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09

半妖怜 (花花了) 4.惑世

by 花花了

惑世

第一节 葵莲酒居

  天气晴朗,春闹依然继续着。杉儿牵着一个四、五岁左右的男孩在街头走着,小男孩看起来很活泼,乌发黑眸,有一张惹人喜爱的脸,他眨着眼睛,左看右看,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杉儿姐姐,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小男孩稚嫩的声音在人群里奋力而兴奋的嚷着。
  “桂桂乖,不要跑太快……”杉儿一手牵着他,感觉自己简直是在被拖着走,只能无奈的苦笑。
  “啊!姐姐你看!有杂耍!”桂桂粉粉的小脸因为激动而泛起好看的红晕。
  “啊……不要跑这么快啊!”杉儿在人群里踉跄了一下,手上的小人儿早已窜进了人潮,“桂桂!桂桂!”
  桂桂冲向街道另一侧的杂耍处,那里人潮涌流,十分热闹。
  两边街市中间是大道,用来通行马车牛车或是其他交通工具。一顶华丽的白锦裘帘马车快速驶来,两匹矫健白马相并而弛,马车上半透纱幔轻舞,人人纷纷侧目而盼,这等气派的马车,达官贵人也极少乘坐——
  “让开!让开!——”
  桂桂懵在原地,惊恐的注视着眼前啼嘶的马——
  “嘶!!!——”
  两匹马陡然停住!前蹄高高扬起!策马人几乎被掀到空中——
  “呀!!!——”策马的男子一声高呵,猛的挥甩鞭子,鞭子在半空中发出一声霹雳响声,白马退走两步,马车终于稳住。
  “桂桂!!!”杉儿惊恐跑来,一把将桂桂抱离马蹄边,刚才若那马停晚一步,恐怕桂桂就已经被生生踏过去了。
  “怎么让小孩跑到大道上了?!不知道多危险吗?!”策马的男子显得有些火气。
  “……对不起……对不起……”杉儿急忙低头赔罪。
  “……这不是亲王府的杉儿吗?……”人群里有人认出杉儿来。
  “是陛下的侍女……”有人嘀咕道。
  策马的男子脸刷的一下白了几分,面色十分尴尬。
  “小海,怎么回事?”这时,马车传来轻柔如丝的声音。
  杉儿一愣——王妃娘娘的声音?!
  她愕然而不知所语的望向马车!
  小海放下鞭子,回头道:“惊着小姐了,刚才有一个小男孩突然冲到马车前面,吓到了马……”
  小男孩?
  沽月汐的心里泛起些苦涩。
  若她的孩子能生下来,也该是个惹人疼爱的小男孩……她在每晚梦里,都能听见孩子用那细细的声音轻唤着娘亲……如今,一切只是恍若隔世。
  “……那孩子没受伤吧?”
  轻柔的声音再次传出来,杉儿已是激动的不能言语——她的心抽搐着,是娘娘,是娘娘!这是王妃娘娘的声音!!!
  小海向杉儿怀中的桂桂瞅了瞅,“应该没有吧……他也没哭……”
  什么叫应该没有?马车里的沽月汐无奈的摇摇头,这个小海,在酒居里干活倒是利索,可就是马虎了点。
  “我下去看看他。”
  方才因为马车的骚动,已经聚上来不少围观者,小海有些犯难,“小姐……这里人太多,不太合适吧……”
  “没有关系。”
  小海听了,只得将帘子揭起,沽月汐戴着面纱,身若柔骨娉婷步下车来——
  众人皆惊。
  沽月汐一身清衣如水,白纱涣涣,妖娆身姿,发似流云,白色面纱遮面,露出灵动的双眸,眉眼微微含着笑,鬼魅的妖气儿几乎摄走了所有人的心魂儿……
  沽月汐牵了衣裙,抬头再看,也是一惊!
  杉儿两眼直直盯着沽月汐!
  这身段……虽娇小,但比起王妃娘娘,更显得纤细可人……肤色,也更为白皙润泽……头发也更长,更秀逸……那双魅人的眸子,有着与王妃娘娘一样的鬼魅,但其间的妖魅之色更胜三分。容貌被遮,也能知此色是天人天色,仙子之色!
  这是凡人么?
  杉儿怔在原地,只是看着沽月汐——她是王妃娘娘吗?
  沽月汐平缓了心情,吸了口气,慢慢步到杉儿面前,伸出纤柔玉手,轻轻抚摩桂桂的脑袋——
  “受伤了吗?”声音轻柔,如春风沐人。
  桂桂两只大眼睛愣愣的看着沽月汐,任由沽月汐抚摩着。
  “这个姐姐是神仙吗?”桂桂转过头天真的对杉儿问道。
  沽月汐扑哧一笑,心想这小孩肯定是没有受伤了……
  杉儿愣愣望着沽月汐,已经失去了判断能力,她只觉得相似……这举止,这颦笑,与王妃太过相似了……
  “娘娘?……”杉儿一声轻微的低喃,却惊得沽月汐脸色大变!
  沽月汐却仍佯装没有听见,柔声问:“这是你的孩子吗?生得真是可爱……”
  “这是玉姑姑家乡的遗孤……”杉儿试探的回答道。
  沽月汐心头猛然一怔!玉姑姑……脑海里浮现出玉姑姑生前对自己的溺爱与照顾……竟觉得难以忍受的苦涩与酸痛!
  她不愿再想起了!所有的一切,对她而言只是前世!她不愿再想起了!
  杉儿看出沽月汐的异样,起了疑心,她继续道:“去年这孩子的父母都病逝了,再没有人照料,邻居好心书信给玉姑姑……却不知玉姑姑早已不再王府了……陛下,……陛下便让我将孩子接到府中照料……”
  陛下?!
  ……是指当年那个无情的林亲王吗?
  沽月汐的心是寒的,她没有任何言语的站起身,转身要离去——
  “……娘娘!是你吗?……”杉儿仍然不死心的追问。
  “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们家小姐是今年初次到皇城的。”小海跳下车,一边小心扶起沽月汐上马车,一边回头对杉儿说道。
  “……你们家小姐?……初次到皇城?……”杉儿望着沽月汐的背影,仍旧无法相信。
  沽月汐没有理会什么,直径坐上车,放下帘子。小海跳上马车,重新拿起缰绳,杉儿急忙跑上前两步,追问道:“唐突问一句,你们家小姐姓什么?”
  “……这……”小海有些迟疑,看了看车里若隐若显的身影,沽月汐没有做声,于是他放心的对杉儿说道,“姓沽月。”
  “沽月……”杉儿喃喃自语。难道真的不是王妃娘娘?……是她弄错了吗?……可是这世上,竟然有声音如此相似之人……

  马车已经快鞭离去。
  人群渐渐散去。杉儿牵着桂桂木然的望着远去的马车,天真的桂桂翘着小嘴仍是不停的问着:“杉儿姐姐,刚才那个姐姐是神仙吗?她是神仙吧?”
  姓沽月的女子……的确很美。尽管她尚未看到这女子的庐山真面目。
  杉儿有些不死心。她抱起桂桂,疼爱的说道:“桂桂,我们该回家了哦……”
  “好,桂桂听姐姐的话,回家哦……”小男孩摇晃着小脑袋高兴的回答道。
  她想回去,告诉涂大人她遇到的这个神秘的女子,也许以涂大人的能力,可以查到一些什么。
  她不死心,她不相信王妃就这样死了……
  王妃,怎么可能会死呢?

  白锦裘帘的马车在玉葵莲酒居大门前停下来,老板娘玉葵莲急急忙忙的快步下楼迎出门来——
  “夫人,小姐来了。”小海一个健步跳下车,扯稳缰绳。
  玉葵莲谦卑的走上前,小心的为沽月汐掀起帘子,“小姐。”
  沽月汐缓步走下车来,望了望酒居里面热闹非凡,不由得一笑,“生意看起来很不错。”
  酒居里也有人纷纷探头望出来——
  “一切都依小姐所言,宾来客往。”玉葵莲又向四周看看,她很清楚沽月汐这等曼妙的身姿会吸引多少目光,“小姐,我们上楼吧。”
  沽月汐轻轻颔首,走进酒居。玉葵莲跟在身后。
  三楼最里的包厢,是为沽月汐特别准备的,里面的摆设都依女儿家来设计,挂起的清薄纱幔与琉璃帘子是一层又一层,最为独特的,是这个包厢里放置了一盆又一盆玉葵莲。
  玉葵莲独特的清香弥漫着这个房间……香气儿里微微的甜意让人发醉……
  这是沽月汐特别交代下来的。她说她呆的地方,必须要有这种花。玉葵莲这种花卉不容易成活,酒居的老板娘费了好一番心思,才打理得这般漂亮。
  沽月汐走进房中,闻到那迷幻一般的香气儿……
  “我总以为我死了,尽管我现在是活生生的,可是我却没有活着的感觉……只有这个气味,能刺得我心口发痛……能让我觉得我还活着,我为什么活着……”
  “小姐……”玉葵莲欠下身来,她本名不叫玉葵莲,这个名号,也是沽月汐的意思,“小姐还是开怀一些吧……”
  “我也想开怀,我更想忘记一切。”沽月汐走到一盆玉葵莲旁,就着旁边的软椅缓缓坐下,“但是,我希望我能记得,所以我一直重复着玉葵莲这三个字。我要记得,我是如何死的……我的孩子是如何死的……怜秀,辛苦你了。”
  玉葵莲摇摇头,“怜秀不苦,小海他们也不苦,我们为了小姐,赴汤蹈火也愿意。”
  “我不会让你们赴汤蹈火的……但也的确需要你们为我做一些事。”沽月汐从腰间取出一纸便签,递给玉葵莲。
  玉葵莲接过来,细细看起来。
  “这些人都是春分第一天午时三刻出生的男子,只有这些人的血气可以助我。”沽月汐的声音冷冽。
  “我明白了,前几天我已经发出了消息,这段时日想见小姐的人已经多不胜数,我只要对照名单,约那些人逐个与小姐见面即可。”
  沽月汐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玉葵莲又细细看了看名单——“……陆旭风?……”
  “怎么了?”
  “这个男人在前几天曾委托我邀你见一面。”
  “哦?……他是什么底细?”
  “我让小海去查探过,他是户部尚书的外甥,现在在书院人气很高,近期内可能就会被举荐。”
  “是吗……看来还是个栋梁之材呢……呵呵呵呵……”
  沽月汐盈盈笑着,一只手轻轻拨弄着盆中的玉葵莲——

  “陆旭风?……”林逸之瞥了一眼手中的名单,上面列着今年举荐的贤士名单,“头名陆旭风好象是户部尚书的外甥吧?他上次跟我提过……”
  “听闻此人心怀大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涂龙回道。
  “……尚书保荐了几次,那就安排一下吧,我也想见见他,若真的是人才,即刻入朝为官也未尝不可。”
  “属下会安排的。”
  林逸之放下名单,端起茶杯嗪了一口清茶。——古色古香的书房里充溢着不知名的檀香气味,香气有着提神醒脑之效。春日的阳光从开着的门窗铺洒进房内,在沉红的地毯上映出光影,使得房间里多出一些暖意。林逸之慢慢步到窗边,望向远处。
  “……杉儿,似乎有些日子没进宫了。”林逸之说道,“比起宫中那些侍女,还是杉儿伺候得让人舒心些,那丫头总是机灵得很……”
  “陛下,这几日朝政繁忙,您也有一段时日没回王府了。”
  “是吗……”林逸之的声音变得轻柔了些,“我似乎是有些日子没回府里了……”
  “陛下放心,有杉儿打理一切,王府一切都很好。”
  “我知道……她一向让人很放心。”林逸之思绪不禁回到一年以前的春分——他怀抱着身体异变的汐儿,失去理智,他不肯承认她的死亡,不肯承认她的离去,不肯承认她带着何等的仇恨离去……是的,是他杀了她,是他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玉葵莲啊……他怕是一生也忘不了这三个字!
  究竟,是因为朝政不回去,还是因为不想回去?
  西苑的一草一木,都能让他彻底死在回忆里……他开始害怕春天,他甚至希望今年的春天与去年一样天降大雪,而不要这般温暖的这般明媚的这般平和万事兴起的模样,下雪,至少能证明汐儿还存在着,眼下的景象……却再寻不到汐儿的气息……
  他并非无情,他只是还不够坚强。
  “涂龙,你已身为护城军首帅,还住在王府里似乎委屈你了,改天你寻个好地方,我赐你一座府邸吧。……还有柳言,你们一直跟着我,却未得过我丝毫恩惠。”
  “臣惶恐。”涂龙欠下身子,“请陛下收回皇命,我与柳言已经习惯住在王府了,并且一向把王府当作自己的家一样的看待,再修造府邸实在太过劳民伤财,我们兄弟二人也难以消受……”
  林逸之转过身来,看着涂龙,“不要行此大礼了。你与柳言多次救我,我已把你们当成家人看待。”
  涂龙直起身子,道:“陛下……我有一事不明,希望陛下能够解答我心中疑问。”
  林逸之走回书案前,慢慢坐下,“你说。”
  “我知道陛下让柳言去调查一些事宜……”
  “你想知道?”
  涂龙面色有些凝重,“恕臣直言,我怀疑柳言去调查的事,与王妃娘娘有关。若陛下真把我看作家人,还请坦言相告。”
  林逸之显然没有对涂龙的发问感到意外,“我知道你一定会问的。”
  “陛下……”
  “……我因为一己之私,涂炭生灵,即便是我再怎么努力当一个好皇帝,我始终曾造成过百姓伤亡,但是,对汐儿的死……”林逸之低下头,似乎努力在平复自己的情绪,“汐儿的死,我无法释怀!我不能不去调查——可是,明目张胆的调查会引来百姓如何的猜忌?……更说不定,会引来怎样一场血雨腥风……”
  “那柳言他……”涂龙觉得自己的心沉了又沉。
  “他现在人在东诸。”林逸之抬起头来,“这一年来他一直来回在华葛与东诸之间。”
  “王妃的死跟东诸有关?”涂龙的心一下子被提到嗓子眼!“那皇后呢?!”
  林逸之的眉拧起来,“柳言带回的信息有限……而且没有一条与秦岚有关,这里面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疑团,我也不知道……”
  “陛下!她杀了玉姑姑,杀了平儿,杀了甫笛,又害死了王妃娘娘!她绝对难逃干系!!!”涂龙的情绪变得激动并愤怒。
  “涂龙!这里是宫廷!”林逸之挑起眉,提醒涂龙这不合宜的场所。
  涂龙愣了一下,咬了牙不再说话。
  “这段时间春闹,有不少东诸人来皇城,你多加留意一些。也许,他们会联系秦岚……”
  “……属下遵命。”

  新月宫——
  依照华葛国的传统,先皇仙逝,登基的新王需接收留下的一切,宫中的居所,以及宫中的女人。林然总共有妃嫔十七人,除去死去的琛妃,有十六位,秦岚位居在首,是一国之后。新王登基之后也可另选妃嫔,但是林逸之却从未踏入后宫半步,仿佛,那里不是他的地方。
  至于皇后,如果有不德行为,新王也可废黜再另立皇后,但是林逸之也没有这么做,他只是不闻不问,活生生的,以冷漠将秦岚囚在这个华丽的坟墓中……
  秦岚在寂寥的庭院里接见了入春之后的第一位客人。
  “您的武功越来越让人惊叹了,每次来去宫中都这般自如。”
  珩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秦岚,嘴角勾起冷笑,“我们美丽的皇后似乎被打入冷宫了。”
  秦岚的脸色阴沉,“请注意您的言辞。”
  “难道不是吗?这庭院似乎很长时间没有人打扫了……”
  “那是因为我把那些该死的侍女谴走了!”秦岚咬着下唇坚决的说道,“都是些没用的饭桶!”
  “呵呵……”珩轻轻笑起来,“那男人只是不来看你罢了,何必生这么大的火气呢?……”
  眼前的男子清晰而尖锐挑开了秦岚苦苦埋藏的心事,她面带愠色的望向珩,“……你怎么知道?”
  “在华葛街头随便打听就能知道,皇帝勤政为民,不问后宫。”
  “……是吗。”秦岚撇过头。
  “看来,你还没学乖……是想像你父亲那样吗?”
  “我爹?”秦岚猛的回过头看向珩,眼睛睁得老大。“……我爹的死,难道是……”
  “你爹被林然罢黜,就该老老实实的回乡,他逃去东诸岂不是泄露了他与东诸的利害关系?”珩凑近秦岚,淡淡的笑着,“为了不牵连陛下,我们也无可奈何啊。”
  “你们……”秦岚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惊恐的睁着双眼,直直注视着眼前灰色衣衫的男子,“我爹为东诸效命几十年……就连我也被牺牲入宫为妃,你们……你们……”
  珩的表情是冷漠的,他淡然的注视着眼前这个美若桃李的女子,轻轻说道:“为了陛下,秦连必须死。——现在,你也想死吗?”
  秦岚怔住,愣愣的无法说话。
  “你可知你没有将左颜汐的躯体运回东诸,陛下有多震怒?!一年没有追究于你,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可是……可是左颜汐的躯体……”秦岚一时竟不知道如何言语了。
  “左颜汐的躯体腐坏,你以为因为这个,陛下就会饶了你?”珩的每句话犹如锋芒的刺,直直刺进秦岚的心里!
  “珩大人!珩大人!我不想死啊!帮我向陛下求情啊!我不想死……”
  珩轻蔑的一笑,“皇后娘娘,请您注意您的仪态——”
  秦岚一愣,重新站直身子……一脸茫然的望着珩。
  “希望你不要忘了,即使你是一国之后,陛下也不会有任何顾忌,想要你的命,随时都可以……”
  “珩大人……”
  “也希望你记住,即使你不得林逸之宠幸,你也是华葛的皇后,对陛下而言还有很多用处。”
  秦岚怔怔的望着珩,不明白他要说些什么——
  “俣将军现在就在华葛……”珩的目光里闪过一些什么,靠近秦岚,附上她的耳畔,“陛下也来了……”
  “陛下?!!!……”秦岚被惊得瞪大了双眼,“陛下来华葛了?!!”
  “陛下要你再为他办些事……如果你还是那么没用,陛下会连同上次之罪,一起惩罚你。”
  “……陛……陛下……要我办什么……”
  珩嘴角的笑意更加明显,带着邪恶,与伪善。
  “我想,你会办好的。”

第二节 东诸来客

  陆旭风与好友黄瑾像往常一样来到玉葵莲酒居,他们环顾了一下四周,陆旭风不禁一笑——“这玉葵莲,回回来都是宾客满座,看来我们又白跑一趟了。”
  “不妨事,我们可以叫店小二送两瓶到你的住处,我们再细细品尝……”好友道。
  陆旭风点点头,作势要走,忽听身后一声唤——
  “陆公子留步!”
  陆旭风疑惑的转身一看,是店小二小海,小海快步小跑到他跟前,“陆公子请留步,二楼已经为两位预备好了上座。”
  “哦?……”陆旭风有些不解,但也甚为欢喜,“前日我来你们这里,怎么未给我留座?今天这是……”
  小海一笑,“公子不是忘了吧?”
  “忘了?——什么?”
  “公子想见的女子现在正在三楼的厢房里等公子前去一聚。”
  陆旭风惊喜,“此话当真?”
  小海继续笑着,“公子上去一见便知,只是姑娘不想见其他人。”
  黄瑾呵呵笑起来,“我定不会扫了陆兄的兴,我留在二楼饮酒便好。”他又转头对陆旭风笑道,“见了那位姑娘,可要记得为我约她一见啊,我也很想知道她究竟是何等天容天色,哈哈……”
  陆旭风欢喜不已,笑意满面,“放心,放心……”

  三人一同走进酒居——
  在一楼招呼客人的玉葵莲看见陆旭风进来,不由得的一笑,满眼带笑的迎上来——“陆公子。”一面唤着,一面步到他跟前,“小海,你带这位公子去二楼,好生招待,我带陆公子去见姑娘。”
  “好咯……”小海笑着应道,转身向黄瑾躬下身子,“这位公子,请——”
  黄瑾笑笑,后头向陆旭风打趣的一笑,便跟着小海步上楼梯。
  陆旭风见好友上去,礼貌的向玉葵莲问道:“姑娘在三楼,我们为何不上楼去呢?”
  玉葵莲风情万种的一笑,捋了捋随意拨散而下的发丝,笑问:“只是姑娘托我问陆公子一个小问题。”
  “老板娘请问。”
  “请问公子是何时生辰?”
  陆公子一愣,“这……姑娘想知道我的生辰作何用处?”
  “啊,请公子见谅,姑娘只是担心她与你之间的八字属相会有冲突,姑娘从小理佛,对这方面比较慎重。”
  “哦……我是熹庆年生,春分一日午时三刻。”
  玉葵莲莞尔一笑,“公子请。”
  陆旭风跟着玉葵莲走上楼梯——
  询问生辰是沽月汐交代下来的,为了避免同名同姓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必须先确定来人的生辰八字。

  黄瑾在二楼坐下,二楼的客人比起一楼来少了很多,显得清净不少,并且二楼的客人大都是文人雅士或者达官贵人,谈吐之间也显得斯文很多。
  黄瑾一边喝着酒,一边看向四周,忽然瞥见角落里坐着的一位男子,亚灰色的衣衫,面容俊秀也显出几分刚毅,黄瑾认出这人正是护城军的首帅涂龙,他仰慕此人已久,不由得有些欢喜,于是执了酒站起来,走过去想攀谈几句。
  “敢问是否是护城首帅涂大人?”黄瑾恭敬的问道。
  涂龙抬头看向他,不识其人,他不是喜欢随处结交的人,也不喜与陌生人过多言谈,但看黄瑾一副书生模样,儒衫面善,也就温和一笑,“在下正是,你是……”
  “小生只是书院一名学生,曾在校场见过大人您一次。”黄瑾毕恭毕敬的回答道。
  涂龙一笑,“坐吧。”
  黄瑾欣喜的坐下,看到涂龙桌上的玉葵香,“看来涂大人也是因这玉葵香而来啊……”
  “这酒香醇,宫中酒也无法比及。”涂龙淡然回道,又饮一杯下肚。
  “这玉葵莲酒居生意兴隆,口碑已经传遍皇城,大人怎么不带一些玉葵香回宫献给陛下品尝呢?”
  涂龙的脸色为之一僵,很快又恢复常态。
  “……我会的,多谢提醒。”
  他怎么可能将这玉葵香带进宫去?就算这酒比得上天上仙露,他又怎么能轻易扯动陛下心中那个死结?!即使是他自己……每每尝此酒,也会想起那个强风暴雪的春分日……
  二楼又上来一些新客人,小海热情的招呼着——
  “这边有座位,各位请……”
  涂龙看了过去,上来的有五个人,都是男性,看起来似乎并非是华葛人,像是北岑人,又像是东诸人……
  五人之中只有三人入座,两个黑色服侍者立在一旁,似乎是护卫。最为显眼的,是入座的三人之中有一个面容极为漂亮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衣着极为华丽——白缛丝制内服,金边银丝花纹的外衣,堇色玉扣的腰带,下面穿的是犰皮暗色靴子。身边两人的身形均高大修长,服饰也都不同于一般富人。一人着银灰色外衣,满面胡须,看起来有四十以上,眉关紧锁,目光深邃,涂龙注意到他宽阔的手掌,怀疑此人常年手中握持刀剑;另一人着灰绿色外衣,年纪较轻,不过三十,肤色白净,但却给人一股阴沉之气,双眼内敛有神,看得出是个精明而谨慎之人。
  这三人围桌坐下,少年居中,其他二人在两旁坐下,看得出对少年的恭敬有礼。他们三人身后那两位黑衣护卫也立在少年身后——这奇怪的组合引起涂龙的注意。
  “小二,你们这里有没有单间?”满面胡须者对小海说道。
  “真不巧,这位客官,三楼的单间都已经满了。”小海如此回答道。这也是沽月汐交代下来的,只要她在三楼包厢的时候,任何客人都不能去三楼,以免被那些走错房间的客人打搅到。
  满面胡须的男子似乎有些不悦,他转头对那位少年说道:“公子,单间满了,我们……”
  少年面无表情,犹如冰霜一样,他瞥了满面胡须的男子一眼,轻吐了声来,“也罢,就这里吧。”声音娇柔稚嫩,却含带着一股至高无上的尊贵之气。
  满面胡须的男子点点头,又向小海道:“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酒和最好的菜都端上来。”
  小海似乎已经对这类官宦公子见怪不怪了,一脸谄笑的哈着腰,“小的这就去,这就去——”说完便小跑下楼去了。
  涂龙看得心里却是一阵疑团密布,脑海中开始各种的猜测与设想——
  那少年的眼神却扫过来,直直撞上涂龙的眼!涂龙心中一惊,急忙收回视线!——少年的眼神不仅敏锐而且犀利,不似一般十一、二岁少年郎的无知……涂龙被这么一看,竟乱了心思,心里对这群人的疑问更加大了……
  “涂大人,您怎么了?”黄瑾不禁问道。他方才也被那貌美的少年吸引了过去,不过心想也只是一般的官宦公子,并未留意到什么。
  涂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一杯下肚——“没什么……”
  黄瑾落得个自己无聊,他又看了看楼梯,陆旭风仍未下来。
  “唉……这个陆兄,见了美人就忘了我还在这里等他了……”
  “怎么,你在等朋友?”涂龙一旁边饮边问。
  黄瑾笑笑,“是啊,我是与今年的贤士头名陆旭风一道来的,涂大人该是认识的。”
  “陆旭风?……哦,我知道,他人呢?”涂龙随意问道,他哪里认识什么陆旭风,只是知道有这个人罢了。
  “陆兄去见一位绝色佳人了,据说就是前段时日被村民错当成神仙下凡的女子。”黄瑾说着,笑起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涂龙一听,也笑起来,“神仙下凡?……呵呵呵呵……”
  “我没见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是这里的老板娘说是真的,陆兄一时好奇就想见那女子一面,让老板娘代为安排罢了。”
  “哦?那你怎么不去见见?”涂龙笑问。
  黄瑾自嘲的一笑,“老板娘说,她只能传话,至于见不见是那名女子决定。”
  “那还真是一位神秘女子啊……呵呵呵……”
  “是啊……呵呵……”

  陆旭风走进包厢,玉葵莲便从后面将门合上——
  一股微微发甜的香气扑鼻,陆旭风不禁有些眩晕,他定了定神,拨开琉璃帘子,看见前面纱缦后隐约显出一个曼妙的人形来——
  “在下陆旭风,特来此见姑娘一面……”
  陆旭风还未说完,便见那人形缓缓站起来,婷婷走来,步生莲花,身姿曼妙……陆旭风不禁屏息凝神,直直望着那人影步来——
  沽月汐轻轻揭起纱缦,一张芙蓉脸笑落桃花——
  “小女子沽月汐,见过陆公子……”
  陆旭风直愣愣望着沽月汐,竟一时不知言语——
  沽月汐盈盈一笑,走到陆旭风跟前,白衣飘逸,带着玉葵莲淡淡的香气儿……
  她眉眼里尽是魅人的笑——
  “陆公子为何不说话?”
  “……我…………”陆旭风有些窘迫,他直直望着沽月汐,脑海中早已一片空白。
  沽月汐依然笑着,她是狐狸……是妖孽……她长得绝色天香,即使不用魅功,对付这些个凡夫俗子也绰绰有余。只是……
  沽月汐走到陆旭风身后,看向窗外,下面人潮涌动,街市繁盛热闹——她不喜伤人性命,更不喜伤及无辜……只是她死的时候失去了腹中胎儿,损尽了血气……
  沽月汐的心是冰冷的,她的血也是冰冷的,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这是华葛欠她的,华葛欠她母亲的,也欠她的孩子的……
  于是,沽月汐一只手搭上陆旭风的背,陆旭风为之一颤!
  沽月汐靠近过来,吹着他的耳朵——
  “公子……喜欢我么……”
  陆旭风心中一怔!他忽然转身,一把捉住沽月汐纤细的玉手!
  “……喜欢!……姑娘……姑娘若愿意……在下……在下赴汤蹈火……”
  沽月汐笑起来,眸子灵动。
  陆旭风望着眼前这绝美的佳人,只觉得血液逆流!他将沽月汐一把拥进怀里!——“姑娘若愿意!在下立刻迎娶姑娘——”
  沽月汐被他拥在怀中,笑容淡淡隐去……
  ——这是华葛欠我的。

  黄瑾饮完一瓶,略显得几分不耐了。
  “小二!——”
  小海闻声,急忙小跑过来。“客官有什么事吗?”
  “麻烦你向陆兄转告一声,我先行离去了,不候他了。”
  小海一脸愕然,“客官是说陆公子吗?他早已离开酒居了啊!——”
  “什么?他已经走了?!”黄瑾惊道,“他不是去三楼的厢房了吗?”
  小海点点头,“是啊,可是上去不久之后就离开了啊。”
  “那楼上的姑娘呢?”
  “也走了啊。”
  黄瑾一脸愕然,望向一旁的涂龙,涂龙也一脸茫然——

  亲王府。
  涂龙带着微微醉意回到王府,刚踏进府里,便看见杉儿一脸焦急神色迎上来——
  “涂大人……”杉儿提着裙摆几步跑到涂龙面前。
  “杉儿你怎么了?”涂龙几分诧异,看出杉儿一反常态的仓皇。
  杉儿看了看四周,觉得不妥,又看向涂龙,“杉儿有些话想对你说……”
  涂龙拧眉看杉儿,心有疑惑,也看出杉儿不希望这话被外人听到。“去东庭后院吧,那里没有旁人。”
  杉儿点点头,迈着碎步急急向东庭走去——
  亲王府里,林逸之即便是回府小住,也住在西苑,东庭已经是涂龙与柳言的居所。东庭的别院不像西苑一般花荣芷兰,仅是一些草木,别院中间是一个很大的空地,平时作为练武所用。
  杉儿与涂龙来到别院的空地,杉儿再次看了看四周——
  涂龙狐疑的看着杉儿,不禁问道:“杉儿,究竟是什么事?……”
  杉儿一脸仓皇神色,“杉儿有一事相求。”
  “杉儿你何出此言?我们同是王府的人,这两年就如亲人一般,你究竟是为何事?”涂龙脸上不禁浮现几分担忧,他没有亲人,也极少结交朋友,而这两年发生了太多的事,他对王妃的这位贴身侍女自是有一份钦佩,眼下,实在是将她当作妹妹一般。
  杉儿咬了咬唇——“……杉儿知道自己身份低贱……但是有一事,杉儿始终不能释怀……”
  “究竟是何事?若我能帮上的,一定会帮你的。”
  “……跟娘娘有关……”
  涂龙心头猛然一怔!——娘娘?!……能让杉儿这般称呼的绝对不会是当今的皇后……只会是她!……是她?……
  “……王妃娘娘已经仙逝……你为何再提呢……”涂龙的醉意早被惊醒,心头满是苦楚……
  “娘娘没死!”杉儿激动的提高了音量!“娘娘她不会死的!”
  涂龙低下头,显得有些落寞,“杉儿……那日,我们亲眼看见娘娘咽下最后一口气……也亲眼看见娘娘的尸骨腐坏成灰……”
  “不!不是的!大人……大人听我说……”杉儿的脸色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她急促的呼着气儿,喊道,“娘娘好象还活着!真的……大人,我前几日在街上遇到了!”
  涂龙的身子一颤,眼睛睁得老大——“你说什么?……你遇见王妃娘娘了?!……”
  杉儿一愣,眼神又缓缓的黯淡下来,“……不……我不确定……我不知道……”
  涂龙听罢,神经稍稍松了松,“……杉儿……已经一年了,你……”已经一年了,应该接受这个事实了……
  杉儿抬起头,眼睛怔怔望着涂龙,“大人……我没有听错,那女子有着与娘娘一样的声音……虽然容貌体形都不一样,但是我分明听见了娘娘的声音啊……”
  “与王妃娘娘一样的声音?……”涂龙的面容有些僵硬。
  “涂大人,这世上会有声音相同的人吗?”杉儿急切的问道。
  涂龙面色凝重,缓缓摇了摇头,“……从未听闻过……”
  “可是那女子的侍从说她这是第一次到皇城……大人,杉儿心里一直在想这件事,不知道个究竟我心里实在放不下。”
  “你想让我帮你查探一下那名女子?”涂龙道。他心里有奇怪的热流激荡着,仿佛诞生了某种希望……若她真的还活着,该有多好……若她还活着……
  杉儿重重的点了点头,眼神坚毅,“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总觉得那名女子与娘娘十分神似……我觉得,她就是娘娘!”
  “你可知道她的名讳?”
  “姓沽月。”
  涂龙低了头陷入沉思……
  他该告诉陛下吗?……也许,应该等他查出一些头绪再告诉陛下,眼下还有今天遇到的那群奇怪的人……会是东诸人吗?他们来皇城又是为了什么事?……
  一年的平息过后,皇城会发生什么?……华葛又会发生什么?
  “涂大人!!!——”
  忽然一声高呼,涂龙寻声望去,只见一个侍卫正快跑过来——
  “涂大人——”
  涂龙皱起眉头,“这么慌张,出了什么事?”
  “今年的贤士头名陆公子死了——”
  涂龙深锁了眉头,陆旭风死了?
  “他死了就该报官,你跑到我这里来大呼小叫做什么?”
  “他的同窗黄瑾被疑为凶犯,已经被捕,黄瑾声称一直在与大人您饮酒,官府派小人来请大人过去作证……”
  原来如此……
  涂龙心里竟有些躁动不安了。他回头看了看杉儿,轻声道:“我去去就回,你说的事……我一定会办的。”
  杉儿抿着唇,点了点头。
  涂龙又看看那名侍卫,道:“我们走吧。”
  他心里开始不安……陆旭风会被何人所杀?…书生黄瑾?…这会不会只是个开始?……

  来到官府之后,涂龙见到了审理案件的刑事官。
  刑事官孟晗年约四十一二,是个处事严明的官员,这次,涂龙却觉得他实在太草率。
  “此案的死者是尚书大人的外甥,也是今年贤士榜上头名,你不查清楚就将黄瑾拘捕,实在是有欠考虑!”涂龙不悦的神色尽显。
  此时他与孟晗坐在堂后,孟晗脸色不佳,他看了涂龙一眼,恭敬的回道:“大人,下官正是调查清楚了,才会做此决断。”
  涂龙看他一眼,“此话怎讲?”
  孟晗拧着眉,脸色凝重,“下官正是查清楚了……找不到任何疑犯,才会想试探一下黄瑾,若黄瑾不是凶手……下官……下官恐怕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再彻查此案。”
  “笑话!我从玉葵莲酒居回来不久就发生了命案,这么短的时间你就查清楚了?!”
  “大人……陆旭风的尸体被人发现在旭岫河边,春分河水上涨,岸边泥泞不堪,除了陆旭风的脚印之外再没有别人的脚印,他衣冠整齐没有打斗痕迹,更没有中毒或者溺水……下官……下官实在是不知从何查起……”
  “……你的意思是,悬案?——那为何要拘捕黄瑾?”
  “黄瑾是今年贤士次名,有杀人动机……而且,发现陆旭风尸体的人也是他……”
  “……那他又是用何种方法杀人?”
  “下官……尚未得知。”
  “黄瑾如若要杀陆旭风,为何还要与他来到酒居向众人昭示他们在一起?他应该秘密将陆旭风约去河边才是,况且陆旭风曾去酒居见过一名女子,你可曾查过?疑点这么多你就没有想过吗?况且黄瑾与陆旭风是好友,两家也是世交,你现在拘捕黄瑾会造成什么局面你可曾考虑过?”
  孟晗频频点头,“下官知道了,下官马上释放黄瑾,下官如此做也是下下之策,还望涂大人理解……”
  涂龙叹了口气,问道:“死因查出来没?”
  孟晗愣了下,神色闪烁——“下官……”
  涂龙挑眉看向孟晗,“为何支支吾吾?”
  “……死因……死因是……”
  涂龙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也不明白孟晗为何吞吞吐吐——“死因究竟是什么?!”
  孟晗陡然跪下!“下官无能!下官尚未查出死因!——”
  涂龙一愣,“……查不出死因?!……”
  “……正是!陆旭风身上没有找到任何伤口,毫发未伤……但却的确没有了心脉……”
  “…………”涂龙顿时,没有了语言。
  是谁?……
  不知为何,涂龙想到了今日在玉葵莲酒居遇见的那几位神秘客人……他想起那位美貌的少年,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他也想起黄瑾口中的神秘女子……
  是谁杀了陆旭风?为何要杀他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

  克罗蒙•俣看了看窗外,脸上几分忧虑,他回头又看了看卧在软塌上的少年——少年半合着双眸,一言不发,脸色微微有些泛白。
  “陛下,珩还没有回来,不如让我先去寻一个来吧。”
  伊南莎•泷微微睁开眼,显得很镇静。他面不改色说道:“这里不比东诸,凡事还是小心为好。林逸之已经派了人去东诸查我们,说明秦岚已经露出马脚……这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坏我的事,这次若不是我……咳!……咳咳……”
  “陛下!”克罗蒙急忙迎到床边,一边将热茶递上,“陛下先喝口茶……”
  “滚!——”伊南莎•泷气急败坏的一手将茶打翻!“每天都是茶!我要的不是茶!是婴孩的血!我要血!!!——咳咳咳……”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珩已经随秦岚去办这件事了,请陛下不要动气……”俣半跪在地上,不停的劝道。
  伊南莎•泷呼着气,慢慢平复下来——“若那时秦岚没有失败,我也不至于会这样……”
  “陛下息怒……等陛下身体康复,属下一定重惩秦岚!”
  “现在在我国四下查探的那个人应该已经被解决了吧,俣?”伊南莎•泷瞟了俣一眼,问道。
  “陛下放心,陛下的暗士们已经出动了。”俣点了点头回道。
  伊南莎•泷听了,又重新合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怒气耗损了自己不少气力一般,他半倚在床上,显得有些虚弱。“想不到……灵狐的毒性竟是这样……”
  克罗蒙•俣显得焦躁更带着忧虑,他突然起身,提起自己的长剑——“陛下,属下现在就出去寻一个婴孩来。”
  话音刚落,克罗蒙•俣已经合门出去。

第三节 白衣女子

  杉儿精神有些恍惚了,她牵着桂桂在街上徘徊,眼睛四处望着,希望能再度遇见那辆华丽的白锦马车……
  桂桂显得很有精神,他东瞧西望的,好不快活,脚下又是跑又是跳,手舞足蹈的模样可爱得叫人喜欢。
  春闹已经是最后一天了,人潮依然拥挤。杉儿一直走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闹市。看着前面河畔涓涓流水,杉儿想起这河水应该是顺流而下直达旭岫河的。——旭岫河啊……那是娘娘水葬的地方……
  杉儿有些难过,望着河面有些出神了……
  寂寥哀伤的酸楚刺上心头,杉儿强忍着泪水弯下腰来——
  “姐姐怎么了?哪里痛吗?”桂桂天真的睁着眼睛问道。
  “姐姐没事……”
  她想起玉姑姑,总是严格的对待她们这群侍女,却也不乏关爱,犹如慈母,她想起与她做伴的平儿,昔日两人时常打笑,死后竟然连尸首也未寻到,她想起甫笛……她亲眼看着那刀起刀落……
  可是,那个蛇蝎女子此时却仍华宫高卧,陛下……究竟在想什么?……即便是他们下人的生命低贱……可是王妃娘娘,娘娘是枉死的啊——
  她不能再想了!
  不能再想了——
  桂桂晃着步子,歪歪斜斜的向河边走去——
  杉儿愣了一下,叫出声来:“桂桂,回来,那边危险……”
  桂桂稚气的脸上挂着满满的笑,他站在岸边指着河水,小嘴叨唠道:“姐姐看,小鱼!小鱼!小鱼游游……”
  杉儿小跑过去,一把将他牵住,怕他不稳就掉下河去了——
  “桂桂喜欢看鱼啊,姐姐陪你看……不要太靠近了,会被小鱼吃掉的……”
  远处一个男子静静的看着,他似乎有些犹豫,一直安静的注视着这边。多了半晌,男子缓缓走过来——
  杉儿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体形魁梧的男子立在自己眼前,她抬头看去,眼神不禁触到了那男子的视线——隐晦的杀气在眸中沸腾!杉儿心中一惊,感觉到危险的气息逼近——

  克罗蒙•俣高大的身形在杉儿与桂桂身上投下大半个阴影,他一手扶着腰间的长剑,表情埋没进大片胡须里。眼神里却明白的透着危险的信号。
  杉儿看出眼前的男子正注视着桂桂,她心里一紧,有些害怕,也十分不悦——“麻烦您让开一下。”杉儿牵着桂桂想要离开。
  克罗蒙•俣皱起眉头,直视着杉儿手中的桂桂——这孩童幼小,分外可爱……即便是常年身在战场的他也不免有些不忍,只是……
  克罗蒙•俣想起皇帝日渐虚弱的身体,倏地抽出剑!——冷冽的寒光映入杉儿的眸中,她倒吸一口冷气,将桂桂一把护在身后。
  “你要对这孩子做什么?!”
  克罗蒙•俣不愿多言,长剑划出,一剑斩下!
  ——砰!!!
  杉儿睁开方才因惊恐而紧闭的眼,克罗蒙•俣手中的剑竟然已被打飞!
  克罗蒙•俣偏头一看,一辆华丽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了不远处。杉儿也看向那辆马车,白锦裘帘,半透纱幔……是她?
  克罗蒙•俣冷冷一笑,大手忽然擒向杉儿身后的桂桂!——
  “啊!!!——”桂桂被吓得大哭起来!
  杉儿刚反应过来,克罗蒙•俣已提起桂桂——
  “桂桂!!!——”
  杉儿情急得扑上前去,克罗蒙•俣掷出一掌直逼杉儿!
  忽然一条银色鞭绳甩出,犹如银蛇一般将克罗蒙•俣的手掌锁住!
  “小姐……”小海带着些担忧看向沽月汐。
  “这个人身手不凡,你与他交手定会吃亏。”沽月汐淡淡道。
  克罗蒙•俣转身一看,竟是一愣——眼前的白衣蒙面女子怕是不好应付!
  他怀里的桂桂撕声哭喊着,惹得他更是焦躁!手上的鞭绳全然没有放松的意思,反倒越来越紧!
  “放下孩子。”沽月汐的声音清冷中带着一丝威胁的味道。
  “你是谁!为何要阻挠我?!”克罗蒙•俣厉声呵道。
  沽月汐冷冷看着他,仿佛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我若再不松手,你那只手掌恐怕就会废掉了。”
  克罗蒙•俣一惊!再看自己的手掌,已经被那绳锁得发紫了——
  “大高个儿,你还是把孩子放下吧,今天我们家小姐心情好不想杀你,你还不快走?”马车上的小海一边扯着缰绳,一边笑道。
  克罗蒙•俣的脸色僵了几分,怀中的小孩挣扎得更加厉害,他的另一只手掌渐渐开始失去知觉——克罗蒙•俣将孩子慢慢放下,桂桂刚一落地,杉儿急忙上前抱起桂桂!
  克罗蒙•俣冷哼一声,“怎么?你打抱不平么?”
  沽月汐没有理会,银绳松了松,忽然如长蛇一般收进她的衣袖——
  克罗蒙•俣忽地转身!——一手击向杉儿!
  “杉儿小心!!!——”沽月汐挥出衣袖,银绳又出!
  克罗蒙•俣急忙闪身躲开!心中发寒!——如此年轻的一位女子,竟有如此功力……出手之快叫人骇然!
  克罗蒙•俣的举动似乎将沽月汐激怒,沽月汐又一鞭挥来!——克罗蒙不敢再与她正面相碰,向后大步跃出好一段距离,起身便向前方街市逃去——
  “小姐,他逃去人多的地方了。”小海一脸嬉笑说道。
  沽月汐收回银绳,神色淡然。
  她自然是认出那人便是东诸的大将军了……看来,她今天的收获不小……
  “……娘娘……”
  沽月汐听到杉儿略微发颤的叫她——心,突然软下来……
  曾经为人,几番笑颜几番失魂;
  曾经为人,无奈失心无奈无存……
  沽月汐没有回头,她忍着心中隐隐的痛,步不回头的走向马车。
  “娘娘……”杉儿又唤一声,声音里带了份泣声,“你是娘娘……你刚才叫我杉儿了……娘娘……”
  沽月汐停下脚步,小海看出她的忧虑神色——
  “我不是你的娘娘。”话里,带着无奈与悲凄……
  “娘娘……是杉儿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不带杉儿走?……娘娘……甫笛死了……大家都死了……”杉儿已经泪流满面,似乎要将这一年来积聚的泪水都要流尽一般,桂桂在一旁乖巧的倚着她的裙,“杉儿姐姐不要哭……姐姐不要哭……”
  小海看见沽月汐的眼眶里,竟然闪烁着晶莹的泪水——他愕然的望着沽月汐,自他跟随沽月汐后,只见过她的清冷美丽,却从未见过她动情泪下……
  沽月汐的心口,是撕裂一般的痛!
  步步转身,轻步上前,沽月汐将跪地哭泣的杉儿扶起——
  “杉儿,我已经不再是左颜汐了,你肯跟随我吗?”
  杉儿哭着拼命点头。
  “傻杉儿……你从小就在王府长大,你不该跟着我啊……”
  “娘娘留下我吧,让杉儿继续服侍娘娘您吧……”
  沽月汐的眼神变得柔和,她伸起一只手,轻轻揭掉面纱——“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背弃我的……”
  杉儿愕然的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片刻后,她坚毅的点了点头,“我不会背弃娘娘!永远不会!”
  沽月汐微微笑起来,又看了看杉儿身旁的桂桂。
  “但是……我现在还有些事需要办,过些日子我自会接你走的——我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杉儿知道。”
  沽月汐笑了笑,从袖中取出银绳,递给杉儿——“收好,这是银蛇鳞皮制成,具有灵性,可以防身的。”
  杉儿点点头,又怔怔的看着沽月汐——
  “娘娘什么时候来接我……娘娘会去见陛下吗……”
  沽月汐面露哀伤,她细细为杉儿拭去脸颊上的湿泪,轻柔说道:“傻杉儿……我已经不是左颜汐了,为何要去见我不认识的人……你如果执意要跟着我,就得忘记以前的左颜汐,成为我沽月汐的人,你懂吗?”
  杉儿的眼中闪过一丝彷徨——她定了定神,轻轻颔首。
  她似乎读懂了沽月汐脸上的哀伤之情,似乎明白了沽月汐心里的悲凄与怨恨……就连她,也不懂啊……陛下,为何不杀了那个狠毒的皇后?!
  而事实上,沽月汐心里的恨,又何止是一个皇后……
  “我在皇城内的居所近期内就能修造完成了,然后便会接你过来……涂龙与柳言都是心思敏锐的人,你不要让他们察觉了……”
  “娘娘放心……我知道了。”
  沽月汐微微拧眉,“杉儿,以后不要再称呼我娘娘,你要与小海一样叫我小姐……”
  “呃?……”杉儿愣了一下。
  “如果你不能接受,我就不能带你走了。你要记住,左颜汐已经死了,我是沽月汐,明白吗?”
  “……我…知道了……小姐。”
  沽月汐这才放心的点点头,她直起身子转身步向马车——
  “杉儿……”她似乎有些不放心,又转过头来,“你要切记,左颜汐已经死了。”
  杉儿立在岸边,手里牵着桂桂,她微微笑着,夹杂着喜悦与凄然……
  她应该记得的……她也看出来了……左颜汐已经死了,方才沽月汐为她拭泪,她分明感觉出那只柔软的手透着的是冰寒的温度……
  可是,即便是死去了,她仍然没有遗弃自己——杉儿开心得几乎又要哭出来……
  只要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不管她回来的目的,回来的身份,杉儿决定,要跟随她一辈子。
  眼前的白衣女子步上马车,纱幔垂下,隐去她美妙的身影,小海扬起缰绳,轻唤前面那两匹雪白矫健的马,马尾扫起,马车驶向远处——

  夕阳半残,红日如血。林逸之在书房里来回度着步子,几番停下来,面对眼前的黑衣蒙面男子,他欲语又止。许久思量,他低沉着声音道:“……果然如我所料……”
  “陛下,秦岚那边……”
  “不,不要打草惊蛇。”
  “可是……”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林逸之走到黑衣蒙面人面前,“华葛的事你暂时不用过问了。”
  “陛下的意思是?”
  “北岑。”林逸之敛着眉目,递给黑衣人一个信茧。
  “属下明白。”
  林逸之看向窗外残阳,他等这一日,已经太久太久——只是,他没想到……会牵涉到东诸,甚至北岑……那个人,是故意的吧?故意打破四国之间的平衡,他的野心未免也太过明显了……
  既然如此,他奉陪到底。
  伤害汐儿的人,一个都不能被原谅,包括自己——
  这个世界,让他觉得疲累……
  “陛下,属下这一走不知何时才会回来……请保重身体。”
  林逸之转过身来,面带微笑,他极少露出笑容,这次却笑了,并且柔和。“你也一样。在外面多多小心。”
  蒙面人躬身行了大礼,退出了门外。
  心里,仿佛放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又压上了另一个更重的石头——林逸之开始怀念西苑的味道……
  今晚,回府休息吧。

  皇城的郊外,西南方向旭岫河蜿蜒而下,正南边与正西边都是一大片树林,南边的树林名唤栎实林,西边的树林名唤栎虚林。
  郊外少有人家,在栎虚林外围人家更少。
  栎虚林里枝繁叶茂,丛林密集,时常会有人迷路于此,加上野兽出没,所以人迹罕至。南边的树林却由于猎户与柴夫常去,已经踩出小道。
  白色的马车在南边的栎实林外停下来。小海揭开帘,“小姐,我们到了。”
  沽月汐走出马车,此时暮色已然降临,看向皇城方向,依稀能见若干灯火。再看栎实林,里面更是幽暗得很,恐怕那些猎户与柴夫也已经早早回家了。
  “小雨怎么还没到……真是贪玩!”小海别别嘴巴,有些不耐烦。
  “没事,我们再等等。”沽月汐微微一笑,又望向栎实林中的那条小道。
  果然看见,林中有隐约灯火在一片幽暗中扑闪——待那人走近,便清晰看见一个娇俏女子提着灯走过来。
  “死丫头!你又来晚了!”小海毫不客气的大声嚷道。
  “哥!你好没人性啊!——你知不知道这片林子里的路好难认啊!你居然不关心我迷没迷路!”小雨也不让步的叫起来。她的年纪与小海相仿,十七八岁左右,与她哥哥一样个子小巧,一身明快的橙黄衣裙,大眼樱唇显出调皮可爱。
  “啊!你个死丫头还敢顶嘴!——”小海睁着大眼不满的跳下车来,撸起袖子就要打她!
  小雨轻快向旁边一闪,躲到沽月汐身后,“小姐啊!他又欺负人啊!!!”
  “你这死丫头……”小海张牙舞爪的就要过来——
  沽月汐无奈的一笑,挥挥手,“打住、打住……你们兄妹每次一出手就要打到天亮,折磨我的耳朵……”
  小海恶狠狠瞪了沽月汐身后的小雨一眼,勉强收回自己的拳头——
  “哎呀!你还瞪我!你瞪我!!!”
  “就瞪你!瞪死你!”
  “好了…你们……”沽月汐几乎要翻白眼了,她怎么会带这种小跟班,虽然说身手都不寻常,但是这性格不用也跟着不寻常吧……
  “哥!你看你又惹小姐不高兴了吧!你都这么大个人了,该改改自己的臭脾气了——”小雨提着灯一蹦一跳跟上沽月汐的步伐,“小姐,小雨给您照路,前面黑……”
  “你!——”小海憋了一肚子气,直直瞪着前面那个活蹦乱跳的生物,“蔚小雨!你给我等着!——”
  两个身影渐渐没进幽暗的树林里,依稀听见沽月汐一声轻轻的叹息——“小海,你快回酒居吧,记得给怜秀提个醒,免得官府的人来查……”
  那声音渐远,飘渺若谷。小海跳上马车,驶回皇城——

  涂龙站在大堂之内,他面前摆放的是今日傍晚从旭岫河边发现的死尸。
  涂龙皱着眉,打量着眼前的尸体——他仿佛是睡着一般,面容安详宁静,除了全身湿透,没有任何异样的迹象……
  又是一宗命案,死因不明。没有心脉的男子安静的躺在旭岫河边。
  孟晗无奈的看着眼前的尸体,伸出手来,替尸体盖上白布——
  “是城南李家的公子……李家常年经商,偶尔会得罪人,但是还不至于遭到这样的报复……”
  “与陆旭风的死有什么联系吗?”涂龙问道。
  “两人并不认识……也没找到什么共通之处……”孟晗沉沉的摇了摇头。
  涂龙的眉间深深锁起,他的猜测是对的。陆旭风的死只是个开始……
  孟晗突然想起什么似乎直起身子,看向涂龙——“有一点是一样的……”
  涂龙挑起眉,“是什么?”
  “陆公子与李公子都曾去玉葵莲酒居见过一位女子!”
  涂龙睁大了眼睛——
  孟晗转念一想,犹豫起来,“不……应该与那女子无关……只是巧合罢了……”
  “你为何这么想?”
  “酒居里的客人亲眼看见这两人离开时都是单独离去的,并未看见什么女子……而且,弱小女子而已,又如何杀人……”
  “……我恐怕再不查个清楚,命案会接二连三的发生在皇城之中。”涂龙正色言道。
  “是,下官明白,只是……下官任官二十余年,从未见过这般奇异的案件。”
  涂龙想了想,道:“明日我会上报给陛下,多加派些人手给你。”
  “多谢涂大人——”
  涂龙又看了看那具被白布遮盖住的尸体——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要杀这两人?……杀人,不可能没有理由,只要找出理由……一定可以找出凶犯。
  “这件案子,你要加紧查,就算有客人作证,你还是去玉葵莲酒居查一查比较好——我先行离去了。”
  “下官恭送大人。”
  涂龙转身离去——

  带着种种疑虑,涂龙回到王府。刚一进府,便看见皇帝的亲卫队正在王府内巡视着——原先的亲卫队成员如今仅剩下十二人,除去队长涂龙与行踪不明的副队长柳言,余下十人全部归由涂龙部下,成为护城军中各队将领;现在的亲卫队则是由侍内官挑选出来的将士。
  亲卫队的护卫们向涂龙行了一礼。
  “陛下回府了?”涂龙略略诧异的问道。
  “是的,陛下现在在西苑休息。”
  涂龙大步走向西苑——他刚走到院前,便听见林逸之略带疑问的声音:“杉儿,你心里是否一直埋怨我没为甫笛报仇?”
  杉儿的声音轻细,“奴婢不敢……”
  “那你为何执意离去?”
  涂龙一愣,杉儿要离开?为什么?——他步进庭院,看见两人立在花池边,林逸之一身浮水青衣,杉儿一身淡淡的鹅黄,曲着身子站在林逸之面前。
  林逸之看了涂龙一眼,眼神里露出无奈,“涂龙,杉儿说要离开王府,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杉儿你要离开王府?”涂龙异样的问她。
  杉儿点了点头,“涂大人对我照顾有加,陛下更是对我有大恩大德,我知道这样做自己实在不该,但是……”
  “杉儿,我不是恼你离开。”林逸之叹了口气,“你从小生长在王府里,要离开总该有个理由啊。”
  “……”杉儿紧闭着嘴,不说话。
  “难道是王府或者我让你受了委屈?”
  杉儿轻轻摇头——
  林逸之看出杉儿心意已决。“也罢,但是至少你要告诉我,你离开之后要去哪?以后若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谢陛下隆恩。等杉儿安顿之后一定回让陛下知道的。”
  林逸之皱着眉,轻轻摇头——“杉儿走了,王府会更加冷清了……”
  涂龙敛着眉走到杉儿面前,“杉儿,你要离开,跟那名姓沽月的女子有关吗?”
  “姓沽月的女子?”林逸之挑起眉,“怎么回事?”
  杉儿心里一惊,微微一颤,“不是……是杉儿糊涂,今日又见了那名女子,之前的想法实在太可笑了,竟然会认错了人,请涂大人不要再提了,杉儿离去只是……只是因为厌倦了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
  涂龙的眉深深皱起——
  林逸之想了想,道:“的确……你也到了婚嫁之龄了,不该再做这些服侍人的事……”
  “陛下恕罪……是杉儿忤逆了……”杉儿低下头来。
  “杉儿,以后你走了,随时也可以回府,这里永远是你的家,知道吗?”
  “谢陛下。”

第四节 皇城命案

  杉儿纤细的身影隐没在丛丛枝叶之后,林逸之无言的转过身,望着一池澄清的池水,月光扑闪,水如润玉。涂龙心事重重,轻声道:“王爷不追问杉儿的去处么?”
  林逸之轻轻摇了摇头,“这王府里,已经离开了很多人,让杉儿离开,也许是件好事,至少不必卷入这场腥风血雨……对汐儿,也是种宽慰吧。”
  “属下……只是有些不解……”
  “罢了,她已经决定离去,让她去吧。”林逸之闭了眼,淡淡夜风拂面,他似乎能嗅到往日的芙蓉香气儿,尽管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最近皇城怪事连连……杉儿这时离去,属下……有些不放心。”
  “哦?……你是指什么?”林逸之侧目问他。
  涂龙的眉又重新皱起,“前几天陆旭风死了,今天又发现了城南李家公子的尸首。”
  林逸之挑起眉,“陆旭风之死,我已经知道,城南李家公子与他的死有关系吗?”
  涂龙的脸色更加凝重,“陛下可知他们两人都是如何死的?”
  “……尚未有人禀报此事。”林逸之转过身来直视涂龙,心里隐约感到他要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两人没有任何关系,死的时间也不一样,但是尸体都是在旭岫河边发现的。”
  “旭岫河?!”林逸之心里一惊——旭岫河对他而言是个敏感的词汇,“他们被溺死的?”
  涂龙摇了摇头——“检查过了,身体上没有任何伤口,穿戴整齐,没有任何挣扎过的模样,也没有中毒,或是溺水症状。”
  林逸之的拧起眉头,“可有寻到任何线索?”
  “——说到线索,有一点会让陛下您更加吃惊。”
  “是什么?”
  “春分时,皇城中开了一家酒居……名叫玉葵莲。”
  林逸之脸色大变!——玉葵莲!
  “这两个人再死之前都去过玉葵莲,虽然酒居里的客人们都看见两人是单独离开了酒居……但是属下还是觉得很可疑,传闻他们都是慕名来此见一名女子,但是酒居里的客人却从未见过这位女子。”
  “你认为他们的死与那位女子有关?”林逸之的心悬了悬,旭岫河、玉葵莲……女子……这些词汇只会让他想到一个人,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有多可笑。只是,这个想法犹如一个火苗,在他心里难以绝灭的燃烧着……“或者你认为她还活着?……”
  涂龙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属下……属下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联想,只是杉儿突然要离开……我不由得……”
  “能让杉儿离开王府的人,只有她……”林逸之的眸子在黑夜之中显得更加深邃而忧郁,一旦有了希望,内心便会深深的,陷入另一种更加可怕的绝望中……林逸之不敢深问,他不愿再一次听见她已经死去这个事实……
  “但是我不明白……”涂龙硬朗的面容竟柔和下来,更带了哀伤之情,“两条人命……也许会更多……”王妃娘娘虽然曾在战场呆过,却是一直尽量避免见到杀戮,她一向体恤士兵,最不想见到的便是枉死人命……涂龙不敢再深想下去,他的心被揪得死紧——娘娘,已经在一年前死了……
  “仔细调查此事。”林逸之的视线又回到了碧波花池,他微微调整着呼吸,面容恢复往日的淡然与从容。
  “是。”

  栎虚林——
  蔚小雨将青丝垂帘揭起,沽月汐正半卧在玉雕青石上闭目养神——青石成盘状,大而宽阔,上面只是薄薄铺了一层半透明的白色涣纱。沽月汐安静的躺在这青石之上,犹如林中仙子。
  这四周再没有多余的物品,青石生在一片自然形成的大理石石砖上,数步阶梯而下,是若干几枝大理石石柱,柱上绕有蔷薇科植物,花苞初生,楚楚可怜。石柱之间悬挂着青丝垂帘,柱上没有房顶,仅以纱幔轻轻悬起,仰头便见天日,星空辽阔,月光迷离。石柱之外成五星状向外延伸石铺的走道,五条走道相互间缠绕花池石桥,更有各类植物攀爬。
  这里是人间美景,也更似一个玄妙的迷宫——
  蔚小雨端着小巧的白瓷碗,扑哧笑出声来:“呵呵……”
  沽月汐微微睁开眼,一笑,“你这丫头,没一刻能安宁下来。”
  蔚小雨嘻嘻笑着走到青色盘石边,“小姐又冤枉我了,我是方才见小姐那样子,真是比神仙还像神仙!难怪上次在齐河县会被那些百姓跪拜……呵呵呵呵……”
  沽月汐无奈的笑起来,“这话要是被天上的神明听见,可会折寿的哦……”
  “管他折寿不折寿,有小姐给我撑腰,我才不怕他!哈哈……”蔚小雨一脸的得意,她双手将小碗呈递给沽月汐,“这是今日我在林中采集到的晨露,小姐快喝吧。”
  沽月汐半立起身子,接过瓷碗慢慢饮下。晨露是每日朝阳升起后一个时辰内在深林树叶上点滴收集而来,并没有太多,她喝完之后缓缓舒了一口气,仿佛身心都舒服了不少。
  “又让小雨忙活了,再过些日子,就不用你这么辛苦了。”沽月汐将碗递回给蔚小雨。
  蔚小雨接过碗,探了探沽月汐的手腕,不仅皱起眉来,“饮了这么多天的晨露,吸收了两个人的血气……怎么脉搏还是这么虚弱?身子也冰凉得很……”
  沽月汐笑起来,“饮晨露也不过是我出谷之后的事,这才几天功夫,你比我还心急啊,呵呵……”
  蔚小雨别别嘴,“我当然着急啊!小姐你呀就是太心软,今天见的那个李公子和吴公子都是春分一日午时三刻出生,怎么就让那姓吴的白白走掉了呢?”
  沽月汐淡然一笑,“吴植虽然只是个街边卖字画的书生,但是他品性清雅,不似一般纨绔子弟,与我也只是隔幔而谈,没有任何逾越礼数之处,而那李公子太过傲慢,虽然也有些才气,才未免有些持才自傲……”
  蔚小雨翻翻白眼,“小雨不懂那么多啦……但是都这节骨眼上了,小姐干嘛还顾及这么多,华葛人死得多才好呢!”
  沽月汐的眸子寒了寒,手又一次抚上小腹——怀胎六月,胎儿成形,她洞悉腹中是个男婴,天之矫子,那是以她的血肉养成,朝夕而伴,凝神时便能听到来自腹中微弱的呼唤声:“娘……”每每想到这光景,她几乎都要以泪洗面……
  此时沽月汐的目光变得冰冷,浓重的妖气夹杂着这压天的恨意自她身体发肤曼延开来——
  她的确该收拾起这些无聊的怜悯……母亲尚不能进入轮回,没有依托的灵魂在雪山上无止的呼啸,孩子未能诞世便胎死腹中,尽管她已拼死抵抗,却只是枉然……为什么?
  她不能忘记母亲死时她哭得动憾天地,她亦不能忘记饮下玉葵莲时来自腹中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她不是怕痛啊……她怕她的孩子会痛…会哭……会离开……
  “小姐……”蔚小雨显得有些担忧,“小姐安心吧,那些人我们迟早会收拾的。”
  “那些人?”沽月汐冷冷一笑,“哪些人?”
  蔚小雨一愣,“呃……”
  沽月汐的笑容愈发得冷,“答不上来是不是?——那是因为太多了!陷害我的秦岚,上谏的大臣,呈上毒酒的李烨,下旨死判的皇帝,还有那些高呼‘妖妃’的百姓……他们都该死!!!——”
  天色忽变,阴云密布!——
  “我可以呼风唤雨!我却保不住生子!!!——”沽月汐紧捏了拳,眸子闪着幽蓝的光!那是狐魅之妖的眸!
  “小姐息怒,莫伤了这刚复原的身子……”蔚小雨在一旁担忧的劝道。
  沽月汐缓缓吸了一口气儿,脸上竟带着淡淡的笑,“……呵呵……做这无心的妖,可比做有情的人,容易太多了……我要让这些人的尸体漂泊在旭岫河上,祭奠我孩子的亡灵——”
  蔚小雨跟着微微笑起来,“明天小雨会继续去调查名单上其他男子的住处,即便是无钱买酒者,小雨也会将他们带到小姐跟前来——”
  沽月汐魅然一笑,重新闭了眉眼,卧于青石上安然休憩——夜风拂人,青纱舞动,阴云散去,月光映得这处袅袅生辉。
  蔚小雨欠了欠身子,悄声道:“小姐好好休息,小雨退下了——”
  在她退出纱幔之后,听到沽月汐天籁般得声音又起——“克罗蒙•俣来了,记得去看望一下他……”
  蔚小雨愣了一愣,很快,她会心一笑,嘴角扬起——“谢谢小姐,小雨明白了。”

  沽月汐认出了克罗蒙•俣,那克罗蒙•俣又是否认出了沽月汐?——他们曾见过一面,在西婪的土地上,在一片兵器人声交集杂乱中,他曾听见过左颜汐对他高呼:“克罗蒙•俣!还不叫你的士兵弃械投降!!!”被一个女子如此呵斥,他自然记忆犹新——
  只是,他知道左颜汐已经死了,并且是在陛下的特意安排之下,将她从华葛人中隔离出来,散布谣言,安上罪状——她应该已经死了……
  克罗蒙•俣无法入睡,他心中一直想着那个险些取他性命的女子——究竟是何人?
  左颜汐死的时候已是凡人,陛下不会弄错的,她死的时候只是个凡人……无法抵挡任何伤害……她不可能再活过那来,那……那个人又是谁?
  竟是一样的声音——
  他要将这件事告诉陛下吗?
  克罗蒙•俣皱着眉,陛下现在很虚弱,也许,等情况明朗一些了再说也不迟……
   
  春日暖人,皇城里已经离奇丧了两条人命,但这对偌大一个华葛皇城来说,只不过犹如向一片湖泊投掷了一小块石子。百姓们依然忙碌于万物复苏的早春里,春闹结束,游客渐少,但集市街头的热闹气氛却难以消退——
  玉葵莲酒居大门前依然人来人往,客人络绎不决。
  玉葵莲斜倚着三楼走道上栏杆,一边摇着锦致罗扇,一边观望着下面。会被官府的人注意到,这是她早料到的事,但是也绝对不会惹上嫌疑,因为众目睽睽,那两人都是在离开酒居后身亡的,与玉葵莲没有丝毫干系。既然她能料到这些事,沽月汐也该知道才是……
  玉葵莲看着在二楼饮酒的涂龙,嘴角勾起一笑——小姐真是会折腾人呢……呵呵呵……
  她眯起眼伸个懒腰,摇起罗扇,丰盈的腰肢步下楼去——
  为何特意为酒居取名“玉葵莲”?甚至让她更名为玉葵莲?又为何,让那两人的尸体漂泊在旭岫河岸边?
  因为小姐想证明一个存在。玉葵莲如此想着,脸上又挂起那让客人们熟悉的笑容……
  想证明一个存在,不是左颜汐的存在,不是沽月汐的存在,而是报应。
  人类最恐惧的,莫过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当这种死亡的气息开始弥漫整个皇城时,那便是人人危及的时刻。这是报应。天说,你会死,但是却没有告诉你会何时死去,如何死去——
  这只是开始。

  涂龙看见玉葵莲下了楼来,急忙将她唤住:“老板娘——”
  纵使他有再多疑虑,也不能在任何头绪没有解开之前给玉葵莲按上罪名,他今日来,只是来探一探。
  玉葵莲不易察觉的露出一笑,她知道涂龙定会将她叫住,她在三楼打量了他许久,这个人,似乎心事重重呢……
  玉葵莲笑笑,转身走向涂龙,一面热情的招呼起来——“哎哟!是涂大人啊,上次您来我竟没认出您就是护城军首帅,实在是该死!大人今天来想喝什么酒直管说——”
  涂龙淡然一笑,“那倒不必,老板娘请坐。”
  玉葵莲靠边坐下,仍是一脸的笑,“涂大人是想让我陪您说说话儿?”
  涂龙微微拧眉,表情有些不自然,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僵硬的面容,勉强回道:“算是吧……”
  对于这种女人,还是柳言比较擅长……
  他心中默想着。
  “那不知大人您想聊些什么呢?”玉葵莲笑问道。她心里自然有个分寸,对这涂龙,沽月汐究竟是什么心思,她即使揣摩不出,也能探到一丝端倪。小姐是希望把他悬起来,让他满腹疑惑却只能无可奈何的走出这酒居,借这人的口,引出皇帝……最终,惹出那个秦岚么?
  她只是这般猜测,但可以确信的一点是,这个涂龙,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涂龙看了看四周,生意兴隆,店小二忙前忙后,没有任何异常。
  “……似乎又添了不少伙计。”
  玉葵莲笑着点点头,“再不多招些伙计,我不累死才怪!呵呵……”
  “我听说……”涂龙直视向玉葵莲,“这里有一位女子……”
  玉葵莲一愣,这目光固然是犀利,但她也不是省油的灯,玉葵莲摇扇一笑,“那是当然,这不是正坐在您面前吗?呵呵呵呵……”
  涂龙却全然没有那份开玩笑的心情,他继续说道:“我听说这里有一位奇美的女子,很多客人让老板娘代为邀请……在下唐突,也想请老板娘为我邀约。”
  玉葵莲却笑得更加放肆,“哎呀呀……原来大人您也听说了啊,哈哈……”
  涂龙微微皱眉,“难道谣传是假的吗?”
  玉葵莲止住笑,“呵呵……当然是真的,只是还请大人恕罪,沽月姑娘性情乖僻,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见着的啊。”
  “沽月?”涂龙心里吃了一惊,是同一个人?!这个姓氏极其少见,恐怕……这就是上次杉儿所说的那位女子!
  玉葵莲留意到涂龙的惊讶,心里也有些奇怪,“涂大人您认识沽月姑娘?”
  “啊……不,只是这个姓氏很少见,所以有些惊讶……”涂龙顿了顿,又道,“还请老板娘帮在下约见沽月姑娘。”
  “并不是我推辞,只是约见沽月姑娘的客人有数十人之多,姑娘也只是见了三位而已,不过涂大人若执意要约,我一定会转达给沽月姑娘的。”
  “不知沽月姑娘家住何处,在下可以亲自登门求见。”
  玉葵莲面露为难神色,“大人这是为难我了,沽月姑娘是我酒居里的贵客,我又怎能轻易将她的住处透露出去?何况姑娘素不爱被人打搅……”
  涂龙一笑,“这般女子,越来越叫人想一睹芳容了,不过我也不会强人所难,老板娘你尽管去约,至于见不见,让沽月姑娘拿主意便是。”
  “大人您放心,这话儿我一定给你带到。”
  玉葵莲话音刚落,忽听得外面一阵马蹄声传来——
  涂龙的座位正是靠着窗户,他略微侧头向下看去,不禁惊叹:“好马!——”
  雪白毛棕,阔蹄有力,两匹白马齐齐稳住步子,马车在酒居门前停了下来。
  涂龙认出前面策马者正是这玉葵莲酒居里的伙计,再转头望向玉葵莲时,只见她盈盈笑着——
  “大人真是运气,您看沽月姑娘这不就来了吗?”玉葵莲婀娜起身,笑着转身走向楼梯,“待我下去迎她——”
  马车里的就是那个“沽月”?!
  涂龙心里猛然一颤,他扭头看向窗外,眼睛再无法离开那辆马车——那纱幔后的人影就是“沽月”么?!……她……会是娘娘么?……

  玉葵莲迎出大门,小海利索的跳下马车,俯在玉葵莲耳畔低语了些什么,玉葵莲的脸色轻微一变,看了看楼上的涂龙,转身上了马车,步进锦帘里——
  涂龙看不真切,只能焦急的等待马车里的人出来。
  大约过了半刻工夫,涂龙终于看见玉葵莲从马车里出来,只是小海又跳上马车驾起缰绳,马车又起,驶离酒居——
  涂龙按奈不住的站起身来,视线追着远去的马车十分不甘,他差一点,差一点就能见到她了!
  玉葵莲缓缓步上楼来——涂龙大步走向前去,“怎么?!她不肯见我吗?为何来了又走了?!”
  玉葵莲安抚的一笑,“涂大人不要急,我方才已经跟姑娘提过了,她说会考虑看看的……”
  “……什么时候给我消息?”涂龙置疑这其中并非这么简单。
  “大概就这两三天吧。”玉葵莲莞尔一笑,“大人若没有其他事,我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可以吗?”
  涂龙心里更加奇怪,这玉葵莲似乎显得比刚才焦躁了些,好象急着去做什么事一般——“……老板娘果然很重视这位客人,她每次来往都需要你的伙计亲自接送吗?”或者,这玉葵莲与那马车里的女子,并非只是老板与客人的关系……
  玉葵莲却只是轻松一笑,“大人又笑话我了,我只是个生意人,只要是出得起价钱,别说是让伙计接送,就算让我去接送也并不为过啊。”
  涂龙附和着随意一笑——她是真的生意人,还是装的生意人?但是他不得不承认,玉葵莲说的每句话,没有任何破绽……
  “请大人慢慢喝酒,我去招呼其他客人了——”玉葵莲风姿绰约的笑着,转身又步下楼去了。
  涂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疑思百生。

  这一天给他的冲击却远远不止如此,在旭岫河的岸边,依旧是傍晚时分,残阳西落,余辉褪去,旭岫河面上寒气逼人,三具男尸被河水冲上岸边——
  涂龙的脸色铁青,立在一旁的渔民不住的颤抖着,“……大……大人,小人……可……可以走了吗?……”
  涂龙看向眼前的渔民,“你确定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
  “小人不敢欺瞒大人……小人只是看见这些尸体被接二连三被冲上岸来……小人吓得魂儿都丢了……”
  一旁的士兵不禁道:“你可得仔细想清楚了!欺瞒了任何事都是重罪!”
  渔民吓得猛地跪下——“小人真的没有欺瞒大人啊!小人在这里打鱼时四周没有任何人啊!小人真的没有欺瞒大人……”
  “罢了。”涂龙始终皱着眉头,他看着岸边躺着的三具尸体,冷然说道,“让他走吧。”
  “谢大人!谢大人!!!——”渔民赶紧爬起来,提腿就要离去。
  “慢着——”涂龙又厉声唤道。
  “……大人……”渔民茫然的转过身来,不知何故。
  “今日之事,你若敢泄露半句……”
  渔民慌张的频频点头,“小人不说!小人不说!小人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他一边说着,一边踉跄跑着离去。
  “来人。”
  “属下在。”两名士兵快步来到涂龙跟前行了一礼。
  “你们去彻查这三人的身份,城内命案连连,为避免人心大乱,先将此事暂时封锁消息。”
  “属下遵命!”
  “大人!!!——”
  远处忽然一声急唤,涂龙望过去,见一名士兵慌张跑来——
  “大人!河边的树林里发现了婴孩的残尸!!!——”
  “什么?!——”涂龙瞪大了眼!
  “大人!是婴儿!婴孩的残尸!——”
  涂龙不作言语,立即向灌木树林奔去!!!——
  他没有听错吗?是婴儿?竟是婴儿?!——是谁?!这么丧心病狂?!!!
  灌木树林浓密,却挡不住涂龙的箭步如飞,士兵被他远远抛在后面——
  有人?!
  他看见前面隐约的光亮。
  涂龙抽起利剑劈斩开挡路的树枝——“谁在那里?!”
  是凶手吗?!
  涂龙怒气难掩,提剑迎了过去!
  陡然一见,竟是屏息失神——
  他见到的,只是一个纤柔雪白的背影,长发虹泻,身柔如仙……
  涂龙又紧握了握手中的剑!他可以确定,他的确是看到了一个这样的背影,可是,竟美好得让他觉得不真实。
  这背影身边立着一个身形小巧的女子,红唇皓齿,娇容粉衫,她提着芙蓉灯笼,灯火柔和,映得这二人的身影更加幻妙。
  “你……你们是什么人?!”涂龙质问道。
  那背影却欲走向暗处——粉衫女子急忙跟上前为她照路,“小姐,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等等!!!你们是什么人?!——”涂龙急忙追上前去,却忽来一阵强风!挂得枝叶战抖、天晕地悬!涂龙被迫停下步子,风过夜宁,林中再寻不到任何女子的踪迹——
  再看地上,杂乱的枝叶泥土混合着血迹,一个幼小的婴孩赤裸在泥血之中——残不忍睹!

第五节 陌路惘然

  夜风习习,杉儿与一群侍女们领着桂桂在庭院里玩耍,小桂桂生得活泼可爱,侍女们又笑又闹,杉儿只是含着笑,静静的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着他们嬉闹。
  大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杉儿疑惑的看向门去——是涂大人回来了吗?
  一名侍女小跑了过去,将门打了个半开,望着门外人问道:“深夜造访王府是因何事?”
  “民女有急事要见总管。”
  侍女回头看向石凳上的杉儿——“杉儿姐,有位女子要见你。”
  杉儿微微拧眉,又轻轻颔首。那侍女便将大门打开,躬了身子道:“请进来吧。”
  这时杉儿才看清门外来者,那是位妖娆并极有风韵的女子,绛红的衣衫松松散散显露出迷人的曲线,光滑的颈项上几缕香发随意搭落着,玉肩半露,眉眼含情,嘴角噙着笑,步步走至杉儿面前——
  “民女见过总管大人。”
  杉儿觉得这女子眼熟,细想起来却又不知道何时见过,听得一声“总管大人”,不由得一笑,她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侍女罢了,如今竟成了所谓的大人。
  “你是何人?找我是为了何事?”
  “民女玉葵莲……”
  玉葵莲……杉儿这才忆起,春闹时她曾在玉葵莲酒居门前见过这位女子……不过,这女子为何要来找她呢?
  玉葵莲倒没有一般民妇进到王府的拘谨,她环顾了四周,视线很快落到了侍女中玩耍的桂桂身上——
  杉儿疑惑的望着玉葵莲,不明白她的来意。玉葵莲回过头,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些东西来,伸到杉儿面前,轻轻摊开手掌……
  杉儿屏息一看,赫然见几缕银白狐毛静静的躺在玉葵莲的手心——她目瞪口呆的看向玉葵莲!
  玉葵莲望了望那些正在同桂桂嬉闹的侍女,杉儿吸了口气,尽量装作无事模样,清声说道:“你们带桂桂去别处玩吧,等会涂大人回了会嫌吵的。”
  侍女们一一应了声,抱起桂桂离去了。
  待她们走远,杉儿这才露出惊讶神色——“是娘娘……不,是小姐让你来的吗?”
  玉葵莲收起狐毛,笑容褪去,正色道:“小姐让我来接你。”
  “可是……现在是深夜,……为何这么突然?”杉儿不解的问道。
  玉葵莲摇了摇头,“下午的时候小姐特地来向我交代此事,叫我务必在今天夜里把你和那个孩子带回去。”
  “孩子?……是指桂桂吗?……”
  “杉儿姑娘,不能再等了,小姐要我保护你们的周全,请快随我离开吧。”
  杉儿敛眉深思片刻,点了点头,“请等我一会,我去打理一些事,然后便随你离开。”
  玉葵莲略微颔首,“马车停在王府的后门,我和小海在那里等你。”
  杉儿欠身行了大礼——“杉儿谢过……”
  玉葵莲急忙将她扶住,“既然你我共侍小姐,以后便是姐妹了,万万不要行这么大的礼,眼下安全最为重要啊。”
  杉儿默默颔首,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只得牵了裙角便快步离去了。
  交代好了王府里的大小事宜,仍是心中牵挂——那些侍女们不明所以的望着杉儿,连连问道:
  “杉儿姐明早再走不行吗?”
  “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呢?”
  “若陛下或是涂大人回来,我们怎么说呢?”
  杉儿没有带任何行李,只是抱起了桂桂,尽管内心复杂,但脸色始终平静——“我要离开的事已经禀报给陛下了,而且以后也可能会回来,你们不用惊慌,做好分内之事便好。”
  尽管十分不舍,但一想到此行是追随沽月汐而去,心中仍是欣喜……

  人的内心总是充溢着各种情感,每种感情都能生长成参天大树。曾经的左颜汐便如同杉儿心中的一棵大树,追随了一路,仰望了一路,这棵大树却在有一天里轰然倒塌,她内心的支柱便跟着倒塌了……
  杉儿是最最孤寂的。
  沽月汐究竟是不是左颜汐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沽月汐的力量强大得给她依托,沽月汐的光辉明亮到给她温暖。依托也好,温暖也好,杉儿最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仰望的方向,如此,她便不会再畏惧寂寞了……
  而她,为了她仰望的那个人,可以放弃一切,哪怕生命。
  ——人,真的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杉儿暗暗自嘲道。
  怀中的桂桂显出倦意,蜷缩在她怀中沉沉睡去。杉儿轻开了后门,那辆熟悉的白锦马车在黑夜中洁净得如同皎月。
  蔚小海坐在马车上明朗的笑着,“你就是杉儿啊,好清丽的一张脸……”
  玉葵莲立在一旁微微笑着,“杉儿不要见怪,这是蔚小海,他还有个妹妹叫蔚小雨,这两人的嘴皮都泼辣得很……”
  杉儿沉沉的心松了下来,也跟着笑起来。玉葵莲揭起帘子,对杉儿道:“杉儿上路吧,小海会把详情告诉你的,我得回酒居免得被人怀疑——”
  杉儿点点头,抱着桂桂步上马车,再看车外玉葵莲,觉得分外亲切,“谢谢……我该如何称呼你?……”
  玉葵莲微微笑,却不似在酒居里那般风情,而是温柔入心,“我本名怜秀,若不嫌弃,没有外人时,你可以与小海小雨一样叫我怜秀姐。”
  杉儿竟有些感怀起来,在王府里呆了这么多年,今天却是第一次有了亲人的感觉……
  小海在马车前面笑得没大没小,“怜秀姐好刻薄啊!平日里怎么就没对我和小雨可没这么温柔过啊……哈哈……”
  玉葵莲瞪他一眼,“你们两个人简直就是转世妖魔!刁钻胡闹!我可不像小姐那样有菩萨心肠!给我一边呆着去——”
  杉儿扑哧笑出声来——
  “怜秀姐好不客气,让我在杉儿面前好没面子啊……”小海仍在前面不知死活的叫着。
  玉葵莲不再理会他,看了看杉儿怀中的孩子,总算有些安心。又看向杉儿,柔声道:“小姐说,本不想带你走的,……但是,小姐说看出你眼里有恨,她不忍心……放不下你啊……”
  方才笑颜,顷刻间清泪两行——
  杉儿懵住了。
  她为什么要哭?……
  她恨吗?……
  她不是已经心平气和的独自过了一年多了吗?……
  为什么会哭呢……
  玉葵莲为杉儿拭去泪水——“心里有恨,并不是罪过……杉儿,小姐身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怨恨,以后……我们便是亲人了……”
  玉葵莲放下帘子,看向蔚小海。不知何时,蔚小海已经停了笑,一脸的正色。
  “小心上路。”
  蔚小海点了点头,轻扯了缰绳,马车驶向远处。

  心中有恨,并不是罪过。
  ——这对有些人来说,是种释然,对有些人来说,却是给自己造孽的借口。
  深宫里的女子,她的恨意又曾何时输过给任何人呢?
  秦岚的心里惴惴不安,她一会看看窗外,一会又看看门前。她坐也不是,站着不是,她在雍容华贵的房间里来回走着,外面吹过一阵风,几乎都能把她吓得半死……
  白色的月光照进房内,秦岚的脸色更显得苍白。
  她突然听见脚步声,急忙跑向门外——
  “情形如何?!都办好了吗?!……”
  来的是十几个穿着寻常的男子,看起来似乎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其实却是受命于皇后的护卫士兵。
  这群人表情僵硬的点了点头。
  秦岚像心口悬石放下一般,轻松的吁了一口气——
  “……皇后娘娘……”士兵为首的一个男子突然开了口。
  “什么事?”
  “……属下斗胆,……想问一句……”
  秦岚拧起眉,“你想说什么?”
  “……属下们已经送去了两个婴孩了……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
  秦岚有些不悦,挑起眉,说道:“你们只管定期送去婴孩,无须管其他事。”
  “可是……若被陛下知道……”
  “你们敢拿陛下来压我?!!!——”秦岚高声叱喝起来。
  “皇后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我是一国之后!你们若敢将此事禀报给陛下,小心人头不保!滚!——”
  “属下们告退……娘娘万福……属下们告退……”
  秦岚甩袖走进房中——他们居然跟她提陛下?!那个男人见都不想见她,又哪里会理会她在做些什么事!
  秦岚愤然的想着,心里满是怨恨——
  她处心积虑安排了这么多,让林逸之登基成王,换来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如今她一国之后,性命受到威胁还要被人任意摆布……这叫什么皇后?……这种讽刺让她快要发狂!——
  她不能再继续被东诸操控下去了……秦岚心里默默想着,可是……珩只是让她把婴孩带到指定的地点,她根本探不到东诸那群人的下落。
  怎么办……
  秦岚觉得头几乎要裂开一般——怎么办?!……怎么才能摆脱掉那个人?!

  清晨时分,早日的金辉尚未浮出水面,整个旭岫河面是满目的紫蓝色与银灰——
  林逸之一身素雅便服立在旭岫河边,他的面色柔和,显得平静。而一旁的涂龙则是紧锁着眉关,默然无语。
  涂龙知道林逸之在怀念着什么人……只要这条河的水不枯竭,思念只会随着生命的终结而终结。那种女子,是足够一个男人缅怀一生的……
  “东诸那边传来的消息,柳言死了。”林逸之平静说道。
  涂龙抬起头,愣了一下,随之微微笑起来,“陛下如何得知的?”
  林逸之笑了笑,“前些日子,他自己回来告诉我的。”
  涂龙笑着摇了摇头——“他的运气总是这么好,似乎连踩上的狗屎都是金子做的。”
  “不过好运气总会有用完的一天,我让他去了别处……办另外一些事。”林逸之转过身子,面对涂龙,“……他走之前告诉了我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涂龙看着林逸之,“关于东诸?”
  林逸之点了点头,嘴角嗪着笑意,“准确的说,是关于伊南莎世族的事。”
  涂龙似乎有些不解,“伊南莎世族?……是指伊南莎一世——伊南莎•齐,伊南莎二世——伊南莎•浔,伊南莎三世——伊南莎•泷?”
  林逸之望向河面,远处的天空已经泛白……
  “二世伊南莎•浔与我祖父年龄相当,他膝下没有一子一女,外界传闻他没有生育能力……”
  “……祖皇仙逝后,东诸君王不久后也去世了,可是在死后却意外的出现了他的儿子伊南莎•泷……”涂龙接着说道,思绪开始条条理清——
  林逸之看着天色渐亮,嘴角含笑,“如此算起来,那伊南莎•泷今年该是位至少七旬老者了……”
  “属下还是不太明白……”
  一阵风吹过,林逸之的衣衫轻轻扬起,划出优雅的弧线——“柳言潜进过宫廷,虽然冒险,但却看见了宫女手中呈着的皇服……全然是为少年所制的服饰。”
  涂龙挑起眉——“少年?”脑中闪现出一些熟悉的画面……
  “是啊……虽然没见过真人,却也听说过伊南莎•泷的声音一点也不显得苍老。”
  “可是……柳言查探这些又是为何?”
  “涂龙,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啊?……”林逸之的笑容更深,但眸中所透却不是喜悦之情,而是某种迫切……“我耗费了一年的心力!为的就是让他的血染满我的剑!染满整个旭岫河啊!!!——”
  朝阳殷红,破云而升——
  “他……便是…杀害王妃娘娘的……人?……”涂龙睁着眼,屏着呼吸,“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逸之的笑容褪去,面色冷然,“大概,与他要取婴孩性命的理由一样吧……”
  涂龙惊愕的望着林逸之,不知如何言语——“……陛下……”
  林逸之背过去,涂龙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是一国之君,本不该将这种感情压在华葛苍生之上……但我只是凡人……我会恨,就算我的恨会给天下人带来战乱,我也不会后悔。——我不是个好皇帝,不是一个好弟弟,不是一个好夫君……”
  “陛下……”涂龙单膝跪下,“陛下早已得万民成服,无论陛下如何抉择,属下当誓死跟随。”
  “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林逸之的语调变得迟缓,“婴孩的血肉可助他延缓衰老……那些男子却死得离奇……”
  “白衣女子……与伊南莎•泷或许不是同路人。”
  “是吗……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什么人要对我华葛不利……”
  “……恕属下直言,最近民间已经开始谣传……说是王妃娘娘的冤魂在作难……”
  “冤魂?”林逸之挑起眉,“我不是让你封锁住消息的吗?”
  “属下也不知为何,……消息似乎都是从玉葵莲酒居传出来的……”
  “够了!”林逸之突然发怒,“她已经死了!!!——”
  上天的神啊……不要再将这刺骨的事实摆在他眼前了……再不要一遍又一遍的让他想起她死去时的残状……就算再坚强,也承受不住啊……
  “是谁……借着她的名义……在皇城里迷惑百姓……”林逸之双眸迸出怒火,“我绝不饶恕!”
  涂龙感到一股寒——确实,娘娘已经死了……若真的有人借她的名义在皇城里胡作非为,会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林逸之转身走去——
  “陛下去哪里?”涂龙忙跟上脚步,问道。
  “玉葵莲酒居。”林逸之的回答干脆而清晰。
  “啊?”
  “上次你不是曾经约她相见吗,说不定她现在正等着见你呢……”声音随着林逸之的步伐渐渐远去。

  玉葵莲酒居——
  蔚小雨烦躁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每次接头的地点都不一样,根本查不到他们的下落,真是只狡猾的老狐狸!”
  她突然停下步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怜巴巴的望向沽月汐——沽月汐撩拨着玉葵莲的枝叶,一脸淡然,蔚小雨这才松了口气,滑稽的一笑,“小雨下次不敢了……”
  沽月汐微微一笑,“总会找到的,小雨不用急……我只想确定一下自己的猜测,若真的是他,我们便不用再呆在华葛了。”
  “……小雨知道了。”蔚小雨乖巧的点点头,她又向窗外张望了一下,“杉儿怎么还没到呢……”
  “呵呵……小海陪杉儿去给桂桂添置一些衣物,小孩子嘛,长得总是很快的。”
  “咿?小姐你不是说杉儿和桂桂现在很危险吗?所以才接过来保护她啊……”
  沽月汐一脸恬静,“克罗蒙•俣做事小心谨慎,杉儿见过他,他一定会灭口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蔚小雨大惊失色,“哎呀!那杉儿和桂桂好危险啊!我哥那点三脚猫功夫肯定不行的……”
  “安心吧。”沽月汐走到软椅边侧身卧下,“只要杉儿引出了克罗蒙•俣,我们就能找到那个人的下落了。”
  “可是……”
  “我已将银蛇送给了杉儿。”沽月汐闭上眼,轻道。
  “啊……小姐好偏心眼……小雨也想要……”
  “别吵……去外面守着,今天应该会有客人来。”
  蔚小雨撇撇嘴,灰溜溜的走出了厢房。

  玉葵莲正陪着一桌客人喝酒,她瞥眼望向门外,涂龙走了进来。
  ——小姐说得果然没错,他来了……
  只是涂龙身边还有一人,玉葵莲从未见过,但也看出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玉葵莲一声娇笑,迎了上去,“哟……涂大人您来了啊,二楼还有上座……这位公子是?”
  林逸之微微一笑,“在下姓陈,是他的朋友。”
  朋友?……那也应该是为官之人吧。看此人相貌俊逸,举止之间透有贵气,玉葵莲暗暗记在心里。
  “那就请二位大人上楼饮酒……”玉葵莲一面说,一面笑着将他们引上楼去。
  待两人坐定,玉葵莲亲自端来佳酿,一一斟满酒杯。
  “大人近日来得勤,看来似乎没有以前那般事务繁忙了呢……”
  “呵呵……我这次来,是想问问在下是否有荣幸能见沽月小姐一面。”
  玉葵莲显得有些为难,“这……沽月小姐尚未给我答复啊……”
  “老板娘似乎很为难呢。”一旁的林逸之冷笑着说道。
  玉葵莲心头一丝惊慌,觉得此人来历不凡。
  “不过这次恐怕由不得沽月姑娘考虑了。”林逸之微微笑道,“涂大人在命案现场见到一个与沽月姑娘相似之人,姑娘如不肯出来一见,涂大人只好以嫌疑犯之名将她通缉了。”
  玉葵莲的脸色变了变——他究竟是什么人?
  “请二位稍等……”玉葵莲转身要走。
  “莫非沽月姑娘此时就在这酒居之类?老板娘是要去请示么?”林逸之打趣说道,话中却带锋芒。
  玉葵莲早已笑容全无,警惕得打量着林逸之,拧眉道:“请公子静候佳音。”说罢便步上了楼梯。

  蔚小雨见玉葵莲慌张走来,有些奇怪,“夫人这是怎么了?”
  玉葵莲拧着眉,“别问了,开门。”
  蔚小雨打开门,玉葵莲急急走进去——
  沽月汐睁开眼,望向玉葵莲,“如何了?”
  “来是来了……只是多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男子,看起来似乎来头挺大,说是如果不见,就以嫌疑犯的名义通缉小姐。”
  “呵呵……有意思……”沽月汐慢慢坐起,眉眼带笑。
  “小姐,见不见?”
  “……见……当然要见……”

  林逸之一脸镇定自若的饮着酒,涂龙略显得有些焦躁。片刻后见玉葵莲下楼来了,身后跟了一名女子,涂龙很快认出是那晚为白衣女子提灯的少女。
  玉葵莲将蔚小雨带到桌前,蔚小雨盈盈笑着,“涂大人真的要通缉我家小姐吗?哎呀……刚才真是把我家小姐吓坏了……我们从来不做坏事的……”
  涂龙看看林逸之,林逸之只是饮酒,没作回答,又看向蔚小雨,“不知沽月小姐如何答复的。”
  “小姐当然不敢冒犯大人您啊,愿意相见。”
  “此话当真?”涂龙心里一阵喜切。
  “只是小姐说她尚未出阁,贸然见多名男子有损名节,所以只同意见一人,至于这一人是谁,二位大人可仔细思量。”
  涂龙又望向林逸之——
  玉葵莲和蔚小雨都看在眼里,这个男人的官衔一定高于涂龙……他究竟是何人呢?
  终于,涂龙站起来躬了身子,“那么,就请陈兄替在下前往吧。”

  珠绫红阁,羽丝凉衣。沽月汐也没想到,这样便与他相见了……
  耳边,竟响起这个男子在她死前的哭嚎……
  可是……是他背弃了她啊!是他将她赐死!是他杀死了孩子!……孩子……
  “孩子,你的父亲是个温柔而强大的人……”
  她曾经竟然说过这般愚蠢的话!!!——
  现在,就是现在,隔着纱幔立在那里的男子!那张熟悉的面孔几乎要将她的心击碎了……
  林逸之……我的泪,和我的血,都在你身上付诸东流!
  这是无尽的恨啊!!!
  沽月汐的身子因为情绪而不住的颤抖,她几乎还能忆起饮下毒酒后那袭痛!还有那震耳欲聋的呐喊——“妖妃!杀了她!妖妃!”
  “小姐……”蔚小雨抚住沽月汐的肩。
  沽月汐捂着心口,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调节呼吸……
  “沽月小姐可否能揭开帘子?”林逸之的声音平缓而带威严。
  沽月汐靠坐在软椅上,向蔚小雨示意——蔚小雨有些不情愿,勉强走到纱幔边,轻轻揭起……
  我们已有一年未见,再相见,已是陌路,惟有此恨,缠绵至死。

第六节 此别无日

  罗衫白连衣,青丝流水云;
  此女花容色,可羞天上君。
  沽月汐的衣容已然显出,纱幔微拂,罗铃轻响,房间内一片细碎无语。
  而蔚小雨也才瞅清来人的容貌,抬头见不禁红云浮面,眼前男子一身银灰长衫,英姿飒爽,眉眼中更带一股叫人窒息的霸气。蔚小雨急忙低了头去,暗自骂自己没出息。
  沽月汐冷冷望去,望得林逸之心头猛地一怔!
  并非是为眼前女子的美貌,而是这斜靠软椅的姿态让他太过熟悉……
  他曾笑骂她是无骨的妖精,从来不会像大家闺秀一样好好端坐,偏喜欢靠着、斜着、倚着、侧着、半躺着……
  两人四目相接,林逸之的目光犹如炙焰,似乎要将沽月汐那重重叠叠的面具烧毁干净,看个透彻——而沽月汐的目光却如寒冰,如寒石,甚至,隐约透出了些掩藏不住的,充满恨意的芒刺……
  林逸之不知为何,心头涌上一股悲凉之意……带着些哀伤……
  这也并非沽月汐的本意,她原本,是不想这么明显的让他看出自己的情绪的……无奈,她克制不住……办不到……
  不知不觉的,沽月汐的手指死死掐进手心里——她要忍耐住。
  于是,沽月汐微微一笑,“您就是涂大人么?”
  此声婉约,轻柔入耳。
  林逸之愣住——他当然不会听错……这是谁的声音……
  但是眼前女子那满眼冰寒却只叫他陌生,这种眼睛……几乎不存有任何人类感情的眼睛……这不是汐儿……
  “沽月小姐明知道我不是,又何需这般问呢?若我就是涂首帅,小姐该起身行礼才对吧?”林逸之语笑风声的回道。
  这话里的刺儿,让沽月汐心里轻轻一声冷笑。首帅又如何,当今皇帝现在不就站在我面前吗?
  “那么……小女子请教,公子是何人?找我有何事?”
  这眼中的寒,分明直冲向他,这沽月,莫非认识自己?或者……是她对所有人都如此?
  林逸之不敢妄下论断,只是这熟悉的声音搭配着寒若深谷的语调,听得心肺几乎寸寸撕裂——“在下姓陈,单名一个暮,敢问小姐的名讳?”
  沽月汐一脸淡淡的笑,近乎于没有表情。“姓沽月,单名一个汐。”
  ……汐?!——
  林逸之的心口微微颤了一下,思绪堵塞,并开始混乱。——再看这眼前面如冰霜的女子,她可能是汐儿吗?!
  汐儿?!
  他几乎就要破口喊出了——手心紧了紧,林逸之的面色显得有些不适。
  是那双眼睛。
  是沽月汐的那双眼睛,妩媚双眸里却盛着异于人类的冰寒……
  再多的可能,在他看了那双眼睛之后便会被打进绝望的深渊里——她不是汐儿。汐儿,不会有这样的眼睛。
  纵使她与她有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名字……
  她不是汐儿。
  林逸之在心底,千遍万遍的告诉自己。
  “沽月……汐,好名字。”林逸之微微一笑,“沽雨栖,水月息,凉云浮汐。”
  沽月汐将林逸之这一丝慌乱收进眼底,看来,这个名字,他还是记得的……
  林逸之,你还记得我是如何死去的么?
  “陈暮,这名字也不错啊……陈月风华,久今朝暮。”
  蔚小雨在一旁静静立着,早已察觉到异样的气氛,心里不禁奇怪这个“陈暮”的来历,竟会让沽月汐一反常态……就连她,看见沽月汐一脸冰寒,也不禁有些害怕了……
  “沽月小姐的才情倒是不错,此等贤德女子为何深夜出现在人迹罕至的栎实林呢?”
  蔚小雨心里一惊,忙看向沽月汐,软椅上的沽月汐依然悠然自得。
  “陈公子才智过人,何需我多费唇舌。”沽月汐冷冷一笑,“或者,给我随便安个罪名,加个食婴女魔头的称号也可啊。”
  林逸之微微挑起眉,“看来沽月姑娘对在下有很大的敌意,不过听姑娘此言,似乎对婴孩惨死的内情颇有了解。”
  “呵呵……”沽月汐轻笑出声,“公子说话倒是委婉得很,不如直说我与这案子有干系……”
  “听姑娘此言,似乎不想将案子的内幕告诉在下了,如此下去,婴孩枉死,沽月姑娘也不会觉得心痛么?”
  蔚小雨怒瞪了杏眼,“你!!!——”
  林逸之见沽月汐面色惨白无血,她本就显得白皙纤弱,此时脸色更发苍白,叫人怜惜——
  “小雨……”
  “小姐!他血口喷人啊!!!——”蔚小雨满腔怒气,直直瞪着林逸之!
  沽月汐一只手轻抚上额头,略微拧眉,“小雨,你出去。”
  蔚小雨一愣,呆立在原地望着沽月汐,“可是小姐……”
  沽月汐眼中尽是悲戚……蔚小雨看得心头阵阵的痛,“小雨知道了,小雨退下了……”
  蔚小雨低了身子,步步退出门外,合上门——
  陈暮,你今天竟说出这等忤逆小姐的话!不管你是何身份——我蔚小雨绝不饶你!
  ——婴孩枉死,沽月姑娘也不会觉得心痛么?
  心痛?……
  他问她会不会觉得心痛……
  沽月汐竟是哭笑不得了——老天啊……他在问她会不会觉得心痛……
  真的会很痛……
  ……痛到她死去……
  沽月汐如此扶着头,林逸之看不见她是何表情,只见她的双肩微微颤抖——然后,沽月汐抬起头来,笑了。
  笑得凄然……
  这笑容看在林逸之心里,犹如利刀刻在心头,生生的痛!——林逸之张了张口,语气轻柔下来,“在下……方才失礼了……”
  “陈公子无须道歉,我生性冷漠,他人生死我从不会忧心,亦不会痛心,公子理应教训。”沽月汐含笑回道。
  不对!——
  林逸之微微拧眉,——不对,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为什么这样坚决的排斥沽月汐这番话,他也不知道。就算眼前的女子冷若冰霜,那么,哪怕就为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悲戚,他相信她绝不是个无情的人。
  只是,见她这般神情,他反而……不知如何进退了……
  那么,他该走吗?
  可是,这一走,会不会再也见不着了?
  林逸之心里一惊!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
  “陈公子为何不说话了?”沽月汐淡淡问道。
  玉葵莲……旭岫河……沽月汐……
  他知道眼前的人,就是借以左颜汐的名义,企图在皇城里引起恐慌的人……可是,他竟然无法发怒,甚至,无法生气……
  “在下只是在想,方才冒犯了姑娘,沽月姑娘怕是什么话,都不愿说了……”
  沽月汐闻言嘴角勾起一笑,“陈公子说来说去,不就是担心皇城安危吗——”
  “在下的确苦恼,近日里已经有不少命案发生,虽然一部分疑点都指向沽月姑娘……”林逸之走近来,直视着沽月汐,期盼能捕捉到她脸上任何蛛丝马迹,“……不过却没有证据,而婴孩命案也接连发生,在下确实费解……”
  他步步逼近,沽月汐的心也随之更紧——
  “若沽月姑娘肯助在下一臂之力,告诉我那些男子究竟是什么死因,或者,为我解答那些婴孩是被何人所害……在下感激不尽。”
  沽月汐挑眉看他一眼,冷冷一笑。“陈公子太抬举我了。”
  林逸之望向沽月汐身旁一株玉葵莲,含苞待放,他拨弄了一番,微微笑着,“在下只相信一个道理,人欲所求,人欲有需。听说姑娘是初次来皇城的,若有什么需要的请尽管开口——在下告辞。”林逸之转身便欲离去。
  “陈公子留步——”
  林逸之回过头,沽月汐正盈盈笑着望着他——“陈公子想与我做生意?”
  “想做生意的又何止我一人?”林逸之笑着回道。
  “不怕赔本么?”沽月汐嗪着笑问他。
  “若我觉得值得,便不会赔本。”
  “我要买的,你卖得起吗?”
  “是我能卖的,我便卖得起。”
  “呵呵……”她轻轻笑起来,清脆如溪泉流淌,林逸之懵了一下,恍若回到曾经,左颜汐半倚在花池边,回眸间笑得花摇风碎……
  但只是那么一小会儿——
  因为他看见沽月汐眼里那股杀气!——
  “我要买华葛的皇后,——之后我可帮你寻到婴孩命案的真凶,陈公子,你觉得这生意赔本么?”沽月汐满眼带笑,笑得林逸之心里发寒……他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女子……
  沽月汐这张苍白的脸庞上,生着一双魅人心魂的眸子……眸子里,却有那么多,那么多他看不透的情感……
  她——究竟是谁?

  小海停稳马车,却见蔚小雨一脸愁容步过来——
  “真难得……疯丫头吃错药了?”
  蔚小雨却没有还嘴,直径走来,杉儿揭起帘子下了车,疑惑问道:“小雨怎么了?”
  “是啊,夫人人呢?”小海一旁问道。
  “在招呼客人。”蔚小雨低低说道。
  “小姐呢?”
  “……厢房里。”
  小海翻翻眼,“你怎么了?被凉水噎着了?”
  蔚小雨没理会,“杉儿,桂桂呢?”
  “哦……在马车里,睡着了。”杉儿将帘垂下,“睡得好沉……让他在车里睡吧——我们进去。”
  蔚小雨点点头,一边走一边说道:“下午来了两个人……小姐现在一个人关在厢房里,也不让我进去,夫人也没办法……你去劝劝看……”
  “来了两个人?……”杉儿跟上前去——
  “哎!——什么两个人?小姐怎么了?!”小海在后面急急叫唤起来。
  “把马车赶到后院去,好好看好孩子!”蔚小雨不耐烦的给他一记白眼。
  “呀!……蔚小雨你这个女人!——”
  杉儿转头看向蔚小海——这对兄妹还真是对活宝……
  “小海,你会把桂桂吵醒的……”杉儿颇有为难的说道。
  小海愣了一愣,立刻堆起一脸笑,“杉儿你快进去吧,我会照顾好桂桂的……”
  “别理他了,我们上楼去……”前面的蔚小雨牵起杉儿走进酒居里去——
  “蔚小雨你……”小海杂碎念念,一脸怨恨模样,扬起缰绳,他又不禁深思起来,小姐见了什么人?……

  沽月汐倚在窗边,低了眉眼看街道上人来人往。
  若时间倒退到一年以前,她怎可能会想到今天,自己竟与他做起了交易。
  可是还不够,还不够……不够偿还……
  眸子一凌,沽月汐勾起一笑。
  林逸之,我会让你后悔做这笔买卖……
  门外响起叩门声——
  “小姐,杉儿和小雨能进去吗?”
  “进来吧。”
  两人心里松了口气,推门进去。
  沽月汐转过身子,望向她们,轻柔一笑,走到床沿坐下,“杉儿,你知道刚才谁来了吗?”
  杉儿一脸茫然,“不知道……”
  沽月汐又是一笑,“想报仇吗?”
  杉儿身子颤了颤,“……小姐……”
  蔚小雨也愕然的睁大了眼,“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沽月汐但笑不语。

  秦府——
  这里是原国相秦连的府邸,也是皇后秦岚的旧居,秦连死后府邸已经荒弃,周遭连个鬼影也看不见。夜色已沉,荒弃的府邸里却亮起了灯火……
  伊南莎•泷接过珩呈递上的玉瓷碗,里面的液体殷红温热,俊雅的少年面无表情的一口饮下,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他妩媚一笑,看得珩的心口紧了紧,他只觉得眼前这个看似十一二岁的少年,好似妖邪转世。
  这是他辅佐的君王,他敬仰着,也害怕着……
  伊南莎•泷拭去嘴角的血迹,轻笑道:“愚蠢的秦岚,居然想对付我……”
  “请陛下宽心,秦岚只是派人跟踪了俣将军,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她心里也应该有所顾忌。”珩低头回道。
  “哼……我怎么会把她放在眼里,我担心的是北岑,是西婪——”伊南莎•泷望向窗外,脸上浮出一丝忧虑神色,“听说诺帝•布莱斯那个老东西快死了,我原以为北岑气数已尽,没想到派去潜藏在宫中的暗士竟然全死于非命,那两个皇子都愚钝无能,我很奇怪是何人下的手……”
  稚嫩的面庞上浮现着与年龄不相仿的阴沉气色,珩早已习惯,他依旧低低回道:“北岑只是个偏远小国,陛下放心,总有一天必定会成为东诸所属之地。”
  “就算北岑能轻易夺得,那潇沭清鸾与林逸之也都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派去西婪的暗士如今都失去联系,若是死了倒好,若是被潇沭一族的人抓到,他怎可能会放过?”
  “陛下请安心,这两人只是无知后辈,不足为惧,陛下的宏愿一定能够实现的。”
  “但愿如此……”窗外的月光银白,伊南莎•泷伸出双手,月光下清晰看见,那双颜色死灰一样的手上,指如枯木!皱纹似班驳的树皮布满了双手,粗硬而几乎脱落的指甲参差不齐的生在十指之上,难以想象的粗糙,像似老化腐朽的枝干……伊南莎•泷将这样的手慢慢举起,轻轻抚上自己脸颊,这强烈的对比让珩有想呕吐的冲动——
  “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一定要活到那一天……所有人成服于我东诸大国的那一天!”月下的少年如此说道。他看起来依旧年轻,除了那双手。
  “陛下……一定会达成心愿的。”珩恭身说道。
  婴孩的血,的确对陛下的康复起了作用,只是……要根治银狐的毒,似乎是不可能的了……
  珩的心里不禁燃起一个想法——这个传说不死的皇帝,这次会死吗?
  若死了……东诸会变成怎样?
  克罗蒙•俣走进来,向伊南莎•泷行礼——
  “陛下。”
  伊南莎•泷看向他,问道:“叛军被镇压住了吗?”
  “是的陛下,只是些没有纪律的乱民,成不了气候,涪将军已经将他们镇压住了,只是暴乱频繁发生,陛下是否考虑回国平乱?”
  伊南莎•泷回到桌前,低沉的脸色似乎在思索些什么——“我有一事尚不能安心,来华葛索用婴孩,秦岚已经露出了太多蛛丝马迹,万一让林逸之查到……”
  “陛下的意思是……杀了秦岚?”珩试探的问道。
  伊南莎•泷点点头,“我们在华葛这些年的行踪只有她最清楚,她死了,再干净不多。”
  克罗蒙•俣皱起眉,“可是……陛下长期需要服用婴孩的血,没了秦岚,那我们……”
  “我是一国之君,难道会缺婴童不成?!”
  克罗蒙•俣心中一惊,——“陛下是说……让东诸国内百姓交纳……婴孩?!”
  “不可吗?没有我他们怎么能安享太平?!”伊南莎•泷明显对俣的反问十分恼怒。
  “俣将军,只是几名小小婴孩罢了,百姓会因受此恩典感到荣幸的,况且,那些低贱的平民都不缺子女,少一两个也不会怎么样的……”珩如此劝道。
  克罗蒙•俣心中涌起怒气,面对皇帝陛下,又无奈的压抑了下去,他低着头,勉强应声:“属下明白了。”
  这个珩,虽然表面上听命于他,可是暗士是皇帝直接授命的,虽然没有官爵,但在某种意义上,却有着比他更高的权威。
  夜色深沉,秦岚怎么会料到,他们竟然会藏身在这里……

  林逸之回到王府,像一头发狂的狮子冲进了古旧的书房里,他四处翻找,将房间弄得一片狼籍。
  涂龙全然不明白林逸之这是怎么了。
  见过那名沽月女子之后便一直沉默不语,急冲冲的回到王府就是一翻发狂的寻找——
  “陛下在找什么?”
  林逸之没有理会,那些书籍很多都已经残旧不堪,林逸之本本翻开,扫视几眼又扔掷到一旁。
  涂龙这才看清整个书房的布局。若他没记错的话,这间隐藏在东庭后院的书房一直都是封锁着的,年前的时候林逸之开过一次,之后会偶尔过来,但绝不让任何侍从侍女进去打扫——
  书房里有床塌,简单的桌椅,一旁放置着一个古旧却精致的棋盘,墙上是一些字画,这里似乎曾有人居住过一段时间……
  林逸之翻出十来本旧书,捧上手上,这才注意到涂龙一直立在门口。
  “师父隐居以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林逸之说道。
  涂龙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他似乎听说过,林逸之与林然幼年时,他们的父王曾请过一位高人来教导他们学文习武。但是涂龙从未见过——
  “无妨,你进来吧。”
  立在门口的涂龙走进房内,古色古香的味道更浓,似乎还掺杂了些药草气味。
  林逸之再没理会他,在桌边翻看那些找出来的书籍,一页一页……
  涂龙不敢马虎,忙点了灯烛,置在桌上,自己立在一旁候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鸡鸣几声,灯烛几乎要灭的时候,林逸之翻到了最后一页。
  涂龙看见林逸之面如死灰,他低喃自语:“……没有……还是没有……”
  “陛下。”
  林逸之显得很沮丧,他看向涂龙,勉强一笑,“我差点就以为,是汐儿回来了……”
  “……”
  “这里的书都是师父留下的,上面记载了所有玄奇之事……也记载着吸食婴孩血肉可延缓衰老……可是没有,没有复生……任何关于复生的办法都没有……”
  “陛下……”
  “那女子像冰一样,怎么可能是汐儿……她死了……她死了,我早该承认这个事实才对……”
  林逸之黯然低下头,“涂龙,我与她有一个交易,婴孩的案子交给她办,你不用再理会了,那些死状离奇的男子,也不用管了——她说只要将秦岚的生死交给她,她可以保证皇城内再不会死一个婴孩,或者男子。”
  “属下……遵命……”
  秦岚的生死……谁会在意呢?
  可是涂龙心头却是沉甸甸的——林逸之看向他,微微一笑,“你也很奇怪是不是?”
  涂龙皱起眉,“属下……确实有些奇怪。”
  “是啊,怎么会不奇怪呢……她似乎对我华葛十分了解,才会让我捡这种便宜——”林逸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光亮,“她不仅了解华葛,更了解宫廷,深知我不会拒绝这样的条件——”
  “陛下的意思是……”
  “看吧,让我看看她会把秦岚怎样——还是她根本就是另有所图!”
  若她不是汐儿——她便只可能是个恶魔!

  “他真的会那么傻吗?”蔚小雨不放心的问道,她总算知道今天见的原来就是华葛的皇帝林逸之——原来是那个人……小姐曾经的…夫君……
  “等他意识到,也晚了。”沽月汐冷冷的笑着,目光扫到杉儿身上,“杉儿,你可考虑清楚了?我不逼你。”
  杉儿坚毅的点点头,“跟随小姐的第一天,杉儿便很清楚,以后该如何走——枉死的人,都在天上看着!”
  那是绝对的悲哀。
  当她看见那刀起刀落,甫笛最后望向她的那双眼睛——她怕是一生,也忘不掉!
  那满满的哀伤,更在左颜汐死去的那日里几乎将她击碎,不能再失去了……已经没有什么,再可以失去了……当她独自回到王府时,只是空空,她的心里,也是空空——看啊,我已经没有了一切,还有什么,可以再失去呢……
  “杉儿会办好此事的。”纤柔的女子弯下身子,声音恳切,像是誓言。
  她觉得肩上一股冰凉,抬头看,沽月汐将她扶起,手指冰凉,却叫杉儿觉得暖心——“我该记得,你背上有旧疾,以后不要再行此大礼了……”
  杉儿眼眶不禁微红,“小姐……”
  如果我们的恨,最先摧毁的,是自己,那么……只能怪我们自己记着那些不该记着的东西……
  “就算是错,我也不忘记……”杉儿心里默念着。
  沽月汐心里却有一张容颜始终挥之不去……
  林逸之,我再不愿和你相见——心口的痂,似乎又裂开,撕裂得生生发痛……

第七节 北岑霜篇

  春季中旬,北岑皇帝诺帝•布莱斯逝世。
  ——春雨淅沥,泥土与嫩草的芳香扑鼻而来……
  塞尔拉兹•柯尔娜勒起缰绳,身下枣红色快马猛地扬起前蹄,一声嘶鸣之后稳稳停在国相府邸大门前。柯尔娜洒脱跃下马来,狨皮短靴粘上泥水,浅紫的衣襟也已经有些湿意,她无谓的甩甩发辫,水珠晶莹飞舞,柯尔娜望着眼前的府邸,凝神片刻,便向大门走去——
  “小姐回来了!”
  “是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老爷!小姐回来了——”
  一时之间,国相府中混乱一片,夹杂着欢喜。
  “柯尔娜回来了?”国相塞尔拉兹•莫罗沃苍老的面容浮现出难得一见的欣喜颜色,他从躺椅上坐起来,急切的起身走向门外——
  娇俏的身影映入眼帘,塞尔拉兹•莫罗沃竟激动的说不出话来,“柯尔娜……”
  “爹……”柯尔娜容颜依旧,粉扑的脸颊,俏长的睫毛。她将塞尔拉兹•莫罗沃扶住,看见自己的父亲白华又增,面容苍老,心中不禁几分自责几分愧疚——“爹,我回来了……”
  “回来了……可惜……陛下一直想见你……咳!咳咳咳!……”
  “爹!——”柯尔娜急忙将塞尔拉兹•莫罗沃扶到躺椅边,让他躺下,“怎么病成这样?……”
  柯尔娜带些愠色的望向一旁的侍女,“你们怎么伺候的?!大夫在哪里?我爹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塞尔拉兹•莫罗沃轻拍拍柯尔娜的肩,“我老了,只是小小的风寒而已,却要休养大半个月的时间才见好转……陛下去了,恐怕是想让我去陪陪他……”
  “爹……”柯尔娜微微拧眉,“……是我太任性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你不高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啊……”塞尔拉兹•莫罗沃语气沉稳,带了一种沧桑的味道。
  一年前,华葛国王妃左颜汐,被冠以弑王之罪赐予死刑。塞尔拉兹•莫罗沃与她曾有过一面之缘,罪名是真是假,无人得知,只知道左颜汐死后,大雪将华葛掩盖了足足三个月……而他的女儿,塞尔拉兹•柯尔娜也同时失去了行踪,只是收到她派人送回的书信,说是一切安好,暂时不想回北岑……
  塞尔拉兹•莫罗沃知道,他的女儿心里有个结——左颜汐的死,北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毕竟,他们不能为了一个左颜汐而让东诸的大军对准了自己的百姓啊……
  这年春天,年迈的皇帝终于去世——他唯一放不下的,应该是他那两个年轻的儿子。
  “三天后全国发丧,你也准备一下吧……”
  柯尔娜点点头。想起那个对她疼爱有加的皇帝,仁厚慈爱,一生的举措虽然没有多大的建树,但一直以百姓生计为主,使得国太民安……可是,就这么走了。在她还沉浸在左颜汐的离开时,又一个人离开了——“……两位王子,谁会继承皇位?”柯尔娜问道。
  塞尔拉兹•莫罗沃微微皱起眉,仿佛想到什么事似的,眉头越锁越紧。缓了缓,他轻挥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一旁的侍从侍女应了声,低着头纷纷退出门去。
  待所有人离开,塞尔拉兹•莫罗沃低缓着声音道:“应该是二殿下艾斯。”
  柯尔娜吃了一惊,愕然问道:“可是大臣元老们原先不是都倾向大殿下柏明吗?”
  塞尔拉兹•莫罗沃轻轻摇头,“那是以前,现在二殿下不论是在治国安邦上,还是在防国抵外上,都比大殿下更为优秀,虽然个性稍显温暾,但比起以前确实大有长进。”
  “……既然如此……为何爹你看起来这么心事忡忡?”柯尔娜疑惑问道。
  塞尔拉兹•莫罗沃却长吁了一口气,“我确实有些担忧……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了……”
  柯尔娜不解的拧了眉,“……难道陛下去世前没有指明吗?”
  “虽然没有指明,……不过很明显偏向于二殿下艾斯。”
  柯尔娜松了口气,微笑说道:“既然如此,爹又何必担忧呢?陛下一向都是很明智的,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决策。”
  塞尔拉兹•莫罗沃紧皱的眉却不见舒展,“二殿下的努力,确实让人欣慰,我担心的……是别的人……”
  “什么人让您这样伤神?”
  “大概在半年前,二殿下带了随从外出狩猎,回宫时肩膀受伤,并带回一名蒙面男子,二殿下对陛下说此人救助了他,并且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请求陛下让他做自己的老师——”
  “御使大夫?”柯尔娜惊呼出声。一般能够有资格做御使大夫的人,非重臣元老不可,教导的若是可能会登基为帝的王子殿下,德行与才能更要出众。
  “当然,陛下起初是不同意的,那蒙面男子毕竟来历不明,年纪至多不过三十而已,可是二殿下执意如此,陛下便在群臣面前召见了那名男子……”
  “如何?是怎样一个人?”
  “当时我也在场,不得不佩服他谈吐间的气度与才气……据他所说,他常年四处旅行,居无定所,现在暂时落脚北岑国。陛下对他很是赏识,元老们也对他赞叹不已,尽管有少数人对此质疑,但二殿下再三要求,陛下便欣然同意了。”
  “如此说来,也是件好事,二殿下性子温吞,文有章而无思,武提剑而无力,确实需要良师辅佐。”
  塞尔拉兹•莫罗沃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自从他被任命为二殿下的御使大夫之后,二殿下进步神速,皇位的人选也渐渐移位……”
  “爹,皇位人选的选择也许会引起些骚乱,但是毕竟选择出合适人选才是最重要的,若二殿下真的比大殿下优秀,改变初衷也不是不可啊……您就不要再忧虑了……”
  “……不……不是人选……”塞尔拉兹•莫罗沃缓缓摇头,声音里多了一份坚决,“是野心……”
  柯尔娜茫然的望着自己的父亲,“爹?……”
  “……这样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二殿下,改变了皇位,还会改变什么?——这个叫赫罗的蒙面男人,他优雅高贵的气质下面,是无止境的欲望,陛下……一定也察觉到了,所以才会一直迟迟没有决定人选……”
  “赫罗……”柯尔娜碎碎念着这个名字,“……若爹觉得不放心,可以与元老们商议,解除他的职称……”
  塞尔拉兹•莫罗沃苦涩一笑,“他得王子殿下信任,怎能凭我一人的揣测就解除他的职称……也许,只是我多心了……”
  “爹……你先休养身体吧,陛下发丧那日会更加操劳的……”
  “你刚回来,也快去休息吧……”
  柯尔娜轻轻应声,出了房门,忽然屋顶一个黑影闪过——
  柯尔娜皱起眉——国相的府邸,谁这么胆大竟敢监视这里?!

  北岑皇宫。
  华贵而精致的一处楼宇,池水涓涓迂回流淌,别致的玉石小桥坐落在池潭之间,男子气质优雅,长发袭下,懒散的绒黑睡袍松松垂下,他眉眼含笑的望着眼前池水,声音轻吐:“槐芗……”
  池水中有游物慢慢接近过来——
  “槐芗,饿了吧?……”声音温柔。
  水中游物的躯体变得清晰,倏地破水而出!——一个轻盈美貌的女子竟浮出水面,她盈盈笑着,像是无邪的孩童般纯真。
  “来,过来这里……”男子靠坐在池边,向那女子伸出双手——
  她游移过来,如往常一样钻进男子的怀中,轻启红唇,尖利的小齿露出——她低头一口咬住男子的臂膀,殷红的血丝浸出,丝丝流下来……
  男子的表情却依然是微笑,爱怜似的抚摩着她湿漉漉的发,“槐芗长得好快……已经快有完整的人形了……什么时候才会说话呢……”
  被叫作槐芗的女子低着头,贪婪的吮吸着血液,听见男子的轻叹,她抬起头,笑得纯真无邪,犹如孩童——
  “槐芗乖……试着说话看看?”男子捧起她花朵般的脸庞,柔声说道。
  “……呃……”槐芗喉头发出的声音却细微带着颤抖,不稳的声带沙哑而艰难的发着声音。
  男子安抚似的一笑,“没有关系……我的槐芗会慢慢长大……总有一天会说话……会叫我的名字……”
  槐芗依然笑着,赤裸而美好的上身倚在男子怀中,下身却融化在池水里……
  “……我的槐芗会慢慢长大……会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像汐儿……你要学会叫我的名字……林…然……”
  “……呃……”她只是年幼的妖,还不能确切明白主人的意思,她只是尽力发着一个声音……
  林然却忘了一件事,水底的妖,是不需要语言的……它们,不会说话……
  “赫罗大人!——”
  一个声音传来,男子怀中的妖娆女子倏地躲进水里,没而不见踪影……
  “赫罗大人……”慌张的侍女急急呼着,却见赫罗胸膛半露的靠坐在池边,俊雅带一丝邪气的面容抬起来,赫罗的双眸望向侍女——
  侍女惊得心底一阵乱跳,面颊羞红——“……大…大人,二殿下召见你……”
  “知道了。”赫罗淡淡回道,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面具——白银打造,遮去大半面容。
  赫罗站起来,看了一眼一旁拘谨不安的侍女,“去拿我的衣服来——”
  “是……是!”侍女提起裙摆急忙跑向华丽的楼宇内,她心里不禁疑惑,这御使大夫大人生得这样一张好面容,为何要遮住呢?

  赫罗在宫中的居所是北岑二殿下艾斯特别为他建造的,其间的布局均依赫罗本人意愿设计,因此建筑风格与宫中其他地方迥然不同。同时为了更方便辅佐王子殿下,居所也尽可能的接近王子的寝宫。
  方近二十的艾斯看起来文质彬彬,身体修长纤细,继承了他母亲的柔弱体质,淡黄色的短发柔软明亮,给人一种阳光的暖意。此时艾斯着了绢白翻花的高领里衫,外衣是一件深蓝色天鹅绒长袍,长袍上金丝镶边,使他看起来如天之骄子般高贵。他纤长的手指捧着一本看似古老的书卷,脸上仿佛还带着些未褪的稚气——
  “艾斯殿下,赫罗大人来了。”门口走进来一名侍女,低身禀报。
  艾斯抬头看见赫罗已然慢慢走进来,脸上浮现出欢喜颜色,“老师来了——”
  “殿下。”赫罗略微低头应道,“不知殿下召见我所谓何事?”
  “老师快请坐——”艾斯眼里盛满尊敬与敬仰。
  赫罗淡然入坐。
  “父王仙逝,元老们决定在三日后的发丧之日拥力我登基为新主,我皇兄仁厚,对此亦不反对。”
  赫罗微微笑起来,“微臣恭喜殿下,殿下勤习文武,理应为君。”
  艾斯放下手中书卷,笑道:“全是老师的功劳,若没有老师的教导,我也不会有今日——一直以来都是皇兄悉心教我学文习武,虽然我用功过,但总没有皇兄优秀,对皇位更没有奢望,若不是老师提点,我恐怕只是个无所建树的王子罢了。”
  “历代君王,确实都是长子,殿下不必介怀,您看如今华葛国皇帝林逸之,他与您一样不是长子,但他治国有方,甚至强过他的兄长。此外更有西婪国皇帝潇沭清鸾,他同样不是长子,尽管有时手段残忍,可是对待天下苍生却始终仁德兼顾,不失为一个好皇帝。”赫罗面带微笑的回道。
  “啊……老师说的是。”艾斯轻轻颔首,“华葛国的皇帝林逸之,在未登基前便是战场上的枭雄,其名远扬……若说起他,不得不提妖妃左颜汐……我一直奇怪,若真的是妖物,又怎么会生生被灌下毒酒呢?她应该挣脱逃走才是吧……”
  “……”赫罗沉默了下来,没有答话。
  艾斯愣了一下,有些奇怪,“老师怎么了?……老师周游各国,是否对此事有些了解?”
  “……听闻,左颜汐是因为怀有身孕……所以才没能逃脱……”赫罗声音低低的说道。
  他亲眼看见了。
  他是亲眼看见的。——虽然那时,从大火中逃出时受的伤还没有痊愈,但是他仍旧去了,衣衫褴褛,潦倒不堪的拥挤在人群里……就在她死去的那一天,他在人群中默默看着她……
  皇帝还没有死,皇后却擅自发丧——更让他觉得讽刺的是,他竟发现了东诸的暗士徘徊在宫廷四周……
  他是回不去了。
  林然已经死了。
  而现在,这个死去的人则活生生的站在这里,看着自己心念心想的女人以弑王之罪被赐死?!——
  他还没死啊!!!——
  那么,她有什么罪?
  她是我的!即使要杀她,也只能是我!她的一切都是我的!谁都没有权利制裁她!谁都没有!!!——
  他的嘶吼声被那日暴风雪淹没了……
  林然突然清醒了,非常的清醒——他被利用了,有人拿他当棋子布了一个局。
  是谁?
  伊南莎•泷,你掩饰得足够巧妙,但是追查她的消息却太过频繁,如此,你便显露出了自己的弱点……得不到她是你最大的弱点。
  林然王者的骄傲与自尊容不下这种污点!
  他竟然做了别人的棋子,成了这场戏中的帮凶!
  他容不下!
  最后是谁输谁赢,你要比比看么?伊南莎•泷……
  艾斯年轻的脸庞显露出一些哀伤,“原来她已有身孕……我还是无法相信她会做出弑王这种事,她应该知道,这种事会使得她与林逸之永远分开……”
  赫罗面浮淡淡的笑容,“殿下似乎对其中的缘由十分关心呢……”
  艾斯尴尬的笑起来,“呵呵……民间对这位王妃的事迹谣传纷纷,我也不由得……哎,让老师见笑了。”
  “民间的传闻时常被臣子忽视,殿下能关注这些,我很欣慰……只是,登基以后殿下将身负重担,请殿下在治国策略上多放些心思。”
  “遵循老师教诲。”艾斯谦卑的低头道,他抬起头,面容温和,“我登基之日已不远,不知老师驯养的槐芗如今是否已成人形?”
  赫罗笑起来,露出宠溺神情,“多谢殿下关心,槐芗生长得很好,她本是水中莲,自生美艳,只是……眼下仍旧有些胆怯,身体尚未长好,待再驯养一段时日,应该便能上岸了。”
  艾斯笑开眉眼,“有老师助我,北岑日后定能分得一片天下——”
  赫罗嘴角上扬,“我想,猎杀槐芗的那个人,一定不会想到……自己的食物竟会变成猎杀自己的人……”
  “呵呵……还是老师高明,如此一来,北岑以后再不用畏惧东诸那个不死的皇帝了……”

  无人的山道上,塞尔拉兹•柯尔娜一路追跑,直至进入森林——
  她停下脚步,眼睛扫视四周,警惕的提防着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状况。森林浓密阴郁,柯尔娜向里又走了两步,手里的剑紧紧握住……
  忽听一阵男声轻笑——“呵呵……”
  柯尔娜拧起眉,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哎呀……真是水性扬花的女人啊,连我都不认得了……”树后走出一个黑衣蒙面男子。
  柯尔娜惊愕的瞪大了双眼——这么轻佻无耻的声音,只有柳言才发得出来!
  “……你!……”
  “你什么你?——”黑衣男子靠近过来,“是不是对我很内疚,觉得很对不起我啊?”
  柯尔娜目瞪口呆的望着面前的男子,她一把将他的面纱扯下——柳言正笑得不知好歹。
  “……你……还知道来找我?……”柯尔娜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眼眶湿润起来,可眼前秀眉魅眼的男子却笑得更加不可收拾——
  “你还怪我啊……哈哈……大小姐,是你一直不肯回家好不好……别哭了……乖,你朝思暮想的郎君这不是就在你面前吗……”
  “混蛋!”柯尔娜举起拳头毫不客气的给了他胸口两拳,“谁想你了?!不要脸的混蛋!”
  柳言吃痛得向后退了两步,眉头微皱——
  柯尔娜愣了一下,随即提声道:“你别动!”她走上前扒开柳言胸膛衣襟,骇人的伤口映入眼帘——
  “……谁……”柯尔娜声音颤抖,那伤口从左胸一直延伸到右下腹,尽管已经愈合,却依旧猩红得可怕,她的眼睛几乎无法移开,紧抓衣襟的双手微微颤抖,“是谁下的手?……”
  柳言只是眉毛挑了挑,轻松一笑,轻按下她的手,将衣襟合上,“没什么要紧的,已经痊愈了……”
  “还很痛是不是?”泪水涌出柯尔娜的眼眶,她像个孩子带着哭腔说着,“肯定很痛……不然打你的时候你就不会向后退了……”
  “我的天……你别哭好吗?”柳言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你一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谁下的手?!是谁?!”
  “……我也不认识啊……”
  “胡说!不认识怎么会把你伤成这样?!!!”
  “真的……是两个不知道姓名的暗士……”
  “暗士?”柯尔娜止住眼泪,惊疑的望着柳言,“东诸国的暗士?……可我以为这只是个传闻……”
  柳言笑叹一口气,“我起初也以为只是个传闻,暗士的传闻从伊南莎二世起便有了,没想到自己这么好运碰上了……”
  “你去东诸了?……为什么?怎么会被暗士袭击?”
  “呃……陛下让我去调查一些事,然后就遇上了啊,唉……我被他们打得好惨……”
  “那……你怎么来北岑了?”
  “北岑也有东诸国的暗士,我跟着他们来的——”
  柯尔娜一时惊住,“北岑也有暗士?!……为什么……”
  “我的大小姐,我就是为了调查为什么才来的啊……不过刚有一些头绪的时候那些暗士就被杀了。”柳言说到这里,稍微有些不悦的皱起眉。
  柯尔娜倒是松了口气,暗士来北岑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死了就好……只是……“谁杀了那些暗士?”
  “似乎是宫里的人,我还在查……探子真难做啊,呵呵……”
  柯尔娜的脸上却露出忧虑神色——“可是,若是宫里的人,不可能没消息传出来啊……除非那人有意隐瞒……”
  “你也奇怪是不是?我也正奇怪呢,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目的……也许是东诸奸细内讧,也许是杀出了另一路人马?……”柳言重新将面纱戴上,“我引你出来想让你多加小心,现在快回去吧,免得被人怀疑,毕竟还不知道那人的底细……”
  见柳言向树林深处走去,柯尔娜追上前几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起风波?又会生一场杀戮吗?”
  “……也许……是他们不愿让王妃的灵魂安息……”
  柳言声音渐弱——“柯尔娜,万事小心……”
  “……姐姐……”柯尔娜的声音里透着无助,“他们还不肯放过你吗?……”
  “如果有一天传来我的死讯……可是依然有人在追寻我的消息,你一定要帮我追查出那人的底细。”
  左颜汐的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姐姐?!
  姐姐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或者,只是巧合?……
  柯尔娜懵在原地——是谁?是谁还不肯放过你?除了东诸……还有谁?

  沉浮中昏暗的影,模糊的视线,邪怪的光……凝重的血红混沌了天地,秦岚觉得手脚冰凉,她哆嗦着呵着寒气,目光迷离的四处张望——这是哪里?我在哪?……
  红色的雾弥漫在四周,她看见前面隐约站着一个白色的影……
  谁?谁在那里?
  秦岚怔住!寒气凉透了全身!——左颜汐?!!!
  那白影步步走进,秦岚惶恐的步步后退——
  ……左颜汐……不……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不要过来!!!——”
  倏地挣扎着坐起来,秦岚呆滞的望着眼前熟悉的床缦窗檩,久久回不过神来……
  原来是场梦……
  她稍稍松了口气,背脊已经被冷汗湿透,微微动弹因为惊吓而有些麻木的四肢,吁了口气走下床来。转身坐到镜前梳妆,镜中的女子头发蓬乱,脸色憔悴,秦岚苦笑一声:“呵呵……我这般拼命,换回了什么……”
  “……呵呵……”房间里一声轻微的笑。
  秦岚愕然的睁大了双眼,只觉得犹如身在冰窟!
  ——她听错了吗?听错了吗?!谁在笑?是谁在笑!!!
  身体因为恐惧而定住,她大气不敢出,直直望着眼前的镜……
  是她吗?……是她吗?……
  不……她已经死了……她死了……我亲手交给李烨的毒药!不会有错的!她已经死了!!!
  秦岚愣坐在镜前,黑而无神的眼盛着满满恐惧,直直看着镜中那隐约的变化——自她身后,恍惚显出一个女人的身影,淡青的衣容,虽看不真切,却像极了左颜汐死前的模样……
  秦岚的呼吸变得急促,那淡青色的身影也渐渐清晰……朦胧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秦岚脸色惨白!她仿佛再也无法承受一般,倏地闭上双眼发出惨叫!——“啊啊啊啊啊!!!——”
  “皇后娘娘?!……”侍女们慌乱的推门进来,“娘娘您怎么了……”
  “啊啊啊啊!!!鬼!有鬼!!!有鬼!!!——”
  “娘娘!娘娘您冷静点!没有鬼啊,房间里没有别人——”
  秦岚全身无力,她脑海中一片混沌,眼前一黑,便昏死了过去……
  “娘娘!娘娘!——快传御医!!!”

第八节 华葛忆篇

  残阳如血的傍晚,闹市渐渐平息下来,人群散去,商贩们开始收拾各自的东西,微凉的风吹过,带着春天初生草叶的味道。
  衣衫褴褛的女子,表情呆滞的徘徊在街头。她的头发蓬乱,破烂的衣衫上尽是脏垢,一张瘦削的脸上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她时而傻笑,时而哭嚎,显然已经疯癫。街边有好心的商贩将卖剩的米糕递给她,她便欢天喜地的捧在怀里,嘴里含糊不清的碎碎念叨着。
  沽月汐坐在马车里,一直看着……
  马车停在街道边,驾车的蔚小海脸色惆怅,望着渐渐黯淡的天色,心中忧虑却不敢言语。
  沽月汐直直看着那个疯癫的女子,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如此看着……看这女子在街上疯闹嬉笑号哭发狂呆滞无神……
  突然,她转移了视线,略微侧目——竟发现不远处,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沽月汐大吃一惊,脸色微变——是她看得太过入神了……才会没有发现他,他在那里看了多久?……
  她很快恢复镇定,收起惊愕的表情,一脸从容并微微笑着——
  “真巧啊,陈公子……”
  林逸之见她对自己笑……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落寞。
  ——看来,她似乎始终要以虚伪对我。
  那么一刹那,从她的眼神里竟捕捉到一丝柔情……是他看错了吗?为什么一旦面对他,这双眼睛里只有这绝对的冰寒?这个冷漠的女子……又为何可以这般轻易的就牵动了他的心弦?
  他的情绪为什么要因她的一举一动而影响?
  不可以。
  她是恶魔。冰冷高傲,没有感情的恶魔。
  林逸之微微笑,步步走近,宽阔的银灰长袍随着轻风略微上扬……
  沽月汐觉得眼睛看得涩涩的发痛……这个曾经让她沉沦的男子啊……
  “是挺巧的,沽月小姐停在这里是等人么?”
  “呃……呵呵,算是吧。陈公子这是要往哪里去?”
  “闲来无事四处走走,正打算去旭岫河看看日落。”
  “陈公子好雅兴,不过眼下这时间,等你赶到城外的旭岫河之后,恐怕已经天黑了吧。”
  “无妨,看不到日落,也可以看到明月。”
  “陈公子真是有闲情雅致,已经对命案不关心了吗?”
  “有沽月姑娘助我,我自然是清闲自在。”
  “我能得陈公子如此信任,实在荣幸,不过也希望陈公子别忘了准备我要的东西。”
  “呵呵……沽月姑娘放心,你我既然已经商定,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我也相信陈公子不是个言而无信之人。我现在要出城去,就此与公子别过了。”
  “就此别过。”
  双马嘶鸣,马车奔驰离去,卷起一路尘土飞扬……
  ——你我已言不由衷,词不达意……笑无颜,眼无情,泪无痕,人在陌路,独影两旁凭吊,惟有回忆,惟有交融在血肉里的回忆,痛得人遍体鳞伤,肝肠寸断,体无完肤……
  林逸之转身欲离去,瞥眼见那疯癫女子蹲在角落里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模样可笑,也更加可怜。这女子蹲坐在地上,手中始终捧着商贩给她的米糕,眉开眼笑着——
  林逸之向一旁正在收摊回家的商贩问道:“她的家人呢?没人照顾吗?”
  “她是从外地嫁过来的,丈夫在去年病死了,可怜一个寡妇把孩子拉扯到两岁大了,现在孩子也没了,唉……”商贩叹着气,一面收拾着东西离开了。
  林逸之愣在原地,呆呆的看着那个疯癫的女子——这就是她看得如此入神的原因吗?……以至于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为什么?……她眼中的那一丝柔情竟将他诱惑了……
  疯癫的女子嘻嘻笑着,“宝宝今天有米糕吃了哦……今天宝宝吃米糕……宝宝好开心是不是……”
  林逸之倏地捂住自己的嘴——老天!他此时竟然难受得几乎哽咽了……
  他的孩子……他丢了他的孩子……
  这个沽月汐,究竟是什么人?谁能来告诉他?!她是谁?!……她到底是不是……是不是……汐儿……
  这样的折磨,他还要承受多少?
  林逸之走得飞快,像是逃离——他眼前满是那个疯癫女子悲凉的狂笑!他耳边充斥着那疯癫女子对孩子的柔声细语!
  谁来救救他?!谁能来救救他?!

  “……陛下?……”
  涂龙惊愕的望着眼前仓皇的林逸之——他从未见过林逸之如此……
  林逸之紧闭着唇,深深呼吸……他努力恢复镇定……
  “逸之!!!我不喝!!!——救我啊!!!救我啊!!!——”
  “走开!拿开它!!!我不喝啊!——逸之!!!”
  林逸之双手抱住头,死死抱着!——拼命压抑着这些零碎片段的浮现!
  这些回忆是冰冷的刀剑,这些回忆能杀死他!
  涂龙被怔住,看林逸之脸色死白,仿佛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忽然回过神来,转身对身后随行的士兵呵道:“陛下身体抱恙,护驾回宫!”
  涂龙扶住林逸之,赫然看见他嘴角处渗出血丝来……
  “……陛下?!”
  ——我的心,随着你的离开,一起离开了。
  我这寂寞的身体,随着你的离开,日渐腐坏了。
  倾尽所有,只为留得你惊鸿一瞥。
  回眸嫣笑的,却是往昔旧梦。
  林逸之掩住面,轻轻拭去血迹,声音沙哑,透露出疲乏,“我没事,……回宫吧。”
  “可是!——”溢出血了能叫没事吗?涂龙紧紧扶着林逸之,双眼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林逸之扫视他一眼,可怕的气势压抑住涂龙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他说道:“回宫。”
  涂龙怔怔没有言语,片刻后低了头,“护驾回宫。”
  沉默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挺拔修长,气宇轩昂,永远的淡然从容,仿佛天地间的一切皆在他脚下……这样一个人,他跟随多年了,今天却是第一次感觉到,他很累。
  尽管看似无事,涂龙却觉得,林逸之仿佛随时会倒下一般……

  桂桂在杉儿怀里睡得宁静,杉儿轻轻拍打着,嘴里小声哼唱着。——稍稍缓了口气,她觉得怀中的孩子应该已经沉沉睡去了,神色忽然变得肃穆起来。左右张望一番,已经到栎实林的路口了。
  走进这条僻静的林间小道之后,也许会遇见几个要回家的柴夫猎人……可是还有另一条路,有一条看不见的路,可以通往怪邪的栎虚林,没有人敢靠近,没有人能进去……再不会有人打搅……
  杉儿抱着桂桂的双手下意识里紧了紧,快步向前走去——树林路口处,显出一名女子。
  “小雨。”杉儿唤道。
  蔚小雨莞尔一笑,提着灯迎过来,“要入夜了,小姐吩咐我来接你。”
  两人双双走进树林——
  狭窄的小路上两个纤柔女子慢慢走着,不疾不缓……像是诱饵。
  “还跟着吗?”杉儿压低了声音问道。
  “还在。”蔚小雨微笑答道,她步履轻缓,一边走着一边玩弄着四周延伸出的枝叶,“像一个自负的傻瓜。”
  杉儿愣了一下,随即轻轻笑起来,“呵呵……那就好,我还担心他不敢跟我进来呢……”
  天色渐渐暗下来,树林里显得更加阴冷黑暗了——身后的人,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了。
  女子的身影已经看不明晰了,惟见火红明黄的灯笼,在不见苍穹的密林里灼灼发着光……
  身后的黑影忽然一跃跳起!——白光突显!刺眼的白牙双刃像闪电一般劈过来!
  “砰!——”
  兵器交错间金属刺耳的嘶鸣!夹带着死亡的音调——
  蔚小雨的袖剑牢牢扣住这来势凶猛的白牙双刃,她盈盈笑着,眼里闪着寒光!
  黑衣人吃了一惊,怎么也没料到眼前这娇小女子竟然挡下了他的双刃!——他使力上提,白牙双刃在黑夜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刚挣脱开来,蔚小雨的袖剑却已然攻过来!黑衣人被这凌厉攻势逼得步步后退,蔚小雨步步向前。
  蔚小雨的袖剑薄如柳叶,弯如钩月,寒光荧荧,拼杀间溅得星火飞散!
  杉儿抱着桂桂安然站在一旁,她眉头渐渐拧起,脸色微变,尽管从未习武,也感觉出蔚小雨的攻势逐渐不行——不用几个来回,蔚小雨竟有些招架不住了!
  恐怕方才是那黑衣人一时惊愕住了,所以显得狼狈,现在吃透了蔚小雨的招数,反攻了过来!——
  “小雨……”杉儿开始担心起来。
  哧的一声——蔚小雨右臂被刃剑划过!衣袖撕破,鲜血随伤口涌出,立刻染红了半边衣袖!
  杉儿一声惊呼,“小雨!——”
  而那黑衣人也大吃一惊!他清楚的看见蔚小雨臂膀上那熟悉的黑色图腾!——“你是暗士?!”
  蔚小雨面无表情的冷哼一声,又一剑刺过去!——黑衣人斜身挡下,背后却吃了一痛!愕然转身望去,见一年轻男子持刀对着他——
  “哥!你未免也太温柔了吧!”蔚小雨很不爽的冲蔚小海叫道。
  “拜托!小姐说要留活口!”蔚小海翻了翻白眼,转头看向黑衣人,他轻蔑一笑,挑衅的吹吹气,额前的刘海轻轻上扬——“给你一句忠告,要跟踪漂亮姑娘,千万别去你陌生的地方。”
  黑衣人警惕的退了两步,环顾四周,猛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条林间小路上了——丛林密集,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没有时间让他多想,蔚小海那把偃月刀已经铮铮斩来!
  蔚小雨紧扶着右臂,额头渗出冷汗,她退到一旁,杉儿急忙将她搀住,见原先那伤口竟然已经乌紫肿起。
  “刃上有毒!”杉儿咬唇低低说道。
  蔚小雨眉间紧锁,嘴唇发白,她提起声冲那混战的两人吼道:“哥!给我砍死那个卑鄙龌龊的东西!疼死我了!!!”
  那两人交战得激烈,分不出高下,蔚小海哪里有精力听她撒泼。杉儿只得苦笑,拜托,中毒了还这么激动,找死啊……
  但是同时心也悬起来,两次交战,杉儿已看出此人功力之深,恐怕不太容易对付,眼下蔚小海已进苦战,两人相持,时间拖久了就不好了……
  身旁的蔚小雨扯扯她的衣袖,“杉儿,快!那玩意儿!弄死他!”
  “呃?……啊!对对……”杉儿手忙脚乱放下桂桂,一只手伸进衣袖中,摸出一圈银色绳线,纤细柔软,“……这…这怎么用啊?小雨!这个怎么用?!”
  “啊……我……我也不知道啊……”蔚小雨也只能哑然望着这奇怪的绳线——
  眼看着前面两人打得你死我活,两人只能干瞪着眼。
  然后这时绳线却慢慢动起来——像只睡醒的银蛇,轻扭着腰肢,摇晃着脑袋,饥饿的寻觅食物……倏地,它停在两人打斗的方向,像是嗅到了杀戮的气息——杉儿目瞪口呆望着手中托着的“蛇”,只见它嗖的一下飞离了自己的手掌!向黑衣人直逼过去!
  “啊!!!——”黑衣人猛然惨叫!就连蔚小海也被吓了一跳。
  树林在片刻间静谧下来……
  三个人静默无语走近黑衣人,黑衣人已经昏死过去。——那条银蛇竟生生从他的下腋穿透过了胸膛!惊疑的竟没有一滴血流出来,银蛇在他身体里轻缓扭动,顷刻间变得血红的蛇……
  “哎哟……光是看就觉得好痛……”蔚小海略微皱眉嘀咕道。
  “痛死他最好!我的胳膊也疼着呢!还肿了!你看!肿这么大了!——”蔚小雨已经处于抓狂状态。
  桂桂睡眼惺忪的从地上爬坐起来,他茫然的望着眼前的大哥哥大姐姐,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他哄睡之后再吵醒他——身后一双冰凉却柔软的手抱起了他,桂桂回头看去,裂嘴笑起来,“哈哈……神仙姐姐……”
  三个人顿时转过身来,齐齐低身,“小姐……”
  月光透射进密林里,沽月汐笑得很漂亮——
  “我嘱咐你们保护好桂桂,你们倒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杂草堆上。”
  “啊……刚才……那个……”杉儿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了。
  “小姐,我们逮到他了!”小海首先得意的叫起来。
  沽月汐轻轻一笑,将桂桂递给杉儿,“抱好孩子……”
  杉儿接过来,触到沽月汐冰凉的手指,她心里一沉,低低应了声。
  沽月汐走到昏死过去的黑衣人面前,摊开手掌,血红光亮的银蛇如得召唤,即刻从黑衣人体内滑出,尾尖甩出一丝血水,盘旋游移到沽月汐手中,便不再动弹。
  “哎……竟然吃得这么饱……”沽月汐看着通体红亮的细长绳线,轻笑出声。
  她又看了看黑衣人,眉头却微微拧起。
  “小姐,怎么了?不对吗?”小海问道。
  沽月汐没做声,伸手摘去黑衣人的面纱,轻叹了一口气,“不是克罗蒙•俣。”
  “啊!不是他?!”小雨惊讶的叫出声来,一时忘了臂膀上的痛楚,“不会吧!白辛苦一场?!……”
  “啊……我可是拼死的在打啊……”
  沽月汐凝神片刻,目光停留在黑衣人的臂膀上,她毫不客气的一把撕下他的衣袖,赤裸臂膀上的纹身清晰可见,黑色的,虎头模样怪兽的图腾——
  “他也是暗士?!”小雨怪叫一声,“拜托!都是同行还对我下毒手!”
  蔚小海很不给情面的瞥她一眼,“貌似你对他也没有手下留情吧。”
  “这……”杉儿站在两人中间,尴尬的笑着……
  “呵呵……大家严肃点,克罗蒙•俣就在这附近。”沽月汐婉约站起身来,笑得邪魅。
  “啊?……”三人顿时哑然,然后同时向每个方向望去——
  “克罗蒙•俣行事一向严谨,灭口这种事当然不会亲自出手,不过心里却存有顾虑,顾虑各种可能发生的状况……所以,他应该在这里。”
  密林里却依然没有动静——
  “……小姐,你确定吗?……”
  “小海,你似乎对我的嗅觉不太信任。”
  “咿?……不是不是!绝对不是……”
  “不如我们来试试。”沽月汐轻声笑着,“克罗蒙•俣,你现在若肯现身出来,我可以放过这个暗士,他还有的救。”
  依然鸦雀无声——
  “唉……你好固执啊,既然暗士的性命威胁不到你,那么我们换一个人好不好?”沽月汐顿了顿,仿佛在享受这种逼迫的快感,“……东诸的皇帝伊南莎•泷可好?他是否能让你现身出来呢?”
  沽月汐望向一个方向,目光定在那暗处,“或者我应该说的更明白一些,我知道他现在就在皇城里——若我将此消息告诉华葛的皇帝,你说他是否会封锁道路,围捕这个需要婴孩血肉哺养的可怜皇帝呢?”
  树林里终于有了声响,树叶摩擦,细碎声音之后,从沽月汐凝望的那处,走出一个人来,身形魁梧高大,正是克罗蒙•俣。
  克罗蒙•俣的脸色如同死灰,“……为何……你会知道我躲在那里……”
  沽月汐依然笑着,“气味。”
  克罗蒙•俣挑起眉,打量眼前仙子一般的女子,月光下她显得更加美丽鬼魅,眼里尽是妖惑之气……
  “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何目的?”
  “呵呵呵呵……”沽月汐却被这句话逗笑了。
  “笑什么?……”克罗蒙•俣强压着心中不安,手心紧握。他原本一直以为,自己只有在跟伊南莎•泷说话时,才会如此紧张不安。这个女人却给他更强烈的感觉,更强烈的力量。
  “克罗蒙•俣……难道你还没有认出我么?”沽月汐笑着望向他,“难道,你需要我再自我介绍一番么?”
  冷汗,自背脊渗出——克罗蒙•俣懵在原地,直直看着沽月汐!
  “想起来了吗?……大将军……”沽月汐笑得欢颜。
  “……你……你不是已经……”他惊愕的看着沽月汐,不知如何言语。从战多年,不惧死亡的他却在此时亲身感受到了恐惧!
  “呵呵……是不是以为我死了?呵呵……”沽月汐阵阵笑起来,音如玉铃,“他也是这么以为的吧……是吧?将军?”
  “陛下……陛下他……”他还能说什么?他竟然在一个纤柔女子面前声音颤抖!——
  倏地,沽月汐收起了笑,眸子里透出寒冽的杀气!“滚回东诸!我不会让他死在华葛的土地上,这简直是对我母亲的羞辱!——服侍你的主子,滚回他的宫殿!我不会让他死在别人手里,也不会让他死得这么容易!”
  “……你!……左……颜汐!”克罗蒙•俣感到羞怒!
  “你错了,大将军,从来都没有左颜汐,一直以来都是我——沽月汐。”
  “……沽月……汐……”
  “记好了,回去告诉他,我还活着,想要我的银狐之血,就来拿吧——可别死得太早!”
  “你……”克罗蒙•俣怔怔看着她,“……你什么时候……知道了?”
  沽月汐勾起唇,甜甜的笑着,“我猜的,从你们开始猎杀婴儿开始,不过……我似乎猜对了。”
  寒风吹过,克罗蒙•俣觉得有些虚脱——地上昏死过去的是珩,看来他已经奄奄一息。真的是她……她没有死……她没有死……从未这般无力过,他步步踉跄着,离去了……
  恐惧紧紧包裹着他。——怎么办……东诸……怎么办?……陛下……她没有死……陛下……那只银狐的女儿没有死!……

  究竟这一切是从哪里开始?——沽月汐只是静静笑着。
  从哪里开始的,就从哪里结束吧。母亲,那是对你最大的祭奠。
  沽月汐回头看向杉儿,杉儿心领神会,默默颔首。将桂桂交给小雨,纤弱的身影向黑暗处走去——这仇恨要燃烧到何时?她不愿去想那么多,亦不愿去想这对错……她只要想起那些死去的人,她便会觉得,自己有件事,非做不可。
  或许有一天,我的仇恨会毁了你——沽月汐曾这么对她说过。
  可是没有关系,跟着小姐,杉儿终于可以做些什么了……为那些亡灵。
  小海几步追跑上去,“林子里黑,我送你过去……”
  沽月汐轻轻牵起小雨的手——“回去吧,我给你疗伤。”
  蔚小雨欢喜的笑起来,灿烂明媚的样子像个不谙世事的寻常少女。
  可是为什么?——在背负起那么多的怨恨之后,为什么我们还可以像这样言笑颜嫣……
  人,真的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妖,亦不过是袒露了所有丑陋……所以回不了头……

第九节 东诸迷篇

  白皙精致的面容上挂着不符合年龄的冷笑,美艳的少年拨弄着自己两鬓滑落下的发丝,枯老骨瘦的手指与光亮柔滑的发丝纠葛在一起,缠绕转卷,反反复复……
  许久,他微微眯起双眸,娇嫩的嘴唇开启,“愚蠢……”
  克罗蒙•俣紧闭着嘴唇双眉紧锁,他直直的站立在桌边,低着头等待自己的主人发话——他听到伊南莎•泷毫不畏惧,更似轻蔑的言语,略带惊愕的看过去,华服加身的少年悠闲的玩弄着自己的发,眉眼里皆是不屑。
  “狐狸……天生的自负,它们目空一切,藐视一切,故作姿态是它们最恶臭的品性,也是最大的弱点。”伊南莎•泷轻轻笑,目光深远,闪烁不定,“……这愚昧无知的狐狸,自以为控制了全局,甚至蔑视自己的敌人……可是它忘了,它只是猎物,猎物永远只能被猎人猎杀……”
  克罗蒙•俣不明白自己的主人为何有这样的自信,他只能惊疑的看着伊南莎•泷,心里纷扰——因为曾猎杀过银狐,所以才会这般自信吗?还是……他手中握有她的死穴?
  “不过我更在意的却不是她……”伊南莎•泷如此说道。
  克罗蒙•俣不明所以的看着他,“陛下指的是?……”
  “为何我的暗士会和她在一起?——偃月刀,柳袖剑,你不觉得熟悉吗?”伊南莎低敛了眉,似有不悦。
  “可是使用这两种兵器的只是一对年轻男女……荻溟与怜秀已死,或许是巧合……”
  “巧合?世界上所有的巧合都是骗局——”伊南莎•泷厌恶的闭上眼,“叛徒!不能被宽恕!”
  “陛下……我们现在是否要准备回东诸?”
  “当然,难道要等她与林逸之联手吗?”他顿了顿,睁开眼,“不……还有一个人,走之前要先把她解决掉。”
  “呃?”
  “我再也不希望从她嘴中走漏任何有关我的消息……杀了她!”
  “……属下明白了。”

  华葛皇城,一向生意兴隆的玉葵莲酒居在这天奇异的关起了大门,门窗紧闭,没有一丝声响。路人们走过,都不禁莫名其妙的望上几眼——这么好的生意,关门不做了吗?
  依旧是三楼的厢房,满屋暗香,带着或浓或淡的甜。与往常不同的是,窗棱合闭,琉璃帘子揭起,纱幔落下,沽月汐斜斜倚着墙,偏着头凝视桌边坐着的玉葵莲——
  “怜秀,不久后我们可能要离开华葛国。”
  玉葵莲镇定的望着沽月汐,没有惊愕,仿佛早已料到。
  “小姐随时吩咐,我会安排好的。”
  沽月汐低了眉眼,浅浅的笑,“你从来不问我为什么……如同我从来不问你为什么……”
  玉葵莲有些不明所以,小心的谦卑问道:“小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你如此聪颖,如此深谙世故,又怎么会说错话呢……”沽月汐一面浅笑,一面款款走向玉葵莲——
  “……”玉葵莲听得这话,心里却更加不安。
  沽月汐走过来,绕至她身后,侧身倚桌,轻轻掀起玉葵莲轻薄的衣袖,纤柔的臂膀袒露出来,线条优美宛转,玉瓷一般的肌肤上清晰刺着深黑色的图腾花样,玉葵莲转头茫然的望向沽月汐——“小姐?……”
  “我应该早注意到,仔细看的话……你胳膊上的纹身与小海小雨的有略微的不同……”沽月汐弯腰低着头细细看着,柔长的发丝垂落,贴近玉葵莲的脸颊,玉葵莲清楚感受到沽月汐身上特有的一股微微寒气……虽然跟随沽月汐这么久了,却是第一次这样靠近,侧面优美的轮廓,她看见她每一根曲长的睫毛,以及水凝一般的眸子,绝美清冷,没有感情的眸子……是这双眼睛吸引了那时的她,所以下定决心,执着的相信她能帮助自己完成那件事,一直……都如此相信着。
  思绪正这样想着,沽月汐忽然转过来看着她,美丽的容颜动人心魄的笑颜——“怜秀,我是妖,冷漠无情,可是我却出手救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小姐曾说过……因为你也是中这玉葵莲之毒死的。”
  “是啊……”沽月汐轻轻一笑,带着不屑,她直立起身子,望向桌边摆放的玉葵莲,妖娆多姿,“真是讽刺,这玉葵莲三月生根三月长叶三月开花,不过九个月时间,想我千年道行,却敌不过它……”
  “小姐……你是不是有事要问我?”玉葵莲微微拧眉,“小姐莫不是在怀疑我?我可以对天起誓……”
  “不必起誓,”沽月汐淡然说道,语气里却带坚定,这辈子她已经听够了誓言,“我信你。——那时救你,你说要跟随我……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身边确实需要人手,你的出现正是及时,而你带来的这对兄妹也的确很得我心,我以为可以利用你们来协助我达成所愿……不过,现在想想,似乎被利用的人……是我才对。”
  “小姐?!”玉葵莲倏地站起来,惊愕不已,“怜秀绝对没有这样冒犯的想法!”
  “真的没有吗?……”沽月汐淡淡的看着玉葵莲,“……一点……都没有吗?”
  “我……”玉葵莲被沽月汐这么看着,反而支吾起来——随即,她低了头,咬住樱色的软唇,“……我……我跟随小姐……确实有自己的私欲……如若小姐怪罪……请不要责罚小海与小雨……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我擅自做主……”
  许久静默之后,她听见柔柔的一声轻叹,“唉……”透着淡淡的惆怅——
  玉葵莲抬头看沽月汐,懵住了!——她看见沽月汐无限的哀伤,眼神悲凄的看着自己……
  “小姐?……”
  “怜秀……你的心思我又如何能不知道呢?——即使你利用我,你如此真心待我,我又能有何怨?……我……怎么会怪你……”
  玉葵莲怔怔望前沽月汐,心中温热起来,一下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已经见过克罗蒙•俣了,向他问候了一声,而且……他看到了小雨胳膊上的图腾。”
  “克罗蒙•俣?!”玉葵莲对这个名字意外的敏感。
  沽月汐微微颔首,“东诸人的出现和婴孩命案的发生不是巧合,一切都是为了延缓你们的老皇帝继续长生不老……没想到,却被我遇上了,真是意外的收获。”
  “小姐你是说……伊南莎•泷在皇城?”玉葵莲瞪大了眼,声音近乎颤抖。
  “看你的反应……你要找的人果然就是他了,伊南莎•泷……你对我说想见克罗蒙•俣只是个幌子而已,是吗?”沽月汐微微眯起眸,“为何,怜秀?——为何骗我?”
  玉葵莲惊愕的神情淡去,变作不安,焦虑,歉意……“小姐……”
  “你是否以为……我不会为了自己的一个小小随从与一国之君为敌?你是不是以为,克罗蒙•俣是一国大将军,举足轻重,对我来说具有足够的挑战性和征服欲,而皇帝……却不是说惹就可以惹的,所以你避重就轻……你甚至打算等我解决掉克罗蒙•俣之后,在皇帝缺少一个坚固盾牌的时候自己动手去刺杀皇帝?”沽月汐的声音冷冽,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是不是,怜秀?”
  玉葵莲面色灰白,表情木然。她哑然失语,怔怔望着眼前的沽月汐,心乱如麻……
  沽月汐这双眸冰寒若谷,深如黑渊,足以将她看透!
  “怜秀……我知道你和小海小雨都是东诸暗士,或许这时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传闻暗士潜伏在各国窃取机密,不过我想未必如此……你那时为什么会被强迫服下毒药?不同的图腾又是什么意思?”
  “小姐……”玉葵莲头脑发麻,那回忆遥远,此时却忽如暴风涌来!她很乱!她不知道从何说起,她不知道如何说起——“……小姐……我……”
  “怜秀……”沽月汐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淡淡感伤,“他的命,我不能交给你……因为,他也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猛然间玉葵莲怔住了!这一句话,似乎费得千转百回才入得她耳,了得此意!表情因为震惊而显得呆滞——她愣愣望着沽月汐,甚至忘记了呼吸,嘴唇艰难的开启,“……所以……我们才会死?……”
  所以……我们才会死?……
  这句话令人玩味。
  沽月汐微挑了眉,凝视失神的玉葵莲,——直到她看见玉葵莲空洞的眼里滑下两行清泪……
  悄无声息的滑落,浑浊了妆容,朦胧了清眸,落一脸凄然。
  闭眸,低头,挽发,抬首,她嘤笑出声,泪如泉涌,娇柔的身子随着越来越张狂的笑阵阵颤抖——停不住似的,她急促的颤抖急促的呼吸,急促的阵笑急促的流泪……
  然后……她慢慢缓下来,笑声渐渐收起……
  真相大白!——
  她突然明晓了。
  而沽月汐,一直默然无声的看着她——然后,看见玉葵莲满目沧痍。
  “世人只道,东诸暗士十三,潜伏四国行无踪……”极轻极缓的,玉葵莲如此开了口,仿佛需要耗尽毕生气力似的,生硬的说着这一字一句,“可是……无人知晓,东诸暗士本有一百零三人……”
  沽月汐微微拧眉,一百零三人……这么多人潜伏在四国之中竟没一个被发现的?
  玉葵莲轻轻一笑,泪痕残在,“小姐一定很奇怪,……这么多人,却没有任何一国捕获过一名暗士。……一百零三人,每一个都潜藏着身份,黑纱蒙面,武器携身,暗士们彼此亦也不知道同伴的姓名容貌,仅以臂膀上的黑色图腾为标识,如此隐晦……唯一能接触的人,是君王,有三个人……这一百零三人中仅有三个人能得皇帝的亲身召见,被选出来的暗士,臂膀上的刺虎图腾会被添上獠牙,这三人能统率余下的暗士,以完成各种任务——”
  沽月汐凝神问她:“什么任务?”
  凄然一笑,玉葵莲回道:“捕猎。”
  捕猎?
  “或许……曾经的暗士们的确是查探着各国军事机密,皇帝一向好战,这也理所当然。……不过,至少我接受训练并成为暗士时,我只知道一个任务,猎杀。只有猎杀!”玉葵莲说到这里,眼神里透出强烈的恨意,她定定的看着沽月汐,“没有给我们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选择,猎杀那些妖物……”
  沽月汐心里是一惊!——猎杀妖物?!……不……不……她应该懂得……她不应该惊讶……只是,那个男人为了活下去,竟然做到了这种程度……
  “大家……一个接一个死去……”玉葵莲声音苍白,无力,彷徨……“真是奇怪……明明是些不认识的人,可是看见他们就这样死在自己的眼前……清清楚楚的……这样死掉了,心里头,像裂掉似的痛……”
  玉葵莲轻抬起一只手,扶住自己发麻的头,白皙的手指揉进浓密的黑发中,她勾唇苦笑,“老天啊……那可是妖怪啊……光是看那模样就已经吓得不行,居然还得去猎杀它……血肉之躯,武艺再高强,也难以对付……”
  有可能的。沽月汐心里清楚,那是有可能的,如果是不会幻化成人形的低等妖怪,凡人也是有可能猎杀它们的。看来,伊南莎•泷很清楚,低等的妖物空有蛮力而无妖法,更没有灵气。
  “我们……被派分到各国猎杀各种妖物,日复一日,像是没有止尽,死的人也越来越多……然后有一天,我记得那时我还是小海小雨这个年纪,三名暗士中的一名带领我们去了一个密林,猎杀半人蛛……我想我一生也忘不了那张狰狞的面孔,粘稠青紫的乱发,灰白无瞳的眼睛,分明是蜘蛛绒黑的身体,前端却延伸长着女人的上半身体……它就在那里睡着,我们惊醒了它……我们向它投掷火箭,它很痛……它被激怒了……死了很多人……很多……”玉葵莲的眼神,随着她沉缓的叙述慢慢变得迷离,仿佛她又回到了从前——“它是如此的愤怒,以至于我的柳袖剑刺进它的胸腔时,它也不顾痛楚张开毒牙森森的嘴向我扑来,——可是荻溟砍下了它的头颅。荻溟是带领我们的人,优秀的暗士,我们在那个时候相识,他就像我的父亲一般。从此相随。每次去的,都是荒芜人烟的地方,妖魔横生的地方……自然,也不容易被人发现踪迹,如此几年后,荻溟的孩子也被收录进了暗士一族——”疲惫无神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暖暖的笑意,玉葵莲柔柔说道,“小姐,就是小海和小雨了……他们资质很高,率真无邪,荻溟在猎场上救过我,我便如大姐姐一样在猎场上时时照应他们——两个小家伙个子小巧,即便是蒙着面也能一眼认出来。我从小独孤一人,私下里,我与他们亲如家人。”
  这时,玉葵莲停下来,眼神空洞,仿佛思绪凝结住了……
  密不透风的厢房里,光线阴郁晦涩,惟有玉葵莲的香气儿弥漫四周,沽月汐停下拨弄花瓣的手指,看向玉葵莲——
  我与他们亲如家人。
  ——恐怕,她是失去了什么吧……
  伸出纤细的手,凉如水,寒如雪,寂寥无声。如同静谧澄明的湖,落下一片无枝的叶。她温柔对她,轻轻拈起她颈项上一缕稍显凌乱的发,细细撩起,理顺至耳垂后——
  “你还有我。”沽月汐的声音平静淡然。
  玉葵莲的眼里有莫名的东西闪烁。犹如水中濒死之人抱得枯木。她很高兴,从一种极大的悲中获得解脱的高兴,是感激?喜悦?满足?……她该有怎样的情绪?她很乱……但是宁静,像是得到神的安抚,宁静并且无所惧怕。于是,她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吁出,像是在驱散心中所有抑郁。“然后……然后,就在一年前,我也被选为那三名暗士中的一位了。我不知道自己替换了谁,每天都有人死去。去见皇帝的那天,我们三个人,我,荻溟……还有屺,看见了克罗蒙•俣,皇帝在帘幕里面,他站在帘幕外面,挺直的站着,没有任何表情。……皇帝的声音尖细柔嫩,像个孩子,但是我们都不苟言笑的仔细听着,丝毫不敢怠慢,他似乎不太高兴,他说低等妖物的污血在亵渎我们手中御赐的兵器,他说只能猎杀低等妖物的我们显得如此无能,他说华葛国现在众妖丛生适合做我们新的狩猎场……”
  沽月汐心里冷冷的笑了,一年前……华葛国众妖丛生,一年前她恰好死去。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其中的原由。
  “妖物无善恶,隐蔽人世岁月潜修,怎么能料到……会命丧在我们手里,但凡是人又怎会没有恻隐之心……更加上,暗士死伤无数,即便侥幸平安回来,无功而返也只会被皇帝赐死……我们第一次抗拒接受任务,我们只是普通人,我们受不了每日与妖物撕杀……荻溟时时都担心着他的孩子会被妖物吞食,他态度诚恳甚至乞求,而屺像一只暴躁的山羊,为他死去的同伴感到不满与愤怒,时不时顶撞皇帝,质问他这些年来持续猎杀的原因……是克罗蒙•俣回答了我们,他的声音震怒,胡须抖动,他说原本一切早已结束,他说可是我们失去了妖狐之女……”玉葵莲抬起头,目光与沽月汐相交,如此这般凝望,玉葵莲笑了,苦涩苍凉,“妖狐之女……他说因为我们失去了妖狐之女,所以必须继续猎杀……必须死……他说,在伟大恒久的伊南莎王朝面前,我们的生命贱如蝼蚁……”
  “克罗蒙•俣那时的面容,那时的言语,在我心里像刻进去一样清晰。我们在华葛国,面对那些妖物……单薄无力得犹如易碎的枯叶,而后支离破碎,一片残骸。荻溟死了,屺失踪了。……我在浅水中追着一只年幼胆怯的妖,它是那样的惶恐无助,将要刺向它的时候听见了荻溟的惨叫……当我赶到,看见他血染了全身,血盆大口的妖怪刁起他的腿,狼吞虎咽……小海和小雨一面哭嚎一面提剑冲向那妖怪……白骨与血肉在它嘴里交错撕咬,淌了一地血水与黏液混合不清……我不记得自己是用怎样一种力气拉开这两个孩子的……我想软倒在地上,可是我办不到,我死死拽住他俩,不管他们如何哭嚎挣扎扯打……我想我是看见了,那时荻溟的双眼,尽管被血水模糊,但是我想他是看向这里的,他一直看着这两个孩子……我要救这两个孩子。”
  竟是被妖所食……沽月汐觉得心中有些堵塞,如此了,他们却一路跟随。
  心中无法释怀,尽管她未有此意,却因她而起——猎杀也好,妖生也罢,皆因她而起。
  沽月汐涩涩的笑了。没想到,一人的仇怨牵得这样拙劣的缘分,是老天蓄意安排的吗?好叫她偿还?……呵呵,想不到她沽月汐也会欠了别人的债……
  罢了,罢了,一切都明了。
  沽月汐似乎有些疲累的闭上了双眼——
  “小姐……”玉葵莲幽幽说道,“……原来是妖狐的女儿……”她只知道沽月汐寻的是杀母仇人,却不知是这样一番曲折。
  沽月汐淡淡的笑,默认了她的话。
  然后玉葵莲开始痴痴的轻声笑,嘲讽的笑。“竟会是这样……竟会是这样……”她当她是救世的可能,原来她是灭世的起始。
  她拖拽着小海与小雨仓皇逃回来,疗养些时日后,已是隆冬时节,她便带着残余的暗士准备乘船离开华葛,克罗蒙•俣却出现在港口,他说陛下御旨,无功而返的她要以死谢罪,以作效尤。怕她凭着武功逃逸掉,便生生以棍杖打断了她四肢各关节的经脉,灌下掺进玉葵莲的毒酒——
  那日大雪纷飞,天地苍莽,她在洁白的雪地上挣扎、痉挛、抽搐、剧痛难忍……
  她绝望不已。偌大的天地,却容不得她栖身之地……而后在恍惚间看见白衣的女子,在这样地冻天寒的时节里,女子笑得花飞雪叹。
  “是你救了我。”直述平叙的说白,玉葵莲的眼神安定下来,“不变的事实,你救了我。……也许我们的死是老天爷应了你报仇的心,该死的死,该报的报……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无须这样安慰自己,”沽月汐黯然打断她,“怜秀,无须这样……没有谁是该死的……我阴差阳错救了你,你不用为此赔上自己的一生,不用轻贱自己的性命,……不用改变初衷。你理应怨恨我的。”
  虽是那不仁的皇帝种下恶果,也是经由她灌溉……
  “我就要去西婪。——我放你自由,还有小海,小雨……或去或留你自拿主意吧……”强留她在自己身边,无非是痛。
  玉葵莲失了神,她茫然的看着沽月汐,良久后,微微笑了,如同收拾起风雨后残落的花瓣——
  “小姐……我已没有去处,亦不想去往别处了……”
  原来早已注定,一路跟随,纵使万劫不复。

第十节 西婪离篇

  北岑国,皇帝诺帝•布莱斯亡故发丧,二王子诺帝•艾斯登基为新王。
  西婪国,皇帝潇沭清鸾与潇沭瑶大婚,潇沭瑶封为皇后。
  东诸国,叛军规模扩大,战火由边沿地区向各个城邦延伸。
  华葛国——
  林逸之站在回廊上,眼望远处渐落的夕阳,他脸上没有表情,内敛的眉眼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又是日落。
  太阳落下,夜幕降临。每每如此,他内心躁动难安——那残阳如血叫他心中不安。这种颜色,令人绝望……刺痛他的眼,林逸之微微含眸,幽暗深远的眸子里映射着血洗的残照,点点逝去,隐没了星芒。
  远处走来一名侍女,端着汤药走来——
  “陛下万福。”侍女低腰行礼。
  林逸之看向那汤药,问:“皇后的病还没有起色吗?”
  “回禀陛下,皇后娘娘已经大有好转,只是精神仍旧有些紧张,御医开了药方子,用以娘娘宁神安眠。”
  林逸之转过身,一脸淡漠。“去吧。”
  “是。”
  侍女远去。
  从始至终,他也没有去看过她一眼。看什么呢?又有何可看的呢?他与她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
  已经到了如斯田地,丧心病狂的女人……竟疯疯癫癫的说她看见了左颜汐的鬼魂,怎么可能……汐儿若真的来了,又怎么会不来看自己……
  他等得这么久,这么久……
  林逸之又微微拧起眉——他本安排涂龙盯紧秦岚,可是中途莫名出现了个沽月汐,搅起了局,翻起了浪,眼前秦岚那处,已经疏忽很久了……大概是他故意的忽略,想起她来,心头就会有些不适。
  林逸之轻轻叹息一声,罢了,她是重要的饵,失了她等于失了猎物。去看看吧……
  脚步,似乎有些沉重呢——
  这条路,实在是陌生啊。真是不愿去……

  秦岚睁着空洞的眼,赤裸的双臂将自己环住,她躬着背,蜷曲着坐在绒丝床塌上,长发披散,半张脸几乎全埋没进发里……
  她是如此惊恐,如此无助,缩在床角处不安的张望着四周,神经紧张得似乎有些过分,听得那些细碎的脚步声,她猛地瞪大了双眼望向半掩的门口!——侍女托着药轻轻走进来,她环顾了四周,发现房中竟没有一个侍女……
  恐怕又是被皇后娘娘轰出去了吧。
  侍女小心进来,将药放好,她一转身,赫然发现秦岚两眼死死盯着自己!顿时吓了一跳——
  “你进来做什么?!”秦岚满眼警惕。
  “娘……娘娘,奴婢是来给您送药的……”侍女颤颤微微回道,见到皇后这般狰狞的怒视着自己,心一下子悬起来——
  “什么药!谁说我要喝药了?!”秦岚失狂似的尖叫!眼里布满了血丝,一脸惨白,“为什么拿药来?!——是她吗?!……她想毒死我!她想毒死我!!!”
  “……娘……娘娘……”侍女惊吓得不知所措。
  “滚!——你给我出去!你想毒死我!!!你们都想害死我!!!——”秦岚嘶吼得歇斯底里,愤怒得像朵被快要被撕裂的花……
  侍女被吓得几乎要哭出来,步伐不稳的快速跑出了房门——
  然后,秦岚的呼吸才逐渐平息下来……
  像只受伤的野兽,时刻警惕着四周,却难以抑制袭来的疲乏。她觉得昏昏沉沉,便用指甲使劲儿扣抓自己的胳膊,几乎抓破了皮肤,几乎渗出血来——如此刺激着自己,害怕自己睡去。
  她觉得一旦睡着了,左颜汐就会来杀了她……
  她惊慌不已。
  她已经接近崩溃。

  格棱的屋顶,房梁也穿插得漂亮,重层叠加,斑斓华丽的装饰与彩绘布满整个屋顶与梁柱。
  ——沽月汐眯着眼儿,半倚在这重叠又交错的房梁上,细细打量着色彩缤纷的图案……
  真是无聊啊……却没什么能够打发时间……无聊啊无聊啊……
  她也没料到秦岚的神经会这么脆弱啊……
  唉……
  她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秦岚似乎已疲倦到不行了,天知道她已经几天几夜如此不眠不休了。蜷缩在床角的女人缓缓闭上了眼,睡了过去。发散了一床,凌乱,也显得沧桑。
  沧桑?
  沽月汐嘴角微微勾起,不易察觉的笑起来。她居然会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沧桑啊……
  屋外有了动静。轻微而不易察觉。
  沽月汐挑起眉,撩起耳垂边散落的发,含眸淡笑——
  进来的不就是那日离去的克罗蒙•俣吗?
  呵呵……
  她总算没有白等一场啊。
  克罗蒙•俣表情冰冷的走进屋子,眼中的杀气显而易见。他是要来取秦岚的命的。
  沽月汐半俯着身子在上面看得心里暗暗的笑,这大将军出场就是与那些小杂碎不一样啊,竟是直接从门进来了,也不蒙面,这般明目张胆的,穿着华丽的衣服,提着沉重的剑器,这般杀进来了……
  呵呵……
  她如何能不笑呢……
  克罗蒙•俣是想嘲讽华葛侍卫的无能吗?还是想显示自己这一身发达的上好肌肉?拜托……你长得这么明显就不要随便出来了嘛,这秦岚也是,把侍女们都赶跑了,来了刺客都没人看见……
  幸好有她——
  于是,沽月汐更是笑得不能自己了——秦岚,今日幸好有我……
  她不得不去联想秦岚那一张哑然无语近乎白痴的脸。
  克罗蒙•俣做事倒是干脆,一进房便提起剑向床走去——看准那刚入睡不久的女人便举剑刺去!
  “砰!——”一声响!
  白影跃下,横袖将他的剑甩出老远!——
  秦岚陡然被惊醒!她慌张爬坐起来像只被狼咬住后腿的羊羔,惊慌失措,吓得魂飞破散!
  克罗蒙•俣自然也是大吃了一惊——
  “你?!——”
  沽月汐闲神浅笑,柔柔立在克罗蒙•俣与秦岚所处的床塌之间。那意味再明显不过——她是我的,不是你的。
  “你要拦我?!”克罗蒙•俣的声音近乎低喉!显然,沽月汐的突然出现让他毫无颜面,但他却不得不避讳与她的直接交手,纵使他再自信……他也不敢贸然对眼前这女子出手。可是身份带来的尊贵使得他此刻觉得更加羞恼!
  沽月汐浅浅的笑,笑得魅惑万生。
  “俣将军,我失礼了……”
  “她是毒害你的人!你要救她?!——”克罗蒙•俣不甘心的望向床上一味颤抖的女人,陛下交代的事他从未失手过!
  可是沽月汐仍然浅笑盈盈,她婷婷立在那里,看似柔骨温情,双眸里却带骇人冰寒。“是谁毒害我,我自然心里清楚,将军您不必为我操心——至于她,我要定了。”
  “陛下不让她活,她便不能活!沽月汐,你今日救得了她一时,却救不了一世!”
  沽月汐却轻笑出声——“……呵呵……怎么?你认为我会让她活那么久么?……”
  这真是天下间最可笑的笑话!
  “你认为我会让她活到那个时候,再等伊南莎•泷来杀?……多麻烦呵……”
  克罗蒙•俣愣了一下,竟是觉得一阵寒!他方才说了一番蠢话!足够让沽月汐嘲笑的一番蠢话!秦岚落到她手中……怎么可能无恙存活?!眼前的女子双眸清凉如水,透明干净到没有一丝感情在里面!任何感情——恐惧,愤怒,悲哀,欢喜,……任何人类应有的感情,在她身上看不到一丁点!
  ……啊,他怎么就忘了……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人类,她是个纯粹的妖!又怎么可能会有人类的感情?!
  她冷漠冰寒是理所应当的,她残酷无情是理所应当的,她不会怜悯,不会同情,不会手软……她只是个被仇恨吞噬了的妖魔!
  那么……她为什么不杀了自己?
  克罗蒙•俣怔怔望着眼前的女子,手里的剑不知是该提还是该放……
  她为什么不杀了自己?
  不仅如此,她没有杀自己,也没有杀陛下……她分明强大,却不出手,为何?
  突然想起皇帝陛下的那番话——“她自负清高,目空了一切,轻视敌人是她最大的弱点,所以,她绝不会以妖法来制服我,她会以人的方式制裁我,她不可一世得令人发笑……她就是这样,幼稚可笑,一只不懂人间规则的狐妖罢了!”
  “你想……对她做什么?……”她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不是吗?秦岚对她而言还有什么用?泄恨?不……如果她真是那么不可一世,又怎么会为了秦岚脏了自己的手?……她想做什么?
  “呃……聊聊天,喝喝茶……也许还会赏赏月,呵呵……克罗蒙•俣将军也想一起去吗?”她如此笑答。
  想要一起去吗?——
  克罗蒙•俣笑不出来,这句玩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一点都不!
  沽月汐悠然自得的站立着,不慌不忙,不惊不恼,只是微微浅笑着,克罗蒙•俣放弃继续揣测眼前女子的心思情绪,手里的剑缓缓放下,收回——
  “沽月汐,你今天是当真不让我出手?”
  “哎……将军您好狠的心肠哦,怎么可以对柔弱女子下手……你看皇后娘娘……这么漂亮,你都不动心吗?不会心软吗?你是正常男人吗?……该不会是跟着那伊南莎•泷太久,所以对女人没感觉了吧?……这怎么能行呢……”
  沽月汐却是碎碎念叨起来,仿佛在教育邻居大叔一般认真仔细,且一丝不苟……
  克罗蒙•俣的脸色铁青,他一贯严肃,禁不起这种玩笑,下意识的,手中的剑紧了紧,他正在以最大的忍耐力接受沽月汐的讽刺嘲弄玩笑揶揄……甚至更多。
  这是挑衅。她在挑衅。
  沽月汐看看他的剑,笑了。
  笑里几乎包含了所有的温柔甜蜜。半眯了眸,她一只手轻轻按上克罗蒙•俣紧握利剑的手——她是如此温婉可人,如此诱惑……
  克罗蒙•俣却惊得几乎忘记呼吸!他的整个身体僵硬而不得动弹,也许是因为紧张,或是别的原因——全身警惕的看着靠近的沽月汐!她的娇小在他魁梧的身体前显得愈加柔弱,仰起美好的脸,无辜纯净,就是这样的女人,却让他觉得致命!
  那只轻按在手背上的娇柔玉手似有似无的按着,冰凉的肤,凝脂玉色,隐隐的寒气传至他的身体——他觉得冷……不光是身体,更多的是心魂……
  低望这一双眸,她想向他传达什么?……
  克罗蒙•俣如身坠冰窟——
  “将军……也想连我也一同杀了么?……”她痴笑着问,带着讨好的娇气。
  “砰!——”剑已落地。
  克罗蒙•俣松开了手!——他几乎无法立住!踉跄几步,大口喘气看向沽月汐……
  他无法承受!他无法承受这种冷冻!就在上一刻,他几乎差点就认为自己要死掉了!
  沽月汐已优雅的直起了身体,一衣的白,拖曳在羽石地砖上,灼灼发着柔和的光,泛滥出美丽纯白的光晕。她一改方才那副柔弱撒娇的容颜,立在克罗蒙•俣面前,冷傲的浅笑着。
  她是银狐。
  她是妖。
  她触到你的肤,探得你的心脉,便能在你心里下一场缠绵雪,纷扰纠缠,悲鸣无声,整个身体恍如渐渐沉睡,心跳慢下来,越来越慢,脉搏弱下来,越来越弱,四肢无力,身如僵石……
  然后,他差点死掉在那一片孤鸣寒冻的大雪中——
  克罗蒙•俣却意外的笑起来,带着自嘲。
  “我在战场上杀人无数,朝政上独当一面,人人惧我,如今在你眼里,我恐怕也只是一条可任意宰杀的老狗……”
  沽月汐在最后一刻竟放了他——为什么不索性杀了他?
  她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我为什么最后松了手呢?
  也许是因为无趣吧……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原因,或者,她心里还潜藏着别的情绪……总而言之,此刻,她放了他,她不想杀他……
  杀人,好没意思啊——
  沽月汐懒得再想这些琐碎的小心绪,轻盈转身走向床角瑟瑟发抖的秦岚——
  从未见过,像干枯的叶,随时面临着可能会撕裂碎落的死亡——秦岚此时的表情让她有这种感觉。
  苍白,无力,单薄,悲哀……
  这双惊恐的眼睛说明了什么?——呃……她应该已经认出我的声音了吧……也好,至少可以省略自我介绍。
  沽月汐听到身后的声响,遂转身看去,克罗蒙•俣已捡起剑气势紧张的面对门站着——
  门口站着的那人,正是华葛国皇帝林逸之。
  她有想给自己一耳光的冲动!——她是怎么搞的?!是皇后房间里的香粉气味太浓了,还是她刚才太专心了?怎么每到关键时刻自己的鼻子就这么不争气呢?!
  林逸之的脸色很难看,不,是极其难看!
  为什么会有个男人在这里?!
  ……她……和一个男人在这里!……一起?!……
  可是……等一下,他或许昏了头了,理论上他最先关心的应该是:他们,要对秦岚,做什么?
  林逸之强压着这股来意不明的怒气,硬生生的压着——真是鬼迷了心窍!
  林逸之自我嘲讽起来。
  ——我竟然在乎起这种可笑的事情来?!这种女人,这种空有一身好皮禳,却是没心没肺冷酷无情的女人!我在乎她做什么?!这种人,自持清高,藐视人命,我为什么要在乎她?!笑话!
  “两位客人……来的时候也该跟主人打个招呼才是……”声音低沉,明显透露着危险的信号。
  克罗蒙•俣瞟了沽月汐一眼,随即转身跳出窗外!——
  林逸之却也没追,站在门口,略略提高音量喊道:“有刺客!——”
  但是这声喊在沽月汐看来,却像是敷衍,应付。
  外面的士兵忙乱起来,嘲杂声一片。林逸之索性合闭了门,又度到窗前,关上了窗——
  沽月汐向后退了两步,心里又是一笑。我干嘛要往后退?我干嘛要怕他?……笑话!我怕他做什么?!他能将我怎样?!
  不过方才克罗蒙•俣最后那一瞥眼神,叫她心里头好不舒服!那个男人竟然敢笑话她!他以为林逸之是我的克星?他以为林逸之能制住我?愚蠢的男人!愚蠢!男人是否都喜欢高估自己的魅力?——以为我会继续迷恋吗?!以为我会继续沉沦?!克罗蒙•俣!你以为我不敢杀林逸之吗?!——他是凶手!他逃不过!所有人都逃不过!
  窗门合闭的房间显得空阔阴暗,秦岚的双眼犹如燃起了光亮,她直直望着林逸之,像在绝望里看见了希望。
  秦岚,是痴了?还是傻了?……
  林逸之微微皱眉,看来他的皇后病情刚刚稳定不久,又受到更大的惊吓了。让她疯傻可不是他的本意。
  沽月汐冷笑,“怎么?心疼了?——要不要靠近些好好安抚一下她?”
  林逸之却一扫方才阴郁面容,挑眉笑起来,“……这话里怎么有股醋味儿?沽月姑娘莫非对在下……”
  “休得胡说!”沽月汐怒叱,顿了顿,心里又一阵反悔,她这么激怒,才真是称了他的心,转念又道,“我可不愿被皇后娘娘嫉恨!”
  林逸之只是轻轻含着笑,“你即不奇怪,也不惊讶,……果然,你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那又如何?我只是个生意人,只要对方有我要的东西,是什么身份我为何要在意。”沽月汐冷冷回他。
  “我却奇怪……你是如何知道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林逸之的笑里少了些方才的温情,多了寒峻。
  两个人,距离不过数步,却以寒而止,相互敌视着。
  如同两条周旋的蟒,凌驾着危险的姿态,盘旋而居,相视凝望,看似平静,紧张的空气却已经自四周蔓延开来,毒牙,早已隐约显露,随时可能俯冲着袭去!——
  沽月汐泠泠望前眼前的男人,心中不禁笑叹,他竟会以这样的眼神凝望我——这样陌生,毫无保留的敌视!
  “我……老早就知道了。”像是在玩猜谜游戏,她丢给他这么一句话。一句话里带尽暧昧诱人。
  她老早就知道了,老早,老早老早以前……
  林逸之很讨厌这种感觉。这种被动,输赢尽被她操控的游戏。这个狂妄自大的女人!他越来越觉得是种威胁!——
  “是么,我真感到荣幸。”他虚假的笑,显而易见的虚假,他故意的,那又如何呢!
  沽月汐的心一沉,微笑在脸上僵住——他不屑。他竟然对此不屑!他不屑知道,他竟然不屑知道!他对她表示不屑!
  心情,真的是非常恶劣。
  沽月汐不再理会他了,直径走向床角的秦岚,也许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愠意——被敌人捕捉到任何情绪,都是危险的。因为会被看透,会被控制。
  她绝对不要变成那样。也绝对不会。
  “对我的皇后这么感兴趣?……这么急切?……呵呵……”林逸之饶有兴趣的看着她,露出显而易见的鄙夷,“原来你也会做这种卑鄙……有伤文雅的事情……”
  他指什么?指她潜进宫廷?还是指她胁迫皇后?——罢了!她就卑鄙了!她就是伤文雅了!怎么着吧?!
  “陈……公子的措辞,真是文雅得很啊!”她狠狠加重了那个“陈”字,毫不留情的,恶狠狠的!顺手拽起秦岚的胳膊,也是狠狠的!
  “啊……”秦岚就像一个失语的娃娃,任她拖拽,只得哀怨无助的瞅着林逸之。
  林逸之干涩的笑了一声,不知是笑给谁听。“沽月姑娘在怪我没有表明真实身份啊……”
  “我怎么敢。”沽月汐一面语调平平回他,一面将秦岚从床上拽下来——
  “沽月姑娘知道现在你像什么吗?”林逸之笑着问她。
  沽月汐向他看过去,目光锐利得几乎能杀死人。
  “像某一个失宠的妃子,妒忌怨恨的欺凌着我柔弱的皇后……”
  “林逸之!!!——”她怒不可赦的高声斥喉起来!满眼杀气!
  林逸之走了过去,不带迟缓的,步步走了过去。面带着平易柔和的笑,“沽月姑娘,你如此精明,为何情绪却这么容易受人挑拨呢?……小心……会被敌人钻空子……”
  沽月汐怒视着他,一言不发。
  他们竟靠得这么近,这么近……
  可是,却那么远,那么远……
  他听见她叫他的全名,愤怒的,嘶吼的,和汐儿一样的声音。不一样的,是里面那些可怕的,风暴般的——仇恨。
  那又如何呢……即便她真的活过来,恐怕……也会如此吧。
  至少,声音是一样的。
  至少,声音是一样的……
  他是不是喜欢自虐?——可是他真的很喜欢,只要听到这个声音,无关乎声音的内容……
  叱责吧,咒骂吧……我不在乎。
  一点也不在乎。
  “……呀……似乎,很想杀了我吧?……”林逸之望着那一双清冷的眸子,像是自言自语。
  沽月汐冷冷哼了一声,一把将软瘫在地上的秦岚扯起来,于项背处果断一击,秦岚闷哼一声昏死过去。
  “我只是来拿我该拿的东西。”
  林逸之挑起眉,“我们的生意,结束了?”
  “结束了。”
  “我要的东西呢?”
  “我拿了该拿的,自会把你要的给你送来——”
  “你偷偷潜进皇宫,我如何能信得过你?”
  两人对持互不相让。
  “信不信——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对视片刻之后沽月汐说道。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要强行带她走?”林逸之敛了眉,似有不悦。
  “就和你看到的一样。”
  “如我不让呢?”
  沽月汐冷冷一笑,“我早就猜到你不会把她交给我,你只是拿她做饵罢了!卑鄙!”
  林逸之也不示弱的轻轻一笑,“做饵又如何?你又何尝没有做饵?——”
  是,他们似乎真的很像。
  “你诸多算计,可惜,最后还是算错了一步!”沽月汐不屑说道。
  “哪一步?”林逸之问。
  “今天,我非带走她不可——”
  狂风顿扫!满屋震荡!——片刻间烟云全散,沽月汐与秦岚已无踪影。
  林逸之仍旧定定站在那里,低眉敛眸,嘴中低喃:“……竟也是妖……”

  窗外是明月当空,素白光迷离夜,银辉暗洒,浇一片园林梦啼鸣。窗里是灼热的红,明艳的妆丽。蝶一样妖娆的嫁衣,着在她身上,纷扰了思绪,纷扰了心,轻移数步,红衣如霞,美人多娇。
  可是,她仍未舒展开眉眼,似是淡淡的幽思,牵扯着这唯一的娇艳。
  屋内静无声。红烛将尽,月下梢头。
  门开——男子半步踉跄走进来,一衣酒气。
  潇沭瑶略拧了眉,上前扶住他。
  一双手娇柔如玉,潇沭清鸾一把擒住,勾腰抱起她——
  “……陛下……”她小声的惊呼。
  潇沭清鸾笑,红纱落帐,“以为我会不来?……”
  潇沭瑶心中怅然,柔柔向他笑,“怎么会呢……”
  今日大婚,他迟迟不来……最后,到底还是来了。
  只因他是个称职的王。
  潇沭瑶半闭了星眸——轻解红裳,他覆上温热的吻,在她的额间轻落,眉际滑下,纤手环上他的颈项,她将他纠缠……哪怕只有此时一刻,她乞求神,任何神,请叫他忘了心里的人,只记住我,哪怕只一个清寒夜晚……我心足以。
  烛火熄灭,屋内一片暗红朦胧。潇沭清鸾捧起她的面庞,无比柔情,“从此,你是我的皇后……”
  潇沭瑶贴紧他温热的胸膛,眼眸含泪——足够了!不管这话中真情几分,她也心满意足了!终撇去那青涩,潇沭瑶将满腔情意付诸于他,温暖凝滑的美好身子与他触碰,发丝纠缠,难离难散,如此旖旎缠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