的羊毛连身裙。

  「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似乎少了点什么?」

  「腰身?」

  他嗤笑。「妳太敏感了,是首饰。过年嘛,不妨打扮华丽些。」

  「我身边只留一件首饰。」羽童拿出珍藏的伽南香手镯戴上,古老的年代,柔润的黑木光泽,诉说吉祥与富贵。

  「妳哪来这项宝贝?」欧去蓬捧起她左腕,仔细端详这只镶金里的木镯上用米珠组成的寿字。「我家里也有相同的一只,是我母亲的嫁妆。」

  「我的也是,外公送给母亲的陪嫁,我爸爸又把它留给我。以前总嫌它老气不肯戴,如今却多见一次就多一层喜爱,穿再平常的衣服只要戴上它,立刻显得贵重起来。我爸爸说这是前清遗物,真的吗?」

  「是真的。这原有一对,家母生前一直想找寻失散的另一只。」欧去蓬柔情的笑了,「刻意寻觅,偏生无缘得见,不去寻它,缘分到了自然出现。」

  「缘分!」她心跃动,多神妙而不可预测的两个字啊!

  「我不再迷惑了,羽童,我相信妳与我就是有缘,所以分不开。」

  她看到了他眼中迷恋的情火,将他们牢牢系在一起。

  羽童梳好头发,春风满面地和欧去蓬下楼。

  他们先去庙里为父亲上香,报告将结婚的消息,然后手牵手顺着天母东西路闲逛,精品名店、艺术小屋不绝于途,不愧是精致雅痞的消费殿堂。

  他们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孕妇装上,强调自然流畅线条,与取材自大地色彩的图案,美观且舒适,另有圆柔的裙襬设计,鹿皮与毛皮的运用,使孕妇装脱离传统的角色,也可以时髦亮丽,吸引他人的注意。

  欧去蓬看上一串半宝石的五彩长形珠链,配在羽童胸前,使淡雅的服饰立刻亮眼起来,五彩宝石中有一色是墨晶石,正好与木镯的颜色相调和,不显唐突。

  「去蓬,谢谢。」

  羽童深情的眼眸,初春般滚动的笑靥,紧紧掳掠了他的心,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好维持住这份美丽。

  走到一家集咖啡餐点、服饰卖场二者合而为一的庭园餐厅,门庭若市好不热闹,欧去蓬与孟羽童携手而入,一声「阿姨」的呼唤,使他们巧遇高天爵与高凤兮父女,很自然同桌午餐,羽童身旁就是上回与高天爵约会的那名女子。

  「我应该谢谢妳,」高天爵诚意的说,「凤兮本来很反对我再婚,令我伤透脑筋,后来不但不反对,还很乐意跟我们出来玩,一问之下,才知是孟小姐开导有方。」

  「不,是凤兮长大了,变得懂事了。」

  凤兮开心的笑了起来。

  「阿姨有宝宝了!」她发现宝藏似的叫起来。

  「恭喜妳,孟小姐。」高天爵的利眼却看向欧去蓬。

  「你可以改口称她欧夫人或欧太太。」

  「你们结婚了?」

  「正在筹备。」

  两个男人都自负,难免话不投机半句多。倒是羽童这边,三个大女生小女生一熟稔后便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情趣四溢,笑声不歇,小嘴难得空闲也瞬即被酸酸甜甜的桑椹蛋糕填满,融洽得不得了。

  「不可思议的女人!」男人们同声一叹,彼此看了一眼,相互笑了起来,开始男人间的话题,咖啡续了一杯又一杯,反要羽童她们抗议,两路人马才依依不舍的分道扬镳,继续下午的节目。

  欧去蓬抽空打了一通电话回去,在郑温温嘀嘀咕咕埋怨中,他笑嘻嘻的望着羽童说道:「妳就告诉那些人说,我要结婚了,正努力说服我孩子的妈答应嫁给我,相信大家都会谅解的。」手指玩着羽童的一绺鬓发,笑看她眼珠子瞪得好大,在郑温温惊喜的尖笑声中忙挂了电话,免去接下来又是一连串的问号。

  「到底有哪些人来拜年啊?」

  「政客、厂商、慈善机构、亲戚朋友……」

  「哇!那我们继续逛街吧!」

  「好主意。」

  他们一起选了许多用品,请商店送到欧宅。

  终于逛累了,天色也转为昏黄,羽童可惜道:

  「眼看新年就要过去了,好快哦!」

  「同样是廿四小时。」

  「为什么过年不能有四十八小时?」

  「就算有七十二小时,时间一样会过去,到时仍有人要感慨:『过得好快哦!』别瞪眼,我只是提醒妳,今天是农历新年的开始,不是结束。」

  欧去蓬准备带她回欧家大宅,还得意的说:

  「这时候拜年的人都该走了,所以我们可以回家了。」

  「你这坏东西!」她骂得一脸妩媚。

  「我可是受了妳的引诱才这么做哦!」

  「你少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羽童在欧家受到热烈的欢迎,显然郑温温把话传了出去,那些自认为交情够的访客都留了下来,抢先为新人祝福。欧去蓬无奈的一耸肩,但他太高兴了,从头到尾都保持着笑容,陪伴羽童应付突来的情况。

  他也不肯再让羽童一人回小公寓,安排她住在三楼欧老夫人生前最喜欢的房间里,有鲜花和各式收藏品围绕着。

  当夜,他将母亲那只伽南香手镯套在羽童右腕上变成一对,在众多宾客与亲戚面前,等于正式订下鸳盟,永不言悔。

  「真是神奇!遍寻不着的镯子竟因你们的结合而再度成双,看来你们这段姻缘是老天注定好的。」郑温温的母亲郑太太感动得频频拭泪。

  郑温温内心里却暗自为黎嫘可能会有的反应担心不已。

   *   *   *

  诗人郑愁予说:

  春来啦

  冬眠的人呀!看花吧,而且折花吧

  樱花只有五日,桃李也不长久

  春神旋舞过山林莽野

  也低回在你小小的宅第了

  你的灌墙,你的窗

  你如蓓蕾未绽的雅淡的眉尖

  在欧家宅第的花园内,最受注目的是山茶花了,此时正当花季,粉红、深红、桃红的茶花盛开点缀庭园,白山茶、黄山茶、斑色山茶更是奇致妍丽,多彩多姿。小仲马的「茶花女」是位千面女郎,恰恰代表了山茶花的特性,其善变之姿令人叹为观止,它可以突然在同一株枝干上开出不同形状与颜色的花朵,使人惊叹自然界造化奥妙之余,却又摸不着头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每日晨起、傍晚,脚下一双便鞋,羽童随意的在庭院里散步,高大的林树为她遮阳,过去探探风信子那美艳的色彩与圆穗状的花朵,啜饮一口玫瑰花的香甜,隔壁的桃花尽情地舞春风吧,花香韵丽,开满枝头。

  音乐室的白色钢琴在蒙尘多年后重新启开,欧去蓬请人来调音,这往后底下人就常听到先生和太太合奏的旋律,一次比一次有默契,到后来竟像同一双手在按键。

  然而每到夜深时,羽童惯常要作噩梦,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一个人在三楼游荡半夜,直到有一天被欧去蓬发现。

  「妳为什么不睡觉呢?」

  因为检查的结果不是很好,欧去蓬怕他一时无法克制伤害到羽童或胎儿,他仍旧住他原来的房间,羽童留在三楼。

  「我必须听一点声音。」她閤上音乐盒。

  「很晚了,妳早该上床才对,医生的话妳也不听吗?」

  「我有睡,睡醒了。」

  「才一点刚过,」欧去蓬谨慎的问,「羽童,妳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我只是睡不着而已。」

  「这情形多久了?」

  「很久了,自从我得知怀孕后就常常如此。」她一副习以为常的口吻。

  「那么久了,妳居然都没告诉我。」

  「我有午睡,不觉得特别疲倦,所以……,何况半夜我也不能去吵醒你,你要上班嘛!」她憨直的说。   欧去蓬以吃惊的眼神望着她。

  「如果我今晚没上来瞧瞧,妳打算忍耐到什么时候?」

  「不会很久了,」羽童看着隆高的腹部,爱怜地抚摸着,「等孩子生下来,我不会再害怕,自然可以安心睡了。」

  「孩子让妳不安吗?」

  「不是孩子,孩子很好。」

  「羽童!」欧去蓬叹口气,耐心的说,「妳为什么失眠,妳一定要把原因说出来,我才知道能不能帮妳。」

  「我很害怕,」羽童缄默了一会儿,然后自顾自地说道,「以前我一个人住,白天还好,可是等我睡着时就会作噩梦,梦见我要生了,没有人帮我,我好害怕啊,所以我不能睡,我醒着孩子要落地时我才能救他。」

  「都是我不好,应该早点找到妳。不过,大年夜那晚,我看妳睡得非常香甜。」

  「那是因为有你在,我很安心,我知道你会保护孩子的。」

  「住在家里不能使妳安心吗?」他动容。

  「我……还是一个人啊!」

  欧去蓬起先有点莫名其妙,接着恍然大悟。放眼整个三楼,虽说宽敞舒适,布置得美轮美奂,然而这些全是没有生命的东西。

  「我不应该留妳一个人在黑暗的地方,我们下楼吧!」

  他牵着她手来到他二楼的卧室。

  「从今晚起妳就睡在这里,妳可以相信我会保护妳和小孩,安心的睡吧!至于三楼,就当成妳的休息室好了。」

  羽童笨拙的躺下来,肚子很大了。

  「我觉得比较像藏宝室哩,好几只柜子,好多的抽屉,我每天彷佛寻宝似的挑中一只打开来看,东西好多呢!」

  「我母亲有蒐集癖。」

  「我找到一本珠宝欣赏的专门书,原来每颗宝石都有它的来历,学问很大呢!」羽童说着说着,打了个呵欠。「现在我觉得睏了,下次再把我看到的告诉你。」

  「我拭目以待。」

  欧去蓬轻轻说着,亲吻她逐渐沉睡的脸。真奇妙,他不再困于母亲带给他的心魔,可以和羽童谈及母亲过去的种种。

  他在工作时变得更有干劲,早点处理完一天的事,好早些回来陪羽童,除了绝对必须的应酬,他尽可能的推辞。

  天气日暖,羽童产期的迫近使欧家上下全兴奋紧张不已。

  黎嫘突然在这时候前来拜访新欧夫人。

  黎嫘始终觉得自己输得好冤枉,要不是半路杀出程咬金--一个大肚婆娘--她肯定自己要披白纱了。

  她知道今晚欧去蓬有应酬,她也刚从同一家饭店不同的宴会厅脱身出来,亲眼见到欧去蓬被客户围在中间,只怕再两个小时也讨论不完,所以决定来看看。

  当得知欧去蓬再婚后,黎嫘也劝自己要死心,人家快当爸爸了,她还能怎么样?可是,她又好不甘心,觉得孟羽童真是太会耍心计了,照理,情妇是没有资格怀孕的,孟羽童却捉住了欧去蓬渴望一个子嗣的心理,设局套住了欧去蓬这条大鱼!她也不照照镜子,她配当欧夫人吗?一个离过婚的二手货,一个曾被丈夫抛弃的女人……黎嫘一想到自己输在这样一个不值得她嫉妒的女人身上,真要气得吐血了。

  情敌间一开始还客客气气,可怜羽童一脸幸福的光辉刺痛了黎嫘的眼睛,看刘嫂将羽童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想到这间华屋、这些奉承本应该由她来享用,给了这女人鸠占鹊巢,还敢笑得那样问心无愧。

  刘嫂一退下,黎嫘再忍不住满腔怨气,讥笑道:

  「妳算是我见过手段最厉害的女人了,攀龙附凤、设陷阱套金龟的本事一流,连去蓬那样精明的人也教妳骗了。」

  「妳……请妳自重一点!」

  「妳才应该自重,一个给人包养的情妇也敢大声哼嚷,若不是妳怀了孕,妳想去蓬会娶妳吗?我们刚才一起应酬,很多人在问新欧夫人,看去蓬一脸尴尬的样子,我真替他可怜,这么难看的大肚婆怎么带得出去。」

  「妳住口!去蓬绝不会那样子,完全是妳在挑拨离间,妳在嫉妒,因为去蓬没有选择妳而选择了我。」   黎嫘心如刀刺,双目着火般怒视羽童。

  「他真选择妳了吗?他有说过爱妳吗?」

  羽童的心微颤,在剧烈的跳动下,她仍想不起欧去蓬曾对她倾吐一句「我爱妳」!没有啊,去蓬不曾提到爱宇。

  「果然被我猜中了。去蓬也真是的,何必为孩子结婚,等妳生产后付妳一笔遣散费不就得啦,孩子终究姓欧嘛!现在可麻烦了,像妳这样有野心的女人哪肯把吃到嘴的肥鱼吐出来还我,我看去蓬想离婚只怕不太容易。」

  「妳说什么?」羽童的声音变得狂野起来。

  「原来去蓬还没向妳说明真相?也难怪,他怕妳激动之下伤了他的儿子。」   「什么真相?」

  「就是妳生儿子,他付妳一千万元的赡养费,若生女儿,只有五百万。总之,你们根本不相配,他答应在妳生产后,三个月之内和妳离婚娶我。没办法啦!我们这样的家世无法忍受私生子的出现,娶妳只是权宜之计……」

  羽童纤弱的神经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奔驰着……,希珑要娶谷琇晶,希珑当上主任就要抛弃她……,去蓬要娶黎嫘,等她生产完后……。她的血液在体内狂速地翻搅,她的神经陷入了混乱,她迷失了自己。

  「去蓬,去蓬--」羽童疯狂地尖叫起来,冲出小厅要找欧去蓬,她要问明白,蓦然腹部一阵剧痛,她倒了下去。

  刘嫂等全慌了手脚,羽童仍在哭叫着:「我要找去蓬!去蓬--」

  「羽童!」欧去蓬突然跑到她面前。他也瞄到黎嫘的离去,一股不安使他赶了回来。

  「妳怎么样了?羽童!」

  「你……你跟黎嫘……你是不是跟她在一起……你说过你没有其他女人……你骗我……你等我生完就要跟我离婚……你要娶她……你跟卫希珑一样坏……都只是利用我……利用完了……就不要我了……」羽童哭着,一声比一声弱。「不!我绝不再忍受一次……我……我……我会带着孩子一起死去……」

  欧去蓬的眸光和黎嫘的撞在一起,几乎要宰了她一般,咬牙切齿:「妳这女人!给我滚出去!要是羽童有个三长两短……」怀中的羽童身体沉重地往下沉,已快失去知觉,他害怕地叫着:「羽童,振作一点,黎嫘说谎,她在骗妳!」

  「不要,去蓬……我宁可死了……」她带着惨苦而绝望的声调低语哀鸣,绞杀人的疼痛令她咬紧牙关几乎晕去。

  「我爱妳啊!羽童,妳听见没有?我只爱妳一个女人!」

  在驰往医院的车上,欧去蓬搂抱住羽童好紧好紧,不断在她耳边重复一句「我爱妳」。

  第十幕

  欧去蓬站在入门处望着羽童,她躺在白被单上,盖着医院浅粉红的被子,露出来的手臂一动也不动,像只沉睡的小绵羊,由着护士为她注射点滴。

  她刚剖腹产下一名男婴,早产了一星期。男婴的生命力非常强韧,是育婴室里个头最大的一个,把他妈妈累个半死,奄奄一息的瘫在床上。

  她所躺卧的角度,欧去蓬不能看清楚她的脸,只有她的头发像柔软的黑丝横陈于白色的枕头上和她脸部四周。

  欧去蓬非常害怕失去她,以至于不敢走近床边。来医院途中,她一直处于剧痛中而无法开口,不时涌上的泪水模糊了清澈明亮的双眸,他无法得知她的感觉,是否真信了黎嫘的话,认为他就像她的前夫一样利用她、伤害她?

  「去蓬?」她的声音极轻。

  「羽童,我在这里。」他走近她,却不敢碰她。

  「孩子好不好?」

  「呃,我不清楚,应该很好吧!」

  「你没去看吗?」

  「我必须先确定妳好不好啊,羽童。」

  羽童的眼睛停在他疲惫的面孔,两行泪流到枕头上。

  「妳很痛吗,羽童?」

  当他轻柔地抚着她的头发时,目光柔得令人心碎,羽童低声饮泣。

  「你不是在骗我吧,去蓬,我听到你说……爱我。」

  「我爱妳!羽童。」

  「真的吗?」

  「我对妳是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真爱,一度我以为已丧失的能力,却很自然的施于妳身上,也同时接受了妳的爱。」他目光炽热,像十八岁的小男生一样勇敢倾诉爱语。「现在我已能够面对自己的心,承认我对妳是一见锺情。」

  「不。我相信你爱我,但是你不要骗我。」

  「妳不相信我对妳是一见锺情?」欧去蓬不停地在她脸上亲啄,将感情释于冷硬的外表。「没有人的恋爱比我更曲折了,终于出现一位令我动心的女子,竟然是别人的新娘。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眼中闪烁的爱火,她的温柔、她的不吝施予,她那跃动的灵魂不时在我脑海中徘徊着,我不时暗地里留心她的近况,却又说服自己这只是一项新的探险,欧去蓬拒绝掉入爱情的陷阱。终于有一天,她主动出现在我面前,好讽刺,她是来求我帮忙挽救她的婚姻,我咬牙照办了。然而,似乎老天也可怜我等得够久了,她终于恢复自由身,我可以把她占为已有了,给她最棒的一切,让她重新像个公主一样尊贵。可是,我太骄傲了,不愿接受世上真有爱情这回事,情愿相信金钱的力量,包括拥有她。」

  「去蓬!」他害她又泪汪汪了。

  「我太傻了,羽童,如果这不是爱,又是什么?我太骄傲了,羞于承认自己的感情,害妳受了许多罪。」

  他充满自责的语气教羽童心酸,爱意在她眼中表露无遗。

  一直存在于两人之间的阴霾,随着纷纷落落的泪珠儿消失无踪了,沉痛的解脱与快乐的降临令人喜极而泣,爱神的脚步悄悄地来到,轻轻撒下爱与信任的种子,在心田萌芽、茁壮,期待开出绚灿的花朵。

  他们相拥无语,超越了语言的交流,形体相依,心儿相融,滋长的情意连相伴进来的郑温温和黎嫘都感觉回肠荡气,默声退出他俩的世界。

   *   *   *

  拥有了丈夫的爱,羽童恢复极快。

  她的病房内摆满了各色鲜花和礼物,令她应接不暇。

  当护士将已取名「欧步宽」的壮小子抱过来时,羽童胸中立刻涌现浓浓的母爱,愈看愈觉得儿子可爱,举世第一,无人可以替代。

  欧去蓬等护士将欧步宽抱走,立即发作。

  「这小子害妳这么辛苦,非好好修理不可。」

  「你敢?」羽童横了丈夫一眼。「你敢欺负我儿子,看我怎么修理他老爸?」

  欧去蓬嫉妒得哇哇大叫。

  「妳不可以有了小的就忘了大的,这小子一出现马上取代我在妳心目中的地位,不行!绝对不行!」

  「没见过跟儿子吃醋的爸爸,不正经!」

  「我才正经呢!天底下不晓得有多少跟我一样可怜的男人,有了孩子就被太太贬为老二,他们不好意思哼气,我可不同。」欧去蓬早在担心,这时再也藏不住了。「羽童,我要妳把我摆在第一位,永远摆在第一位。」

  羽童看他一脸正经,起初不免好笑,哪有跟孩子争宠的爸爸,但转念又深深感动起来,这也是爱的表现啊!

  「过来,老公。」她温柔地环抱住他,嘴唇搜寻着他的唇,舌头探入他口中,彷佛在诉说她对他的爱意毫无停止的可能。

  「哦,羽童,我太无理取闹了。」他回吻她。

  「我很高兴你这么需要我。一个跟儿子吃醋的爸爸!」她眼中噙着泪,脸上带着令人炫目的微笑,慢慢的,那个微笑扩大了,变得淘气了。

  「妳笑吧!今天我是反常了,说出那种话,看来要被妳笑一辈子了。」

  羽童不再压抑,咯咯大笑出声。

  其实欧去蓬对儿子的爱意绝不少于羽童,这种新的感受令他一时有些无法接受,但很快他克服了,每天一定到育婴室报到,看见儿子小小的拳头握得好紧,似乎已掌握了自己的人生,他有股说不出的骄傲。

  年近四十才当父亲好像晚了些,然欧去蓬的感觉是:「太棒了!」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圆满无缺,为了他的爱妻娇儿,他不能老得太快,他必须维持住这份健康,亲眼看儿子长大坐上他的位子,他要陪他的妻子到老,不使她寂寞。

   *   *   *

  老二「欧行云」在家人意外下翩然降世,一下子成了全家人的宝贝。熟识者都说欧步宽的眉、眼、鼻子酷似爸爸,十足小帅哥的派头;欧行云则比较像妈妈,眉目斯文,俊秀可爱。显然欧行云很有忍耐的天性,在小哥哥抢玩具似的争夺下,成了小哥哥研究的玩具,还沉得住气没有大声哭嚷。

  欧行云满周岁时,欧步宽已上幼稚园中班,有天欧去蓬突然对羽童提起医院创立三十周年,邀请他前往致辞。

  「妳去不去?」

  「为什么不去?」羽童一扬眉。「阿宽也要去。」

  「他去做什么?」

  「让那些人知道,我也生得出小孩。」

  「女人啊!」欧去蓬喷笑。过去卫希珑为脱薄幸之名,张扬羽童不孕的讯息,原来也传到她耳中,而且至今不忘。   「女人也有女人的骨气,不行吗?」

  「当然行。」他以吻封箴,「我敢说不行吗?」

  十二月一个明朗的晴天,阳光明灿,空气温暖,加上圣诞节将至的喜气洋洋的微风,欧家三口在司机开路下穿过热闹的街头,其间羽童答应步宽陪他一起画圣诞卡,送给他的小朋友,欧去蓬则补充说步宽够大了,今年可以邀请几位朋友回来庆祝圣诞夜,赢得欧步宽的热烈欢呼。欧去蓬和孟羽童的视线在欧步宽头顶交会,均是盈满笑容与慈爱,同心期望孩子有良好的社交能力,丰富可爱的童年。

  他们步入会场时,时间刚好,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

  这是不对外公开的庆祝会,欧家和几位股东是少数不服务于医学界的人士,自然被安排在贵宾席。

  吃西式自助餐时,大家一走动,知晓羽童过去的,不约而同以她为目标,很好奇当孟羽童碰上卫希珑和谷琇晶时是怎样一幅光景。

  结果是羽童自己也难解的平静,她的心湖竟然激不起丝毫的波动。人类是何等健忘啊!拥抱现实的幸福就将过去的恩爱情仇全抛开了。

  唯一令她动容的,是卫希珑的改变。

  记得她的目光落在一位头顶已半秃、中年发福的男人身上,他敝旧不整的衣衫不像医界人士,还用袖子替一个小女孩擦满是蛋糕渍的小嘴,这种人怎么也被邀请?

  「他是谁?好面熟啊!」羽童这样问谷琇晶。

  「他是希珑啊,妳居然不认得。」谷琇晶感叹。「他改变了很多,是不是?」

  羽童难以置信,原本最讲究个人品味与魅力的翩翩美男子到哪里去了?

  「他一直不得志,尤其我刚升主任那两年,他变得愤世嫉俗,无处发泄之下迷上打牌,而且专门搏大的,等我感到严重时,他已把财产输得快光了。若不是有个女儿,他一知道是我当主任时就会跟我离婚,可是当我发现他背着我疯狂输钱时,我也想到了离婚。是大哥出面劝我,他说这是上苍给我和希珑的试炼,如若两人真的有情,为什么不可以从头来过?」谷琇晶微微笑了。「现在的情形虽然与我们当初的理想相背驰,却也没什么不好啊!他不再迷恋名利,心思全在孩子身上,人也变得无拘无束了,偶尔看他逍遥的模样,我不免想这或许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反而有点羡慕他了。」

  羽童有点感慨,更有着欣慰。

  「我很高兴看到你们之间能携手不离,这让我知道爱情是存在的例子又多了一个。」

  「妳也不错,再婚反而让妳得到美好的归宿。」

  「是的,我很幸福,因为我找到了真爱。」

  她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寻觅到她们各自的爱人身上,好一个奇妙偶然,两位做丈夫的都在喂他们的孩子吃东西。   「男人一有了孩子,改变得真多。」

  「长大了嘛!」

  两女相视而笑,前嫌尽释。

  怀着新生般的心情,孟羽童和欧去蓬各牵了欧步宽的一只小手离开会场。

  「这样的结果妳满意吗?」欧去蓬问她。

  「看到别人也能够守住手中的幸福,是我最开心的事了。」

  这是喜悦的呼声,水汪汪的明眸似秋水般递传着万斛柔情,激起欧去蓬有了奇妙的感应,彷佛时光流转了,他重临初见羽童时的兴奋,心底欢唱着:那蹦然怒放的朝华,那孕育着无数诗篇的心灵,那贞谧娴雅的笑脸,她真是一位令人着迷的公主啊!

  小童女长大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