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三毒5
温宁将他们到了一处贵丽的大宅子,从后门悄悄潜入,一阵潜行,引魏无羡到一间小屋里。然而,他刚转身关上门,还没来得及缓口气,魏无羡便又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低声质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纵使被温宁所救,他却也没可能这么快就完全放下对温家人的戒备,一直留着心眼。方才跟着温宁在这所宅子里穿行,途径不少房间,里面交谈的人不少都是岐山口音,从门缝窗缝透漏出的只言片语被他尽数听了去,从细碎的对话里,捕捉到了“监察寮”三个字!
温宁慌忙摆手:“不是……我……”
魏无羡道:“不是什么?这不是设在夷陵的监察寮吗?又是占了哪个倒霉的世家的地盘啊?”
温宁努力辩解道:“魏公子,你、你听我说,这是监察寮。可是……可我绝没有要害你们的意思,如果我想害你们,昨天晚上我进莲花坞之后,立刻就可以反悔,也、也不用特地把你们引到这里来。”
魏无羡的精神这几日一直紧绷着,片刻不松,一点就着,昏头涨脑,闻言仍是将信将疑。温宁又道:“这里的确是监察寮,如果有什么地方,温家人不会搜索,也就只有这里。你们可以待在这里,只是,千万不要被其他人发现……”
顿了顿,魏无羡终于逼着自己撤了手,低声道一句谢谢,把江澄放到屋内的木榻上。谁知,正在此时,小屋的木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女声道:“我正要找你!你给我好好交代……”
刚说不要被人发现,立即就被人发现了!
魏无羡霎时出了一身冷汗,闪身挡在榻前。温宁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两人僵硬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那个女子。或说,那个姑娘。肤色微黑,生得一副甜美相貌,眉眼却无端高傲。她身上穿的炎阳烈焰袍,火焰的红色鲜亮,仿佛在她袖口和领口跳跃。
品级非常高,比温宁只高不低!
三人僵着对峙半晌,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魏无羡正准备行动,岂料那姑娘先他一步行动,啪的一声,重重摔上了门。
一个声音问道:“寮主,怎么回事?”
那姑娘冷淡地道:“没怎么回事。我弟弟回来了。别去吵他。走吧,回去继续说。”
门外几人应了一声,随她一齐走远了。温宁松了一口气,对魏无羡解释道:“我……我姐姐。”
魏无羡道:“温情是你姐姐?”
温宁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道:“我姐姐。很厉害。”
确实是厉害。
温情也算得上岐山温氏的一位名人了。她并非温氏家主温若寒之亲女,而是温若寒一位表兄的后人。虽然是表了又表的远房表兄,但温若寒与这位表兄自小关系就不错,再加上温情文试出众,精攻医道,是个人才,因此颇得温若寒垂青,常年随温若寒出席岐山温氏开办的各种盛宴,是以魏无羡对她的脸有些印象,毕竟算个美人。也隐约听说她似乎是有个哥哥还是弟弟,但可能因为远不如温情出彩,并没什么人谈论。
魏无羡奇道:“你真是温情的弟弟?”
温宁以为他在惊讶这么优秀出名的姐姐竟然有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弟弟,承认道:“嗯。我姐姐厉害,我……不行。”
魏无羡道:“……没有没有。你也很厉害。我惊奇的是,你竟然敢……”
这时,榻上的江澄动弹了一下,轻微地皱了皱眉。魏无羡立刻翻身察看:“江澄?!”
温宁忙道:“他醒了要喝药,我去弄药。”
他走出去,反手带上了门。昏睡了许久之后,江澄终于悠悠转醒。魏无羡一开始还大喜过望,然而,很快发现,不对劲。
江澄的表情很奇怪,很平静。太过平静了。
他望着天花板,似乎对此刻自己的处境毫不感兴趣,对身在何处也漠不关心。
魏无羡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悲喜怒惊,一样都没有,心往上一悬,道:“江澄,你看得见吗?听得见吗?认得我是谁吗?”
江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魏无羡又追问了几句,他终于用手臂撑着木榻,坐起身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戒鞭痕,冷笑一声。
戒鞭痕一旦上身,就永远也去不掉。魏无羡却违心地道:“总有办法弄掉的。”
江澄拍了他一掌。这一掌虚软无力,魏无羡连晃都没晃一下。江澄道:“感觉出来了吗?”
魏无羡道:“什么?什么感觉出来了吗?”
江澄道:“感觉到我的灵力了吗?”
魏无羡道:“什么灵力?你根本就没用灵力。”
江澄道:“我用了。”
魏无羡道:“你到底……你说什么?”
江澄一字一句重复道:“我说,我用了。刚才那一掌,我用了十成十的灵力。我问你,你感觉到了吗?”
魏无羡看着他。沉默了一阵,他道:“你再打我一掌试试。”
江澄道:“不用打了。再打多少掌,也是这个结果。魏无羡,你知道,化丹手为什么被叫做化丹手吗?”
一颗心彻底的沉了下去。
他自顾自接下去道:“因为他那双手,可以化去金丹,使人永不能再结丹,灵力溃散,沦为一个普通的人。
“而一个普通的仙门后人,也就是一个废人。一辈子只能庸庸碌碌,从此再也无法妄想登顶了。
“阿娘和父亲,就是被温逐流先化去金丹,没了反抗之力,再被他杀死的。”
魏无羡思绪一片混乱,茫然无措,喃喃道:“……温逐流……温逐流……”
江澄冷笑道:“温逐流、温逐流。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可是,我要怎么报仇?我连金丹都没了,从此都没法结丹了,我拿什么报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无羡跌坐在榻边,看着上面状似疯癫的江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江澄是一个多好强、多看重自己修为和灵力的人。而如今,化丹手一击,将他的修为、自尊,复仇的希望,通通击成了粉碎!
江澄疯子一样地大笑了一阵,躺回榻上,自暴自弃般地道:“魏无羡,你救我干什么?你救了我有什么用?让我活在世上,看温狗嚣张,看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吗?”
恰在此时,温宁拿着一碗药进来了。他走到榻边,还没说话,而那身炎阳烈焰袍已经映入了江澄的眼帘,他的瞳孔刹那骤缩。
江澄一脚踹到温宁身上,踹翻了药碗,黑色的药汁泼了温宁一身。魏无羡本想去接那碗药,下意识拉了一把惊呆的温宁。江澄冲他咆哮道:“你怎么回事啊?!”
温宁吓得连连后退,江澄抓住魏无羡的衣领,吼道:“看到温狗你还不杀?!还去接?你想死吗?!”
他虽然拼劲了全力,可双手依旧软弱无力,魏无羡一下就挣脱了。江澄仿佛这才注意到置身之地,警惕地道:“这是哪里?”
温宁远远地道:“夷陵的监察寮。但是很安……”
江澄倏地转向魏无羡:“你自投罗网?”
魏无羡道:“不是!”
江澄厉声道:“不是?那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是怎么救我的?怎么到这里来的?你别告诉我,你求助于温狗?!”
魏无羡抓住他,道:“江澄你先别慌,你清醒点,化丹手未必不能解……”
江澄已经根本听不进去旁人的话了,他已经是半疯癫的状态,掐着魏无羡狂笑道:“魏无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魏无羡!你,你……”
突然,一道红影踹开门闪了进来,一掌拍下,划过一道银光,江澄脑袋被扎了一针,立刻又躺了回去。温情旋身关上门,怒声低喝道:“温宁,你是有多傻?就让他又喊又笑闹得这么大声?!生怕不被人发现?”
仿佛见到了救星,温宁叫道:“姐姐!”
温情道:“叫什么姐姐!我还没问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大包天?竟然还敢藏人!我刚才已经问过了,难怪你忽然要去云梦那边。你吃了雄心豹子胆,这次谁给你的底气?温晁要是知道你干了什么,还不得撕了你?他要是真的下决心要除掉谁,你以为我能拦得住?”
温宁的脸一片雪白,魏无羡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扫动,温情语速极快,口齿清晰,语气铿锵有力不容反驳,他完全找不到插口的机会。
温情严厉地道:“我念在你出于感激情有可原不多说什么。但是这两个人绝不能在这里久留!你忽然去又忽然走,温晁那边马上就丢了人,你以为温晁蠢到那个地步?他们迟早要搜到这里来的。这儿是我管辖的监察寮,而这儿是你的屋子,被人发现你藏了谁会是什么罪名?你好好想清楚。”
她把利害关系说得这么清楚,就差指着魏无羡的鼻子说你们赶紧滚不要留在这里拖累我们了。若受伤的是魏无羡,或者救他们的是别的人,他此刻一定硬气地道一声后会有期,立即走人。可现在受伤的江澄,非但受伤,还失丹了,精神极不稳定,无论如何他都硬气不起来。而且原本就是温家害得他们落到如此境地,难免心有不甘,心怀侥幸,魏无羡只能咬牙沉默不语。
温宁道:“可是,可是是温家的人……”
温情打断他道:“温家做的事不代表我们做的事,温家造的孽不代表要我们来扛。魏婴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冤有头债有主,我是夷陵这边的寮主,可我是受命上任,我学医也没杀过什么人,你们江家人的血我更是没沾过手。”
确实,从没听说过温情手下出过什么人命或惨案,只有各地都盼着她去接手的。因为温情是温家人中难得行事作风正常的人,有时还能在温若寒面前说几句好话,口碑一向不错。
房间里一片静默。
半晌,温情道:“那根针不要拔,这小子醒来就会发疯,大喊大叫外边都能听到了。等他伤养好了再拔,之后赶紧的走。我可不想和温晁打交道,尤其是他身边那个女人,我看了恶心!”
她说完果断出了门。魏无羡道:“她……这是让我们不能久留,但是可以留个几天的意思……吗?”
温宁忙点了点头,道:“谢谢姐姐!”
门外抛进来一包药材,温情远远地道:“真谢谢我就争气点!刚才你那弄的是碗什么鬼药,重煎!”
温宁被这药包砸了个正着,却很高兴地道:“我姐配的药,肯定好。比我好几百倍,绝对好。”
魏无羡终于彻底放下心来,道:“谢谢。”
他知道这对姐弟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主动伸出援手,都是冒了极大风险的。正如温情所言,温晁若是下定决心要除掉什么人,温情未必能拦得住,说不定自己还要受牵连。毕竟别人生的,总归比不上自己亲生的。
江澄头上插着那根针,昏睡了三日。身上的骨头和皮外伤都养好了,只剩下那一道消不掉的戒鞭痕,还有拿不回来的金丹。
魏无羡也想了三天。
三日之后,魏无羡告别温宁,背着江澄,走了一段路,向一位守林人借了一间小屋子。这才把江澄头上那根针拔掉了。
过了好久,江澄才睁开眼睛。
醒是醒了,可一动也不动,连翻个身,问一句“这又是哪里”的兴趣都没有。不喝水也不进食,仿佛一心求死。
魏无羡道:“你真的想死吗?”
江澄道:“活着也报不了仇,不如去死,说不定还能化为厉鬼。”
魏无羡道:“你是从小就受安魂礼的人,死后也化不成厉鬼。”
江澄道:“既然死活都报不了仇,那么死活有什么区别。”
说完这句之后,他就再也不开口了。
魏无羡忙里忙外,做了一顿饭,摆上桌,道:“起来。吃饭了。”
江澄自然不会理他。魏无羡坐在桌边,自己拿起了筷子,道:“你不补充体力,怎么去拿回你的金丹。”
听到“金丹”二字,江澄终于眨了一下眼睛。
魏无羡继续道:“是的,不用怀疑,你没听错。我说的就是‘拿回你的金丹’。”
江澄动了动嘴唇,嗓音干哑:“……你有办法?”
魏无羡从容道:“有办法。”
他转过身,道:“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母亲藏色散人是抱山散人之徒吗?”
这一句话短短几十个字,一刹那便点燃了江澄原本毫无生气的双眼。
抱山散人,传说中已活了几百岁的仙士,已登仙门,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世外高人!
他颤声道:“你是说……你是说……”
魏无羡口齿清晰地道:“我是说,我知道‘抱山’,抱的是哪座山。也就是说,我可以带你去找抱山散人。”
江澄道:“……可是、可是你不是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吗?!”
魏无羡道:“我并不是全部不记得。有些重复过许多次的零碎片段,我还是没忘的。我一直记得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对我重复,告诉我一个地点,还有一些事。这个声音说,如果今后遇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可以到那个地方,上那座山,求助山上的仙人。”
江澄一下子滚下了床。
他扑到桌边,魏无羡把碗筷往他面前一推,道:“吃饭。”
江澄扒在桌边,激动地道:“我……”
魏无羡道:“吃饭。边吃边说。不然不说。”
江澄只得爬上了凳子,拿起筷子开始往口里胡乱扒饭。原本已心如死灰,却忽然发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激动过头,周身似有烈火灼烧,坐立难安,连筷子拿倒了都不知道。魏无羡看他心不在焉地吃了起来,这才道:“过几天我就带你去找。”
江澄道:“今天!”
魏无羡道:“你怕什么,几百年的仙人,难道还能这几天就没了?之所以要过几天,是因为这其中有很多忌讳,我得慢慢跟你叮嘱。否则如果犯了禁忌,惹怒了师祖那就完了,你我都要完。”
江澄睁着眼睛看他,指望他多说一点。魏无羡又道:“上山之后,你不能睁开眼睛四下乱看,记山上的景色,看其他人的脸。记住,无论对方要你做什么,你都要照做不误。”
江澄道:“好!”
魏无羡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如果被问起你是谁,你一定要说,你就是藏色散人的儿子,千万不能暴露真实身份!”
江澄道:“好!”
估计眼下无论魏无羡提什么要求,他都会双眼发红地说好好好。魏无羡道:“行了,吃饭吧,恢复体力养足精神。这几天我要准备准备。”
江澄终于发现自己的筷子拿反了,换了过来,多吃几口,辣的眼眶发红,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真难吃!”
被反复追问了几日关于抱山散人的细节之后,魏无羡带着江澄出发,跋山涉水,来到了夷陵的一座深山之下。
这座山郁郁苍苍,翠峰灵秀,山顶被云雾缭绕,确实有几分仙气。只是离世人心目中的神山,还是有些差距。江澄这几日一直疑神疑鬼,一会儿怀疑魏无羡是骗他的,一会儿怀疑魏无羡小时候听错了或者记错了,一会儿又担心到底找不找得到,看了这座山,又怀疑起来了:“这真的就是抱山散人居住的地方?”
魏无羡肯定地道:“绝对就是这里。我骗你有用吗?骗你让你高兴几天,然后打击更大?”
类似的对话,两人已经重复了无数次。魏无羡陪他走到半山腰,道:“好了,到这里,我就不能跟你再一起上去了。”
他拿出一条布巾,蒙住江澄的双眼,再三叮嘱道:“千万,千万不能睁开眼睛。山上没有猛兽,宁可走慢点,摔倒了也不能拉下布巾。绝对好奇不得。记住,咬死了说你就是魏无羡。问什么你都知道该怎么答吧?”
事关能否重结金丹,能否报得血海深仇,江澄自然不敢大意,紧张地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慢慢地朝山上走去。魏无羡道:“我在之前那个镇子上等你!”
看了一会儿江澄缓缓挪动的背影,他便转了个身,走了另一条山路。
江澄这一上山,就是七天。
他们约定好会合的那个小镇建在群山之间,甚为荒僻,镇上总共也没有几个人,街道路面狭窄又不平,路边连个货郎担都没有。
魏无羡蹲在路边,望了望那座山的方向,还是没看到江澄的影子,撑着自己的双膝,站起身来,一阵头晕,晃了晃,朝镇上唯一一家茶楼走去。
茶楼算得上是这座小镇里唯一不简陋的一座建筑了。他刚一进门,便有伙计笑着迎了上来:“喝点什么?”
魏无羡当即心头一跳。
这些天他奔波劳累,无心修整,几乎可以用蓬头垢面来形容。寻常的茶楼伙计看到他这样的,不立刻拉下脸轰他出去已经算是极佳的了,热情如斯地上赶着招呼,未免有些太假了。
他迅速在店内一扫,账房站在柜台后,恨不得把头低到账本里埋着,十张桌子上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人,其中不少都穿着斗篷,低头喝茶,仿佛是为了遮住什么。
魏无羡当机立断,旋身撤出。谁知,才迈出茶楼大门一步,一道黑压压的高大影子欺了过来,雷霆般的一掌击在他心口。
魏无羡撞飞了两张桌子,伙计和账房慌慌张张地逃了出去。店内那七八人一掀斗篷,露出了穿在里面的炎阳烈焰袍。温逐流跨过门槛,站到魏无羡身前,看了看地上勉强试图站起的他,再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
有人在魏无羡膝弯处踢了一脚,逼他双膝重重跪地。温晁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上方,满面残忍的兴奋:“这就趴下了?!这臭小子,在屠戮玄武洞底不是挺能跳的吗?一掌就不行啦?哈哈哈哈,你再跳啊,让你猖狂!”
王灵娇急不可耐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快!温公子,快砍了他的手!他还欠着咱们一条手臂呢!”
温晁道:“不不不,不急着。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小子,砍手流血太多,一会儿死了就没意思了。先化了他的丹,我要听他像上次江澄那小杂种那样惨叫!”
王灵娇道:“那就先化丹,再砍手!”
他们在那边讨论得欢,魏无羡却突然吐出一口血,道:“好啊!你们有什么酷刑,尽管来!”
王灵娇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哟。”
温晁鄙夷道:“死到临头了你还逞什么英雄!”
无羡冷笑道:“正是因为死到临头了,我才高兴!我还害怕我死不了呢。够胆你们就折磨死我!越残忍越好,我死后必然化为凶煞厉鬼,日夜纠缠岐山温氏上上下下,诅咒你们!”
闻言,温晁竟然卡了卡。一些名门的世家弟子,比如江枫眠、虞紫鸢这样的,从小受家族熏陶、法器影响,一生之中还要接受各种生人的安魂仪式,死后自然化为厉鬼的可能非常小。但是魏无羡则不同,他是家仆之子,又不是打小就在江家长大,没机会受那么多熏魂安魄的仪式。若是他死后当真怨气冲天、阴魂不散、化为厉鬼纠缠不休,那可就有些让人头疼了。而且,生前所受折磨越多、越零碎、越残酷,死后化成的厉鬼就越凶残、越难以对付。
见状,王灵娇忙道:“温公子,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呀。又不是人人死后都能化为厉鬼,天时地利人和,缺一样都化不成!何况就算真的化成了,难道岐山温氏还收拾不了这一只孤魂野鬼!咱们到处抓人抓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惩治他吗,难道就因为他瞎吹几句,这就放过他了?”
温晁道:“当然不可能!”
魏无羡心知必死无疑,反而越来越冷静,刻骨的恨意沉淀成冰冷如铁的决心。温晁看见他这幅表情,心中不快,又有些毛骨悚然,一脚踢到他小腹上,道:“你还在装!想吓谁!装什么英雄好汉!”
一群门生跟着他一通暴打。觉得打够了之后,温晁才喝道:“够了!”
魏无羡吐出一口血,心道:“该下杀手了?死了也就那样,不比活着差,还有三成机会能化为厉鬼报复!”
这么一想,竟有种无与伦比的兴奋。温晁却道:“魏婴,你是不是总觉得你天不怕地不怕,又勇敢又伟大?”
魏无羡讶然道:“咦,温狗竟然也有说人话的时候?”
温晁一拳砸下,狞笑道:“你耍吧,尽管耍嘴皮子。我倒要看看,你能装英雄好汉硬气到什么时候!”
他喝令手下人抓住魏无羡,温逐流走了过来,将他从地上提起。魏无羡勉力抬头,看着这个杀了江枫眠、虞夫人、毁了江澄金丹的人,把他的脸、他冷漠的神情都牢牢记在心里。
温家众人带着他御剑而起,小镇和深山渐行渐远,魏无羡心道:“江澄就算下来,也找不到我了。他们带着我飞这么高做什么,飞到高处再把我摔下来摔死?”
御剑飞行了一段时间,雪白的云层忽然被一道黑色的苍山破开。
这座山散发着一股不详的沉沉死气,犹如一具庞然的千年巨尸,光是看着,都令人胆寒。温晁就在这座山的上方停住了。
他道:“魏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这个地方,叫做乱葬岗。”
听到这个名字,一道寒气顺着魏无羡的背脊爬上了后脑。
温晁继续道:“这个乱葬岗就在夷陵,你们云梦那边肯定也听过它的大名。这是一座尸山,古战场,山上随便找个地方,一铲子挖下去,都能挖到一具尸体。而且有什么无名尸,也都卷个席子就扔到这里。”
剑阵缓缓下降,靠近那座山。温晁道:“你看看这黑气,啧啧啧,戾气重吧?怨气浓吧?连我们温家都那它没办法,只能围住它。这还是白天,到了晚上,里面真的什么东西都会出来。活人进到这里,连人带魂,有去无回,永远也别想出来。”
他抓起魏无羡的头发,一字一句,狞笑道:“你,也永远都别想出来!”
说完,他便把魏无羡掀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61、风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王灵娇尖叫着从床上坐起,桌边正在看信的温晁一拍桌子,怒道:“深更半夜的你又鬼叫什么!”
王灵娇惊魂未定地喘了几口气,道:“我……我梦见那个姓魏的了,我又梦见他了!”
温晁道:“他都被我扔进乱葬岗三个多月了。你怎么还梦见他?你都梦见几次了!”
王灵娇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是梦见他。”
温晁原本就看信看得心烦意乱,没空理会她,更没心思像以前那样安慰她,不耐烦地道:“那你就别睡觉了!”
她下了床,扑到温晁桌边,道:“温公子,我……我越想越觉得害怕啊。我觉得……咱们当初是不是犯了个大错?……他被扔进乱葬岗里,会不会没死啊?他会不会……”
温晁太阳穴处的青筋跳动不止,道:“怎么可能?我们家之前派过多少批修士去清剿乱葬岗?有一个回来过吗?他被扔在里面,只怕是现在尸体都烂得臭过一轮了。”
王灵娇道:“死了也很可怕!如果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化成厉鬼,回来找我们……”
她说着,两人都想起了那一日,魏婴坠下去时的那张脸,那个表情,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温晁立刻反驳道:“死了也没可能!死在乱葬岗的人,魂魄都会被禁锢在那里。你别自己吓唬自己。没看到我正烦着吗!”
他把手中的信报揉成一团,砸了出去,恨声道:“什么射日之征,狗屁射日,想把太阳射下来?做梦!”
王灵娇站了起来,小心地给他倒了一杯茶,心中斟酌了一番讨好的话,这才媚声道:“温公子,他们那几家,也就能猖狂一段日子,温宗主一定立刻就能……”
温晁骂道:“你闭嘴!你懂个屁!滚出去,别来烦我!”
王灵娇心中委屈,又有些恨意,放下茶杯,整了整头发和纱衣,挂着讨好的笑容走了出去。
甫一出门,她脸上的笑容就垮了下来,打开了手中的一个纸团。刚才她出来时悄悄捡起了温晁扔出去的那封信,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消息,让他这般火大。她识字不多,颠来倒去看了半晌,终于猜出,这封信说的是:温家宗主的长子,温晁的大哥温旭,被带头作乱的家主之一一刀断首、还挑在阵前示威了!
王灵娇呆住了。
姑苏蓝氏被烧,云梦江氏被灭,还有其他无数大大小小的家族被各种打压,反抗声不是没有,但是反抗的声音从来都很快就能被岐山温氏镇压,因此,三个月前,金、聂、蓝、江四家结盟,带头作乱,打出什么“射日之征”的旗号时,他们都是不以为意的。
温宗主当时便发言了。这四家之中,兰陵金氏是根墙头草,眼下看众家义愤填膺搞什么讨伐,他也跟着参一份,但若节节败退,很快就会明白自己在自讨苦吃,说不定马上又要回来抱着温家的大腿哭爹喊娘;清河聂氏家主有勇无谋,过刚易折,不能长久,不用别人动手,迟早要死在自己人手里;姑苏蓝氏被烧得一败涂地,蓝曦臣转移了藏书阁回来继位家主,他不过是个小辈扛不起什么大事;最可笑的云梦江氏,满门屠的屠散的散,就剩一个比蓝曦臣还小的江澄,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手下无人,还敢自称家主,举旗讨伐,一边讨伐一边召集新的门生。
简而言之八个字:不成气候,不自量力!
所有站在温家这一边的人,都把这场射日之征当成一场笑话。谁知,三个月后,形势却完全没有按照他们所设想的道路发展!
河间、云梦等多处要地失手被夺,倒也罢了。如今,竟然连温宗主的长子都被人斩首了。岐山温氏——莫非真的气数已尽?
王灵娇在走廊上惴惴不安了一阵,心神不宁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眼皮一直狂跳不止。她一手揉着眼皮,一手按压着胸口,思索自己的退路。
她跟在温晁身边,算起来也快半年了。半年,已经是温晁对一个女人从喜爱到厌倦所需时间的极限了。她本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能坚持到最后的那一个,但是,近来温晁越来越不耐烦的表现已经告诉了她,她和别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王灵娇咬着嘴唇,想了想,蹲下来,从床底翻出了一只小箱子。
这只小箱子是她半年来跟在温晁身边时想方设法搜刮来的财物和宝器。财物可以花销,宝器可以防身。
虽然不甘心,但是这一天终于来了。她想清点一下自己有多少存货,从腰带里抠出一枚小钥匙,边开锁边嘀嘀咕咕道:“贱男人,你这只油蛤蟆精迟早是要死的,老娘不用伺候你了,老娘还乐意呢,你赶紧地去死……啊!”
她一下子跌坐在地。
刚才,她打开箱子的一瞬间,看到了里面装的东西。
没有她珍爱的宝物,只有一个皮肤惨白、蜷缩在箱子里的小孩子!
王灵娇吓得连声惨叫,蹬着双腿不住往后挪。这只箱子她常常锁着,只有一把钥匙她贴身带着,里面怎么会有一个小孩子?她一个月都打开不了一次,里面如果藏了一个小孩子,她怎么会不知道?这小孩子还怎么能活?!
小箱子被她踢翻了,箱口翻倒,箱底朝她。半晌都没有动静。
王灵娇双腿发着抖从地上爬起,想靠近再看一眼,却又不敢,心道:“有鬼、有鬼!”
她修为极差,有鬼也对付不了,却忽然想到,这里是监察寮,大门外和每间屋子外都贴着符篆,如果有鬼,符篆也一定能保护她,连忙冲了出去,把她房间外的那张符篆揭了下来,贴在胸口。
有了符篆挡在胸前,她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蹑手蹑脚走进房里,找了一根叉衣杆,用它远远地把箱子翻过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她那些宝贝,根本没有什么小孩子。
王灵娇松了口气,拿着那根叉衣杆蹲了下来,正要开始清点,忽然发现,床底下有两点白光。
那是一双眼睛。
有个白色的小孩子趴在床底,正在和她对视。
温晁今晚这是第三次听到了王灵娇的尖叫,他心头火气更胜,骂道:“蠢贱人!一惊一乍的,他妈的就不能让老子少烦点?”
要不是这些日子情报战况都不容乐观,暂时没空物色新的美女,怕找来的是那些杂碎家族派来的刺客,不清白可靠,又缺不了一个暖床的,他早就让这女人滚远了。温晁喝道:“来人!叫她给我闭嘴!”
无人响应。温晁踢飞一只凳子,怒火蹿得更高:“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突然之间,屋门大开!
温晁道:“老子叫你们去让那贱人闭嘴,不是让你们进……”
他一回头,后半截话卡在喉咙里了。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站在他的屋门口。
这个女人鼻歪眼斜,五官仿佛是被人打碎了过后重新拼凑起来的,两只眼珠竟然看着不同的方向,左眼盯着斜上方,右眼盯着斜下方,整张脸扭曲得不成模样!
温晁花了好大的劲儿,才凭她那件袒露颇多的纱衣认出了她。这是王灵娇!
王灵娇喉咙咕咕作响,朝他走近了几步,伸出手来:“……救命……救命……救我!”
温晁大叫一声,抽出自己的新佩剑,一剑劈了过去:“滚!滚开!”
王灵娇被他一剑劈进了肩里,五官扭曲得更厉害了,尖叫道:“啊啊啊啊啊啊……疼啊啊啊啊——疼啊啊啊啊!!!”
温晁连剑也不敢拔回来了,抄起一只凳子朝她砸去。凳子砸中她后散了架,王灵娇晃了晃,跪了下来,趴在地上,似乎在给什么人磕头,口齿不清地道:“……对不起……对不起……饶了我、饶了我、饶了我呜呜呜……”
她一边磕头,一边有鲜血从她的七窍之中流出来。门口被她挡住了,温晁无法冲出去,只得推开窗子,撕心裂肺地喊道:“温逐流!温逐流!!!”
地上的王灵娇已经捡起了一只凳子腿,疯狂地往自己嘴里塞,边塞边笑,道:“好,好,我吃,我吃!哈哈,我吃!”
那条凳子腿竟然就这样被她塞进去了一截!
温晁魂飞魄散,正要跳窗而逃,忽然发现,庭院里,满地月光之中,站着一道黑色人影。
与此同时。
江澄站在一片树林之前,觉察有人走近,微微侧首。来人一身白衣,束着抹额,飘带在身后随发轻扬,面庞白皙如玉,俊极雅极,在月光之下,整个人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江澄冷然道:“蓝二公子。”
蓝忘机神色肃然,颔首道:“江宗主。”
两人打过招呼后便无话可说,带上了各自的修士,沉默地御剑而行。
两个月前,蓝氏双璧与江澄一场奇袭,从温晁的“教化司”中将各家子弟被收缴的仙剑夺回,物归原主。三毒、避尘这才回到他们各自手中。
蓝忘机浅色的眼眸扫了扫江澄腰间的另一把剑,又转回了目光。
半晌,他平视着前方,道:“魏婴还没出现?”
江澄看了他一眼,似是奇怪他为什么忽然问起魏婴,答道:“没有。”
他看了看腰间的随便,道:“他回来了一定会来找我,出现了我就把剑还给他。”
未过多久,两人带着一批修士赶到了温晁藏身的监察寮,准备夜袭。还未进门,蓝忘机目光一凝,江澄皱起了眉头。
阴气四溢,怨气横生。
然而,大门两旁的符篆却是完好无损的。江澄比了个手势,他带的修士们散开,伏到围墙之下。他则一挥三毒,剑气袭出,撞开了大门。进门之前,蓝忘机的目光在大门两侧的符篆上一扫而过。
监察寮内的景象惨烈无比。
庭院里,满地都是尸体。而且不止庭院,连花丛、走廊、木栏、甚至屋顶上都堆满了尸体。
这些尸体全都身穿炎阳烈焰袍,是温家的门生。江澄用三毒把一具尸体翻了个身,看到这张惨白的脸上挂着五六道血痕,道:“七窍流血。”
蓝忘机站在另一边,道:“这具不是。”
江澄走了过去,发现这一具尸体两眼翻起,面目全非,口边流着黄色的胆水,是被活活吓死的。这时,他手下一名门生道:“宗主,察看过了,全都死了,而且,每一具尸体的死法都不同。”
绞死、烧死、溺死、割喉死、利器贯脑死……
江澄听完了,森然道:“看来今晚的任务,有别的东西帮我们完成了。”
蓝忘机默然不语,率先入屋。
温晁的房间屋门大开,屋子里只剩下一具女尸。这具女尸衣衫轻薄,口里塞着半截凳子腿,竟然是因为强行想要把这截桌子腿吞下肚子里,才活活把自己捅死的。
江澄把这具女尸扭曲的脸翻过来,盯了一阵,冷笑一声,抓住那凳子腿,猛地往她嘴里一塞,生生把剩在外面的半截也捅了进去。
他红着眼睛站起身来,正想说话,却见蓝忘机站在门前,凝眉思索。他走了过去,顺着蓝忘机的目光一看,只见一张黄底朱字的符篆贴在门口。
这张符篆乍看之下,没有什么不妥,可是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有些微妙的让人不舒服。
蓝忘机道:“多了。”
镇宅符篆的画法他们早已熟记于心,然而,这一张符篆龙飞凤舞的朱砂之中,多出了几笔。而就是这几笔,改变了整张符咒的纹路。现在看起来,这张贴在门上的符咒,仿佛是一张人的脸孔,正在森然地微笑!
监察寮内没有发现温晁和温逐流的尸体,江澄推测他们一定是朝着岐山的方向逃去了,立即撤出了这所废弃的监察寮,御剑追击。蓝忘机却先回了一趟姑苏,第二天才赶上江澄。
蓝忘机拿出那张上次符咒,道:“这张符,被逆转了。”
江澄道:“逆转?何为逆转?”
蓝忘机道:“寻常符咒,驱邪。此符,招邪。”
江澄微微愕然:“符篆——还能招邪?闻所未闻。”
蓝忘机道:“的确闻所未闻,但,经测验,它确实有召阴集煞之能。”
江澄接过那张符仔细端详,道:“只不过添了几笔,就倒转了整张符咒的功能?这是人为?”
蓝忘机道:“所添共计四笔,乃人血所绘。整座监察寮的镇宅符篆,都被改动过。笔锋走势为同一人。”
江澄道:“那这个人有可能是谁?诸家的名士里,可从没听说过有人能干这种事。”随即又道:“不过无论他是谁,目的和我们一致就行——屠尽温狗!”
两人随情报一路北上,每过一地,都能听闻当地出现了惨死怪尸。这些尸体无一不是身穿炎阳烈焰袍的温家修士,都品级颇高,修为了得。然而,全部死状凄厉,死法花样繁多,且都被曝尸于人潮汹涌之处。江澄道:“你觉得,这些人也是那个人杀的吗?”
蓝忘机道:“邪气甚重。应是一人所为。”
江澄哼道:“邪?这世上,还能有比温狗更邪的吗!”
追到第四日深夜,两人终于在一处偏僻山城的驿站附近,捕捉到了温逐流的踪迹。
那驿站有两层楼,楼边就是马厩。蓝忘机与江澄赶到时,刚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冲进了楼内,反锁了大门。两人忌惮温逐流修为了得,不便打草惊蛇,不从门入,而是翻上屋顶。
江澄强忍胸中滔天的恨意,磨着牙齿,死死盯着瓦缝,往里望去。
温逐流一身风尘仆仆,怀里抱着一个人影,脚步拖沓地上了二楼,把这个人放到桌边,再奔到窗前拉下了所有的布帘,遮得密不透风,这才回到桌边,点起了油灯。
微弱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依旧苍白阴冷,眼眶之下却有两道浓重的黑色。桌边的另一个人,浑身包裹的严严实实,连脸都遮在斗篷里,像一团脆弱不堪的茧,瑟瑟发抖,缩在斗篷里喘着粗气,忽然道:“不要点灯!万一被他发现了怎么办!”
蓝忘机抬起了头,和江澄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同样的疑云。
这个人一定是温晁,但温晁的声音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又尖又细,完全不像是温晁?
温逐流低头翻找袖中事物,道:“难道不点灯,他就发现不了吗。”
温晁呼呼地道:“我们、我们跑了这么远,跑了这么久,他、他应该、抓不住了吧!”
温逐流漠然道:“也许。”
温晁怒道:“什么叫也许!没逃掉你还不赶快跑!”
温逐流道:“你要用药。否则死定了。”
说着,他一下子掀开了温晁的斗篷。
这一掀,屋顶上的两个人都微微一怔!
斗篷之下,不是温晁那张嚣张跋扈、英俊得有些油腻的脸孔,而是一颗缠满了绷带的光头!
温逐流一层一层剥皮一样地把绷带剥下来,这个光头人的皮肤也暴露出来。这张脸上遍布着不均匀的烧伤和疤痕,使得他整个人仿佛煮熟了一样,狰狞而丑陋,完全看不出从前那个人的影子!
温逐流取出药瓶,先给他吃了几粒药丸,再拿出药膏,往他头脸上的烧伤上涂抹。温晁疼得呜呜咽咽,然而,温逐流道:“不要流泪,否则泪水会让伤口溃烂,疼得更厉害!”
温晁只得强忍泪水,连哭都不能哭。一点摇曳的火光之旁,一个满脸烧伤的光头人龇牙裂齿,嘴里发出含混的怪声,火光将熄不熄,昏昏黄黄。这景象,当真是无与伦比的恐怖。
正在这时,温晁尖叫一声,道:“笛子!笛子!是不是笛子?!我听到他又在吹笛子!”
温逐流道:“不是!是风声。”
然而,温晁已经吓得摔倒了地上,又嚎叫起来,温逐流又把他抱了起来。看来,温晁的腿是出了什么问题,无法自己走动了。
温逐流给他涂完了药,从怀中取出几个包子,递到他手里,道:“吃吧。吃完继续赶路。”
温晁哆哆嗦嗦捧起来咬了一口。见状,江澄想起了他和魏无羡逃难那日,两人连一口干粮都吃不上,此情此景,当真报应不爽!他满心欢快,嘴角扬起,无声地狂笑起来。
突然,温晁像是咬到了什么,露出极其可怕的神情,把包子扔了出去,尖叫道:“我不吃肉!我不吃!我不吃!不吃肉!”
温逐流又递了一个,道:“这个不是肉的。”
温晁道:“我要找我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我爹那儿!”
温逐流道:“照这个速度,还有两日。”
他说话非常实诚,绝不夸张,绝不作假,这实诚却让温晁痛苦万分,哑声道:“两天?两天?!你看看现在的我,是什么样子?再多等两天,我又会是什么样子?!没用的东西!”
温逐流豁然站起,温晁吓得一缩,以为他想一个人逃跑,忽的知道害怕了。所有的护卫都一个一个惨死在他面前,只有这个温逐流,是他最后的仰仗,连忙改口道:“不不不,温逐流、温大哥!你别走,你不能抛下我,只要你带我回我爹身边,我让他把你升成最上等的客卿!不不不,你救了我,你就是我大哥,我让他认你进本宗!今后你就是我大哥!”
温逐流凝视着楼梯的方向,道:“不必。”
不光他听到了,蓝忘机和江澄都听到了。驿站的楼梯那边传来的,一下一下的脚步声。
有个人,正在一步一步地踩着台阶,走上楼来。
温晁遍布烧伤的脸瞬间褪去了原本过剩的血色,他颤抖着从斗篷里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仿佛害怕过度,想要掩耳盗铃地靠遮住眼睛保护自己。而这双手掌,竟然是光秃秃的,一根手指都没有!
咚、咚、咚。
那个人慢慢地走上楼来,一身黑衣,身形纤长,腰间一管笛子,负手而行。
屋顶上的蓝忘机和江澄双双把手压在了剑柄上。
然而,等到那个人悠悠地走上了楼梯,微笑着回过头后,看到了那张明俊面容的蓝忘机,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62、风邪2
蓝忘机的嘴唇地颤了颤,无声地念了两个字。江澄几乎当场就站了起来。
是魏无羡。
可是,除了那张脸,这个人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像原来的那个魏无羡。
魏无羡分明是一个神采飞扬、明俊逼人的少年,眼角眉梢尽是笑意,从来不肯好好走路。
而这个人,周身笼罩着一股冷冽的阴郁之气,俊美却苍白,笑意含森然。
眼前所见景象太出乎人的意料,再加上屋内形势未定,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纵使屋顶上的两人都震惊无比,却都没有贸然冲进去,只是把头压得更低、离瓦缝更近了。
屋内,一身黑衣的魏无羡徐徐转身,和颜悦色地道:“真巧,又遇到你们了。”
温晁遮着自己的脸,已经只剩下气音了:“温逐流……温逐流!”
闻声,魏无羡慢慢弯起了眼睛和嘴角,道:“都这么多天了,你还以为叫他有用吗?”
他朝这边走了几步,踢到了脚边一个白生生的东西,低头一看,正是温晁刚才扔出去的肉包子。
魏无羡道:“怎么,挑食?”
温晁从凳子上倒了下来。
他一边鬼哭狼嚎,一边用没有十指的双手在地上爬动,拖地的黑斗篷顺着下身滑落,露出了他的两条腿。
这两条腿像是累赘的摆设一样挂在他身下,缠满了绷带,异常纤细。由于他剧烈的动作,绷带之间拉出缝隙,露出了里面还挂着鲜红血丝和肉丝的森森白骨。
他腿上的肉,竟然都被生生剐了下来。
空荡荡的驿站里回荡着温晁尖锐的叫声。魏无羡恍若未闻,轻掀衣摆,在另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摇了摇头,道:“别的肉都吃不下了?自己的腿,有那么好吃吗?”
闻言,屋顶上的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寒意。
魏无羡居然让温晁自己吃了自己的腿!
第二盏油灯幽幽燃起,明黄的火焰之前,魏无羡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他指间夹着什么东西,垂下了手臂,一张惨白的面孔从桌下的黑暗中浮现出来。
那张桌子下,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一个白色的小孩子蹲在他脚边,仿佛一头食肉的小兽,正在啃食着魏无羡投喂的什么东西。
魏无羡撤回了手,在这只白色的鬼童头发稀稀拉拉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两下。鬼童叼着他投喂的东西,转了个身,坐在他脚边,抱着他小腿,一边口里继续恶狠狠地咀嚼,一边用寒光闪闪的双眼瞪着温逐流。
他口里嚼的,是两根人的手指。
不必多言,必然是温晁的手指!
蓝忘机盯着那个阴气森森的鬼童,还有同样阴气森森的魏无羡,握紧了避尘的剑柄。
魏无羡低着头,教人看不清表情,幽幽地道:“赵逐流,你真以为,你能在我的手底下保住他这条狗命?”
温逐流依旧挡在温晁身前。
魏无羡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道:“好一条忠心耿耿的温狗。”
他轻声道:“赵逐流,你是不是还坚持觉得,你是个好汉子啊?
“为报温若寒知遇之恩,对其言听计从,罔顾是非。啧啧,多好的人。
“知遇之恩。呵。”
突然之间,他的语调神情陡转阴鸷,厉声道:“凭什么你的知遇之恩,却要别人来付出代价!”
话音未落,温逐流身后便传来了温晁的凄厉哭嚎!
温晁已经爬到了墙角,拼命往木板里挤,仿佛以为这样就可以把自己从缝隙之间挤出去。谁知,天花板上突然啪的摔下一团红影。一个身穿红衣、面色铁青的长发女人重重摔到了他身上。
这个女人不知是什么时候爬上了天花板的,她乌青的脸、鲜艳的红衣、漆黑的长发形成刺目可怖的对比,十指抓住温晁头上的绷带,用力一撕!
这绷带是刚才温逐流给温晁涂完药后重新缠上的,药膏、皮肤和绷带正粘在一起,被火烧伤后的皮肤原本就十分脆弱,被这样猛力一撕,霎时间把还未剥落的疤痕和格外薄的皮肉一起撕了下来,连嘴唇也被撕掉了,一颗凹凸不平的光头,瞬间变成了一颗血肉模糊的光头。
温晁当场便晕了过去。听到他惨叫的刹那,温逐流依旧一动不动,可是,蓝忘机和江澄定睛细看,发现他周身若有若无地笼罩着几团人影,人影模模糊糊,却牢牢附着在他身上,温逐流一动不动并不是因为冷静,而是因为僵硬。
那面容铁青的女人把绷带扔到地上,仿佛一只四脚生物,手脚并用地朝魏无羡爬去。
方才她撕温晁皮肉的时候,满脸狰狞,可伏到了魏无羡身边之后,那张青色的面孔贴在魏无羡的大腿上,竟然恍若一个娇媚的宠妾,正在乖巧地讨主人的欢心,嘴里还在发出咯咯的笑声。魏无羡斜斜坐在桌边,姿势甚为惬意轻松,右手在她柔顺的长发上,一下一下慢慢地抚摸着。
他道:“逗你们玩儿了这么久,是时候做个了结了。对你们这两只温狗,我已经没有兴趣了。”
言毕,魏无羡从腰间拔出了那支笛子。
正要将这支笛子送到唇边,忽然,屋顶上一人道:“你没有兴趣,我有!”
一道紫光流转的长鞭破瓦而下,直直勾住了温逐流的脖子,呼呼地在他颈上缠绕了足足三道,猛地一提。温逐流高大沉重的身躯被这条电光长鞭吊了起来,悬在空中,当时便脖子里便发出了“喀喀”的颈骨断裂之声。
他没有立即死去,而是脸色爆红,浑身抽搐,奋力挣扎不止。双目圆睁,眼珠几乎爆出眼眶!
看到紫电之光,魏无羡瞳孔一缩,旋身站起,原本伏在他脚边的青面女和鬼童刹那便退入了黑暗之中。一黑一白两道人影从屋顶上跃了下来,落入驿站二楼。与此同时,被紫电缠颈的温逐流,也渐渐的不动弹了。
魏无羡持着笛子,与面前的两人默然对峙。他们身后,就是死得痛苦万状的温逐流,还有一个已经半死不活的废人温晁。
魏无羡的目光在蓝忘机和江澄之间来回扫动,三个人,竟然谁也没有先开口。
半晌,江澄一扬手臂,扔了一样东西过去。
魏无羡举手一接,江澄道:“你的剑!”
魏无羡的手慢慢落下。他低头看了看随便,顿了一顿,才道:“……谢谢。”
又是半晌无言,忽然,江澄走上前来,拍了他一掌,道:“臭小子!这三个月,你跑哪里去了!”
这一句责骂之中,尽是喜意。
蓝忘机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魏无羡身上,神色冷峻,似乎内心正在激烈交战。魏无羡被江澄这一下拍得整个人一愣,片刻之后,也一掌拍了回去,道:“哈哈,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方才他身上的那股阴冷之气,竟霎时便被这两掌冲淡了不少,顷刻之间,仿佛又变回了原来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年。
江澄喜中有怒,用力抱了他一下,又猛地推开道:“不是说好了在山脚那个破镇子会合吗?我等了五六天,没见到你的影子!这三个月我一边忙家里的事一边找你,杳无音讯,头都大了!”
魏无羡一掀衣摆,又在桌边坐了下来,摆手道:“都说了一言难尽啊。一群温狗在那里把我抓了,扔一个鬼地方去折腾了。”
江澄愕然道:“……什么鬼地方?可我问过镇上的人,都说从没见过你这个人?!”
魏无羡道:“你问那镇上的人?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夫,怕多生事端谁敢跟你说实话,当然都说没见过我。”
江澄骂了一声:“一群老匹夫!”
他又追问道:“什么鬼地方?岐山吗?不夜天城吗?那你是怎么出来的?还变成这样了,刚才那两只东西是什么?居然肯听你的话!之前我和蓝二公子接了夜袭围杀温晁温逐流的任务,结果被人抢了先,没想到会是你!那些符篆也是你改的?”
魏无羡斜眼一扫,见蓝忘机正在看着他们,微微一笑,道:“差不多吧。我说在那鬼地方发现了一个神秘洞穴,里面有高人留下来的秘籍,然后就变成这样出来大杀四方了,你信不信?”
江澄啐道:“你传奇话本看多了吧。世上哪那么多高人,遍地都是秘洞秘籍!”
魏无羡摊手道:“你看,说了你又不信。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跟你说吧。”
江澄看了一眼蓝忘机,心知多半是不便在外族子弟面前说的话,敛了喜色,道:“也好。之后再说。回来就好。”
魏无羡道:“嗯。回来就好。”
江澄喃喃重复了几遍“回来就好”,又猛地拍了他一掌:“你真是……被温狗抓住都能不死!”
魏无羡得意道:“那是。我是谁。”
江澄道:“没死也不早点回来!”
魏无羡道:“我这不是刚出来吗?听到你和师姐都很好,你又在着手重建云梦江氏,组盟参战,这三个月辛苦你了。我就先去杀几只温狗给你减轻点儿负担,为各大世家做点儿贡献。”
江澄道:“把你这破剑收好!我给你拿回来后带了三个月,就等你回来赶紧拿走,不想再天天带着两把剑被人问东问西了!”
蓝忘机静静站在一旁,忽然出声道:“沿路杀温氏门生的,是不是你。”
魏无羡微微侧首道:“我吗?”
确认蓝忘机是在问他,他道:“当然是我。”
江澄道:“怎么一次才杀一个,费这么多事。”
魏无羡漫不经心地整了整袖子,道:“好玩儿呗,玩死他们。一个一个地杀给他们看,一刀子一刀子慢慢地割。直接全灭了太便宜他们了。温晁不必多说,我还没折磨够他。至于这个赵逐流,他受过温若寒的提携之恩,改姓入温家,奉命保护温若寒的宝贝儿子。”他冷笑道:“他要保护,我偏要让他看着温晁在他手里,一点一点变得面目全非。一点一点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这笑容三分阴冷,三分残忍,三分愉悦,蓝忘机将他的神情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缓缓向前走了一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操控这些阴煞之物的?”
魏无羡斜眼睨他,嘴角的弧度锐减。江澄也听出了不谐之音,道:“蓝二公子,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蓝忘机紧盯着魏无羡,道:“魏婴,回答。”
魏无羡挑了挑眉,道:“请问……我不回答会怎样?”
忽然,他闪身避过,避过了蓝忘机突如其来的一擒,倒退三步,道:“蓝湛,咱们刚刚久别重逢,你就动手抓人,不太好吧?”
蓝忘机一语不发,出手越发迅捷无伦。魏无羡拨开他的手,道:“我还以为我们应该算半个朋友?至少算个熟人。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儿绝情?”
蓝忘机肃然道:“回答!”
江澄拦在他们两人中间,道:“蓝二公子!”
魏无羡道:“好。我回答——我驯养它们了。”
蓝忘机道:“如何驯养?”
魏无羡眨了眨眼,道:“如何驯养?这个一时半会儿可真难讲清楚。这么说吧,你想想,猛兽如何驯养?跟那是差不多的。先以元神压制,它们要什么,再给什么。”
蓝忘机紧紧追问道:“用别人的,还是用你自己的?”
魏无羡道:“都有。”
蓝忘机越过江澄,直向他取来。魏无羡将笛子横持在前,摆出迎击姿势,道:“过分了吧?蓝湛,我都有问必答了,还这样不讲情面?你究竟想干什么?”
蓝忘机一字一句道:“跟我回姑苏。”
闻言,魏无羡和江澄都是一怔。
讶然片刻,魏无羡笑道:“跟你回姑苏?去那里干什么?”
旋即,他恍然大悟道:“哦。我忘了,蓝启仁最讨厌这种邪魔外道。你是他的得意门生,当然也是如此,哈哈。我拒绝。”
江澄警惕地盯着蓝忘机,道:“蓝二公子,蓝氏家风我等都明白。但此前暮溪山屠戮玄武洞底魏无羡曾于你有救命之恩,更有共患难之谊,如今你毫不留情面上来便要拿他问罪,未免不近人情。”
魏无羡看了看他,道:“可以啊?这场面话说的不错,有家主风范。”
以一对二,蓝忘机道:“我并非是要拿他问罪。”
江澄道:“那你让他跟你回姑苏干什么?蓝二公子,这个关头正是急需战力的时候,你们姑苏蓝氏不齐心协力杀温狗,却要惦记着那一套古板教条,专门惩治己方人吗?”
蓝忘机道:“修习邪道非长久之计。若不及时遏止,将来后果不堪设想!”
魏无羡道:“好义正言辞!如何不堪设想?请放心,我再怎么样,也肯定不会像温狗那样不堪设想。”
蓝忘机愠道:“此道损身,更损心性!”
魏无羡道:“损不损,损多少,我最清楚。至于心性?”
他反问道:“我心性究竟如何,你又知道些什么?”
蓝忘机怔了怔,忽然怒道:“……魏无羡!”
魏无羡也怒道:“蓝忘机!你一定要在射日之征的关头跟我过不去吗?想我去受你们姑苏蓝氏的禁闭?你以为我真不会反抗?!”
他脸上陡然之间戾气横生,蓝忘机放在避尘剑柄上的手骨节发白,江澄冷声道:“蓝二公子,别怪我再说句不客气的话。就算要追究,魏无羡又不是你们家的人。如今温乱未除,人人自顾不暇,姑苏蓝氏的手,就别伸得太长了。”
魏无羡缓了颜色,道:“不错。只要杀的是温狗就行了,为何要管我是怎么杀的呢?蓝湛,我知道你看我一向不顺眼,但这个时候,你就别纠结我邪不邪、操心我正不正了吧。”
蓝忘机道:“我,并非……”
话音未落,角落里的温晁动了动。
魏无羡与江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绕过蓝忘机,绕过被紫电悬吊着的温逐流的尸体,站到温晁那颗血淋淋的光头之前。
温晁缓缓地掀起眼皮,半死不活的,一睁眼,就看到了上方正在俯视他的两张脸。
这两张脸一样的年轻,一样的面熟,都曾经在他面前露出过或绝望或痛苦或恨意刻骨的神情。而此时此刻,他们居高临下的面孔,也是一样冷笑森然,一样的眼现寒光。
他叫也不叫、逃也不逃了,痴痴傻傻地捧着自己没有十指的双手,流起了口水。
魏无羡提起他的斗篷,将他踢成朝着云梦方向下跪的姿势。裸露的骨肉相互摩擦,使得温晁发出啊啊的凄厉痛叫,在空荡荡的驿站里格外刺耳。
江澄道:“他声音怎么尖?”
魏无羡道:“没了一样东西,当然尖。”
江澄道:“你割的?”
魏无羡道:“这么想可有点恶心了,当然不是我割的,是他养的那女人发疯咬的。”
蓝忘机还立在他们身后,正注视着这边。魏无羡忽然又记起了他的存在,转过身,微笑道:“蓝二公子,接下来的场面,可能不太适合你观看。请回避一下吧。”
江澄也客气而疏离地道:“不错。蓝二公子,温晁、温逐流一支已全灭,我们的任务完成,也该分道扬镳了。此为家仇私怨。请回避吧。”
蓝忘机与魏无羡对视片刻,魏无羡率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转回身,背对着他。
蓝忘机转身下楼。
他出了驿站,在门口守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没有离去。
寂静的夜色,被温晁的嚎叫声划破。蓝忘机抬起头,白衣和抹额在冷风中猎猎而飞。
黑夜已过,天上的太阳,就快升起来了。
而地上的太阳,该落下了。
☆63、优柔
魏无羡忽然低喃了一句:“……蓝湛。”
他伸出手,一下子抓住了蓝忘机的一只袖子。
蓝忘机一直守在他身边,方才正欲起身便被他捉住,立即俯身,轻声道:“我在。”
魏无羡却并未清醒,眼睛还是紧紧闭着,手却抓着他不放,似乎在做梦,嘀嘀咕咕道:“……你……你别生气……”
蓝忘机微微一怔,柔声道:“我没生气。”
魏无羡道:“……哦。”
听到这一句,他像是放心了一般,手指微微松了。
蓝忘机在他身旁坐了一会儿,见他又一动不动了,再次准备起身。谁知,魏无羡另一只手猛地又抓住了他。抱着他一条手臂不放,喊道:“我跟你走,快把我带回你家去!”
蓝忘机睁大了眼睛。
喊出了这一声后,魏无羡像是把自己喊醒了,眼睫颤了颤,慢慢睁开双眼,从混混沌沌到一片清明,忽然发现自己双手像抱救命稻草、水中浮木一般抱着蓝忘机。
他立即撤手,就差打个滚滚开了,动作太大,牵动了腹部的伤口,“啊”的一声皱起了脸,这才想起身上还有伤。金星阵阵间,金凌、江澄、江厌离、江枫眠、虞夫人……许多张脸轮着在他眼前打转。蓝忘机按住他,道:“腹部的伤?”
魏无羡道:“伤?没事,不算很疼……”他掀开衣服看了看,腹部已经被妥帖地包扎好了,其实行动已无碍,不要太剧烈就好。他道:“这身体还是不行,捅一下就撑不住了。”
蓝忘机淡声道:“谁的身体被捅一下,都撑不住。”
魏无羡道:“那可不一定,要是换了我以前的身体,吊着半截肠子都能自己塞回去再战三百场。”
看他刚醒过来又开始瞎说,蓝忘机摇了摇头,转开了脸,魏无羡以为他要走,忙道:“蓝湛蓝湛!别走。我胡说八道,我不好,你不要不理我。”
蓝忘机道:“你还怕人不理你吗?”
魏无羡道:“怕的,怕的。”
他已经好久没有体会到,受伤醒来之后,有人守在身边的感觉了。
蓝忘机腰间配着两把剑,将随便取下,递给了他:“你的剑。”
魏无羡道:“谢谢。”
握住剑柄,轻轻抽出,雪亮的剑锋之上,映出了他的双眼。魏无羡把随便重新合入鞘中,道:“它当真自动封剑了?”
蓝忘机也握住了随便的剑柄,往外拔,纹丝不动。魏无羡叹了口气,摸了摸剑身,心道:“我就知道金光瑶这厮不敢随口瞎编……竟然真的封剑了。”
他四下打量一番,这是一间干净简洁的屋子,和蓝忘机的静室陈设相似,却没有琴桌。魏无羡问道:“这是哪里?”
蓝忘机道:“云深不知处。”
魏无羡微微一怔,道:“……你把我带回云深不知处?你不怕被你哥哥发现?这是谁的屋子?”
一人道:“我的。”
屏风后转进来一人,白衣抹额,身形长挑,正是蓝曦臣。
蓝忘机起身道:“兄长。”
蓝曦臣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了魏无羡脸上,长叹一声,道:“……忘机。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不知他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见蓝曦臣进来,魏无羡原本是应该警觉的,可是蓝忘机就挡在他身前,他实在是警觉不起来。
蓝忘机道:“兄长。赤锋尊的头颅,确实在金麟台的密室之中。”
蓝曦臣道:“你亲眼所见?”
蓝忘机道:“他亲眼所见。”
蓝曦臣道:“你相信他?”
蓝忘机道:“信。”
他答得毫不犹豫,魏无羡心口一热。
蓝曦臣道:“那么金光瑶呢?”
蓝忘机道:“不可信。”
蓝曦臣笑了,道:“忘机,你又是如何判定,一个人究竟可信不可信?”
他看着魏无羡,道:“你相信魏公子,可我,相信金光瑶。大哥的头在金麟台里,这件事我们都没有亲眼目睹,都是凭着我们自己对另一个人的了解,相信那个人的说辞。
“你认为自己了解魏无羡,所以信任他;而我也认为自己了解金光瑶,所以我也信任他。你相信自己的判断,那么难道我就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断吗?”
魏无羡怕他们两兄弟因此而起争执,道:“蓝宗主!”
蓝曦臣颔首道:“魏公子,你不必担心。事情查清楚之前,我不会偏信任何一方,也不会暴露你们的行踪。不然我就不会把你们藏到我的寒室里了。”
他在席子上端正地坐了下来,道:“那么,请说一说,你在金麟台,究竟看见了什么吧。”
于是,魏无羡从他附在纸片人身上起,讲到那封古怪的密信,讲到蹊跷自杀的秦愫,讲到共情,还有聂明玦被封起来的头颅,详细地把探秘金麟台的整个过程复述了出来。
听完之后,蓝曦臣道:“那封信?”
魏无羡能明白,整件事情里,这封信太古怪了,听起来完全像是信口胡编、用来圆谎的牵强道具,而且这封信还被烧了,真是怎么听怎么假。若是能找回赤锋尊的头颅,那便好办了,可金光瑶现在一定已经把它藏到更隐蔽的地方去了。
他一开始就从聂明玦的视角看金光瑶,看到了这个人的残忍和野心,然而,如果金光瑶在蓝曦臣面前一直是以伪装相示,没理由他不去相信自己的结义兄弟,却去相信一个臭名昭著腥风血雨之人。何况,表面上看来,聂明玦的走火入魔早有先迹,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狂暴血而亡,似乎十分合理。
见蓝曦臣不置可否,低头思索。魏无羡道:“蓝宗主,赤锋尊的直接死因,确实是走火入魔,但你不觉得这时机也太巧了?如果没有诱因,他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留给金光瑶的最后期限那一日爆发?”
蓝曦臣道:“你认为诱因是什么。”
魏无羡道:“我个人认为,这个诱因,就是他所弹奏的清心玄曲。”
蓝曦臣道:“魏公子,你也该知道,他所奏的清心玄音,是我教给他的。”
魏无羡道:“那么请蓝宗主听听看,这支曲子有没有什么古怪?”
他的笛子就摆在床头,魏无羡将之持起,低头想了想,这便吹奏起来。
这支曲子,在聂明玦生命的最后三个月里,金光瑶几乎每晚都要为他弹奏,是以魏无羡将旋律记得清清楚楚。一曲吹完,魏无羡道:“蓝宗主,这支曲子,确实是你教给他的那支么?”
蓝曦臣道:“正是。此曲名为《洗华》,有清心定神之效。”
蓝忘机未发话,这边代表着蓝曦臣所言不假。魏无羡道:“洗华。玄门名曲我也听过不少,为何对它的名字和旋律都没有印象?”
蓝忘机道:“此曲冷僻,且难习。”
魏无羡道:“是金光瑶点名要学这首的么?”
蓝曦臣道:“正是,《洗华》虽难习,但效用甚佳。”
魏无羡道:“真有这么难习?”
蓝曦臣颔首道:“难习。方才魏公子不也吹错了一段?”
闻言,魏无羡心中一动,道:“我刚才吹错了?”
蓝忘机道:“中间有一段,错了。”
魏无羡笑道:“不不。不是我错了。而是金光瑶错了。在共情里,他确确实实就是这么吹的。我可以保证,这曲子我是一句不错地重复了一遍。”
蓝曦臣诧异道:“那便是他学错了?没可能。”
魏无羡道:“的确没可能,敛芳尊聪明如斯的人,怎么会记错曲调?只怕多半是故意的!我再吹一次,蓝宗主,含光君,你们两位可要仔细听‘吹错了’的那一段。”
他果然又吹了一次,吹到第二段接近末尾的时候,蓝忘机道:“停。”
蓝曦臣道:“就是方才这一段。”
魏无羡取下了唇边的笛子,道:“真是这一段?可我觉得,这一段听起来并不违和。”
蓝曦臣道:“的确不违和。但是,它绝对不是《洗华》的一部分。”
若是普通的弹奏错误,断不会与原曲的其他部分如此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几乎能确定,这一段旋律,必定是被刻意打磨后插进来的了。
而这一段并不属于《洗华》,却混入《洗华》的陌生旋律,很有可能就是聂明玦丧生的关键!
思忖片刻,蓝曦臣道:“你们随我来。”
蓝忘机与魏无羡随着他的指引走出了寒室。亥时已过,云深不知处内大部分人早已安歇,寂静无比,一路无人,蓝曦臣将他们径直带到了藏书阁。
云深不知处被一场大火烧过,藏书阁已不是当年的藏书阁,但重建之后,与原先格局毫无二致,连阁外那株玉兰花树也重新栽了一棵。三人进入阁内,魏无羡道:“蓝宗主,这里能找到这段旋律的来源么?”
蓝曦臣道:“这里不行。”
他走到一排书格之前,蹲下身来,掀开铺在那里的一张席子,揭开底下的木板,道:“这里可以。”
木板之下,是一道暗门。
蓝忘机道:“禁书室。”
暗门之下,是一道三十多阶的暗梯,三人顺暗梯依次而下,呈现在魏无羡眼前的,是一个干燥宽阔的地下室,脚步声在地下室里激出空旷的回音。禁书室里矗立着一排排书格,格子上稀稀拉拉分类放着书,落着灰,似乎许多年都无人翻动了。
蓝曦臣则把他们带到一排书格之前,道:“这一格全都是异谱志。”
禁书室里有一张书案,书案上只有一盏纸灯。蓝忘机取了格上多年无人问津的纸笔,默写三份那段旋律的曲谱。三人围坐在那张书案边分工合作,每人负责几十本,一本一本,一页一页地对照禁书上誊抄罗列的曲谱,寻找与其相合的部分。
然而,两个时辰过后,三个人都没有找到与那一段旋律吻合的曲谱。也就是没有找出它的来源。
魏无羡一边一目十行地过谱,一边心道:“难道蓝家的藏书阁禁书室的异谱志也没有收录这支曲子?不可能,如果连蓝家都没有收藏,其他地方更是没可能收藏。总不会金光瑶自己创了一支神曲?这样的话就麻烦了,但他虽然聪明,却终归是半路出家,不至于聪明到能自创……”
魏无羡看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了许久,有些眼花,手头还剩下几本,打算先搁一搁再看。蓝忘机已看完了他的那叠,默默将魏无羡搁下的几册拿了过去,低头继续翻找。蓝曦臣缓缓抬眼,看到了这一幕,似乎欲言又止。
正在这时,蓝忘机道:“这本。”
他将手中的书册递了过来,魏无羡登时打起了精神,可认真看了看他翻开的那两页,对比手中的残谱,道:“完全不一样啊?”
蓝忘机站起来,坐到了他身边,指给他看:“看前后两页。”
他们的头凑在一起,蓝忘机就在他耳边说话,魏无羡的手一抖,书册险些落下。好容易才定住心神,逼着自己把眼睛从蓝忘机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挪开,仔细分辨,道:“啊,前后两页!”
这本谱册乍看之下,似乎没什么不妥,可若是熟悉音律之人,多留些心思,就能看出,翻开的这一页,前一页的曲子和后一页的曲子是接不上的。
魏无羡取出笛子,照着谱子吹了一段,果然,两段曲调是断开的。前一页的半截谱和后一页的半截谱,根本不是同一支曲子。这两页中间应该还有一页,被人小心翼翼、不留痕迹地撕走了。
这个人撕得很细心,没留下半点残页,难以被人发觉。魏无羡翻过书册,只见深蓝色的书封皮上,写着三个字的书名。
魏无羡道:“《乱魄抄》?这是什么书?书里面的曲子调子好怪。”
蓝忘机道:“一本东瀛秘曲集。”
魏无羡道:“东瀛那边的秘曲?难怪调子和我们这边不大一样。”
蓝曦臣神色复杂,道:“……《乱魄抄》,相传是一位修士,乘船漂流至海外,在东瀛之地流浪数年,搜集而成的一本邪曲集。这本书里的曲子,如果演奏的时候附以灵力,能作害人之用,或日益消瘦,或心情烦躁,或气血激荡,或五感失灵……灵力高强者,能在七响之内,取人性命。”
☆64、优柔2
魏无羡拍桌道:“就是这个!”
他心中高兴,拍的这一下十分突兀,震倒了书案上的纸灯,蓝忘机眼疾手快地将它扶了起来。
魏无羡道:“蓝宗主,这本《乱魄抄》里面,有没有一支曲子,能扰人心神、使人元神激荡、气血翻腾、暴躁易怒之类的?”
蓝曦臣道:“……应该是有的。”
魏无羡又道:“金光瑶灵力不行,没法在七响之内取人性命,而且这样下手太明显了,他肯定不会挑选这种杀伤力强的邪曲。但是如果他借着为赤锋尊弹奏清心玄曲、助他平定心神的理由,连续弹奏三个月,这支曲子,有没有可能像服用慢性毒药一样,催化赤锋尊的发作?”
蓝曦臣道:“……有。”
魏无羡道:“那么,推测就很合理了。那段不属于《洗华》的残谱,就是出自于这本《乱魄抄》失落的一页。《乱魄抄》上所记载的东瀛邪曲都颇为复杂难习,他没有时间在禁书室抄录,只得撕走——不,不对,金光瑶有过目不忘之能,他撕走了这一页,并不是因为他记不住,而是为了死无对证。确保万一有一天东窗事发,或者被人当场揪住,也无法判断这段旋律的来源。
“他所做的一切都极其谨慎,当着你的面,坦然弹奏的是完整版的《洗华》。赤锋尊并非醉心风雅之人,他听蓝宗主你弹过《洗华》,应该对旋律有大致的印象,因此,金光瑶不能直接弹奏邪曲,而是把两支风格迥异、功效也完全相反的曲子糅合到一起,竟然还能糅合得好不突兀浑然一体,音律天赋着实颇高。我猜,他在《洗华》段落里只使用很少的灵力,而在邪曲的段落里才发力。赤锋尊毕竟不精于此道,自然无法分辨出,其中有一段,已经被金光瑶篡改为催命邪曲!”
沉默半晌,蓝曦臣低声道:“……他虽然时常出入云深不知处,但,藏书阁底的禁书室,我并没有告诉过他。”
他答得越来越艰难,魏无羡道:“蓝宗主……恕我直言。敛芳尊是在岐山温氏的不夜天城里做过卧底的,而且,是一位无比成功的卧底。他连温若寒的密室都能找到,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在他面前,蓝家藏书阁的禁书室……真的不算什么。”
蓝忘机则道:“兄长。当年你转移藏书时,是否,在途中遇到过他?”
聂明玦的共情里,蓝曦臣说过,他之前是见过金光瑶的,明显印象颇佳,而且还说了“毕生之耻”。算算时间,也只能让人联想到蓝曦臣携藏书出逃的事了。
当年岐山温氏作乱,人心惶惶,蓝曦臣携未被焚毁的藏书拼死出逃,或许途中落难,受过金光瑶的恩惠。所以他才如此信任金光瑶的为人,连清心音都能教给他。
而若果真如此,很有可能金光瑶在那时就从手忙脚乱的蓝曦臣处得知了一些事情。在决心除掉聂明玦时想起来蓝家所藏的这一批禁书邪曲,再仗着蓝家家主义弟的身份出入藏书阁,直到找到他要的东西。
蓝曦臣把写着那段残谱的纸拿在手里,盯了一阵,道:“明天,我去试验,看看这段残谱,是否真的会影响人的心智。”
事到如今,这几乎是他对金光瑶信任的最后筹码了。
蓝忘机道:“兄长。”
蓝曦臣一只手遮住了额头,忍耐着什么一般,沉声道:“……忘机,我所知的金光瑶,和你们所知的金光瑶,还有世人眼中的金光瑶,完全是不同的三个人。这么多年来,他在我面前一直是一个忍辱负重、心系众生、敬上怜下的形象,我从来以为我所知的,才是真实的。你要我现在立刻相信这个人,是一个十恶不赦阴险狡诈的卑劣之徒……能否容许我更谨慎一些,再作出判断?”
痛苦之处还在于,如果要他相信这件事,那么他就必须承认,三个结义兄弟之中,一个辜负他的信任,在他面前伪装多年;另一个因为则他的这份信任而被害死。清河聂氏清谈会那日,他早就被设计为杀人计划的一环,引发最后一击的帮凶!
魏无羡与蓝忘机都没有再说话。
许久之后,蓝曦臣终于放下了手,疲倦地道:“……到现在为止,这些东西,都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找不到头颅,就拿不出证据。一切都只是片面之词,无法取信于人,取信于天下。所以下一步该怎么做,还需从长计议。”
魏无羡微微颔首,道:“蓝宗主,容我多问一句,赤锋尊的尸身……?”
蓝曦臣道:“不必担心,大哥的尸身,各家已亲眼见过,眼下由怀桑保管。”
魏无羡道:“金光瑶反应如何?”
蓝忘机道:“天衣无缝。”
魏无羡便知他一定把戏做足了全套,道:“所有人都见到了就好。要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传的沸沸扬扬,金光瑶是仙督,又是名义上赤锋尊的义弟,必定要追查此事,给出一个交代,要他骑虎难下,总会露出马脚。再不用怕他使阴手。”
蓝曦臣露出奇怪的神色,道:“魏公子,你不觉得,夷陵老祖重归人世,这件事会更沸沸扬扬吗?”
“……”魏无羡心道:“果真忘了。传说中的夷陵老祖比没头的赤锋尊更恐怖啊!”
蓝曦臣道:“云深不知处只能供你们暂时藏身,过不久,还是会有人来盘查的。你们得自己出去,想办法找到关键性的证据。”
也就是头颅。
魏无羡点头道:“明白。”他自然而然地转头问蓝忘机:“什么时候走?”
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蓝忘机一定会和他一起行动。显然,蓝忘机也是这么觉得的,道:“即刻出发。”
蓝曦臣看着这理所当然、完全不问他意见的两个人,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又出现了。最终,还是叹道:“……那边,我也会留心的。”
他说的“那边”,自然是指金光瑶那边。
走出藏书阁,魏无羡道:“你哥哥受的打击挺大的。”
蓝忘机道:“打击再大,找到证据,他亦不会姑息。”
魏无羡道:“那是。毕竟是你的哥哥嘛。”
这时,路旁的草丛簌簌而动,魏无羡心中一紧,忽见草丛分开,钻出一个白绒绒的小脑袋,和一对长长的耳朵。
这只兔子粉色的鼻子缩了缩,看到蓝忘机,垂下的耳朵忽然立起,一蹬腿便朝他身上弹去。蓝忘机伸手将它接住,抱在臂弯之中。
他们来到那片青草地上,小苹果卧在一颗树旁,几十只圆滚滚的白兔子围在它身边,大多数都闭着眼睛睡得正安稳,少数几只还在拱动。魏无羡走到树边,搔了搔小苹果的驴头,小苹果一个激灵,鼻孔喷着粗气惊醒了,看到魏无羡,正要大喊大叫,扎堆的兔子们也被惊醒了,抖抖长耳,纷纷朝蓝忘机那边蹦去,一团一团,聚在他雪白的靴子边跑来跑去,也不知道在兴奋什么。
魏无羡牵着小苹果的缰绳,边拽边威胁:“不许叫!你叫我打你。不,我叫他打你……”
兔子们后腿站在地上,人立起来,一条一条地扒在蓝忘机腿上,都想往上爬。蓝忘机就任它们折腾,岿然不动,魏无羡驱赶它们也赶不走,跟在他身后,等他们出了云深不知处的大门,才垂下耳朵,坐在原地目送主人离去。魏无羡回头看看,道:“都舍不得你呀,含光君,真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讨这些小东西的喜欢。我就不行啦。”
蓝忘机道:“不行?”
魏无羡道:“是啊。山鸡野兔家猫飞鸟,看到我都转身就跑。”
蓝忘机摇了摇头,意思太明显了:一定是魏无羡先作恶了,才不讨他们的喜欢。
下了山道,上了小路,魏无羡忽然道:“哎呀,我肚子疼。”
蓝忘机道:“休息,换药。”
魏无羡道:“不了。云深不知处附近不安全,拖一刻危险一刻。我坐上去就好了。”
蓝忘机道:“那你坐。”
魏无羡苦着脸道:“上驴的动作太大了,我怕牵到伤口。”
蓝忘机停了下来,转过身,看了看他,忽然伸手,避开受伤的位置附近,抱住他的腰,将他轻轻一提,放在了小苹果的背上。
两人一个骑着驴子,一个走在路旁。魏无羡骑着驴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蓝忘机道:“怎么?”
魏无羡道:“没怎么。”
像是干了一件小坏事,他心里有点小得意。
虽然幼年的事很多他都不记得了,但是有一幕画面,始终模模糊糊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一条小路,一头小花驴,三个人。一个黑衣男子把一名白衣女子轻轻一提,抱了起来,放到小花驴的背上,再把一个小小的孩子高高举起,扛到自己肩头。
他就是那个矮得不到人腿的小孩子。坐上了那黑衣男子的肩头,一下子变得很高很高,威风凛凛,一会儿抓那男子的头发,一会儿搓他的脸,双腿扑腾不止,口里啦啦乱叫。
那白衣女子晃晃悠悠地坐在驴背上,看着他们,似乎在笑。那男子则始终默默的,不爱说话,只是把他托了托,让他坐得更高更稳,一手牵起花驴的绳子。三个人挤在一条小路上,慢慢地朝前走。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记忆。
那是他的爹和娘。
魏无羡道:“蓝湛蓝湛,你把绳子牵一牵呗。”
蓝忘机道:“为何?”
小苹果很聪明,又不是不会跟在他身后走。魏无羡道:“赏个脸,牵一牵呗。”
虽然依旧不解为什么魏无羡的笑容那么灿烂,蓝忘机还是依言把小苹果的缰绳牵了起来,握在手里。
魏无羡自言自语道:“嗯。就差个小的。”
蓝忘机道:“什么?”
魏无羡窃喜道:“没什么。蓝湛,你真是个好人。”
蓝忘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他这一句,看他的目光越发奇怪了。
魏无羡又道:“我忽然发现,我怎么这么坏。从小就坏,我现在跟你认错,还来得及吗?”
蓝忘机微微一扬眉,这样的表情对他来说是极难得的了。他反问道:“认错?”
这个人以前每次说要跟他“认错”,往往是另一场更严重的错误的开始。
魏无羡道:“不要这幅表情嘛。我是认真的。唉算了算了,过去的旧账就不翻了。”
现在想想,很是为当时年少的一些旧事汗颜。魏无羡心道:“可能因为蓝湛总是板着一张脸吧……我就是爱看他生气失控的样子,所以才总是不由自主地要撩拨他。实在是很恶劣啊!”
还好蓝湛没有真的讨厌他。
明明是在逃命路上,魏无羡却一点儿也紧张不起来,骑着一头小花驴,前边有蓝忘机牵着绳子引路,满心都是飘飘然,自在犹如腾云驾雾。只觉得就算现在立即从路旁杀出一堆大小世家,除了煞风景坏人兴致,也没什么。甚至还有心情欣赏月色下的野田。还拔出了腰间的竹笛,想吹奏一曲。
鬼使神差地,他吹出了一段旋律。闻声,蓝忘机的脚步微滞,魏无羡心底则忽然一亮。
魏无羡道:“蓝湛蓝湛,我问你,当年在暮溪山屠戮玄武洞底,你唱给我听的那首歌,到底叫什么名字?”
蓝忘机道:“为何忽然记起来问这个。”
魏无羡道:“你就说吧,叫什么名字。我好像猜出你是怎么认出我的了。”
大梵山那一夜,他吹出的,正是屠戮玄武洞底,蓝忘机在他身旁轻声吟唱的那段旋律!
蓝忘机道:“没有。”
魏无羡道:“什么没有?没有名字吗?怎么会没有名字?你自己作的?”
蓝忘机道:“嗯。”
魏无羡道:“真是自己作的?!”
蓝忘机道:“嗯。”
魏无羡道:“怪不得!那啥,我,我再问个事哈。”
他试探着道:“你真是凭这支曲子认出我的话,就是说,你——没在别人面前唱过、弹奏过?”
顿了顿,蓝忘机道:“不曾。”
魏无羡一高兴,猛地踢了小苹果一脚。小苹果愤怒地大叫起来,似乎想尥蹶子把他掀下去,蓝忘机赶紧扯紧了绳子。魏无羡搂着小苹果的脖子,道:“没事没事,它就这个脾气!就会弹这两下。我们继续说。那你怎么不给这曲子取个名字呢?赶紧给它取个名字吧,要不要我给你提意见?不如就叫……”
☆65、优柔3
正在这时,蓝忘机目光一冷,右手倏然压上了避尘。魏无羡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只见后方路旁一颗树影之后,立着一道漆黑的身影。
一个低低的声音道:“……公子。”
魏无羡刚才笑得太灿烂了,脸上笑容没刹住,道:“啊?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自己去玩儿吗?”
树下那道身影站了出来,月光照亮了一张苍白俊逸的脸庞。温宁道:“我刚才听到了笛子。”
魏无羡道:“笛子?等等,我刚才的确是吹过笛子。可我没有召唤你的意思,我就是随便吹吹。”
他指着蓝忘机道:“吹给他听的。”
温宁愣了一阵,道:“哦。”
他盯着蓝忘机与魏无羡看了半晌,仿佛忽然才发觉自己的存在不太合适,道:“那,我先走了。”
蓝忘机冷声道:“站住。”
话一出口,温宁便站住了。魏无羡心道:“蓝湛叫他站住干什么,莫非是要跟他算账?”
蓝忘机道:“让他留下,战力。”
温宁忙道:“好啊。”
蓝忘机没有再多说一句,牵起缰绳,转身继续走。
魏无羡在小苹果背上晃晃悠悠,回头看看。
温宁默默隔了一段距离之后,再次隐藏起来,可他知道,温宁已经跟在了后面。
多了一个‘人’一双眼睛藏在暗处,他也身不由己地正经了几分,总觉得不能继续发作,有点可惜。
魏无羡道:“说是要找头颅,可咱们接下来,该去哪儿找呢?这回可没有手臂给咱们指路了。”
蓝忘机道:“你可还记得苏悯善此人。”
看他的表情,明显是已经做好了魏无羡回答“不记得”,然后耐心解释的准备。魏无羡道:“含光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就算记性再差,也不会差到昨天晚上刚刚见过的人现在就忘了。当然记得,在金光瑶密室里阴阳怪气的那个嘛。他怎么回事,跟我有仇吗?”
顿了顿,他试探道:“当初,我是不是在……?”
蓝忘机道:“不是。”
松了口气,魏无羡道:“那他为什么那么针对我?”
蓝忘机道:“不是针对你。是针对姑苏蓝氏。”
魏无羡道:“秣陵和姑苏,离得不远。他们家和你们家有什么嫌隙吗?我听说,秣陵苏氏这几年风头正好,是好得嚣张了?”
蓝忘机虽然牵着绳子,却走得很慢,与他并行,道:“秣陵苏氏,是从姑苏蓝氏分离出去的一支。”
原来,秣陵苏氏,是一位外姓门生脱离姑苏蓝氏后自立的门户。由于不能摆脱宗家的影子,他家的秘技都和姑苏蓝氏差不多,善音律,司破障音,连家主苏悯善的一品灵器都是和蓝忘机相仿的七弦古琴。蓝忘机的琴与主同名,叫做“忘机”,苏悯善的琴便也和自己同名,叫做“悯善”。
魏无羡“噗”了一声,道:“这是图什么呀?我看他也跟你一样爱穿一身白,他喜欢你么?样样都学你。”
不光样样都学,而且,苏悯善还格外忌讳有人提到这件事。若是有人敢在他面前透露一点觉得他像蓝家的含光君的意思,他立刻便要翻脸。
魏无羡道:“哪里像了。不像不像。”
他觉得,苏悯善此人相貌不如蓝忘机,穿白衣不如蓝忘机,弹琴也不如蓝忘机,心性为人肯定更是望尘莫及。若是有人在他面前说这两个人像,魏无羡心道:“我也会翻脸。”
蓝忘机道:“你见过他的。”
魏无羡道:“我?我对他那张脸和这个名字可没什么印象。”
对此,蓝忘机已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道:“此人姓苏,名涉。”末了,还补充提醒道:“水行渊。”
魏无羡艰难地想了一阵,终于拍了一把小苹果的脖子,恍然道:“哦,哦,哦那个,那个掉下彩衣镇的什么什么湖的那个,你们家的门生?”
蓝忘机道:“不错。”
魏无羡道:“这人我没什么印象了,好像神气从小就总是很难看?一副心胸狭窄的模样。你提他干什么?”
蓝忘机道:“掘墓人。”
魏无羡一手托腮,撑在小苹果头上,歪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蓝忘机,道:“掘墓人怎么了?怎么又提他?”
蓝忘机无言地看着他,目光似乎隐隐有责备之意。被他这么一看,魏无羡才动了动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了。
作为一个脱离世家的外姓门生,哪有那么容易就在玄门之中立足,并在短短十几年内建立起自己的家族,还颇为高调张扬。这背后一定有人扶持。而看苏悯善在金麟台上明显口风向着金光瑶,这位必然就是他的得力干将之一了。
在栎阳常氏墓地中的那名掘墓人,熟悉姑苏蓝氏的剑法,而苏悯善是蓝家外姓门生出身,符合这个条件。
魏无羡道:“我糊涂了!不错,这个苏悯善,肯定就是那个掘墓人。含光君,你真是太英明了,咱们接下来,不如就去秣陵附近晃一晃,看看能不能找点线索。”
蓝忘机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魏无羡毫不羞愧地道:“什么也没想啊!”
这倒是老实话,刚才他光顾着看蓝忘机的脸去了,哪有心思去想东想西。
可是蓝忘机明显不相信,摇了摇头,牵着小苹果的绳子,继续往前走去。
两人朝着秣陵方向行了一段路。几日来,因为要避开大小家族、各种关卡的盘查,一直走的是偏僻的乡野小道。沿途插科打诨,偶尔讲讲正事。魏无羡整个人都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只有嘴上不停地说话,仿佛要把十三年来没说够的份一次还清。蓝忘机虽然言简意赅,但也是有问必答。越走越是给人一种这是在游历途中的错觉。
一日傍晚,魏无羡道:“口渴了。”
不远处有一户农家,外院绕着篱笆,篱笆里还有土墙围成的里院。蓝忘机道:“借水。”
两人穿入篱笆,走到那户农家门口。贴着年画的木门开着。魏无羡磨蹭了一会儿,没敢进去,蓝忘机道:“没有狗。”
魏无羡立刻迈进了门。
喊了几声,主人不在,满地小鸡。土墙边堆着一个高高稻草垛,插着一只耙子。院子中央放着一张手工木桌,桌上一盆没剥完的豆子。
桌边就是一口井,魏无羡走了过去,正准备把木桶放下去,墙外便传来了脚步声。一前一后两个,该是主人回家来了。
原本根本不必大惊小怪,坦然承认自己是过路口渴的人就行,可魏无羡做多了坏事,偷偷摸摸惯了的,一听到脚步声,立即把蓝忘机扑进了稻草垛之后。
亏得蓝忘机是个沉稳淡定之人,才没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扑扑出声来。他显然不明白为什么要躲,魏无羡也忽然想到:“对啊,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这乡野之地的村民又不会认得我们。就算倒了血霉认得,他们也没法拿我们怎么样啊?”
可是,他这一扑,把蓝忘机整个人压倒在软软的稻草垛上,这种半强迫的姿势,令他油然而生一种诡异的兴奋感,干脆就不起来了,故作深沉地竖起食指,示意蓝忘机不要出声。见状,蓝忘机便也安然不动了。
魏无羡舒舒服服趴在他身上,又是满心不可言说的窃喜。
院子里传来推挪木凳的声音,两个农户主人似乎在小木桌边坐了下来。一个女声道:“二哥哥,给我抱吧。”
听到这声“二哥哥”,蓝忘机微微一怔,魏无羡笑意满满地对蓝忘机眨了眨左眼。可巧,这户农家的一个主人,竟然也是个“二哥哥”!
蓝忘机扭过头去。魏无羡心中一酥,恨不得趴到他耳边,不依不饶地叫上十几二十几声“蓝二哥哥”,非要叫他避无可避不可。
这时,一个男声道:“你剥豆子就好。”
看来,这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妻子在准备晚饭,丈夫则抱着睡着的孩子。
那小妻子笑道:“你呀,又不会抱。待会儿把他弄醒了,还不是要我来哄。”
小丈夫道:“他今天玩儿疯了,累坏了,这会儿醒不了的。”
小妻子手里毕毕剥剥掐着豆子,道:“二哥哥,你要好好管教阿宝,知道吗?他才四岁,就这么爱闹腾、这么爱欺负人,等到长大了,那还得了。”
蓝忘机神色淡然地任他压着自己,魏无羡也假装此乃逼不得已,心安理得地趴在他身上。一抬头,忽然看到蓝忘机黑发上落了一根稻草,一下子伸手帮他拿掉。
小丈夫道:“阿宝不是要欺负人的。”
小妻子埋怨道:“还说不是呢。人家姑娘好几次都眼泪汪汪的,哭着喊了好几次,再也不要理他了。”
小丈夫道:“可还是每次都理啊。你不知道吗?如果一个男孩子总是欺负一个人,就说明……他心里喜欢这个人!”
听到这一句,魏无羡的手一下子抓紧了蓝忘机胸口的衣服。
小妻子责备道:“这么坏!”
小丈夫道:“而且,如果被他欺负的那个人,总是哭着说不要理,却还是跟他玩儿,就说明,说明她也是……”
那年轻的妻子轻声啐道:“别说了!”
顿了顿,她道:“那个时候,你总是抢我的小山鸡,拉我的辫子,给我看虫子,非要叫我玩脏兮兮的泥巴。我……我当年都恨死你了。”
小丈夫道:“那现在呢?”
小妻子道:“……讨厌你。”
丈夫道:“你才不讨厌我。你讨厌我,又怎么会嫁给我?”
魏无羡自己心中有鬼,整张脸几乎都埋到了蓝忘机的胸口里。
鬼鬼祟祟地瞅了一眼上方蓝忘机的脸,果然还是一派云淡风轻,正专注地盯着天边的晚霞。
这时,似乎是小丈夫抱的年幼孩子醒了,奶声奶气地嘟哝了几句,夫妻两个连忙一起逗起了他。
逗了一阵过后,孩子又睡着了,小妻子道:“二哥哥,我刚才跟你说,要你好好管教阿宝,不光是因为这个,还因为最近不太平,你要让他别到处玩,每天早点回来。”
小丈夫道:“知道。是这几天村子附近的老坟都被挖了的事儿么?”
小妻子道:“我听说,不止是咱们村子附近,连城里的人家,也有不少祖坟出了事儿的。太邪乎了,阿宝还是多在家里玩儿的好,不要总是出去。”
小丈夫道:“嗯。要是遇到那个什么夷陵老祖,那可就糟了。”
魏无羡:“……”
这里也能遇到抱怨他的?!
☆66、绸缪
那小妻子轻轻地道:“夷陵老祖,夷陵老祖……我从小就听这个人的故事,本以为‘不听话就让夷陵老祖回来找你,把你抓取喂鬼’都是大人哄小孩儿哄着玩儿的,谁知道,竟然真的有这个人,竟然还真回来了。”
小丈夫道:“是啊。我一听说挖坟,就想到是他。果然不错,城里都沸沸扬扬传开了。”
对自己和“挖坟”被捆绑在一起,除了无可奈何,魏无羡也别无他法了。
那小妻子又道:“只盼他晓得冤有头,债有主。他要报仇雪恨,就去找那些修仙的报仇雪恨吧。可千万别祸害咱们这样的普通人家。”
她丈夫道:“这事谁又能说得准呢?他可是个六亲不认的嗜血狂魔啊。他在岐山一口气杀了三千多个人的时候,我还很小,但还记得,当年不只是那些修玄的仙人,连普通人家都怕他。”
魏无羡的笑容敛了起来。
他原本是饶有兴味地听着这对小夫妻闲闲碎碎地聊家常的,可忽然之间,他的头似乎变得沉逾千斤,抬不起来,没法去看蓝忘机此刻脸上的神情。
接下来,这对夫妻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听不到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忽然一醒,侧耳一听,这对农家夫妻居然已经叫醒了孩子,把饭和菜都摆到了院子里开始吃起晚饭来了。而蓝忘机竟也一直没动,更没提醒他。魏无羡心道:“这下可好。他们坐在院子里吃了,现在突然钻出去,岂不是要把他们吓死?要么一开始就不要躲起来,现在藏到草垛子后面偷听了半天再出去,怎么看怎么可疑,怎么想怎么危险。”
正在此时,农舍之外忽然传来一声恐怖至极的咆哮!
院子里的一家三口原本在有说有笑地夹菜吃饭,被这突如其来的非人咆哮吓得碗都摔了一个,阿宝哭了起来。小丈夫道:“别怕!别怕!”
不光他们吓到了,连蓝忘机和魏无羡都微微一动。蓝忘机终于抬了抬腿,意欲起身。魏无羡原本也是以为有什么妖魔鬼怪找上门来了,外边那东西又咆哮了两声,他心中一动,立即把蓝忘机又压了回去,以口型道:“别动。”
蓝忘机双目微睁,却依言不动了。院子里,那小丈夫道:“你抱好阿宝,我出去看看是什么东西!”
他妻子慌忙道:“不不不,二哥哥,二哥哥我们跟你一起。”
阿宝道:“阿爹我要跟你一起去!”
小丈夫道:“阿宝,跟你阿娘进去。你留在家里,把门窗都牢牢关好,保护你阿娘,知道不知道?”
他把这对母子送进屋里,关好了门,走到草垛边拔了耙子,走出院子去。两人这才得以脱身。
他们从另一边翻出了土墙,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在稻草垛后趴了这么久,蓝忘机整洁的头发和抹额上沾了不少细细的金色草杆,可他还是一派严肃,恍若未觉。魏无羡伸手帮他一根根摘掉,道:“走吧。”
蓝忘机道:“为何。”
他问的是,为何不随农户主人去察看。那咆哮之声一听就是邪物,若是让那农户主人单独去应付,怕是有危险。魏无羡却道:“不必看了。是温宁。”
这时,远处又是一声咆哮。蓝忘机眉尖微扬,魏无羡肯定地道:“对,就是他。不必担心,多半是看咱们进门之后半天没出来,又不敢贸然进去才开口吼了几嗓子。我们到前面去等吧。”
他们先行一段路,果然,不久之后,温宁便跟了上来。
魏无羡笑道:“温宁啊,多年不开嗓,你叫得真是越发吓人了。声势威猛。”
温宁无奈道:“公子,我毕竟是凶尸。凶尸叫起来……都是这个样子的。”
魏无羡拍拍他的肩,道:“叫得好,给我们解了围。再帮个忙吧。”
温宁道:“请说。”
魏无羡道:“看看这附近,哪里有坟墓密集之处。而且,必须是刚被刨开不久的坟墓。”
温宁对阴气感应十分敏锐,闻言翻起瞳仁,露出一对狰狞的眼白,侧首望了几个方向,一番察看后,漆黑的瞳仁又落回眼眶里,右手斜指,道:“这边。”
三人顺着他指的方向行了一段,来到了一片野林。林中果然聚集着二三十座土坟,有石碑的,有木碑的,都是年岁久远,东倒西歪,几乎每座碑后的坟土都被刨了一个坑。
这也算是异象了,但此种场景,对夷陵老祖而言实在见怪不怪。老实说,他以前干的这种事不少。最著名的一次,就是在射日之征中期时,挖地三尺把岐山温氏历代先人的墓地翻了个底朝天,将所有的尸身都制成了鬼将。
而他每杀一名温家修士,也都统统炼为傀儡,再驱使他们去残杀自己生前的亲友。
在射日之征中,这些事迹提起来都是鼓舞人心,赞不绝口的。然而,射日之征过去的越久,旁人再提起来,就越是胆寒不齿。不光旁人,连他自己后来想想,都觉得过火了。
加上前几天他才被捅出身份,也怨不得人家一听说各地在大肆挖坟就都觉得是夷陵老祖干的。
魏无羡叹了口气,道:“看看还有没有点残肢留下来吧。能找到点儿线索是一点儿。”
三人分头,在每个被挖开的坟坑里仔细察看。
大多数的坟坑已经被泥土重新掩埋了大半,还需要手动清理,重新挖开。蓝忘机抽出避尘,剑气一出,泥土飞扬,已算得极快,不一会儿就挖开了一个。可他一回头,温宁站在他身后,努力提着僵化的嘴角,挤出一个笑容,道:“……蓝公子,要帮忙吗?我这边挖好了。”
蓝忘机看了看他身后,一排排的土坑黑洞洞,堆起的土堆又高又齐整。
温宁维持着“笑容”,补充道:“我经常干这种事。有经验。快。”
至于究竟是谁让他“经常干这种事”的,不言而喻。
沉默片刻,蓝忘机道:“不必。你去帮……”
“他”字还没说完,他忽然发现,魏无羡根本就没有动,一直蹲在旁边,心安理得地看他们两个挖坟。见了蓝忘机审视的目光,他这才站起来,道:“别这样看着我嘛。我这不是手里没东西,灵力又低吗?术业有专攻,这是真的。挖坟,他最快。”
他走到蓝忘机身边,低头朝蓝忘机用避尘挖出的那个坟坑里看去。只见一口简陋的空棺埋在地里。棺材板子很薄,棺盖已四分五裂。魏无羡蹲在土坑边缘,拿起几片残破的棺盖,仔细看了一阵,递给蓝忘机,道:“这坟不是被人挖开的。”
蓝忘机接过木片,看了一眼。棺盖残片的内侧有两道长长的刮痕。
魏无羡做了个“抓”的动作,道:“指甲。是尸体自己从棺材里挣出去的。”
看了其他的几个空坟,无一例外,皆非外力破坏,而是从内部破坏。
然而,这片野林风水并无特殊之处,非凶煞之地,不足以天然形成凶尸。亦不是像栎阳常氏墓地那种特殊情况,因灭门惨死,全家人、整片墓地都有足够的怨气。
更可能是有外物催化了它们的凶尸化。
蓝忘机下了定论:“金光瑶在试验阴虎符。”
苏涉在义城以传送符带走了薛洋的尸体,必然在薛洋身上找到了阴虎符的复原残件,献给了金光瑶。魏无羡缓缓点头,道:“在这个时候迫不及待地试验阴虎符,怕是很快就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蓝忘机道:“查?”
魏无羡道:“查。反正去秣陵也未必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倒不如从这上面着手。”
为确定是否每一处破坟之地都是这种情况,第二日,魏无羡和蓝忘机离开了乡野偏僻之地,来到最近的一座城镇。
这座小镇不甚繁华,也没什么世家驻镇在此,因而不必担心盘查严格。进入镇中之后,蓝忘机对魏无羡道:“分头。”
这些天来,魏无羡几乎干什么事都和蓝忘机在一起,忽然说要分头行动,他还愣了一下,有些不习惯。刚要笑着说“分头去问,你会问吗,别又像上次那样”,可忽然之间明白了。
分头行动只是借口。蓝忘机这是在给他留空,去和温宁说一些也许不方便他在场听到的话。
蓝忘机走了,魏无羡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虽然心中感激,低头思忖一阵,却还是没有叫温宁出来。
自从献舍归来之后,他一直没机会和温宁完完整整地长谈一番,不光因为各种巧合常常被打断,也是因为,他实在没有想到该和温宁说什么、怎么说。
因为并不存在任何误会。误会这种东西,推心置腹畅谈一番,摊开了说,便能清楚明白、你好我好。
可这世上,更多的是无解的难题。
他自己都不想再提,还能对温宁说什么?
魏无羡叹了一口气,心道:“而且对现在的我来说,比起纠结过去……还不如纠结断袖是不是能通过献舍传染啊。”
在镇上走访了一圈,问过了几个家中坟墓被破的人家,魏无羡心中有了底,正准备去和蓝忘机会合,漫不经心地走过一条巷子,忽然看到一名背剑的黑衣人在巷子里飞速一闪而过。
他猛地一顿,立即悄无声息地追了上去。
那名黑衣人,面目上有一团浓郁的黑雾,看不清五官!
他原本还以为被他揪住了刚好在进行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的苏涉,岂料追入了巷子,转角再一看,竟发现,雾面人有两个!
☆67、绸缪2
魏无羡立即闪身回巷。
江南一带的小巷相互交织,密如罗网,十分利于潜行。魏无羡在错综复杂的巷道中穿行,时而追逐时而藏匿,尾随其后,一直没被那两名雾面人发觉。他偷抢各种间隙观察,发现这两名雾面人的高矮胖瘦都与当初他们所看到的掘墓人不大一样,颇为健壮,并非苏涉那种修长的身形。
看来并非正主,而是正主手底下的小喽啰。
然而,这两名喽啰的实力也是不俗,魏无羡只是稍稍追得近了点儿,其中一名雾面人似是捕捉到了这微乎其微的动静,猛地转头。
刚好魏无羡也失去了耐心,不想再跟下去了,打算快刀斩乱麻,手已压到了腰间竹笛上,只要他们一动,他就立刻召唤温宁,干完了回去和蓝忘机会合。
可等了半晌,那两人不知怎的,竟然没有朝这边追来,反而交头接耳两句,并肩朝相反的方向扬长而去。
魏无羡心中惊疑:“他们明明觉察到有人在跟着,为何不过来?”
思忖片刻,他绕过转角,在这条窄巷中疾行起来,边行边在脑海中飞速揣度这两名雾面人的意图。巷子左右都是民居,石墙上嵌着一扇扇紧闭的木门,都是住在这里的寻常人家。在他匆匆走过第六座民宅时,一扇木门突然往里打开,一双手猛地将他拖进了门去!
难道那两名雾面人埋伏进了这门里?!
门开又门关,拖他进去的那人速度极快,而魏无羡反应更快,他本想反手拧断这人手臂,可立即发现对方并不是他以为的雾面人,而是个身穿白袍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袍子上绣着某家的家纹,必然是哪家的世家子弟,此刻双目发红,浑身瑟瑟而抖,动作慌乱,拖他进去后便掐住了魏无羡的脖子,低声威胁道:“别出声!”
魏无羡立刻确认了:“这人肯定不认得我。”
虽是威胁,可在魏无羡看来,这名世家子弟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毫无威胁之力。他不由自主地就失去了反抗的兴趣,却想看看这人究竟想干什么了。于是,他配合地跟着一起抖了起来,边抖边声情并茂道:“……别……别杀我!”
这名世家子弟目呲欲裂道:“闭嘴!不是让你别出声吗!万一被发现了我要你的命!”
“万一被发现了”?他在躲避什么人?
魏无羡依言闭嘴,这人喘了几口气,道:“脱衣服!”
魏无羡道:“啊?”
这人道:“少废话!你脱还是不脱?”
“脱衣服”这三个字原本十分糟糕,但这人的神情和语气都又恶又急,令人完全没法想到旖旎的地方去。魏无羡心道:“他是不是在躲那两个雾面人,躲到巷子里的空民居里来了,担心那两位在外面还没走,就随手抓了个人进来要把衣服换掉方便逃跑?”
魏无羡道:“大哥,我把衣服脱给你了,我咋办啊?”
这人怒道:“说了让你少废话!你穿我的衣服,冲出去,往右边走。我警告你,老老实实按我说的做,不然有你好看的!”
原来不仅要换衣服,还要找个替死鬼帮他引开那两个雾面人。
魏无羡一下子敛去了惊恐的神色,微微一笑,正待开口,谁知这人逃命逃得急了,完全没注意到他神情诡异,伸手就抓,一不留神,竟扯下了他一件外衣。正在此时,院门突然大开。蓝忘机站在门口,一手持着避尘,另一手维持着推门的姿势,无言地看着这一幕。
魏无羡飞起一脚把那世家子弟踢得晕了过去,瞬间行云流水般便穿上了衣服,道:“这画面是不是有点儿容易让人误会啊?”
温宁站在蓝忘机身后,探出个脑袋来,默默点了点头。
魏无羡笑了笑,对二人简单讲了他方才所见,重新系好衣带,蹲下来把那世家子弟摇醒。他那一脚力道不轻,摇了好一阵,倒在地上这人才悠悠醒来,第一眼,看到了视线上方和颜悦色的魏无羡,眼中尚且满是迷茫。可第二眼,看到一旁冷冰冰的蓝忘机,一个激灵便醒彻底了:“含光君?!”
毕竟,仙门世家之中,没什么人认得莫玄羽那张脸,却没什么人不认得含光君蓝忘机。
这名世家子弟又猛转头,第三眼,果然就看到了木着一张脸的温宁,惨叫道:“鬼将军!”
最后,他哆哆嗦嗦指着魏无羡道:“你、你就是……夷陵老祖魏无羡?!”
魏无羡把他的一系列反应从头看到尾,索然无味地道:“啊,惊恐万状的熟悉神情,不可置信的熟悉惊呼,过了多少年,依然是这样一成不变的熟悉套路。不错,我就是夷陵老祖魏无羡。”
温宁又默默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这名世家子弟瘫在地上,把头一昂,闭上眼睛道:“既然如此……你……你们给我个痛快吧!”
魏无羡露骨地嘲笑道:“刚才还威胁要我跟你换衣服、帮你引开敌人,现在倒有骨气求个痛快了?”
这名世家子弟悲壮地道:“反正也是要死的!与其把我也抓去乱葬岗炼活尸、做血祭,还不如一刀杀了我,少受些零碎折磨!”
魏无羡道:“打住。你说‘也’?‘也’是什么意思?被抓的不止你一个?抓去哪儿?乱葬岗?刚才你在躲的是谁,是不是两个黑衣雾面人?”
这名世家子弟道:“明知故问,除了你的那些爪牙还能有谁?藏头露尾鬼鬼祟祟,敢……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魏无羡对一旁的蓝忘机道:“看看。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又多了一些爪牙。我都不知道我号召力原来这么强。”
他转向这人,认真地道:“我问你几个问题。是不是在你们眼里看来,‘夷陵老祖’就是一个神秘组织,这个组织无所不能,每天发疯,一切阴谋都可以推到它身上?“
这名世家子弟大概是觉得被丧心病狂的大魔头抓住,必死无疑,然而死前也要奋勇一番,忽然变得慷慨激昂,铿锵有力地道:“魏无羡,你抓了这么多世家子弟,以为各大家族会任你猖獗吗?终有一天,你和你的那些邪党教众都会遭到报应的!就像十三年前一样……”
话音未落,温宁猝然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脖子上的那些黑色血丝,又顺着筋络爬到了面颊上,瞳孔不断收缩,着实狰狞骇人!
蓝忘机见温宁暴起,避尘出鞘了半寸,防止他当真伤人性命。魏无羡则道:“温宁,放下他。”
静止片刻,温宁重重将这名世家子弟摔到地上。
魏无羡冷笑道:“邪党教众?你知道当年我手底下人最多的时候,乱葬岗上究竟有多少邪党教众吗?你的前辈们是怎么告诉你的?三万?五万?要不要我说实话?不足一百人!”
这名世家子弟被温宁掐得满面通红,不住咳嗽,魏无羡又道:“还活尸,说过一千次一万次,那种低级的废物,本人不炼!”
说罢,他一掌劈下,劈得这名世家子弟晕了过去。
顿了顿,魏无羡抬头道:“那两名雾面人,是故意放跑他的。我跟踪的时候,他们分明觉察到了我,却刻意没理。多半是把我当成了这个人,有心放水。这会是何意图?”
蓝忘机道:“走漏风声。”
走漏夷陵老祖重归于世、四下刨尸、抓人回乱葬岗炼活尸、准备血祭的风声。不管是真是假,这样的消息和氛围,已经扩散开来了。
魏无羡道:“那走漏这个风声的目的呢?如果只是为构陷于我,金麟台上那一场戏已经足够了,玄门之中原本就人人都对我恨之入骨,何必多此一举?”
蓝忘机道:“名正言顺地率领各大世家去乱葬岗。”
然后,进行第二次乱葬岗大围剿。
魏无羡摇了摇头,道:“似乎只有这个解释,可这进行这第二次围剿有什么用?围剿我吗?可我人现在又不在乱葬岗,金光瑶又如何能确定我得到消息后,就一定会去乱葬岗?万一我就是不去,抄东西跑路呢?他领着一堆大小家族扑了个空,岂不是徒劳无功?”
可怎么想,总而言之,不会是要干什么好事。
魏无羡与蓝忘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下一步决策。
他缓缓站起身来,道:“乱葬岗是吗?正好这么多年没回去了。”
有人竟然敢在他的地盘撒野,当主人不在家就可以胡作非为吗?
打定主意,魏无羡与蓝忘机这便改道而行,弃秣陵不去,向夷陵出发。
魏无羡盘腿坐在驴子上,边晃悠边道:“还没到秣陵,又要去夷陵,这奔波劳累的,何时是个头啊。”
蓝忘机牵着绳子,静静地道:“终有安定之日。”
魏无羡心中一动,道:“嗯,终有安定之日。”
闲扯几句,他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含光君,说起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归隐啊?”
蓝忘机在前方的身形微微一顿,似乎思索了一下,魏无羡道:“归隐之后打算做些什么咧?”
一阵沉默后,蓝忘机道:“尚未想到。”
魏无羡心道:“没想到正好!正好!我帮你想好了!”
自从见了那对农舍唠叨家常的小夫妻,魏无羡便一直在不由自主地想象,若是这件事当真有安定之日,将来归隐,他要找一个人烟稀少的山清水秀之地,建一座大房子,可以顺便帮蓝忘机建一栋在隔壁。每天两菜一汤,当然,最好是蓝忘机做饭,不然就只能吃他做的了,帐最好也交给蓝忘机管。他眼前甚至浮现出蓝忘机穿着粗布衣服,胸口膝盖打着补丁,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手工木桌边一个一个数钱的模样,数完了之后再扛着锄头出去干活,而他就……他就……他就干什么?
魏无羡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他该干什么,人说柴米油盐,织布耕田,地有人种了,那么就只剩下织布。想想自己翘着二郎腿坐在织布机前抖腿的模样那真是瘆的慌,还是让他去扛锄头罢,叫蓝忘机织布比较合适。白日里打鱼种地,晚上提剑出去夜猎,斩妖除魔,多美。过腻了再假装根本没有归隐这回事,重新入世也是一样的。但是果然,还是差个小的……
蓝忘机忽然道:“小什么?”
魏无羡道:“啊?”
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把最后一句又说出来了,立即正色道:“我说,小苹果差个小伙伴。”
小苹果扭头,用力吐了一口唾沫。
魏无羡拍了它的驴头一掌,拉着它的两只长耳,心道:“我是真有病了?还是断袖真的会通过身体传染啊?不然为什么这段日子总觉得我……连妄想都变得这么一言难尽。归隐,蓝湛要归隐也是百八十年后的事了,再说也不一定非要住在我隔壁啊?为什么还要帮我做饭、帮我种地、帮我管账、帮我织布?不对,忘了种地是我的活……这都什么跟什么……他又不是我老婆!”
他细细盯着蓝忘机的背影,竟然为此生出些诡异的遗憾:“这么个人,不是我老婆哎……”
两人抵达夷陵乱葬岗之前的一座小镇时,距离金麟台之变,已经过去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