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15

何处金屋可藏娇 (那那) 第五卷 往事如烟

by 那那

  第五卷 往事如烟

  第四十章•人生几回伤往事

  未央宫。宣室。
  已到了午膳时分,刘彻还没有出现,甚至连个口信都没有叫人送来,卫子夫有些担忧地到宣室殿看了看,发现刘彻并没有在接见朝臣。她便让人拦住一个小宦官问道:“陛下呢?”
  “回皇后娘娘的话,陛下现在在中庭。”小宦官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中庭?”卫子夫看着看天上有些热辣的太阳,皱了皱眉。
  她只好带着宫女绕到中庭,远远的就不断听到飞箭中靶的声音,心道:原来陛下在看侍卫们练箭啊。待得靠近了才发现,在中庭射箭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刘彻自己。这倒也不奇怪,刘彻喜好骑马田猎,他的箭术一贯不错,也经常有练习。
  “娘娘,陛下在练箭呢。一定不喜欢我们打扰,先回了吧。”宫女依依跟随卫子夫多年,多少也有些了解刘彻的不喜欢后宫众人管他的脾气,忙提醒卫子夫道。
  但是,卫子夫终究比较细心些,她发现一旁的杨得意此刻正不断的用右手擦着汗,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眼睛不停地往他手中捧着的箭筒瞟去。于是,她也顾不得刘彻的忌讳,走上前去,看清了那箭筒,她也不住抽了口冷气,箭翎上竟然沾满了血迹,再一抬眼,刘彻拉弓的手指已然是一片暗红。
  “陛下!”卫子夫惊叫道,她难得大胆地打断了刘彻的娱乐活动,拉住他挽弓的右手,说道,“你受伤了,快别射了。”然后,又转头对杨得意吩咐道,“别傻愣着,快去叫太医令。”
  “子夫!”刘彻被卫子夫这么一碰,仿佛才清醒过来,他看着一脸惊慌的卫子夫,理智立刻回炉,低头望了望自己沾满了鲜血的双手,显得有些震惊,有些难以置信。
  太医令得到传召,立刻赶进宫,当看到刘彻有些血肉模糊的右手,他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要知道,刘彻自正式执掌朝政以来,已经很少进行田猎,所以受伤的次数寥寥无几。太医令心中暗暗思量道,也没听说陛下去上林苑啊,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他当然没有胆量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只是小心翼翼地给刘彻进行包扎。
  “陛下。”卫子夫担忧地望着刘彻,从刚才开始,刘彻就一直处于失神状态,让人看不出他任何的情绪起伏。
  “朕没事。”刘彻回过神来,淡淡地说道,“你先回宫去吧。”
  “可是……”卫子夫还是有些担忧,自她入宫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刘彻失态到自伤身体。
  “回去吧。”刘彻表情未变,语调未变,只是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样反而让卫子夫很是惊心,这一切都太不寻常了。但是在这种诡异的时刻,她又没有胆量抗旨留下,只得起身告退。宣室中只留下了心惊胆战的太医令,为刘彻包扎伤口。
  处理完伤口,刘彻靠在床上,从枕下摸出那许久未曾看过的石子,望了许久,口中喃喃念叨着:“舍得,舍得……”
  过了好一会儿,他坐起身,向外室走去。一直在外面伺候着的杨得意忙迎上来道:“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去猗兰殿。”刘彻道。
  一行人遂浩浩荡荡地开往猗兰殿。
  未央宫猗兰殿,汉景帝元年的七月七日,刘彻便生于此,他的童年岁月也多在此度过。刘彻将众人都留在殿外,独自在殿内站着,望着周身这些熟悉的景象,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时候。他走到内室,揭开床板,轻触了一下床边的一个雕花纹饰,床底便显露出一个地道的入口。
  刘彻信步而入,地道内并不明亮,入口处的蜜烛被点燃后,便能看清楚内里的情景。刘彻走到左边的墙壁,半蹲着身子看了看,果然发现了上面的字迹,只是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他一边抚摸着那幼稚的笔迹,一边回想着。
  ……
  景帝前五年,刘彻五岁。
  “彘儿,彘儿!”刘彻听到一个软软的声音在呼唤自己,抬起头,泪眼模糊中果然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往自己扑来。
  “阿娇姐。”刘彻接住扑来的粉红色身影,喃喃地喊道。
  “彘儿,你怎么又一个人呆在这里啊。王娘娘在到处找你呢。”阿娇对着刘彻憨憨地笑道,“快跟我上去吧。”
  “我不上去,我要一个人待着。”刘彻摇了摇头,整个人又缩回墙角。
  “为什么呀?”阿娇不明所以地低头问道,然后她好奇地左右望了望,发现什么也看不到。她开始用手去折腾刘彻的小脑袋,想让他抬起头来。
  “干什么啊。阿娇姐。你走开。”刘彻显然不愿意抬头。两个人很快扭成了一团,到底是阿娇年纪大些,力气也大些,刘彻的脸还是被硬生生拉了起来。
  “哈,你哭了。”阿娇看着刘彻满布泪痕的脸,好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似的,喊道。
  “你走开!”被人看到自己哭,显然让刘彻觉得很没面子,他使劲推开阿娇,对着墙角面壁。
  阿娇被推倒在地,马上就生气了,她站起身来,对着刘彻喊道:“好啊,你敢欺负我。我去告诉我娘和王娘娘,还有皇祖母。”说完,开始蹭蹭地往地道外走去,走了几步,她回头看了看,却发现刘彻还蹲在那儿,便又开口道:“喂,我说要去告诉我娘和皇祖母,你听到了没有啊。”还是没反应,她只得又喊,“喂,你听到了没有啊。”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
  阿娇只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转了回去,蹲到刘彻身边,小声地说:“彘儿,你怎么了?不要生气嘛,最多我把昨天的那个薄饼还给你。”
  “你都已经吃掉了。”刘彻闷闷地说。
  “我可以马上让我家厨子重新给你做一个。”阿娇说道。
  “不要。我觉得那个比较好吃,那个是皇祖母亲手给我的。”刘彻还是垂着脑袋,实行他的无视政策。
  “那我马上让皇祖母的厨子再给你做一个。”阿娇小心翼翼地陪着好。
  “不要。”
  “你!”阿娇看自己的讨好没有效果,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怒气立现,一站起身,看着刘彻的小脑袋,只得又蹲下,说道,“那我以后再也不抢你东西吃了,好不好嘛。”
  刘彻还是低着脑袋,没吱声。阿娇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这是刘彻熄火的前兆,便高兴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掏出一个果子,递给刘彻说:“来,这个给你吃。”
  刘彻微微抬起脑袋,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我家一个下人的孩子给我的。很好吃哦。”阿娇说道,“我特意给你留的,来,你吃吃。”
  刘彻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咬了一口,说道:“好甜啊。”
  “好吃吧。”阿娇骄傲地说道,“给我的那人说,是从一个匈奴人那里换来的呢。”
  听到匈奴人这三个字,刘彻的脸色骤变,他马上把果子扔到地上,还往上面踩了几脚,说道:“谁稀罕匈奴人的东西啊!”
  “你!”阿娇一看自己忍了好多天都没吃的东西,被人这样子糟蹋,马上就不肯了,她立刻哇哇大哭起来,“你欺负人!”
  空旷的地道里,不断回响着她稚嫩的哭声。这次轮到刘彻慌了手脚了,他笨拙地拍着阿娇的背,说道:“你不要哭啊。别哭嘛。”
  “咳咳!”太重的拍背力度让阿娇哭得呛了起来,这下,刘彻连她的背都不敢拍了。只能小声地在一边说道:“算我错了,还不行吗?”
  “什么叫算你错了。”阿娇也是得理不饶人型的,立马擦干眼泪道,“本来就是你错了。”
  “好啦。本来就是我错了。”刘彻只能苦着小脸告饶。
  地道里又恢复了安静,两个小小的身躯再一次开始他们的面壁时光。
  “喂,你刚才是不是又偷偷地从长乐宫的密道跑进来的。”
  “放心吧。他们抓不到我的。我这么聪明。”
  “万一让皇祖母知道了,她一定会打死你的。”
  “你以为我是你啊。皇祖母可疼我了,才舍不得打我呢。”
  “……”
  “喂,我刚才在皇祖母那里看到姗姐姐了,她一直在哭呢。”
  “她就要嫁到匈奴去了。”刘彻的声音闷闷的。
  “所以你刚才在哭吗?”
  “我最讨厌匈奴了。”
  “你刚才在哭吗?”
  “我才没有哭。”
  “姗姐姐要是去了匈奴,你会不会很伤心啊?”
  “……”
  “你要是会很伤心,我去让我娘和皇祖母说啊。皇祖母最喜欢我娘了,一定会答应的。”
  刘彻低着头,掰弄着自己的指头不说话。
  “那就这么说定了。”阿娇站起身,弯腰拍了拍刘彻的小脸,说道,“我现在就去告诉我娘。反正舅舅有那么多公主,没必要非得是你姐姐嘛。”
  越说,阿娇越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轻轻拎起衣裙,向来时的路跑去。还没跑出一步呢,就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把她往后拉,回头一看,是刘彻拉住了她的裙摆。
  “算了。”刘彻抬头望着自己居高临下的表姐,黑白分明的眼睛微红着,脸上还残留着泪痕。阿娇不解地蹲下身子,说道:“怎么了?你不想姗姐姐留下来啊?”
  “算了。”刘彻固执地摇了摇小脑袋。
  “是你说算了的啊。以后别说我没帮过你啊。”阿娇从来也看不懂刘彻的心思,看他下定决心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刚才的一番好心好意都抛了个空,不由得噘起嘴说道。
  阿娇重新蹲下身子,把头半靠在刘彻胸前,眯着眼睛喊道:“彘儿,我好累哦。”竟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刘彻此时却在回想刚才在自己母亲寝宫里的那一幕,他的三姐隆虑公主刘姗被选为嫁与匈奴和亲的公主,消息传来,刘姗哭哭啼啼不肯领旨,母亲却安之若素地代为接下了。当自己难以面对以泪洗面的三姐,到母亲处为她求情时,母亲正盯着一个锦囊发愣,听完自己的请求后,叹了口气,道:“彘儿,这是你姐姐的命。她生来就是要做那个和亲的公主的。”
  “怎么会呢。娘你去求求父皇,找个宫女封作公主嫁过去不就可以了?以前不是都这样的吗?”当时刘彻马上说道,虽然只有五岁可是天生的聪明和出身卑微的美人所生庶子这个尴尬地位让他早早的成熟了起来。
  “那是从前,现在不一样了。”王娡摸了摸刘彻的头,说道:“如今匈奴势大,随意册封个宫女或宗室之女送过去是不行的。必须是真正的公主才行。”
  “那也有别的公主啊!荣哥哥不是太子吗?那让栗夫人的女儿去啊。”刘彻急了。
  “彘儿,” 王娡喝道,“要是让栗夫人的女儿当了匈奴人的王后,我们岂不是要更受欺负了。”
  刘彻被王娡一喝,立刻收了声。
  “你还小,” 王娡显然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伸手摸了摸刘彻的脑袋说道,“你只要知道,你姐姐是为了你才去匈奴的。”
  “为了我……”
  “刚才你姑姑派人来说,阿娇进宫了。等会儿,你好好陪她玩就是了。我先带你姐姐去长乐宫叩见你皇祖母。” 王娡站起身说道,“别让阿娇不开心。”
  想到这里,刘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母亲有什么计划,但是想来这次的圣旨母亲是打算接下了。如果自己让阿娇去皇祖母那儿说上一通,反而会坏了母亲的事。
  他看了看靠在自己身上睡得很是香甜的阿娇,皱起眉头,拿手指戳了戳她粉嫩的小脸蛋,怪声怪气地学着自己母亲的口吻说道,“别让阿娇不开心。”然后又在阿娇脸上捏了一把,说道,“你什么时候会不开心啊?天天睡,天天睡,你才是小猪呢。以后应该叫你陈彘才对。”
  静静地望着烛光下的阿娇的睡脸,刘彻开始觉得她的脸似乎会发光一般,嘴唇也闪出诱人的红色光泽,那一瞬间,他觉得阿娇好漂亮,漂亮的让他都转不开眼睛了。不知不觉间,他慢慢靠近了阿娇的脸,就在他的唇要触上阿娇脸颊的那一刻,阿娇忽然睁开了眼睛,刘彻的心跳顿时少了一拍,他立刻以光速让自己恢复原状,然后故作无事地说道:“你醒了啊。”
  阿娇的眼珠子滴溜溜的往刘彻脸上瞟去,很快察觉到了他脸上不寻常的绯红,问道:“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没,没什么。”
  “骗人,那你脸是怎么回事?”阿娇又是一个伸手开始将刘彻的脸往自己这边扳。
  “哎呀,你快放手,我说了没什么。”刘彻虽然极力反抗,可惜年小力薄又一次屈服在恶势力的压迫下,小脸再度被强行扳到阿娇面前,两人眼对着眼,鼻对着鼻,相互望着。刘彻立刻“噌”的一下,从脖子到耳根全红了。
  这下可让阿娇看出门道了,她得意洋洋地说道:“我知道了,你刚才是不是想偷亲我啊?”
  “没,没有!你少胡说。” 刘彻的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
  “哼,你这个登徒子。”
  “我不是登徒子。”
  “别狡辩了。这可是我才学的。宋玉写的,登徒子好色,你刚才明明是在偷我的色。”
  “你书没学好。书里宋玉说的那个好他色的登徒子可是个女的。”
  “那,那又怎么了?”
  “我是男的嘛,又不是女的,我当然不是登徒子。”
  “男的就不是登徒子?”
  “当然。男的才不会好你们女人的色,只有你们女人才会好色。”刘彻越说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你看我父皇,宫里那么多娘娘哪个不是盼着我父皇垂青的,有哪个是我父皇追着她们的?都是她们好我父王的色。还有堂邑侯,他府里那么多姬妾,他随便点一个,哪个不是乖乖过去的,因为她们都好你爹的色嘛。”
  “可,可是我娘就不是这样的。”阿娇被刘彻这么一说,有些傻了。《登徒子好色》这文,她也是昨天才看到,教她的老师对这种文章讲解得含含糊糊,她也只得了个一知半解,现在看刘彻似乎越说越有理的样子,顿时糊涂了。
  “那是因为姑姑她是长公主嘛,尊卑有别啊。你看每次我父皇召她入宫的时候,她是不是都会特别开心啊?因为她好的是我父皇的色嘛。”说到这里,刘彻基本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闭上嘴,小心地望着阿娇,不知道她有没有被他糊弄过去。
  “我总觉得不是这样的……”阿娇说道。
  “阿娇姐,这是什么?”打断阿娇的话,指着她胸前的一颗漂亮的小石子问道,企图以此来转移陈娇的注意力。
  “啊!这个啊!”阿娇抓起吊在胸前小石子,说道,“很漂亮吧!是那个给我糖果的人送的。他说,是用很珍贵的五色石做的。”
  “五色石?”刘彻指着那颗晶莹剔透的小石子说道,“根本就没有颜色嘛。”
  “你真笨。”阿娇拍了下刘彻的脑袋,自己把那颗小石子从链子上放下来,对着烛光左右转动,她向刘彻招了招手说,“你看,是不是有很多颜色啊!”
  这颗石子的表面是由多个六面体构成的,在光线的照射下,原本无色的表面就会折射出不同颜色的光线来。
  “好漂亮啊。”刘彻惊讶地说道,阿娇把石子放到他手上,他立刻接过去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阿娇见他十分喜欢,便从自己脖子上拿下链子,把石子串在上面,给刘彻带上,说道:“送我石子的人说,这个啊,可以吸掉你的伤心啊,悲伤啊,把不开心通通都变成开心。送给你了。”
  “啊!那你呢。”
  “我?我娘最宠我了,我哥哥和我爹都不敢得罪我,我每天都开开心心的,用不上这个的啦。”
  “可是,我娘说,女孩子都要嫁人的。我婧皇姐嫁出去以后,都不能和我们在一起。你以后也会嫁人的,就不能和姑姑还有堂邑侯在一起了。”刘彻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打算解下链子还给她。
  “笨死了!”阿娇又给刘彻的脑袋来了一下,说道,“我不就是嫁给你吗?你还说要给我造一座金屋呢,忘得这么快!你怎么会让我不开心呢!”
  “对噢。”刘彻捧着石子忽然想起,不禁笑了,他说道,“阿娇,你真好。我一定会给你盖一座金屋的。”
  “嗯。”阿娇也笑了,她在刘彻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说道,“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也不用伤心,有小石子把你的不开心都吸走,还有阿娇陪着你。”
  刘彻望着她很是灿烂的笑脸,愣了好一会儿,吐出一句,“阿娇,你偷亲我。你这个登徒子。”
  ……
  刘彻愣愣地望着手中的石子,脑中不断回响着当时的童言童语,心中一阵疼痛。
  时至今日,他已然明白,母亲一定要接下圣旨,让他三姐隆虑公主刘姗去和亲的原因。因为,如果匈奴单于的王后是太子刘荣的姐妹的话,那么废太子的难度就会加大,反之,如果,当时身为美人的母亲主动献上女儿做和亲公主,不但可以给父皇一个深明大义的好印象,而且会让他心中有愧,这毕竟是有汉一代第一次以真公主和亲,而将来废太子另立之时,也能第一个想到他。
  猗兰殿的地下密道,有着他太多太多的回忆,或悲伤,或快乐,都是那么的让人刻骨难忘。
  七岁那年,一直欺负他的刘荣终于被废,他们两人偷了大人的酒在这里彻夜庆祝,喝得醉醺醺的被母后抱出去。
  八岁那年,因为用身为儒生的太傅卫绾的话和皇祖母辩驳,被责打后,躲在这里哭泣,是阿娇最先找到了他。
  九岁那年,废太子临江王刘荣自杀,惶恐不安的他只有躲在这里才能安睡。
  十三岁那年,一直威胁他的太子之位的梁王终于病死,他在这里独酌到天亮时分。
  十四岁那年,周亚夫小过下狱,绝食而亡,他在此为自己将来少一悍将而惋惜。
  十六岁那年,父皇逝世,他继位为帝,在此立誓要做一个有为之君。
  十七岁那年,举行大婚,迎娶了许久不见的阿娇。新婚之夜,他们一起来这里缅怀他们的童年时光。阿娇还是和从前一样,外面人人当她是京城第一美女,端庄贤淑,只有他知道,这个女子骨子里的那种骄蛮可爱。
  十八岁那年,他一心推行的新政,被皇祖母一手推翻,卫绾、王臧下狱而死,新政戛然而止,帝位岌岌可危。在母后的告诫之下,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所拥有的权势只是镜花水月,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么多年之后,他和阿娇之间,他仍然是那个被保护的人。
  那时,阿娇又一次在这里找到了失魂落魄的他,一次又一次的保证说:“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可是他却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孩了。从此,他易服外出,一心于游猎田射,不问政事,屈辱地躲在姑姑和阿娇的庇护下,在皇祖母的巨大阴影中求生。这是第一次,他发现原来外戚势大竟然能给皇帝带来如此的耻辱。
  是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一年开始的,卫子夫的入宫,阿娇的第一次泪眼朦胧,还有他的决心和他选择的路。
  泪不觉从脸颊上滑落,滴在他握在手中的石子上,衬得石子更加闪亮,刘彻嘶哑的声音在地道中回荡着。
  “阿娇,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忘记的。我以为,我不会后悔。我真的,是这么以为的……”
  当杨得意等到刘彻从猗兰殿出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的事情了,他连忙上前去说道:“陛下,主父偃大人求见。”
  “主父偃?”刘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便沉声道,“他在哪里?”
  “回陛下,正在宣室殿侯旨!”
  主父偃远远看到刘彻的仪仗,便立刻行礼道:“臣主父偃,叩见陛下。”
  “随朕进来吧。”刘彻淡淡地看了主父偃一眼,说道。
  宣室殿,还是君臣二人对坐,刘彻冷冷地看着这个自己曾经无比倚重的臣子。
  “臣有事启奏。”主父偃倒是很安然,他无视于刘彻的脸色继续说道,“是关于燕王的。”
  “燕王?”刘彻挑了挑眉。
  主父偃自怀中取出一份奏折,呈在几上道:“这是肥如县令郢人之弟的上书,告发燕王刘定国与其父之妻康姬乱伦私通生子,同时燕王与三位翁主还有私情。”
  刘彻拿起那份奏折,看了看,扔回桌上,看着主父偃说道:“主父偃,你拿这份奏折来,想说什么?”
  “臣听说,正月之时,梁王、城阳王上书,愿以其邑分与诸弟,以示孝诚。”主父偃问道。
  现任梁王乃是梁孝王刘武之孙,刘武死后,景帝宣称自己与弟弟感情深厚,极为关心刘武之子的富贵荣华,将刘武的五个子都封了王,实际上却是通过这个举动,将梁国一分为五,大大削弱了梁王家族的实力。而现任城阳王乃是齐博惠王刘肥次子城阳景王刘章之孙,与现下最大的诸侯国主齐王是血脉同宗。这两王是最先对朝廷所下的推恩令做出明确支持的人,其他诸侯王对推恩令不是推三阻四,就是态度暧昧。
  “不错。朕已经下令恩准,并予以褒奖。从今之后,诸侯愿意与子弟分邑的,朕都会亲自过问,给予侯爵之位。”刘彻说道。
  “梁王、城阳王之举,足为诸侯楷模。”主父偃笑道,紧接着他又将话锋一转,说道,“但是那些不肯为陛下分忧解劳,而自身又荒淫无道的王爷们,臣以为,应该给他们以惩处才是。”
  刘彻听到这话,又缓缓拿起那份奏折,慢慢展开,说道:“继续说。”
  “燕王行此禽兽行,败坏伦常,有违天理,是非人哉,当处以极刑,除国为郡,以示天下。”主父偃不紧不慢地说道。
  “偃卿,《春秋》有言,为亲者讳,为尊者讳。诸侯虽荒淫无道,如此宣扬于天下,与汉室声名无益。”刘彻摇了摇头,“还是另寻罪名吧。”
  “陛下,汉室立国已逾七十年,诸侯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今诸侯多荒淫无道,人所共愤,臣以为此罪名,正合适。”主父偃并不赞同,说道,“一旦诸侯恶名天下尽知,则天下有才之士便能尽归于朝廷。陛下莫忘记,孟尝君名声显于当世,方有门客三千,方能权倾齐国。”
  主父偃此言不可谓不毒,刘彻之意是燕王罪名一旦传扬开来,对整个汉室名声不利,希望能够作罢。主父偃却说,非但要以禽兽行定刘燕国之罪,而且要将他的罪名大肆宣扬,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汉室诸侯是多么的寡廉鲜耻,彻底毁掉他们的名声,令有才之士都耻于投奔诸侯而归于朝廷,末了还提及战国时,齐国宗室孟尝君之例,来坚定刘彻的决心。
  他说完这话,抬头看了看刘彻似乎有所意动的样子,便继续说道:“燕敬王不过是高祖皇帝的从祖昆弟,非高祖嫡系子孙,其封地偏远,燕王一脉与其他诸侯关系疏离,今除燕国,师出有名,而无犯众怒之险,且可以给与还在观望的各诸侯以适当的警告,此其一也。其二,燕国地处北方,今朝廷与匈奴战,此处乃前哨之地,而控于诸侯之手,一朝有事,恐救援不及。废除燕国之后,朝廷大军的给养无忧。其三……”
  “其三是什么?”
  “其三,从辽东城到京城的道路要通过燕国,如今沧海郡太守主理和匈奴伊稚邪之间的秘密交易,很多财物通过燕国出入,臣担心长久之后,燕王会察觉此事。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必须将燕国控于手中。”
  辽东城,这三个字自从刘彻发现了陈娇的存在之后,已经成了这君臣两人之间的禁语,如今主父偃却胆敢挑明了讲,顿时令室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主父偃,你胆子不小啊。”刘彻放下奏折,冷冷地望着主父偃,说道。
  “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主父偃叩首道。
  “……”刘彻死死地盯着主父偃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燕王之事,明日庭议,你先退下吧。”
  “臣告退!”主父偃又行了一礼,退下了。
  刘彻看着主父偃退去后,自案上拿出一份近日聂胜呈上的密奏,紧皱着眉头,翻看着。
  “阿娇,我到底应该拿你怎么办呢?”
  长乐宫。
  “俗儿,你来了。” 王娡含笑看着走上前的女儿,脸上甚是欣慰。
  “娘,来吃药吧。”修成君金俗端起宫女刚煎好的药,说道。
  “不用吃了,娘有事和你说。” 王娡说道,“有些话,咳咳,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娘,先吃药吧。”金俗看王娡费力的样子,不觉心中一酸,转过头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水。
  “俗儿,这么多年来,苦了你了。” 王娡怎么可能没发现女儿的失态,她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当年,她被母亲强行从金家带走,送入当时还是太子的景帝府中,留下这个未足岁的女儿在金家。一直到刘彻继位后,在旁人的提醒下,知道有这个大姐的存在,才亲自驾车前往迎接,封其为修成君,赐以汤沐邑,视同公主。但是此时的修成君却已经是丈夫亡故,不思再嫁,膝下仅留有一双儿女。
  “娘,还说这个干吗呢。”金俗拉过被子为她盖上,说道,“你躺下休息吧。”
  “俗儿,你听娘说。娘如今命不久矣,你们姐弟五人,我最担心的就是你。” 王娡摇头拒绝了女儿贴心的举动,坚持要把自己的话说完。
  “娘!”金俗见自己无力改变母亲的固执,只得跪坐下来,认真听着。
  “虽然说,姗儿如今身在匈奴,可是你弟弟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必然会为他姐姐讨回这个公道。婧儿,婳儿又都是公主之尊,也不用我担心什么。只有你,你不是刘家血脉,彻儿虽然敬你重你,但是在他心中极重江山法度,若有事,娘又不在,他也不一定会全护着你。” 王娡絮絮叨叨地为女儿分析道,“所以,娘想,在娘去前,为你寻一门贵戚,你觉得如何?”
  “娘,”金俗听到母亲交待后事的话之后,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你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 王娡摇了摇头,“你爹有鬼神莫测的预知之术,还不是早归地府了。娘要长命百岁何用?”她拿起手绢为女儿拭去脸上的泪痕说道:“对你,娘一贯是不瞒着的,娘的心早在你爹下葬的那天,就死了,只希望能够早点去见你爹。”
  “娘,”金俗泣不成声,只是摇头。
  “你觉得如何?娘看娥儿年纪也大了,该是时候给她找个夫婿了。” 王娡问道。
  “单凭娘亲做主。”
  “是吗?那就好。娘已经让余信去传你弟弟,娘做主一定给你挑一个好女婿。” 王娡说道。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余信的声音,“太后,陛下求见。”
  “传!”
  刘彻踏入殿内,不意外地看到修成君金俗正随侍在侧,自打王太后患病以来,金俗便常常出入长乐宫,以尽孝道。
  “金俗见过陛下。”金俗微微起身向刘彻行礼。
  刘彻微微推了推手,表示免礼,“修成君请起。”
  “彻儿,你到母后跟前来。” 王娡招了招手道。待刘彻走到近前,王娡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眶竟然微红着。王娡对这个儿子了解甚深,知道方才他必然是偷偷哭过,只是时至今日,还有什么事情会让这个强势的儿子为之流泪呢?
  “母后,找孩儿有什么事情?”刘彻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变化,问道。
  “彻儿,母后叫你来,是想和你商量商量修成君女儿的婚事。” 王娡素知儿子并不喜欢他人看破他的心事,也不说破,只是在心中留神。
  “娥儿?”
  “正是,娥儿如今已经是二八年华,母后想为她寻一门亲事。” 王娡说道。
  “不知母后属意的是哪家公子?”
  “母后还没有想好,只是想先向你这个皇帝讨个旨意。娥儿也是你的亲外甥女,将来的恩赐什么可不能亏待了她。” 王娡说道。
  “孩儿知道,娥儿自幼丧父,孩儿这个做舅舅的,自然会更怜惜她些。”刘彻知道母亲一直以来因为愧疚,对这个异父的大姐修成君最为疼爱。这次唤自己来,与其说是商量外甥女的婚事,不如说是希望能够从他这里得到一个保修成君一家一世富贵的承诺。他一贯和母亲关系融洽,如今这种类似身后事的交代,自然没有拒绝。
  “那便好。” 王娡得到刘彻的承诺之后,点了点头,又转向金俗道,“修成君,还不谢谢陛下。”
  “谢陛下恩典。”
  当时的刘彻和王娡都没有想到,修成君之女的这次择婿,会接连牵连到两个当时最大的诸侯国。
  待得一双子女皆离去之后,王娡便唤了余信前来,询问道:“方才陛下在做什么?”
  “回娘娘,奴婢去时,陛下正和主父大人商议国事。”余信回道。
  “不对,那之前呢?”
  “之前……”余信略略思量,说道,“之前陛下在中庭练箭伤了手,皇后还为此招了太医令进宫。之后,陛下在猗兰殿坐了好一会儿。”
  “猗兰殿!” 王娡心中一惊,知道这就是关键所在,她若有所思地说道,“猗兰殿是吗?”
  “太后,猗兰殿有什么不对吗?”余信是王娡的心腹,说话也便随便些,便追问道。
  “余信,你说陛下有多久没踏入猗兰殿了?” 王娡问道。
  “多久?这可记不清了,奴婢老了。”余信说道。
  “你又何须在我面前装糊涂呢?” 王娡睨了他一眼说道,“自从阿娇被废,这可是他第一次去啊。”
  “娘娘。”余信似有些惭愧。
  “哀家知道宫廷凶险,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也得当不知道。哀家去后,你和汉宫的缘分就尽了,到时就会让陛下放你出宫的。只是,人之将死,你就别在我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王娡叹道。
  “娘娘,”余信也叹了一口气,说道,“陈娘娘如今被陛下和平阳公主软禁在余庄之内,你真的不打算管吗?”
  “人各有命,本是不打算管的。” 王娡说道,“只是今日看来,彻儿的心似乎乱了。这孩子一贯坚强,阿娇出宫一趟回来,竟然能够让他心意动摇,哀家真的有些不放心了。”
  “娘娘,奴婢,”余信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奴婢有一事,要禀告。”
  “你说吧。” 王娡奇怪地看着余信,不明白一直以来行事果断的他为何这次变得吞吞吐吐。
  “据奴婢所知,陛下之所以把皇后囚禁在余庄,是因为他和公主都怀疑,皇后出宫之后另有奇遇,已经得到了和余明大人一样的能力。”余信说道。
  听完这一句,王娡本就不甚有血色的脸色立刻变成了一片灰白。
  “娘娘,娘娘,你没事吧?”余信看到她这个样子,忙叫道。
  “你说的,是真的吗?” 王娡伸手抓住余信的手,大睁着眼睛问道。
  “娘娘,奴婢不敢妄言。”
  “是因为这样?是因为这样?” 王娡失神地念叨道,她挣扎着起身,“不行,我得出宫,我得出……”话尚未说完,人便晕了过去。
  “娘娘,你怎么了?”余信看着王娡无力地倒地,不由得慌张了起来。
  整个长乐宫陷入了一片惊慌之中,而昏昏沉沉中的王娡却只想着一件事,一定要去余庄。
  余庄,那是他们初相遇的地方,如果没有那一日的相遇,她这一生或许能够开心一点。
  “你说,你叫王娡?”梦中依稀还记得那一年,那人脸上的错愕。
  “你家本住槐里,母亲改嫁后,方迁到长陵的吗?上面是否有个哥哥叫王信?还有两个弟弟,一名田鼢,一名田胜?”那小心翼翼的求证,如果知道最后的结果,自己当时应该会完全否认他的询问吧,。
  “你怎么会是王娡?怎么会?”还有那痛不欲生的惨淡笑容。
  为什么要相遇?如果不相识,不会有相思。
  眼角带着泪珠,王娡从那长长的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身边围满了人,有刚刚离去的儿子和大女儿,还有匆匆入宫的平阳和南宫。
  “母后,”刘彻看到王娡醒来,心中松了一口气,开心的喊道,“太医令,快过来,给太后看看。”
  太医令不敢松懈,小心的给王娡把过脉后,对刘彻说道:“陛下,太后娘娘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只需好好调养。”
  “是吗?你退下吧。”刘彻皱了皱眉,挥手示意太医令退下。
  “母后,你可吓死我们了。”刘婧握住王娡的手,说道。
  “是啊,母后,幸好你没事。”南宫公主刘婳也在一旁说道。
  “俗儿,婧儿,婳儿,你们先退下,”王娡不顾身体的虚弱,对着两个女儿说道,“彻儿,你留下,母后有话对你说。”
  “是,母后。”刘彻恭敬地点了点头,王娡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从余信的口中知道了一切,明白母亲醒来之后,必然会有嘱咐。刘婧拉着妹妹还有大姐离去,不时担忧地回头看着一脸严肃的弟弟和母亲。
  “彻儿,你留下阿娇,打算做什么?”王娡和刘彻对视了一阵,终究还是先开口问道。虽然这个儿子是她一手调教大的,但是如今王娡也觉得越来越难以和他沟通了。
  “母后,孩儿想先问母后一件事情,为什么当年,母后没有和余明先生结成姻缘?”刘彻没有回答,而是问了自己的问题。
  “彻儿……”
  “孩儿,一直不明白,余先生对母后始终未能忘情,既然母后当年已经为他生下了大姐,为什么最后还是天各一方?”刘彻虽然知道现在不是提这件事情的时机,但是,此刻的他却急需这个答案。
  “你真的想知道吗?”王娡问道。
  “请母后成全!”刘彻跪在她身前,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母后只能告诉你,有时候,知道一些未来的事情,不见得就是福。当一切还没有开始就变成了结束,那种悲哀……”说到这里,王娡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们之所分开,正因为他知道,有一天,我会是大汉朝的皇后,太后,就这么简单。”
  “母后……”
  “我们都是凡人,斗不过命,斗不过天。” 王娡的神色很是萧索,她看了看深思中的刘彻,又说道:“彻儿,命里无时莫强求。”
  “母后,孩儿知道你的意思。”刘彻勉强一笑。
  “不,你不知道。” 王娡无力地摇了摇头,“放过阿娇吧。既然当初做了选择,就不要后悔。”
  刘彻却不言语,只是站起身,向殿外走去。
  “彻儿,” 王娡看儿子离开,惶急了起来,大喊道,“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吗?”
  “母后,”刘彻被王娡这么一喊,终于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说道,“不是朕不肯放过她,是她,从来没有放过朕罢了。”
  “余信,你去唤太医令来。”王娡在刘彻走后,独自坐了很久,等到华灯初上,才开口对伺候在一旁的余信说道。
  “是,太后。”余信愣了一愣,随即恭敬地点头应道。

  “贤侄,你终于肯出仕,为国尽力了。”公孙弘满意地看着眼前穿着郎官官服的李希,脸上笑容满面。
  “小侄还没有恭喜公孙先生荣升御史大夫一职呢。”李希举起酒杯敬道。
  “呵呵,江山代有人才出,老夫已经老了。”公孙弘看着李希和他身边的桑弘羊,笑道。
  “公孙先生老当益壮,何须如此自谦?”桑弘羊也举杯敬道。
  三人各自客气了一番,待到酒桌上的食物被席卷得差不多了,公孙弘方开口道:“不知道两位此来,有何事?”
  “我们是想知道,公孙先生对今日早朝所议燕王定国之事,到底有何看法?”沉吟了一下,李希开口道。
  “上议已明,燕王行此禽兽行,当诛。”公孙弘说道。
  李希和桑弘羊对视一眼后,桑弘羊开口道:“公孙先生,如今诸侯势大,直接诛灭燕王,恐怕,会引起群情汹涌啊。”
  “燕王虽然和各国关系偏远,但是,陛下先前已经下过一次推恩令了,如今又拿态度含糊不清的燕王下手,用意未免太过明显。”李希也说道,“过犹不及,只怕,会有反弹啊。”
  “此事,我私下也和陛下谈过,只是……”公孙弘听到这里,面色也是一沉。
  “只是如何?”李希追问道,以他和桑弘羊如今的身份还远远不能对刘彻决策产生影响,所以两人才会退而求其次,来找公孙弘。
  “主父偃,他坚持要在此时行事。因为,卫将军班师在即,过燕之时,恰可让燕王束手就擒。”公孙弘苦笑道。
  “还有一事,不知道公孙先生是否知道?”李希听到这里,眉头微皱,仿佛已经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什么?”
  “宫中传言,太后欲为修成君之女择婿,目前已经派了人去齐国探问齐王之意。”桑弘羊道。
  “这又有何干系?”
  “问题在于,主父偃似乎也对陛下表示,他有意相齐。”李希叹了口气,说道。
  “什么?”公孙弘也是脸色大变,说道,“莫非他想毕其功于一役?怎么会,主父偃怎么会如此糊涂?”他站起身,左右走动,显得十分焦急。
  “我等也认为,以主父偃的个性,这次自请离京,决不寻常,恐怕,齐国将有大变。”李希说道,“燕国若出事,尚有安抚之法。但是齐国人众殷富,一朝有事,只怕天下诸侯都将为之沸腾。”
  “难怪,难怪……”公孙弘有些颓废地坐下来,抚着额头说道。
  “难怪什么?”桑弘羊追问道。
  “我也曾以操之过急在陛下面前责问于主父偃,他说,如果情势真的如此不堪,尚有公子献头一策,他愿效晁错之行。”公孙弘想起那时主父偃的决绝,不由得为之动容。
  “什么?”这下连李希都大吃一惊,主父偃居然已经存了死志。晁错,景帝之师,当年吴楚七国之乱就是他强硬的削藩政策下的副产品,最后景帝将他作为替罪羊斩于东市,以安诸侯,主父偃说他欲效晁错之行,等于是说,一旦诸侯有事,皇帝大可将一切罪名都推到他头上,杀之了事。
  “何操之甚急啊?”公孙弘虽然一贯和主父偃不对盘,可是在这件事情上,他的确不忍见他如此行事。
  一时三人都默默无语,对于主父偃的决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李希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应该去见主父偃一次,为他们的多年交情做一个交待。
  换季时节,雨水总是特别的多,陈娇靠在窗口,伸手玩弄那顺着屋檐断断续续掉落下来的雨珠,看着在雨水的洗礼中显得美轮美奂的园景,的确有那么一丝人间仙境的味道。
  已经三天了。陈娇默默计算着时间。郭嗣之还是没有来找她。难道,是她对他太有信心了吗?可是,看了看门口那两尊门神一般的护卫,陈娇知道,想要单靠自己离开这里,显然是不可能的。每一次,每一次,都要扮演被拯救的那个公主角色,陈娇真的觉得自己累了。
  “小姐,该用膳了。”飘儿端着午膳走进来,招呼着在一边发呆的陈娇。
  “知道了。”陈娇暗暗叹了一口气,断绝自己的胡思乱想,跪坐到案前。这时,房门却被人轻轻敲开,陈娇有些诧异地抬起头,一个看来非常儒雅的老人扶着一位老夫人走了进来。那位夫人的头发用一根碧玉簪子轻轻挽起,穿着一件黄纱直袖长裙,身上没有多余的饰品,仅有一个嵌绿松石铜手镯,朴素的装饰配上素净的面容,可以想见其年轻时,必然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那位夫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太后,王娡。王娡对一直盯着自己看的陈娇微微一笑,说道:“阿娇,好久不见了。”
  “这位夫人,请坐。哦,不是,请跪坐。”对方沉静的态度让陈娇莫名的有一丝惊慌。
  王娡在席前跪下,静静望着眼前的阿娇,她的头发随意的披散在肩头,身上没有戴任何的饰品,衣服也是十分朴素的白衣,水汪汪的眼睛清澈见底。
  “你变了。” 王娡用的是肯定句,从前的阿娇知道怎么将自己最漂亮的一面表现出来,从前的阿娇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贵气逼人。而眼前的阿娇,却是一朵洗尽铅尘的水莲花,遗世独立。
  陈娇被王娡的语气弄得心中一颤,这位贵妇人显然是认识她的,或者说,认识从前的那个阿娇。但是,自己却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沉默地望着对方。
  “夫人,你是谁?”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还是陈娇先沉不住气,开口说道。
  王娡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可以叫哀家娘亲,或者舅妈。”
  娘亲?舅妈?陈娇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尽,这个世界上,以哀家自称,又是阿娇的娘亲兼舅妈,她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当朝太后,汉武帝刘彻的生母,王太后。
  “看来你已经知道哀家是谁了。” 王娡说道,“说起来,我们已经数年不见了,没想到再相见你竟然失忆了。”
  “太后,怎么会到这里来?”陈娇的声音有些生涩,无论如何,作为一个现代普通女孩的她,虽然来到这个朝代已经两年多了,但是她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这个朝代的最高权力者之一会面。毕竟,从她逃离长门宫的那天开始,就没有想过自己会回来,而且为了自己安全,她潜意识里一直拒绝和这些人再相见。
  “阿娇,与其问哀家怎么会在这里,你不如想想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吧。” 王娡看着惊疑不定的陈娇,心中暗叹,这孩子还是不够沉稳。
  “我……”陈娇的手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细细回想起自己来到这个别庄后,见到的人,那个蒙面女子还有那个王通,这个别庄和王太后到底有什么关系。
  “阿娇,跟哀家出来吧。” 王娡站起身,向外面走去,余信立刻机灵地跟了上去,扶住王娡防止她跌倒。王娡强忍着起身那瞬间的晕眩,继续往外走去。陈娇立刻随后跟了出去。
  王娡显然对这个庄园十分熟悉,陈娇跟在她身后经常可以看到她停下脚步,面带怀念的左右张望。最终,她们来到了余明的墓碑所在那棵树下,此时雨堪堪停下,地上的泥土还带着雨后特有的芳香。
  王娡看到那个墓碑的瞬间身形微滞,之后便跌跌撞撞地走近,她眼中含泪,脸上却带着温柔的笑,轻轻抚摸着墓碑,用手描画着上面的字迹,轻声说道:“对不起,很久没来看你了。”
  陈娇看到刚才还十分冷静的王娡在这个墓碑前的失态,心中对余明其人产生了更大的好奇,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男子。
  王娡终究不是普通人,没过一会儿就收敛了心神,转身对余信和飘儿说道:“你们都退下。”余信自然奉命退下,而飘儿在得到陈娇的示意之后,也乖乖退下了。
  等到只剩下王娡和陈娇两人时,王娡盯着陈娇一字一顿地说道:“阿娇,把东西给哀家?”
  “什么东西?”陈娇见王娡神色不善,不觉退了一步。
  “那些记载了关于未来的事情的书简,或者说,笔记。” 王娡进一步重复道。
  “我没有那种东西。”陈娇虽然心中隐隐有些明白王娡的意思,但是却不能肯定。
  “何必否认呢?世人以为的什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预测之术,哀家知道它其实并没有那么神奇。” 王娡一步一步逼近陈娇说道,“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你说你忽然可以预知将来之事,除了那个没有别的可能了。”
  “太后,阿娇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娇开始退了几步之后,干脆停下脚步说道。
  “不知道?余明的主人去世已逾一甲子,他根本没有留下什么弟子。哀家知道你去过辽东,你定然是偶然间得到了他遗下的笔记,才会知道将来之事的,不是吗?” 王娡说道,“既然你看过,那么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将来的命运,何必还要留着那个呢?”
  “太后,当年余明,是靠着余磊留给他的笔记来告诉你将来之事的吗?”陈娇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明白为何余明这个古人能够被那个王通如此推崇了。
  “不错。” 王娡点了点头,说道,“彻儿,一直以为余明有什么神奇之处,其实,并没有什么。只是,这孩子野心极大,哀家不愿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阿娇,把东西拿来,你留不住的。”
  “彻儿?!”陈娇如遭雷击地望着王娡。
  “是啊。” 王娡略带意外地望着陈娇,说道,“就是前几天来和你相见的那人。难道,你失忆之后,连自己的夫君也不记得了?”

  第四十一章•彼真此假俱迷人

  未央宫。宣室殿。
  “你说母后出宫了?”刘彻有些错愕地望着卫子夫,手中的书简不觉掉落。
  “是的。臣妾刚才到长乐宫给母后请安,结果母后和余常侍都不在那里。”卫子夫答道,神色也很是惶恐,“臣妾已经问过太医令了,他说,母后之前召见过他,确定了自己的身体情况才出行的。只是,宫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
  “朕知道了。”刘彻略略思索便明白了母亲的去向,他立刻站起身,打算外出。
  “陛下,你要去哪里?”卫子夫亦步亦趋地跟在刘彻身后说道,“一会儿,你不是还要召见主父大人,为他送行吗?”
  听到这里,刘彻停下脚步,转身道:“子夫,你代朕见他吧。”
  “什么?”卫子夫一愣,刘彻极少给她和朝廷公卿相处的机会,这次竟然焦急地下了这种命令。
  “你代朕告诉他,好自为之。”刘彻眼神阴冷得让卫子夫发毛,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和自己说的,还是和主父偃说的。
  “朕先走,你就这么和他说,他会知道的。”刘彻话一说完,便风风火火地离去,只留下一个背影给卫子夫。
  站在宣室殿的门口,看着刘彻远去,卫子夫一脸的惊异不定许久,终于她咬了咬牙,回身对伺候在一边的依依说道:“依依,你去请李敢将军到椒房殿,就说本宫有事问他。”
  “是。”依依第一次看到卫子夫如此神色,心中一跳,竟然不敢看她的脸色。
  当刘彻策马赶到余庄之时,正好看到王娡在余信的搀扶下,步下台阶。刘彻自马上跃下,冲着台阶上的王娡喊道:“母后!”
  “彻儿,你来了。” 王娡看着犹自喘气不止的儿子,微微一笑。
  “母后,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不通知一声就……”刘彻几乎是在大吼。
  “彻儿,冷静点。这不像你。” 王娡脸色未变,看着儿子,轻轻吐出一句话,立刻止住了马上就要爆发的刘彻。等到刘彻把涌到嘴边的言辞都吞了回去,呼吸和表情都渐渐趋于平缓,她才又开口说道,“你不放心母后吗?还是不放心阿娇?”
  “朕……”刘彻一时语塞,一路上他狂奔而来的时候,脑中根本无暇思考这些,如今骤然被母亲一问,竟然连自己也答不出来。
  “彻儿,经历过余明之死,很多事情,母后看透了。” 王娡一眼就看出了刘彻的迷惘,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阿娇,有她自己的命运。她和母后终究不同。”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到刘彻的身前,指着他的胸口,说道,“但愿,你能早一日明白,自己的心。”
  刘彻轻轻抓住王娡的手,说道:“娘,告诉我,阿娇的命运。”
  王娡听到这句话,抬头望着刘彻,发现那许久未见的脆弱竟然会重现在如今的他的脸上。她心中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为娘不知道,从她离开长门宫的那天,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
  “母后不会把余明的那份书简给你,也不愿你从阿娇那里得到它。因为,母后不能让你和母后一样,一生被那样的东西所愚弄。” 王娡说完,从刘彻身边走过,缓缓向自己方才乘坐的马车走去。
  马车的声音渐渐远去,刘彻终于慢慢向台阶上走去,来到余明的墓前,他不意外地在那里看到一抹白影,他安静地站在她身后没有出声,眼神死死盯着墓碑,眼神清冷。
  陈娇傻傻地看着墓碑,脑中不断回想着刚才从王娡那里知道的那些事情。就算知道历史的走向,终究还是会被愚弄吗?陈娇心中如是想着。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她始终有着一丝逃避的心理,不愿意面对自己已经成为阿娇的事实。如今,人又回到了大汉皇家为她构筑的牢笼中,结果,终究还是没能逃掉。
  难道命运真的是不可更改的?陈娇双手紧握,狠狠地一咬牙,心中说道,不,她和他一样,不一样。而且辽东城的出现就表示历史已经不一样了,不是吗?即使必须重新回来面对汉武帝,自己也不一定要回到长门宫的。
  想到这里,陈娇深吸一口气,精神放松下来之后,才发现刚才开始的高度紧张使得她全身疲累。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陈娇真的觉得自己累了,很不雅地伸了个大懒腰,转身打算回去。结果一转身就看到刘彻正一脸阴沉地望着自己,手顿时僵在半空,白色的袖子随风飘着。
  两人愣愣地对视了好一会儿,陈娇忙收回手,跪了下来,可惜冲力太大害得她几乎要五体投地趴在地上,狼狈地收回前倾的上半身,她说道:“见过陛下。”
  过了许久,面前人还是没有反应,陈娇小心地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了一眼,却惊讶地发现刘彻正看着自己,虽然他嘴角微翘,似乎在笑的样子,但是陈娇却分明感觉到了他身上传来的强烈的悲伤感。
  “阿娇,”刘彻伸手扶起她,看着一直半低着头的陈娇,终于半带着轻叹说道,“你从前是不会给朕行如此大礼的。”语音寂寥。
  陈娇整个人僵直在刘彻怀中,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对她来说,刘彻是一个太陌生的存在,而阿娇和刘彻,又似乎不该是那么陌生的。熟悉的陌生人,这是现在的他们。陈娇心中想着。
  “太后,和你说了什么?”刘彻看她沉默不语,便继续问道。
  “没有,太后只是和我聊了一些以前的事情。”陈娇微微推开刘彻,隔开他们之间的距离,说道,“陛下,陛下可还记得,当日阿娇说过的话?昨日种种昨日死。”这最后一句话,果然让刘彻乖乖松开了手。
  “你……”刘彻看着眼前这个直视着自己眼睛的阿娇,有一种感觉仿佛是从前的那个阿娇又回来了,除了阿娇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另有一个女子有如此的勇气,这样看着自己。
  “陛下,我不记得你。”陈娇直视着刘彻说道。刚才那一瞬间,她就已经想明白,自己曾经在刘彻面前说过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而当时化名王通的刘彻并没有惩罚自己,那么这种陌生人的相处模式,并不会触犯到刘彻的逆鳞,而自己也无需再想该以什么方式面对这个陌生的夫君。
  “你想说什么?”刘彻仿佛已经平静了下来,没有因为陈娇的这句话而勃然大怒。
  “从前的我和现在的我,并不是一回事。我希望,陛下能够明白。”陈娇斟酌着字句说道,“从前的阿娇,很傻,她跟不上你的脚步。现在的阿娇,不见得比那时候聪明,但是……”说到这里,陈娇停下来,看着刘彻,清澈的眼神清清楚楚地告诉刘彻她的未尽之意,她已经不想再那么辛辛苦苦地去追一个不可能得到的人。
  刘彻忽然心中一痛,仿佛自己失去了一样很珍贵的东西。

  “臣李敢叩见娘娘!”李敢被人匆匆从北宫唤来,心中有些惊疑不定,这位卫皇后可不同于陈皇后,是从来不主动召见外臣的,这次召见不知有什么事情。
  “李将军请起。”卫子夫右手轻抬,示意他起身。
  “谢娘娘!”
  “李将军,你身为期门郎,陛下出行,一切安全应该是由你来负责的吧。”卫子夫面沉入水的问道。
  “是的,娘娘。”李敢应道。
  “那么,本宫问你,陛下近几日的行踪,你是否清楚?”卫子夫说道。
  “臣……”李敢听到这种询问,顿时额上冒汗。
  “本宫别无他意,只是关心陛下而已。”卫子夫站起身走到李敢身边,说道,“李将军,仲卿曾经和本宫说过,李将军和令尊,勇武异常,都是我大汉的国之栋梁。如今,陛下有意漠北,实是你父子大展身手之时。”
  “娘娘,臣不敢当。”李敢马上听出了卫子夫言中的利诱之意,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位隐居深宫的皇后忽然如此关心陛下的行踪,必然是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之事。如今,卫皇后的态度,让李敢莫名的想起他的前任,如今身在长门宫中的陈皇后。莫非,又是一场纠葛不清的宫中争宠。
  卫子夫看着低头垂面不敢直视自己的李敢,眼睛微微一转,对着一旁的依依说道:“依依,据儿现在应该醒了。你去替本宫抱来。”
  依依应声而去,睡得正香甜的刘据被人抱来送到卫子夫手中。卫子夫抱着孩子,进一步靠近李敢,问道:“李将军,现在可以告诉本宫,陛下最近都去了哪些地方了吗?”
  刘据此时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忽然睁开眼睛,直望着李敢。李敢看着刘据滴溜溜直转的眼珠,心中矛盾,作为大汉朝的将军,他必须完全忠于皇帝,从这个角度来说自然是不能透露皇帝的行踪的。但是,眼前人是目下还深受宠爱的卫皇后,而她的儿子是皇帝唯一的皇子,卫青勇武精明,前程大有可期之处,卫家姻亲,陈掌,公孙贺皆深受皇帝宠信。卫家,得罪不得。
  “回娘娘,陛下近几次出宫,臣并未获准随行。臣最后一次随陛下出宫,是去茂陵邑拜访彭城煤行的陈皎。”李敢终于说道。
  “陈皎。”卫子夫重复道,脑中忽然想起那一日,卓文君在殿中所说的话。
  “臣妾的夫君,近来希望能够迎娶茂陵邑的一位民女为妻。所以,臣妇心神恍惚之下,才会殿前失仪。”
  “此人正是茂陵邑,彭城煤行的主人,陈皎。”
  陈皎?她是谁?卫子夫陷入沉思之中,这时,无人理会的刘据忽然大哭起来,瞬间将卫子夫唤醒,她微微一笑,伸手轻拍着儿子的背,说道:“李将军今日的坦白,来日必有所报。”随即挥了挥手道,“你退下吧。”
  “是!”李敢沉声应道,离开椒房殿之后,他才敢伸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方才那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他几乎被这位看似柔弱的皇后压得喘不过气来。
  而此际的卫子夫,神色淡然地对身边的宫女吩咐道:“你派个人去詹事府,就说诸邑公主想请去病入宫玩,请詹事夫人带去病来。”
  “是,娘娘。”

  “长门宫,你不想回去?”刘彻的声音涩涩的。
  “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陈娇淡淡念道,“陛下觉得,那样的日子,我应该回去继续过吗?”
  “阿娇,你这是怨我吗?”刘彻微微向前踏了一步,想要靠近陈娇。
  陈娇立刻警觉地退了一步,随即刘彻脸上的神情让她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反应太过了。她勉强镇定道:“陛下,我说过,今非昔比,我和从前不一样了。这首诗,只是我在整理从前的东西时发现的,也许是从前的那个阿娇在长门宫的感觉。”
  “你出宫之后,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刘彻放下半悬在空中的手说道。
  “陛下是天下之主,难道查不出来吗?”陈娇反问道。她可没有自信自己可以在这个千古一帝面前扯谎而不被识破。
  “你说得没错。朕,一定会查出来。”刘彻双手一握,转身离去。
  陈娇看着刘彻离去,大大喘了一口气,总算暂时是不用回长门宫了。

  长安城东南,灞桥。
  主父偃在朝中一贯没有什么人缘,此番离京自然也没有什么人来送行,他仅带着几个家人,单身赴任。眼看灞桥将近,主父偃眯起眼睛,不意外地看到了不远处的柳树下有一抹白色的人影。
  “李贤弟,别来无恙。”主父偃看着李希笑道。
  “主父兄。”李希看着主父偃神色复杂。
  “从前贤弟潜于民间,你我二人难以把酒言欢。如今你我同朝为官,没想到也难有叙旧的机会。”主父偃淡淡笑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主父兄,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李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富贵不回乡如衣锦夜行。如今,我主父偃功成名显数载,也该回乡了。不是吗?”主父偃哈哈大笑,毫不在意。
  “主父兄,何必如此。”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主父偃止住笑声说道,“更何况,主父偃自认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如今也不过是借国事报私仇罢了。”
  “如果,主父兄自认是求仁得仁,希无话可说。”李希叹道。
  “陈皇后和陛下如何?”主父偃问道。
  “他们,陛下已经将她接到余庄之中了。”李希说道。
  “是吗?看来,今日陛下忽然让卫皇后代替接见我,不是没有理由啊。”主父偃正色道,“贤弟,当今陛下,定然会有重用你的那一天。届时,陈皇后如果得宠,那将会是你最好的晋身之阶。”
  “如今,说这些都还太早了。”李希摇了摇头。
  “是啊。都还太早。世事艰难,珍重!”
  “你也是,珍重。”
  主父偃的马车从柳树下缓缓离去,独留下李希遥遥望着那渐渐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的马车。好半会儿,他才转过身,望着长安城内高起宫阙,心中也是一阵茫然。
  “郭大哥,你陪我一起入宫吧。”霍去病不耐烦地换好衣服,一出门就看到郭嗣之,立刻上去拉住他说道。
  “去病,回来。”卫少儿喝道,对于这个被儿子带回来的所谓郭大哥,她可不像儿子那么放心,带他入宫自然是从没想过。
  “怎么了?郭大哥不能入宫吗?”霍去病转身狠狠给了母亲一个眼色,倒让卫少儿心中一慌。继父陈掌一贯不怎么管教这个继子,而母亲卫少儿又极为宠溺他,再加上刘彻明显的欣赏,导致霍去病的少爷脾气极大,在府中几乎无人能够管治他。而他之所以没有成为他表哥公孙敬声那样的恶少,这应该感谢他的舅舅卫青的影响。卫青凯旋而归的英姿使他有了马踏匈奴的远大志向,所以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习文练武上,自然没有时间出去玩耍。
  “去病,禁中不是一般人,能够进去的。”卫少儿喃喃道。
  “那有什么,姨娘是皇后,谁敢难为我们。”霍去病嗤笑道,说罢便拉着郭嗣之的手向马厩走去,那姿态的意思是说,此事就这么定了。卫少儿头痛地看着这个固执的儿子,一点办法也没有。
  郭嗣之是作为陈府的一个侍卫入宫的,皇宫的富丽堂皇自然不是普通人家能比的,但是这些对于他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在宫门外被宫中侍卫缴去了武器,郭嗣之跟在霍去病身后,一步一步向未央宫迈进。
  卫少儿和霍去病进入了椒房殿,而郭嗣之则站在殿外等候着,他的听力远超普通人,自然能够轻易听到殿内的谈话声。
  “去病,本宫和你娘聊会儿。诸邑他们在花园里等你呢。”一个柔和的声音如此说道。
  “好的,姨娘。”
  随后是一阵蹭蹭的脚步声,霍去病的身影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对他说道:“郭大哥,我们去花园吧。”
  “好的。”郭嗣之点了点头,却故意放慢脚步,走在霍去病身后,集中精神倾听殿内传来谈话声,直到声音渐小,直至轻不可闻。但是,他的脸上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因为他想知道的,已经知道。
  椒房殿内。
  “姐姐,我叫你是有意请你帮忙调查。”卫子夫看着霍去病离去,便立刻对卫少儿说道。
  “什么事情?你叫人来传句话就行了,还弄得这么麻烦。”卫少儿犹自不知,说道。
  “这件事,不能让……知道。”
  虽然卫子夫含糊了那两个字,但是姐妹多年,卫少儿自然了解她的,忙道:“什么事情?”
  “是关于一个女子的。”卫子夫说道。
  “女子?”卫少儿立刻从这句话中嗅到了硝烟的味道。
  “你替我去调查一下,茂陵邑一个叫陈皎的女子。”卫子夫说道,“她的出身,她的容貌,她的能力还有她现在身在何处,本宫都要知道。”
  “娘娘要知道她做什么?”卫少儿问道。
  “姐姐,你不须问。只管让姐夫替我调查就是了。”卫子夫叹道。
  “那,如果找到,是否让你姐夫……”卫少儿也隐去了后面的话,但是她相信卫子夫绝对明白其中之意。
  “不。”卫子夫立刻道,“姐夫只要调查就可以了,千万不要做多余的事情。还有,千万小心,如果我猜测的没错,那姑娘现在应该已经被陛下带走了。只是,陛下不知为何竟然没有让她入宫,所以,本宫不放心。”
  “娘娘如何得知陛下已经将此人带走?”卫少儿大吃一惊。
  “姐姐,我跟随陛下十余年了,他的心思,我虽不能懂十成,也能猜到七分。”卫子夫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说道,“最近,他的情绪几乎完全失控……”
  “那么,娘娘就不打算做点什么吗?”卫少儿问道。
  “做点什么?”卫子夫摇了摇头,“不,不需要。什么都不做才是我唯一能选的路,姐姐。而且,我现在也不能做什么,那位王夫人……”
  “王夫人?”卫少儿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惊。
  “王夫人已经身怀有孕。”卫子夫的话让卫少儿倒抽了一口冷气。
  “什么?”卫少儿急得几乎跳脚,“怎么会如此?”他们卫家的地位眼下完全是建立在卫家出了一个皇后,而这位皇后生下了当今皇帝唯一的皇子,嫡皇子,这个基础上面的。如今,居然会有另外一位皇子诞生,那对他们卫家来说是大大的威胁啊。
  “王灵入宫承宠已有年余,如今身怀有孕,本就是意料中的事。姐姐何必惊诧?”卫子夫看着惊慌失措的姐姐,左掌紧握。
  “子夫!”
  “本宫知道姐姐担心的是什么。但是,你不了解陛下,本宫什么都不能做,这是为了据儿,也是为了卫家。我们能做的除了谨言慎行,还是谨言慎行。绝对不能有一丝丝出格的行为,如果想要活得更长久……”卫子夫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一贯平静的眸子中带着一丝的沉痛。
  “不要看卫家如今风光无限就不知今夕是何夕了,姐姐。”卫子夫继续说道,“你一定要明白,我们今天的一切都是从陛下身上来。所以我们一定要知道龙的逆磷所在,绝对不可以去触犯它。因为他可以让我们从奴婢之女变得贵倾天下,也可以瞬间将一切都拿走。”
  “不能干涉朝政,不能结交外臣,不能欺凌后宫,必须让一切都风平浪静,让他可以全力于国事。这就是陛下给本宫的底线。姐姐,你明白吗?”卫子夫说完这一切时,红润的唇已经被咬成了灰白色。
  “那么,娘娘让我们去调查,是想?”
  “他要本宫无为而治,可以。但,那必须是后宫尽在我掌握之中。”卫子夫说道,“必须是据儿的地位不变,本宫的地位不变,卫家的地位不变。”
  “娘娘,我知道了。”卫少儿郑重地点了点头。
  “姐夫是曲逆侯后人,智计不凡,姐姐回去要好好和他商量。查到结果后,就带去病入宫来。”卫子夫吩咐道。
  辽东城。
  “你就是纪稹?”卫青看着眼前这个沉稳的男孩子,心中十分赞赏。
  “草民纪稹叩见卫将军。”纪稹一丝不苟地行礼,心中却在惊讶这位即将凯旋的将军为何单身折道至此。从云中郡到辽东城,可不止千里啊。
  “起来吧。”卫青温和地说道。
  “卫将军,不知你找纪稹何事?”李广问道。卫青和李广可说是老相识了,就在一年多前两人还联手出击过匈奴,那时卫青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根本就不被李广这样的宿将看在眼里。只是那次的结果却是四路人马,三路惨败,仅有卫青一人惨胜,李广还为此下狱。若不是从弟李蔡为他准备好金银赎罪,恐怕就要在牢房度日了。如今,李广虽然重新被重用,坐镇辽东城以备匈奴右翼,但始终比不得卫青率大军截击匈奴白羊,楼烦诸部,取回秦河南地的风光。想到卫青年纪轻轻已经是关内侯,这次立功之后一定有更多的封赏,这不得不让年过六十的李广感到有些沮丧。
  “李将军,”卫青说道,“青乃是奉皇命而来,至于是为了什么,恕青不能回答。”
  李广听到这里,便转身对纪稹说道,“纪稹,卫将军奉皇命而来,你随他回去,要好好听话。”
  “是,李将军。”和李广相处了大半年的纪稹自然知道他的脾气,知道他朴实的言语下隐含的关心。
  “纪稹,你去打点一下,明日我们便起身吧。”卫青看事情已经定下,点了点头说道。
  “是,卫将军。”纪稹心中盘算了下,便从容地转身离去。
  卫青转而对李广说道:“李将军,青初到此地,一会儿换下官服,想出去看看这北地第一繁荣之地。还有劳李将军为青寻一陪同之人。”
  “那是自然。”李广笑着说道,心中希望能够从这位新贵口中探探朝廷下一次的举动会在何时。“不如就由老夫陪同如何?”
  “那如何使得。”卫青自然是知道这位老将军脾气的,他也只是客气地说了这么一句。
  “使得使得。这辽东城,你第一次来,我保证,一定会让你很惊奇的。”李广大笑道。
  李广说得没错,辽东城的一切的确让卫青极为惊讶。北地的荒凉他领军在外自然是深有体会,本以为这辽东城再如何繁华,也不过是一座小城,如今看来,这辽东城几乎可以和长安城相媲美了。而那些坚固的砖石建筑更是让他十分惊讶。
  “辽东城,果然不同凡响。”卫青作为军人马上发现了那砖石的价值所在。同时也有些了解为何皇帝会在他出征前夕,特令他在军事行动结束后,到辽东一行,带回纪稹。光是这砖石就有这价值。其实他心中倒是想岔了,砖石的技术随着墨门内迁,刘彻早已经掌握,只是他心思阴沉,暂时不打算拿出罢了。
  “呵呵,老夫当初来时,也和卫将军一般惊奇。”李广摸着胡子说道。
  “李老将军唤我仲卿即可。老将军是军中前辈,青不敢托大。”卫青将注意力转回到李广身上,微笑着说道。
  “那老夫就不客气了,仲卿,这次你可是大出风头啊。我大汉对匈奴,可是不曾有过如此大胜的。”李广从来就不是个很讲究礼数的人,听到卫青这么说,立刻说道。
  “这都是陛下有先见之明。若不是他这么多年来在上林苑训练了大量骑军,青亦难以带着步兵纵横大漠草原。”卫青说道。当战争越发深入的时候,他越发现刘彻当初命他们这些人勤练骑术是多么的高瞻远瞩。
  “当然,墨门所献的马镫、马鞍、马蹄铁等物也功劳极大。”卫青又说道。
  “不管怎么说,仲卿也是人才难得啊。李广一生为我大汉戍守边关,从不曾有过如此大胜。年齿徒增,真是惭愧啊。”李广说到此,又是一阵难受。
  “李将军不必如此。时移事易,接下来才是我辈大展身手之时。”卫青伸手拍了拍李广的肩膀说道。
  “让仲卿见笑了。”李广一生隐痛便是无法封侯,所以每每想到战功便会略有失态。
  “不妨事。”卫青待人最是小心,自然轻声安慰。
  “纪大哥,你要走了吗?”李陵吃惊地看着在打包行李的纪稹。
  “是啊。”纪稹笑着点头,摸了摸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李陵的脑袋,说道。对于这个小弟弟,他还是十分欣赏的。
  “可是,你教的东西,我还有好多没有学会。”李陵不觉扁起了嘴,“本来说好了,这次的年终大赛,我要拿个冠军给你看的。”
  “没关系啊。”纪稹说道,“你可以给我写信。我很期待你的进步的。”
  “好吧。”李陵从身下解下一个玉佩,递给纪稹说道,“这个是我叔父给我的礼物,送给你。到了长安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找我叔父帮忙。他叫李敢,是期门郎。”
  “好。”纪稹笑着接过玉佩,虽然他觉得用到的机会极小。
  “纪稹,听说你要走了?”一个大嗓门闯了进来,纪稹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来人是谁。
  “邢天,不用这样嚷嚷吧?”纪稹倚在窗边,对着邢天挑了挑眉。然后低头对李陵说道:“小陵子,你先出去吧。”
  “好。”李陵也习惯了,纪稹和邢天总是神神秘秘的。
  “幸好昨日最后一批人已经出发了。不然,你这一走我们还真是群龙无首了。”邢天听到李陵的脚步声远去,马上正色道。
  “我也没想到,朝廷会这么快就派人来。”纪稹眼神凌厉,衬着他那还显得有些稚气的俊脸,加上室内昏暗的光线,显得别有一番味道。
  “你走了,以后我们怎么办?”邢天问道。
  “凉拌!”纪稹忽然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去对着窗外,语气中不乏调侃,让人觉得刚才看到的那个冷峻少年仿佛只是错觉。
  “喂!”邢天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伸手把纪稹那嚣张的手打落,把人拽到自己怀里,说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玩啊?”
  两人笑闹了一阵,邢天把纪稹压在身下,问道:“说吧,到底打算怎么办?”
  “嘿嘿。”纪稹脸上泛起一丝狐狸似的笑容,说道:“以不变应万变。一切,等我到了长安再说。”
  “虽然说,人都已经派出去了。不过要做到像小姐吩咐的那种程度,恐怕还需要一二年的时间吧?这期间……”邢天说道。
  “一两年?我看一两年是不够的。”纪稹摇了摇头,“要让他们完全化入当地人之中,不让任何人发现他们和我们的关系,恐怕要好些年时间呢。我走后,城里的事情,都交由你来调度。一切照旧便是,不要再有任何出格的举动了。免得遭人怀疑。”
  “你真的要去长安吗?这卫青,我看来者不善啊。”邢天皱起眉头。
  “善也罢,不善也罢。姐姐在长安,我总是要去一趟的。”纪稹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这次卫青来,一定和姐姐有关。我也正好乘着机会,过去帮姐姐一把。”
  “那么,龙门客栈那边,诸家的人,怎么应付?”邢天沉吟了一会儿,问道。
  “再过两天,诸家就会来人了。到时,你派人去和他们联系便是。”纪稹说道,“诸家的根基远比我们更牢固,我想,或者可以请他们也派人到长安。以诸家和姐姐的关系,有事时也可以多一助力。”
  陈娇坐在靠椅上,悠哉游哉地吃着桃子,还有飘儿在一旁轻轻摇着扇子,凉风一丝丝的吹来。甜甜的果汁下肚之后,她不由得感叹,真是好舒服啊。
  轻轻拍了拍身下的椅子扶手,陈娇想,果然应该早点给自己准备一个椅子。几天前她终于受不了每天跪坐的日子,强烈要求余庄的管理人员给她调几个木匠来,开始手动制作她的靠椅。今天终于完工了。此时此刻,如果说,还有什么让她觉得别扭,那就是对面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了。
  自打那日两人“敞开心胸”地谈过之后,刘彻每日都会来庄子里见她,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通常是在午膳时分,默默吃完饭后,他会再坐一会儿,然后才离去。最开始,陈娇会觉得十分恐慌,但是后来她发现刘彻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之后,便放下心来,忍受着那点别扭,开始爱干吗干吗。
  刘彻看着眼前人靠在她自己令人制作的名为靠椅的器具上,脸上露出猫儿一般的舒服表情,心中一暖,有些想笑。很多年,都没有看到这个人露出这么稚气的神情了。
  “陛下,所谓失忆,便是失魂症。患上此病之人,必是先前遭受过巨大的打击,才会如此。此症极为罕见,臣行医至今,仅在十余年前遇到一老妇人患有此病,她是因为匈奴入掠,一夜间丧夫丧子,才会患病。”
  “至于治疗,恕臣直言,并无任何办法,而且有时强迫患者回想并无任何好处。患此病者,也许一日之间就可以不药自愈,也许至死也不会想起前事。”
  脑中回想起太医令的话,刘彻不由得脸上一冷,望着陈娇的眼睛也变得复杂。
  阿娇,对你来说,从前的一切真的那么令你难堪吗?骄傲如你,也会选择逃避吗?朕真的伤你至此吗?
  “阿娇。”刘彻开口唤道,这是半个月来,他第一次和陈娇说话。
  “啊。”陈娇下意识地应道,随即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瞪着刘彻,不是吧,这厮居然开口和她说话了。
  “今天,陪朕出去一会儿吧。”刘彻一眼扫过她的脸,故作不在意地说道。
  “去哪里啊?”陈娇问道,在最初的惊讶过去之后,她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墨门。”刘彻吐出一个让陈娇震惊不已的词,转身离去,他很有把握,身后这人绝对会跟上来的。
  “等一下啊。”刘彻走得极快,陈娇跑了好一会儿,一直到门口才追上他。她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抱怨道,“你怎么走得这么快,都不等人。”
  刘彻愣愣地望着在自己身前喘气的陈娇,这一刻从前的幻影和眼前人合二为一。
  “彻儿,你怎么走得这么快,都不等人啊。”那时,她的笑容是那么美和不设防。
  “我本来是要等你的……”刘彻不觉开口道。
  “什么?”陈娇奇怪地望着刘彻,心中想,他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刘彻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马上转身离去,跃马而上,对陈娇说道:“快上车吧。”
  “噢。”陈娇摸了摸头,她自然没有那么多的和刘彻的共同记忆,也不能明白他此刻心中的伤感。
  墨门被刘彻迁到茂陵之后,他们所在的庄园便被称为墨门,天下墨家子弟都开始向此处集结,很多原本隐匿于民间的人才都开始加入到此处。之前陈娇曾经依靠着和韩墨的关系,悄悄入内过。当时,陈娇就已经发现,墨门多了很多她所不认识的人。好在经过辽东城调教的辅子澈等人的能力远在众人之上,所以他们的影响力并没有因此减小。
  当刘彻的骑马进入墨门禁地,左内史韩墨马上注意到了他的到来。因为刘彻对墨门的重视,所以韩墨经常拥有面君的机会,对刘彻极是熟悉。
  “臣韩墨叩见陛下。”韩墨带着几个人匆匆走到刘彻身边,行礼道。
  刘彻淡淡扫了他一眼,走到马车边上,对里面的陈娇说道:“下来吧。”
  陈娇撩开帘子,惊讶地看到一旁的韩墨等人,还有刘彻对她伸出的手。很难想象汉武帝会有如此绅士的行为,陈娇很别扭地在他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没有听到刘彻说平身,韩墨等人一直保持着半弯腰的姿态,在他低垂着的视线里,看到一双红色丝履轻轻踏在地上,印满龙凤相蟠纹绣的淡色裙子随即拖到了地上,合着隐隐的暗香,不必抬头便能知道,从车上下来的女子必是个绝代佳人。
  “平身。”半抱着陈娇,刘彻对韩墨等人说道。
  “谢陛下。”
  待到抬头,韩墨愕然的发现,眼前的女子,居然是他遍寻不获的陈皎。而她此刻正温顺的依偎在当今陛下的怀中,两人看来是那么相配。而韩墨身后的一些墨门老人,也立刻发现了陈娇的存在,发出一阵惊呼。
  “韩卿,”刘彻开口说道,“现在朕把能帮你们的人带来。应该对你们比较有帮助吧?”
  “啊,是。”韩墨被这一句,猛然点醒,恋恋不舍地将视线从陈娇身上转移。
  “带朕到你们的试验房吧。”刘彻自然发现了韩墨的魂不守舍,他冷冷哼了一声,将手移到陈娇的腰间,带着她向前走去。陈娇本想移开刘彻手自己走,却发现他居然用了很大的力气,压得她的腰都有些疼痛,只能皱着眉头,随着他前进。
  “陛下,你来这里。”韩墨努力让自己不去看刘彻放在陈娇腰际的手,开始介绍。
  陈娇悄悄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发现此处有着许多的瓶瓶罐罐以及玻璃器皿,韩墨从中拿出几个玻璃杯,倒上几样黑色液体,然后说道:“陛下,臣等试验了好多次,始终没能找到那次李将军用以阻击匈奴的黑油。这几样,是臣等几个月来弄出来的,虽然有一定的杀敌效果,但是还是不能完全和黑油水相比,似乎总是不对。”
  听到这里,陈娇心中一惊,她已经明白墨门想要的是什么了,石油。那次的阻敌之战中所用的原油,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这个皇帝的眼睛,如此威力巨大的武器,他决不会放过的。
  “所以,朕今天带了能解开这一切谜底的人来。”刘彻淡淡地说道,其间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陈娇,没放过她刚才那一丝的惊悸。
  韩墨显然也明白他的意思,将眼睛看向陈娇,虽然当时他已不在城中,但是也可以想到这种闻所未闻的黑油,应该是出自这位陈姑娘之手。
  “阿娇,告诉朕。”刘彻微微低头,附在陈娇耳边说道。
  陈娇垂下眸子,紧闭着嘴唇,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想过要把石油的存在告诉这个世界的古人们。光是马鞍,马镫,马蹄铁等东西的装备,就已经可以完全改革这个冷兵器时代了。
  “阿娇!”刘彻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放在陈娇腰际的手再度收紧。
  “呀!”陈娇轻呼了一声,强烈的刺痛感让她不得不伸出右手放在刘彻的胸前,试图推开他,“放手,轻一点啊。”
  “说!”刘彻轻喝道,身旁韩墨那关切的眼神和因为陈娇喊痛而显露出的明显的焦急使得他心中无名火起。
  “我不知道。”陈娇仰头望着他,眼中含泪,使得她像一只被惊吓到的小兔子,“我真的不知道,真的。”陈娇如此说,倒也没有骗他,那石油本来就是高利他们无意间弄到的,高利也曾说过,即使叫他再去一次,也不见得能找到那个地方了。
  刘彻看到她这个样子,也不再说话,带着她向外走去。陈娇只能随着他离开,临行前她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韩墨,却发现他正痴痴地望着自己,那一霎那,她忽然懂了,这个始终沉默的男子,对她的情谊。
  马车缓缓地行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陈娇心惊地望着不再骑马而和自己同乘一车的刘彻。刘彻自管自地望着车外,他不是没发现陈娇的视线一直围绕着自己打转,只是他一点也不想回头。一想到刚才的失控,他就不由自主地心烦,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这样了。
  “该死。”刘彻一拳狠狠地敲在车窗上,漠然的神色顿时不再。陈娇看到那一拳,不由自主地身子一缩。这一个瑟缩又让刘彻看到了,他心中莫名地更加恼火。
  “陛下,接下来是回宫?还是去余庄?”护卫马何罗骑马到车子边上,问道。
  刘彻看了一眼缩在一旁的陈娇,脑中想起太医说过的话。
  “如果,患者接触到一些她过去印象最深刻的东西,那么也许,她可以回想起一些前事。”
  “回宫!”刘彻听到自己说道。
  陈娇听到这两个字,整个人一愣,抬头看着刘彻,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马何罗听到这句话,立刻应了一声,对着整个卫队说道:“回宫!”
  马车在整个卫队的保护下,飞快的向长安城驰去。陈娇傻傻地靠在车上,看到刘彻正直直地盯着自己,心中一阵发毛。
  “我不去宫里。”陈娇喊道,刘彻没有反应,她不得不靠近他的身边,说道,“我说,我不去宫里啊。”刘彻只是这样望着她,还是不肯说话,马车的车速越来越快,陈娇也越来越心慌。
  “喂,你叫他们停下来。我不去宫里啊。”她死命地开始捶他。
  马车一如既往的行进,夹杂着女子的哭喊声。北门的门卫看到马何罗骑着马,跑在马队的前方,便知道这是皇帝的御驾,立刻把宫门打开,所有的侍卫成排地跪在马车经过的地方。两边高起的灰色墙壁,一个又一个跪在地上的身穿铠甲的卫士,无一不显示出汉帝国的雄伟,陈娇看着这一切,心中越发地慌了起来,仿佛在她的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喊,我不回去啊。
  “我不回去啊。你听不懂人话吗?”陈娇大喊大叫,状如疯妇。但是始终,刘彻都只是那样看着她,由着她打骂。她终于没了力气,整个人滑倒,靠在他身上,“你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马车停顿了下来。刘彻拿住她的手,说道:“到了。”便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走下车。

  未央宫。椒房殿。
  “姐夫已经查到了?”卫子夫端坐在案前,问道。
  “是的,娘娘。”陈掌回道。
  “那么,你告诉本宫,到底是怎么回事?”卫子夫端起案上的清茶,喝一口。
  “据臣追查,陈皎此人,首次出现是在元光五年的冬日,在楚国彭城创立了彭城煤行。随后很快煤行就扩展到了全国,陈皎也因此成为巨富之家。”陈掌轻声说着自己的调查结果,心中对这个女子不无佩服,“元朔二年,陛下下令豪强巨富之家迁入茂陵邑,她就是因此而来到茂陵邑的。”
  “那,这女子平日为人如何?她又是怎么认识陛下的?”
  “回娘娘,陈皎此人从来不参与茂陵邑一众豪强的聚会,很多人去拜访她也没有得到接见。唯一出席的一次,就是陛下令马通将军准备的那次宴会。但是,那时也是蒙面出席的。”陈掌说道,“至于她是如何与陛下相识的……臣能查到的就是,上个月陛下曾经在李将军的陪同下,去见过她一次。第二日,此女子便被馆陶大长公主府上的董君带走了。”
  “馆陶大长公主?”卫子夫放下茶杯的时候,险些把茶杯打翻了。
  “是的。”查到这里的时候,陈掌也是一阵担心,馆陶大长公主此人,因为前皇后的事情,已经成为了他们卫氏家族的死敌。这女子和这家人扯上关系,对他们来说的确,不能说是一件好事。
  “算了。你继续说。”卫子夫眼珠子转了转,便平静了下来。
  “后来,馆陶大长公主便将她送到了灞陵的别庄,后来便被平阳长公主劫到了余庄了。”陈掌说到平阳公主时,担心地抬头望了望卫子夫。果不其然,卫子夫将案上的茶杯统统推倒到地上,面无表情。
  “后来呢?”声音已经是极为冰冷的了。
  “之后,陛下便日日到余庄。娘娘也知道,余庄的守卫一向是最森严的,臣也不敢再深入查探。”陈掌心中微颤,但还是照实说了。
  “本宫知道了。”卫子夫紧握着拳头,一言不发。平阳公主!居然会是你!
  “娘娘,你没事吧?”陈掌很是担忧地望着卫子夫。
  “娘娘,娘娘!”一个宫女从外面冲了进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什么事情?大呼小叫的做什么!”卫子夫喝道,随即她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气恼的转过头。
  小宫女顿时被吓得脸色发白,嘴唇颤颤的,说不出话来,她进宫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一贯温柔婉约的卫皇后发怒。
  “你快说啊!娘娘问你呢。”依依是卫子夫的心腹,自然知道她此刻的心情是不方便问话的。
  “陛下,陛下……”
  “陛下怎么了?”这次轮到陈掌问话。
  “陛下回宫了。”小宫女喃喃道,“奴婢,奴婢听北门口的侍卫说,他还带了一个姑娘回来。”
  “什么姑娘!”卫子夫听到这里,立刻回头问道。
  “奴婢不知道,不过听说,陛下一路上抱着那姑娘,都没让她下地。那姑娘却一直在哭喊。”
  “陛下带那姑娘回寝宫了?”卫子夫问道。
  “不是。听说是去了猗兰殿。”
  “猗兰殿!”

  第四十二章•君恩厚薄有谁知

  陈娇觉得自己几乎完全被心中那股慌乱占据了全部的心神,以前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她都没有这么慌乱过。无论她怎么哭闹,怎么捶打,刘彻都没有理会过她。一开始,陈娇还会试图叫喊,希望有人来救她。但是每一个人,都自管自地低着头,权当作没听见,理智上,她知道再叫喊也是做无用功,可是却制止不了自己的惊叫。
  刘彻抱着她,走到猗兰殿,把所有的人都拦在外面,独自走到里面,打开地道,走了下去。陈娇望着黑乎乎的周围,反而不再喊叫了,她隐隐知道了他们即将到达的和即将来临的。
  刘彻站在上次他看着的墙壁前,把陈娇放下。他低下身子,抚摸着陈娇的脸,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问道:“为什么不喊了?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的,对吧?”
  陈娇扭过头,不愿意看他,这个地方,给她一种悲伤的感觉,她只知道自己现在,非常不想呆在这里。
  她狠狠地甩开刘彻的手,说道:“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只知道我要出去!”说完,就向外面走去。
  “不许走!”刘彻当然不能就这么让她走,他立马抓住她的手,往回拽。
  “放手啊!”陈娇死命地挣扎。
  两人拉拉扯扯之间,忽然有一样东西从刘彻袖间掉了出来,在安静黑暗的地道里,那“咚”的一声,显得异常的清晰。陈娇不觉停下动作,呆呆地望着地上那个在地上闪耀的东西。那东西在烛光下闪闪发光。陈娇心里虽然在说,不要去碰它,不要去碰它。但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靠近,缓缓的弯下腰,伸手去把那东西捡起来。
  陈娇第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一颗钻石,一颗罕见的浅绿色钻石。望着这颗钻石,眼中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脑中不断闪烁着很多很多的画面,关于这个浅绿色钻石,关于从前的阿娇,关于他,关于他们的婚姻。原来阿娇一直都在,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她只是不堪那沉重而痛苦的回忆的重负,选择了沉睡而已。
  “阿娇!”刘彻走到陈娇身边,扶着她的肩膀,轻声说道,“你记得的,对吧?”
  “你记得,这个是你亲手给我的。”
  “你记得,你亲口说过你会永远陪着我的。”
  “你记得,我们在这里度过的洞房花烛夜。”
  “你记得……”
  “是啊。我都记得。”陈娇收起钻石,握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耸肩膀,让自己脱离刘彻的掌握,转过身,看着刘彻。
  只是一个眼神,刘彻就知道,从前的阿娇已经回来了。
  “阿娇!”刘彻脸上满是惊喜,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他伸手想要将她拥在怀里。但是,手在半空中,就被陈娇打掉了,紧接着,他就听到陈娇冷冷地说道:“我还记得,你在这里亲口说过,你要废了我。你说你不需要我了。”
  刘彻的笑容不觉凝固住,手也僵在半空,他直直地盯着陈娇的脸,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有着他熟悉的痛心。那是他两年多来,一直刻意忘记的眼神。
  “阿娇!”刘彻颓败地收回手,放在自己的额前。
  “彻儿,你说,我从来都不了解你。我们的过去,大梦一场。”陈娇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打算做什么,但是刚刚接受到的那段记忆,已经完全支配了她,她现在只想发泄,只想让眼前的男人难受。
  “这是你亲口说的。那一天,你让我做了一个噩梦,一个永远不会醒的噩梦。”陈娇渐渐走近墙壁,“好了。我忘记了,我可以重新开始了。你的梦再也不会缠着你了,你可以永远清醒地明白地君临天下。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不会再那么傻,你也可以轻松了。”
  “现在后悔了吗?还是说,我走了之后,这个地道里的东西还是像阴魂一样缠着你。”说到这里,陈娇忽然转头看着刘彻,那眼神中已经不复刚才的悲伤,而是一种奇怪的癫狂,“如果那样,那我现在帮你毁了它!”说完,她就开始用手中的钻石左一下,右一下地去划花墙壁上的笔迹。
  “什么静女其姝,什么螓首蛾眉,什么桃之夭夭,都是骗人的,骗人的!”
  刘彻看到她的动作,脸色大变,立刻上前去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动作,大喊道:“住手!”
  陈娇自然不可能这么容易地屈服了,她拼命地挣扎,可是双手却牢牢地被刘彻抓住,最终在这种拉扯中,钻石的边角狠狠划伤了刘彻的手臂。陈娇看到慢慢渗出的红色血液,觉得身子一软,昏倒在刘彻怀中,眼前一片黑暗。而刘彻,他的手仍然停留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他微红着眼睛,看着那被烛火照亮的墙壁。
  “阿娇,我今天跟太傅学了诗经。我给你写一首啊。”
  “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啊,你居然笑话我!你自己来迟了,还敢笑话我。打你打你!”
  ……
  “彻儿,你在写什么啊?”
  “没,没什么。”
  “喂,我们两三年不见了。你遮什么遮啊,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吗?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说,说了叫你不要看的嘛。”
  “你坏死了。太傅就教你写这种东西啊?”
  ……
  “彻儿,洞房花烛夜,你干吗带我来这里啊?”
  “来看这个。”
  “啊,你以前写的。那时候多傻啊。”
  “我,不,是朕再加一笔。”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啊!谁准你写这个的,擦掉擦掉。”
  “擦不掉的,我用这个珠子写的啊。”
  “又来?你每次都这样。欺负我擦不掉。”
  ……
  “阿娇,并不是骗你的啊。我从来就没想过要骗你。”刘彻抱起陈娇,向外走去,地道中回荡着他的话。

  “陛下从猗兰殿出来了?”卫子夫打发掉陈掌之后,心神不宁地在娇房殿中踱着步,就在她快忍不住离殿的欲望时,终于有一个宫女跑进来禀报。
  “回娘娘,是的。”
  “那陛下现在去哪里了?”卫子夫微微算了下,从刚才入殿到离去才仅仅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听说那女子似乎是昏倒了。陛下又抱着她去了昭阳殿!”宫女答道。
  这时,又冲进来一个宫女,说道:“娘娘,陛下刚刚下令召太医令。”
  卫子夫听到此处,眉头皱成了峰形,随即她意识到身边还有宫女,便在脸上漾出一个笑容,说道:“你们辛苦啊。都先下去吧。”
  “是,娘娘!”两个宫女齐声应道。
  很快,殿内只剩下卫子夫和她的心腹崔依依。卫子夫一言不发地坐在床上,一旁的博山炉放出的香烟渐渐朦胧了整个室内,日光渐渐斜了,暗了。依依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娘娘,不过是个平民女子罢了。没什么好担忧的。”
  “依依,你不懂。”卫子夫摇了摇头。共处十余年,她很了解陛下,那是一个太过骄傲的男人,所以他绝对不屑于去勉强任何人,尤其是女人。可是,今天他居然带着一个一直哭喊的女人到猗兰殿。
  猗兰殿,那是他幼时成长的地方,自从他继位之后,便被封锁了,是以她虽然入宫十几年,还为他生下了三个公主一个皇子,却也从未踏入过猗兰殿一步。猗兰殿,那是单属于皇帝一个人的禁地。
  不,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能够踏入猗兰殿。卫子夫又摇了摇头。她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看着那人从猗兰殿出来时的震撼。那一刻,她才深深明白,无论她平日如何受宠,无论她为陛下生下多少儿女,都不能改变那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那人会被冷落,会被送到宫外,永远也不能再见到陛下,可是同样的,她卫子夫也永远不能踏入猗兰殿,不能得到皇帝真正的欢心,她的地位永远危如累卵。
  可是现在,陛下居然打破了自己一贯行事的原则,强行带一个女子回宫,还带她去了猗兰殿。这分明说明,那女子在他心中,分量不轻。
  “依依,带据儿来,本宫想见见他。”卫子夫一抬手,制止住依依的欲言又止,露出一个笑容说道。
  “是,娘娘。”依依伺候了卫子夫这么多年,当然知道她其实是一个意志极为坚定的女子,外柔内刚,很多时候,如果她做了决定,别人再多的宽慰、劝解都是多余的。
  披香殿。
  “娘娘,此事千真万确,椒房殿现在都人心惶惶的。”一个宫女跪在王灵面前说道。
  “是吗?难得皇后娘娘也会发怒啊。”王灵靠在床上,微微扯了扯盖在身上的毯子,脸上似笑非笑。
  “娘娘,连皇后都如此失态,陛下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在一边拿着扇子的宫女阿静低头说道。
  “阿静,好了。”王灵瞪了阿静一眼,又转头对那宫女说道,“你做得很好,本夫人知道了。阿静,打赏。”
  “是!”阿静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还是听话地从怀中拿出一串五铢钱,递给那个报信的宫女。
  等到人离去之后,王灵懒懒地说道:“去把门关上,今晚如果有人求见,就说本夫人病了,不见。”
  “娘娘?”阿静不解地立在原地。
  “傻丫头,陛下带那姑娘进宫一事,肯定已经传遍后宫了。晚上,一定会有些莺莺燕燕的来探消息。你不关上门,难道等人来吵吗?”王灵看着这个自小跟在自己身边的侍婢立在那儿,就知道她脑子一定还没想通。
  “他们怎么不去见皇后呢?”阿静摇了摇头,直说不可能。
  “皇后?她可是出了名的温柔婉约,有容人之量,还有个皇子做后盾。陛下做什么,她都不会有意见的。那些庸脂俗粉当然知道即使找上她,也不能挑动她在陛下面前发脾气,谁会去花那个工夫。”王灵微微摸了摸肚子,说道,“如今这后宫中,太后是不管事的,能做主的也就三个,皇后,我,还有增成殿的那位。她们不找皇后,当然会找上我们了。”
  “那,娘娘对这事?”
  “一贯温柔的皇后如此失态,这种事,如果传到陛下耳朵里,他会怎么想?皇后又怎么会如此不小心,任由宫人这事泄漏出去呢?”王灵打了个哈欠,“她如果是那种人,我倒不用这么费心了。”
  “那,娘娘的意思是,这个消息是假的?”阿静问道。
  “只怕是真的。”王灵闭上眼睛,“因为是真的忌惮那新入宫的女子,才会故意把这消息放到披香殿来。”
  “这,这是为什么?难道她不怕我们把这事告诉陛下吗?”
  “无非是希望迫我去对付那女子罢了。再说,发怒这事无凭无据的,我能将她怎么样?”王灵说道,“如果我去探那女子的底细,又自做聪明地在陛下面前提起她发怒的事。那才是真的称了她的心呢。”
  增成殿。
  “李姐姐,这宫中,皇后和王姐姐之外,就属你最能做主了。你看那昭阳殿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啊?”一个不知名的少使亲热地说道。
  “茜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哪有什么资格知道这些啊。”李茜温和地说道,“各位妹妹还是回去吧。茜真的不知道。”
  “可是李姐姐,”还有人想说些什么。
  “阿国,送客。”李茜仍然笑得十分温和,轻轻将自己的衣裙从一个长使的手中抽出,向屏风后走去。
  一众后宫佳丽无奈,只能打道回府。等到人都散了,李茜的贴身侍婢阿国才回到房中,看到正在卸妆的李茜,问道:“娘娘,他们都散了。”
  “是吗?那就好。”李茜放下手中的耳坠,说道,“我们也睡吧。”
  “那姑娘的事,娘娘不打算管吗?连皇后娘娘都为此发怒了呢。”阿国是李茜进宫后才跟着她的,从小在宫廷中长大的她知道,从自己开始服侍这个主子的那天开始,自己的富贵就和她连到了一起,所以一直以来都积极地为她出谋划策。
  “我管不了,也管不起。阿国。”李茜顺了顺垂下的长发,说道。
  “咦?那不过是个普通的民女。陛下最近这么宠娘娘你……”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女。”李茜的手顿了顿,“那么,皇后娘娘就不会失态,也不会让消息传到我们这里来了。”
  “娘娘?”
  “不过,你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件大事,我不能一点反应也没有。”李茜随即微笑,对着阿国笑道,“明天,你去请太医令来,就说,我可能有喜了。”
  “什么!”阿国听到这句话,可不止是惊喜这么简单。因为李茜的身子骨虚弱,所以一贯以来她的经期都不是很规律,就算身为贴身侍婢的她,也不是很清楚她的身体情况。
  在巍峨宏伟、鳞次栉比的西汉宫殿中,昭阳殿以其和于天干而显得别具一格。当未央宫、甘泉宫等宫殿已经随着汉高祖、汉武帝的名字蜚声著誉的时候,这座宫殿仍然默默无闻。在陈娇所知道的历史里,离汉武时代大约百年之后,汉成帝刘骜独宠居于此处的赵飞燕、赵合德姐妹,才使得这座古老而祥瑞的宫殿声名乍起,成为宠幸、荣耀与尊贵的象征,成为“正宫”的别名。
  “已经三天了,为什么她还没有醒过来?”刘彻冷冷地望着跪在眼前瑟瑟发抖的太医令和侍医们,让他们心里发颤。此刻,所有的御医们都十分的羡慕只在这里呆了一日,便被指派到增成殿照料李美人的义女医。
  “回陛下,”在同僚们的眼神压力下,少府太医令终于硬着头皮说道,“臣等认为,这位姑娘无病。”
  其实这个理由他也说得十分没把握,行医有“望闻问切”四诊法,但是皇帝却在这姑娘床边放上了重重行障,他们这些御医只能通过诊脉来确定病情。一众杏林好手几经商议,一致认为她只是昏睡,谁想到,她居然一睡不起,使得他们连日来一直对着皇帝越来越不好看的脸色。
  “三天前,你们就说过她无病了。”刘彻说道,“现在你们来告诉朕,无病之人为什么会如此长睡不起?”
  “这……”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了话语。
  “朕再给你们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如果她还没有醒,那么你们就自行去廷尉府报到吧。”看了一眼沉睡依旧的陈娇,丢下这句话离去。
  留下面面相觑的众御医,廷尉府的张汤,那可是最会揣摩上意的人了,此刻皇帝盛怒之下,自己等人定然会被那酷吏送到东市斩首,以息帝怒。想到此处,已经有少数侍医瘫倒在地上,默默流泪了。少数几个比较坚强些的,又伸手试着给陈娇把脉。
  一阵阵哭声将陈娇从昏睡中吵醒,她睁开眼,看见两座鹤型的烛台分立在床的左右两边,将行障内照得透亮。陈娇没有起身,只是呆呆望着床上方的屋顶。在这场痛苦的睡梦中,原来的阿娇的记忆不断涌现和千年后的那个陈娇的记忆不断融合,陈娇一度以为自己会疯掉,明明不属于她的记忆和感情,不断融入脑中,对一个人的两种感情不断交织,那种痛苦,让她有打破脑袋的冲动。
  猗兰殿,那是原来的阿娇最后的记忆。那一天,刘彻告诉她,他要废后。所以,阿娇从那一刻开始沉睡,情之一字,太过伤人了。所以,当陈娇醒来时,她对这个世界没有太多的抵触感,对所有的事情都是冷冷的,因为在她的体内,还有一个不愿醒来的灵魂,一个带走了所有的感情因素的灵魂。
  这一次,再度踏入那地道,那里有着阿娇最好和最坏的记忆,所以在看到那颗钻石的瞬间,陈娇就再度醒来了。强烈的悲愤和执念使得这段记忆在复苏的那一瞬间,几乎完全占领了她的大脑,但是在地道里,对刘彻的喊叫哭闹,是阿娇最后的表演。经历了三日长长的昏睡,再度清醒过来的陈娇,既不是原来的阿娇,也不再是原来的陈娇。原来的陈娇太过超然,原来的阿娇却入戏太深,两种完全冲突的情感在同一个躯体内不断挣扎,到今天,终于算是完全融合了。
  行障被一个长得十分娇悄的宫女拉开,她看到眼睛大睁着的陈娇,惊呼:“姑娘,你醒了!”她立刻机灵地冲外面喊道:“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这时,正被侍卫们拖走的众御医们立刻听到这话,纷纷声嘶力竭地喊道:“那姑娘醒了,那姑娘醒了!”
  未央卫尉马何罗有些为难的向里面看了看,看着眼前近乎癫狂的御医们,开口说道:“放了他们。”然后又对为首两个太常太医令和少府太医令说道:“那姑娘既然醒了,本馆要回去向陛下禀报,你们进去给她再把把脉,开个方子,调理下身体吧。”
  “是。多谢马大人手下留情!”两位太医令也是知趣的人物,知道刚才这位马大人其实是网开一面,放过了他们,不然,根据皇帝留下的话,一个时辰已过,无论那姑娘醒了与否,他们都得去廷尉府。
  两人向马何罗道谢过后,忙匆匆走到殿内,隔着行障,给陈娇把脉。然后对刚才扶陈娇起来的那个宫女说道:“绿珠,这位姑娘现下身体虚弱,要多给她准备些热汤暖胃,然后才可以吃东西。”
  绿珠听到此,马上对几个伺候在一旁的小宫女说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给姑娘准备膳食。”
  一群小宫女纷纷行礼告退,一阵淅淅簌簌的声音过后,殿内终于安静了下来。陈娇转头问道:“这是哪里?”
  “回姑娘,这里是昭阳殿。”绿珠应道。
  “昭阳殿。”陈娇默念道,传说中以黄金为壁、白玉为阶的昭阳殿吗?从一座金屋来到另一座金屋,莫非真的是阿娇的命吗?她摇了摇头,转头对绿珠说道:“扶我起来吧。”
  绿珠轻轻扶起陈娇,将她的脚放下,拿来一双嵌珠丝履为她穿上,问道:“姑娘还是先靠着歇会儿,奴婢们马上就会把膳食呈上的。你吃饱了,一会儿陛下来,也不至于有气无力的。奴婢进宫也有两三年了,第一次看到陛下这么紧张一个人呢。”语气中满是欢喜。
  陈娇一眼扫过绿珠的手,不意外地在上面发现了些许老茧,这不是长期在宫中生活,养尊处优的宫中人会有的手。刚才太医唤她为典药,想来是刘彻临时从别处调来的吧。
  融合了两个人记忆的她知道,虽然在她被废前的最后几年,早已经不在宫中居住,而是搬到了城外的甘泉宫,最后在她身边伺候的心腹也在甘泉宫被屠戮得一干二净。但是宫中女官中,定然还有许多人对她还有印象。汉承秦制,置六尚,即尚书、尚冠、尚衣、尚沐、尚席、尚食,六尚之中,除却尚书因要掌奏折事而用士人外,其余诸尚均转为女官,令入大长秋管辖。眼前的宫女,想来出身不高。
  拥有了阿娇多年的记忆后,陈娇算是比较了解这个男人了,骄傲、冷酷还有永远清醒的头脑。从前的阿娇,被太多太多的童年记忆所迷惑,总把作为皇帝的他和作为丈夫的他分裂开来。如今的她心中明白,那是一个天生适合做皇帝的男人,也许会有一时的感动、愧疚,但是,那绝对不可能真正影响到他。
  “姑娘,你先喝汤吧。”绿珠从小宫女手中拿过一个碗递到陈娇手边。
  陈娇接过碗,默默喝着汤,等待着。不一会儿,门外就进来了一个男子,正是刚才出去的未央卫尉马何罗。绿珠微笑着向他行了一礼,说道:“见过马大人。”
  “绿珠姑娘请起。”马何罗微微扬了扬手,说道,“陛下口谕,绿珠姑娘升为尚食丞。协同增成殿阿国尚食令同掌六宫膳食。”
  “谢陛下!”绿珠本为尚席令属下的一个小宫女,一直负责掌皇帝的就寝用具,因为和皇帝身边的侍中杨得意关系不错,平日为人又沉稳才被调来昭阳殿服侍的。一下子从一个普通的宫女跳级到宫中六尚之一的副官,怎不让她惊喜。
  “绿珠尚食丞,陛下说让你好好照料这位姑娘,稍有差池,唯你是问。知道吗?”马何罗随即说道。
  “是!”绿珠听到这里又是心中一突。
  “马何罗参见姑娘!”和绿珠说完话,马何罗走到陈娇面前。
  陈娇望着马何罗,知道这个未央卫尉是她走后刘彻重新提拔的,原来的卫尉李敢此际已经专职为期门郎了。对于他的问候,她只是淡淡的转过头去。
  马何罗心中也摸不准这女子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便恭敬地说道:“陛下说了,姑娘在宫中若有什么不如意的,尽管说出来便是。只是,姑娘新入宫,还是别到处走动的好。”说完,马何罗用眼角的余光瞥了陈娇一样,却看到她似是嘲讽地笑了笑,然后低头自管自地喝着汤。
  马何罗只得说道:“告退!”
  绿珠一直是个谨言慎行的人物,虽然觉得这事怪诞得很,但是想到前几日,挑她来的杨得意说过,要她多做少看,闭嘴不言,也就不说话了。只是从小宫女手中端过膳食,递给陈娇说道:“姑娘,你睡了这些天,再吃点东西吧。”
  披香殿。
  “陛下去了增成殿?”王灵放下手中的书简,问道。
  “回娘娘,是的。”阿静应道,随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如今大家都知道增成殿有喜的事,你是不是也应该禀告陛下……”
  “阿静,一切本夫人自有主张。你不用担忧。”王灵说道,“本宫让你去查的事情,查到了没有?你是主管宫中服饰的御府丞,昭阳殿中人所用的衣饰,到底准备的是哪个等级的?夫人?美人?良人?还是其它?”
  “回夫人,奴婢查不到。”阿静说道。
  “查不到?怎么会?宫中一切衣饰都要经尚冠丞之手的啊。”王灵有些惊讶。
  “奴婢问过南威御府令,她说陛下指示,昭阳殿中的一切用度,都由大长秋负责。”阿静回答道。
  “大长秋?石达?那么……”
  “奴婢也问过石大人手下的小宦官,他们说,石大人只是命他们拿着陛下的手谕,到馆陶大长公主府上,搬运东西。”
  “馆陶大长公主。”王灵低眉说道。竟然会是她?
  堂邑侯府。
  “石达,东西就是这些了。你们派人点点,就送过去吧。”刘嫖含笑看着前来拿东西的小宦官石达。
  石达自然不敢对这位皇帝的亲姑姑不敬,忙说道:“公主府上之人办的事,我们当然放心。”
  “石达,听说你一向清贫,家中又多弟妹。为陛下办事,又那么辛苦,公主一向最是怜惜下人的。这些,你收下吧。”董偃拿出一个小盒子,塞到石达手中。
  石达在宫中做事,也有些年头了,一向明白,馆陶大长公主,那是做事最有分寸的,也是最大方的。赏赐之物从来只多不少,陈娘娘仍在之时,宫里头谁没有受过她的好处啊。陈娘娘被废之后,宫中的那一阵清洗,弄得人心惶惶的,留下来的几个老人也不敢再和这位大长公主联系了,幸而大长公主也是个知趣的人,从此也没再走他们的门道,而他们也总算不用和她撕破脸皮。可是如今,大长公主这礼……
  “谢大长公主怜惜!不过,石达为陛下办事,不敢说辛苦。”石达轻轻推开董偃递来的东西,说道。
  “石达,你也不必如此。本宫知道,你是人老成精了。”刘嫖慵懒的声音响起,让石达眼皮不觉一跳,“不过你放心,本宫敢给,就说明你一定收得下。拿去吧。”
  “奴婢不敢!”石达仍然推拒得滴水不漏。卫皇后已经生下嫡皇子,馆陶公主一脉翻身的机会,微乎其微啊。
  “是吗?”刘嫖也不生气,淡淡地笑道,“逢高踩低是宫里人的常性,当初我跟着我母后时,也不是没见过。不过,谁也不会想到我母后那样的一个瞎老太婆,能一直撑到成为大汉的太皇太后吧?本宫今天就通过你,向宫里传个话,天有不测风云,将来谁要是觉得我刘嫖还是遮雨的那块料,我这里,随时欢迎。”
  “公主的训示,石达谨记在心。石达告退!”石达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退下了,心中却对这位大长公主如此自信的言语,留了个心眼。
  “公主,这种人……”石达一离开,董偃就有些愤愤不平,从他跟着刘嫖开始,遇到的哪个人不是客客气气的,这位石达如此拂刘嫖的面子,实在是……
  “好了。”刘嫖喝道,“这就是宫里人。能混到他们这份上的,谁没一两个心眼子。石达还是记着旧情的那一个,换了别人,这一回宫就把咱们的话送到椒房殿去讨赏了。”
  董偃被刘嫖这么一说,气焰也下来了,低头说道:“公主,你之前说引陛下来见娘娘,如今人也见了,宫也入了,可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你看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现在怕是正心烦呢。”刘嫖无谓地笑了笑,“不过你放心,他想知道的事情,这天下只有娇娇能解,所以他绝对舍不得放了娇娇。只要他不放人,年长日久,本宫就不信他能心狠如旧。”
  增成殿。
  皇帝的驾临,使得整个增成殿都显得十分热闹,所有人都显得喜气洋洋的。金支灯九华灯被点的通亮。刘彻靠在床上,半搂着李茜,看着女侍医淳于义为她把脉。淳于义收回手,将李茜的玉腕重新放回被子,转身对刘彻弯腰行礼,说道:“陛下,李美人身子虚弱,不过胎儿无恙。以后几个月里,小心调养,一定可以安然生产。”
  “是吗?那就好。”刘彻点了点头,李茜是他目前这么多后宫中,唯一一个宣布怀孕的,他自然十分重视。“义侍医,以后你就住在增成殿的偏殿如何?这样有事,你就可以及时照料。”
  “回陛下,为了皇嗣臣自然应该长留宫中。只是百草堂平日若有事情,望陛下允许其入宫禀报。”淳于义秀眉微皱,开口说道。
  “义侍医。”刘彻挑了挑眉说道,“朕知道你还要照料你那个百草堂,不过,这是皇嗣,难道不比你的百草堂更重要吗?”
  “陛下,医者父母心。”淳于义说道,“臣心中,皇嗣自然重要,但是百草堂所医之平民,同样也是生命。”
  “义侍医还是这么悲天悯人。”刘彻笑道,“好吧,那朕特许,如果百草堂有要事相报,让他们派人到北阙禀报便是。”
  淳于义医术高明,声名在外,所以当初为了方便给后宫的妃嫔公主看病,刘彻便下诏宣她进宫。女子为医,医术高明者寥寥无几,所以淳于义才如此受刘彻的重视。当初淳于义有言在先,她虽入宫,却不愿一身医术困于宫中,所以在宫外另开百草堂救治平民,作为交换条件,她则为宫中培养一些女医、乳医。
  “若无他事,臣先到宫外准备准备,明日再入宫。”淳于义知道这个皇帝已经不会勉强自己了,淡淡笑道。
  看着淳于义退下的身影,刘彻低头道:“你最近感觉如何?”
  “谢陛下关心,茜一切都好。”李茜笑道,“倒是陛下,你的气色似乎不大好呢?昭阳殿的那位姑娘,身子是否还没大好?臣妾听说,那么多御医都没办法呢。是否让义侍医去……”
  刘彻听到昭阳殿三字,脸上立刻没有了刚才的轻松,他轻轻说了一句,“朕不想听这个。”
  “臣妾失礼了。”李茜立刻适时地道歉,低眉顺目地说道,“因为宫中许多姐妹都十分好奇,所以……”
  “李美人,朕说了,朕不想听这个。”刘彻眼神已经变得有些凌厉,让一旁伺候的阿国也是一抖,知道主子已经有些触怒皇帝了。
  “臣妾知错。”李茜忙低下头说道。
  刘彻看着眼前这个一贯懂礼的女子,有些恼,刚才她那两次不知趣的探问,生生挑起了他心中的不愉快,本来今晚来增成殿就是为了忘记那些烦恼的。现在看来反而更加火上浇油了。他不耐烦地起身,向外走去,一众宫人默默地跪下送他离去。
  “陛下起驾!” 小宦官清脆的声音在深夜中响起,这一句听在了后宫许多有心人的耳中。
  确定刘彻的行驾已经离去后,阿国惊慌地走到李茜面前,说道:“娘娘,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问……”
  李茜抬起头,脸上没有一点惊慌之色,她伸手遮住阿过的嘴,对其余人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是!娘娘。”一众宫女应道。
  “阿国,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李茜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理由啊?难道娘娘看不出,陛下已经生气了吗?”阿国心中惊慌之下,语气中已经带着责问的味道。
  虽然从道理上讲,宫中女官自成体系,即使所服侍的娘娘失宠,与她们职位也无关。只是,如今宫中已经不同于陈娘娘之时,那时一应女官俱是陈娘娘所定。陈后退位后,原来的那些女官们或被迁往甘泉长门,或被遣散。之后,陛下又未立即立卫子夫为皇后,所以各宫官不仅是从原系统中擢升,也有的是从得宠妃嫔的身边升去的,如披香殿的阿静便是御府丞,椒房殿的崔依依是中长秋。一旦所服侍的妃嫔失宠,到时候她们的地位定然不保。所以身为李茜贴身婢女的阿国,自然对于李茜在皇帝面前得宠与否十分关注。
  “阿国,我已经有喜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李茜看着阿国惊慌的样子,有些失笑,“你好歹也是一个尚食令,怎么如此不镇定呢?”
  “娘娘。”阿国实在受不了李茜在这种时候还这么悠哉。
  “阿国,我一直把你当自己人,所以今天才和你说这些。”李茜走下床,走到案边端起一杯茶,说道,“我从来,就不想做什么皇后。”
  “你以为卫皇后是这么好对付的吗?如果她只是一个性情温和的歌姬,陈皇后那样的人又怎么会败在她手上呢?”李茜看着陷入沉思的阿国说道,“不要以为陛下现在宠着我和披香殿那位,少去椒房殿了,就以为她不行了。无论如何,她才是椒房殿的主人,我们不是。她能在封后之前就入住椒房,我们不能。”
  “如果不是有意外,有喜的事情,我是根本就不想对外公布的。深宫之中,谁知道这孩子能不能活下来呢。”李茜说到此处,有些伤感地摸着肚子。
  “娘娘,这和你今晚刻意得罪陛下,又有什么关系?”阿国还是第一次听到李茜和她说这种话,不想做皇后?嫔妃之中,谁会不想做皇后呢。
  “我既已经有喜,陛下若今晚又在我这儿就寝。只怕,没多久,整个未央宫的眼睛都要从昭阳殿,转到我这里来了。”李茜微微一笑说道。
  “所以,你特意将陛下气走吗?”阿国似懂非懂,“既然怕引人注目,那么当初别把有喜的事情张扬出去就是了啊。”
  “傻丫头,你以为,有喜的事能瞒过皇后吗?说到底,这六宫之中,她还是做主的那个人。”李茜敲了敲她的头,说道,“我经期若迟迟不来,御府令迟早会把这事报到她那里。到时候,还不是一样。不如乘大家目前的心不在我这里,把事情公布出去。今晚我惹怒了陛下,这事很快会传遍宫中,可以稍稍减少那些人的嫉妒。”
  “不过,这并不是我最重要的目的。我今晚这么做,是因为,我希望接下来能够被宫中人遗忘。”李茜放下手中的茶杯,说道。
  “遗忘?”阿国有些似懂非懂。
  “阿国,接下来的日子,你一定要谨言慎行,对宫中膳食的事情,要多放些心思进去,可不要出了纰漏。否则,本美人可保不住你。”李茜看着犹自迷惘的阿国轻笑道。她缓缓走到殿外,望着天上的明月,心中想道,这样就好,今晚陛下这一恼,再有什么烦恼就不会到我增成殿来了。暴风雨将至啊,王灵,希望你不要自作聪明栽在里头了。
  “娘娘,无论如何,你最好还是想个办法,让陛下息怒吧。这样下去,可不好啊。”阿国又跟上来啰嗦道。
  “傻丫头,陛下子嗣稀少,只要有皇嗣在,增成殿就不会有事的。”李茜笑了笑,对阿国说道,“这宫里头风风雨雨的,每次都站在风口浪尖上,不见得就是件好事。”随即她又神秘地笑道:“退一步,海阔天空。”

  百草堂。
  淳于义拿起行李,有些留恋地看了看四周的摆设,心中感叹道,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重新回到这种简单的生活中。
  “义儿,要走了吗?”这时,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推门而入,赫然就是李希。
  “大哥。”淳于义转头喊道,脸上带着一丝欢欣。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啊。”李希笑道,他接过淳于义的包袱,说道,“先别急着走,我们聊会儿。”
  淳于义,其外祖淳于意乃是可以和华佗、张仲景相提并论的汉代三大神医,后来司马迁做《史记》,将淳于义同春秋时代的神医扁鹊共同列传,题名为扁鹊仓公列传。淳于义的母亲是淳于意的第四个女儿,因为未能生下儿子而被夫家虐待,最终病故,临终将女儿托付于赶来为她治病的小妹,便是淳于缇萦。李希少时一直由缇萦抚养,和淳于义虽无血缘关系,但是却一直如亲兄妹一般。
  “大哥想说什么?”淳于义问道。
  “义儿,大哥知道你一直讨厌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如果你不想,现在就可以……”李希考虑良久,终于开口说道。
  淳于义没等他说完,就伸手拦住了他的嘴,然后笑道:“大哥怎么和义这么见外呢?”
  “义儿,我说真的。”李希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后宫争宠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大哥,我也说真的。”淳于义也敛去了笑容,郑重地说道,“这么多年来,我独自在宫中出入,很多事情我也是都看在眼里的。大哥,我已经不是从前你心中的那个娇娇女了。”
  “义儿。”李希看到好像一下子长大了的淳于义,不觉愣了一下。
  “大哥,我会长大的。”淳于义低着头,声音里多了一丝感伤,然后她马上抬头,开朗地说道,“大哥,难道不想知道你那个亲妹妹现在怎么样了吗?”
  “娇娇现在怎么样了?”李希知道淳于义决心已定,便顺着她的话将话题转开,“她怎么会忽然晕倒呢?”
  “原因,义也不知道。”淳于义苦笑道,“我只给她把了一次脉,便被招到增成殿去了。今晚离宫时,听说她已经清醒过来了,身体无恙。”
  “是吗?那太好了。”李希长长吁了一口气,自从知道陈娇被强行带回宫中,而且陷入昏迷,他一直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如果陈娇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正是因为要打探陈娇的身体情况,他才会再度联络上多年未见的淳于义,请求她的帮助。
  “大哥现在可以放心了。”淳于义也是一笑,然后对李希说道,“以后大哥如果还有事情需要义帮忙的话,就叫百草堂的掌柜送消息给北阙的门卫,他们自会把消息传到增成殿的。”
  “还是义儿考虑周到。大哥知道了。”李希笑着点头。
  “不过,大哥,既然你已经是郎官了,为什么不多接近陛下?以大哥的才华,应该可以很快得到陛下赏识的。”淳于义不解地问道。
  “义儿,这些事情,你就不用担心了。时机未到而已。”李希听到这话,淡淡一笑,然后说道,“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回宫去了。有事,我会通知你的。”

  第四十三章•天道微兮不可言

  临时摆置的箭靶中间,一个身着褐色衣裳的少年,拿着弓箭,狼一般的眼神盯着靶子。三个衣着华美的小女孩跪在一个席子上看着,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在席间爬来爬去。卫子夫微笑着端坐在一旁,脸上的笑容给人一种春风化雨的感觉。郭嗣之安静地立于一旁,一如一个普通的侍卫,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
  “去病哥哥,那个,那个,射那个!”诸邑公主刘萦欢快地跳起身,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红色靶子说道。
  “知道了。”霍去病有些无力地张弓。自己一身的骑射之术竟然沦为几个小公主的娱乐工具,他的心中充满了无奈。
  “好了,萦萦。”卫长公主刘芯的年纪大些,自然看出了霍去病脸上隐含的不耐烦,“玩了这么久,去病哥哥该休息了。”
  “是,姐姐。”刘萦出生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和自己的两个姐姐一起,这个大姐在她心中还是极有威势的。
  “去病哥哥,过来休息一会儿吧。”阳石公主刘萸也不再逗弄自己的弟弟刘据,也冲霍去病大喊道。
  霍去病擦去了额际的汗水,缓缓走到三人身边,接过宫女递来的水壶,咕噜咕噜地喝着。
  “去病哥哥,你好厉害哦。”阳石公主刘萸正好是换牙的年纪,她一说话,露出了两个大大的空门,引起霍去病一阵诧异地注视。她随即意识到了什么,马上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跑到一旁喊道:“不许看!”
  “知道了!”霍去病没好气地应道,转身把水壶抛给宫女,走到席前跪下,果不其然,诸邑公主刘萦立刻横冲直撞地扑进他怀里。霍去病伸手捏了捏刘萦白白嫩嫩的脸蛋,说道:“你就不能慢点吗?”
  “去病哥哥,疼疼疼啊!”刘萦伸手试图拿掉霍去病在脸上肆虐的手,变形的小脸含糊不清地说着话。
  “一点女孩子的样也没有。怎么不和你姐姐学学啊?”霍去病放下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嘿嘿。”刘萦也不说什么,只是揉着脸蛋,傻乎乎地笑着。
  话虽然这么说,不过,三个表妹里面,其实霍去病最喜欢的还是这个略略有些憨的小表妹。也许是因为从她懂事起,母亲就已经是皇后了,所以这个妹妹更加的单纯和没心没肺。相较之下,她的两个姐姐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尤其是……霍去病不觉抬眼看了看自己眼前笑得十分温和的卫长公主刘芯,这个表妹是最像姨娘的,总是那么温文尔雅,脸上带笑。
  “去病哥哥,你的武功真是越来越好了。很快就可以像舅舅那样,领军作战了。”注意到霍去病的眼光,刘芯说道。
  “还差得远呢。”霍去病摇了摇头,他这不是谦虚,而是在陈述事实。他指了指身边的郭嗣之说道:“郭大哥可比我厉害多了。”
  听到这里,原本把注意力放在儿子身上的卫子夫抬起眼,看了看郭嗣之说道:“看来郭侍卫的确是本领不凡呢。去病可是很少夸人的。”
  “谢娘娘夸奖!”郭嗣之握拳行礼道。
  卫子夫看着郭嗣之,有些深思,这个男子身上有一种不同于普通侍卫的沉稳,而且听去病说来,他似乎武功高强。正想到这里,崔依依从不远处小碎步地跑了过来,立刻将卫子夫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娘娘!”崔依依走到卫子夫身边,跪下道,“陛下说,另有要事,不能前来。”
  “……”只是一瞬间,卫子夫的笑容有了一丝凝滞,然后说道,“陛下国事繁忙,本就没什么时间来的。”然后便站起身,示意几个宫女将刘据抱走,说道,“芯儿,玉儿,萦儿,你们三个和去病哥哥在这里好好玩。母后先回宫了。”
  刘玉听到这话,笑容立刻没了,刚要开口不肯,就被她身边的刘芯在腰间轻轻捏了一把,顿时让她把要抱怨的话吞回了肚子里。刘芯含笑起身说道:“女儿恭送母后!”众人跟着刘芯齐齐跪下送行。
  回到椒房殿中,卫子夫转身问道:“说吧。陛下去哪里了?”
  “回娘娘,陛下,去了昭阳殿。”崔依依轻声说道。
  “是吗?”卫子夫也不生气,只是点了点头。想到今天一早费心安排的这场温馨家庭剧,最终也没能把刘彻留下,她不觉苦笑。
  刘彻这几日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惘中,这一点,卫子夫很清楚地感受到了,这让她对昭阳殿中那人的身份越来越好奇。而从堂邑侯府源源不断的输入宫中的衣饰用品,让她深深地明白,此人是敌非友。
  事隔数日后,陛下再度驾临昭阳殿想必是已经决定好了如何处置此人了。若是陛下决定将人留在宫中,到时她卫子夫又应该如何自处呢?以陛下此刻对那女子的重视,如果她留在宫中……
  昭阳殿、陛下、堂邑侯府、馆陶公主、平阳公主!想到这里,卫子夫已经有了主意,她招来崔依依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然后道:“记得告诉詹事夫人,行事要快,明日之前,本宫要知道答复。”
  “是!娘娘。”崔依依点头应道,詹事乃是皇后太子属官,所以对于卫子夫来说,联络这个姐夫是相当容易的。
  “等一下,你要小心。不要教石达知道了。”大长秋本是皇后属官,应由皇后任命自己亲信之人担任,但是卫子夫被立为皇后时,宫中大局已定,刘彻仅仅允许了卫子夫的亲信崔依依担任中长秋(即副大长秋),所以,导致卫子夫每每行事都有束手束脚之感。但是她知道,这正是刘彻的本意,因而不敢有一丝抱怨。
  “奴婢知道。奴婢就说娘娘担忧去病少爷的安全,特意派人跟着去,回来好报平安。”崔依依立刻明白了卫子夫的担忧,马上说道。

  昭阳殿。
  当刘彻踏入时,陈娇刚刚用完早膳,在房中弹奏着前日自茂陵邑的府邸搬来的古筝。有了两人记忆的她,对这种古典乐器自然理解得更深入,素手轻扬间流泻出如行云流水般的浅吟低唱,衣袖在晨风的吹拂下微微飘动。
  刘彻看着此刻的她,又再度想起从前,每当他被太皇太后的专制弄得气愤不已时,她就会在椒房殿中,焚香,弹琴,安抚他的心。那一刻,他们才能脱离于宫廷之外,比较像民间那些共患难的小夫妻。只是如今,这里不是椒房殿,她弹的也不是琴,而是她在外周游所得的古怪乐器,没有了太皇太后,也没有了夫妻患难的情谊。
  陈娇抬头,看到立于前面的刘彻,不觉停下手不再弹奏,一时间大殿之内,安静得只剩下几个宫女的呼吸声。绿珠先清醒了过来,她忙走到刘彻身边,跪下喊道:“奴婢叩见陛下!”
  “起来吧。”刘彻作了一个起身的手势,然后说道,“你们都出去。”
  陈娇坐在位置上,安静的看着所有的宫女从大殿里撤得一干二净,然后在刘彻开口说话之前说道:“陛下,打算怎么处理我?”
  “阿娇,告诉朕,你和余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彻虽然被陈娇的先开口抢去了气势,定了定神开口问道。
  “我早知道你会这么问。”陈娇站起身,说道,“当年,你那么用心地对我隐瞒你和余明之间的交往,如今却要向我询问余明的师承。天下间的事,真是讽刺得很啊,陛下。”
  当初,刘彻和余明那段亦师亦友的交往,开始于平阳公主府,开始于他最郁郁不得志的时候。因为余明的建议,所以性情激烈的他才开始那段漫长的韬光隐晦的岁月。常常出入平阳公主府的他,更是因此在府中遇到了当时还是歌女的卫子夫,那第一次的背叛让他和阿娇之间,渐行渐远。
  陈娇走到席边,微敛衣裙,穿上丝履,走到刘彻身边仰望着他,说道:“你会和卫子夫在一起,会放弃我,是因为他吗?”
  刘彻一句不是含在口中,却吐不出。不是吗?如果不是那个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余明对卫子夫姐弟另眼相看,自己是否会注意到那样一个普通歌女。如果不是余明失口说出,金屋藏娇可惜结果未必好,自己是否能够忍心那样对待阿娇。
  “果然,是因为他吗?”陈娇笑了笑,笑容中略有伤感。
  “不,即使没有他。难道你觉得,朕会姑息姑姑的势力在朝中坐大吗?”刘彻问道,“朕是天子,应该乾纲独断才对。你能保证,没有余明,没有卫子夫,姑姑就不会触犯到朕的底线吗?阿娇,我以为,现在的你,是懂朕的。”
  “是啊。我是懂。”陈娇心中其实也明白,除非刘彻愿意,否则这世上又有谁能够勉强他去做他不愿意的事情,“那么你打算今后就这么将我软禁在昭阳殿中吗?我还没有那闭门造车的本事。”
  “朕知道你如今的本事极大,从你所做出的成绩来看,你的能耐或者已经超过了余明。”刘彻饶有深意地看了陈娇一眼,然后问道,“至少,余明不能制出的玻璃,你能做出来,余明不能发明的马镫、马鞍你也做出来了。阿娇,现在的你,是一把双刃剑,用你,我也随时可能伤到手。”
  “难道你不敢用我?”陈娇望着他,眼神中有着挑衅,凭她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就这样放任如她这般的人才困死昭阳殿中。
  刘彻岂能不知道她的挑衅之意,只是微微一笑,揽过陈娇的纤腰,说道:“阿娇,陪朕到御花园走走,如何?”
  陈娇先是有些愕然,然后便隐隐有些猜到了刘彻的用意,顺从地跟了出去。
  御花园中,霍去病、郭嗣之和三位公主都还在,虽然卫子夫的离去一度让这里出现冷场,不过很快就在诸邑公主刘萦的吵闹下恢复了热闹。当卫长公主刘芯远远地看到自己父皇的鸾驾向这边走来,马上叫住身边的一个小宫女,让她绕道赶去椒房殿通知她的母亲。而眼力比她好了不止十倍的郭嗣之则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刘彻身旁的陈娇。
  “参见陛下!”众人纷纷跪倒在地。
  “都起来吧。”刘彻低声说道。
  当刘芯抬起头,正要向自己的父亲说刚才小妹身上的趣事来消磨时间,以等待母亲的来临,却猛然发现,在刘彻的身边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皇……”刘芯险些失声惊叫,总算这么多年来她的修养还算到家,生生把后面的字给咽了回去,但是她的脸色已经发白到任谁都能看出不对劲的地步。年纪比她小些的刘玉刘萦自然是不认得陈娇的,他们只是将眼睛在刘芯和陈娇之间转来转去,不明白这位看似父皇新宠的女人,为什么会如此让皇姐大惊失色。连霍去病也狐疑着看着陈娇,虽然他没能认出眼前人就是茂陵邑陈府的那个女子。
  “芯儿,还不过来给娘娘见礼。”刘彻自然发现了女儿的异状,他淡淡地说道。
  “是。卫长见过娘娘。”刘芯重又跪在地上给陈娇行礼道。
  “起来吧。”陈娇此刻已经完全明白刘彻的用意了,他这是要向宫里人公开她的身份,或者说,最重要的是向卫子夫公开她的身份。她斜眼望着犹自不动声色的刘彻,心中明白,他是打算将自己留在宫中了。而现在要接受考验的人,是卫子夫。他大约是要看过卫子夫的态度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她吧。
  卫子夫接到女儿派人送来的消息,忙匆匆向御花园赶去。当她看到端坐在刘彻身边的陈娇时,脸色大变。
  “依依,”卫子夫对身边的崔依依,轻声说道,“派人去詹事府的事,不用再去办了。”
  崔依依紧跟在卫子夫身后,低着头的她,还没能看到陈娇,这一抬头,才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不由得一阵惊呼。
  难怪陛下将她藏在昭阳殿,难怪所有的御医都必须隔着行障把脉,难怪所有的衣饰都从堂邑侯府运来。原来是因为这样,是因为这样。
  当刘彻的眼神扫到卫子夫身上,她连忙赶到前面去,跪下说道:“臣妾叩见陛下。”
  “起来吧。”刘彻轻声说道。
  随即,在场的所有侍卫宫女和霍去病、刘芯等人都向卫子夫行礼。偌大的御花园,站着的,只有三个人,刘彻,卫子夫还有陈娇。陈娇望着卫子夫,即使如今名分易位,她身上那属于阿娇的傲气仍然不允许她向这个从前的情敌跪拜。
  卫子夫和陈娇两人彼此对视着,陈娇根本无意先让步,或者说,她其实知道以卫子夫的个性,绝对不会在皇帝面前和她僵持着。果然,没一会儿,卫子夫便在脸上漾出一抹笑容,说道:“都平身吧。”
  “谢娘娘。”众人齐声喊道。
  刘彻一直观察着两人的反应,看到这个结果,轻轻笑了笑,伸手拉过陈娇,坐到席前。卫子夫因他的这一个动作,身子微颤,勉强保持住脸上的笑容,跟在刘彻身后入席。
  刘彻看了看四周的箭靶,对霍去病说道:“看来去病的武艺大有长进啊。”
  “谢陛下夸奖!”霍去病斜眼看了看自己的姨娘,小心地回答道。虽然姨娘仍然满脸笑容,但是他就是觉得那笑颜不对劲。
  “父皇,去病哥哥好厉害的。”终究是四岁的诸邑公主刘萦比较不懂事,她笑着靠近刘彻,依偎在他怀中,说道。
  “是吗?”刘彻笑了笑,对霍去病说道,“去病,试试看,射那个靶子如何?”他指着较远的一个靶子说道。
  “是,陛下。”霍去病应道。
  陈娇坐在这个位置上,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上一次和刘彻坐在御花园,是什么时候?她看了看卫长公主刘芯,是了,是这个孩子四岁的时候,距今也有六年了。那时候,她是皇后,卫子夫还是个连封号也没有的歌女。那时的她,娇纵到即使卫子夫已经生下了刘彻唯一的公主,还是不允许刘彻给她任何封号。
  现在想来,那次的宴会,大概是刘彻特意安排的吧,那时的他,大概希望自己能够放下身段,接纳她们母女二人,可惜她没有。她任由永巷令将她们母女二人安排在乐府所属的乐人行列中,任由宫人们孤立她,嘲笑她,所以等到刘彻到来时,雷霆大怒自然是不可避免的。正是那一次之后,阿娇正式搬离未央宫,从此长年在甘泉离宫之中,而卫子夫在她离宫一年后,开始进住椒房殿,虽然那时,她一样没有任何封号,但是刘彻以这个行动向所有人表明了他的重视。
  “皇姐,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阳石公主刘玉感觉到握着自己手的姐姐有些不对劲,便开口问道,“是着凉了吗?我让宫女去叫乳医来。”
  “不,不用了。”刘芯忙摇了摇头,否定了妹妹的提议,说道,“我很好,很好。”虽然这么说着,身子却渐渐向妹妹所在的方向靠去,试图慢慢拉开她和陈娇之间的距离。
  陈娇看着她这个样子,转过头去,不再给她压力。刘芯会怕她是理所当然的,从前阿娇在宫中时,从来也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想必为了讨好阿娇而暗暗欺负刘芯的宫女宦官也不在少数吧。
  “芯儿,如果身体不适。和你父皇说声,你先回休息去吧。”卫子夫走到刘芯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和地说道。
  “是。母后。”听到这句话,刘芯如得大赦,她忙向刘彻说道,“父皇,女儿,有些累了。想和妹妹先回宫。”
  “好。”刘彻答应得十分干脆,顺便放下扑在自己怀中的刘萦,对她说道,“萦儿先和姐姐回去吧。”
  霍去病射完箭回来,就看到小表妹一脸不高兴地冲他说道:“去病哥哥,萦儿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玩啊。”
  “好。”霍去病微笑着应道。
  郭嗣之看着三位公主离去,心中暗暗着急,知道霍去病一定很快也会告退离去。只是他想见之人就在眼前,该如何将自己想传递的消息传给她呢。
  “陈詹事是否为你延请了新的师傅呢?”刘彻起身走到箭靶边上,看了看,三箭皆中靶心。
  “回陛下,爹他并没有为去病再请师傅,去病的进步多亏了郭大哥。”霍去病诚实地说道。
  “郭大哥?”
  “就是那位。”霍去病冲郭嗣之喊道,“郭大哥,你过来一下。”
  郭嗣之从霍去病提到他开始就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暴露在这皇帝面前了,只是,立刻窜逃,还是留在这里,两者之间他很快做出了选择。他慢慢走到刘彻身前,跪下,说道:“郭嗣之叩见陛下!”
  “抬起头来。”
  郭嗣之将头抬起,一言不发地望着刘彻。刘彻自然是认得他的,且不说当日他曾特别注意过陈娇身边的这个男子,单是后来的调查所知,也足以让他对此人特别注意。郭嗣之,关东大侠郭解的高徒,深受关中少年的敬重。
  “原来是你!”刘彻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绕着郭嗣之走了几圈,然后说道,“郭嗣之,朕真没想到你会入宫啊。”
  “……”
  “你师父是朕亲口下令诛杀的,怎么,你不恨朕吗?”刘彻问道,“以你的武功,刚才如果忽然发难,伤朕不难吧?”
  “师父求仁得仁,嗣之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恨的。”郭嗣之眼神一黯,顿了一会儿才说道。
  “是吗?你能这么想,那是最好。”刘彻在过往的调查中,其实已经明白这个忠心耿耿地跟在陈娇身边的男子,定然已经放弃了师仇。否则茂陵邑与未央宫如此之近,为何却不曾见他闯宫报仇。他稍稍想了想之后,他便打定了主意,淡淡地说道:“去病,你先退下吧。此人,朕留下了。”
  “啊!”霍去病十分惊讶,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虽然他还不是很能明白郭嗣之的身份,却也知道,皇帝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他分别向刘彻和卫子夫行礼后,离开了御花园。
  “郭嗣之,以后你就留在昭阳殿做侍卫。相信以你的武功,应该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刘彻说道,眼睛透过郭嗣之看向和并肩坐在席前的陈娇和卫子夫。陈娇从郭嗣之现身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关注着他们两人的对话,刘彻说的每句话,都被她尽收耳中,如今听到这段话,不由得斜眼看了看卫子夫,这分明是在警告她。让陈娇不得不佩服的是,即使听到这段话,卫子夫仍然含笑相对。
  刘彻移步走到两人身前,对卫子夫说道:“子夫,朕让阿娇住昭阳殿,你觉得如何?”
  “陛下乾纲独断便是了。”卫子夫抬起眼,笑着说道,“娘娘身份高贵,住昭阳殿本就是委屈了她。”
  陈娇听到这一句,有一种想笑的冲动,泥人也有个土性,卫子夫还能够保持这样的笑容,活得确实委屈极了。从前她只觉得这个女人是眼中钉,肉中刺,现在倒有一些了解卫子夫的苦处了。这女人从入宫的那一刻开始,大概从来就没有开心过吧。
  “是啊。子夫一向是最识大体的。”刘彻意有所指地说道,“那朕,先和阿娇回宫了。”说完之后,抓起陈娇的手,拉她向外走去,然后甩给犹自跪着的郭嗣之一个跟上的眼神。
  两人走了没多远,就隐隐听到从御花园传来的一阵经过压抑的惊呼声。“娘娘,你流血了,快松口。”听到这话,陈娇不由得有些怜悯她,忍不住转头看了看,果然看到崔依依正试着让卫子夫松开紧咬着的嘴唇。
  “怎么,你同情她?”刘彻的声音从头上响起。
  “我可怜她。”陈娇抬头说道。
  “你真觉得不该这么对她说话?”刘彻挑了挑眉,说道,“朕这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是啊,就像你当初在我面前维护她那样。”陈娇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的笑,一定是充满嘲讽的,但是却不愿停下来,“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够放开这些算计?什么时候你的笑只是单纯的笑,你的怒也只是单纯的怒?”
  刘彻仿佛被抓住了痛脚一般,眼神一变,伸手将陈娇揽到胸前,说道:“你知不知道,如果朕不表示出对你的重视,你在宫中的日子会有多难挨?现在,她才是皇后。”
  “从前,我也不见得会因为你的重视而放过她。”陈娇冷冷地说道,“你不会不知道,对宫中的女人来说,勾心斗角,阴谋暗害这种事,是至死方休的。”
  “哼,这么说,即使她动手害你,你也不会恨她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当初没有放过她,现在当然也没有什么理由要求她别动我。”陈娇说道,“真要恨,我似乎该恨,陷我于如此境地的你吧?”
  “阿娇,不要以为朕舍不得杀你,就一再挑战朕的底线。”刘彻说道。
  “那你也别再用我去测试你后宫里的女人。”陈娇推开刘彻,顺了顺衣裙,说道,“你不过是想知道卫子夫能够忍你到什么份上罢了。如果她有一丝一毫的行差踏错,那么只怕你会立刻收拾掉她吧。”
  刘彻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直直的挺立在自己面前的陈娇,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衬着御花园里的园景,让他有一种不认识的感觉。是的,虽然阿娇的记忆恢复了,可是,她对他的态度却没有改变,除了那晚在地道里的失态之外,今天再见,她身上那种淡淡的疏离感并没有消失。
  “测试完卫子夫的反应,我们应该可以谈谈,你到底打算如何处置我了吧?”陈娇刻意忽视他的注视,自管自地说道,“你应该不希望让我把时光消磨在这后宫争斗中吧?”
  “阿娇,你的确变了,变得了解朕了。”刘彻似是感叹地说道。
  陈娇心中不觉冷笑,阿娇从来就是最了解他的人,因为她陪刘彻经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而来自两千年后的陈娇则带来了更多的信息,关于刘彻的野心,刘彻的功过,所以,她当然了解他。而且,如果不是因为想要将她从后宫中带离,今天又何必费心警告卫子夫。
  “朕的确不打算,就这么将你放在宫中。”刘彻说道,“因为朕还需要你,需要你去指导墨门。”
  “只是这样吗?”陈娇缓缓走到花丛边上,盛夏时节,有许多花开得正好。
  “当然不止。你应该知道朕最想要的,就是你脑中的将来。”刘彻说道,“阿娇,告诉朕。”
  “天道或可问。微兮不忍言。”陈娇抚弄了下花瓣,挑出开得最好的那一朵,淡淡地说道。
  “阿娇!”刘彻的声调不觉提高。
  “我知道,陛下有太多可以威胁我的东西。”陈娇也相应地提高声调,边说边摘下一朵花,放在手中,“不过,不知道陛下有没有听过一个词。”
  “什么?”
  “以本伤人!”陈娇将花揉成一团,再放开,已经细碎的花瓣从手掌间落下,“如果你逼急了,我也可以选择,玉石俱焚。”
  话音落下,刘彻如雕塑一般站在当场,不再说话,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你想如何?”
  陈娇暗暗松了一口气,有一种流泪的冲动。她在赌,赌现在的刘彻还舍不得她死,幸而她赌赢了,无论刘彻的让步是因为对阿娇余情未了,还是因为现在的她所拥有的价值让他投鼠忌器。她忍住冲动说道:“该让陛下知道的事情,我自然会告诉陛下。而墨门那边,只要是我能解答的,一定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你说的。”刘彻面无表情地说道,语气没有一点起伏,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喜是怒。
  但是陈娇知道他已经接受了这次的交易,知无不言,只要刘彻问得出,她就肯回答。刘彻是绝对相信她的承诺的,因为从前的阿娇,是从不骗他的。只是,现在的这个身躯里,装的并不是原来那个灵魂,所以,所谓的知无不言,就要看现在的陈娇自己的判断了。
  大约是对自己的让步,感到十分的憋屈,所以刘彻一甩袖,向宣室殿走去,将陈娇丢在半路。陈娇看着他的背影,无谓地吐了吐舌,知道自己险险地脱身了。
  “小姐。”确定人都走远了之后,郭嗣之开口喊道。
  “嗣之,辛苦你了。”陈娇转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郭嗣之说道。
  “这没什么。”郭嗣之摇了摇头,然后说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宫?”
  “出宫……”陈娇听到这话,不仅流露出一丝苦笑,“嗣之,我已经没有机会了。如果那天在余庄,我就跟你离开的话,就好了。”
  “小姐!”听到这话,郭嗣之忍不住眉头一跳。那日,他乘陈掌所派的人引走余庄守卫注意力时,潜入庄内。可是当时的陈娇却坚持不肯离开,反而要他派人送信到辽东城去。如今听陈娇的语气,莫非……
  “嗣之,对不起。我本来答应过你,会离开的。”陈娇低头说道,“如今,我不可能就这样走。”多了阿娇的记忆,多了一层的牵绊,她的确已经没有当初离宫的潇洒。
  经过这么多日的思考,陈娇知道走到如今这份上,逃走早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且不说她一离开皇宫,她的至亲之人将会遭受怎样的惩罚,即使能够离开皇宫,她又要何去何从?是的,陈娇的记忆告诉她,这个世界很大很大,但是在两千年前的现在,扬帆出海,那需要太多太多的准备,而她,没有时间。即使可以争取到那些时间,又需要有多少人的生命来垫底。如今的她,遇到了和当初郭解一样的难题。而以如山尸体换得一生苟安,岂是她所愿,所以她只能选择面对,面对刘彻。
  “我要留下来。”陈娇说道,“嗣之,谢谢你陪我走到现在,但是逃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夏季总是多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将整个世界拖入了另一片天地之中。长乐宫还是那座长乐宫,陈娇望着四周的金碧辉煌的柱子,珠帘,明明是第一次见的东西,却已经在记忆里出现过无数次,这种感觉的确很奇怪。
  如果说,刘彻是在猗兰殿长大的,那么阿娇就是在长乐宫长大的。窦太后仅生了二子一女,而馆陶公主又只生了一个女儿,所以作为太后唯一的外孙女,阿娇从小就经常被接到长乐宫玩耍。对于年幼的阿娇来说,略显灰暗的长乐宫,慈祥的外祖母,还有那些来来往往的窦氏家族的叔伯们,便成了她童年的全部。只是,在遇到刘彻之后,她的世界便只有刘彻。记得在她新婚的第二天,外祖母笑着说:“将来有一天,我们娇娇也会成为长乐宫的女主人的。”那一天,日暖,风高,外祖母的笑容映着重重花影,还有细碎的鸟叫声。可惜,外祖母死了,阿娇的后位也便丢了。
  王娡一早便派余信来通知她,到长乐宫觐见。长乐宫并不是汉宫中最美的地方,这座宫殿最著名的主人吕雉曾经有过的辉煌事迹,反而给这座宫殿蒙上了一层灰色。陈娇看着走在自己前方的余信,猛然间感觉这长长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但是从小就在此宫成长的她知道,前方便是长乐宫最著名的地方。钟室,本来是长乐宫安放编钟的一个房室,但是当“功高无二,略无世出”的韩信成为刘邦吕后所诛杀的第一个功臣,死在这小小的宫室中后,它便成了整个长乐宫的禁地。即使在陈娇最顽皮的少女时期,也被严禁踏足此地。
  余信推开钟室尘封已久的大门之后,陈娇便看到王娡独自站在一排编钟前,背对着门口。
  “娘娘,陈娘娘到了。”余信说道。
  “你终于还是回宫来了。” 王娡转过身,看着陈娇。
  陈娇沉默着,她不知道王娡找她来到底做什么,但是对这个在汉景帝后宫平安生存,并且将自己的儿子推上皇位的女人,她绝不敢小视。要知道,汉景帝虽然在历史上以节俭出名,不过他对美女的喜好却不逊于历史上的任何一个帝王,汉景帝后宫美女的数量绝对是非常庞大的。
  “那次,你说,你和余明不一样。所以你没有所谓的笔记,一切东西都在你的脑子里。”
  “是的,娘娘。”陈娇应道。
  “那么,你和余磊呢?” 王娡忽然问道。
  “能这么问,看来娘娘的确是看了那个笔记啊。”陈娇说道。那一次在余庄,王娡原本是想要从她手中拿到她所以为的笔记。而她的回答是,没有。并且要王娡回宫去好好看看余明留给她的东西,再来说话。
  王娡从怀中掏出一本已经有些发黄的本子,说道:“哀家本不打算看它,因为哀家这一生,便是毁在它上面。”
  陈娇看着王娡走到自己身边,知道自己此刻不需要说话,只要静静听着便可以了。
  “当我们相遇的时候,他已经年过三十,哀家还只是个未及屏的孩子。”王娡淡淡地说道,“哀家救了受伤的他,那是结缘的开始。可惜,他在知道哀家的名字之后,就离开了。等他想通回来,哀家已经入宫了。”还有些话,王娡没有说出口,余明走后,她才发现自己怀有身孕。若非如此,原本野心勃勃的母亲,也不会早早地将她嫁入金家。
  “但是,如果不是他曾经对息姁说过,有一天,哀家会母仪天下。母亲也未必会将哀家从金家带走,送入宫中。如果没有那个余磊留给他的这本笔记,我们应该可以幸福很多。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大概就是这样吧。” 说到此处,王娡脸上泛起一丝自嘲的笑,扬起手中的笔记说道,“拿到这本笔记是在他死后,可悲哀家一直到得知他选择的墓地是余庄的那棵树下,才知道他对哀家的好,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
  “太后,逝者已已。”余信伸手扶住王娡,开口安慰道,“你要节哀。”
  “哀家没事。”王娡摇了摇手,将笔记递到陈娇手中,“阿娇,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为何会有现在这样的变化,哀家也不想再问。这笔记,哀家交给你,希望你能够妥善的处置它。”
  陈娇看着手中的笔记,心中有许多说不出的滋味,她开口问道:“太后,为什么不将这个交给陛下?”
  “因为最适合处理它的人,是你。”王娡说道,“而无论是当年的哀家和余明,还是如今的彻儿,其实一直在被这个死物愚弄。阿娇,彻儿是哀家最心疼的孩子,希望你能够,带他走出他为自己画下的地牢。”
  “他为自己画下的地牢……”陈娇捏紧手中的笔记。
  “阿娇,如今我和太皇太后的想法是一致的。有一天,你一定会成为长乐宫的女主人。”王娡笑着说道,“当你选择留在宫中,不再逃避的那一刻,哀家就确定了这一点。”
  “小姐,你怎么?”被长乐卫尉拦在宫外的郭嗣之看到陈娇神思恍惚地从殿中走出,忙焦急地走到她面前,喊道。
  “嗣之。”被郭嗣之的叫喊唤醒的陈娇,如同大梦初醒,她转身看着长乐宫那红得耀眼的墙壁长栏,窦太后的脸和王娡的脸在她脑中不断交换,王娡说的最后一句话,再度在她耳边响起。
  “哀家约你在钟室相见,是因为哀家要告诉你,从椒房殿到长乐宫的路,并不好走。椒房殿里的女主人,只是皇帝的女人,只有长乐宫的女主人,才是真正的母仪天下。”
  平阳侯府。
  “陈詹事,你刚才说什么?”平阳公主刘婧放下茶杯,脸上的神情十分不悦。
  “臣说,首鼠两端,终将得不偿失。”陈掌俊秀的脸上,笑容不褪。这个男子,正是凭着承自曾祖陈平的容貌,才会被卫少儿看上,凭借裙带关系和自己的聪慧,使得已经没落的陈家再度兴起。
  “本宫没听错吧?”刘婧冷冷一笑,“你这是在说本宫?”
  “公主误会了。掌只是在评价韩长孺大人的得失。”陈掌此时的笑容显得有些狡猾。
  “哼!”刘婧自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陈娇入主昭阳殿并且和卫子夫花园相见的事,她早已经得到了消息。此时身为卫氏姻亲的陈掌找上门,大谈去世不久的韩安国的功过,本就让她有些莫名,及至听到这句“首鼠两端,得不偿失”才算是明白,眼前人是兴师问罪来了。
  “公主,既然多心了,那么掌斗胆,也想问问公主。难道公主以为,你和大长公主殿下,还有和平共处的可能吗?”陈掌问道。
  刘婧听到这句,不由得沉静了下来,馆陶公主在窦太后的宠溺下所养成的性子,是多么的高傲,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当年仅仅为了栗姬的几句嘲讽,刘嫖就可以联合王娡夺去栗姬的皇后之位,夺走刘荣的太子之位。更何况,如今卫子夫夺走了陈娇的皇后之位。
  “卫家是从公主府上出去的,这一点天下皆知。”陈掌仔细观察着刘婧的反应,继续说道,“如果皇后娘娘只是失宠也罢了。但是一旦陈家再度得势,以大长公主锱铢必较的性子,怕是不会放过你吧,长公主殿下。”
  刘婧低头理了理衣袖,说道:“有陛下在,陈家又能奈本宫如何?”
  “那如果,有一天,昭阳殿入主长乐宫呢?”陈掌见刚才的话还不管用,便把心一狠,下了一剂猛药。
  “那是不可能的。陛下绝对不会,让陈家人入主长乐宫。”刘婧冷冷地一笑,“陈掌,你也不必吓唬本宫。你们也不过是怕子夫失宠,想我和你们站到一条线上罢了。”
  “公主殿下,在陈家人面前,卫家和公主的确是在一条线上的。所以,还请公主指点。”陈掌知道眼前的大汉长公主并不好对付,想要她改变立场,难!难!难!卫家出身平阳侯府这一条,最多只能让她在某些情况下,对他们稍加指点罢了。
  “从两年前起,子夫就已经不再是陛下最宠爱的。”刘婧淡淡地说道,“可是陛下还是将后位给了子夫,凭什么?还不就是因为据儿。本宫认为,阿娇和过去两年夺走子夫宠爱的那些后宫美女没什么区别。”
  “公主的意思是,陛下接废后回宫一事,对皇后娘娘并无影响?”陈掌问道。
  刘婧稍稍有些犹疑,然后肯定地说道:“是的。”
  “承公主吉言!”陈掌得到这个答案后,知道自己今日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便抱拳告辞道,“掌告辞。”
  ……
  “是吗?公主是这么说的。”卫子夫听完陈掌的禀报后,面无表情地说道。
  “是的,娘娘。”陈掌点了点头,然后看卫子夫不发一言的样子,小心地问道,“以臣之见,虽然陈氏再度入宫,不过陛下对陈家的忌惮依旧。所以废后应该不太可能威胁到你……”
  “陈詹事,长公主最后的那句是的,说得很确定吗?”卫子夫打断了陈掌的话,问道。
  “这,”陈掌微微一回想,说道,“公主稍稍想了想才回答臣的。”
  “果然!”
  “娘娘的意思是说,公主并没有说实话?”陈掌有些惊讶。
  “她本就不会帮我们。”卫子夫淡淡地说道,“叫你去和她说这段话,不过是希望她不要在我们背后有什么小动作罢了。这一次,如果不是她没有提前通知一声,本宫又怎么会如此措手不及。”
  “那么,废后的事情,娘娘打算怎么做?”陈掌问道。
  “原因,陛下忽然接她回宫的原因。”卫子夫说道,“在探知这个原因之前,不能有任何动作。”
  宣室殿。
  韩墨跪在大殿之上,心中想的全是数日前在自己眼前惊鸿一现的陈娇。那日陈娇被陛下带走后,他心便一直往下沉。患得患失之下,墨门的日常事务全部交给了几个平日跟着他的小师弟们,他则尽可能的利用自己的关系网,到宫中打探消息。幸而连日来宫中一直没有消息说,陛下又册封了什么新得宠的嫔妃。这让他又存了一丝希望,或者陈皎和陛下并没有什么关系。
  刘彻看着面前的男子,手指有节奏地叩着案边。关于韩墨近来的行动,聂胜造已经写成奏折送到他案前了。一个思慕着自己废后的男子,到底该如何处置他呢?不可否认,对韩墨的才华,他是欣赏的,否则也不会将墨门交付到他手中。虽然韩墨出身墨门本就是一个原因,但是希望能够就近观察他的能力,则是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公孙弘年纪毕竟大了,韩墨是刘彻希望能够培养的下一任或者下下任御史大夫的人选。但是,一个对自己的前皇后怀有思慕之情的御史大夫,大汉朝需要吗?
  刘彻很快作出了决定,开口说道:“韩卿,近来墨门的研究可有进展?”
  “回陛下,近来臣的几位师兄弟完成了对郑国渠附近的考察,很快就可以开始六道辅渠的修建了。”韩墨虽然近来不理事了,不过入宫之前早已经做过功课,对近来门中的事情还是十分了解的。
  “那就好。”刘彻点了点头。虽然文景之治使得汉朝国库丰盈,但是从刘彻亲政后,不断扩张的骑兵消耗了数量巨大的钱财,几次的出关作战后,已经使得朝廷的财政有些紧张,而底层农民的负担也加重了许多。为了改善这一点,当墨门提出兴修水利,提高农业亩产时,刘彻立刻点头同意了,六条辅渠完成之后,就可以灌溉到郑国渠所覆盖不到高位置的田地。
  “至于陛下所嘱咐的关于兵器的研发,仍然没有什么大的进展。”韩墨说道。
  “朕之前说过,会给你找一个帮手。”刘彻说道,“她的存在一定可以使你们更出色的完成朕所布置的任务。”
  韩墨听到此处,忽然心口一紧。
  “杨得意,你到昭阳殿去,请陈娘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