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02

重生 (点点蓝) 14-完

by 点点蓝

  第十四章

  除夕,中国人最意义重大的一个节日,几千年延续下来的传统,这一夜,是在外的游子义无反顾地归家的理由;这一夜,是新旧的交隔线,不快乐的过去可以统统抛弃,全新的一页都会重新开始。
  不管时代如何变迁,女人们对于宴会和节日的钟爱,对于被关注和被赞美的需要,从来不曾有任何改变。贝勒府里,福晋格格们为了晚上进宫的装扮,一大早就开始起来忙碌,我总算领教,这个时代贵族的宴会服全套穿戴起来有多么复杂得吓死人,相较之下,现代的女子无疑是幸福得多了,不管多冷的天,一袭晚装+首饰+手袋,临出门再披一件外套,轻易可以塑造出一副无懈可击的完美形象。
  桌上,胤禛昨晚就叫人送过来的那套正式宫装仍整整齐齐地躺在那边,就算穿戴整齐需要一个时辰,我也实在不认为有这么早就把自己包成一个粽子的必要。不过“别人”显然不这么认为,否则,这两位从清晨就在我房里转的嬷嬷怎么解释呢?
  “莹姑娘,贝勒爷吩咐我们来侍侯您更衣,您看现在都快午时了,您是不是……?”李嬷嬷是府里的元老,府里所有人的服装定制、逢季更换都是她一手包办。
  这个胤禛会不会太紧张了一点?现在才上午不是吗?我放下手里的书:“什么时辰出发?”
  “申时。”
  “那未时再开始准备也不迟。”
  “可是……”
  “您二位愿意的话可以先回去休息,用过午膳再过来。”
  “咱们哪儿敢啊,贝勒爷特地吩咐,今天一天咱们就在这儿侍候着。”
  那就没办法了。我抱歉地对她们笑了一下,继续看我的书。
  “莹姑娘……”这次开口的是另一位孙嬷嬷,孙嬷嬷熟知所有宫廷侯门的规矩礼节,从圣旨下的那天起胤禛便派她过来帮我,跟我比较熟了。
  我无意识地微皱了下眉头,抬起头,却分明看到孙嬷嬷退缩了一下,似乎想说的话全咽回去了。
  “嬷嬷想说什么?”我只好开口问,这些人也太小心了些,我也只是一个丫头不是吗?再说,算起来孙嬷嬷称得上是我的老师呢。
  孙嬷嬷讨好地笑了一下:“莹姑娘,贝勒爷派咱们来服侍您,自然是您怎么说咱们怎么做,只是这衣服从裁缝送过来以后您还没试过,要不要先试一试,如果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还可以改。”
  “是啊,今天是大日子,一点差错也出不得,小心一些总不会错的。”李嬷嬷也上来劝。
  好吧,我投降。这衣服是宫廷御用的裁缝按照我的尺寸赶制的,从量身定做到完工,中间不知道试穿了几次,我知道她们想说什么,兜着圈子劝我更衣,不过是担心我从来没穿过旗装,怕我穿上以后行动不便,所以要我先习惯一段时间,又怕实话说出来我会不高兴罢了。
  结果是,我牺牲了午餐的时间,来成全两个嬷嬷尽忠的小小心愿。并且整个下午听她们的唠叨我穿正红色有多么好看,御裁的手工有多么精致等等,又是叫我转身,又是让我走几步看看,简直把我当成T台上的模特了,所以看到胤禛进来的时候,我真的大大松了一口气,迎上去,正要给他一个大笑脸,却看到他呆呆站在门口。
  “要走了吗?”我站定在他面前。
  他老兄居然没有回过神来,仍然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这是我第一次穿旗装,我知道是挺奇怪的,但是他总可以有点绅士风度,表达得稍微含蓄一点吧?
  半天他终于说了第一句评语:“没想到你还真适合穿旗装。”
  我真心地笑了。
  “走吧。”他拉起我的手。
  “福晋她们呢?”
  “刘管家已经先送她们过去了。”
  “哦。”我头低低的,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平时在府里,除非万不得已,我总是尽量避免与他的那群妻妾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不是怕,而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这一些人,撇开胤禛,我对她们有着深深的同情,我也并不站在与她们对立的位置,但我无法改变我仍是从某种程度上造成她们不快乐的事实,只是我们都没得选择。胤禛可是注意到了我微妙的情绪?

  除夕真是适合冬天的节日,炮仗烟火把刚入夜的京城装点得格外绚烂,火树银花辉映
  着儿童的笑脸,连天上的星星都失去了几分往日的璀璨。乾清宫里则是另外一番歌舞升平的景象,没了市井的活泼热闹,多了几分皇家的庄严祥和、有条不紊,却也是一样人人喜笑颜开的欢庆气氛。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一看这些皇亲国戚,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四哥!莹儿!”跑过来的是胤祥,他身后跟着一位姑娘,十三四岁的年纪,长得清秀可人,一双大眼睛十分灵活。
  “哇!莹儿,你这身打扮,要不是站在四哥身边,我还真认不出来了。”胤祥在胤禛面前一向没大没小,把我上下打量了一个遍,很可惜他的眼光杀伤力与胤禛完全不是同一个等级,我只想送他一对卫生球,这还是个贝子呢!
  “你就是皇上指名要见的莹儿姑娘吗?”站在胤祥身后的小姑娘也毫不避讳她好奇的眼神。
  胤禛看了胤祥一眼,胤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她一直问我四哥哥怎么来了又走了,我拗不过她,就跟她说了。”
  “四哥哥,我会守口如瓶哦。”小姑娘声音还有点未脱稚嫩,估计不会超过14岁,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很是可爱。
  “也没什么,他们早晚要知道的。”
  我注意到胤禛对这位小姑娘的态度不像对旁人那样冷淡,似乎很是疼爱,是他的某个妹妹吗?
  “莹儿,这位是肃亲王的掌上明珠,珞容格格。”
  原来是她?大名鼎鼎的肃亲王,满洲赫赫有名的战将,为大清朝的江山立功无数,也一向与胤禛交好。而这位珞容格格在王府里面也是红不让的头号名人,原因无他,珞容格格喜欢十三阿哥胤祥,虽然不至街知巷闻,却也是皇族中众人皆知的秘密了,以前玉儿最喜欢打听的皇族花边新闻之头条,那主角就是这位珞容格格,她为了胤祥,曾闹出不少笑话来。听说她很得太皇太后喜爱,从小在宫里长大,加上她父亲肃亲王在朝廷的威望和地位,皇上把她指给胤祥是早晚的事。
  我规规矩矩对她行了一个礼。
  “你就是莹儿姑娘?十三哥哥经常提起你呢。”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莹儿姑娘,皇上那么喜欢你,说不定把你留在宫里,这样我以后就不会找不到人玩了。”她似乎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一样,完全没注意到胤禛的脸色沉了下来,胤祥偷偷拉了拉她的衣袖,她却完全没有接受到的默契,自顾自说着,“你喜欢宫里吗?我跟你说,这宫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哦,还有太皇太后……”
  这个是率性坦白的女孩儿,虽然娇气了点,性格却很讨喜,太皇太后这么疼她,由此便能猜测得出几分太皇太后的脾气。这位近乎传奇的女子,是我今天进宫来唯一的好奇。
  “皇上驾到——太皇太后驾到——”宫外传来由远而近的呼声,
  整个大厅立刻一片寂静,所有人在最短的时间内各就各位,我被胤禛帶到一张桌旁,赫然发现胤禛另一边站着的是四福晋,其余的侧福晋、格格、弘晖依次围着圆桌站着,再看看四周,我明白了过来,看来桌子的排位是根据家庭来分的,而边上那两桌是还未成家的格格阿哥的位子。
  皇家毕竟不是普通人家,所谓的家宴也得按照规矩来,先是皇上表达了过去一年对每位阿哥亲王的赞赏和鼓励,然后是新年新希望,早知道政治家都必然善于演讲和社交辞令,更何况是这位被称为中华五千年第一大帝的帝王,年年都有的新年祝语,他也能说得令在场的人无一不动容,恨不得立刻冲出去为国建功立业。都说希特勒就是凭着非凡的口才让整个德国臣服在他的人格魅力之下,这才有了那场人类前史未有的恶战,我原本怀疑那样的境界,今天听着康熙一番语重心长,我却隐约觉得可以体会了。
  接下来众阿哥亲王表达对皇上和大清的忠心和新年的展望,就显得比较乏可陈词了,一式的慷慨激昂,一式的吹捧马屁,还是胤禛比较简单明了——皇阿玛多多保重身体,才是社稷之福。虽然乏味,总是比较实际。本来嘛,祝辞的东西,如果可以真的实现,这个世界就不会有战争饥荒了。一人多说两句空话,得浪费多少时间?
  有这种觉悟的人毕竟是不多的,好不容易等大家都废话完,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幸亏胤禛有先见之明,来时车上就准备了许多点心。开宴没多久,我趁着胤禛去别桌敬酒的时候,嘘了个空偷偷跑到外面的院子。
  外面直挺挺站着许多侍卫,三不五时也有巡逻的卫兵经过。我在檐下的台阶坐下来,仰望着天空中点点繁星,一眼就看到的是大犬座的sirius——全天最明亮的星星,其亮度仅次于太阳。从大犬45度角的方向划过去,就是威武的猎户orion,和斜上方小犬的南河三构成冬季夜空闪亮的三角,再往北的方向,穿过双子、御夫、鹿豹,那小北斗的尾巴上挂着的,不正是北极星?据天文学家预测,大约两千年之后,北极星的角色将会被织女星所代替,但是现在我头顶的这一片夜空,跟我在21世纪的札幌看的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对人类而言如此漫长不可追溯的300年,在宇宙间不过是弹指一瞬,那么又是什么力量,让人的灵魂得以穿越时间空间?我呆呆望着夜空,猜测着宇宙中种种神秘的关联,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个人。
  “在看什么?”充满威严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笑意。我惊讶地回头,是皇上?!我急忙站起来。
  “奴婢给皇上请安。”
  “免礼了。丫头,还记得朕啊。”
  真是爱说场面话,单单刚才在宴会上,我可就瞻仰了他近一个时辰呢!虽说如此,他的口气还真的有几分故人重逢的喜悦,真不明白这位帝王心里在想些什么。
  “是。上次不知皇上身份,奴婢无状,还请皇上恕罪。”我敛首赔罪,进宫前反复练习了多次,李嬷嬷一再提醒见了皇上第一句话不可忘了的,这是必须的礼数。
  “朕不怪你。”他很不在意地说着,别人生命中关系生死的大事,在他心里未必能留下一点痕迹,这也是当帝王的好处之一吧?他又道:“你刚才对着天空比划,口中念念有词,在做什么?”
  哦!居然被听到了。看来他站在身后不是一时半会儿了。我懊恼地在心里骂自己大意,不敢说什么。
  “好像在认星座,是吗?”见我没回答,他又说,“看来夏神父教了你不少东西啊。”
  “是的,夏克神父可算是是奴婢的恩师。” 我顺水推舟,就让他以为是吧,这样至少我不用再费心去解释些什么。
  “哦?让朕看看你学了多少吧,跟朕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看来他很有兴致呢!可是皇上不应该有比跟我闲聊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宫里的宴会?我心生玩劣,突然想问问他,如果我懂得够多,是不是能够被破例录用为国子监的女官。我旋即又打消了自己玩笑的念头,今天的我,是胤禛身边的丫头,就算在这场权利争夺的战争中我帮不了他什么忙,至少我不想给他惹任何麻烦,这是我今晚行事的准则。我看向浩淼的夜空,说什么呢?我喜欢的未必是他感兴趣的;而他想知道的,我也未必能够回答。
  “恕奴婢愚钝,不知皇上想问那一方面?”
  “你知道观星的意义吗?”
  “一可占星,二可制历、三可预测天气、四可辨别方向。”我把占星排在前面,虽然对于身为现代人的我来说,后面三个显然比较有实际意义,是属于真正天文学的范畴——面对这位17世纪的帝王,我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
  “占什么?”他含笑颔首。
  “占国家运势,帝王、名人之命,也可测地震、灾洪、干旱等等。”
  我一边说,他一边点头:“看来你懂的很不少。那么,为什么四年一闰,又为什么我们看到的星星总是由东向西移动?”
  真的在考我?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回答。穿着龙袍的他虽然眼角带笑,神情放松,却比任何时候都透露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奇怪的是,这种威严的气势并没有让我觉得害怕。对于这个才见过两次面的人,我有一种很强烈却厘不清出的感觉,他是当今的天子、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帝王之一,是应该只存在于史书之中让人顶礼膜拜的神,我对他有一种近乎崇拜的敬仰,可是当他站在我的面前,他是我爱的男人的父亲、是一个充满智慧的长者,让人愿意对他撤下戒心。
  “地球本身由西向东在自转,所以看上去像是星星东升西落,四年一闰是因为地球绕太阳公转的正确时间是365.25天。”
  他很满意地微笑颔首:“丫头,可会测算黄赤两道?”
  我如果再点头就是傻子了,连忙摇头:“数学太难,奴婢学不来。奴婢懂的都是一些基础的理论知识罢了。”
  “占星呢?”
  “这些学问都太深,奴婢承蒙夏克神父不弃,学得一些皮毛,纯粹是为好玩,到现在也就会分辨星座,辨别方向而已。”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没再说什么。
  宫里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看到我们,迟疑了一下,皇上已经注意到我的异样,顺着我的目光转过身去——
  “胤禛给皇阿玛请安。”胤禛只好走到皇上跟前。
  “嗯,宴会进行得如何?”
  “席已经撤了,正准备开戏,太皇祖母说请您点第一出。”
  皇上点点头,看了我一眼:“都进来吧,朕有事宣布。”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我的心里掀起了波浪,如果这句话是针对我而说,那么,不管是什么,我的人生,恐怕都要从此转个方向。我和胤禛对望了一眼,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可是我看得出来,他也在紧张,每次只要他一紧张,手就会不自觉地微握成拳。是我们都想太多了吗?
  进了宫门以后,胤禛却没有跟上来了。我默默地跟在皇上身后,往主席的方向走去,感觉到众多眼光投注在我身上,像探照灯一样,几乎要把身上烧出个洞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被聚焦的感觉了,久到让我有些不习惯。
  “皇帝可回来了,我还等着听陈昭华唱戏呢。”不用说,听声音口气就知道是谁了。普天之下,除了太皇太后之外,再没有人会跟这位天威凛凛的帝王这么说话。
  “皇祖母别急,今年孙儿特地准备了一个新鲜的节目让您老人家赏鉴赏鉴。”
  “哦?”太皇太后马上注意到皇上身后的我。
  “这是哪家格格?好像挺眼生的。”
  我连忙跪下,心里苦笑,哪家格格?不过是个丫头罢了。
  “奴婢罗莹给太皇太后请安。”
  “皇帝?”太皇太后显然一时搞不清状况,不知道皇上在唱哪一出。当然,我也不知道。
  “这丫头是老四府里的女婢。”皇上不急不徐地解释。“别看她是个丫头,可弹得一手西洋琴,弹唱功夫都十分了得。”
  “可是夏神父去年送的那种西洋琴?”太皇太后也有了兴致。
  “正是。”
  “这倒难得,我记得当时夏神父说过,这种琴是童子功,得从小开始学才能见得成绩不是?”太皇太后显得很意外。
  夏神父有说过这个?我惊讶极了,如果连太皇太后都知道,那皇上不可能不记得,难怪……
  “夏神父说这孩子不止在哈斯考,在许多西洋知识上面都颇有灵性,一点就通,而今她的西学知识,只怕不在孙儿之下呢。”
  我听得脸上热热地不自在了起来,让这位九五之尊的皇上如此一捧,是什么人都会诚惶诚恐得拜倒在地上了。但更多的疑惑同时涌上心头,我不明白康熙这样做的用意,我更不相信夏克神父会这样形容我,夏克神父是何等修养的人,这种夸张又表面的赞扬,真的是出自他的口中?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我听见太皇太后温和的声音。我轻抬视线,看到一张雍容华贵的脸,眉间眼角依然可见得当年的风情,而那岁月留下来的清楚的刻痕并没有让她显得苍老,反而增加了一种智慧的韵味,她兴味地评估地看着我,我也悄悄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奇女子,站在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有多么不容易?而她的一生,却经历了三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那需要怎样的心胸和智慧?她的气质、她的容颜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同样经历过无数风浪、并且同样善于隐忍和包容的女子,那个从来没有因为她的顾全大局的退让而赢得我的尊重的女子——我的母亲。思念突然像潮水般涌来,来不及防范,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丫头,过来。”泪眼朦胧中,似乎看到太皇太后在对我招手。我深吸了口气,站起来,悄悄擦掉眼泪,走到她面前。
  “怎么哭了?”她的口气中没有责问,只有慈祥的关心。
  “奴婢……并没有……”我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想隐瞒什么,却也不至于头脑发热到告诉所有人她让我想起了妈妈。我不想有任何受人以柄的机会。
  “那就当我老眼昏花了吧。”她呵呵笑了起来,似乎也并不以为意,“今年多大了?”
  “过年十九了。”
  “皇帝说你会弹西洋琴?”
  “学过一些,是皇上抬爱,其实弹得不好。”
  “这个倒不用谦虚,你弹给我听听,让我这个老太婆自己来评如何?”我还没反应过来,她笑眯眯地转向皇上:“皇帝,你怎么说?”
  “什么都瞒不过皇祖母的眼睛。”皇上说完,戏台上的帘幕拉开,台上不正是夏神父厅里的那架钢琴?!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别惊讶,丫头,这架琴是夏神父那架的孪生姐妹。也是夏神父代表法兰西国送给我大清的礼物。夏神父送来时表演过一次之外,太皇太后很是喜欢,只可惜夏神父很少进宫,这琴也就在养心殿白当了一年摆设。今天你就再弹给太皇太后听听如何?”
  原来如此。想起那时还以为他不懂琴,我心生惭愧。我看看皇上,又看看太皇太后,再看看台上那架琴。今天的情形,似乎我不出这个风头也不行了。
  “皇上言重了,奴婢不敢当。不知道皇上想听什么曲?”
  “这个你自个儿斟酌即可。”
  拾级而上,我向台中央的钢琴走去时,心中也选好了曲目。在坐上琴凳之前,我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台下的观众——我的目光触上一双熟悉的眼,明明隔得那么远,我却能感受到他的担心和紧张,然后,我也看到了,围在他身边的,他的妻、他的妾、他的儿女,心直直下坠,是说不出的疼,但是——我轻扬嘴角,坐下、掀开琴盖、抬手,琴音从我指尖流出,舒伯赫的C大调D840奏鸣曲,只有两个乐章的未完成曲目。谁说表面完整的才能成为经典?谁说有始有终才能叫做永恒?D840奏鸣曲,我心目中最完美的作品。纯洁无暇的不一定最优美,热烈浪漫不一定最动人,是有血有肉,是有痛有笑,未必可以同生,未必一定要共死,缠缠绵绵,或者才是最真实的人生。胤禛,这首曲我为你而弹,你可能明白我的心意?
  一曲落,场下一片寂静。
  我闭上眼睛,让自己从那些起伏的情绪中抽离,然后轻轻合上琴盖。不知道谁先拍了手,接着掌声雷动,这个爱新觉罗果真是人丁旺盛,掌声如潮水般经久持续,不亚于一场小型演唱会。我扬起一抹笑容,走到台前对大家深深鞠个躬,让完美的演出落幕。
  太皇太后拉着我的手,啧啧称赞:“皇帝,这丫头一点都不输给咱们皇家的格格啊,你瞧瞧这气势模样,很见得大场面呢!”
  皇上的表情是满意的,眼神却有些不确定:“丫头,你……没糊弄朕吧?”
  我不敢让心虚展现一分,只能装傻无辜地笑。
  皇上把胤禛唤到跟前:“老四,你来评评,莹儿丫头的曲子如何?”
  胤禛深深看了我一眼,必恭必敬地答道:“弹奏技巧无懈可击,情感用得克制,却十分动人。但是……似乎不够尽兴,好像被拦腰斩断似的。儿臣对西洋音乐只是粗通皮毛,不知道说的对不对,请皇阿玛指正。”
  我不得不赞叹他对音乐的领悟力,对一种从未接触过的音乐形态,可以理解到这一层便是不简单了。康熙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看来他的疑问也仅限于此,还好……
  “回皇上和贝勒爷的话,这首曲子确实尚不完整,不是奴婢没有弹完,而是曲子本身就没有写完。只不过奴婢实在喜欢它,所以……”
  “的确是好音乐。”康熙抚着下巴的短髭,下了最后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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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上孝庄太后于1687年病逝,享年75岁,当时的四阿哥胤禛不过9岁。文中设定的年限为康熙41-42年期间,其实此时孝庄太后已经过世多年,但是出于文章发展情节的某些需要,以及笔者本人对这位传奇女子的喜爱,所以把她最后一年的人生搬到文中。请见谅啊。

  第十五章

  尖锐的电话铃划破Nina Simon营造的低迷悲伤,穿过客厅,钻进耳膜,我放下手中的西红柿,洗手、在围裙上擦净、走出厨房。
  “Allo?”
  “喂,冰儿?”
  “妈妈,是我。”
  “冰儿,你跟伟伦吵架了?”
  “谈不上吵架,您打电话给我是为了这件事?”
  “不是,但是冰儿,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说话应该注意分寸,你怎么能够对伟伦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没想到他连那么伤自尊的话这个都复述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夏伟伦这个人,比我想象中的更狠。对别人狠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对自己一样残忍。我的嘴角挂上了一丝冷笑,可惜,他终究不了解我。
  “他跟你们告状?”
  “冰儿!”妈妈从来拿我的无动于衷没有办法,“伟伦是一个不错的男孩子……”
  “对我也很好,为什么不能试试看是吗?”我打断了妈妈的话,听了一千零一次,腻了。“妈妈,单单在巴黎,人不错又对我好的男人可以从协和广场排到凯旋门,我恐怕没有时间一个个试看看。”
  “冰儿,那件事让你气到现在吗?伟伦不是已经解释过,那只是一个误会。”
  哦,我几乎忘了,夏伟伦被我撞见和一个女助手姿态亲密地一起用晚餐,后来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夏伟伦好像炒了那个助手鱿鱼?可怜的女人,不过因为与男朋友约会在错误的时间地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牺牲掉了。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公报私仇,借着父亲的权利铲除情敌,真是冤枉,其实我什么都没做。
  “妈妈,你是真的认为,还是你只是想说服我,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如果连我这个外人都能一眼看出来那两个人的关系,我不相信,我的母亲,一直以来跟夏伟伦保持着相当联系的母亲,会什么都不知道。我更不相信,如果不是得到了某种程度的默许,夏伟伦会蠢到明目张胆吃窝边草。
  “……”
  电话那头,只有细细的呼吸声,均匀,稳定。她永远是那么优雅自信。
  “妈妈,没其它事情我要挂电话了,我正在煮菜。”
  “冰儿……伟伦对你是认真的,自从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有交过其他女朋友,他说,虽然你从没给过他任何承诺,但是他愿意用自己的牺牲来告诉你,他是真心的。”
  原来,为了追求自己喜欢的人而保持单身状态竟是一种牺牲呢!多么伟大的情操,多么奇特的定义!
  “冰儿,越是成功的男人,他心里能容得下的东西就越多,包括女人。”
  “你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催眠自己的吧?所以不管爸爸在外面怎样拈花惹草,你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做那个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我打断了她,无法控制口气中流露出来的淡淡嘲讽,我聪明的母亲,你这样自欺欺人,或者顾全了家庭的完整和家族的颜面,你又从中得到了什么?还是你真的相信,爱情卑微到只要他心中有你,那么不管他身边是一个两个三个,就应该并且可以忍受?
  “冰儿!”一丝吸气声隔着电话传入耳膜,我似乎感觉得到她闭上了眼睛。你也会疼吗?那么每次闹出那些桃色风波时,你甚至比平时更卖力地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又是唯恐谁心里不好受了?
  而现在,你明明知道夏伟伦那几年身边的女人从来没断过,甚至同时左拥右抱,还非要把他塞给我?
  “冰儿……”妈妈缓慢地开口,“你记得小时候妈妈给你讲过康熙大帝的故事吗?那个中国历史上罕见的伟大君王,把女色看得最淡,又如何?他的一生之中,让他动过情的女人又何尝少了?从一而终的爱情……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很多事情,比感情更重要。”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默默摇头,没有细想她最后那句话中的含义。我不想同她争论,我只知道,我父亲不是帝王,夏伟伦也不是。就算他是,我也不愿成为那王后。
  “妈妈,如果你们一定要我嫁给夏伟伦,我会嫁的,你不用担心。但是请你明白,我不是你,也不会成为你。”
  我轻轻挂上电话。不去想,她会是什么感觉。那是她自己决定的人生,什么样的情绪,都要她自己承担,人人都是如此,不是吗?然而,为什么我看到了妈妈在流泪?那双悲伤的眼睛,似乎承盛满不被谅解的无奈委屈,在我面前放大、放大……我猛然惊醒。
  原来只是个梦。我疲倦地闭上眼,我现在已经不是罗冰柟,我是罗莹,胤禛身边的贴身女婢。那些不过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记忆……
  空气中飘散着若有似无的香气,不似我平常用的玫瑰香,头颅下的枕头有着不同平常的质感——似乎更软些,也似乎更高些,我倏地又睁开眼,落眼之处都是陌生的家具,我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
  是了,从今天开始,我也不再是胤禛身边的人了。跌回枕头上,仍有点昏沉的脑袋慢慢清晰起来……
  “老四,你太皇祖母很喜欢莹儿丫头,想跟你讨了去,你可愿意?”
  他轻松的表情瞬间凝滞,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无形的压迫感一点点驱逐宴会厅原本热闹轻松的喜气,也驱走了我的平静——胤禛,你在犹豫什么?天威面前,我们没有说不的选择不是吗?对上他转过来的眼,那冻结的眼波底下看不出曾经挣扎过的痕迹,只有很深的探索,似要看到我灵魂深处去。我突然明白他的心意,凄凉和欣慰共生,胤禛,你能为我做到这一步,很足够了。
  我轻轻地别开脸。
  “太皇祖母喜欢莹儿,是莹儿的福气。”
  我听到他这样说。他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抖,我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就这样一句话,把我们之间本来已经暗淡的未来,推向更加充满变数的局面。侯门深似海,这宫门呢?或许是时候,把所有的矛盾和挣扎,断个干干净净了?快刀斩乱麻,这句话我曾听说的,可谁能自己拿起那把刀?那便是不爱了吧。身不由己,或许也是一种幸运,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恰似反倒成全了我。呼吸时胸腔隐隐作疼,那不是伤筋动骨的痛,时间会让一切淡去,我知道。

  几日下来,我逐渐习惯了宫中的生活。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很容易,我一向随遇而安,况且,主子的身份与工作的难度呈正反比,这是我奇异的发现。太皇太后是很温和的人,温和之外,她有她的威严,但是岁月打磨出来的包容和淡然让她只显高贵凛然,而非难以亲近,侍侯着她,有时竟如沐春风。又有逗趣儿解闷的珞容格格,惹得慈宁宫里经常笑声不断。慈宁宫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请安,皇上是每日必来的,小坐一会儿,或谈些朝政之事,或闲聊些王公大臣的儿孙八卦,祖孙两人每每聊得尽兴而散,这请安便没了纯粹尽孝道规矩的强迫意味。
  今天的气氛有些不一样。太皇太后歪坐在塌上,膝上盖着条毯子,坐在太皇太后跟前握着她手的,是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十八九岁的模样,温文尔雅,周身散发着一股平和的气息,眉宇之间却有超乎他年纪的成熟,显得很有气度。
  塌前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位衣着素淡的女子,六十开外的年纪,面容仍保有一种细致宁静的美丽。她叫苏麻拉,太皇太后叫她苏墨尔,皇上称她苏麻拉姑,听说她的年纪不比太皇太后小多少,可能因为终身未嫁又潜心向佛的缘故,她看起来仍有种少女的气息,非常奇特。而那个少年,就是当今的十二阿哥,从小由苏麻拉教导成长的胤裪。
  此时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窗边正在开药的张御医身上,屋里很静,只有太皇太后时不时的轻轻咳嗽的声音。
  “苏墨尔,我这个身子,不知道能不能撑完这一年啊。”太皇太后的双颊由于咳嗽而微微发红,昨晚与皇上聊得晚了,一起吃了一些糕点,夜里她一直睡得不很安稳,今早一起来就有点发热,到现在都没怎么吃东西。
  “主子说的是什么话?不过是过节宫中闹了些,身子比较疲乏罢了,调理一下就好了。”
  太皇太后呵呵笑了起来:“我自己的身体我还能不清楚么?特别是过了今年,总觉时间一下子短促了起来,老咯!”
  “太皇祖母千万别这么说,让皇阿玛听到又不知道要怎么担心了。”
  “十二阿哥说的极是,太皇太后不过是这几日过度劳神,脾胃较平时虚弱,只要饮食清淡些,臣再开几付调养安神的药,很快就好了。”张御医躬身报备完,便亲自抓药去了。
  “太皇太后可要吃点粥吗?还是调点蜂蜜水?”我走到太皇太后跟前,轻轻问了一句。
  “蜂蜜水?”胤裪有点惊讶地抬头看我,第一次近距离与他打照面,我的心被轻轻撞了一下,那样的一双眼,目光纯净如水,似乎没有任何杂质,却绝不是没有主见的温吞,仿佛——能一眼看到你的心里去。
  “回十二阿哥,蜂蜜虽是稀松平常之物,以温水冲服,对调理肠胃却是极好的。”我回答道。
  喝蜂蜜水是我从小到大的习惯,我的家庭医生陆伯伯给我们全家的健康tips之一,陆伯伯是美国耶鲁大学医学系高材生,经常向我宣传蜂蜜的功效。他说,像我这样敏感的嗓子,每天早上半个柠檬,四匙蜂蜜,加100cc水服下,能保证我的喉咙永远不受感染,而且保持肠道健康,对皮肤也很好。
  “莹儿丫头的蜂蜜水可是有讲究的,她说,水太热会破坏蜂蜜的物性,水太冷物性又出不来,必须得用温水调,加上玫瑰露,东西虽平常,对付不克化是最好的。我这阵胃口不好,喝了几日,真觉得舒爽了些。”太皇太后徐徐地说,接过我递上去的杯子。
  “没想到这平日见惯了的东西竟有这样的好处。看来汉人这养生之道确实广深,宫中所得终究不过是一二。更惶论其它方面。”胤裪若有所思地说,苏麻拉与太皇太后对视了一眼,脸上皆是赞许的神色。我暗暗咋舌,这皇族中人难道已经习惯了事事时时与政治挂钩的思考模式?怎么以前在胤禛身边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
  “十二阿哥说的是,虽然这江山在咱们满人手中,但正因为满汉有别,如果对天下汉人的文化风俗无所了解,如何管得住这天下民心?”苏麻拉娓娓而谈,想来这种对话在他们之间是家常便饭的了。
  “说得好,苏麻拉,朕把皇儿交给你,你果然不负朕望。”不知何时,皇上竟已挑帘而入。
  我们都上前请安。
  “孙儿听说皇祖母身体欠安?”请过安,皇上在之前胤裪坐的地方坐下来,关切地问。
  “没什么大碍,修养几日就好了。皇帝也不要太操劳,这几日宫中事情多,不必天天过来请安。”
  皇上仔细审视了太皇太后的脸色一会儿,又听了张御医陈述的症状,这才放下心来。
  “孙儿每日见到皇祖母,就是休息了。而且,朕也想象皇祖母一样,天天听莹儿丫头弹琴呢。”皇上含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对皇上淡淡笑了一下,算是感谢他的赞许。对这位帝王,并不需要时时刻刻严守宫规来表示尊敬,这是我这段时间与他相处得出的结论。
  太皇太后和皇上对钢琴的喜爱程度完全在我意料之外,自打除夕宴后,这琴就搬到了慈宁宫。太皇太后自是不必说,皇上每次来也会要我弹一小段,原本以为他会爱听贝多芬,没想到他最喜欢莫扎特。都说听音乐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这个我是相信的。他呢?我弹着肖邦的降b小调夜曲,脑子里满是一个人的身影,他会爱听我弹琴吗?他喜欢什么风格的音乐?那日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他,听说他很忙,听说他十五过后要出京,那个原本计划中包括我的旅程。丝丝怅惘缠绕心头,从来不曾为任何事物牵肠挂肚过的人,那时才懂得,原来,不管埋葬曾经存在的过往,还是幻灭未曾降临的将来,一样苦涩。

  十五元宵佳节,也是宫里最后一天上灯。而我,却意外地,在长安街上逛灯会。全是托了珞容的福,今天胤禛胤祥来向太皇太后请安,胤祥借机请求让珞容出宫游玩,她却闹着要带我一同出门。随便想也知道是早就串通好了的,否则以珞容大而化之的个性,怎么忽然变得如此玲珑剔透了起来?偏太皇太后装做什么都不知情,竟由着他们瞎闹。
  胤祥和珞容早就不知道逛到哪里去了。这长安街,被两旁连绵不绝的花灯装点得亮如白昼,熙熙攘攘满是人的大街,热闹非凡。他静静地陪在我身边,任我闲走乱看,只是紧紧拉着我的手,以免被人潮冲散了。
  今晚——就当成是分别吧,我告诉自己。
  “胤禛,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好吗?”
  “不想逛了?”
  我摇头:“人太多了。”看得我头晕。
  “那找个视线好些的二楼雅座可好?”他的声音体贴得温柔。
  我向四周望了望,有了!我拉着他,向那一处人潮稀少的地方走去。拐过街角,主街上的喧闹全都隔绝在外,这里看来居住的都不是太平常的人家,整条胡同不过四五户人家,朱门紧闭,大概人都逛灯节去了,只剩下门口的大红灯笼,点缀着春寒料峭的夜。
  “介意在这里坐一会儿吗?”走到一户人家的后门口,我指着台阶,浅浅笑着。
  借着外面的灯火在墙上的反射,我看见他挑了一下眉,却看不真切他的表情。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就坐下了,也没拍拍台阶上的土。
  我挨着他身边坐下,双手环膝,下巴抵着膝盖,淡淡的檀香钻进鼻孔,那是他的味道。
  “不喜欢灯会?”他低低开口。
  “还好,就是有点吵。”灯会再好看,酒楼再热闹,又怎么比得过两个人独处时的安心自在。
  “宫里的生活还习惯吗?”
  “在哪儿都一样习惯的。”
  “是啊,你对这些从来不在意。”
  “由不得我去在意的,便叫自己不要去在意,这样,会活得容易些。”
  他的手悄悄地握住了我的,玉扳指带着他的体温,是我记忆中的温暖。
  “如果可以选择呢?”他转过头,那双深邃深邃的眸子,在暗夜中晶亮闪烁。
  我微笑:“我从不去设想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的手劲加深了力道:“如果,可以选择呢?”他固执地问。
  胤禛,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哄了你,会让你比较开心吗?我盯着他,他眼中的固执开始褪去,不安升上眼底,空着的那只手,已经悄悄握成拳。这个男人,既霸道,更脆弱。这个时候狠得下心一击,钢筋铁骨也就断了,只要狠得下心。
  我轻轻抽开了手,看到他眼里一闪而逝的慌,而这慌,让我的心没来由地刺痛。
  “如果可以选择……如果可以选择,我会牢牢握住我想把握的,绝不轻易放弃。”
  我讨厌这么没原则的自己。
  他的手轻颤了下。喜悦的光芒从他眼里射出,淡淡的,却亮得耀眼,让他漆黑的眼眸瞬间有种光彩流动。
  “那……什么是你想把握的?”
  我窒了窒,无法面对这样的眼,更无法想像那眼里光彩熄灭的样子。
  “胤禛,何必问,我从未在意过任何事、任何人……除了你。”
  事情正在往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我已经发觉了这个事实。我欲站起,却被一道力扯住,下一刻我已经在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中,紧紧的,紧紧的,用几乎要把我捏碎的力道,让我感受这个男人毫不掩饰的激动。
  “我去请求皇太祖母,让你回王府。”
  我愣住,甜蜜和苦涩同时在心底化开,成熟稳重如他,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不知他将来可有一天会引以为羞愧?我想微笑,却不敢稍微扯动眼角,怕会扯出不小心的泪:“胤禛,如果只是如果,你知道。”
  慢慢踱着走向大街,快到巷口,街上孩子们手拿着烟花隐约可见,我们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一朵绚丽的烟花升上夜空,以美丽的姿态盛开,我揽住他的颈,任他恣意吻着我的唇,用我今生可以绽放的,最大的热情……
  烟花的生命,虽然短暂,却炫目璀璨。遇见过你,又何必在乎什么天长地久?

  一大早出来,太皇太后身边的宫女如雨把我悄悄把我拉到门口,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院子里那棵老松下面,一个女孩子抱着膝面向墙坐着,背影说不出的忧伤寂寞——那不是珞容吗?
  “怎么了?”我疑惑地看向如雨,昨天晚上她不是一直和胤祥在一起吗?吵架了?
  “不知道,今天早上一起来就看到格格在那边了,咱们劝她好多次,全都被她骂回来,命令不许咱们不许烦她。主子身体不爽,这会儿还在睡着,咱们也不敢去打扰她。”
  我走到珞容面前,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双眼红肿,而她的神色——很深很深的忧伤,还有一些些无助和绝望,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珞容。
  “格格,发生什么事了?”
  珞容抬起眼,红肿的双眼里满是血丝——看来,昨夜一夜没睡的人,不止我一个。
  她怔怔地看着我半晌,苍白的嘴唇颤抖着,眼泪却突然像断了线一样纷纷地无声滑落脸庞,看得我的心都揪了起来。我把手上的狐毛披风披在她身上,握着她冰凉冰凉的手:“格格,有什么事情到屋里去说好吗?你这样子会吓到太皇太后的。”
  她猛烈地摇着头,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只是不说话。
  我叹了口气,只好继续陪她坐着,如雨送来一杯人参茶,我喂她喝下,她的身子慢慢暖了起来,她终于悠悠地开口:“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这么难?”
  “他说,他不懂什么是对妹妹的喜欢,什么是对妻子的喜欢,莹儿,如果他不要我,我怎么办?”
  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以为胤祥和珞容是两情相悦的。
  “十三阿哥一直很喜欢格格不是吗?他平时对格格的呵护谁都看得出来啊。”
  “一直都是的,他从小就对我很好,处处让着我,什么东西我喜欢,他都会让给我,不是他的他也会想办法弄来给我,他说过,他喜欢看我开开心心,我难过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难过了起来,所以,他总是想办法让我笑,我想让他高兴,所以我也总是很开心地笑……”珞容的声音很轻,轻到像在自言自语,轻到像进入了某个儿时快乐的梦,可是她的表情在微笑,眼泪却也一直不停地往下掉。以现代的眼光,她才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可是她的感情却让人无法忽视,那么纯、那么真、那么……勇往直前。
  “我从来没有想过喜不喜欢的问题,我一定要嫁给十三哥哥,这是我从懂事开始就确定的事情。可是,昨天,他突然对我说,他需要确定,他不知道,他对我的喜爱,是不是兄妹之情……他说,四哥哥和你之间不是那样,感情似乎不是那样,只有快乐,没有悲伤,什么也不需要考虑,所以,他需要确定……莹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胤祥在发什么疯?细细分析珞容的话,心里逐渐明朗,这个胤祥啊,不知道他是不开窍,还是太开窍?一直以为他还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少年,我以往倒是小看了他。
  “格格,十三爷是不是觉得,你们之间缺乏考验?”我小心求证。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珞容身形一动,看向我的眼光多了一些以往没有的依赖,而后她垂下眼,“可是,没有考验就不是真感情了吗?自己喜欢谁、不喜欢谁,难道还要别人来告诉你才知道吗?”
  “在感情这件事情上面,女孩子往往是比较聪明的一方。格格,我相信十三爷是喜欢你的。”我看着珞容的眼睛,用我的眼神告诉她我的信心。她衲衲,过了一会儿,她吐了一口气:“莹儿,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喜欢你了。你知道吗?你的眼睛里有一种自信,很淡,但是当你这样看人的时候,会让别人觉得很安心,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值得烦恼。”
  这次换我怔住了,让别人觉得安心?一向独善其身、对任何事都不在意的我,竟会让别人觉得安心?是谁——传染给我的?

  第十六章

  那一天早上,当我和珞容在院子里谈天的时候,胤禛和胤祥已经在前往河北的路上了。少了两个人的皇家没有任何变化,宫中的日子还是照旧过着,几派皇子之间的争斗也还是时有耳闻。只有珞容,这个豆蔻年纪的贵族少女似乎一夜长大了,虽然还是一样活泼爱笑,但是她开始偶尔会发呆,静下来的时候,脸上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有时候也会问我一些关于我和胤禛之间的事情,比如胤禛为什么没有收我为妾、为什么送我入宫、我喜欢胤禛什么……她总是很认真,不是好奇随便的问,我不知道胤祥究竟对她说了什么,但是她虔诚的态度让我觉得她在把我和胤禛之间的某些行为模式当成一种范本,然后她从最初的静静聆听,变成同情,变成钦佩。但是这样的问答,却成了我的一种折磨,许多情绪潜藏在不经意的事件之下,我从不碰触,以为可以当做没有过,却被珞容敏锐地翻出来,逼我深思。胤禛……我不喜欢太想你,可是最近,你总是在我梦中不约而至,我已经,慢慢控制不住自己,这样下去,我该如何自处?日子波澜不惊地过去,我心中的不安,渐深浓厚。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我的心意,这一天,皇上如平常来向太皇太后请安时,我看到了他身后跟的一个人
  “夏克神父!”我几乎跳了起来,差点忘了给皇上请安。
  他温柔地对我笑,他的微笑一如平常的温暖人心,然后他按照大清的礼节给太皇太后、珞容格格一一请安。
  闲谈一阵,皇上让我带神父四处逛逛,我才知道是神父此次是特地进宫来看我的,喜悦盈满胸腔,如果不是碍于其他人在场,我定会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罗,你看起来很高兴,看来你挺喜欢宫中的生活?”
  “神父……”太多情绪扑腾至胸中,来不及分析消化,我的眼眶竟红了起来,不知道是喜极而泣,还是委屈。
  “怎么了?皇宫不好吗?皇上和太皇太后不是很喜欢你吗?”神父有点措手不及的样子,双手轻搭着我的肩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我不好意思地对夏克神父笑了笑,在信任的人面前,我竟有点情绪化得不像自己了:“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这确实很不像你。罗,在这里过得不开心吗?”夏克神父的声音里有深深的担忧。
  “不是的,”我很快恢复了平静,“不是这里不好,只是……这一切发生得有点太突然。”除夕那个晚上,表面上似乎一切都顺利成章,事后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皇上不是那种兴之所至的人。
  “也不是毫无预兆的。”夏克神父似乎叹了口气。
  “……?”神父知道些什么吗?
  夏克神父沉吟了会儿:“新年之前,皇上来找过我,跟我问起你。”
  果然……我一直隐隐觉得这件事情某种程度上与神父有关。
  ……夏神父说这孩子不止在哈斯考,在许多西洋知识上面都颇有灵性,一点就通,而今她的西学知识,只怕不在孙儿之下呢。……
  “神父,你真的跟皇上这么说了吗?”
  我一直以为那是皇上自己添油加醋了的说辞。没想到夏克神父竟慎重其事地点了头。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入宫。”
  我的脸一定绿了,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夏克神父也看出我的疑问,接着说:“罗,皇上下令除夕宴请你进宫的那天,坞思道来找过我,他说服了我,我相信,如果可以借机让你留在宫中,对大家都是最好的。”
  我的疑惑越来越大,坞思道?!
  “那天一切都太突然,坞思道走后皇上就来了,我甚至没有时间仔细想一下这件事情它就发生了。”
  “坞先生……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罗姑娘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女子……坞某这一生见过不少兰馨蕙质的女子,但是像罗姑娘这样,进退分寸掌握得分毫不差、面对感情都能如此理智冷静,坞某生平仅见……倘若她甘于为妻为妾,侍侯贝勒爷一辈子,那么,以贝勒爷对她的感情,相信将来的日子也必定会美满平顺,但是坞某冷眼旁观,总觉得罗姑娘似乎另有打算……怕是将来,两败俱伤……”
  我想我明白坞思道这样做的原因了。这个人,对胤禛可算得上是鞠躬尽瘁了,每一个细节都替他照顾得如此周全,连什么样的伴侣对胤禛最好都考虑得细微透彻。胤禛,你有这样的幕僚在身边,何愁大事不成。
  “我听坞思道那一席话,当时就很想找你谈谈,毕竟,最重要的不是别人说了什么,而是你怎么想。”夏克神父突然用法语说,我的心里暖暖的,这是朋友之间的默契,我怎么会不懂。
  “但是,他也提及你在贝勒府里几次受辱的处境,所以,当皇上正好问起此事,我就随口说了两句。其实,我当时并没有决定好要做什么,我也没想到,皇上这么快就做了决定。贵国的这位君主是一个聪明得可怕人,似乎什么事情都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顿了顿,夏克神父有点不安地看着我:“罗……”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踱到亭子边,望出去,严寒已经过去,休息了一个冬天的枯树正在努力长出新芽,已经二月了呢……再过一个月,这个御花园,就该是满园春色的景致了。
  “神父,坞先生说的没有错,你做的也没有错。如果你当时问了我,我的选择,也会跟现在相同。”
  “罗,你是爱他的,对不对?”
  我转头。夏克神父的神色温柔如水,他的问题,我不难回答,却不敢回答。胤禛也问我这个问题,他要我一个保证,所以我让他安心。但是在夏克神父面前……我没有力气再伪装。
  “在我们那个年代,爱情是平等的。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会希望他也一样爱你,他的眼里、心里、身边都只有你。虽然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可是在爱情的世界里,你会知道,那个人是你的全部。”
  夏克神父眉头轻皱,似乎在思考。
  “如果我跟他在一起,我会不快乐,不跟他在一起,他会不快乐。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四贝勒知道你的心事吗?”
  我摇了摇头,说了又能怎样?徒增他的烦恼。
  “罗,你该让他知道,让他自己做选择。”
  我苦笑,神父还是典型法国人的思维方式啊,永远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乐天派。倘若他真的如我所愿地做出了选择,要有多少红颜从此梦碎?我或者不愿意高估自己对胤禛的影响,我又怎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没用的。我跟他之间,只能有一种结局。”即使一直都知道,说出来的时候,心还是被什么狠狠划过一样的痛。是的,结局只有一种,而这过程,我又要拿什么来承受?
  “罗,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爱情应该包括信任,你不给他机会选择就替他决定,这对他不公平。而你一个人承担所有烦恼,这对你也不公平。为什么不试试看?”
  我一直认为我已经非常了解夏克神父的智慧,但是此时我不得不再次由衷地钦佩,也许,正是因为他这种善良又公正客观的性格,才让我对他有那么深的信任。但是……
  “神父,你怎么忘了,我是来自未来的人。”
  “你是说……”似乎领悟了我的意思,神父吃了一惊。
  我转开头,看向无风的园林:“神父,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吗?”
  “我当然记得,不管我们讨论过什么,我不能以任何形式记录下我们所谈的内容,就当你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我不能改变历史,我没有这样的权利。”我再次重复这句话。尤其——那是你的梦想。就当我高估了自己的魅力。反正……我不会去试。
  久久的沉默。
  我转过来看着夏克神父担心的脸,微微一笑:“神父,你不要担心啊,我刚才不是说过,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你听我的牢骚已经很好,我觉得没那么闷了。”
  夏克神父的表情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轻松一些。
  “神父,天天要听别人告解的人,不是应该对人生的悲欢离合看得开一些吗?”我皱了皱鼻子,调侃他。
  夏克神父终于笑了,摸了摸我的头,没有说话。
  有什么东西在扯我的裤脚,我低下头,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亭子里的小狗正摇着尾巴蹲在我脚边,浑身金黄柔软的毛,却是一只纯种的西洋狗。
  咦?我的注意力一时转移。夏克神父却轻呼了出来:“这不是brandy吗?”
  “你认得它?”
  “它是爱德华带来送给皇上的礼物,因为毛色金黄透亮的缘故,爱德华叫它brandy。我还一直担心它会水土不服呢,看来它适应得不错。”
  我傻眼,他们还真有勇气,这么远的航程,如果爱德华不是医生,这小狗大概熬不过海上的风浪吧?
  那条叫brandy的小狗继续不折不挠地啃着我的裤管,奈何我从来没有对待宠物的经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它。
  夏克神父看出了我的窘迫,撮起唇打了一个哨,成功地引起brandy的注意,然后他张开手,那小狗像认得他一样,跳进他怀里。我看呆了——这……原来神父的慈爱气息连小狗都闻得出来啊。
  夏克神父抱着小狗,似乎很开心,他笑看我:“罗,看来你对小动物很陌生啊。”当神父用法语与我谈话,通常是某些特定的情绪引发了他对家乡的想念。
  我也笑了:“怎么会陌生,在巴黎,街上散步的狗跟人一样多。”人情冷漠的现代巴黎,却是狗最大的温情乐园,在巴黎,狗比人重要。塞纳河边的黄金地带被圈起来做狗的墓园,非请勿进,否则,那个看门的老头儿会用他凶恶的眼神瞪到你脚步发软跌倒在狗狗的墓碑前为止。如果你开车不小心,撞到人就算了,撞到狗可就跟你没商量,那医疗赔偿说不定可以赔得你倾家荡产。
  我跟夏克神父描述巴黎种种重狗轻人的劣迹,看他眼睛越睁越大,他怎么也想不到,他那个充满活力、自由、不安分的首都,在经历了战争、美丽年代、种种变革之后,会变成那个样子。Brandy似乎感觉到我不是它那一国的,更加往神父的怀里缩了缩。
  “罗,你一定不喜欢小动物。”夏克神父不胜唏嘘地得出一个结论。
  我不在意地笑笑,我哪里犯得着跟动物计较,社会再畸形,对狗的礼遇再变态,那也是人类的问题,怪不到狗的身上去。“我只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罢了。”
  “我们中国有一句古话”我冲那条狗做了个鬼脸,用中文说,“叫做玩物丧志。”
  “好一个玩物丧志。”一个冷冷的女声插进来。我和夏克神父都是一惊,夏克神父的手一松,那只小狗已经跳到地上,朝我们身后跑去,跳进一位着华服的女子怀中,那女子抬起脸,我一时恍惚——这脸——
  “原来是德妃娘娘和十四阿哥,夏克给两位请安了。”夏克神父以西洋礼节鞠了个躬。
  原来是——我看向德妃娘娘身边那个少年,唇红齿白,眉眼之间是完全承袭其母的倨傲神色——胤禛最亲近的人?
  夏克神父轻轻扯了扯我的袖子,仍然含笑地看着德妃娘娘。我这才想起来要请安。
  德妃娘娘并不理会我,看向夏克神父时脸色却和缓了许多:“神父许久未曾来宫中了。”
  “是的,托皇上洪福,建教堂之事已经开工,有许多事情要同工匠商议。”
  “嗯。”德妃娘娘点点头,眼光转向我,却是带着一丝轻蔑:“你就是老四府里的丫头——罗莹?”
  “回娘娘的话,奴婢正是罗莹。”
  她从鼻腔里不易察觉地哼了一声,我几乎怀疑是我听错了。这个德妃娘娘似乎——很不喜欢我?只因为我刚才的那句玩笑话吗?
  “你刚才说,本宫是玩物丧志,是吗?”
  我正要开口,夏克神父已经抢在我前面:“娘娘恕罪,罗……姑娘不过是玩笑罢了。因为我与罗姑娘相熟已久,有时候说话比较无所顾忌,罗姑娘并不知道白兰地是为娘娘所有,更非有心冒犯。”
  德妃娘娘似乎震了一下,即使我低着头,也能感觉到她在压抑她的怒气,Brandy低叫一声,在她怀中挣扎了几下,似乎想要离开。我心里苦笑,神父这样明显地护我,她又不好当着外使的面发作,尊贵如她怕是心里气得发疯了吧?难怪Brandy都急躁了起来。
  “不知道是我额娘,才无意说出了真心话吧?”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有点咄咄逼人地开口了,全不掩饰他语气中的嘲讽。
  夏克神父也愣了下,显然一向与人为善的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明摆着的挑衅。
  我不想惹事,尤其是对这两个人,所以我只能低着头,不做回应。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见我不说话,脾气就藏不住了:“大胆奴才,你可知道这狗儿是谁所赐?”
  “十四。”德妃娘娘喝止了胤禵,冷冷地扫了我一眼,从唇片中若有似无地吐出两个字:“算了。”那不屑的语气,仿佛跟我解释多一句,都会辱没了她的身份似的。
  我恭送他们走出亭子,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莫大的问号打在脑中——那种毫无来由的敌意——为什么?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我第一次看到夏克神父这么生气。
  “神父,对不起,害你尴尬。”
  “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他们!简直岂有此理!”夏克神父气得连话也说不连贯了。“我真是笨,怎么会相信坞思道的话,说什么你在宫中会过得比在王府里好?永远都有人自以为权势就是一切,只懂得用权势来压制别人。”
  “所以啊,在王府里也是一样。神父,你不要自责,这件事跟你没关系,跟brandy也没关系。”
  夏克神父明白我的意思,但是他还是摇头:“至少,在王府里,我相信四贝勒定会尽全力保护你。”
  “神父,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难道你不相信我吗?”这种事情最多只会带给我困扰罢了,但要说到伤害……我嘴角勾起一丝不在意的笑,退让不代表软弱,不是吗?

  很难得看到太皇太后这么有精神,天色已经晚了,她却仍然坐在凉亭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天空,一付若有所思的表情。
  “太皇太后,天转凉了,我扶您到屋里去好吗?”
  “莹儿,来,这边坐。”太皇太后回过头来看我,拍拍什么身边的座位。她的神色里面,竟有种平时不曾见过的脆弱,叫人不忍拒绝。
  我犹豫了一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莹儿,你喜欢宫里吗?”
  这段时间似乎每个人都在问我这个问题。
  “回太皇太后,宫里很好。”
  “是吗?倘若一辈子呆在这深宫,也很好吗?”
  一辈子……好遥远的事情。我从来不曾想过这种可能性,也不明白她这么问的用意。我认真想了一下:“看是为了什么吧。”
  太皇太后看了我一眼:“难怪皇帝常夸你聪明,这一个回答就很见得了。你说的没有错,人生在世,做什么,都得先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才能活得明白、看得透彻,才能勇往直前,再没时间后悔……莹儿,你可知道,我在这宫中多少年了?”
  我在脑中约略算了一下:“应该……四十几年了吧?”
  太皇太后望向天际的晚霞“是啊,我三十岁跟着先帝一起入京,到如今,整整四十五年了。” 她的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而后,她喃喃念到:“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寞锁朱门,梦承恩……都说这深宫高墙锁住了多少人的青春和痴怨,然而,这几十年里,我为国为家操心劳力尚犹不及,又何曾想过什么寂寞不寂寞的问题?”
  我静静地坐在她身边,没有接话。我知道,她现在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回答,而是一个倾听者而已。
  “那一年……太宗皇帝突然驾崩,”太皇太后幽幽的声音,像是掉进时间的长河,掉进她那漫长、传奇的一生的回忆,“先帝年幼,多尔滚把持朝政,我费尽心力与他周旋,是为了完成做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肩上的责任。谁知道,先帝不足而立之年便撒手西去,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要帮他保住他留下的江山基业,幸而皇帝自小聪明懂事,这些年来,我看着他斩鳌拜、除三藩、收复台湾、平准葛尔之乱,多少风风雨雨,他一步一步长成顶天立地的一代明君,真令我安慰又骄傲。这阵子我常在想,将来即使到了地下,见到太宗皇帝和先帝,也算是可以给他们一个交待了。”
  太皇太后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她平淡地讲述着,那个我的认知之中狂涛巨浪的年代,而她,却以一个女子独有的坚韧承担起那风雨飘摇的一切,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人——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的孙子,漫漫四十年……在她伤心困惑失败的时候,有没有怨过?是什么让她可以这样无私,无私到她的心里完全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您一定很爱太宗皇帝吧?”
  我以为我会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没想到,她却沉默了,良久、良久以后,她轻轻地说: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比爱情更重要。”
  我浑身一震,这句话,我曾经在哪儿听过——“这个世界上,有比感情更重要的事。”
  我突然懂了。这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一类女子,她们有比常人更宽广的胸襟、更坚韧的品质、以及,由天性之中带来的更多的宽厚。她们尊重自己做为女人所扮演的角色——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所应该完成的使命。是认命,可是这样的认命,需要的是远比常人更多的艰辛、忍耐、毅力和牺牲。她们的默默承担,却未必总能得到别人的尊敬。我的眼眶犯酸、心里隐隐的疼,更从未有一刻,我那么接近你的心,可是,我亲爱的妈妈,我可有机会让你知道我的后悔?
  “傻丫头,我让你伤心了吗?”太皇太后揉揉我的头。那神色之中,满是慈爱。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我抱住了她,不管什么宫规礼节,不管什么长幼尊卑,我有我表达情感的方式,而此时此刻,我不想隐藏。
  而,太皇太后,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只是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让我的心情慢慢平复。

  第十七章

  我常常会不自觉地拿康熙和胤禛做比较,比较他们个性、思维方式、行事作风上面的差异,做为一位帝王,康熙毫无疑问是成功的,不管是政绩,还是个人的人格魅力。他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家,越与他相处得多,越能够感受得到他卓尔不凡的领袖风范,他具备当一个政界领袖所应该具备的所有主要特质:深谋远略、口才、胆识、机智,以及不止一点点的狡猾,而他又有一种特质让许多当代总统也望尘莫及:他个性中的仁厚,不管做任何严厉苛刻的动作都自然带有一种宽容的风格,他让人惊惧于他的威严的同时亦看到他的无奈。奇妙的是,不得不为之的行为总是比较容易被原谅,在那样君权至上的年代,他的这种特质更让他占尽民心的优势。
  所以,我也在想,没有了命中注定的皇位,胤禛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假如不是在这样一个士农工商的时代,胤禛又是否一定要在政界才能有所作为?他自律、冷静、绝顶聪明,而且他忧国忧民,胸怀天下,我从不怀疑他会成为一位有为明君,但是我更担忧他可能会遭遇的——这个时代的人无法理解的锐气锋芒、既不沾亲带故也不拖泥带水的正直秉性、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执着,倘若在21世纪,这些难能宝贵的特质一定会让他成为一位出色的CEO,一位令人尊敬的商界领袖,但是在这个以仁德治天下为唯一标准的时代,他的所有付出,能否换得一个至少公正的评价?!
  二月十四,胤禛离京一个月整,本来应该已经回来的人却没有任何音信,宫里似乎也不以为意,也是呢,这皇宫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忙处,更何况不过是行程拖延了几天,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为何,我的心底却惴惴不安?我转而嘲笑自己的多心,大概是这两天心情不好吧,才会想东想西。
  我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纱帐,睡意全无。没有人知道,明天,将是我——罗冰柟——24岁的生日,连我都以为我不会记得,在21世纪的23年来,我的生日从来都只是父母联络社交网络的一种手段而已,只有农历的生日这一天有一点点所谓的私人意义,因为妈妈总会特地在家里为我举办一个私人庆生会,但是我从不曾认真去细算哪一天是我农历的生日,并且潜意识里讨厌这种更类似于补偿的庆生会,如果没有伤害,又何须补偿?她那样做,只会更加凸现她的愧疚,并且让我更加厌恶生日这种事情。
  过往每一年生日的情形一一在脑海里清晰地倒带重播,妈妈讨好的笑脸,被我冷漠以对时的尴尬,在我背后的叹息……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总是想到以前的事情。更加要命的是,每一次回头细想,结果总是遗憾。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不是痛彻心扉的强烈,却不会因为时间而淡去,挥之不去的惆怅,在心底逐渐形成一个无法愈合的空洞,累积得多了,连快乐也逐渐被侵蚀,生命逐渐失去色彩,甚至可以令人死不瞑目。我希望我这一生不会再有机会体会到这样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如雨她们已经在厅里洗擦忙碌了,昨天晚上失眠到三更天,结果一向早起的我今天差点睡过了头。缺眠的感觉真是难受,我揉着太阳穴走向大厅,脑袋仍然昏昏沉沉,却没注意到如雨和另外两个宫女正抬了一个落地大花瓶往门口走,我刚抬起脚要跨入门槛,后面面冲着我的宫女喊了一声:“小心!”我没来得及看清,已经被倒着往外走的如雨踩了一脚,我惯性地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却撞到了门槛上,一个趔赽向外头倒去,心里大叫不好——难道我在古代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就是受伤吗?这个悲惨的念头在脑中还未转完,我的腰已被一双手稳稳揽住带到一边。我扭头看去,看到一双如水的眼睛。
  我连忙转过身,退开三步距离,对他福了福:“谢十二爷,十二爷救了奴婢一命。”
  他温和地笑了笑:“别人搬东西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凑热闹比较好,尤其是在还没睡醒的时候。”
  他在调侃我?我疑惑地抬头,他已经自顾自进了屋,我也赶紧跟了过去。
  “太皇祖母……”他突然站住,我收脚不及狠狠撞上了他的背——“对不起。”我反射性地脱口而出——心里却懊恼不已,shit!今天到底走什么运?
  他转过身来,我诚惶诚恐地屈膝一福:“奴婢该死,请十二爷恕罪。”
  “你没事吧?”
  “奴婢没事。”有事也要说没事不是吗?我忍着痛不去揉自己撞得发疼的鼻子,低头应道。
  “我是说……你今天没事吧?一大清早就一脸倦容。”
  呃?我有点错愕,抬起头,他温和平静的眼里真切地闪着关心,我真诚地对他笑了笑:
  “谢十二爷关心,奴婢真的没什么。”
  他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转身走进里间,自己找了张凳子坐了,我忙进卧房伺候太皇太后起床。
  我搀着太皇太后出来的时候,胤裪仍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原来的位子上,见太皇太后出来才忙站起身,躬身行了个礼道:
  “胤裪给太皇祖母请安,太皇祖母吉祥。”
  “今儿怎么这么早?”太皇太后笑着坐在暖炕上,我递了水给她漱口,又帮她泡了杯红枣茶放在矮几上。
  “今儿是十五,太皇祖母惯例要去北海上香的,胤裪想陪着太皇祖母去。”
  “有你陪着当然是好的,但是下个月蒙古多罗郡王噶勒丹携子进京面圣,听说这几天皇上给几个阿哥都派了差事,你不用去忙吗?”
  “有八哥、十哥还有十四弟他们在,他们会处理得很妥当的。”胤裪谦恭地答道。
  太皇太后喝了茶,早膳已经布进来,太皇太后下榻来坐到胤裪对面,看着他吃了一碗碧粳粥,自己也吃了两口,这才说道:你这孩子,对这些事情总是不上心,你毕竟是皇上的儿子,应该尽量帮你皇阿玛分担点才是啊。”
  “太皇祖母教训的是,旦有胤裪能做的事情,自是必当尽力的。”
  “我知道你是孝顺的孩子,不想让皇上操心,皇上也是明白的。”太皇太后说完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了,只是自顾自的吃着粥。胤裪也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眉眼之间黯淡了下,但很快又恢复常态。
  自从入宫以后,我就鲜少有机会出门,我本来就不是那种生性跳跃活泼的性格,在宫里呆着也不觉得特别压抑,不过,当我陪太皇太后来到北海,看着那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之下,绿得发亮的树、白得耀眼的塔、远山、进水、满园湖光山色,不管往哪个角度看都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致,昨天晚上心底的那些郁气一扫而空,大自然是最好的心灵疗药,难怪生活在田园郊外的人总是快乐无忧,难怪越是现代发达的钢筋丛林心理疾病越层出不穷。
  照例拜了永安寺、正觉殿,又上了白搭,拜完佛祖之后,太皇太后也有些乏了,用过点心斋菜,太皇太后便在东边的禅房里休息下来。我走出去,绕着塔的外围闲走,整个京城的景色尽收眼底,走到塔背面,却看到胤裪静静地站在那边,遥看着紫禁城。我不想打扰了他,正欲回身,他却出声叫住了我:
  “莹儿。”
  “十二爷吉祥。”我屈膝一福,静候差遣。
  “莹儿,过来陪我站会儿吧。”他的口气平平,脸上却有着某种忧伤,我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要求。虽然他经常来慈宁宫,我跟他却一向少有正面交谈的机会,严格来讲算不上很熟的。
  “从这里,可以看到皇宫最宁静安详的一面。”塔上有微微的风,我又站在他后面,他说的话还未完全飘进我耳朵就被风吹走,我甚至不确定他那句话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我说。他静默了一会儿,转头看我,眼里有淡淡的笑意:
  “不想陪我?”
  “奴婢岂敢……”
  “莹儿,”他打断了我,“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小心翼翼了些。”
  他顿了顿,眼睛仍然看着我:“莹儿,你该分辨得出来,什么时候需要拘谨,什么时候不需要。”
  这是……一种邀请吗?我看着他的双眼,那眼神平平静静一如既往。
  我对这位十二皇子一向很有好感,跟其他阿哥比起来,他有太子胤礽的善良,却不软弱。他也和胤禩一样平易近人,却不会让人觉得笑里藏刀的不舒服。他做事的魄力更不输胤禛,却不似胤禛会给人的那种窒息的压迫感。这样才华横溢的一个人,又生在帝王家,有着争权夺利最先天的优势,却难得有整个皇宫之中都少见的淡然心态,对名利的淡然、对皇位的淡然,平心而论,我一直都很欣赏他,这样的人,假如可以做朋友,也是很不错的。
  我往前走了两步,与他比肩站着,感觉他的嘴角笑开了来。
  “难怪太皇太后总是夸你冰雪聪明。”
  我也扯开一抹笑,没有行礼回话,我知道现在那些繁文缛节不是他要的。从我的角度往下去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宫殿群落尽收眼底,所有建筑以前三殿后三殿为中轴形成严格的对称,在一片薄雾中显得肃穆平和,但也是这一片自成的方正天地,汇集了整个国家的权势,圈起所有钩心斗角、贪嗔爱怨,像一只巨大的怪兽,把所有渺小个体的生命色彩都吞噬,那是身处其中却又无心其中的人才会明白的悲哀和无奈。
  “现在心情好些了吗?”他问。
  我想起来他大概是惦记着今天早上的事,笑了笑:
  “经常把自己从人群中抽离出来,譬如这样,站在高处看一看,就会记得世界有多大,而人的烦恼又有多渺小。”
  “看来你很会让自己开心。你说的对,天地辽阔,没有什么真正值得在意。太执着的人,其实最后往往只是把自己束缚住了,只是太多人都不明白,执着于虚名浮利、为一些琐碎烦恼,到最后往往牺牲的是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每个人在意的东西不同吧,也不能尽说执着是错的,倘若自己心里已经认定了一个目标,那么全心全意去争取,这样的人,即使最后失去所有也仍然是值得敬佩的,毕竟,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着。”
  他侧过头来看我,脸上是被深深触动的神情。我眺向远方,知道他的惊艳所为何来,一个一心渴望平凡亲情的人,却置身于皇族这样相残多过相亲的家庭之中,当他欲示好却被当成别有用心,当他欲远离争斗却被无端卷入,他对自己的手足一定有着许多的不谅解吧。
  “看不出来,你一个女孩子,心胸如此开阔。”他由衷地赞叹。
  不是我心胸开阔,生活在那样多元化的自由年代,让我懂得绝对尊重每个人选择经营自己生命方式的权利,是同性恋异性恋双性恋都好,是要当总统要登月球还是要当流浪汉也罢,都是自己的自由,是好是坏不需要别人的评说。生命,只有选择,没有对错,就算是在那宫廷之中的你争我夺,也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哪里说得上谁对谁错?
  我摇摇头:“十二爷过奖了,要真说心胸开阔,谁能比得过皇上。”不该在意的时候不去在意,不该往心里去的时候就搁下,能忍、能谅、能顾全大局,要当好一个帝王,岂是那么容易的?EQ要高到什么程度,才能如此收放自如。
  “你这句话却是说对了,皇阿玛确实是世上少有的心胸开阔之人。不过你也别把皇上想成神仙,他自有他一套怡情养性、抒解烦恼的方法。”
  我兴趣盎然地看着他,倒是很少人敢这么大喇喇地评论皇上呢!
  他却故意吊我胃口似的顿住不往下说了,反而问我:“就比如,皇上最近一有什么烦心事,就会来慈宁宫,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还以为他有什么高见呢,有点不屑地说:“皇上和太皇太后感情深厚,天下谁人不知?”
  “这当然是一个原因。不过,莹儿,你大概不知道,皇上现在去慈宁宫,有一半是为了听你弹琴吧?”
  听我弹琴?我不相信地看着他。
  “你的琴弹得很好,而且,你很聪明,根据不同人的性格、不同的环境,选不同的曲目,从未出过错,虽说西洋音乐咱们懂得少,不过音乐的情感大概却都是相同的,那琴音之下的文章,咱们也还都品得出来些。不止皇阿玛,太皇太后、我、珞容格格,就连太子和其他妃嫔,听你弹琴,少有赞不绝口的呢。”
  胤裪的话并非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康熙的这些儿子大部分都是多才多艺的,看看胤禛、胤禩、胤祥、胤祯音律、国画、书法各有所长,就算不是亲力亲为型,也绝对是一流的鉴赏家。但是经他一说,我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太过招摇,会弹琴是小事,在这个时代,娱乐主子本来也是奴才们份内的事,但倘若弹琴弹得成为所有人的谈资,那就不是奴才该做的事了。因为对钢琴的喜爱、对父母的怀念,我每每弹琴时总是尽量让自己和别人都尽兴,却粗心得不曾往深了去想!
  “看你的表情,似乎不能解释成很高兴?怎么,大家都喜欢你对你而言是这么为难的一件事吗?”
  我恍然回过神来,看着胤裪探究的神情,忙答道:“我只是太惊讶了。其实我弹琴哪有夏克神父的万分之一,不过是因为神父不常进宫,才让我占尽风头。”
  胤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未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道:“我也很有兴趣学学这西洋琴呢!如果我现在开始学,学得成吗?”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沉静的黑眸看起来竟不像随便说说。
  “只要肯用心学,多大都不嫌晚的。”我很真心地说,音乐是人性的东西,比起技巧,情感总是要重要的多。
  “能学得跟你一样好吗?”
  我突然心生警戒,他在试探什么吗?不管是不是,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于是中规中矩地回答:“十二爷说笑了,奴婢哪里弹得好了?”
  他瞥了我一眼:“我没有其它意思。好了。”他突然说:“这里风很大,回屋里去吧。”经过我身边时,他顿了顿:“莹儿,这样小心,很累。”
  我愣在当场。

  我24岁的生日就那样在稀松平常之中过去了,也许,也并不是那样稀松平常,从那天以后,我和胤裪之间从某种程度上成为了朋友。就在我欣喜于在这皇宫中多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老天同时送给了我一份意想不到的大礼——
  二月十八,一个自康熙立朝以来最大的贪污受贿案传入宫中,在开封附近的兰考县一件强抢民女刘李氏而逼死女子公婆的大冤案得已洗雪,真凶被抓的同时也牵连了上至河南巡抚何文堂、布政方赐玉下至兰考县县令及县丞等一干收受贿赂包庇凶犯的贪官。就在大家还没有从这个惊雷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二月二十五,河南传来快报,胤禛胤祥遇袭受伤,刚从春节的喜庆气氛中平静下来的皇宫再次翻腾了起来,因为——刘李氏之案的破案者,正是现在躺在床上的两个人。两件事情该死的巧合,使得本来就扑簌迷离的事情,变得更加诡谲莫测,整个宫中一时流言蜚语纷纷,甚至有传言说,胤禛胤祥最好干脆伤得很严重,否则的话,恐怕回京后日子不会太好过。
  “这么说,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是在南下的路上遇刺的?”慈宁宫里,太皇太后在听完大家的叙述之后,开口问了第一句话。
  “是的。”回话的是坐在太皇太后膝下的十二阿哥胤裪,他和苏嘛啦姑都来了好一阵子了。
  “当初皇上给了他们一个月的时间去办事,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案子办完了,他们怎么反而又继续南下去了?”
  “回太皇祖母的话,四哥这次出京本意是为探访河情,但一到河南就被这个案子绊住了,而且抄几个省级大员的家也耽搁了不短的时间,所以案子办完他有写折子回来,说预备拖延些时日再回京。”
  “是了,听说这次抄家整个河南都震动了,皇子亲自督阵,而且连那些犯事官员的亲戚一个都没放过?”太皇太后呷了一口茶,平稳的口气完全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是的,四哥呈给皇阿玛的折子里说,地方官为非作歹,那些亲朋好友都多多少少沾了边,尤其到了关键时刻,这些人就是转移赃物的最好对象,所以一并抄了。而且,先罢官再抄家,这一招虽然狠些,却把那些贪官的后路断了个干干净净。”
  “这个四阿哥,倒也亏他想得出来。但这样一来,牵连就广了,也难免伤及无辜啊,”
  “无辜的总还在少数,四哥的手段一向又狠又准,这些人只能自认倒霉了,在哪里跌倒不好,偏偏要跌在四哥面前。”
  “自认倒霉?”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那这次遇刺事件又做何解释?若是胤祥倒也罢了,他毕竟年纪轻,脾气盛,没想到这四阿哥也这么沉不住气。”
  “皇上似乎也是因为这个烦心,四阿哥这次做得过火了些,皇上以前就经常告诫几位阿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杀鸡璥猴不是治本的办法。皇上总说,仁者以德治天下,让底下的官员学会自我反思,从根本上改变,那才是治国的最高境界。可是这次四阿哥却闹出这么大的风波,还差点把自己和十三阿哥的命给搭上了。难怪皇上要生气了。”苏麻拉姑道。她从小看着皇上长大,对皇上的治世原则再清楚不过,最近整个宫中都被不寻常的低气压笼罩,主要也是因为皇上对胤禛的擅作主张十分不快的缘故。
  每个人似乎都认为他做错了,因为他决心太大,手段太辛辣,接着又出了遇袭的事情,正好从反面证明了他的错误,所以每个人都认定是他太冲动才会惹来杀身之祸,没有人知道吏改的事情在他心里煎熬了多久,久到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压得他几乎出现了神经衰弱的征兆。他总是浅眠易醒,他总是熬夜写奏折看公文,并不是他真的喜欢这么拼命,而是因为——他根本睡不着,他心里积压了太多情绪无法抒解,所以失眠过早缠上了他,即使在梦中,他的眉间,又何曾舒解过?
  虽然当今天子是难得的圣明君主,但前些年战事不断,皇上的心思大部分都放在军事上,加上皇上施行仁政,禀着“水清则无鱼”的观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场的风气渐渐败坏,时至今日,吏治腐败情况有增无减,一片繁华的表面之下,其实危机四伏,胤禛每次谈起此事,都是激动难平,我好几次见他熬夜写折子拟定改革吏治的种种方案,却总是在皇上那边总是碰软钉子,只叫他稍安勿躁。
  我心里不以为然,并不是我袒护胤禛,但是皇上对吏治的态度,实在有些一厢情愿的天真,以德治国是一个太过乌托邦的理论,事实上,假如没有一定的来自于外部监督的压力,大部分的人都无法自动抵抗外来的诱惑,放任自流,只会让人的自我管理能力由于懈怠而逐渐消失:学校里如果永远没有作业和考试的学生不会知道何谓复习;军队没有严厉纪律的强制要求士兵会临阵脱逃;国家没有健全体制的监督制约行政人员会贪污腐败……种种弊端的产生,便是对人性过高的期许之后与现实产生的落差。
  心里有股情绪蠢蠢欲动,我正想开口,门口传来报信,却是皇上到了。
  除了太皇太后,其他的人都迎到门口。
  “珞容丫头,朕好一阵儿没见着你了。苏嘛和十二阿哥也在啊。”皇上扫了一眼众人。
  “是,老奴和十二阿哥经常来给太皇太后请安的,只是皇上最近忙于公事,这才没碰上面罢了。”
  “苏嘛可是说到朕心里去了,怪不得朕最近总觉得心里不舒坦,许是因为好几天没过来给皇祖母请安的缘故了。”
  皇上神色自若地说着,我却没想到他会如此大方地当着小辈们的面承认自己心里的不痛快,我不得不再次对他佩服了起来,这个人的人生观太过健全,生活态度也积极正面,不会把没必要的负面情绪压在心里,心理健康、饮食得当、注意运动、崇尚天然,他就是现代人推崇的健康生活方式的典型,难怪他无论公务多么繁重身体都游刃有余。
  “皇帝心里不痛快,想必也不单是为了我老太婆啊。”太皇太后爽朗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皇上脸上的表情明显立刻柔和了许多。
  “皇祖母也知道了?”皇上走进里间,隔着小茶几在太皇太后身边的暖炕上坐下来。
  “闹出这么大的风波,不能不知道啊。”一如平常,祖孙俩也不用太挑明了说,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两个阿哥现在伤势如何?有没有新的消息?”
  “四阿哥还好些,只是手臂受了伤,高烧了两天,现已经退了。十三阿哥的情况比较不乐观,现在还在昏迷之中。”
  珞容闻此忍不住惊呼出声,皇上看了她一眼道:“朕已经派了御医快马南下,五天即可到达开封。”
  “唉!四阿哥这次是鲁莽了些,但他也是一片赤诚忠心,回京之后皇上也就别太苛责了。”
  皇上重重叹了一口气。
  “四阿哥素向对吏治有诸多不满之处,朕是知道的,朕也了解他的脾气冲动不定,所以朕曾多次告诫他做事务必先考虑后果,没想到他把朕的话当耳旁风,莽撞行事,害人害己啊。”
  皇上的话听得我心里“咯噔”一声,他竟是这样看待胤禛的吗?我不知道这个案子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让胤禛如此毅然决然地整顿到底,但是我却非常清楚他有多么在乎他那个天神般的父亲对他的肯定。肉体上的伤就算了,假如连皇上的谅解都得不到,那种不被信任和了解的委屈,恐怕将会成为他心里永远无法消除的伤疤。
  “那皇上打算怎么做?”
  “张御医带去朕的旨意,让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伤好之后即刻回京!”
  “四阿哥不是递了折子,说要延迟些日子回京?”
  “朕还能让他自作主张吗?再放他在外面,不知道又要给朕捅什么篓子出来。朕要他回来,好好反省自己的行为。”
  “皇上,万万使不得。”我再也听不下去,想也没想跪在皇上面前。
  屋里似乎突然静了下来,我低着头,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我知道,打断主子们的谈话是大不敬,我也知道,此时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我身上,大概他们都没有想到,一向循规蹈矩的我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可是我不后悔,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请太皇太后和皇上恕罪,奴婢并非有意打断……”
  太皇太后握住了我的手,“莹儿,不用太拘谨,在我面前你有什么话尽可直说。皇帝,听听我这莹儿丫头的意见如何?”她声音里的温柔令我不自觉抬起眼睛,我看到一双笑盈盈的眼里闪着了悟和安慰,那天下午的情景浮上脑海,我抱住太皇太后,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那动作里有明显的包容和疼爱。有那么一刻,我真的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屋里的其他几个人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太皇太后对我偏爱得太过明显,连皇上都难掩惊讶之情,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无妨。莹儿跟在四阿哥身边那么久,也算得上有资格说话的。你有什么看法不妨说来听听。”
  “皇上请恕奴婢斗胆直言。就这个案子来说,算不算捅篓子,其实看法因人而异。”我顿了顿:“且不说这个,贝勒爷对如今官场的风气了如指掌,虽然他对此深恶痛绝,但他也非常清楚,体制改革之事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假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而贸然行事,一个不好可能会动摇朝纲,皇上的教诲贝勒爷不曾忘过,所以,奴婢认为,贝勒爷做出那样的决定,必定有他的考量。这个案子或许另有什么隐情,不是人们传的那么单纯。”
  我一口气把我所想的都说出来,悄悄抬眼,皇上眉头轻蹙,似在思考着,其他人也都紧张地看着皇上,没有人敢打破屋内的沉默。
  “那么……”皇上沉缓地开了口:“丫头,依你之见该如何?”
  “静等。”我在“静”字上加重了语气,“奴婢愚见,贝勒爷需要的不过是时间。”和信任。我在心里默默加上。皇上啊皇上,睿智如你,却为什么偏偏看不透自己的儿子?
  “这个要求却不算过分。”太皇太后也开了腔。
  皇上看向我,若有所思:“或许,你是对的。好吧,朕就依了你,这就差人去撤回旨意。”
  我大喜过望,说出心底盘旋已久的话:“奴婢还有一事相求,恳请太皇太后和皇上准许由奴婢出宫传信,奴婢想去照顾贝勒爷和十三爷。”
  “我也去!”在一旁沉默许久的珞容突然开口。

  第十八章

  我已经无法把握,命运之轮滚动的方向。从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开始。一直以来,罗莹的整个人生,都按照我计划好的方向前进,即使意外地遇到爱情,意外地认识皇上,意外地进宫,我仍然严格控制着命运的轨迹,不让它滚出既定的轨道偏差太远,为的,是有一天到达可以预见的终点——分别、消失。
  我高估了自己。或者说,从我开始懂得后悔的滋味之时,我已经失去了犯错的勇气。我变得任性,开始罔顾理智,我不知道这样的转变会将我带向何方,我只清楚地知道,那样无能为力的感觉,我不想再承受一次。
  第二天,我和珞容踏上了去河南的路途,随同的还有四名大内侍卫。我们走得很快,第三天就赶上了张御医他们那票人马。人虽然多了,气氛却热闹不起来,尤其是珞容,一路上她都是失神地望着窗外,或是茫然地发呆,我知道她很担心胤祥的伤势,但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也找不到理由来安慰她。
  到河南的路途没有我想像中的远,第五天,我们如期进入开封。到达胤禛胤祥居住的巡抚官邸的时候是下午,河南代巡抚李明纵等人早已在门口等候,我扶着珞容下来,在李明纵的引领下进入大门,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迅速穿过庭院而来,我不禁停住脚步,他直直走到我面前,停住。我看着这张梦里夜夜见到的脸,平日飞扬的眉眼深陷,一向淡漠的脸上写满了憔悴和疲惫,我的眼前突然模糊一片,不敢再看他,我低下头去眨掉了眼泪,并对他屈膝一福:“奴婢给贝勒爷请安。”
  “你来了。”他的声音喑哑低沉,短短三个字,却带着太多压抑的情绪,像石头似的直直打进我心里。
  “臣等给贝勒爷请安,贝勒爷吉祥!”张御医等人在后面躬身行礼。
  “张御医,等你多时,请立刻随我进来。”胤禛转向张御医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日的从容气势。
  后来我才知道,胤祥是为了保护胤禛而受伤,遇到劫匪时,胤禛右手中箭,胤祥帮胤禛挡下了致命的一刀,后来胤祥昏迷不醒,胤禛自责难当,守在床前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加上自己手臂的伤,内忧外患,自己也高烧了三天。现在胤祥伤势已被基本控制住,虽然还不能下床,但人已经清醒了。晚上,张御医给胤祥换了药,珞容坚持要照顾胤祥,胤禛便先送我回房休息。
  我刚合上门,腰已经被牢牢抱住,他的脸地埋在我的颈窝里,全身重量都放在我身上,我知道,他已经累坏了。
  “你瘦了。”我回抱着他,轻轻地说。
  他仍是靠在我肩头,没有说话。
  “胤禛,别怪自己,那不是你的错。”我的脸仍然贴在他的胸口,可以清楚地感受他情绪的起伏,就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呼吸滞了一下,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我的心一下子仿佛跟着他一样痛了起来。
  “我真的宁愿受伤甚至死的人是我。”他沉痛地说,在我腰上的手突然收紧了些,似乎要更确定自己有什么可以依赖。
  “我知道。”我从他怀里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看入他的眼底:“我知道你有多在乎十三爷,正如他想保护你的心一样。胤禛,当某一个人在我们的心里占据了足够重的分量,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我们每个人做出的选择都会是相同的,那不是权衡之后的结果,而是一种出于本能的自然反应,即使因此而受伤也心甘情愿。”
  胤禛看着我,幽深的黑眸中重新焕发出一点点光彩。
  “所以,胤禛,你的自责毫无根据。”我很轻、但是很坚定地告诉他。我知道他听得进去。
  他的拇指指腹摩挲着我的脸,低沉的声音仍然带着三分沙哑:“莹儿,你真的来了,你不知道看到你我有多惊喜。”他复又把我抱住,“即使你已经站在我面前,我仍然不敢相信。只有这样,像这样抱着你,我才真的确定。”
  酸酸甜甜的感觉盈满胸腔,涨得心都疼了。这个孤傲又冷漠,什么都藏在心里自己承担的男人,这样放心地在我面前展示他的脆弱和热情。
  “我很想你,所以来了。”我认真看着他的眼,毫不吝啬告诉他我的思念,预料之中地看到他眼底慢慢凝聚错愕的感动,计谋得逞地想微笑,唇线还未伸展就被吻住,他的吻浓烈而且霸道,我回应着相同的热情,我要让他知道,他不是孤独一人。
  在张御医的调理之下,胤祥的身体慢慢恢复。春暖花开,三月的河南百花齐放,花王牡丹更是开得娇艳动人。趁着午后阳光正好,我们搬了桌子到园子里赏花、品茶、吃点心。
  “这个时候如果有好酒助兴就再好不过了。”胤祥虽大病初愈,精神却显得很好。
  “十三哥哥不要打歪主义了,张御医临走之前特别交代,伤口全部愈合之前绝对不可以饮酒!”珞容像个小管家婆般尽责地盯着病人,这些天对胤祥无微不至的照顾,真是难为了她这个千金小姐。
  “我早就好了,别老把我当病人紧张兮兮的。”一向神经超级粗的胤祥脸上居然闪过红潮,虽然嘴巴上不在乎地说着,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眼里的甜蜜。
  “对了,珞容,我帮你问了李巡抚牡丹花会的事情,花会只有在洛阳才有,三月初一到初五,怎么样,想去看吗?”
  “三月初一?那不是明天?!”珞容差点跳起来。
  “从这里到洛阳也就半天的时间,今天赶过去来得及的。”胤禛安慰她。
  珞容看了看胤祥,有点失望地说:“算了,下次有机会再去吧。”
  我和胤禛一时都有点莫明所以,胤祥突然说:“你不用担心我,半天的车程不算什么。”
  珞容仍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要不我不去,我在这儿休息,让四哥和莹儿陪你去,这总行了吧?”
  “今年参加花会的牡丹品种比往年都多,洛阳的花魁状元红,甘肃的紫斑名种书生捧墨、千堆雪,还有一些珍贵品种如梨花雪、乌龙卧墨池等,很难得哦。”胤禛逗她。
  “不是听说还有西南的花魁红丹蓝、金腰楼什么的吗?从西南运到这里,也真是不容易。”我也故皱眉头。
  珞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不甘心又不服气的表情瞪着我们,最后她闭了闭眼,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算拉算拉,反正京里也有牡丹可以看。”
  胤祥还想再说什么,珞容狠狠瞪了他一眼,凶巴巴地说:“不用再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我和胤禛相视而笑。一阵风吹过,那一簇簇开得正艳的红牡丹,把午后温暖的阳光剪出娇媚的影子,在微风中轻轻颤动。这样的春天,真好,不是吗?
  “这样吧,既然不能去看花会,不如出去郊外走走,十三弟在床上躺了这么久,也需要稍微活动一下筋骨。我们可以自己带上吃的,好好玩它一天!”
  “好啊!”珞容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次她回答得毫不迟疑。
  “嗯!”胤祥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我也举双手赞成,真佩服他一下子想到那么天才的点子,看着胤禛得意的笑脸,我心里闪过莫名其妙的感动,真的很喜欢看他潇洒肆意地享受生活的样子。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
  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
  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
  笑从双脸生。
  清晨下过薄雨,空气中仍然带着水气湿润的味道,但这一点都不影响我们出游的兴致。一路看草长莺飞,绿杨嫩柳,含烟惹雾,映着水洗过的天空,一片澄净透明的蓝,所谓的心旷神怡当如是。
  细算起来,来到这里近半年的时间了,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门游玩,我坐在慢吞吞的马车外面,看着马儿向郊外的方向奔去,在我身边驾着车的,是大清朝的第四皇子、未来的天子,可是现在,他不过是一个平凡快乐的人、是我爱的人。我侧头看他,他正轻松自如地控制着缰绳,眼角嘴角都是温柔的笑意。我对即将到达的目的地涌起一种陌生的雀跃期待,那是即使在现代,睁眼闭眼之间就已经飞越大洋到达地球另一个角落时也不曾体会到过的心情。
  这时车里的人探出一个头来嚷嚷:“四哥,你真的不要我帮忙吗?”
  胤禛笑看了我一眼,我了解他的意思,转过头去对胤祥比了一个OK的手势,看到他似懂非懂的困惑神情,我坏笑地耸耸肩,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你刚刚对十三弟说了什么?我怎么什么都没听到?”胤禛向我这边稍倾斜身体,附在我耳边问,以免声音被风吹走。
  “我对他说你没问题。”我用同样的方式回答他。
  他将信将疑地撇了我一眼,眼角有淡淡宠溺的笑,又转头操控马车去了,我在心里暗吐舌头,早知道你没时间计较J
  “四哥哥,还有多久才能到?我肚子有点饿了。”珞容也探出头来。
  “很快了!”这次他直接喊回去。前面一片林子已经昭然在望。
  选定了一个空旷清静的地方,旁边有溪流从山上蜿蜒而下,抬头就可以看到游浮着白云的蓝天,周围虫鸟齐鸣,我们赞了一阵便开始分配工作,胤祥和珞容负责生火,胤禛拾柴,我去摘野果,这几个平日里禁锢在皇城之中的天璜贵胄,此时却像任何一个现代年轻人一样为了玩乐而忙碌着,不知道这个朝代的人是不是也很习惯这样的休闲方式,看着他们不亦乐乎的模样,让我一时之间似乎忘了时空。
  采了满满一篮野果回来,却意外地碰到胤禛,只见他悠闲地靠在一棵树下,脚边放着一堆柴,而他则双手交叉抱胸,仰着头看蓝天白云。
  “胤禛?”我走近了,轻声叫他。
  他把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把我轻轻拉到他身边。
  我正想问,胤祥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次回去,我就立刻请皇阿玛指婚,好不好?”
  这个呆小子……我好奇地扭头看过去。
  斑驳的光影穿过树叶照在珞容粉嫩的脸上,可以清楚看见她低垂的眉眼下酡红的双颊,很难得看到她那么娇羞的少女模样呢!
  “好不好呢?”胤祥又问。
  “可是……十三哥哥,你不是说,你不知道对我是不是兄妹之情吗?”
  “以前是我错了,是我太笨。我受伤的时候,看到你在旁边着急难过,我心里竟觉得安心了,没什么大不了了。你照顾我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如果以后生病了都能有你照顾该多好,然后又会想,如果将来你生病了,在你身边的人却不是我,那会多难受。所以珞容,嫁给我好吗?让我照顾你一辈子,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珞容抬起头来,眼角折射出淡淡晶莹的光芒,他们的目光就那样胶着在一起,然后,胤祥轻轻捏住珞容的下巴,在她唇上印下一个淡淡的吻。
  “你愿意一生一世爱她,无论是生病或是贫穷、无论遇到任何困境,都会一直照顾她、一直陪在她身边吗?”
  “我愿意。”
  我动容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听到神坛之前那庄重的承诺,心中百感交集,胤祥已经真正成长为一个男子汉了,他开始懂得分辨爱情和友情,懂得承担,懂得争取自己想要的。
  手上的热度传来,我回头,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和胤禛的交握在一起,我仰头,与他相视一笑,那一刻不需要太多的语言,我们都懂。
  “过去吧。”胤禛低沉的声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温柔。
  我点点头。他抱起脚边那堆柴火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咳嗽了一声,待我们转出树后面的时候,胤祥和珞容已经分开相当的距离,不知道在避讳什么——这古代的人啊,最怕人看见的,居然是幸福的模样。
  这一餐显然比平时的山珍海味粗糙许多,但大家都吃得格外开心,不知道是因为是自己动手做的,还是因为心情特别好的缘故,酒足饭饱,我去取了山泉水来煮茶,大家靠坐在树下,听着和风穿过林间,听着溪水潺潺,间或有鸟叫虫鸣,觉得整个世界都可以遗忘了。
  “要是能常常这样出来就好了。”珞容满足地叹了一声。
  “是啊,回京以后,大概就再也不会有这样自在的日子了。”胤祥道。
  我和珞容同时看向他:“回京?”不是还要好一段时间吗?我记得他是跟皇上说过要考察完河情才回去的。
  “我本来打算继续南下探视河情,但是我后来认真想了想,还是先回去吧。一来十三弟的身体不宜劳累,二来……我想我还欠皇阿玛一个解释。”
  “四哥,其实你不必担心我,我早已经好全了。如果你想……”
  “十三弟,不必说了,我已经决定了。”胤禛平平静静地打断了胤祥。大家各有所想,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胤禛,为何要那样做?你明知道皇上不会高兴。”我问出了一直在心里的疑问。
  胤禛看着天,没有说话。
  “这次的被害人,也就是拦驾告状的女子,是皇上御赐贞洁牌坊的刘李氏。”胤祥道。
  我一下子明白了。在这个时代,贞洁牌坊是对一个女子最高的肯定,甚至整个宗族祠堂、整个村镇都会与有荣焉,更何况是皇上御赐,这刘李氏恐怕可称得上是全兰考乃至河南甚至是全国女子的模范了。河南巡抚何文堂居然敢冒此大不韪,倘若没有被胤禛碰上,没有一个公平的裁决,这个案子被冤枉错判,那动摇的,是天下的民心,是国之根本。
  “这样的事……皇上为何会不知道?”
  “利欲熏心,这些人在奏报案情的时候,隐去了刘李氏的真实身份。”胤禛再开口的时候,口气已像结了冰的寒冷。
  “可恨的是没办法把那些贪官贪来的钱财全部挖出来!他们一听说连所有亲戚一律不放过,不知道把赃物转移到哪里去,亏空公款达数百万之多,却没办法叫他们赔出来,反而给他们一个鱼肉百姓的机会!”胤祥的拳头恨恨地敲在地上。
  “他们当我就没有办法了吗?下一次,我要叫所有贪官都乖乖把钱吐出来,而且让他们再不能鱼肉百姓。”胤禛的嘴角掀起一抹冷笑,神色之间已是胸有成竹。这个聪明而有决断的男人正在实践中成长,一步一步靠近他命定的皇位。
  “你们为何早先不向皇上解释清楚呢?你们不知道皇上刚开始的时候对这件事有多生气。”珞容问道。这也是我刚才的疑问,这并不是不能启齿的事情。
  “我也是这么跟四哥说的,皇阿玛的脾气我们都知道。但四哥说,此事不宜宣扬。”
  我们都看向胤禛。
  “不宜宣扬确实是一个原因,倘若全国都知道了,河南有过这么一个案子,而各级官员却层层包庇,百姓会怎么想?既然已经隐瞒至此,就不必现在再来平地起波澜了。而另一方面,皇阿玛一向仁政治国,期待这些官吏可以自我约束,倘若他知道自己的苦心却落得这样一个回报,又会多么失望?那等于是当面打他一巴掌。”胤禛淡淡地说着,仿佛在说天气般漫不经心,我们却都震动了。不要说这样的孝顺贴心在争权夺利的皇族中有多么难得,更难的是吃力却不讨好,隐瞒了真相却要委屈自己,承受可能的误解和苛责,甚至失去皇上的信任,我就无法理解,心有鸿鹄之志的他为什么可以这么冷静、这么牺牲?!
  我考虑了下,还是决定说出我的想法。
  “胤禛,你同意皇上以德治国的做法吗?”
  他转过头来看我。
  “你顾虑皇上的心情,这是孝道,是令人敬佩的。但是,皇上毕竟是皇上,他身上担负的是一个国家的兴衰,许多事情,就不能只是单纯地从他的好恶感受去考虑。”我慢慢地说着,他的眼神更加专注:“皇上也是人,即使英明如他,也会犯错,所以历代的伟大帝王,哪一位身边没有一个敢于直言上柬的贤臣?倘若都为了顾及他的感受而无视是非对错,这最后,算是为他好还是不好?”
  “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将更难再向皇上证明,你才是对的。”一面是双赢,一面是皆输,道理浅显得很,他只是太过敬爱他的父亲,以至于一时忽略了。
  “四哥,莹儿说的很对。自己受委屈不打紧,但是倘若对天下百姓没有一个交代,这就说不过去了。”胤祥静静听完之后,点头道。
  “是我一时糊涂……”胤禛吁了一口气,再看向我的目光,又多了一些坚定和感激。
  听他这么说,我也放下心来。
  不知不觉在林子里坐到薄暮,待我们察觉露气湿重,夕阳已经有一半藏到山后去了,我们还是赶紧启程往回走,在经过山口的时候,坐在车子里的珞容却叫了一声:“看,那边有一个道观。”
  胤禛勒住马,我们顺着珞容手指的方向看去,可不是?只见一座白墙黑瓦掩映在一片苍翠之中,门口挂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白云观”。
  “我们去看看好不好?”珞容的整个脑袋几乎都探出窗外了,似乎今天仍然意犹未尽。
  “但是……”胤禛看了一下天色。
  “就去看看吧,都已经出来了。”胤祥掀开帘子对胤禛说。
  胤禛看看我,我也无所谓地笑笑。
  “那好吧。”胤禛掉转马车的方向,往道观驶去。
  马车在道观门口停下来的时候,道观的门却也凑巧开了,我和胤禛下了车,那位道长已经走到我们面前,只见他五十开外的年纪,留着冉冉长须,又加上这道观位处半山之中,就更增添了眼前这位清瘦精神的道长仙风道骨的感觉。
  我讶意地与胤禛交换了一个眼神,道长已经一揖到地:
  “贵客临门,令敝观蓬荜生辉,贫道紫阳真人在此有礼了。”
  我更惊讶了,看向胤禛,他显然也吃惊不小,正要说话,胤祥已经从车里跳出来,并伸手把珞容扶下来,一边嘴上也没闲着:
  “这位道长有些意思,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贵客?”
  那位道长避而不答,只是神秘地笑笑,说:
  “贫道知今日有贵客到,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还真是爱故弄玄虚呢,我猜想他大概是凑巧从一些所谓的奇门遁假、八卦占卜之类的道术中算出自以为有什么提示的答案吧,凑巧罢了。东汉张道陵创立道教时,尊老子为“教主”,是因为老子无为的哲学,“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讲究的是顺应自然的朴素自然主义科学,但是如今的道教却是驱邪、避鬼、算命、法术等等装神弄鬼的风气,把原来的本质都扭曲了。
  这样一想,刚刚心里的惊异也就淡了许多,我抬头看看胤禛,他似乎也跟我想到一个地方去了,只见他淡淡地对道长说:“这位紫阳道长,我们途经贵宝观,想要进去参观参观,也顺便歇歇脚,不知道是否方便?”
  “荣幸之至。”那位叫紫阳真人的道长仍是一脸谦逊的样子,把我们恭迎入内。
  我们大致走了一圈,道观清幽古朴,又位处好山好水之中,果然像个清修的好地方,但是由于天色已晚,我们喝了会儿茶,也不敢多坐就辞了出来的时候,紫阳真人把我们送到门口。
  “多谢道长盛情款待。”胤禛礼貌地说着。
  “可惜我们不是本地人,否则以后有空一定常来听真人论道。”胤祥也朗声笑道。其实他和胤禛对道教并没有什么兴趣,刚刚紫阳真人谈没有两句他就已经不耐烦了,不过这些皇子家教真是不错,一个一个都仍然十分客气有礼。
  “相逢即使有缘,再说,贫道与各位贵客以后总还有见面的机会。”那位紫阳真人躬身笑答。我心下觉得奇怪,他从一开始就对我们非常客气,似乎真的知道我们的身份似的。某非……我突然想到另一个可能性,心里一紧,莫非他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但倘若是有预谋的,那么刚刚在道观中他就应该有所行动了不是吗?
  我惊疑地抬头,正好与紫阳真人的视线对上,只见他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又是这种表情?从我们进门到现在,每次与他视线相接他都是这种表情!我正要开口,他却从衣袋里掏出一本书来双手递到胤禛面前:“初次相见,贫道准备了薄礼,还请笑纳。”
  “这怎么敢当?”胤禛道,已经上了车的胤祥和珞容也从车厢里探出头来:“这位道长却是偏心,怎么单单送四哥,也不送我们?”
  “贫道不敢,这本书乃送给几位贵客,将来或许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我瞄见了那封皮上写着的几个大字——抱朴子,却不知道是什么书,只见胤禛挑了挑眉,却也不再推辞,接过书,踏上马车,又伸手把我也拉上去,然后才转身对道长道:“多谢。”
  紫阳真人仍是笑笑的,在胤禛挥动缰绳之前,他突然对我道:
  “姑娘,贫道与姑娘怕是再见无日,有句话相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姑娘切莫强求。”
  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又对着胤禛胤祥深深一揖:“后会有期。”然后便转身进入观中。

  第十九章

  卷 二 • 论 仙
  ……若夫仙人,以药物养身,以术数延命,使内疾不生,外患不入,虽久视不死,而旧身不改,苟有其道,无以为难也。而浅识之徒,拘俗守常,咸曰世閒不见仙人,便云天下必无此事。夫目之所曾见,当何足言哉?天地之间,无外之大,其中殊奇,岂遽有限,诣老戴天,而无知其上,终身履地,而莫识其下。形骸己所自有也,而莫知其心志之所以然焉。寿命在我者也,而莫知其脩短之能至焉。况乎神仙之远理,道德之幽玄,仗其短浅之耳目,以断微妙之有无,岂不悲哉……
  “四哥,看来这倒是本长生不老的好书呢。”胤祥看的书,正是那位紫阳真人送给胤禛的“抱朴子”,据胤禛说是晋朝一位著名的道士写的。胤祥笑着读了一段,显然对书中的内容不以为然。
  “葛制川的医术是好的,这本书却不好。”胤禛淡淡评论。
  “长生不老不好吗?”珞容好奇地问。
  “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循环,怎么能够逆天而行?再说这世上倘若真正有长生不老之事,又何来转世轮回之说?”
  看来他还是崇尚佛教多一些,我想起他曾对我说过的,只羡鸳鸯不羡仙,不禁宛尔,心里的彷徨也稍稍减少了些。自从从白云观回来之后,每次想起紫阳真人说的那句含糊其词的话,我的心里就有种如坠冰窟般的不安,那位道长究竟知道了什么?他指的又是什么?为什么他会用那样的眼光看我,又对我说那样奇怪的话?这几日,我有时在夜里辗转反侧,梦里都是紫阳真人的那句话,我都觉得自己疯了,居然会去相信一个不认识的道士说的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能回到哪里去呢?现代?哈!那多荒谬!在现代我可是已经死了,而且,恐怕连尸首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莹儿,你怎么了?”
  我恍然回神,抬头却看见胤禛担忧的脸庞。
  “我没事。”我甩甩头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了,那个紫阳真人指的,一定不是这件事。或者他的话是对罗莹说的,而不是针对我——罗冰柟而讲的。
  “真的没事吗?自从那天回来之后,你常常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真的没事。”我隐去了所有的情绪,然后直视他幽黑的眼睛。
  他盯着我的眼,审视着我的目光,许久,他三分相信七分无奈地说:
  “不管有任何事情,不要瞒着我,好吗?”
  我垂下眼,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莹儿,你跟我来。”他对我说道,未等我开口,他已经拉起我往屋里走,完全不理会胤祥珞容在后面挤眉弄眼的神情。
  我站在桌边,他在抽屉里找了一会儿。然后他拿着一直黑色的匣子走向我。
  他把匣子伸到我的眼前,那是一只光可鉴人的墨黑木盒,盒身雕刻着非常精致的山水图案,一看就价值不菲。我不解地看向他。
  “把它打开。”他温柔地低声命令。
  我接过去,把匣子打开。
  木盒之中,躺着一块石头,以黑色的丝线穿住。我倒抽了一口气,这块石头——我曾在哪里见过?
  “喜欢吗?”他问。
  我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块石头,那个形状,让我第一个联想到的,是水。说不出来原因,就是觉得像水,那不是任何工匠雕刻得出来的形状,倒更似天然。石头通体光滑,有冰的质感,是一片叫人目眩的幽蓝,蓝得似乎要渗出水来,在那一片幽蓝之间,有着细细金色的纹路。是什么样的地质结构、什么样的环境和气候,居然可以孕育出这样的一块宝石?我正要问,胤禛道:
  “来,把手掌摊开。”
  我疑惑地把手掌摊开,他把石头放在我的手上,一股冰凉透心。然后,他从桌上的小盆里取了一滴水滴上去,那水——我屏住了呼吸——那水,仿佛穿透了石头,在那一片幽蓝之中以水波样晕开来,居然没有在表面留下任何痕迹!我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
  “我就知道它是你的。”他微笑,揽着我的肩,温柔地低语,“这是我经过洛阳的时候,在一家古玩店发现的。有人说它来自雪山颠,也有人说它是上古留下的神物,可以与佩带者意志相通,并且保护佩带者不受邪魅侵害。这些传说信也好不信也罢,不过它确实有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就是它会认主人。有的人拿它在手上,滴了水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有的人拿在手上,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它会动。所以店主把它视为镇店之宝,说它是不卖之物,打算用来做传家宝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它时,就觉得它应该属于你,我花了很多功夫才说服店主把它卖给我。”
  “店主怎么肯?”
  “因为它也认我。”他笑了一下,接过石头,再取了一滴水滴上去,果然,水样的波纹再次在一片幽蓝之中晕开。
  “就这样?”我不太相信。虽然石头会认人,但绝对也不只认我们两个。
  “你呀!”他捏了一下我的鼻子,目光之中带着宠溺的微笑,“现在我开始怀念你装傻的时候了,不会这么难以应付。”
  他亲昵的举动让我的心情也轻松了起来,我也笑了:
  “后悔了吗?”
  “不后悔,怎么会后悔?”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你是我今生的至宝,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永远不会后悔。”
  呀……我的脸一定红透了。这个人……居然说得出这么……露骨的情话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任他他把项链轻轻戴在我的颈上。
  “送你的东西,我怎么会巧取豪夺?这是稀世珍宝,店主是惜宝之人,自然愿意把宝物交给更能保护它的人。”他轻声向我解释,热气喷在我的耳后,挠得我的耳朵有点发烧。
  “知道吗?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玄冰极夜。”
  玄冰极夜。我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他轻拥我入怀,像是发誓般说着:
  “莹儿,别再胡思乱想,你是我的,除了在我身边,哪儿也去不了。”

  我反复做着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的女子佩戴着一条项链,链子上是一块很奇特的坠子,很不规则的形状,散发着迷离的蓝光,像一块宝石,又像什么东西的组合,我努力想看得更清楚,但无论我怎样努力,镜头都无法拉近,我无法看清那个女子的脸,更无法看清那块链坠的质地、纹路或是形状。可是,那光,却清楚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即使在梦醒后。我试图画出它,用各种我所知道的材质组合,珍珠母、月亮石……甚至珍贵的蓝钻,任何能发出蓝光的宝石都被列入我考虑的范围,有时候成品像四叶草,有时候像个打开的心,有时候什么都不像,每一次梦见它,我就会有新的灵感,用新的材质、新的方法来完成这件作品,我甚至尝试将铂金打造成那个形状,再镶上彩钻,没有一次成功,我就是无法画出梦中的那个坠子。可是这些失败的作品,却得到了安吉儿老师的赞赏,五件作品,我得了五个A+,其中两个拿了学校的设计新秀奖,其中有一个还被著名的珠宝商BVLGARY看中并以它为主题发展了一个新的collection叫做Pur Bleu,并且对我在设计学院所有实习作品提供赞助,设计学院的所有老师同学都知道珠宝设计系二年级有一位只设计项链的天才华裔学生,只有我,知道自己并不是。我只是依靠着一个梦,才画出那些作品,一旦有一天我再也不做那个梦,或者当我画出了那梦中项链的模样,我就会像那过了十二点的灰姑娘,失去一切的法术,变回那个找不到灵感的罗冰柟。
  时光飞快,我在设计学院度过了风光的一年半,这已经是我在巴黎的最后一个学期,如果没有意外,也许我会被某家著名的珠宝公司签下,留在巴黎,或者去米兰,从此顺利地走上珠宝设计之路,开始别人眼里风光的职业生涯。这天晚上,我又开始做同样的一个梦,梦中的女子佩戴着那条既熟悉又陌生的项链,然后,镜头开始拉近拉近……我突然看清了那条项链——
  我猛然睁开双眼。原来是个梦。
  我居然梦到了在巴黎的那段时光,那么真实,包括我在巴黎的时候最常做的那个梦……我半坐在床上,脑袋仍然沉甸甸的,仿佛根本一夜没睡,但我的心却仍然砰砰砰地跳着,梦中最后的那个镜头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中,我终于看清了那条项链……我摸着自己胸前的项链——玄冰极夜,是它,那一年半里面我的梦里所见的,一直是它。
  这——意味着什么?
  我想起那个佩戴着它的女子的脸,心跳得更厉害了,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到底是不是……
  我再也无法入睡。窗外一轮新月高悬,清辉撒进室内,柔和得似雾似梦,我干脆起身,披上外套走出去,走到院子的时候,我却意外地看到一个人影,披着披肩半躺在藤椅上,仰望着天空——胤禛?
  像是感觉到有人,胤禛回头,在清冷的月光下,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他讶意的表情。
  我走近他身边,他已经站了起来。
  “怎么起来了?”他柔声问。
  “你又睡不着了吗?”以前在王府里的时候,他也常常这样,在书房里看着外面的月色,一站就是半宿,然后开始写折子,写到天亮,所以无论怎么调养他的身体都是那样不好不坏,我看着、心疼着、却不知道自己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是啊,过几天要回京了,总该想想怎样跟皇阿玛交代。”
  我就知道他放不下,希望可以给百姓一个交代、希望可以不委屈自己,却也希望可以不要伤害到自己那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的父亲。
  我不得不再次对史书还原历史人物性格的能力表示怀疑,都说他冷酷无情,不知道是指他哪里冷酷无情?我所认识的胤禛,或许在公事上因为高标准而严厉得不近人情,那是因为自己追求完美的个性使然,不管是律己、还是待人,他都一样苛责。但若说到私底下对亲人、对朋友、甚至对下属,我看到的,除了体贴,还是体贴。
  “胤禛,别再想那些事了好吗?”我止住他。完美是人类一个虚幻而遥不可及的梦,一个因为永远不可能有醒来的一天,才有希望和动力继续下去的梦。太执着的人,最后伤害的人,往往是自己。
  我握住他冰凉的手:“胤禛,只要相信自己是对的,就放手去做吧。就算不能两全其美,至少不要背叛自己的意志。”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与我对视的眼显示出他所受到的震动。终于,他搂住我,低声道:“知我者莫若你……”
  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只会让他更伤神,许多时候,事情退一步想,放一放,更容易找到解决的头绪。我从他怀中抬头,笑着随口问道:“刚刚你在看什么?”
  他也笑了笑,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你看。”
  他指向天空:“今天是新月,所以星空特别美丽。”
  我看向天,果然呢!满天繁星像钻石一样镶嵌在暗蓝的天幕上,难怪今晚的月色特别美呢,原来不是月光,而是星光。
  我着迷地看着天空中异常清晰的闪闪寒星,习惯性地搜寻我所认识的星座。
  “我记得,除夕那夜,你似乎和皇阿玛在讨论星象?”他出声拉回了我的注意力。
  我笑了:“也不是,皇上大概是听到我在辨识星座,好奇罢了。因为以前夏神父教过我一些西方的星座图,我正在辨认,正巧皇上走过来了,所以就聊了两句。”
  “西方的星座和我们东方的有什么不同?”他似乎很有兴致。
  我也正想找些其它的话题来让他分心。
  “嗯……其实应该说更多的是概念上的不同,我们中国是十宿一角,亢、氐、房、心、尾、箕、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但西方是把整个天空分为88个星座,给每个星座都被冠上一个神话中的名字,并且每个名字都有它相对应的故事,因而赋予那个星座不同的个性。其实也算是异曲同工吧。”
  我正犹豫着怎么给他说得更具体一些,他问道:“那么,我们的北斗七星,在西方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样的故事吗?”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上去,北斗七星在夜空中闪闪发亮,那是中国人心目中的“帝车”。
  “北斗七星,在西方神话中,是一只大熊的背部和尾巴。”
  “一只熊?”感觉他眉头皱了起来,显然不太愿意接受在中国如此神圣的存在竟然只是西方人眼中的一头熊,而且还只是一部分。
  我笑了:“胤禛你看。”我指着北天正对着北斗七星方位的另外七颗星星:“那是不是也像一把小勺?其实,在西方的星座划分里面,这一大一小的勺子构成的,叫做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你知道的,北斗七星不管在什么季节,都永远高挂在夜空,不像其它星星那样东升西落,在西方,这有一个传说。”
  他温柔地看着我,鼓励我往下说。
  我望着夜空,想起那个美丽悲伤的故事,不禁放柔了声音:
  “传说,月之女神阿蒂蜜斯有叫卡丽斯托的侍女,卡丽斯托长得非常美丽,被天神的统治者宙斯看到,宙斯化身为阿蒂蜜斯接近卡丽斯托并且侵犯了她,不久卡丽斯托便怀了身孕,并生下一个男婴叫阿尔克斯。这件事情很快就被宙斯的妻子、天后赫拉知道了,由于阿蒂蜜斯是贞洁之神,愤怒又嫉妒的赫拉便用这个理由惩罚卡丽斯托,把她变成一头熊。
  过了许多年,卡丽斯托的儿子阿尔克斯长成一个英俊的少年。有一天,他到森林里面去打猎,变成熊的卡丽斯托看到自己的儿子,便激动地扑了上去,过度的喜悦让她忘了自己已经是熊的模样。阿尔克斯看到一只母熊扑向自己,慌乱之中架起弓箭瞄准熊的心脏射去。在天上的宙斯看到此景,为了不让阿尔克斯犯下弑亲之罪,便刮起一阵强风将两人卷上天际。卡丽斯托从此成为大熊星座,而阿尔克斯则成为小熊星座。
  但是赫拉对时常外遇的丈夫早已十分的不满,她不甘心就这样放过那对可怜的母子,便前往拜访河神俄刻阿诺斯和海之老人的女儿忒提斯,拜托两人让卡丽斯托和阿尔克斯无法像其它星星那样,每天能够沉入海中休息,因此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才会一年四季,都在天空不断的打转。”
  我讲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花心的宙斯,就是世间男子劣根性的典型,但是,承受男人花心的,却往往是无辜的女人。睿智的希腊人,在他们创造的神话中,透过那些人性化的诸神,犀利的反映了人类的种种恶劣本性——贪欲、伤害、背叛、嫉妒、争夺、厮杀……但是,他们自己,又何曾尝试过对抗自己的天性了呢?
  以为自己可以忘掉,其实根本不存在遗忘,现实是无法跨越的墙,学不会逃避,就只能正视,我该怎么办呢?
  身边的那个人,紧紧、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抬头,星光下,他幽黑的双眼,倔强地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卑微地乞求着我的安心。
  我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此时的复杂心情,这样的他,是为了我呵……心软了下来,罗冰柟,为了这个男人,就当一回鸵鸟吧。
  我反握着他的手,笑着说:“回去吧?天亮之前再补一觉,不要把身体累坏了。”
  他没有动,仍是看着我,终于像下定了决心般,他说:“莹儿……”
  我连忙制止了他,心突然有点慌,不敢听他即将出口的话,我勉强维持着微笑:“我真的开始困了,去睡了好不好?等一会儿天都要亮了。”
  我拉着他往回走,不敢看他脸上的表情。在走进房间的时候,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他的低声叹息——
  “你该知道,我的心里一直只有你一个……”
  合上房门,我靠着门板,闭上了眼睛。
  “我的心里只有你”,自我长大以后,这样的话我不知道听过多少次,却从来不曾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我彻夜不安、辗转难眠。
  关于爱情,我从来不曾期待天长地久是唯一的结局,即使对象是他,我也从不曾觉得,如果有一天他离我而去,我未来的人生是否将充满黯淡而无以为继。我担心的,从来不是这个问题。21世纪的我们,不怕分手、不怕失恋、不怕受伤害,但是我现在处在的是一个完全没有女性自我的年代,而我,顶着一个没有丝毫人权的身份——一个丫鬟、一个婢女,我没有办法潇洒地由着自己的心谈一段没有将来的恋爱,因为我爱的这个男人,不是我想要就可以要,也不是我想不要时就可以挥挥手说再见的人,抛开这些不想,在他已经妻妾成群的情况下,就连相爱时对彼此是否有绝对的真心,都让我看不清、不敢看清。
  而现在,他承认了,就那样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他让我看清了他的真心,而我的心,已经不再坚定如初……这段感情,我要怎样收场?

  第二十章

  “莹儿,你这几天在忙什么呢?”正要出门,珞容小跑到我身边。
  我有点抱歉地看着她,白天的时候胤禛胤祥都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只有我和珞容留在府里,但是这几天我却都没有时间陪她,她一定闷坏了吧。
  “珞容,对不起,很快就好了,明天我一定陪你出去玩,好不好?”
  “什么事情那么神神秘秘的,不能让我知道吗?”她并不生气,也不拿主子的姿态来对待我,只是一贯的好奇。
  “不是的,其实是因为……”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如实告诉她:“我在准备一个小礼物送四爷,所以……”
  “哦……”她拖长了声调,很开心地说:“好啦好啦,那我就不问了,快去吧。”她挥挥手,一溜烟又跑了。
  今天,是完成的时候了,我走进银楼,方老板很快迎了出来。
  “罗姑娘,您真准时。”他笑呵呵地对我说。
  “做好了吗?”我眼睛一亮。
  “当然,罗姑娘教的方法很管用,果然很容易就嵌进去了,我们的师傅试了很多次,绝对不会掉。”
  方老板转身从赵掌柜手里接过锦盒,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打开来,方老板和赵掌柜也都凑了过来,一边看一边赞:“如果不是罗姑娘,咱们真的想不到戒指还可以这样来做。”
  “可不是吗?一般人都是把宝石嵌在戒指正上方,罗姑娘却把宝石平均分布在指环上,师傅一看您的图纸,就连连摇头,不管怎么戴,都必定有两颗宝石会咯着手指,肯定容易掉。没想到按照罗姑娘的方法去做,果然怎么抠都抠不下来了。”赵掌柜也是一脸喜色,颇得意于自己银楼能够做出这样的产品。
  “我也是看听京里的一位师傅说的,我自己哪里会做什么戒指?全凭您的师傅手艺了得,这戒指才能完成得这么完美。”我真心实意地说着,确实,单是用古代这些简单的工具能把指环的环身线条处理得跟现代机器打磨出来的一样简洁利落就已经是非常了不得的技术与耐心了,更别说把那五颗细碎的蓝宝石均匀镶嵌进戒指里去。我本来是抱着试看看的心态走进这家开封最大的银楼的,没想到成品让我如此惊艳。
  “方老板,谢谢您。”我深深鞠躬致谢。
  拿着锦盒往回走,明明离巡抚府还有一段距离,我的心里竟开始充满了期待和紧张,他会喜欢这份礼物吗?我想像着他可能会有的反应,竟没注意到一个人向我冲过来,他跑得太急,一下子把我撞倒在地,后面好几个人凶神恶煞地追过来,不知嚷嚷着什么,那个人慌乱地看了我一眼就赶紧跑了。在这样的省级大城里,几乎每天都有这种事情发生。
  我摇摇头,正要站起来,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我又跌坐在地上。
  旁边有人扶起我:“姑娘,没事吧?”她帮我捡起地上的盒子,塞进我手中。
  “我没事,谢谢大婶。”
  我走了几步,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仿佛刚刚的眩晕只是错觉。没有多想,我抱着盒子继续往回走。
  用过晚饭,我躺在裕桶里面,尽可能地放松身心,我喜欢泡澡,在没有调温电器的时代,春、秋正是是最适合享受泡浴的季节,既不太凉,也不太热。但是我今天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像平时那样放松心情去享受被温水包围的舒适,我犹豫不决,后天就要回京了,现在送这份礼物,究竟恰当还是不恰当?
  我终于下定决心站起来,擦干身上的水,在肌肤上细细抹上玫瑰膏,然后把衣服一件一件穿上——如果不送,这戒指就必将永无见光之日了,因为回京之后,我绝对不会再有勇气拿出来。就趁现在吧,不去分析理智上该不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抱着锦盒走到胤禛房门口,手抬起来,却久久敲不下去,刚刚经过院子的时候,看到胤祥和珞容在我和胤禛昨晚坐过的地方窃窃私语着,珞容的脸上全是甜蜜温柔的笑容。恋爱果然会让女人变得更美丽,真的好羡慕他们,可以这样爱得没有负担。
  “扣扣”。我还是敲了门。
  “进来。”他低沉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我推门进去,他正站在窗口。
  “莹儿?”
  我进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走到他面前,他离我那么近,深不见底的眼睛专注地放在我身上,我的脸突然热了起来,手心一层细汗。我一向认为自己是大方的21世纪女性,即使对爱情也是坦坦荡荡,学不来别扭害羞那一套,但我现在却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
  “把它打开好吗?”我伸出手里的锦盒,模仿着他那天的语气,掩饰着自己紊乱的心跳。
  他依言打开,锦盒里面,平整地放着两枚指环,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那幽黑的眼睛又让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我的脸迅速地烧了起来,似乎离他太近了,我悄悄挪开两步的距离。
  他拿起其中的一枚,轻绕了一圈,月色下,那指环上的蓝宝石散发着细微的蓝光。
  “很别致的戒指,款式却很少见。”他低语。
  “是我请人按照我画的样子去做的。”我轻声解释。“我听夏克神父说,在西方,一个男子一生只会娶一个女子,当他们正式结为夫妻的时候,他们会在神坛前与对方交换戒指,表示对彼此一生一世忠贞的心意。”那天晚上,在辗转反侧了一夜之后,我已经决定了,与其相爱却要互相折磨,不如在还可以在一起的时候,好好珍惜彼此的心意。将来会怎样,留给时间来回答。
  他的手顿住了,脸上有些许的错愕,然后慢慢转为不敢置信的惊喜。
  “胤禛,你愿意戴上它吗?”
  他看了看自己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毫不犹豫就要拔下。我拦住他,拉起他的左手,温柔地把戒指套入他无名指上。
  “西方人认为,我们每个人的左手的无名指都住着一个魔鬼,他会让人心意不定。所以,当他们决定要与对方厮守一生,就会用戒指套住它,那么这个人就从此不会再变心了。”我冲他盈盈一笑,他眼中的感动让我从内到外都暖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另外一枚戒指,他把银指环一寸一寸推入我的无名指中,然后他的左手握住了我的,十指相扣,月光下,他的眼神温柔而坚定:“这是月老的红绳,这辈子我无法改变自己的身份,可是,现在我要对着月老发誓,我爱新觉罗胤禛,许给罗莹我的来生。来生,我只对你一个人忠贞。”
  原来,他真的一直都知道,我担心的、我在乎的是什么……
  一颗泪珠忍不住落下,这大概是这个男人可以说得出来的最甜蜜的承诺了吧?
  “你知道吗?这个神圣的仪式,还有最后一步。”我踮起脚尖,轻柔地吻上了他的唇,他的一只手仍握着我的,另一只手扶着我的腰往他怀里带近了些,慢慢加深着这个吻……
  “你好香……”他在我耳边呢喃,在我腰间的手开始在我身上游移,从我的腰到背到我的领口,然后他烫人的手指在接触到我的皮肤后却猛然顿住。
  我睁开眼,他已经迅速后推了几步,一只手紧紧捏住窗棂,在月光下,手指的关节泛出不寻常的青白。看到我在看他,他几乎是狼狈地、飞快避开了视线。
  疼惜的感觉闪过心头,就算是一时的意乱情迷,这一次,就让我沉醉到底吧。我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一件、两件、衣服件件落地,虽然有点害羞,但可以把美丽的身体呈现在心爱的人面前,此时我的心里,更多的是骄傲,我眼一闭,最后一件贴身衣服落了地。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有点不知所措的眼,双手轻覆住他的拳,挑开,我们的手,已经说不出来谁的更烫人些,。
  “莹儿……”
  “爱我吧,胤禛……”我封住他的唇,似有一根弦同时在我们脑内崩断,他忽地抱起我走向床榻……
  他的双手在我身上游移,唇舌所落之处,每一寸肌肤徐徐绽放,我放松地迎合,任我心爱的男人打开我的身体,感受他的激情、他的占领、他的温存、他的释放,身心全被他的味道包围,心底某个冰冷的空洞,慢慢充盈。
  ……
  也许你为了抹走荒原的灰尘
  也许我为了霓红的眼神
  反正来到了围城 反正事情总要发生
  关上门 只有我们
  就趁一夜比一生更容易诚恳
  就让谁对谁都不该残忍
  反正所有的陌生 都在渴望一盏灯
  关上门 只有我们
  就当梦想总会成真 残缺也总会完整
  只觉得 我和你曾经永恒
  不记得 有没有问
  只记得 我和你一样认真
  不能倾城 只能销魂
  没有别人 我只有爱人
  就算到明天你会统统不承认
  至少现在你叫我很虔诚
  难道所有的爱恨 都在等待一个人
  关上门 只有我们
  ……
  我在一种灼灼的注视中醒来,睁开眼,视线所及却是一个宽阔精壮的胸膛,颈后传来柔软的触感,一双与我一样赤裸的手臂,在微凉的清晨,用适宜的温度把我圈在怀中,若有似无的熟悉香味在我周围,如同他的怀抱一样让人感觉安心温暖。我的嘴角绽开一丝微笑,抬眼,对上一双同样含笑的眼,显然,他已经醒来很久,并且注视着我的每一个表情动作。
  “早。”我的嘴角勾起笑意,第二次在这个怀抱中醒来,感觉一如记忆中的美好。
  “早。”他的声音里仍带着慵懒沙哑,透出清晨特有的性感。
  我稍微动了动头,他明白我的意思,把手从我脑后移开,我才又重新埋入他怀中:
  “几时了?”我问。
  “辰时了吧?”
  我有点惊讶,已经这么晚了?
  “明天要回京了对吗?今天不是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的手指放在我的唇上,看我不再开口,他才笑了,那笑容中竟带了三分顽皮:“软玉温香,美人在怀,难道赖一会儿床也不许吗?”
  虽然知道他逗我的成分比较多,我还是绯红了双颊,他、他、他怎么可以这么不在意地说出这么暧昧的话?
  我悄悄挪开了一点距离,却被他一眼发现,轻而易举把我捉回怀中。“现在才想逃?来不及了……”他的话消失在我的双唇中,我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的胸膛体温也在迅速升高,我突然有点窒息,正想推开他,他已经放开了我,坐直身体,有点懊恼地看着我。
  老天,他的自制力比我想象中的好,还是……我的魅力不够?忽然很想逗逗他,抬眼却看到他仍然一副想要吃人的表情,我临时决定放弃这个不智的念头——他今天行程满满,我还是不要惹火上身比较好。不敢让自己的偷笑太显露脸上,我起身想要下床:
  “我帮你更衣好吗?”
  还没站稳在地上,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我差点站立不住,他及时扶住了我,有点失措地说:“我自己来就可以。”
  我无力地靠在床边,看着他下床、穿衣,然后他走过来蹲在我面前:“很不舒服吗?”他关切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内疚?
  “别担心,我没事的。”我知道他想错了方向,但是潜意识里我不想跟他解释,那不稳的感觉——根本不是来自于破身的痛,比昨天更强烈的眩晕,并且更持久,这是?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好半晌,确定我没事以后才轻吻了一下我的唇瓣:
  “今天好好休息,我会尽快回来。”
  看着他走出门,我才松懈了下来,冷汗不断冒出,太阳穴突突地跳,我已经连动一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升上心头,我——这是怎么了?
  那种不适的感觉在十分钟之后又奇异地消失,但是我心里的不安却没有跟着消失。我的手不自觉地抚摸着颈上的项链,那玄冰极夜隐隐发出热量,我拿出来一看,更是吃惊不小,那宝石上面的丝丝金线竟如水般缓慢流动着!我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心下没有确定却也有了五分的了然,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吗?借用了那么久的身体,慷慨地给我完全的适应,绝对的健康,让我几乎忘了,这个身体其实并不真正属于我。那么,玄冰极夜,你的到来,究竟是会保护我,还是会推开我?
  时间一晃而过,第十天下午,我们已经进入前门。宫里和四贝勒府的两队人马早已恭候在前门城楼下,当车夫停下来请示的时候,珞容惊讶得直呼出声:
  “这么快?!”
  我了解她的感觉,确实,这一路顾虑胤祥的身体,比我们当初快马加鞭下河南的时候无疑是悠闲多了,但是我也完全感觉到无聊。
  “回家的路比较短你不知道吗?”胤禛笑着说。
  “什么意思?”珞容初次离京,对出远门比较没有经验,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说,明明是一样的路,但是出门的时候总是觉得终点在很远的地方,回去的时候却觉得很快,好像路一下子缩短了。”胤祥解释着,口气中满是宠爱。
  “是哦,就是这种感觉呢!但是这不是很奇怪吗?为什么呢?”
  胤禛和胤祥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都被问住了。也难怪,在这个时代的世界,即使是西方,也还没有开始心理领域的探索,我们睿智的古代哲人可以为许多问题都总结出一个适当的结论,却没有办法用科学的说法给予解释。
  “这大概是因为离家的无奈和归家的渴望引起的情绪吧,就好像心里牵挂着什么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快乐的时候时间就过得特别快,那是一样的道理。” 我靠在窗边缓缓开口,身体还没有完全从不适中恢复。刚刚马车突然停下,我竟然感觉整个人几乎要飞了出去,好像是坐云霄飞车,更像是飞机遇到乱流猛然下坠,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马车并没有激烈的动荡,那只是我自己的错觉。
  “莹儿说的有道理。”胤禛笑看向我,但他的笑意却在注意到我的不适后凝住,“莹儿,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这几天车坐多了,有点晕而已。”
  “你没有告诉我们你会晕车啊?”胤祥和珞容也关心地凑过来。
  我也不知道我会晕车啊,我唯有在心里苦笑。我看着面前这三张脸,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泪意烧灼着眼睛,罗冰柟啊罗冰柟,不管这个阴差阳错的借尸还魂曾带给你什么样的困扰,不管在这个时代的所遭遇的一切曾让你觉得有多少无奈和委屈,认识这些朋友,却是你黯淡的23年生命中最光亮的一笔,夫复何求?
  “我没事的,不用担心,回去休息一晚上就好了。”
  胤禛正待要说些什么,马车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有人下马,洪亮的声音传了进来:“奴才克罗格给格格、贝勒爷、十三爷请安。”
  胤禛胤祥和珞容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珞容掀开帘子喜道:
  “克罗格,你怎么来了?阿玛和额娘还好吗?”
  “回格格的话,王爷和福晋都很好,王爷和福晋请格格进京后先回王府住几日,已经禀报过太皇太后和皇上了。”
  我有点明白了,看来这个克罗格是肃亲王府的人,特地来接珞容回府。也是,宝贝千金出门这么久,肃亲王爷和福晋想必担心坏了。
  “十三哥哥,我阿玛和额娘接我回去呢!”珞容满心欢喜地转头对十三说。
  “恩。你回去好好住几天。”
  “十三哥哥,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哦!”
  “不会!”胤祥斩钉截铁道:“等你回宫,我马上跟皇阿玛提我们的事!”
  我们看着珞容高高兴兴地上了王府的车,我也下车,正欲登上宫里的车驾,胤禛在我身后轻轻叫了一声:“莹儿。”
  我回头。他直直看着我,轻道:“莹儿,我会跟皇阿玛禀明一切。”
  我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微笑点头:“好。”
  珞容从车窗里掀开帘子开心地跟我们招手道别,胤禛和胤祥挺直地立在马上,两个人的脸上和眼睛里都溢满无声的笑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幕,那时,他们的快乐是多么真实。但是世事无常,快乐和痛苦一体两面,结伴而生。这一刻你真心地感谢上天的厚爱,下一刻命运却可以毫不犹豫地把你抛进地狱。我们,无法预知、无法控制,也无法阻止。

  第二十一章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快得让人猝不及防。珞容自缢的消息传进宫里的时候,仿佛一颗重磅炸弹震动了整个皇宫。
  原来,那天肃亲王把女儿接回王府,并非单单是因为思念,而是前阵子因为噶格尔丹携长子勃远进京,向皇上请求联亲姻。皇上私底下跟肃亲王夫妇提过,有意把珞容许给噶格尔丹的勃远,肃亲王知道珞容从小跟十三的感情甚好,所以把珞容接回王府,是想要给她一个心理准备,没想到珞容刚烈至此,她早已决定此生非十三不嫁,也知道等圣旨一下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为了不连累家人背上抗旨的罪名,竟然在皇上正式下旨之前自缢!
  分别那天珞容的笑颜依然清晰如昨,谁知那竟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见面,我说不出心里有多痛,一直以为她只是一个率真未经世事的未成年少女,却万万也没有想到,她追求爱情是那么勇敢、舍弃生命又是如此决然!
  当天晚上晚膳之前,我见到了皇上,他踏进慈宁宫的时候,步伐完全不同于平时的稳重坚定,甚至有点飘忽不定。太皇太后还没有擦干眼泪,看到皇上进来,她禀退了身边所有人,只留下我布膳伺候。
  一顿饭,两个人都吃得索然无味,也几乎没有交谈。从皇上灰败的神色,我不难想像他的心情,珞容的自缢对至高无上如皇上者构成的是一种直接的挑衅,但是康熙皇帝是千古明君,我相信他的胸襟度量,我也相信,即使他没有太皇太后对珞容有那么深厚的感情,这位仁君对珞容的死也一定有着相当的自责。但是,当我亲耳听到他对太皇太后承认自己的错误,我还是相当的震惊。
  “皇祖母,孙儿……是否做错了?”
  太皇太后抬起脸,慈爱的眼停留在两鬓已经灰白的皇上脸上许久,然后缓缓开口:“皇上,不要太自责,这件事不能完全怪你。”
  “普天之下,只有皇祖母最能理解朕的心情。”皇上脸色稍缓,但眼里的悲伤并没有减轻:“朕以为他们虽然青梅竹马,毕竟年纪都小,也不一定是男女之情,更何况勃远一表人才……但,终究是朕想错了啊。”皇上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静静听着,几乎忍不住快要崩溃的泪,为什么人总是要在失去后才知道后悔珍惜?
  “噶格尔丹那边皇上预备怎么办?”太皇太后毕竟是经历过无数风浪的人,悲伤归悲伤,理智却不会忘了大局的形势。
  “这种时候也只有皇祖母还会顾虑朕的处境了。”皇上又感慨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回答太皇太后的问题,他看了我一眼,大概是不想在我面前讨论此事:“此事先缓一缓吧,幸而朕当时只是答应联亲,却也没有指明会许哪位格格给勃远。”
  太皇太后点点头:“也好,肃亲王那边,皇上也要好好安抚才是。”
  “朕明白。”
  这一晚,我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心像被堵住了一样,情绪乱糟糟的,试图厘清楚,却找不到出口,这一切,究竟该怪谁?怪皇上棒打鸳鸯的无心之过?怪生在皇家是非曲折难断论的无奈?怪珞容没有为自己争取到底?还是怪命运无情的捉弄?我悄悄走出寝食,走向佛堂,佛堂里灯大如豆,隐隐的哭声传来,我轻轻推开门,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哭倒在佛像前,那是一向坚强开朗的十三,此时他佝偻着匍匐在地上,痛苦使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潇洒风流的少年,庄严的大佛安详的脸上却微笑依旧,似乎早已遗忘了人间,巨大的悲痛攫住了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突然明白,死亡,从来不是自己的事,而是别人的事。死去的人,当他闭上眼睛的那一霎那,这世间的一切便不再与他有关,那些遗憾、悔恨、伤悲,却有可能让那活下去的人,用一辈子的时间也无法承受。
  珞容啊珞容,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赢得了我最高的敬意,可是,留下所有人面对自己的失败,你让我们,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胤祥哭了许久,终于慢慢睡去。我不敢叫醒他,我不知道叫醒了他,该对他说些什么,在死亡面前,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有些伤口,终究只能留给时间去治疗。帮他盖了毛毯,我坐在门口,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莹儿,你怎么在这里?!”
  我从双膝中茫然抬起头,居然是胤禛站在我的面前,他还穿着朝服,显然是下了朝后匆匆而来,他蹲在我的面前,脸上是又惊又急的神色。紧崩了一个晚上的神经突然放松,隐忍已久的泪几乎决堤而出,我深深吸气,努力扯开一丝微笑:
  “十三爷在里面。”
  “你在这里守了一夜?”他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
  我默不作声。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把我抱起来。坐了一夜,我的脚早已麻木不堪,一个不稳,我跌入他的怀中,他的怀抱带着晨露的清凉,和属于他的淡淡檀香味,如果可以,我愿意牺牲所有的自由去换取拥有这个怀抱一生的权利,只怕……我明白得太晚了。把眼底所有翻滚呛辣的感觉压回胸腔,我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微笑着:
  “去看看十三爷吧,这段时间尽可能多陪陪他。”
  他神色一松,爱怜地抚着我的脸道:“谢谢你,莹儿。”
  我低下头避开:“我先回去了。”
  再不走,我怕满腔的疼痛爆炸开;再不走,我怕我会扑在他怀里大哭出来;再不走,我怕我再也走不开。

  那一天回到慈宁宫,我便开始发起高烧,烧退后在太皇太后的叮嘱下又在床上躺了两天,这半年来发生的种种在头脑中慢慢倒带,我不禁惊讶于自己的幸运,即使在这个无所谓人权更没有女权的社会,像我这样感情贫瘠的人,居然仍然可以得到这么的关爱,先是玉儿,然后是夏克神父,还有皇上、太皇太后、胤祥、珞容……而胤禛,高高在上如他,却在我这个一无所有的渺小女婢面前,放下他骄傲的身段,倾心相待,只为了让我心甘情愿为他而笑,他为了做了这么多,而我,我能给他什么?没有办法酬他一个红颜知己,没有办法让他幸福,也没有办法伴他终老。将来,到了分别的那一天,他是否会恨我?
  我轻靠在床上,闭上眼睛,泪从眼角纷纷滑落,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为谁哭过这么多,但眼泪可以为我换回什么?以前总觉得眼泪是多余的东西,既无法改变事实,不如省点时间直接去面对,现在才明白,感情无法用公式换算,不是值不值得,不是有没有用,当心疼到快要裂开,眼泪是唯一的表达。
  收了泪,我掀开被子缓缓下床,想到院子里走走,走出门才发现,今天的慈宁宫特别安静,一个宫女太监都看不见,穿过院子,我从平常进出的后门走进太皇太后的寝宫所在的厅堂,走进走廊,却看到皇上的贴身太监小德子在前面正门口站着,我明白过来了,必定是皇上在里面和太皇太后商量重要的事情。正要退出,皇上一句话让我停下了脚步。
  “莫非……皇上中意的人选是莹儿?”
  室内一阵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皇上才开口,却是默认了:“朕相信,莹儿会是一个合格的人选。”
  “莹儿那丫头的心性才华,我也是知道的,让她当我皇家的公主,老实说,也不算太侮辱了我皇族的威严。但是,四阿哥那边……皇上,莹儿并非唯一的人选,成全他们不也挺好?”
  皇家的……公主?我心中一惊,听太皇太后的口气,难道是跟我的婚事有关吗?!
  皇上不答反问:“皇祖母觉得太子为人如何?”他叹了口气道:“孙儿没什么好瞒皇祖母的,朕一向对太子偏爱,是因为对他皇额娘的愧疚,但是太子才德不足以服众,又不思进取,横行无忌,实在有负朕望。”
  “朕的这些儿子之中,以老四和老八的才能最为出众,但是老八为人心眼儿太多,在朝中笼络了许多官员,实在令朕生气。老四做事一向雷厉风行,朕以前担心他过于冲动、感情用事,但是从刘李氏一案看来,仍然是他最体贴朕,倘若不是莹儿,朕差点错怪了他。”
  “皇上的意思,某非是想要立四阿哥为太子吗?”
  我百感交集,史上对胤禛是否合法继位一事一直存在争议,有人为他平反了,又说康熙是看中了弘历才传位给胤禛,现在若有史官记下康熙与太皇太后说的这些话,后世那些自以为是的史学家们不知道做何感想?
  “唉!”皇上重重叹了一口气,“废太子滋事体大,太子虽然玩劣,到现在为止也并未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来,现在谈这个实在为时尚早。朕只是做个预防罢了。”
  “既是如此,莹儿跟此事有何关系?”
  “皇祖母难道看不出来,四阿哥有一个致命伤啊。”
  “你是说莹儿?”
  “是莹儿,也不是莹儿。”
  太皇太后一时没明白皇上的意思。
  “不是莹儿,也可能是另外一个女人,一个男人若太多情,总有一个人能让他失却方寸。四阿哥看着冷淡,却是面冷心热,朕多次提醒他,他却仍然放不下,实在叫朕担心。”
  “怪不得除夕当日,皇上突然要我留下莹儿。”
  “一个帝王,是不能有太多感情的。朕只是要让他学会割舍。”我终于明白,原来皇上留下我并非一时兴起,原来我们的一切早都原原本本落入皇上眼中。我再次领教了这位君王的心思缜密到何种程度。胤禛,你那么了解你的父亲,你一定早就知道,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为了一个单纯的目的,对不对?我想起除夕那天,当皇上问他意见,他的沉默、他的询问的目光,心里酸甜混杂,我一心希望能够看着你实现梦想,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你的挡路石,胤禛,你这样对我,我却无法回报,你要叫我怎么办?
  我突然觉得心灰意冷,正打算退出,却听到太皇太后说道:“所以皇上才想把莹儿指给勃远?”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呆立在原地,万万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是啊,莹儿这丫头甚讨人喜欢,虽然不能让她当朕的儿媳,但朕也绝不至于委屈了她的。勃远生得一表人才,又是人中龙凤,将来必定子承父业,前途不可限量。眼下正好是个机会,既然博尔济吉特氏提出联姻,朕把莹儿收为义女,封她为和硕公主,让她以朕的女儿的名义嫁给勃远,这样一来噶格勒丹脸上就好看了,而勃远那边,朕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感谢朕给他讨了一门好媳妇的。”
  “唉!这好是好,就怕四阿哥和莹儿不能体谅皇上的苦心,再闹出些事来。”
  “所以才要请皇祖母跟她谈谈,莹儿是个聪明识大体的孩子,朕相信她会理解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房间的,以为心已经痛得麻木,却为何我仍会泪流不止?一直设想着自己有一天会离开,我以为我会怕他恨我,我以为我会怕他忘了我,我送他戒指、与他在月下互许终身,我想要在他的生命中留下哪怕一丁点的痕迹,我不想要被自己深爱的人就那样忘记。可是我错了,当那一天真的如预见中的到来,我才明白那根本就不是我要的,如果爱一个人和记住一个人是这样绝望的滋味,我宁愿他恨我,甚至忘了我,只要他可以活得比现在快乐。

  封我为和硕公主之事表面上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不管那帮朝中大臣心中对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公主有什么样的疑问和意见,毕竟是涉及政治联姻的敏感问题,没有十足把握没有人敢出这个头,于是此事就这样在大臣们模棱两可的态度中被默许通过。皇上和太皇太后虽然从大局出发而牺牲了我,但他们仍然是希望我能幸福,不管他们是自欺欺人还是一厢情愿,不管我是否同意他们的逻辑,但他们对我的疼爱连我自己也无法否认。反而是我,对这一切表面的平静惴惴不安,真正利用了这一切的人是我,只要不死在胤禛的面前,只要可以让他放弃我,我已经无力去计较方法。这一段时间,我从开始偶尔会陷入昏迷,到后来间断性的昏迷越来越频繁,若非太皇太后已经命令我不用时时伺候在她身边,我恐怕早已穿帮,我现在只衷心希望上天可以能够撑到嫁到蒙古,如果不能……我已不敢去深想后果会如何。
  这一天,太皇太后把我和胤禛叫到她的寝房。
  “四阿哥,莹儿,我今天叫你们来,是代皇上对你们说一件事。”
  胤禛敛眉恭听着,嘴角有着含义不明的微笑。他竟还一点都不知道吗?我难过地垂下了头,不忍看他将会有的反应。
  “皇上和我都对莹儿非常喜爱,让她在我身边当一个丫头实在是委屈了她。适逢蒙古噶格尔丹请求皇上为他长子勃远指婚,所以皇上决定封莹儿为和硕公主,把她许给勃远。”
  微笑在胤禛的唇角凝住,他震惊地抬起头,半天无法成言。
  “四阿哥,莹儿是你府里出来的,我知道你一向对她照顾有加,莹儿这丫头确实讨人喜爱,当日你愿意把她留在我身边,可见得你的孝心,也可见得你对她的期望,是不是?”太皇太后看了我一眼,继续道,“现在皇上要封莹儿为和硕公主,这是对她的恩典,但是,你深入想想,皇上这么做,不单是为了她,也是对你有更高的期望,你明白么?”
  胤禛的脸色有点发白,他垂下头,呆坐在那边,似乎仍在消化这个事实。
  太皇太后转向我:“莹儿,你可要明白皇上的一片苦心才好。”
  我屈膝下去:“奴婢谢太皇太后、皇上和贝勒爷的栽培。”
  我的声音不大,但是胤禛却突然一震,抬起头来,灰白的脸上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用那样陌生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几乎无力承受。
  太皇太后希翼地看着我,我轻不可见地对她点点头,用眼神告诉她,我知道该怎么做。她欣慰地笑了,对我们摆摆手道:“那就好。好了,我也累了,你们退下吧。”
  跨进我的房间,胤禛走到窗边站住,我关上房门,看着他的背影,他站得笔直,望着窗外随风摇摆的树枝,默默无语。
  我走到他身后,他悠悠地说: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是。”
  他霍地转过身来,怒气让他的眼睛几乎要淬出火来,他摄人的眼睛牢牢地锁住我:“为什么?!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避开他的目光:“我没有忘,但是我改变心意了。我从来没有坚定过要嫁给你的信念,对我来说那很难,你一直都知道的。”
  “那这算什么?”他把左手举到我的面前,那无名指上的光芒几乎晃花了我的眼睛。“别骗我说这只是一时兴起,我也不信你真的信了太皇太后所说的话,以为我让你留在宫中是为了讨好皇阿玛!莹儿,我对你的了解和你对我的了解一样的多,我只想知道你这么做真正的原因。”
  我伸出手,拉住他的手指,盖住那枚银戒,用双手把他的左手握在掌心,那只手,因为愤怒和害怕,冰凉得微微发抖。
  “胤禛,听我说,好好想想太皇太后的话,想想你自己的梦想,相信我,失去一个罗莹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将来,你今天所失去的,会得到千百万倍的报偿。”
  “是吗?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知我如你,那么就请你告诉我,你以为我最在乎的是什么?皇位?你真的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震惊地退开,无意义地四处环顾,然后又冲到窗边把窗户关上。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有些气急败坏地看着他。
  他仍然固执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如同惊雷,劈得我几乎站立不住:“如果得到皇位的代价是牺牲你,我宁愿放弃!”
  “混蛋!”眩晕像海浪般涌来,我用手轻扶着窗沿,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倒下。我深深吸气,再抬头的时候,我只让冰冷的嘲笑显露在脸上:“你能为我抛弃皇位,也能为我抛妻弃子吗?”
  他似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踉跄着退后一步,脸色瞬时变得惨白。
  我的心底千万根针扎一样,痛得血肉模糊。
  “你根本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大言不惭说可以为我牺牲一切?你可真正明白‘一切’的定义是什么?!胤禛,你听好了,做尊荣无上的公主,受万人尊敬,即使远嫁边疆,总好过争一个几分之一的妾室,同那么多女人一起永无尽头地盼着你的垂怜,你明白了吗?”
  他投向我的目光变得陌生,我以为他会发怒,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许久,他才衲衲地吐出一句:
  “这就是你的选择?即使我放弃所有,也不够吗?”
  “对不起,请让我自私一次吧。”我咬着牙,心里有什么东西砰然破碎。
  他定定地看着我,那目光里有痛心、有失落、有请求、有愤怒,还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感情,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捏成一团,好痛好痛,连脊背都刺痛了起来,几乎让我站立不住,我只能强迫自己用全身最后的力气保持神色的冰冷。
  他闭了闭眼,神色变得绝决:“我明白了。”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直到他宽阔的背消失在我的视线,所有的疲倦和不适涌上来,我终于支撑不住,往地面坠落。
  预期中的冰凉疼痛并没有降临。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在我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我似乎看到一双如水的眼睛。
  当我从昏迷中转醒,我已经躺在床上,隔着纱帐,桌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是胤裪。
  我坐起来,拉开帐子就要下床行礼,胤裪已经过来扶住我:“莹儿,现在不是讲究虚礼的时候。”
  “谢谢你,十二爷。”
  “张太医刚刚来过了,他说你只是上次风寒未愈,又操心过度,太累了些,好好休息两天就会好起来的。”
  我微微笑开:“我知道,本来也没什么事的。”
  “莹儿,我听说皇阿玛要把你指给勃远,可有此事?”
  我点点头。
  “你愿意?”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又再郑重地点点头。
  “莹儿,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替你向皇上求情,和亲之事并非非你不可,我相信这事仍有转圜的余地的。”
  “十二爷,你的心意莹儿心领了,但是嫁去蒙古也是我自己的意愿,皇上并没有勉强我。”
  “但你和四哥……?”
  “我们还没有到生死相许的地步。”我淡淡一笑,珞容的事情给每个人留下了太大的阴影,但是我和她不一样,我没有她勇敢,也没有她执着,即使用死亡的方式,也要为自己争取一个男人一生的爱恋,这样的幸福,太奢侈。
  “贝勒爷是一个胸怀天下的人,他有他更需要全力以赴的事情,我相信,我会很快忘了我的。”
  “你真的这么认为?”胤裪直视着我的眼睛,我被他看得有点狼狈,转移开视线道:
  “是的。”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我相信。
  “那么,你可否陪我到四哥府里走一趟?”
  我飞快地抬起头,胤裪正看着我,眼里是一向少见的坚持,我有些错愕,却无法对这样的眼睛说“不”,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坐在前往王府的马车里。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个时候去看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第二十二章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叫两处销魂。
  相思相见难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马车在贝勒府前停下,我站在紧闭的朱门前,胸中情绪翻腾,久久难以平息。这里,是我在这个时空的第一个家,我曾经不顾一切想要逃离,而现在,当我想要为他它停留,命运却要把我推离向不知名的远方。
  车夫前去敲门,不一会儿,门就应声而开,刘总管匆匆跑出来。
  “奴才给十二爷请安,不知是十二爷来访,奴才这就去禀报主子!
  “不必麻烦了,刘总管,四哥现在在哪里?”
  “贝勒爷和坞先生在书房……议事。”刘总管顿了下,抬起头扫了我一眼,又匆匆垂下头去。
  “那我们过去看看吧。”胤裪转过头来看我:“走吧。”
  我突然迈不开脚步,不知道为什么,那扇熟悉的门洞开着,天色渐暗,门里的一切已经不太看得清楚,但我却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心慌,我不知道我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莹儿?”走在前面的胤裪又回头,我咬咬牙,跟他走了进去。
  还未走到胤禛的书房门口,一阵刺鼻的酒味就扑面而来,我的心被紧紧揪住,他……在喝酒吗?
  我走近书房门口,门只是虚掩着,从我站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室内的情形,待我看清胤禛,泪水迅速模糊了双眼,他侧对着我,手里紧紧捏着一只杯子,昏黄的灯光映出他紧锁的眉头、紧闭的苍白的唇,他的表情那么脆弱,那么森冷,完全没有了素向淡漠安然的模样……只见他的拳头握紧,杯子生生捏碎在手里!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击中了我,我双手捂住自己的唇,怕自己叫出声来,站在一旁的小桂子已经大呼一声,抢下了他的杯子,坞思道也站起来,忙着要小桂子找清水和纱布。
  “贝勒爷,你这是何苦!” 坞思道一边帮他清理伤口,一边痛心道。
  “是啊,贝勒爷,您心里有事说出来,奴才给您分忧,您千万别闷在心里!”小桂子已经快要哭出来。
  胤禛任他们忙乎着,一动也不动。
  “贝勒爷,我们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皇命难违,既然已成事实,你还是要想开些啊。”
  胤禛仍然没有回应。
  “圣旨未下,哪里来的已成事实?这罗姑娘也真狠心!贝勒爷跟她这么久的情分,她就这么想当公主!”
  小桂子愤愤不平,话一出口就被坞思道喝止。“不知道不要乱说话!”
  “贝勒爷,罗姑娘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你不要辜负了她一番苦心才好。”
  胤禛没有看坞思道,唇边绽出一丝苦笑,却是笑得比哭还难看:“为了我吗?她就这么肯定这是我要的?”
  “不管是不是,江山和美人,罗姑娘已经已经替你做出了选择。依奴才愚见,罗姑娘的选择,没有错。”
  胤禛似想仰天长笑,仰着头许久却笑不出声音,一颗泪珠自他紧闭的眼角滚落,然后,他把刚包好的拳头砰的一声击在桌上:“江山和美人,好一个二选一……好一个二选一……这就是你替我做的选择?!知我如你,这就是你替我做的选择……”他的声音渐低下去,或许是酒劲上来了,他的头垂了下来,虚趴在桌沿上,“只羡鸳鸯不羡仙,你怎么可以忘了……”
  他喃喃的声音飘进我的耳膜,我已经泣不成声,心好痛好痛,胤禛,你不会知道,这不是二选一,我们根本没有选择。大清的江山是你的梦想,而感情会随着时间消逝,将来会有许多女子进入你的生命,总有一天你可以忘了我,忘了我们曾拥有的一切回忆,忘了我曾带给你的伤害。身体里的力气一点一滴消失,我无力贴着墙下滑,一双手圈住了我的腰:“莹儿!”
  我用仅有的一点力气捂住他的嘴:“十二爷……别嚷……带我回去好吗?”
  胤裪轻轻把我放到车上,我疲倦地靠在车窗上,闭上了眼睛,晕眩的感觉一阵一阵持续而来,冷汗涔涔地从额上渗下来,我已经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莹儿,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张太医居然查不出来?”
  我睁开眼,胤裪关切的眼神紧盯着我的脸,我轻扯嘴角微笑:“太医说没事,就是没事吧。”
  “莹儿!”他深吸了一口气:“好!那么明天我们去求皇阿玛和太皇太后,求他们成全你和四哥。”
  “万万不可!”我坐直起身,眩晕的感觉让我不禁一阵干呕。
  “为什么?和亲之事并没有人规定非你不可,太皇太后和皇上对你也算是疼爱有加,又有珞容妹妹的前车之鉴,如果你坚持,这件事情是落不到你头上的!”胤裪看着我的眼并不放松,他又道,“在你面前有三条路可以选择,你为什么执意选择那条不归的路?刚刚四哥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他那么在乎你!你有那么恨他,恨到宁愿与他两败俱伤吗?”
  我看着胤裪的眼,心里一阵苦涩,他果然发现了……聪明如他,怎么会察觉不到这么明显的疑点?是啊,如果不是因为大限已到,我又何必把自己逼到死角?这种两败俱伤的苦情戏,只有笨蛋才会选来演。但是,我已经没有退路……我已经没有退路……我不要在你面前——魂飞魄散……
  泪水不断坠落,我使劲地摇头,胤裪抓住我的肩:“莹儿!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我可以帮你的,我一定在所不辞!”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那双似水般温柔的眼睛,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我颤抖着,挣脱了他的手,望向窗外一望无际的黑暗,如同我绝望的心。我的心情,却在这最令人窒息的冰冷中,渐渐恢复了平静。
  “好。”我听到自己说,“十二爷,明日,可否请你请夏克神父进宫一趟,请转告他,罗……恐怕要回去了。”我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还有,十二爷,请你答应我,不管明天发生了什么,你一定不告诉贝勒爷。”
  “我……” 胤裪疑问的神色在我脸上搜寻许久,最后在我恳求的目光下点头:“好,我答应你。”
  那一夜,玄冰极夜奇异地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发热,而是开始慢慢转为清凉,我把它解下来,放在手心里看着,那些金丝线不再乱游动,整个石头持续地散发着迷离的蓝光。看来,这块石头真的可以读懂我的心情,或者说,它是随着我的心情而变化不定。我心下了然,真的到了那一天,心情反而平静如水。我望着这雕花的床,绣着蝶的纱帐,乱想着不知道自己的灵魂这次会飞向何方?那个地方,是否也和这里一样?还是和我所出生的21世纪一样,充满了嘈杂、活力,便利的程度达到人类迄今为止想象力所能到达的极致?或者,从此灵魂飘散在不知名的太空,再也没有意识?
  康熙四十三年四月十五日,我被封为和硕端雅公主,赐住端雅阁,指婚给蒙古博尔济吉特氏的罗郡王噶格尔丹之长子勃远,婚礼定在下月十五。这一天,我却因为身体极度不适,躺在病榻上,连接旨和搬出慈宁宫之事都不得不暂缓。
  当天下午,胤裪带着夏克神父匆匆进宫,身后却跟着一个久违的人——爱德华。
  “罗姑娘,你病了吗?”看我躺在床上,夏克神父和爱德华都关心地走上前来,爱德华的中文比以前竟是进步了许多。
  “神父,谢谢你来,能再见你一面,我很开心。很抱歉我下不了床,实在是很失礼。”我用法语说着,屋里的三个人全都化为雕像。
  “罗?究竟是怎么了?”神父在反应过来之后,口气不禁急切了起来。
  “神父,我没有必要瞒你,恐怕是这个身体和我的灵魂发生了排斥,我……可能要跟你说再见了。”
  “罗,你别灰心,也许你只是生了病,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面对神父悲伤的脸庞,我安慰地对他笑笑。不是吗?也许吧。
  “也可以算得上是生病吧,只是……中医调理养生,西医治病除根,却不知道这灵魂的病怎么救?”我微笑着看向爱德华,用英文道:“对不起,汤姆逊先生,以前骗了你,很感谢你当日对我的夸奖,其实我听懂了。”我顿了顿,说一点点话就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又道:“很抱歉,上次没有更正你,在灵魂的问题上,似乎是你错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解剖学是对自然规律的不尊重,宇宙浩瀚无穷,即使在300多年后仍有许多未知领域需要探索,你们对科学的不懈探索精神很令人佩服。”
  “罗,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夏克神父急急打断了我,对呆立一旁完全无法从震惊中恢复的爱德华说,“拜托你了,Eddy。”
  “神父,没差的,不着急。”我笑着轻扯了下他的衣袖,我的力气也就剩这么多了。
  “罗小姐,不管是身体的病还是精神的病,请先让我这个专业的医生为你诊断。”爱德华似乎突然回过神来,正色对我说完,便开始对我进行详细的检查,眼睑、口腔、舌头、听诊,我任他摆弄着,一边抱歉地看向脸色苍白的胤裪,用眼神示意他,请他稍安勿燥。过了一会儿,爱德华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身体机能没有出现任何异常,心跳也完全正常。罗小姐,请问你是怎么样的一种不舒服?”
  “灵魂出窍般的不舒服。”这几个字,我用中文,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清楚。爱德华和胤裪全都不禁“啊”的一声。
  “汤姆逊先生,我是来自于300多年以后的未来的灵魂,借用了这个身体,我们中文里面,这种情况大概叫做‘借尸还魂’。相信西方一定也有类似的传说。如今,这个身体和我的灵魂发生了排斥,所以……”
  爱德华张大了嘴巴,看看我,又看看夏克神父,夏克神父沉重地点点头。然后夏克神父坐在床沿,握着我的手:“罗,告诉我怎样可以帮你。”
  我摇摇头:“非人力所能及,神父何必介意。我请你来,只是很想跟你亲口说声再见,谢谢你对我一直以来的照顾。”身体的能量正在迅速地消失,我费力地说完,抬头看向胤裪,正欲对他解释,却看到他不安地看向门口,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然后我彻底地呆住了——是胤禛。他站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他一步一步走近我,看向我的眼睛是那样震惊,除了震惊,还有不置信、愤怒和更多的恐惧。
  “对不起,莹儿,我不能让四哥抱憾终身。”胤裪出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哽咽。
  夏克神父拍拍我的手背,和爱德华一起退开,把床边的位置空出来。
  “你刚刚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他的声音已经哽咽,眼里的悲伤远远超过了我所能负荷的程度,我垂下了头,却被他紧紧抱住。
  “莹儿,你只是想让我忘掉你,对不对?我知道你下个月就要嫁去蒙古了,我答应你,我不会再为难你,我……”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的心脏突然剧烈缩紧,痛得我忍不住哆嗦了起来,泪水无声沿着脸庞滑落进他的领口。
  “莹儿,不要那么残忍,我求你……”
  “对不起……”我无力地任他抱在怀中,泪水沾湿了他的胸膛,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我多想跟他好好解释我这离奇的身世,我多想亲口告诉他我真正的名字,告诉他,这么久以来一直和他相恋的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告诉他我的生命因为他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但是我已经连这三个字都挤得勉强,生命力在一点一点地抽离我的身体,他的脸近在咫尺,我好想再摸摸这张脸,可是我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看着他泪流满面,那么自尊自傲的人,此时却甚至无力在众人面前掩饰一点点他的脆弱,再一次,我尝尽了后悔的酸涩,对不起,胤禛,如果可以,我真的宁愿我们从来不曾认识。“胤禛,忘了我吧……”
  “我不!我才不管是天涯海角、还是什么现在未来,我绝对不会放弃你……”
  那痛彻心扉的声音如潮水般灌入我的脑海,我却已经无法做出回应,玄冰极夜发出诡异的蓝光,石中的水波不断漾开,越来越急促,道道金丝的光芒越来越耀眼,我的意识渐渐模糊……

  在医院毫无意识地躺了半年的时间,我奇迹般的苏醒成了医学界的一个不解之谜。后来我知道,原来我当时所站虽然是奴拉山最高峰的一个峰顶,却并非悬崖,80年代初跳极运动兴起时那个地方也曾经一度做为“雪地跳极场”而闻名于酷爱刺激的滑雪爱好者之中,但是由于那崖实在太过高陡,而且崖下50米都没有平滑的坡地相连接,出过几次事故以后,那个跳极场便被当地政府强制撤销了。
  我跳崖以后,摔在最近的一个坡地上,大概由于积雪太深,我虽然摔断几根肋骨和腿骨,陷入昏迷,却没有丧命。医生说我大概会成为植物人,但是我的母亲不肯放弃,日日守在我身边,亲自照顾着,没有想到,我真的有一天睁开了双眼。
  当我睁开双眼,看到妈妈那温柔依旧、却憔悴了许多的脸庞,猝不及防的悔恨和思念涌上心头,我的泪潸然而下。妈妈和医生护士都被我吓了一跳,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刚刚从无意识的昏迷之中苏醒过来的人,一个理应还没有从周遭的环境中反应过来的人,会有那么激烈的情绪。只有我知道,那一段时间,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那个梦,如同我的跳崖一样荒谬,却那么真实得让我心脏隐隐疼痛。在那个梦里,我遇到了一个精彩的男人,以一个卑微的身份、以那样平凡的面貌,而他,爱上了那样的我,并教会我什么是爱情、什么是思念、什么是牵挂、什么是伤痛,他让我懂得体贴别人,给我空洞的生命注入灵魂,让我变得完整,有如重生。
  我曾经以为自己冷漠无情,但是醒来之后,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如果就如弗洛伊德所说,梦境是人类潜藏在意识之外的一种反应,那么这个梦究竟是发掘了我内心深处的感情,还是治疗了我的冷情?
  苏黎世的初夏气候宜人,医院的花园里到处都是不知名的娇艳小花,我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远处湖上的天鹅,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静谧、宜人,但是我的心,撕开一般,一寸一寸开始疼痛,那张伤痛欲绝的脸时时在我眼前浮现,让我无法释怀,所有感觉都如此真实,我几乎要说服自己的理智,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穿越时空这回事。
  不会的……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那只是上天跟我开的一个……温柔的玩笑。
  我告诉自己。
  爱新觉罗胤禛,清朝的第四位皇帝——雍正帝,一个300年前的古人,怎么可能、会是我爱的男人?又怎么会,对一个不明来历的女婢,深情至此?几乎要失笑,以前竟不知道,自己想象力如此丰富,像所有思春的少女一般,天马行空地在潜意识里编织着美梦,希望可以遇到一生一世的恋情。我的理智嘲笑着自己的无聊,却为何仍无法抹去,那心底的一丝丝——怅然若失?
  我的身体逐渐康复,我也慢慢不再那么介怀那个真实得让人恍惚的长梦。重新回到父母的身边,这一次,我深深感谢上天对我的厚待,我想我已经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秋天到来的时候,我踏上了飞回中国的瑞士航空班机,那里,有我的父母,有我的责任。
  那一日,我陪妈妈逛商场,转到四楼家用电器专柜时,那边的电视正热闹地播放着同一个节目,突然一个名字使我驻足:
  “一直以来史学家们对雍正皇帝的死因有诸多揣测,有人说他死于吕四娘之手,有人说他是暴病身亡,不知道林教授有什么看法?”
  “随着清宫档案的挖掘和研究,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史学工作者认为,雍正吃丹药中毒致死的可能性极大。因为雍正相信道教关于长生不老的说法,从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开始接触一些道士,比如最早的紫阳真人,还有后来的张太虚等,他常年服食丹药,有毒成份在体内长期积累,很有可能是因此而导致最终暴亡。”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不是的,他并不信道教,也不崇尚长生,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确实,雍正皇帝一直给人一种非常神秘的印象,先不说他和吕四娘的关系;他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乾隆皇帝身世也一直是个迷;并且他似乎也是清朝唯一一个接触道教最多的皇帝?”
  “你说的不错,清朝的皇帝大部分都对道教抱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雍正皇帝追求所谓的长生不老一事确实有许多令人费解之处,比如说,他本人一生都是非常虔诚的佛教徒,而我们从不少史料上了解到,康熙皇帝对于长生不老一直都是保持嗤之以鼻的态度,他认为人有生老病死,应该顺应自然,雍正帝受其父影响甚大,按道理应该也不会去追求那样的旁门左道,有一些史料记载了他当皇子的时候对一些道士的态度上,他当时对炼丹一事相当鄙夷,但是雍正皇帝后来开始频繁接触道教中人也确有其事,这里面的缘由,现在恐怕就无法考证了。”
  “这次林教授还给我们观众朋友带来了一些关于雍正的陵墓——泰陵里面的一些神秘的内幕,是吗?”
  “是的,雍正帝的陵墓之内有两样随葬品比较特别,到现在仍然是考古学家研究的热门对象:一是一块玉石,除了通体幽蓝并带有金丝之外,看不出有任何特别之处,野史有记载说这块名为“玄冰极夜”的宝石很有灵性,在特定的情况下会化成冰甚至化成水,传说那是雍正某位钟爱的妃子之物,所以雍正帝对之珍爱异常,但是我们的正史中却找不到关于这个妃子的任何记载。”
  我的耳边嗡嗡作响,从我听到“玄冰极夜”这四个字开始。难道,我的梦竟与现实的历史有着冥冥之中的某种巧合?
  “可不可以理解成,古人常常因为是帝王之物而夸大了某种东西的神奇倾向?”
  “极有可能。”
  “那么另外一样呢?”
  “另一样是一对银戒,双双以项链穿住挂在雍正帝的胸前。”
  一阵窒息的感觉攫住了我,眼泪在眼眶里摇摇欲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种呼之欲出的心痛……来自何方?
  “关于这个戒指前一阵子媒体报道过,大家的好奇主要是这对戒指所采用的原料银在当时是最平常的贵金属,戒指的环身所使用的蓝宝石也是非常细小的碎片,价值不高,却不知道这帝王为何执意将它们带入陵墓内?而且,这对银戒在随葬物品的清单中并未出现,所以就更增加了这位帝王私生活的神秘色彩。”
  “事实并不仅仅如此,经过珠宝专家鉴定,这对看似简单的戒指其实大有文章,首先是戒指的曲线非常流畅,手法颇具现代感,当然,当时的工艺水平是要把戒指打磨到这种精细的程度并非不可能,但是这种流线型的设计却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后才开始流行起来的。而最让人惊讶的是,戒指环身上的五颗蓝宝石,其镶嵌手法也是二十世纪以后才普遍使用的手法……”
  心中某一个地方突然爆炸,火燎般的感觉迅速扩散到全身的神经,最后化成尖锐的疼痛划过心脏,我跪倒在地上,止不住的泪流满面。那曾经发生过的一幕幕清晰重现在眼前……
  “胤禛……忘了我吧……”
  “我不!我才不管是天涯海角、还是什么现在未来,我绝对不会放弃你……”
  那痛入骨髓的声音像潮水一般汹涌在耳边,冲击着我的每一个感官。
  原来,一直是我自己……是我不够勇敢,害怕面对,所以假装忘了你,自欺欺人地催眠自己那只是一个梦……
  胤禛,对不起,对不起……

  番外之三

  6年后
  送走病人,罗冰柟顺便到茶水间冲了一杯玄米煎茶,今天没有其它事了,可以早点回去休息,晚上还有一张病人送的歌舞剧Mama Mia的门票,她一直对这部戏剧很期待,想着,她的唇角绽开一丝微笑,这样的生活很简单,但快乐。快乐本来就是简单的事。拿着杯子往治疗室走,经过前台时,助理Ivory叫住了她。
  “罗小姐,刚刚乔世光先生有打电话来提醒,今天晚上六点半,瑞娜小姐生日请你务必赏光。”
  “在什么地方?”
  “中央公园附近,Ritz Calton酒店。”
  罗冰柟想了一下,轻点下头:“请复电给他说我会准时到。”只要时间控制得好,她仍然可以赶得上百老汇7点半开场的歌舞剧。
  “还有,纽约时代周刊的记者卡罗琳小姐已经致电三次了,确定不要给她排一个时间吗?”
  “你没有告诉她我不接受时尚类的采访吗?”
  “我说了,我告诉她你是一位专业的精神分析师,因为珠宝设计奖项而接受采访会影响你的专业形象,但是她说他们杂志的读者就是仰慕你多方面的才华,希望能够透过采访更加全面地了解你。”
  “那直接拒绝她。”
  “我担心她像上次Vogue的记者那样——”
  罗冰柟眉头轻锁了起来,确实是一个不好的先例啊。数周前,Vogue杂志的记者Antonio,数次约见她没有成功,干脆挂她的门诊,一周两次,对她的问题比她这个分析师的问题还多,甚至还临时起意对她展开猛烈的追求攻势,罗冰柟倒还好,Ivory首当其冲被他打扰得不胜其烦。
  罗冰柟沉思了十秒钟,手指轻扣了一下桌面,Ivory知道,这是她要做决定的惯性动作。
  “那么就拖着,告诉她我最近这三个月内都会非常忙。请她预约三个月后。”
  “那三个月后……”Ivory一时没反应过来。
  “三个月后珠宝界该推出冬季系列了,他们就有新的目标了。”罗冰柟轻笑,时代周刊是注重新闻时效性的杂志,三个月后搞不好连她罗冰柟是谁都忘了。如果他们真的肯等这三个月,那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是啊,罗小姐,幸好你一年只出一次作品,否则我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些传媒。”Ivory也笑了,下班时间快到了,大家的情绪都比较放松,说完正事之后又多闲聊了两句。罗冰柟是精神分析领域一颗耀眼的新星,如同她的容貌、她在珠宝设计方面的才华一样让世人叹为观止,对她,Ivory一直是既崇拜又好奇,因为她,Ivory选修了精神分析这个学科,并且在毕业后通过怀特博士的关系进入她的诊所当她的助理,但是当她的助理这么多年,她对这位上司的神秘感觉却是不减反增,比如说,她从来不谈恋爱,男人也好女人也好,纽约是一个开放的都会,但是她身边从来没有一个人陪伴,没人了解她的私生活究竟是什么状态。又比如说,她在珠宝设计方面的才华举世公认,她学生时代设计的Pure Blur系列已经成了BVLGARY的畅销经典,但她却再也没有项链作品,转而专攻婚戒。Ivory想不通,喜欢设计婚戒的人,应该是对爱情有憧憬的人吧?难道说这么多年在上司身边来来去去的帅哥这么多,真的没有一个是她的真命天子?
  罗冰柟步进宴会场的时候,宴会已经开始十多分钟了,这时候旧识新朋刚凑到一块儿联络感情,气氛正开始热络起来——现代社会多到令人不胜其烦的种种party之最主要的目的——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后进场的人,所以,这是她通常到场的时间。
  今天是纽约华人界首富乔文政的千金乔瑞娜的庆生会,乔文政与她父亲素有生意往来,他的大公子乔世光又是罗冰柟多年的好友兼病人,即使乔瑞娜与她只有数面之交,于情于理她也应该来的。
  签过名,把礼物交给司仪,她巡视了一下宴会厅,没有看到乔世光,她松了一口气,那样最好。在所有追求者里面,乔世光是条件最好、最有恒心、也是最让她伤脑筋的一位了。对于有心人的追求,她总是拒绝得很干脆,别人都说她是无情,但是那不表示她真的无动于衷,对于无法回报的感情,她的心底总是觉得抱歉,不希望图惹别人伤心,所以才更拒绝得不留余地。但是像乔世光这样,这么多年来一直以不容拒绝的病人身份出现在罗冰柟的世界里,面对她的冷淡,既不躁进也不气馁,总是一味的谦冲尔雅,反而叫人不知从何拒绝起。
  诺大的宴会厅装饰得美轮美奂,华丽的水晶灯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根本没有注意到场中多了一个人,大厅正中间,吸引了大部分宾客目光的,就是此场宴会的主角——乔瑞娜小姐了,只见她一身盛装打扮,手柔顺地放在一个高大男人的臂弯中,与一些女宾谈笑着,满脸甜蜜矜持的笑容里透出淡淡的自豪得意,罗冰柟有些惊讶,什么样的男人能让高傲的乔家千金化为如此柔情的春水?她的目光转向那个衣着品味大胆不凡的男人——paul smith印花衬衣,冰白的底色上印着灰色叶子,叶丛中点缀着几个红花图案,一件Prada的暗蓝色小羊皮外套随意抓在空着的那只手里——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强烈地散发着卓然独特的气质,而从几位女宾脸上的爱慕眼神和瑞娜小姐的娇羞神情来看,那个男人的长相想必和他的身材品味一样相当。她定定地看着那个英挺的背影上,再无法移开目光——一种熟悉的混合着疼痛的感觉袭向她的神经,她突然觉得不安——不管是那头微卷的黑发、那个背影的轮廓、还是——那个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强烈气质——是危险的感觉。
  她突然不想留在那里。
  “冰柟,你总算出现了。”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什么人。她的心里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的时候,脸上已经摆上了适当的微笑。
  “我带你去见见我妹妹,还有那个霍天扬。”乔世光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往场中间走。
  原来他就是霍天扬?罗冰柟知道他,台湾三大家族之首的霍家四个继承人之一,因为在家中排行老四,又以爱玩出名而被称为“四少”,霍天扬来纽约不到半年名字已经传遍了本地社交圈,原因无他,能力强、外表佳、性格风趣好相处,这些本来就是制造话题的绝佳材料,更何况这位少爷似乎天生就爱做话题人物,他初来之时曾下豪语要尝遍纽约上层社会所有美女名媛,并且身体力行,半年时间里女朋友换了不止20个,连罗冰柟这样远离社交圈的人都知道,现在所有千金名媛都以能够被他看上为荣,否则的话,便是证明自己当不上“美女”二字。
  “等等世光。”罗冰柟拉住了他,她对霍天扬这个名字没有好感,看到了人,更加觉得那是一个危险人物。她的直觉一向很准。“抱歉,我今晚还有一个病人,他从西岸赶过来的,明天一早必须回去,我必须要走了。”
  “可是你才刚来,多留一会儿再走好吗?”乔世光有点失望地看着她,今晚的她好美,设计简洁的黑色礼服衬托出她完美的身材比例,优雅洁净的妆容更显出她精致的五官,头发则是随意在脑后绾起,即使没有刻意打扮,她仍是这个宴会厅最美丽的女人。但是,她也是最难缠的女人,这个纽约华人圈里公认的最大的“挑战”,拒绝男人的理由和她对自己的防护一样永远那么滴水不漏。她,可有为他点头的一天?
  “抱歉。”她轻轻抽回自己的手,正准备走,场中有人发现了他们。
  “世光,你和那位是?”
  乔瑞娜和霍天扬也走了过来:“哥?那位是罗小姐吗?”
  罗冰柟只得转过身:
  “乔小姐,生日快乐……”她的声音在和霍天扬四目相接的时候顿住,脸上一瞬间血色褪近成惨白——这张脸,怎么会——
  霍天扬也愣住了。她是谁?对女人,尤其是美女,他肯定自己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但是面前这个美丽的女子,明明素未谋面,为什么她的眼睛令他有一种非常熟悉的错觉?熟悉、并且熟悉到让他有点——心痛?
  “我来介绍,这位是霍氏集团的四公子……冰柟你怎么了吗?”罗冰柟的脸色苍白如纸,一向平静无波的眼填满脆弱和伤痛,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她的手无意识地抓着他的手臂,似乎要抓住什么才能不倒下。那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也不敢想像的罗冰柟。敏锐的他直觉地看向这诡异气氛的来源——那个脸上永远挂着玩世不恭的笑脸的男人,此时却收敛了所有轻浮,他眯起的眼牢牢地锁在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上。然后,他的目光从罗冰柟的脸上转到她放在他臂弯中的手,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下一刻,罗冰柟已经被他扯进怀中。
  “你做什么?”乔家两兄妹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罗冰柟的脑中思绪已经一片混乱,那张脸、那胸膛、还有那充斥着鼻腔的古龙水也无法掩盖的淡淡檀香味,她曾以为今生今世,只有在那无边漫长的黑夜里才能重温的一切,如今却这样生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过往的记忆疼痛钻心、夜夜的梦魇里她哭得肝肠寸断、一幕一幕与眼前的这个男人重叠成若虚若实的影像,让她分不清楚什么是现实。她……快要撑不下去了。
  她的双手抵在他的胸前,她眼中的脆弱刺痛了他的心,这个场景曾经在哪里发生过?他无法解释自己心中突如其来的烦躁从何而来。为何她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如此熟悉?
  “你是谁?”他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已经喑哑生涩。
  他眼里的迷惑稍稍冷却了她的神经。理智一点一点慢慢回流。他不是胤禛。她告诉自己。即使如此相似,他们不是同一个人,那张和胤禛一模一样的脸上,不再苍白冷漠,不再忧郁内敛,取而代之的是健康的蜜色肌肤、张扬的眉眼;少了胤禛那种睥睨天下的沉稳霸气,多了些吊儿郎当的自在轻松。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她垂下眼,抑制不住一颗晶莹的泪滑落脸庞。 他——不是胤禛。
  他的心滑过莫名其妙的疼痛,她脸上的那颗泪,像是滴落在他的心上。他托起她的下巴,着了魔一样,他低头吻去了她脸上的泪。
  四周寂静无声。
  那温润的唇贴上她的眼,过往的所有像崩裂的山洪一样喷涌而出,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知觉,罗冰柟身子一软,陷入黑暗中。
  所以,她听不到四周的惊呼,看不到那个抱着她的男人,脸上措手不及的心疼。
  ……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