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11

墨香铜臭:魔道祖师 82 - 93

☆82、丹心4

那名中年男子仍瘫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愣愣地道:“……你要做什么?”
魏无羡挑眉道:“我以为你们都知道,召阴旗是做什么的,所以才这么喜欢使用它。”
召阴旗的功用,当然只有一个。可是,就算现在有一个人,愿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吸引即将冲破阵法的尸群,来换取其他人的安全,这个人,也绝对不应该是魏无羡!
那名年轻修士怔了怔,突然涌上一脸愤怒。他大喊道:“这算什么?赎罪吗?!惺惺作态地表示悔过了、做点好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魏无羡道:“你想多了。我只是好奇罢了。”
“好奇什么?!”
魏无羡笑容可掬道:“我很好奇,你们不是最喜欢骂我吗?什么忘恩负义,丧心病狂,邪魔歪道。我就是想看看,被最痛恨的忘恩负义、丧心病狂、邪魔歪道之徒救了,诸位会是什么感觉?”
那年轻人死死瞪着他,咬牙道:“……没用的。我告诉你,魏无羡,无论你做什么,你都不要指望我会原谅你,或是忘记我父母的仇。”他大声道:“永远不会!”
魏无羡道:“没谁让你原谅我,也没谁让你忘记你的仇。你要听实话吗?你恨不恨我,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对我也一点影响都没有。你若真恨我,欢迎来战,随时奉陪!可是报不报的了仇?这就看你自己的了。”
那人一脸纠结难忍,道:“……我……我!”
魏无羡却不想再和他继续纠缠了,道:“让开。”
蓝忘机则道:“借过。”
那年轻人挡在台阶上,看着面前并肩的二人,虽然心有不甘,但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凶尸咆哮之声,心中一悸,脚下不由自主地让开了路。
魏无羡和蓝忘机对视一眼。蓝忘机点了点头,魏无羡微微一笑,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两人一齐对着伏魔殿前的重重尸群冲了过去!
魏无羡转身正面朝向尸群之后,他胸前的召阴旗纹路暴露了出来,走尸们空洞的眼白里映入了血红的咒印,当即疯狂骚动起来,前赴后继朝他扑去,就在此时,避尘出鞘,蓝忘机飞身上剑,将魏无羡顺势一拉,带了起来,从尸群头顶越过。
立竿见影,伏魔殿前的尸群瞬间如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朝那两人追去!
不多时,那非人的嚎啕与嗬嘶之声便再也听不见了。
而伏魔殿里,一片死寂。每个人心头都满是荒唐。
魏无羡要他们尝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大张旗鼓来围剿,结果反倒被围剿了;摇旗呐喊要除害,最后还要靠这个“害”来救自己的性命。
真不知究竟该说是滑稽、是诡异、是尴尬、还是莫名其妙。感觉在这场大戏中义愤填膺、上蹿下跳的自己,着实不怎么风光体面。
好一阵子,伏魔殿里连窃窃私语都听不到。不知静默了多久,才终于有个人试探着道:“……围山的尸群,是不是,都被引开了?”
众人心道:“怎么又是他!”
聂怀桑四下看了看,见没人回答他,又问了一句:“它们走了的话,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这话倒是问对了。现在每个人都巴不得立刻插上翅膀踩着剑飞回自己家里去。不走难道还在这里留着等魏无羡和蓝忘机回来?
一名女修道:“现在诸位的灵力恢复了多少?”
此前一直有不少人拿着符篆,试验自己能不能以灵力将之引燃,一个时辰早就过了,才陆陆续续有人手中的符纸蔫蔫亮起。听人发问,纷纷答道:“我回来了两成。”
“我一成……”
“恢复的好慢啊!”
那名女修道:“看样子都是两三成。这样贸然下山的话,若是再遇上什么,会不会又有危险?”
有人嘀咕道:“能有什么危险?那可是魏无羡亲手画的召阴旗。我看大概方圆十几里的凶尸恶灵都会被他引过去了……”
这句话又让人伏魔殿里众人不知该接什么好,又沉默起来。
紫电重新流转起灵光,虽然时明时暗,但好歹不再熄灭了。江澄的脸被映得泛起紫光,诡谲莫测。他起身道:“两三成也够用了。这殿里的阵法已被破坏,就算继续留在这里,它也起不到保护作用。”
蓝启仁亦缓缓起身,表态道:“此地不宜久留。”
姑苏蓝氏的门生纷纷随他起立。见云梦江氏和姑苏蓝氏都提倡离去,其他家族自然也是要紧跟顶梁柱的。只有秣陵苏氏和兰陵金氏的修士们不知如何自处。好在眼下众人都不想起额外冲突,没人理会他们,于是他们也低头跟在人群之后,藏头露尾地出了伏魔殿。
一群人在林中行了一阵,忽然有人大叫一声。众人已是胆战心惊,草木皆兵,一听就是一阵刀光剑影:“什么?什么东西?!”
惊叫的那人道:“鬼……鬼将军!”
果然,人群的最后,远远跟着一个一身黑衣、面色惨白的身影。正是温宁。
江澄握紧了紫电,然而现在他只有三成不到的灵力,纵使握得手背青筋暴起,也绝不会贸然上前自讨苦吃。聂怀桑心悸道:“还以为鬼将军跟着那两位走了,怎么突然冒出来跟在我们后面?他想干什么?”
“是啊,他跟着我们想干什么?”
警惕来、警惕去,喊话,不应;质问,不答。众人又不愿直接和他先起冲突,便暂且提心吊胆地继续下山,看这鬼将军究竟想干什么。然而,他们走,温宁也走。他们停,温宁也停。一路下来,温宁除了远远跟着,什么也没干。等到一回头,发现他终于消失不见时,却已经到了乱葬岗的山脚了。
许多人心中都隐隐有个念头:也许鬼将军这一路跟着,是在保护他们?
可这个念头教人不怎么愿意承认,于是很快就没人细想究竟合不合理了。
上乱葬岗时是一路杀上来的,花了半日时间。下山时没了凶尸拦路,原本应该很快,可众人灵力只剩下七零八落的两三成,一面要提防鬼将军突然发难,一面还要留心万一还有什么凶物埋伏,走的更慢,待到下山时,天色已暗。
离乱葬岗最近的那个小镇上有一片空旷的草地,之前众家就是在此集合整队出发上山、准备围剿的。入夜之后,镇上灯火已灭,万籁俱静。众人回到这里时,已是身心疲倦、狼狈不堪,连方阵都站得歪歪扭扭、参差不齐。勉强打起精神清点人数,发现竟然几乎没有出入。原本出发之时他们都觉得,比起十三年前的第一次乱葬岗围剿,此战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必然悲壮得可以载入史册。谁知上山是多少人,下山还是差不多。这第二次“围剿”确实可以载入史册,不过,不是凭其悲壮惨烈,而是因为,这绝对是玄门百家最滑稽可笑、莫名其妙的一次行动。
有人庆幸劫后余生,也有人慨叹风云变幻。几十名家主聚在一起,简单商议后,一致同意先寻一个安全之所,休整到灵力恢复至八成以上再各自归家,避免途中多生枝节,另有不测。
距离夷陵最近的“安全之所”,自然是云梦江氏的莲花坞。作出决策后,这只数千人组成的队伍又风尘仆仆朝夷陵附近的码头出发。灵力未复,不得御剑,水路是到达莲花坞的最快途径。然而决策匆忙,附近一时半会儿凑不齐那么多船只,家主们只得把码头所有的大小舟船、包括渔船也包了下来,塞塞挤挤装满了各家子弟,顺水而下。
十几名世家子弟们挤在同一条渔船上。这些少年过往几乎个个都养尊处优,从没挤过这种阴暗、老旧,四处堆积着脏兮兮的渔网和木桶、散发着鱼腥味、木板嘎吱作响的破渔船。夜里风大,船身起伏摇晃,几个北方的少年晕船晕得厉害,忍了一阵,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冲出船舱,一阵干呕,头昏眼花地瘫坐在甲板上。
一名少年道:“哎呀我的妈,晃得我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哎思追兄,你也吐啊?你不是姑苏人吗?你又不是北方人,怎么晕船比我吐得还厉害!”
蓝思追摆了摆手,青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四五岁的时候坐船就这样了……可能我天生就这样。”
说着他恶心劲儿又翻上来了,扶着船舷站起来,正准备再吐一吐,忽然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趴在船舷下方的船身上,半个身子浸在江水里,正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83、丹心5

刹那间,蓝思追吓得把要吐的东西都咽回去了。
他的手刚压到剑柄上,凝神一看,低声呼道:“鬼……”
船舱里的金凌一听,持剑冲了出来,道:“有鬼?哪里,我帮你杀!”
蓝思追道:“不是鬼,是鬼将军!”
众少年连忙都涌到甲板边,顺着蓝思追指的方向看。果然,扒在船舷下方、从下往上看的黑色身影,正是鬼将军温宁。
他们下了乱葬岗之后,温宁便消失不见了,谁料想他此刻却又无声无息地扒上了这只渔船,也不知已经扒了多久了。
众少年被吓得一时无言。大眼瞪小眼,对瞪半晌,一人道:“咱们是不是该喊人来啊?”
虽然大家纷纷表示赞同,却没一个人有所动作。
除了担心一开口喊人、温宁就会暴起,还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所见所闻里的鬼将军,和传闻中的鬼将军一点也不一样。少年天性无畏,所以他们也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还有人觉得温宁虽然形态诡异,但看上去并无威胁,被发现了也一动不动,像一只懵懂的海龟,这样子颇为有趣。如此对瞪,三分惊险,七分刺激,十分好玩儿。
又一名少年嘀咕道:“怪不得觉得这艘船走得慢,原来多扒了个人,死沉死沉的。”
“他……扒在那里干什么?”
“不是要杀我们吧。要杀早杀了,乱葬岗上就能杀了。”
蓝思追则说出了那个他憋在心底已久的猜测:“是不是想保护我们?”
他的声音传了下去,温宁的目光转到他脸上,盯着这个斯文的少年看了一阵,那张僵硬的惨白面容,忽然动了动。
蓝思追身边那名世家子弟吓得脚底一滑,惊呼道:“他起来了!”
果然,温宁的身体脱水而出,双手抓着从甲板放下去一条粗麻绳,开始慢慢地往上爬!
数名少年轰然散开,慌里慌张地在甲板上跑圈跑得咚咚作响,胡乱道:“他上来了上来了!鬼将军上来啦!”
“怎么办怎么办!他上来想干什么?!”
“叫人!快叫人来!”
“你去叫人,我我我来割断绳子!”
那名少年拔剑去砍那条麻绳,可温宁已经爬了上来,湿淋淋地翻过船舷,沉沉落在甲板上,整只渔船似乎都随着他的落下而晃了一晃。
众少年纷纷拔剑,挤到甲板另一侧。温宁盯着蓝思追的脸,朝他走了过去,众人立刻齐刷刷地将十几把剑尖对准他,心口狂跳,严防戒备。
蓝思追觉察到他是冲自己来的,定了定神,温宁问他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蓝思追微微一愣,站得端端正正,答道:“晚辈是姑苏蓝氏子弟,名叫蓝愿。”
温宁道:“蓝苑?”
蓝思追点了点头。温宁道:“你……你知不知道,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死人是明明没有神采和表情的,可蓝思追有种错觉,温宁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
他还觉得,此刻温宁的心里,很是激动,激动到连说话也磕绊起来,甚至带的他也隐隐激动起来,仿佛即将揭露一个秘密。
蓝思追道:“名字自然是父母取的。”
温宁道:“那,你父母还健在吗?”
蓝思追道:“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故去了。”
一旁一名少年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思追,别说这么多,当心有古怪。”
温宁怔了怔,道:“思追?思追是你的字?”
蓝思追道:“正是。”
温宁道:“是谁给你取的?”
蓝思追道:“含光君。”
温宁低下头,默默将“思追”二字念了两遍。蓝思追道:“将……”他本来是想称呼将军,可又觉得怪怪的,改口道:“温先生?我的名字怎么了吗?”
“哦。”温宁抬起头,凝视着他的脸,答非所问道:“你,你长得,很像,很像我一位表兄。”
这话听起来真像是下级修士和外姓门生攀亲戚的套词,众少年越听越是云里雾里,稀里糊涂,不知所谓。蓝思追也不知该怎么回答,道:“真、真的吗?”
温宁道:“真的!”
他努力地提着两边嘴角的肌肉,看起来,是想挤出一个笑容。看着“鬼将军”这副模样,不知为何,蓝思追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带着浓浓酸楚的亲切感。
正是亲切感。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幕。有一个称呼,好像就快冲破什么障碍挣出来了。只要脱口喊出了那个称呼,许多其他的东西也会立刻涌现出来,令他豁然开朗。可正在这时,蓝思追看到了一旁的金凌。
金凌的脸色发黑,极其难看,握剑的手时松时紧,手背上的青筋也时隐时现。
他这才想起来,面前看似无害的鬼将军温宁,是金凌的杀父仇人。
顺着他的目光,温宁缓缓转向金凌,道:“金如兰公子?”
金凌冷声道:“那是谁。”
沉默了一下,温宁改口道:“金凌小公子。”
金凌死死盯着他,其他的少年们则紧张地盯着金凌,生怕他冲动行事。蓝思追道:“金公子……”
金凌道:“你让开,不关你的事。”
蓝思追却隐约觉得,这一定不会不关他的事,上前挡在金凌面前,道:“金凌,你先把剑收……”
金凌原本就心弦紧绷,视线被他一挡,不由自主喝道:“别挡我!”
他伸手一推,蓝思追原本就晕船,脚底发虚,被他一推,撞到了船舷,险些翻过去载进黑漆漆的夜江里,幸好被温宁提了一把,拽了回来。一群少年立即七手八脚上去扶他:“思追兄!”
“蓝公子,你没事儿吧?怎么这么不经推?”
温宁对金凌道:“金公子,你冲我来,温宁绝不反抗,但是阿……蓝苑公子……”
一名少年责备道:“金凌你这人怎么这样!”
另一名少年也道:“思追兄是为你好,你不领情也罢了,怎么还推人?”
原本金凌以为自己出手中了,也是愕然,可见同龄人都去扶他,都来指责自己,这画面和过往种种重叠在了一起。这些年来在金麟台上,他一直就是这样一个尴尬的处境。
没有双亲,住在云梦江氏的时间比住在兰陵金氏的时间还多。无人管教,脾气不好,人人都说他被惯坏了,难以相处。明明身份尊贵,小时候没有喜欢和他玩儿的世家子弟,大一点没有愿意追随他的世家子弟。金麟台上没人真的相信他有未来。
他眼眶越来越红,大声道:“是!都是我的错!我就是这么差劲的一个人!怎么样?!你们管我?!轮得到你们来管教我?!”
突然,一道蓝光划破江水上方的夜空,直逼这艘渔船而来。
两道身影双双落在甲板之上,蓝光收入鞘中。
一见这两人,蓝思追一颗心霎时松了下来,大喜道:“含光君!魏前辈!”
右边那个血糊糊的散发人哈哈笑了一声,恰好一个浪打来,船身一摇,他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左边那位自然而然地扶了他一把,这才站稳。
魏无羡倒也罢了,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含光君此种仪表不整的模样。两人身上的白衣已被染成深浅不一的暗红色,浑身都散发着血腥气。蓝忘机稍整洁一些,但全身上下也只有那条意义非凡的抹额还算干净。
但是,那条魏无羡用袖子撕成、给他包扎一个小伤口的绷带,还好好地打着结,系在他左手之上。


☆84、丹心6

魏无羡道:“金凌,你先把剑放下。”
金凌道:“我不放!”
魏无羡还要再说话,谁知,金凌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所有人都呆住了。
魏无羡朝他走了一步,道:“这……这是怎么了?”
金凌虽然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却还哽咽着大声道:“这是我爹的剑。我不放!”
这把剑,是他父母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
像金凌这么大的少年,有的都已经成亲,有的都有孩子了。哭泣对于他们而言,是件很耻辱的事。当众大哭,那是心里该有多委屈。
此刻在众人面前嚎啕而泣的金凌,让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江厌离伤心到极处时放声大哭的模样,而他怀里紧紧抱着的,是金子轩那把金光璀璨的长剑。
一时之间,魏无羡竟有些手足无措。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江面上传来:“阿凌!”
五六艘大船呈包围之势,围住了这条渔船,每艘船上都满了修士,船头立着一位家主。云梦江氏的大船在小渔船的右方,靠得最近,中间距离不过五丈,方才出声的,正是船舷边的江澄。
金凌泪眼朦胧的,一见舅舅,立刻胡乱抹了一把脸,吸吸鼻子,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咬牙飞了过去,落到江澄身边。江澄抓着他道:“你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
金凌狠狠揉着眼睛,不肯说话。江澄抬起头,阴冷的目光投向那艘渔船,两眼的寒光扫过温宁,正要停驻到魏无羡身上,蓝忘机有意无意地走了一步,恰恰挡住了魏无羡的身形。
一位家主脱口道:“你们竟然还敢回来!”
魏无羡原本还在担心金凌,听到这一句,忽然乐了:“我们为什么不敢回来?刚才我和含光君两个人帮你们引开了那么庞大的尸群,请问我们为什么要不敢回来?”
那名家主一怔。方才他喊话纯属不假思索,只是多年下来已经形成习惯,看到夷陵老祖,一定要先用谴责的语气开口示威一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站稳脚跟,表明自己的正确立场。当即面露尴尬之色。
蓝忘机仍是站在魏无羡身前,隔船对蓝启仁示礼道:“叔父。”
江上吹来的夜风带起他的衣袂、广袖,以及抹额的飘带。白衣虽染血污,却仍不失仪态。姑苏蓝氏的门生们也都整整齐齐地向他还礼了。
过了一阵,蓝启仁答道:“嗯。尸群,你们怎么处理的?”
见蓝启仁的目光和语气里再没有失望和责备之意,魏无羡心底没来由的一阵高兴,忍不住从蓝忘机身后钻出来,抢着答道:“蓝老前辈,这说来可话长了。我们两个废了老大劲儿才把尸群引到乱葬岗西面九里的另一座山里,重新设了个阵困住了。接下来我们就无能为力了,光凭我们肯定是杀不完的,所以回来和诸位说一声,之后的交给你们了。”
魏无羡身负召阴旗,负责做活靶吸引尸群,蓝忘机则负责击杀。他们原本就没觉得这群人会在伏魔殿里等他们回来,所以没上乱葬岗,直接到夷陵镇上沿路找沿路问,在码头得知有一大批人包下了所有的船只要开到云梦去,趁夜御剑追赶,在上空发现了这条渔船上的情形,便落了下来。
蓝启仁看到魏无羡就暴躁,原本缓和了一点的颜色又横眉冷对起来,斥道:“我问的是他,又没问你!”
魏无羡讨了个没趣,道:“对不起。我不该乱插嘴,我闭嘴。”
蓝启仁越发火大,蓝忘机摇了摇头,又站到魏无羡身前。
聂怀桑在另一艘船上一边吃枣子一边笑,对身旁护卫道:“当年在云深不知处求学的时候就是这样了,这么多年,老……蓝老先生对魏无羡还是这么深恶痛绝。嘿嘿。”
其他家主看他吃枣看戏兴高采烈,尽皆无语:“这人居然和我们一样是家主……”
看不到魏无羡的脸了,蓝启仁又平静下来,道:“那些走尸,我们自会处理。总不能等它们再去祸害旁人。”
蓝忘机点头道:“多谢叔父。”
魏无羡心想我说个谢谢总不至于也生气,跟着蓝忘机道:“谢谢叔……谢谢蓝前辈。”
蓝启仁厉声道:“你还有什么事!”
魏无羡道:“听说诸位现在要去莲花坞,是要去那里商议此次之事的回应之策吧?加我们两个如何?”
一名修士道:“魏婴!你曾经犯下过大错,今日算是做了件好事。但……但是想要我们与你结交,那也是决计不可能。”
魏无羡道:“没谁让你们和我结交!不过,咱们现在算是同一阵营吧。今日设计围杀你们的那位大人物,手里可是有阴虎符的,你们对付的了吗?”
众家主面面相觑。诚然魏无羡所言不假,他们确实需要精通此道的魏无羡,夷陵老祖现在应该也不算是敌人。可喊打喊杀这么多年,一下子要他们与他合作,未免面子上拉不下来。
魏无羡直截了当地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挟恩图报。要报仇的随便。没仇的报恩也不必了,只要今后你们在路上遇见我装作没看到就好了,行不行?”
闻言,一旁一名少年摇了摇头,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只记仇不记恩,这成什么东西了?”
听他那句“这成什么东西了”,不少人老脸暗红。蓝思追立刻道:“子真说的不错!”还有数名少年稀稀拉拉地附和。这些都是当初在义城时被魏无羡和蓝忘机带过的世家子弟,此刻和他们站在同一条渔船上,公然出声支持。江澄对与他同船而行的一位家主道:“欧阳宗主。”
被点到名的欧阳宗主眼皮跟着心一块儿突突直跳,只听江澄冷冷地道:“没记错的话,说话的那个,是你儿子吧。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真有骨气。”
欧阳宗主忙道:“子真!回来,到爹这儿来!”
欧阳子真正是那名曾捶胸顿足哭阿箐的“多情种子”,不解道:“爹,不是你让我到这艘船上来,别烦你们的吗?”
欧阳宗主抹汗道:“行了!你今天出的风头还不够吗,给我过来!”自家驻镇巴陵,和云梦离得近,跟江氏势力没法儿比,他可不想因为儿子给魏无羡说了几句话就被江澄记恨上。
蓝忘机对蓝启仁道:“叔父,我想救兄长。”
蓝曦臣现在说不定还受制于金光瑶,蓝忘机无论如何也是放心不下的。听他提起蓝曦臣,蓝启仁长叹一声,道:“……随便你吧。”
剩下的人立刻看向江澄。在场身份最显赫的三位家族之长中,蓝启仁表态了,聂怀桑表不表态都那样,现在就只看江澄的了。人人皆知这位和魏无羡反目的江宗主最见不得他,心想多半是要谈崩。
江澄冷笑道:“你也敢回莲花坞。”
扔下这一句,他揽着金凌的肩,回船舱里去了。
欧阳宗主松了一口气,又对儿子喝道:“你你你!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你到底过不过来!再不过来我过去抓你了!”
欧阳子真关切地道:“爹,您也进去休息吧,您灵力还没恢复呢,可别贸然御剑呀。”
现在大多数人灵力都还在缓慢回升中,勉强御剑说不定会大头朝下栽倒,所以他们才只能乘船。欧阳宗主身材又格外高大,分量不轻,现在还真不能飞过去抓他,被儿子气得甩袖进舱。蓝启仁站在船头,对蓝忘机道:“你就留在那里?”
蓝忘机默默点头。蓝启仁也转身进去了。陆陆续续的,所有的修士都进仓的进仓,坐下的坐下。等到大船们不再包围这只渔船,陆陆续续拉开一定距离后,正常行驶后,魏无羡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口气松下来后,他的脸上忽然被极度的疲倦之色占据,忽然向一侧歪了过去。
他刚才的摇晃,并不是由于渔船不稳的缘故,而是他已经真的乏力到站不稳了。
众少年也不嫌他身上血污骇人,很想像刚才扶蓝思追一样七手八脚地去扶他。可完全用不着他们,蓝忘机微微一弯腰,一手搂他手臂,一手抄他膝弯,一下子将魏无羡打横抱了起来。
他就这么抱着魏无羡,走进了船舱。船舱里没有供躺的地方,只有四条长长的木凳,蓝忘机便单手搂住魏无羡的腰,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将四条长凳拼成一张可以躺的宽度,把魏无羡轻轻放上去,从怀里取出手帕,给魏无羡慢慢擦去脸上凝结的血块。方才忙着飞来杀去,无暇理会仪容,不多时,一块雪白的手帕就被染得黑红一片。而他给魏无羡擦净了脸,自己的却还没擦。见状,蓝思追忙取出自己的手帕,双手呈上,道:“含光君。”
蓝忘机道:“嗯。”
蓝思追听出了淡淡的赞许之意,喜不自胜。蓝忘机低下头,拿着手帕在自己脸上,一擦就是一片雪白,众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果然,含光君就是要这样面若冰雪的,看着才正常。
一名少年道:“含光君,为什么夷陵老……夷陵前辈会倒下呀?”
蓝忘机道:“累了。”
另一名少年奇道:“累了?我还以为……”
他没说以为什么,但大家都知道:传说中的夷陵老祖竟然也会因为对付走尸而累得趴下,他们都以为,夷陵老祖应该随便勾勾手指就能解决。
蓝忘机却摇头,只说了三个字:“都是人。”
都是人。人哪有不会累的,又怎么会永不倒下。
长凳都被蓝忘机拼在一起了,众少年只能眼巴巴地蹲成一圈。若是魏无羡醒着,插科打诨耍嘴皮,逗完这个逗那个,此刻船舱里一定很热闹,可偏偏现在他躺着,只有一位含光君腰杆笔直地坐在他旁边。
一般来说应该有人来闲扯两句活跃气氛,可蓝忘机不说话,旁人也不敢说话。蹲了半晌,船舱里还是一片死寂。
众少年皆腹诽道:“……好无聊。”
他们无聊到开始用眼神交流:“含光君为什么不说句话?魏前辈为什么还不醒?”
欧阳子真双手托腮,悄悄指指这个,指指那个,表示:“含光君一直是这样一句话都不说的吗,魏前辈怎么受得了跟他整天呆在一起……”
蓝思追沉重地点了点头,无声地肯定:“含光君,确实一直都是这样的!”
忽然,魏无羡皱了皱眉,头歪到一边。蓝忘机把他的头轻轻扳正,避免扭了脖子。魏无羡叫道:“蓝湛!”
大家以为他要醒了,大喜过望,谁知魏无羡的双眼还是紧闭的。蓝忘机则神色如常道:“嗯。我在。”
魏无羡又不做声了。仿佛很安心踏实的,继续睡了。
几名少年愣愣看着这两人,不知为什么,忽然脸红了。
蓝思追率先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含、含光君,我们先出去一下……”
他们几乎是落荒而逃,冲到甲板上,被夜风一吹,方才那股憋得慌的感觉才消散。一人道:“咋回事儿啊,为啥我们要冲出来!为啥啊!”
欧阳子真捂脸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忽然觉得呆在里面很不合适!”
几人互相指着大叫:“你脸红什么!”
“我看你脸红我才脸红的!”
“怎么脸红是病,会传染的吗!”
温宁从一开始就没去扶魏无羡,也没跟进船舱里去,蹲在甲板上。众人方才还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不进去,现在才发觉,鬼将军真是太明智了。

里边根本容不下第三个人啊!


☆85、丹心7

见他们出来,温宁像是早有预料,空出给他们蹲的位置。不过,只有蓝思追走了过去,在他旁边和他一起蹲下。

名少年在另一边嘀嘀咕咕道:“怎么思追和鬼将军好像很熟的样子。思追也不像自来熟的人呀?”

宁道:“蓝公子,我能不能叫你阿苑?”
众少年心内齐齐悚然:“鬼将军居然是个自来熟!”
蓝思追欣然道:“可以啊!”
温宁道:“阿苑,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蓝思追道:“我很好。”
温宁点头道:“含光君一定对你很好。”
蓝思追听他提起蓝忘机时口气尊敬,越发感到亲近,道:“含光君待我如兄如父,我的琴都是他教的。”
温宁道:“含光君,是什么时候开始带你的?”
想了想,蓝思追道:“我也记不清了,可能是我五六岁的时候吧。太小的事情都没什么记忆了。不过更小的时候,含光君也应该不能带我,似乎那时有好几年,含光君都在闭关。”
他忽然想到,那也就是第一次乱葬岗围剿的时候。
船舱内,蓝忘机抬头看了看被小辈们冲出去时带上的门,再低头看了看头又歪到一边的魏无羡。
魏无羡的眉尖又蹙了起来,仿佛很不舒服地把头扭来扭去。见状,蓝忘机站起身来,走过去把木闩闩上。
然后,回来再坐到魏无羡身边,把他的头缓缓托起,轻柔地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这下,魏无羡的头终于不晃,躺得安稳了。
正襟危坐了一会儿,蓝忘机举起手,拆了抹额和发带。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一部分白皙的面容。他将抹额放在魏无羡的胸口,正待重新束发,整理仪容时,魏无羡似乎是觉得有些冷,拢了拢衣领,恰好,五指抓住了那条抹额。
他抓得很紧,蓝忘机捏住抹额的一端,拉了拉,非但没把它拉出来,反而让魏无羡的眼睫颤了颤。
等到魏无羡慢慢睁开双眼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船舱头顶的木板。他坐起身,蓝忘机正站在船舱的一扇木窗前,眺望江心尽头的一轮明月。
魏无羡道:“咦,含光君,刚才我是晕了会儿吗?”
蓝忘机侧颜平静地道:“是。”
魏无羡又道:“你抹额呢?”
“……”
问完了,魏无羡再一低头,奇道:“哎呀呀,怎么回事,怎么在我手里?”
他从长凳上翻下腿来,道:“实在不好意思。有时候我睡着了就喜欢乱抓,对不住啊,给你。”
蓝忘机看着他,默然半晌,接过了他递的抹额,道:“无事。”
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魏无羡忍笑忍得要内伤了。
刚才他确实是有一瞬间很想睡下,可还没孱弱到说晕就晕的程度。谁知他只是歪了一下,蓝忘机就迅捷无伦地把他抄了起来,魏无羡都不好意思睁眼说哎你不用这样我自己能站住了。
而且,他也不想被放下来。能被人抱为什么要站?于是就顺水推舟地让蓝忘机把他一路抱进来了。
魏无羡摸了摸脖颈,心中一边窃喜,一边得意,一边遗憾:“哎,蓝湛这个人……真是!早知道我就不醒了,我继续晕着,我晕一路,每天都晕,好歹还有腿可以枕。”
至寅时,抵达云梦。
莲花坞的大门前和码头上灯火通明,映照得水面金光粼粼。过往,这码头很少有机会一下子聚集这么多大大小小的船只,不光门前的守卫,连江边几个还架着摊子卖宵夜小食的老汉都看呆了。
江澄率先下船,对守卫交代几句,立刻有无数名全副武装的门生涌出大门。众人分批次陆续下船,由云梦江氏的客卿们安排入内。
欧阳宗主终于逮到了儿子,边低声教训边把他拽走了。魏无羡和蓝忘机走出船舱,跳下渔船。魏无羡回头道:“温宁,你随便走走?”
温宁点了点头。蓝思追和他聊了一路,也心知江澄一定不会不愿意让他进莲花坞的大门,道:“温先生,我陪你在外面等含光君和魏前辈吧。”
温宁道:“你陪我?”
他看上去像是很高兴,意想不到。蓝思追笑道:“是啊,反正众位前辈进去是要商议重事的,我进去也没什么作用。我们继续聊。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魏前辈真的把两岁小儿当成萝卜种在土里过?”
他虽然声音小,但前边那两位可是耳力非凡。魏无羡脚底一个趔趄。蓝忘机的眉形弯了一下,很快恢复。
等到这二人背影消失在莲花坞的大门之后,蓝思追才继续低声道:“那小朋友真可怜。不过,其实,含光君也曾经把我放在兔子堆里过,他们其实差不多……”
迈入莲花坞大门之前,魏无羡深深吸了一口气,借此平复心绪。
可进门之后,他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激动。
也许是因为太多地方都翻新过了。校场扩大了两倍,一座连一座的新筑飞檐勾角高低错落,比以往更有气势,也更显得荣光。但是,和他记忆中的莲花坞几乎完全不一样了。
魏无羡心中怅然若失。以往的老屋不知道是被这些华丽的新筑挡在了后面还是拆掉重建了。
毕竟,它们真的是太老了。
校场上各家门生又开始列方阵,盘足打坐,继续修养,恢复灵力。折腾了快一天一夜,这些人都已经疲惫至极,必须要喘口气了。江澄则带领众位家主和要人名士们入屋内大厅再议今日之事。魏无羡和蓝忘机随之而入,旁人微觉不妥,但也没法说什么。
刚进内厅,还未落座,立刻有一名客卿模样的人上前来,双手向江澄呈上一封信,道:“宗主。”
江澄看了一眼,道:“谁送的?”
那名客卿道:“属下也不知。这是今天刚刚送到的。和它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批名贵的药材,属下怕是哪位家主送来的礼品,现在暂时放在侧厅,还没入库。这封信也没拆,等您回来再看。都验查过了,没有下咒的痕迹。”
江澄道:“送的人是谁?”
那名客卿道:“只是附近城里的普通工人,受人所托,也不知情。”
并非是谁想给云梦江氏的家主写信就能送到的,而且还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送信之人显然考虑到了这一点,附上一批名贵药材让负责接收的客卿不敢怠慢。在场的十几名家主里无人发声,说明也不是他们送的。魏无羡心中一动,脑海中浮现出秦愫那张苍白的脸。
江澄单手接过信来,两三下除了信封上的封咒,从里面取出七八张纸。先是匆匆一扫,然而,从第一行起,他目光便是一凛,道:“诸位,请自己随便坐。”
原本有这么多外客在场,无论如何也不该先看信,尤其这些客人还不是来喝茶聊天的,是来商议要事的。可江澄拿着那几张纸,反复看了几遍,越看神色越是冷肃。最后,他做了一个让旁人意想不到的举动:将信件交给了坐得离他最近的蓝启仁。
蓝启仁先是一怔:“江宗主,这是送给你的信,为何给我看?”
江澄道:“蓝前辈,这封信,恐怕不止送到江某一人这里来了。”
蓝启仁见他坚持,接过信来,看过之后,神色和动作仿佛被江澄同化了,转手将信递给了下一位家主。
那名家主只看了一眼,目瞪口呆。一旁的人早就按捺不住好奇心了。江澄和蓝启仁看信的时候他们不敢围过去,此时都挤到一起,将七八张纸尽数分了。看着看着,有人脱口道:“天哪!”
“没想到……敛……金光瑶竟然能做出这种事……”
另一人喜道:“方才路上还在犯愁该怎么讨伐金光瑶,用什么由头,没想到这厮自己撞我们手里来了!”
魏无羡道:“信上写了什么?”
一名家主拿着信,道:“当初我就觉得奇怪了,兰陵金氏的老家主虽然……虽然那个啥,但也不至于死得这么不体面,原来如此。他真是太狠了。”
“对旁人狠算什么,对自己也是够狠。我若是金夫人……不对,我若是秦愫,我也无颜面活下去啊。”
魏无羡将几张纸取了过来,和蓝忘机一起走马观花看过,双双抬头。
这几张纸,满满写的都是金光瑶的“光辉事迹”,分为好几件。
第一件,是其父金光善之死。
金光善一生风流得几近下流,处处留情处处留种,他的死因也与此相关,堂堂兰陵金氏家主,身体衰弱之际还坚持要与女人寻欢作乐,终于死于马上风。
这说出去实在不怎么体面。金夫人痛失独子与儿媳后,原本就郁郁不乐了几年,以为丈夫死前还不忘鬼混,最终混丢了命,也活活被气得病倒,不久之后便撒手人寰。兰陵金氏四处遮掩镇压风声,然而众家早心照不宣。面上哀恸叹惋,实则都觉得他活该,就配这么个死法。
然而,这封信揭露的第一个秘密便是:金光善是被他那位唯一扶正的私生子金光瑶害死的。


☆86、丹心8

看到这里就断了,下一张纸在旁人手里,魏无羡问道:“怎么害死的?”
那位家主却唯唯诺诺,魏无羡不客气地把他手里的纸拿了过来,扫了一眼,终于知道为何看过的人都面露难以启齿之色了。
纸上所写内容,实在令人不堪——这位敛芳尊将自己的亲生父亲牢牢绑住,秘密找来了二十多名老丑的妓女,命她们轮番上阵,直到金光善以这种丑陋至极的方式死去。
事后,金光瑶自然将这些妓女尽数杀死灭口了。然而,其中一名老妓颇为机灵,被刺了两剑,流血虽多,却强忍疼痛装死不动,等掩埋她们尸体的人离开才从土里爬出,直奔外地逃命去了。信后附上了这名老妓如今的住址,明言可随时查证。
原先拿信的那人道:“老宗主金光善再怎么说,也是他的亲生父亲,若这件事是真的……可是……”
江澄道:“令人作呕,毛骨悚然。”
另一人扬手道:“呵呵,这儿还有更令人作呕的!”
这封长信揭露的第二个秘密,便是金光瑶的夫人秦愫与其独子之死。
众所周知,金光瑶是金光善之子,秦愫则是跟随金光善多年的部下秦老宗主的女儿,可谓门当户对。金光瑶从来不曾与除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有过暧昧,因此旁人盛赞敛芳尊与其父大为不同,感叹秦愫觅得好姻缘。多年以来,这二人都是玄门百家之中恩爱夫妻的代表,相敬如宾。曾育有一子金如松,性情温顺,夫妻都对其疼爱有加。然而阿松几岁时被一名与兰陵金氏有嫌隙的家主毒害,不幸夭折,金光瑶悲怒之下将该家族连根拔起,为子复仇。但秦愫伤心过度,自此以后,再未能有所出。
这封信却把这个表象彻底打破了。欧阳宗主不可置信道:“这是真的吗?金夫人,秦愫,她……她是金光善和部下妻子私通所出?!”
“恐怕多半是真!金光善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连秦夫人侍女和当初接生秦愫的稳婆的证词都有,假不了!”
“秦老宗主跟随了金光善多少年啊,竟然连自己老部下的妻子都要染指。这个金光善!”
这可当真是一桩惊天的丑事。也就是说,金光瑶和秦愫,这对夫妻根本是一对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更可怕的是,信中附上的侍女证词写道,金光瑶在成亲之前就知道了这个秘密。
就算金光善记不清秦愫是谁的女儿了,可秦愫的母亲秦夫人却不会忘。她心中惶恐,在大婚之前,悄悄去找过金光瑶,吐露了一些内情,哀求他想办法取消婚事,万万不可酿成大错。
然而,金光瑶明知秦愫是自己亲妹妹,还是娶了她。他要在兰陵金氏站稳脚跟,就非得有秦愫父亲这位坚实的岳丈给他助力不可。不光娶了,还生了孩子。秦夫人很痛苦,但又不敢对旁人说出,患心疾而亡,临终前才忍不住向心腹侍女倾诉一番。
魏无羡低声对蓝忘机道:“难怪他当初在密室对秦愫说,‘阿松必须死’。”
他的儿子恐怕根本不是别人暗害的,而是他自己下的毒手。近亲兄妹所生之子,十之*会是痴呆儿。阿松死时刚好才几岁,正是幼子开蒙的年纪。孩子太小时旁人看不出来什么端倪,可一旦长大,就会暴露阿松与常人不同的事实。就算会不会怀疑到阿松父母的血缘上来,若是生出一个痴呆儿,旁人都未免会对金光瑶说三道四,指指点点,说是因为他带了娼妓的脏血才会生出这种孩子之类的风言风语。
反正,无论如何,金光瑶都不需要留着一个很可能是白痴的儿子。杀了阿松,栽赃给与兰陵金氏有过嫌隙的家主,然后以给儿子报仇的名义,光明正大地讨伐不服他的家族——虽冷酷无情,却一箭双雕。
告密信条理分明,列出了种种证据,还附上了几位人证的住址,可供查证。最后笔锋一转,慷慨激昂地表示,写信之人也是无意间救了一位证人,才逐渐将真相一一揭露的。虽然金光瑶如今如日中天,但他实在不愿让这个道貌岸然的败德之徒继续欺骗众人,因此将他所做之事都披露出来,往各大世家都送了一份,请诸位家主务必小心此人,当心他的笑里藏刀、两面三刀。
所有人传阅完毕之后,都花了一点时间来消化。聂怀桑愣愣地道:“……这送信的人是什么来头?”
一位家主道:“不管是什么来头,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是一位义士,绝对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附和声声:“不错!”
魏无羡道:“这写信之人人力财力物力都不缺,搜查证据,寻找人证,到处送信还附赠一批名贵的药材,绝对来头不小。不过,义士?这可未定。这封信,他给秦愫也送了一份,直接导致了秦愫金麟台自杀。如果真的只是想披露金光瑶的真实面目,为什么不一开始送往各个世家?”
立即有人反驳:“送信之人怎么想得到会酿成这样的悲剧?”
几名年长的女修则道:“秦愫真可怜啊。”
“当初我还羡慕她呢,心说真是命,出身好,嫁的也好,金麟台的不二女主人,丈夫一心一意,谁知道,啧啧。”
一人状似很懂地道:“所以看上去很美的表面,背后往往都是千疮百孔的。”
魏无羡心道:“恐怕秦愫正是因为无法忍受旁人这些听似同情怜悯、实则津津乐道的碎语闲言,所以才选择自杀的吧。”
蓝忘机又看了一遍信,道:“信中所写,颇多存疑。”
蓝启仁道:“何处存疑?”
魏无羡道:“那可多了。比如,秦夫人对女儿亲事心中惶恐,为什么不去找金光善,让他下令取消婚事,而要去找金光瑶?再比如,金光瑶此人胆大心细,缜密谨慎,怎么会没确认那找来的二十名妓女确实已死就掩埋?”
一位家主怫然道:“这便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魏无羡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
他知道,在这片群情激奋之中,没人听得进去他的话,也没人会仔细考虑他的疑惑。再多言几句,发表不同意见,旁人说不定又要开始针对他了。若是在十几年前,他根本不会理会别人针对不针对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可如今,他已经懒洋洋的没什么兴趣非出这个风头不可了。
于是,厅内众人一浪高过一浪的声讨开始了:
“当初金光瑶就是靠讨好赤锋尊和泽芜君才能一步一步往上爬,否则他一个娼妓之子,何以能坐到今天的位置?没想到这人如此忘恩负义,丧心病狂,两位义兄都遭了他的毒手,唉!只盼泽芜君万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原先他们都不相信聂明玦之死和分尸与金光瑶有关,现在却忽然都相信。“忘恩负义”和“丧心病狂”这两个词原先几乎是和魏无羡捆绑的,乍一听他还以为又在骂自己,须臾才反应过来。骂声还是一样,骂的对象却换了一个,略不习惯。
“不光义兄,亲兄弟更是难逃一劫。金光善死前那几年,他忙着到处清理他爹的私生子,生怕有人杀出来跟他抢位置。莫玄羽还算好的,要不是疯了被赶回去,说不定也和其他的几个那样,因为各种原因消失了。”
“说不定金子轩的死也和他脱不了关系。”
“肯定脱不了关系!毕竟人品败坏。谁还记得当年的晓星尘?明月清风晓星尘。还有栎阳常氏案,那件事里薛洋也是这位敛芳尊一力保下的呢。”
“为了阴虎符真是脸都不要了。”
“也不单是阴虎符的缘故。晓星尘道长刚出山的时候,不是很多家族都想请他做客卿吗?兰陵金氏也邀请他加入过的,不过被婉言谢绝了。金家那时候正得意呢,结果被一个小道士拒绝了,觉得没面子啊,所以后来兰陵金氏要保薛洋,也有这个旧仇的缘故,总之就是要看晓星尘下场惨惨啰。”
“呸!他们家以为自己是什么啊,不加入就要你好看?”
“唉……可惜了。当年我曾有幸看过晓星尘道长夜猎。霜华一剑动天下啊。”
“金光瑶后来又把薛洋给清理了,好一出狗咬狗。”
“说起来,我还听到过一个传闻。当年金光瑶在岐山温氏卧底的时候,根本不老实,打的是这样的主意:若是射日之征战况不佳,那就继续在温家为虎作伥,讨好拍马温若寒。要是温家要倒台了,他就反戈一击,做这个英雄。”
“真会算计,稳赚不赔的生意啊。做商人算了,修什么仙啊?”
“温若寒九泉之下估计要被他气死了,当年他可是把金光瑶当亲信在培养的。说个秘密吧,金光瑶如今这份剑法和功夫,十之七八都是温若寒教给他的呢。”
这些传言并非第一日流传,然而,在过往金光瑶得势时,它们被很好地压制着,根本没人当真。而在今夜,传言们却仿佛一下子都变成了证据确凿的事实,成为金光瑶罪行累累的砖瓦基石,用以佐证他的丧心病狂。
“如此看来,这位金某真是个可怕的人物。杀父、杀兄、杀妻、杀子、杀主、杀友、杀母……还乱伦。”
“兰陵金氏蛮横霸道,金光瑶更是独断专行,从来不听取旁人意见,我们早就受够这股恶气了。”
“他是看这些年来各家势力都不断扩大,实力渐长,生出了威胁感,害怕像当初岐山温氏被倾覆那样被推翻,所以才一不做二不休,想干脆将我们一网打尽吧?”
“妄想。既然如此,我们就让他最害怕的事变成事实!”
“魏先生,金光瑶这厮手里有阴虎符,这东西可要拜托你了。”
魏无羡没想到有人会主动来和自己说话,而且还这么热情,微微一怔。随即,另一位家主也道:“不错!此道之上,无人可出夷陵老祖之右。”
“这下金光瑶踢到铁板了,哈哈哈哈……”
魏无羡一时颇为无语。上次旁人这样对他说话,如此吹捧奉承,已经是在十几年前的射日之征里了。
有许多人,一定要站在某一方的对立面,才能确定自己的立场正确。此时他们有了一个新的共同敌人,统一了战线,有了认同感,于是纷纷开始对魏无羡示好,确认他在这边的阵营里,也可以表现己方的宽容大度和海纳百川。
虽然终于熬到有人接替他坐上百家公敌的位置了,可他并没尝出多少苦尽甘来的味道,更没有什么终于被世人所接受的感动。
只在心理忍不住怀疑:“当初他们是不是也像今晚这样,一群人聚集在某一个地方开了一场秘密的会,然后就要围剿乱葬岗了?”
会议结束之后,云梦江氏的宴厅也刚好准备完毕,可以入席用餐了。
然而,宴席上缺少了两个身影。众人奇道:“怎么少了魏无羡和含光君?”
江澄坐在首席上,问身旁那名客卿:“人呢?”
那名客卿道:“他们二位出了内厅之后去换了衣服,说是出门走走,等会儿再回来。”
江澄冷笑一声,道:“还是老样子,不知礼数。”
这话似乎把蓝忘机也骂进去了,蓝启仁面露不快之色。顿了顿,江澄调整了颜色,客气地道:“诸位,先行用餐吧。”
蓝忘机任由魏无羡带着,也不问去哪里,四下悠闲地走动。
莲花坞前的码头上还有小摊,魏无羡走了过去,笑道:“不跟他们一起吃饭是对的,蓝湛来来来,这个饼好吃。我请你啊!麻烦来两个吧。”
摊主立刻喜笑颜开地用油纸包了两个。魏无羡正要去接,忽然想起他没钱。
蓝忘机已经代替他接了过来,一手付了钱。
魏无羡道:“哎呀。不好意思,怎么总是这样呢?好像我要请你吃什么东西,总是没请成。”
蓝忘机道:“无妨。”
魏无羡低头咬了一口,道:“以前我在码头这边要东西吃都不用付钱的,随便吃随便拿,过了一个月摊主自然会去找江叔叔报帐。”
蓝忘机在手里圆圆的饼子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半月形,淡声道:“你现在也不用付钱。”
魏无羡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三两下吃完了,把油纸揉成一堆,在手里抛着玩儿,四下望望,道:“没什么其他摊子了。以前这里不管多晚都挤满了摊子,卖各式各样吃的。因为莲花坞里晚上出来吃宵夜的人不少。船也很多,不比你们那边的彩衣镇差。”
他道:“蓝湛,你来的太晚了。没赶上这里最好玩儿最热闹的时候……”
蓝忘机道:“不晚。”
沉默片刻,魏无羡笑道:“当年在云深不知处上学的时候我说了好几次要你过来玩,你都不理我。我应该再蛮横一点,把你拖过来的。”
他道:“怎么吃得这么慢?不好吃?”
蓝忘机道:“食不言。”
他吃东西细嚼慢咽,如果非要说话,那就得保证口里绝对没东西。魏无羡道:“那我不和你说话了。以为你不喜欢,还想叫你把剩下给我吃算了。”
蓝忘机对摊主道:“请再来一份。”
最终,魏无羡把第三个饼都吃完了的时候,蓝忘机还在慢慢啃他的第一个。魏无羡已经领着他走得离莲花坞越来越远了,一路上到处指东西给他看,不停地说话,对蓝忘机描述小时候的自己。
他特别想把自己长大、玩耍、撒泼打滚过的地方都给蓝忘机看一遍,给他讲自己在这里干过的坏事、打过的架、捉过的山鸡,然后再观察蓝忘机细微的表情变化,期待他的每一个反应。
魏无羡道:“蓝湛!看我,看这棵树。”
蓝忘机也吃完了他的那份饼,把油纸折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小方块,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棵普通的树,该有几十年了。
魏无羡道:“我爬过这棵树。”
蓝忘机道:“方才来的路上,你每一棵树都爬过。”
魏无羡道:“这棵不一样嘛!这是我来莲花坞后爬的第一棵,大半夜爬的,我师姐打着灯笼出来找我,怕我摔了在树下接着我,可她那么细的胳膊能接住啥,还是摔断了一条腿。”
蓝忘机道:“为何半夜爬树。”
魏无羡道:“没有为什么。你知道的,我就喜欢半夜出来鬼混。哈哈。”


☆87、丹心9

顺着树干往上爬,一直爬到接近树顶的地方,魏无羡才停下来:“嗯,差不多就这个位置吧。”
他把脸埋在一簇茂密的枝叶里,好一会儿才朝下望望。声音高高的,似乎带着笑:“当时觉得高的吓人,现在看,其实也不怎么高。”
朝下看的时候,魏无羡的目光是模糊的。
蓝忘机就站在这棵树下,抬首望着他。
他也是一身白衣。没有提灯。但是,月光流镀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都那么皎洁明亮。
他微仰着头,神色专注,望着树顶,朝树下走近几步,有那么几个瞬间,似乎想伸出双手。
忽然之间,魏无羡有一种异常强烈的冲动。他想像当年那样,掉下去。
他心中有个声音说:“如果他接住我,我就……”
想到“我就”两个字时,他就撒了手。
见他毫无征兆地摔下了树,蓝忘机双目一下子睁大了,一个箭步抢上来,魏无羡在空中转过身,“哎哟哈哈”的和被他接了个正着,或说,扑了个满怀。
蓝忘机身材纤长,瞧着是个斯文公子,力量却不容小觑,非但臂力惊人,下盘更稳。但这毕竟是一个成年男子从树上跳下来,因此他虽然接住了魏无羡,却轻微地踉跄了一下,退了一步。不过立刻就站得稳稳当当了,还小小地松了一口气。正要推开魏无羡,却发现怎么推也推不动。
魏无羡的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让他动弹不得。因此,也看不到魏无羡的脸。
魏无羡也看不到他的脸,可是不必去看,闭上眼睛,呼吸间都是蓝忘机身上清冷的檀香味。
他哑声道:“谢谢。”
他并不怕摔,这些年来,也摔过很多次。但摔到地上,毕竟还是会疼。
如果有个人能接住他,那就再好不过了。
听到他道谢,蓝忘机的身体似乎僵了僵。原本要放到魏无羡背上的手,顿了顿,还是收回去了。
沉默片刻,蓝忘机道:“不必。”
抱了好一阵,魏无羡和他分开,站直了又是一条好汉,仿佛瞬间失忆,没事人般的道:“回去吧!”
蓝忘机道:“不继续看了?”
魏无羡道:“看!不过外边再没什么好看的了,再往前走就是荒郊野地,这个咱们这段日子可看够了。回莲花坞去,我带你看最后一个地方。”
二人有折回了码头,重入莲花坞的大门,穿过校场。
路过一栋华丽的小楼时,魏无羡驻足停留,多看了几眼,神色有异。
蓝忘机道:“怎么了。”
魏无羡摇摇头,道:“没怎么。以前我住过的屋子在这里……果然被拆了,这些都是新建的。”
他们绕过重重楼宇,来到莲花坞深处的一片寂静之地,一座黑色的八角殿之前。
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人,魏无羡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殿前方整整齐齐码着一排一排的灵位。
云梦江氏的祠堂。
他找了个蒲团跪了下来,取了三支供台里的线香,在烛火上燎了燎,点燃后插在灵位前的铜鼎里。
然后,他对着其中两个灵位跪拜六次,这才直起身,对蓝忘机道:“以前我也是这儿的常客,隔三差五就要来。”
蓝忘机神色了然。必然不是来上香的,没有那么多逝者要天天供奉跪拜,那就只能是来罚跪的了。
蓝忘机道:“虞夫人。”
魏无羡奇道:“你怎么知道是虞夫人?确实是她。”
蓝忘机道:“略有耳闻。”
魏无羡道:“没想到不止云梦,都传到你们姑苏那边了。说句老实话,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没见过第二个女人像虞夫人脾气那么坏的。哈哈哈……”
可是,虞夫人也从来没有真正做过什么要害他的事。
他忽然想起来,这里是祠堂,虞夫人的灵位就在面前,忙道:“罪过罪过。”为了弥补方才的口无遮拦,又点了三炷香,举过头顶,正在磕头,忽然身边一暗,蓝忘机也在他身旁跪了下来。
既然来了灵堂,为了礼数,自然也是要表一番尊敬的。他取下三支香,挽袖在一旁红烛上点燃,动作规整,神色肃穆。魏无羡歪头看着他,不由自主的,嘴角微微上扬。
蓝忘机看了他一眼,提醒道:“香灰。”
魏无羡手里拿着的那三支香烧了一会儿,已经积了一小段香灰,就快落下来了。他却迟迟不肯插入香鼎,反而正色道:“我跟你一起再拜一次吧。庄重一些。”
蓝忘机没有异议,于是,他们各自奉着三支香,跪在排排灵位之前,一起对着江枫眠和虞紫鸢的名字俯首拜下。
一次,两次,魏无羡道:“好了。”然后才郑重其事地将线香插入铜鼎之中。
魏无羡瞅瞅身旁跪得端正无比的蓝忘机,双手合十,心中默念道:“江叔叔,虞夫人,打扰了。
“但我真的很想把这个人带给你们看一看。刚才这两拜就算是拜过天地和父母了,就当先定下了。最后一拜我先欠着,今后找机会补回来……”
正在这时,忽然从二人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魏无羡正在默默祈祷,闻声一个激灵,猛地睁眼。一回头,只见江澄抱着手臂,站在祠堂之外的一片空地上。
他道:“魏无羡,你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带人就带人。可还记得这里是谁家,主人是谁?”
魏无羡不想与他口角,道:“我没带含光君去莲花坞的其他机密之处,只是来上几柱香。上完了,这就走。”
江澄道:“要走请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在莲花坞里再让我听到或者看到你鬼混。”
魏无羡眉头一跳,见蓝忘机的右手压上了剑柄上,忙按住他手背。
蓝忘机对江澄道:“注意言辞。”
江澄道:“言辞?我看你们更该注意举止吧。”
魏无羡眉头跳得越来越厉害,心中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浓,对蓝忘机道:“含光君,走吧。”
他转身又在江枫眠夫妇的灵位之前认真地磕了几个头,这才和蓝忘机一齐站起身来。江澄看着他的动作,毫不掩饰地挖苦道:“你确实应该好好跪跪跪跪他们,平白地到他们面前污他们的眼、辱没他们的清净。”
魏无羡道:“上个香而已,你行了吧。”
江澄道:“上香?魏无羡,你就没半点自觉吗?你早就被我们家扫地出门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也带来给我父母上香?”
魏无羡原本已经要越过他离开了,听到这一句,忽然顿足,沉声道:“你倒是说清楚,谁是乱七八糟的人?”
若是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忍忍也就罢了,可现在蓝忘机也和他在一起,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让蓝忘机跟着他一起忍受江澄这些越来越难听的言语。
江澄道:“你忘性真大。那我就来提醒你吧。就是因为你逞英雄,救了你身边这位蓝二公子,整个莲花坞还有我爹娘都给你陪葬了。这样还不够,有了第一回,你还要来第二回,连温狗你都要救,拉上我姐姐他们,你真是好伟大啊。更伟大的是,你还如此宽宏大量,带着这两位前来莲花坞。让温狗在我们家门前徘徊,让蓝二公子进来上香。”
他道:“魏无羡,你以为你是谁?谁给你的脸,让你随意带人进到我们家的祠堂来?”


☆88、丹心10

魏无羡早知道,江澄一直都念念不忘地要跟他算这笔账。莲花坞覆灭之事,江澄觉得不光魏无羡有责任,温宁和蓝忘机也都不能脱离干系,这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他都不会给好脸色,何况扎堆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还都到了莲花坞,恐怕早就火冒三丈了。这也是魏无羡为什么只能趁没人时悄悄带蓝忘机来祠堂的缘故。江澄指责自己,他没法辩解什么,可是看到一旁的蓝忘机,却不能如此任他恶语相向。
魏无羡道:“江澄,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这些话,都是些什么?能听吗?别忘了你的身份,好歹也是一家之主,在江叔叔他们灵前出言侮辱世家仙首名士,你的教养和礼数呢?”
他本意是要提醒江澄,好歹对蓝忘机留有三分敬意,可江澄最是敏感,在这话里隐隐听出了暗指他不够格做家主的意思,当即一抹黑气爬上面容,看起来和虞夫人怒极是十分相似。
他厉声道:“在我父母灵前侮辱他们的究竟是谁?!我请你们二位弄清楚,这是在谁家的地盘上。在外面拉拉扯扯不知检点就够了,别到我家祠堂我父母的灵前乱来!好歹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猝不及防一记重拳打来,魏无羡又惊又怒,脱口喝道:“你给我闭嘴!”
江澄指着外面道:“你爱怎么胡来滚到外面去胡来!随便你在树下还是在船上,要抱还是要怎么玩!”
听他提起“树下”,魏无羡心里咯噔一声:莫非是被江澄看到了他扑进蓝忘机怀里那一幕?
他猜得不错。
因为宴毕即刻又有要事相商,少不了这两个人,江澄确实是在宴会即将结束时,亲自出去找魏无羡和蓝忘机了。他循码头小贩指的方向追去,心中似乎隐约有个声音告诉他,魏无羡一定会走哪些地方,寻了一阵便追上他们。谁知刚好就看到了魏无羡和蓝忘机在一棵树下紧紧地抱作一团的画面,半晌都没分开。
江澄当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虽然曾经恶意揣测过蓝忘机和莫玄羽原身的关系,但那只是为了让魏无羡难堪的攻击言语,并非是真的怀疑。他从没想过魏无羡真的会跟男人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牵扯,毕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魏无羡从未表现过这方面的兴趣,看上去一直都及其热爱姑娘。蓝忘机则更不可能了,出名的清心寡欲,不管男人女人他都好像没兴趣。
可这种抱法,怎么看都不正常,至少绝对不像正常朋友或者兄弟。他马上回想起来,魏无羡重归于世之后就一直和蓝忘机粘得死紧,蓝忘机对魏无羡的态度也和他前世截然不同,几乎立刻确定这二人真的是那种关系了。
他不能立刻转身折返,又不想出来和这两个人说任何一句话,便继续藏身,且跟着他们走。一时之间,心头的不可思议、怪异感、还有轻微恶心感加起来,居然超过了恨意。
见魏无羡把蓝忘机带进了祠堂,诸多动作,压抑许久的愤怒又渐渐弥漫上来。
魏无羡强忍着什么东西,道:“含光君只是我朋友而已,江晚吟你……马上道歉。”
江澄冷嘲热讽道:“那我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朋友。但凡你们两位有点廉耻,都不该到这个地方来……”
魏无羡轻而易举地看懂了他的目光,气得浑身都抖了起来。他不敢去观察也不敢去想,受了这样的侮辱之后蓝忘机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心头怒火一蹿,脑子一热,甩手飞出一道符篆:“你够了没有!”
那道符篆飞得又狠又快,贴中了江澄的右肩,轰的一炸,炸得他一个踉跄。他并没料到魏无羡会突然出手,自身灵力也没完全恢复,因此被轰了个正着,肩头见血,脸上一闪而过不可思议之色,紫电旋即从他指间飞出,滋滋地乱闪着抽了过去。
避尘出鞘,挡下了这一击。三人在祠堂之前混战,胡乱地拆了几招,魏无羡突然惊醒:这是云梦江氏的祠堂。他刚刚还跪在这里,向江枫眠夫妇祈求他们的保佑,现在却居然当着他们的面前,和蓝忘机一起攻击他们的儿子。
仿佛被冰冷的瀑布当头浇中,他眼前突然一阵忽明忽暗。蓝忘机看他一眼,猛地转身抓住了他的肩膀。
江澄的也面色一变,收住鞭势,目光闪了闪,神色十分警惕。
蓝忘机道:“魏婴?!”
他低低的声音在魏无羡耳朵里嗡嗡作响,震荡不止,魏无羡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坏了,道:“怎么了?”
他觉得有东西从脸上爬过,举手一摸,摸到了满手的猩红。
伴随着阵阵头晕目眩,鲜血还在从他的口鼻之中滴滴答答地滑落,坠到地上。
这次不是装的了。
魏无羡歪在蓝忘机的臂弯里,见蓝忘机刚换过的白衣又被他的血染红了一片,不由自主伸手去擦,心里不合时宜地犯愁:“又把他衣服弄脏了。”
蓝忘机道:“你怎么样?!”
魏无羡答非所问道:“蓝湛……我们走吧。”
马上走。
再也不要回来了。
蓝忘机道:“好。”
他完全无意再与江澄缠斗,一语不发,背起他就走。
江澄又惊又疑,惊的是魏无羡突如其来七窍流血的惨状,疑的是这是魏无羡装出来遁逃的法子,毕竟过往他常常用这招来恶作剧,见两人要走,道:“站住!”
然后,他听到了蓝忘机的声音:“滚开!”
避尘挟一股狂怒的气势袭来,江澄立即一道紫电游出,两样神兵相击,发出刺耳的长鸣。被这长鸣声一震,就像一团将熄不熄的烛火,魏无羡闭上眼,头也垂了下来。
蓝忘机登时从混战中抽身,立即去查探他的呼吸,避尘失了主人的施力,紫电攻势立刻向前逼近了几分!
江澄并不想真的打伤蓝忘机,立即撤鞭,可眼看着就快来不及了。正在这时,一道身影从一旁跃下,挡在了双方中间。
探得魏无羡只是疲倦至极加气急攻心,暂时昏迷,蓝忘机这才转开目光,有闲暇去注意别的人和事。
江澄定睛一看,这突然插进来的不速之客竟然是温宁,登时勃然大怒:“谁让你到莲花坞里面来的?!你怎么敢!”
别的人他都还能勉强忍,这条亲手把金子轩一掌穿心、断送了他姐姐幸福和性命的温狗,他却是万万容忍不得。只要看他一眼,都有杀之而后快的冲动。他竟然还敢踏足莲花坞内部的土地,当真是找死。
因为这两条人命和种种原因,温宁心中有愧,因此对江澄总抱着一份畏惧,从来都自觉地避他而行,此刻却挡在魏无羡和蓝忘机两人之前,直面着他,挨了狠狠的一鞭子,胸膛爬过了一条骇人的焦痕,也没有退缩。
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递到江澄面前。江澄右手间的紫电炫亮得几乎成了白色,和他心头杀意一样高涨,怒极反笑:“你想干什么?”
那样东西,正是魏无羡的佩剑随便。在乱葬岗时魏无羡嫌拿着麻烦,随手将它扔给温宁保管了。
温宁道:“拔出来。”
他口气坚决,目光坚定。全然不是以往那副呆呆怔怔的模样。
江澄道:“我警告你,不想再被挫骨扬灰一次,就立刻把你的脚,从莲花坞的土地上挪开,滚出去!”
温宁几乎要把剑柄捅到他胸口里去了,声音高扬,喝道:“动手,拔!”
江澄心中一阵躁怒,心脏无端狂跳,鬼使神差的,他竟然真的照着温宁所说的,左手握住随便的剑柄,用力一拔。
一把雪白到刺目的剑身,从古朴的剑鞘里脱鞘而出!
江澄低头盯着自己手里这一柄闪闪发光的长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这把剑是随便。是魏无羡的佩剑。在乱葬岗围剿之后,被兰陵金氏的人收藏了。据说它早就自动封剑了。不,它确实是封剑了,因为据说后来见过它的人,没有一个能把它从剑鞘里拔出。
可为什么他拔出了?
难道封剑解除了?
温宁道:“没有解除。直到现在,它还是封住的。若你把它再插回鞘中,换人来拔剑,无论换谁,都是拔不出来的。”
“……”江澄脑中和脸上都一片混乱,道:“那为什么我能拔得出来?”
温宁道:“因为这把剑,把你认成了魏公子。”
蓝忘机背着已经失去知觉的魏无羡,站起身来。
江澄厉声道:“什么叫把我认成了魏无羡?怎么认!为什么是我?!”
温宁更厉声地道:“因为现在在你身体里运转灵力的这颗金丹,是他的!”


☆89、丹心11

懵了好一阵,江澄才喝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温宁看似镇定地道:“我没胡说。”
江澄道:“你给我闭嘴!我的金丹……我的金丹是……”
温宁道:“是抱山散人给你修复的。”
江澄道:“你怎么知道?他连这个也对你说?”
温宁道:“没有。魏公子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只言片语。我是亲眼看到的。”
江澄眼里泛着血丝,笑道:“撒谎!你在场,你怎么可能在场!当时上山的只有我一个人,你根本不可能跟着我!”
温宁道:“我没有跟着你。我一开始就在那座山上。”
江澄额头青筋暴起,道:“……撒谎!”
温宁道:“你听听我是不是撒谎!你上山时眼睛上蒙着一条黑布,手里拿着一根长树枝,快到山顶时经过了一片石林,饶了快半个时辰才绕过去。”
江澄脸部肌肉微微抽搐,温宁继续道:“然后你听到了钟声,钟声把一片飞鸟都惊走了。你把树枝紧紧握在手里,像握剑那样。钟声停下来的时候,有一把剑抵在你的心口,你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命令你不许前进。”
江澄浑身都抖了起来,温宁扬声道:“你马上停住了脚步,看上去很紧张,隐隐还有些激动。这女子的声音压得很低,问你是何人,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回答……”
江澄咆哮道:“闭嘴!”
温宁也咆哮道:“……你回答,你是藏色散人之子,魏婴!你说了家门覆灭、说了莲花坞大乱,还说了你被化丹手温逐流化去了内丹。那个女子反复询问你一些关于你父母的问题,等你回答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阵香味……”
江澄看上去恨不得要捂住自己的耳朵了:“你怎么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温宁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就在那里。不光我在那里,魏公子也在那里。
“不光我和他,还有我姐姐,温情,也在那里。或者说,整座山上,只有我们三个人在等你。
“江宗主,你以为那真是什么抱山散人的隐居之地?魏公子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这么个地方。他母亲藏色散人根本就没来得及对他透露过任何师门的讯息!那座山,只不过是夷陵的一座荒山!”
江澄声嘶力竭地重复着同样的字句,仿佛要用凶神恶煞掩盖自己突如其来的词汇贫乏:“胡说八道!真他妈的够了!那我的金丹为什么会被修复?!”
温宁道:“你的金丹根本没有被修复,它早就被温逐流彻底化掉了!你之所以会以为它修复了,是因为我姐姐,岐山温氏最好的医师温情,把魏公子的金丹剖出来,换给你了!”
江澄脸上空白了一瞬,道:“换给我了?”
温宁道:“不错!你以为他为什么后来再也不用随便,为什么总是不佩剑出行?真是因为什么年少轻狂吗?难道他真的喜欢别人明里暗里指着他戳说他无礼没有教养吗?因为他就算带了也没用!只是因为……如果他佩剑去那些宴会夜猎等场合,不免有人要以各种理由要和他用剑切磋,要和他较量,而他没了金丹,灵力不支,一拔出剑,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江澄呆呆站在原地,目光发绿,嘴唇发颤,连紫电也忘了用,突然抛下随便,猛地在温宁胸口击了一掌,吼道:“撒谎!”
温宁受了一掌,退了两步,把随便从地上捡起,合入鞘中,推回到江澄胸口,道:“拿着!”
江澄不由自主接住了那把剑,没有动,而是六神无主地望向魏无羡那边。
他不望还好,一望之下,蓝忘机的目光让他周身发寒,如坠冰窟。
温宁道:“你拿着这把剑,去宴厅,去校场,去任何一个地方,叫你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来拔这把剑。你看看究竟有没有谁能拔得出来!你就知道我究竟有没有撒谎!江宗主——你,你这么好强的一个人,一辈子都在和人比,可知你原本是永远也比不过他的!”
江澄一脚踹中温宁,抓着随便,跌跌撞撞地朝宴厅的方向奔去。
他边跑边吼,整个人状似疯狂。温宁被他踹得撞在庭院里的一棵树上,慢慢站起,忙转去看另外两人。
蓝忘机的面容昳丽而苍白,神色却冷峻至极,望了一眼云梦江氏的祠堂,把背上魏无羡的身体托了托,托牢了,头也不回地里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魏无羡刚才说过,蓝湛,我们走吧。
温宁连忙跟上,随着他匆匆掠出莲花坞的大门。到码头一看,来时所乘的那一大批大大小小的船只把人送到目的地后都各回各家了,码头前只剩下几只无人看管的老渡船。渡船又长又细,形状仿佛柳叶,可载七八人,两头微微翘起,两只船桨斜搁在船尾。
蓝忘机背着魏无羡,毫不犹豫地上了船。温宁赶紧蹿上船尾,自觉地抓起船桨,扳了两下桨,渡船平稳地漂出了数丈。不久之后,渡船便顺着江流漂离了码头,靠近江心。
蓝忘机让魏无羡靠在他身上,先给他喂了两颗丹药,确认他好好咽下去了之后,才取出手帕给他擦拭脸上的鲜血。
忽然,温宁紧张的声音传了过来:“蓝、蓝公子。”
蓝忘机道:“何事。”
方才温宁在江澄面前的气势已经无影无踪了,他硬着头皮道:“请……请你暂时不要告诉魏公子,我把他剖丹的事捅出来了。他很严厉地告诫过我,叫我绝不能说出去。虽说恐怕瞒不了多久,可我……”
默然片刻,蓝忘机道:“你放心。”
看上去,温宁像是松了一口气,虽说死人并没有气可以松。
他诚挚地道:“蓝公子,谢谢你。”
蓝忘机摇头,似乎是说不必。温宁却道:“谢谢你当年在金麟台上,为我和我姐姐说过话。”
他道:“我一直记得。后来我失控了,我……真的很抱歉。”
蓝忘机没有应答。
温宁又道:“更谢谢你这么多年来照顾阿苑。”
闻言,蓝忘机微微抬眸。温宁道:“我还以为我们家的人都死了,一个不留了。真的没想到,阿苑还能活着。他跟我表哥二十多岁的时候长得真像。”
蓝忘机道:“他在树洞里躲了太久。发了高热。生病。”
温宁点头道:“我知道一定是生了病。小时候的事他都不记得了。我和他聊了很久,他一直说你的事。”他有点失落地道:“以前是说魏公子的事……反正从没说过我的。”
蓝忘机道:“你没告诉他。”
温宁道:“没告诉。”
他转过身,背对身后的二位,一边卖力划船,一边道:“他现在过得很好。知道太多其他的事,反而会让他没有现在这么好。”
蓝忘机道:“迟早要知道的。”
温宁怔了怔,道:“是的。迟早要知道的。”
他望了望天,道:“就像魏公子和江宗主。移丹的事,他总不能瞒江宗主一辈子。迟早是要知道的。”
夜色寂静,江流沉沉。
忽然,蓝忘机道:“剖丹。”
温宁:“什么?”
蓝忘机道:“剖丹,痛苦吗。”
温宁道:“如果我说不痛苦,蓝公子你也不会信吧。”
蓝忘机垂下眼帘,淡如琉璃的眸子凝视着魏无羡的脸,伸出一只手。最终,只是用指尖在他面颊上微不可查地摩挲了一下。
他道:“我以为温情会有办法。”
温宁道:“上山之前,我姐姐是做了很多麻醉类的药物,想减轻剖丹的痛苦。但是她后来发现,那些药物根本不管用。因为如果将金丹剖出、分离体内的时候,这个人是麻醉状态的,那这颗金丹也会受到影响,难以保证会不会消散、什么时候消散。”
蓝忘机道:“……所以?”
温宁划桨的动作顿了顿,道:“所以,剖丹的人,一定要清醒着才行。”
一定要清醒着,看到与灵脉相连的金丹从身体中被剥离,感受到汹涌的灵力渐渐的平息、平静、平庸,直到再也激昂不起来。直到变成一潭死水。
好半晌,蓝忘机低哑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前两个字似乎颤了一下:“一直醒着?”
温宁道:“两夜一天,一直醒着。”
蓝忘机道:“当时,你们有几成把握。”
温宁道:“五成左右。”
“五成。”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蓝忘机摇摇头,重复道:“……五成。”
他收紧了揽住魏无羡的那只手。手背上的骨节已经发白。
温宁道:“毕竟此前从来没有人真的做过这种事,我姐姐虽然以前写过一篇移丹相关的著述,但也只做了一些设想,根本没人能给她试验,所以设想也只是设想,前辈们都说她是异想天开。而且根本不实用,谁都知道,不可能有人会愿意把自己的金丹剖给别人的。因为这样的话,自己就相当于变成一个一辈子都登不了顶、不上不下的废人了。所以魏公子回来找我们的时候,我姐姐先开始根本不愿意,警告他文章是文章,动手是动手,她只有不到一半的把握。”
“可是魏公子一直死缠烂打,说五成也好,一半一半呢。就算不成功,他废了丹也不愁没路走,可江宗主这个人不行的。如果江宗主只能做一个不上不下的普通人,他这一辈子就完了。”
蓝忘机凝视着魏无羡的脸,温宁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道:“蓝公子,你好像并没有很意外。你……你也知道这件事么?”
“……”蓝忘机涩然道:“我只知他大抵是灵力受损有异。”
却不知真相竟然是如此。
温宁道:“如果不是因为这样……”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如果不是因为实在是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正在这时,蓝忘机肩头歪着的那颗脑袋微微一动。魏无羡的眼睫颤了颤,悠悠转醒过来。


☆90、寤寐

温宁连忙噤声。
在划桨行船的水流声中,魏无羡头痛欲裂地睁开双眼。
他整个人都倚在蓝忘机身上,发现置身之地已不是莲花坞,半晌都没弄清状况,直到看见蓝忘机的左手,袖子上点点血迹,仿佛雪地里落下了一串梅花,这才想起他气昏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脸上登时一阵惨不忍睹的神色变幻,倏地坐了起来。
蓝忘机过来扶他,可魏无羡的耳鸣还未消退,胸膛里也堵着一股血腥之气,难受极了。他担心自己又一口血吐到生性爱洁的蓝忘机身上,连连摆手,转身侧到一边,扶着船舷忍了一阵。蓝忘机知道他现在不好过,默默的一句话也没问,一手抚在他背上,一股温和的细细灵流输送入他体内。
等忍过了喉咙间那阵铁锈味,魏无羡才回过头来,摆了摆手,请蓝忘机撤手。
静坐片刻,他终于试探着开口了:“含光君,我们怎么出来的?”
温宁神色立刻紧张起来,定住了船桨。
蓝忘机果然信守承诺,只字不提他捅出来的事,但也没有撒谎编个说辞,只是不语。见状,魏无羡便默认为是打了一架才得以脱身的了。不然江澄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就放他们走的。
魏无羡抽出一只手揉了揉心口,似乎想揉散胸中那股郁结之气,半晌,不吐不快般地吁道:“江澄这个混小子……真是岂有此理!”
蓝忘机眉尖微动,沉声道:“别提他。”
听他语气不善,魏无羡微微一怔,立刻道:“好,不提他。”
斟酌片刻,又道:“那啥。含光君,你不要在意他说的话啊。”
“……”蓝忘机道:“哪句。”
魏无羡眼皮跳了跳,道:“哪句都是。这小子从小就这幅德性,一生气说话就口不择言,特别难听,风度教养通通不管不顾。只要能教人不痛快,他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骂的出来。这么多年都没半点长进。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他一边说,一边暗自留心蓝忘机的神色,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他本以为,或说期望着,蓝忘机不会把那些话放在心上,但意料之外的是,蓝忘机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他只是点了点,却连“嗯”也没有说一声。
看来,对于江澄方才的恶言,蓝忘机比他预想的还要不快。或许是他单纯地不喜江澄为人,又或许……是他对被斥责为“拉拉扯扯”、“不知检点”、“乱七八糟的人”这种事格外不容。
毕竟,姑苏蓝氏是家训为“雅正”的名门世家。蓝忘机从小所受家教也是极其严格端方的。
这些日子走下来,他虽然觉得,蓝忘机对自己应该是颇为看重、有所不同的,但终归不能洞察人心,不能确定:“看重”究竟有多重,“不同”又是不是真是他以为的那种不同。
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在想入非非,一厢情愿,自信过头。
他从来不觉得自信是什么坏事,并常常为此得意轻狂。世传夷陵老祖游戏花丛,桃色芬芳,可实际上,他以往并没经历过这种心情,难免微觉手忙脚乱。
见蓝忘机许久没有应答,摸不透他想法的魏无羡本想用自己最擅长的插科打诨来蒙混过关。可又怕强行调笑陷入尴尬。卡了一会儿,突兀地道:“咱们这是往哪儿去?”
这话题转得很生硬,蓝忘机却配合地接了,道:“你想去哪。”
魏无羡揉了揉后脑,道:“……随便吧。飘到哪儿是哪儿。”
忽然,他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哎的一声道:“不行!咱们不能就这样走了!”
他对蓝忘机道:“泽芜君还不知安危如何,也不知那群人能不能制定出什么像样的计划,需不需要我们帮忙。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
江澄的确是个大问题,但大不了私底下见江澄绕道走。公开场合他应该不会撕破脸皮弄得太难堪。
蓝忘机却道:“不必。”
怔了怔,魏无羡道:“可你大哥?”
蓝忘机低头看了看腰间的避尘,淡声道:“我们自己也能行动。”
沉默片刻,魏无羡道:“谢谢。”
他知道,蓝忘机原本是要和姑苏蓝氏一起行动,商议如何营救蓝曦臣的,忽然改了主意,多半是考虑到魏无羡目前不想见到江澄,故此道谢。可听到今晚这第二声“谢谢”之后,蓝忘机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好像更苍白了。
见状,魏无羡忽然把心一横,伸出手去,正要抓住他,这时,温宁道:“那魏公子,蓝公子,现在还是随便漂吗?我还要不要划了?”
魏无羡:“什么?!”
他和蓝忘机都是背对着船尾而坐的,因此一直没看到温宁。冷不防船尾有人出声,吓得他头皮一炸当场打了个滚,回头悚然道:“你怎么在这儿?!”
温宁仰着脸,愣愣地道:“我?我一直都在这啊。”
魏无羡道:“那怎么不说话!?”
温宁道:“我看公子你和含光君在说话,所以我就没……”
魏无羡道:“那总该出个声!”
举了举手里的船桨,温宁辩解道:“公子,我一直在划船,一直都在发出声音啊,你没听到吗?”
魏无羡卡了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终,坐回到蓝忘机身边,对温宁摆手道:“……算了算了,别划了。这边夜里江流水急,不用划也走得快。”
他在云梦长大,自小在这一带的水里翻江倒海,自然熟悉。温宁闻言应是,放下船桨,拘谨地坐在船尾,距离蓝魏二人尚有六尺之隔。
抵达莲花坞时是寅时,一番折腾,此时已天光微明,天幕蓝中透白,两岸山水终于显露轮廓。
四下打量一番,魏无羡忽然道:“我饿了。”
蓝忘机抬起眼来。
魏无羡当然一点都不饿,他可是不久前才在莲花坞大门外的小摊前吃过三个饼。但蓝忘机只吃了一个。而且,这是将近两天的时间里他吃过的唯一东西。
蓝忘机本人自然绝不会表露什么的,可魏无羡却惦记着这件事,观前路人烟杳杳无望,怕是还要走好长一段时间的水路才能遇到城镇,能够休息进食。
蓝忘机沉吟道:“靠岸?”
魏无羡道:“这附近岸上都没什么人,不过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去。”


☆91、寤寐2

温宁连忙拿起船桨,朝他指的方向划去。未过多久,渡船拐入一条分流,又行了一阵,驶入一片莲湖。
湖中莲叶高低错落,亭亭如盖。细长的渡船破开挨挨挤挤的莲枝,往莲塘深处划去。从上空看,渡船经过的地方,带起一线的碧叶摇摆。
在掩映的碧伞之中穿行,拨开一片宽大的荷叶,蓦地看见一只又一只饱满的大莲蓬藏在底下,那一刹的心情,仿佛是忽然发现了一笔小小的宝藏。
魏无羡笑吟吟地正要伸手去摘,蓝忘机忽然道:“魏婴。”
魏无羡道:“怎么了?”
蓝忘机道:“这片莲塘,可有主人。”
魏无羡一脸问心无愧:“当然没有。”
当然有。打从魏无羡十一岁起,就常常在云梦的各个莲塘里偷摘莲蓬。原本已洗手不干多年,但眼下要弄点口粮继续赶路,不得不重出江湖了。
蓝忘机却淡声道:“我听说这一带的莲塘都是有主的。”
“……”魏无羡道:“哈哈哈哈哈哈是吗,这也太可惜了。我都没听说过呢。那咱们走吧。”
既被戳穿,他自然不好意思再叫蓝忘机和他一起做这些胡闹的事,堂堂含光君去偷人家的莲蓬吃,怎么听怎么不像话。去正讪讪的要去把桨,蓝忘机却举起手,带头摘了一个莲蓬下来。
他把这个莲蓬递给魏无羡,道:“下不为例。”
魏无羡狂摘一气,贪得无厌地拼命往船上堆,堆得渡船上几乎没有落足之地,三个人都坐在碧绿的莲蓬堆里。撕开绿色的皮,里面是一层蓬松的棕色。一颗一颗的莲蓬粒外皮嫩青,莲子雪白,莲心又是更娇嫩水灵的青。
用一船的莲蓬填了肚子,顺水又飘了一两个时辰,他们才在云梦的另一处码头上了岸。
码头坐落在一座小城里,浅水处聚满了小小的渔船,船上岸上的几名渔夫和一名女子正在高声对骂着什么,火气高涨,似乎恨不得抄起鱼叉衣叉大战一场。一些光着膀子、麦色皮肤的少年在江边游来游去,边看热闹边扎猛子。忽见一艘渡船悠悠而来,船尾的一人低着头,船中那两名年轻男子却都容貌出众。尤其是端坐在最前的那名白衣男子,素衣若雪,气度出尘,平时可难见到这样的人物,正在叫骂的双方不由得都住嘴瞪圆了眼,使劲儿往这边瞅。
对旁人的这种目光,蓝忘机早已能做到视若无睹,渡船靠岸,率先站起身来,上得岸去,回头拉魏无羡。几名江边游水的少年却鱼儿一般地聚了过来,七八颗脑袋浮在渡船边。一名少年道:“这么多莲蓬,你们是卖莲蓬的么?”
魏无羡把被剥空了的莲蓬皮给他们看,笑眯眯地道:“卖给你们,你们肯吃?”
那原先正在大骂的女子十分敏巧,立即换了一副面孔,笑道:“几位公子打哪儿来?走亲戚么?还是来玩的?要住店么?”
魏无羡原本的意思是从此地上岸,再赶去兰陵的,因此并没有停留的打算,正要笑着谢绝,蓝忘机却道:“住店。”
魏无羡一怔:“含光君?”
蓝忘机看他:“你身体状况未明。”
此前在乱葬岗魏无羡消耗了太多精力,精神和身体都长时间维持紧绷状态,几个时辰前又被江澄气得几乎七窍流血,好一阵才缓过来,这样的状况确实需要好好检查一番。虽然他现在感觉并无大碍,但若硬撑,难保关键时刻不突发意外。而且这两天耗神耗力的不止他一个,蓝忘机也是片刻都没有消停。就算他不需要休息,蓝忘机也需要休息。
魏无羡道:“是我急躁了。那先去找个地方住下,检查一下吧。”
他们两人都上了岸,可温宁还在船上下不来。那群游水的少年见他肤色惨白,脖子面颊上还有奇怪的纹路,低着头默默不语,怪模怪样,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好玩,十几双手扒着船舷不住摇晃,晃得温宁几乎站不稳。
魏无羡回头一看,立刻道:“喂!干什么,不许欺负他。”
温宁忙道:“公子,我下不来啊。”
正求助着,又有两个少年用手拍打水面,拍起水花去溅他。温宁苦笑着束手无策。若是这群少年知道,被他们围着瞎闹腾的这个“人”,轻而易举就能徒手把他们撕成零散的碎块儿、连骨头渣子都捏的粉碎,怕是早就魂飞魄散逃回家去了,哪还敢这样找乐子。
魏无羡把仅剩的几个莲蓬抛了过去,道:“接着!”那几名少年立即一哄而散,抢莲蓬去了。温宁这才狼狈地跳上岸来,拍了拍湿淋淋的衣服下摆。
三人步入城中,温宁不喜人多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便又消失了。那名女子则从码头一直跟了过来,原来她是在城里开了一家客栈,方才在码头和几个欺负她伙计的渔夫吵架。她热情无比地推荐自己,想要魏无羡和蓝忘机到自家客栈去歇脚,一路纠缠:“真的!房间不说大吧,但是绝对干净。酒菜也好,都是家常菜,包吃得满意。”
魏无羡一直听着,笑而不语。这种到处积极拉客的一般都是小店,他本人是什么地方都能住,有钱睡豪房,没钱睡树根。但此时蓝忘机在他身边,他是绝对没法想象蓝忘机躺在树下、或者挤在脏乱小房间里的模样的,只想找间体面的客栈。恰在此时,路过一间三层楼的客栈,魏无羡顿住脚步,对蓝忘机道:“蓝湛,就这……”
还没说完,他看到了客栈的大堂,便收住了话头。
那女子看了一眼,惊道:“哎哟,二位公子不是想住这家吧?”
这间客栈虽然从招牌到店面都甚为气派,漆金点翠,桌椅擦得亮堂堂,可大堂里却只有一个客人,一个布衫老头正在就着一碗茶水吃花生米。伙计也都恹恹的,无精打采,呵欠连天。二楼更是直接上了一把大锁。
魏无羡道:“怎么,这家生意很差么?”
不应该。看修葺装潢,这客栈主人应当不缺钱,也不缺人手。坐北朝南,通风透亮。地段更是甚佳。可空荡荡的大堂已告诉他们:生意确实差,非常差。
那女子道:“走吧走吧,二位公子赶紧走吧。住哪儿都行,就是别住这家呀!”
魏无羡与蓝忘机皆是世家出来的夜猎好手,一听这话便知有故,对视一眼,魏无羡故意道:“为什么?客栈挺漂亮的啊。这家房间酒菜不好?”
那女子摆摆手:“当然不是这种原因了!”她神神秘秘地道:“我不是爱嚼舌根的人,我就说一句,这个店面,已经换过三家主人了。一家首饰铺子,一家衣行,一家客栈,就是现在这家。但是家家都做不长久。这怎么会是房间酒菜的原因呢?我这么说,您明白了吧?”
“哦——”魏无羡笑道:“不是很明白。”
那女子道:“您看这站在大街上,一时半会儿的我也说不清是不是?要不二位公子……?”
魏无羡懂了,看向一旁。蓝忘机直接对那女子道:“劳烦带路,去您家的店。”
那女子喜滋滋地把他们领回了自家开的客栈。一看之下,颇感意外。客栈不大,但也不小,确实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一楼客人差不多坐满了,足见管事的是个精干的人,老板娘倒也不算骗人。店里做事的大多是女子,下到十几岁的小姑娘,上至膀大腰圆的厨娘大婶。看见进来一黑一白两个年轻男子,皆是眼睛一亮,扫地的少女更是看蓝忘机看得呆了。
老板娘招呼她们做饭招待,亲自领着魏无羡与蓝忘机上楼去看房,边走边问:“二位公子要几间房啊?”
乍一听,魏无羡的心猛地往上一提,不动声色地瞟了蓝忘机一眼。
若是在一个月前,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问。刚回来那段时间,他为了恶心蓝忘机,不管要几间房,最终都是要缠到蓝忘机床上去的。最后,蓝忘机看出了这一点,从此就只要一间房了。
不光如此,什么丢人的事他都敢做,信手一数:嚷着要和蓝忘机挤一个被窝、枕一个枕头、质问蓝忘机为什么和衣而卧、强行要帮他宽衣解带、睡到夜半三更忽然把冰冷的手脚插进蓝忘机的被子里,再无辜而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的双眼……
魏无羡第一次为自己的无耻而感到震惊。
瞟了三眼,蓝忘机还是垂着眸子没说话,也看不清表情。见他迟迟不答,魏无羡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以前蓝湛都是要一间的,为什么今天不说话了?如果他这次改要两间房,就说明他确实介意了。可如果他还是要一间,也不能说明他就不介意,也许只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介意好让我也不介意……”
介意来介意去,老板娘果断自己回答了自己,铿锵有力地道:“一间房是吧?一间房就行了!我这的房间两个人住也舒服。床不挤人的。”
等了片刻,蓝忘机没有出言反对,魏无羡脚底才不飘了。老板娘推开一扇门,带他们进去,倒了两杯茶。魏无羡道了谢,道:“刚才那家大客栈,您接着说,究竟怎么回事?”


☆92、寤寐3

他看上去兴味颇浓,老板娘把两只茶杯往他们那边一推,道:“那家呀。我刚才是不是说了?换过三家店了。”
魏无羡道:“不错,一家首饰铺子,一家衣行,再就是这家客栈。这得有好些年了吧?”
老板娘坐了下来,道:“您记得可真清楚。换了三家,当然有好些年了。就从那家首饰铺子说起吧!
“我是八年前到这个地方来的,刚巧就赶上那家铺子的老板收拾东西走人,转手卖店。当时我跟我夫君才来,想弄个小店,还去谈了谈,好险好险,差一点哪,真的是差一点就买了那家店,都问到价钱了!幸好我多长了个心眼,那么大的地方怎么会那么便宜?首饰铺老板又遮遮掩掩的不肯多说,这就没谈成,我们买了这间,另一个人买了他的房子改做衣行。要说这天上就是没有掉下来的馅饼,结果,果然出事了!”
她右手手背在左手手心里摔得啪啪作响:“二位说说,做生意怎么能这样呢?害人呀!店面修修整整一个多月才弄好,一楼二楼是衣行,三楼就是一家老小住着。老板有一双儿女,刚搬进去,头天晚上,他们小儿子鬼吼鬼叫着跳起来把一家人都吓醒了。他从三楼冲下来,说他在房间里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蓝忘机道:“什么东西。”
老板娘作羞涩状,道:“……说他看到两个赤条条白花花的人影,抱作一团,滚在他床上。怕是什么狐妖一类爱勾引人的东西,要吸他阳气呢!”
魏无羡心想:“对蓝湛来说,这可真是‘奇怪的东西’。”他笑道:“这可真是奇怪了。若是狐妖,脱得赤条条倒是对了,可两个却是多余了。他们自己都抱在一起了,还怎么吸旁人阳气啊。”
老板娘吃吃笑道:“是这个道理,说起来怪羞人的……反正那小儿子是死活都不肯住三楼那间房了。他爹一开始还数落他,可多住了一段日子,他们就发现,不光是一间房,二楼三楼的好多房间里,都能看到这些脏东西!一进屋子,床上就多了两个人,抱在一起做……做……有时候还不止两个。没床的屋子也会莫名其妙多出一张床。关门再打开看,又没有了。这么大个屋子,一家人在里面,晚上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心睡的地方!
魏无羡一本正经地道:“那抱在一起的,每次都是同样的两个人吗?还是不同的人?”
老板娘道:“呃,这就没听说啦,我看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吧。看到那种东西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谁还有心思留意每次是不是同一个人哪?只有一楼还没出现过那些东西,于是他们夜里就睡一楼。可后来不光晚上,白天也开始闹了。进衣行的客人都听到了怪声。”
魏无羡道:“怪声?”
既然晚上都到处是搂作一团的赤裸人影了,那白天会是什么怪声也不难想象了。他忍不住瞄了一眼蓝忘机,心觉让一个少年时看春宫都要生气的人听这种东西是不是不太合适。
老板娘却道:“是啊。大白天的,都说听到有人在一楼大堂里弹琴。我好奇跟着去凑了凑热闹,也听到了,千真万确。可是哪儿来的琴师啊,连把琴都没有!”
魏无羡这才知道,“怪声”是自己想歪了。恰好蓝忘机也回瞄他,他连忙正色,转移话题道:“是吗!那琴弹得怎么样?”
老板娘道:“弹得相当好,相当妙!”
魏无羡道:“这些东西就这么闹,没有杀伤人命?”
在他看来,如果不伤人性命,只是自己闹腾,有“活”春宫可看,有妙琴音可听,岂不美哉。当然,他只心底想想,这种话他是断断不会对女子说的。
老板娘道:“没有是没有,可一想到有这些东西在自己家里,让人整天都提心吊胆的,找来的江湖术士和游僧散道还都屁用没有,哪里好过呀!”
魏无羡道:“江湖术士?那衣行老板怎么不向此地驻镇的修仙世家求助?”
他脱口问完了才想起,驻镇此地的修仙世家,就是云梦江氏,不由心中微懊。担心又勾起蓝忘机对昨夜之事的不快。
老板娘道:“哪儿敢呀!二位公子你们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我们云梦一带的地界,都归江家管,那家的家主脾气差得很,吓死个人。人家属下早就说了,一个世家管那么大一片地盘,每天都有近百起小鬼啊小妖啊作弄人的小事儿发生,要是间间都立刻派人手赶去处理,忙得过来吗?没死人的就不是厉鬼恶煞,不是厉鬼恶煞的鸡毛蒜皮就别拿去叨扰他们。”她愤愤地道:“这是什么鬼话,等死了人再去找他们,那不就迟了吗!”
非厉鬼恶煞等严重事态不出,这几乎是较大的世家们不成文的规定了。只有一个人,从来不理会这些。
人人皆知,含光君逢乱必出,从来不挑夜猎的对象,也不会因为这个妖魔鬼怪不够品级杀了没什么名声而不来。从他年少时起就一直是这样。
老板娘又道:“再说了,莲花坞那地方,太恐怖了,哪儿还敢再去啊!”
魏无羡这才把目光从蓝忘机的侧脸上收回,一怔,道:“莲花坞恐怖?莲花坞怎么会恐怖?你去过?”
老板娘道:“那地方我是没去过。可后来他们一家被骚扰得实在受不了了,衣行老板就去了一次。结果去得不巧,那个江宗主正手里挥着一条发紫光的鞭子,在他们家的校场上抽人。抽得那叫一个血肉横飞!惨叫连天!有个仆人好心悄悄告诉他,宗主抓错了人,这几天心情很不好,叫他千万别撞上来讨不痛快,衣行老板吓得把提过去的礼品放下就跑,再也不敢过去了。”
魏无羡早就听说,这些年来江澄到处抓疑似夺舍重生的邪路修士,想是那衣行老板刚好撞上他在泄恨。
当时江澄会是什么模样,不难想象。
老板娘道:“所以,衣行老板勉强坚持了几年,还是坚持不下去了,把店卖了,又走人了。就是现在这家客栈了。老板不信邪,偏要来试试,您猜怎么啦?这次他看到的不是什么白花花的光身子人影了,听到的也不是什么悠扬的琴声。他家的饭菜,总泛着一股烧焦的肉味儿。只要坐在二三楼的客房里,就会觉得很热,又热又闷。睡觉睡到半夜,都会做噩梦,梦到房子着火了,一具焦尸在自己身旁打滚惨叫,口喷黑烟!”
魏无羡道:“不得了不得了,变凶了!”
老板娘道:“可不是,比之前凶多了!那客栈老板也是请了几个和尚道士不管用,上莲花坞求江宗主了。”
魏无羡道:“那为什么还没解决?”难道又恰好遇上江澄在抽人?他究竟抓人有多频繁,抽人有多勤快?
老板娘道:“不是不是。这次也是算他倒霉。客栈老板姓温,那江宗主不共戴天的大仇家也是姓温,他看到姓温的就恨得咬牙切齿……”
魏无羡低下头,捏了捏眉心,沉默不语。好在也不需要他言语,一口气絮絮叨叨这么久,老板娘心满意足地总结道:“哎哟,你们看,我一个妇道人家,讲这种事心里怪害怕的。那家迟早也要做垮的,生意都差成什么样了。且看着吧,最多再一年,肯定又要关门大吉,卖店走人!那种店大是大气派是气派,但人住在里面心不安哪,还是我们这样的小客栈好对不对?”
魏无羡抬头笑道:“对对对。”
老板娘又倾诉了一阵,讲她丈夫去世后她一个人撑着店多不容易,老有不三不四的粗莽汉子来打她那些小伙计的主意。末了临走,忽然想起来,回头道:“二位要吃我们这里的饭么?我们厨娘手艺可好了!”
魏无羡道:“要的。不过现在不用,晚点儿吧,戌时再送过来。我们现在先休息一下再到街上转转。”
现在才过巳时,老板娘满口答应着出了门。她前脚走,魏无羡后脚关上门,道:“听起来像不太棘手,可以先对付着。”
本想若是棘手,就先搁着,回头再处理。现在看来未出人命,随手就能了结,自然应当趁在此地休息的时候解了这一桩祸患,还那间客栈一个安宁。
蓝忘机伸过手来,按住了他的脉。
虽然明知这只是在给他检查身体状况,但在那两只白皙修长的手指顺着他的腕部往上游走,慢慢揉压的时候,魏无羡放在桌下的另一只手,还是微微蜷起了手指。
花费了将近两个时辰检查和调整,再小憩片刻,养足精神,两人这才一齐下楼出门,准备去那家三度易主的客栈看看。
蓝忘机先去柜台那里付方才忘记付的押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阵,忽然,魏无羡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低声向一旁道:“老板娘。”
老板娘道:“什么?”
魏无羡道:“晚上送餐时,烦请弄些酒来。劲越足越好。”
老板娘笑道:“那是自然!”


☆93、寤寐4

那家客栈一楼大堂里之前还有一个客人,现在一个都没有了。魏无羡和蓝忘机迈了进去,拣了张桌子坐下,半天都没人来招呼。魏无羡不得不用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唤道:“劳烦!”
伙计这才慢腾腾地过来。兴许是长期倦怠惯了,有生意做也打不起精神。魏无羡对着墙上的菜牌点了几个菜,他仍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蓝忘机拿起茶杯看了一眼,杯底还不如那家小客栈洗的干净,又默默放下,不再去碰桌上的任何东西。
点完了菜,魏无羡道:“请问你们这二楼是做什么用的?”
伙计耷拉着眼皮道:“门外写着了。一楼酒食,二楼住宿。你不识字?”
魏无羡随口道:“你说对了,我真的不识字。那怎么锁住了?”
伙计不耐烦地道:“爱住住爱不住不住,问那么多干啥。”
蓝忘机道:“住。”
他一开口,那伙计像是吞了块冰,登时一个哆嗦。
蓝忘机又压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冷声道:“要一间房。”
魏无羡忙道:“别呀,咱们不住。收起来收起来!”
他说着去压那银子,却不小心压到了蓝忘机的手,两人同时一缩。蓝忘机垂下手,袖子掩住了手指,见状魏无羡一颗心往下一滑,那银子掉到地上,伙计立刻捡起来,道:“房间不退!”
他收了钱,上楼开锁,清扫走廊和房间去了。魏无羡调整了下表情,状似无事地道:“何必?”
蓝忘机道:“待会儿总是要上去的。”
魏无羡道:“是要上去的。不过我们可以从窗户走,从屋檐走,又不一定非要从这扇门走。省着点花吧,不是我的钱我都替你心疼。”
这时,点的菜也上来了。因为客人只有他们两个,上的才快。魏无羡夹起盘中一条青菜,闻了闻,竟然真的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肉味。他对蓝忘机笑道:“我算是知道了。本来就在闹凶,房不能住,菜不能闻,伙计还跟吃了炮仗似的。这样生意也能好才是天理难容。你怎么看?”
一谈正事,两人立刻自然起来。蓝忘机道:“大火。”
魏无羡道:“还有?”
蓝忘机道:“烟花之地。”
据那老板娘所说,衣行老板一家经历的异象是房子里到处都能看到赤裸着抱作一团的人,什么地方会是这样的?烟花之地。后来住进客栈的人晚上会做房子着火、焦尸翻滚的噩梦,说明这个地方曾起过一场大火,烧死了不少人。
活活烧死,是极为痛苦的一种死法,因此,时隔多年仍留着一部分死者的残魂在影响此地。那老板娘是八年前搬来这座城的,她来时首饰铺子老板弃店离去,然而她并没提到这场大火。这火起的要更早,恐怕还远在首饰铺子开张之前,至少有十几年了。
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魏无羡道:“所见略同。还有,不光是烟花之地,还是个挺风雅的烟花之地,一楼大厅里总是有人弹琴,弹得还相当好。二楼用来,嗯,办事,所以衣行老板一家看到的搂抱人影都在上层。”
蓝忘机道:“猜测。仍需验证。”
魏无羡道:“那是。不过找谁验证?那老板娘八年前就来了,尚且不知道大火的事,否则她肯定一股脑全说了。问这伙计也肯定是不行的。”
正在这时,一个弯腰的人影迈进客栈来。随眼一看,又是白天那名布衫老者,魏无羡心道:“这人还真捧这客栈的场。”
谁知,那名伙计并不领情,一见他进来,翻了个白眼。
蓝忘机道:“他。”
魏无羡也随即想到了,这名老者年纪够大,若是本地人,必然知之甚多,多半能问出点什么来。
那布衫老头在附近一张桌子上坐了,道:“要一壶茶。”
因为魏无羡和蓝忘机要了二楼的房间,伙计刚才开了锁,临时匆匆打扫了一番,刚做完事,满心不快,假装没听到。那老者又道:“要一壶茶。”
伙计道:“没有茶。”
那老者愠道:“怎么没有?”
伙计讥笑道:“没有就是没有。每次都要一壶茶坐着喝一整天,我们这儿的花生米不要钱很好吃是吧!”
那布衫老者正是因为贪这个便宜才来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又怒又窘。魏无羡忙道:“这里有这里有,老人家您到这边来,我们请你喝茶。”
那伙计瞅他们一眼,不敢再说什么。布衫老者得了个台阶,立刻顺着下了,坐到这边桌上,叹气不止,感谢他们。魏无羡搭讪套话的本事娴熟,往来几句,很快打得热络,问到重点。那布衫老头也拿起了筷子,全然不嫌弃菜里的焦尸气味,边吃边道:“我?我在这条街上都住了三十多年了,谁比我更熟悉这里的事?”
魏无羡和蓝忘机对视一眼,精神都来了。他立刻道:“三十多年?那可真是够久的。这间客栈都没三十多年吧。听说这里开过首饰铺子,开过衣行,这么说您都见过了。”
布衫老头道:“它最风光的样子我也见过哩。”他压低声音,道:“你们是不是要在这里住?我告诉你们,别。之前二楼上了一把锁你们看到了吗?”
魏无羡也压低声音:“看到了。那到底怎么回事?”
老头道:“十几年前,这个地方起过一场大火,烧死了不少人。只怕是都还留在这儿呢。”
和他们的推测完全一致。
魏无羡道:“起火的是什么地方?”
老头道:“思诗轩。”
这名字乍一听,还以为是吟诗作对、咏云赋月的风雅之地,怎料想是勾栏之所。魏无羡故意道:“思诗轩?书画阁吗?”
老头道:“不是!是妓坊。原先不叫这个名字的,不过后来出了两个大红的姑娘,就用她们的名字凑在一起,改了个新的名字。一个叫思思,一个叫孟诗,合起来就是‘思诗’。”
听到这里,蓝魏二人都是目光一凝。
魏无羡道:“孟诗?这名字像是有点耳熟。”
布衫老者道:“那是当然。孟诗当年在云梦也是红过几年的,弹琴写字画画,还会作点诗,冲她名声来的人多得很,有些管她叫做‘烟花才女’。”
果然!
金光瑶是云梦人,他是在自己母亲死后才北上投奔金光善去的,之前随母姓,姓孟。虽然经过金光瑶刻意的磨灭痕迹,大多数人都不清楚那位烟花才女的全名,但一听到姓孟,就有所怀疑了。没想到竟然真是她!
布衫老头说完,看了看魏无羡,又摇头道:“不对,也不像。孟诗红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也没红得透出云梦去,现在也没什么人记得她了。你年纪不大,应该不知道她。”
魏无羡信口胡诌道:“我知道。我有个伯父,当年仰慕过孟诗姑娘,如痴如醉,天天跟我们讲她的事。后来她嫁了人,那伯父喝得大醉,那叫一个伤心。”
布衫老者果然上钩,道:“谁说她嫁了人?”
魏无羡道:“没有吗?那我怎么听我伯父说她连儿子都生了?”
布衫老者道:“她倒是想嫁,遇到那个男的的时候她都二十多岁了,年纪不小了,再过几年肯定就不红了,所以她才拼着被责骂也非要生个儿子,不就是想脱身。可那也得男的肯要。”
魏无羡道:“怎么,那男的连儿子都不要?”
布衫老者把一盘菜都吃完了,道:“我听说那男的是个修仙世家的大人物,家里肯定有不少儿子。什么东西多了都不稀罕的,怎么会留心外头的这个?孟诗盼来盼去盼不到人来接他,只好自己养了。”
和莫玄羽的母亲莫二娘子如出一辙的想法、如出一辙的命运。天底下有多少女子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指望母凭子贵。与其呕心沥血花那诸般心思,还不如多关注自己。然而魏无羡想不明白,纵使金光善不愿意把孟诗带回金麟台,但给一个烟花女子赎身,给她一笔钱养儿,对他而言是很容易的事情。为什么连这举手之劳都不肯做?
他道:“嗯,那倒也是。这孩子聪明么?”
布衫老头道:“这么说吧。我活了这五十几年,还没见过比小孟更聪明伶俐的孩子。孟诗也是有心教好他,把儿子当富贵人家的公子养,教他读书写字,什么礼仪,送他上学,还到处买一些剑谱啊秘笈啊给他看。大概还是不死心吧。”
如此说来,他们现在身处之所,前身就是当年金光瑶长大的地方。
布衫老者接着道:“小孟十一二岁的时候,孟诗还想效仿一个什么典故,给他换个地方住,好好学。但是她卖身契还在思诗轩,就只把小孟送到书馆里住。但后来小孟又自己回来了,说什么都不肯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