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满汉全席(八)
萧瑾瑜正儿八经地被噎了一下,哭笑不得,“她跟平儿都还没见过面……”
“见过啦!我带她去厨房之前先带她来看平儿的,她可喜欢平儿了,说他像草原上的月亮一样好看,还抱他了呢,平儿一点儿也不害怕,还在她脸蛋儿上亲了一下,乌兰可高兴啦!”
萧瑾瑜瞪大了眼睛看向病怏怏的儿子,却生生被儿子无辜的眼神看得一点儿脾气都没了,默默一叹,抬手揉上发胀的太阳穴,“好……”
这儿子还真是比自己出息多了……
“楚楚……”萧瑾瑜搁下手里的卷宗,有气无力地靠在轮椅背上,“明天把平儿和乌兰交给顾先生照顾一天,你陪我去薛府。”
“薛府?”
萧瑾瑜浅浅苦笑地看着这个显然一高兴就把日子忘干净的人,从被案卷盒子堆得一片狼藉的桌上抽出一张大红烫金的请柬,“明天十娘和薛太师成亲。”
“呀!我差点儿就忘啦!”
萧瑾瑜哭笑不得,他可没看出来差的那一点儿在哪儿,“我已让赵管家备好贺礼了,明天陪我送去就好……”
“好,”楚楚转身把清平放进摇篮里,“那我去给薛大人找件好看的衣服吧,他爹成亲,他总不能穿着身上那件脏兮兮的衣服去吧。”
“不用……”萧瑾瑜轻叹,“他未必肯去。”
“为什么呀?”楚楚拧起眉头来,“爹成亲,当儿子的怎么能不去啊!”
听着楚楚把一件他这辈子还从没考虑过的事情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萧瑾瑜苦笑点头,“那就先准备着,我明早让人去问他。”
“不行,明早就太迟啦,他连准备贺礼的空都没有了。”楚楚低头帮萧瑾瑜把盖在腿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你早点睡觉,我找好衣服就给薛大人送去,顺便跟他说薛太师成亲的事儿。”
“好……”
薛茗与薛汝成的关系冷硬到什么程度,萧瑾瑜清楚得很,事实上,薛茗跟谁的关系都冷硬得很,萧瑾瑜从未听说过薛茗出现在什么办喜事办丧事的地方,所以楚楚刚出门,萧瑾瑜就做好了安慰她的准备,结果楚楚顶着一张得意满满的笑脸回来,看得萧瑾瑜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你……你说动薛茗了?”
“薛大人才不像你说的那样呢!”楚楚换好衣服,钻进被萧瑾瑜暖了半天还是一片冰凉的被窝里,把小火炉一样的身子窝进萧瑾瑜有些发冷的怀里,“我跟他一说,他就答应去啦。”
“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楚楚抓过萧瑾瑜冰冷的双手,捂在怀里暖着,“我没说什么别的,就跟他说薛太师明天成亲,娶的是你的十姐,他就同意去了。”
萧瑾瑜轻轻点头,薛茗肯去,对这久别重逢的父子二人都是再好不过事情,“谢谢你……”
“你怎么又跟我客气啦!”
萧瑾瑜浅笑,“我替薛茗谢你。”
“他已经谢过啦。”
“薛茗跟你道谢?”
“是呀,”楚楚看着萧瑾瑜轻轻皱起来的眉头,“怎么啦?”
“没事……睡吧,薛府管家请我明天早些过去,兴许有事要帮忙。”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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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大清早被雨打房檐的细碎声响惊醒,赶忙爬起来看向身边的萧瑾瑜,这人果然已经疼出了一身冷汗,还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萧瑾瑜后半夜就疼醒了,吃了两颗药一直忍到这会儿,看楚楚急急忙忙地下床拿药酒,萧瑾瑜勉强微笑,“别着急……不是很疼……”
每次阴天下雨萧瑾瑜的风湿病都会毫无例外地犯起来,一回比一回严重,两年前他还能借着拐杖自己站起来,如今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楚楚实在不知道冷嫣看到萧玦伤成那样是怎么保持平静的,反正她每次看到萧瑾瑜受这样的折磨,都心疼得直想掉眼泪,恨不得把那个害他受这份罪的人从阎王殿里捞出来再千刀万剐一百遍。
每每楚楚咬牙切齿地咒骂那个她连名姓都不知道的人的时候,萧瑾瑜总是浅浅地苦笑,“是我自己身子不济,不过是在冰水里泡了几回……”
“那也得怪那个害你染了尸毒的人,你要是没染尸毒,叶先生怎么会用这种法子救你啊……叶先生也真是的,大活人泡到冰水里,一泡就是几个时辰,搁在谁身上能受得了啊!”
萧瑾瑜平静地笑着,任她揉抚身上那些肿得惨不忍睹的关节,“若无叶先生当机立断,你现在就是别人家的娘子了……”
“我才不当别人家的娘子呢!”楚楚抬头瞥了一眼搁在桌上的那张大红喜帖,嘟了嘟嘴,“十娘长得那么好看,薛太师有什么好呀……胡子一大把,亲起来肯定扎嘴!”
萧瑾瑜“噗”地笑出声来,一时忘了身上的疼痛,笑得身子直发颤。
“王爷,你以后可不许留胡子!”
“好……不留,不留……”
楚楚见萧瑾瑜疼得厉害,本想劝他跟薛汝成说一声,日后补送个贺礼就行了,可想好的话还没说出来,薛府管家就亲自带人来接了。
萧瑾瑜从小就是薛府的常客,薛府的老管家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即便如此,萧瑾瑜还是待穿戴整齐之后才出来见他,微微颔首,客客气气地道,“让张伯久等了。”
张伯连连摆手,苦笑着看向满面倦容的萧瑾瑜,“我跟老爷说,这种又湿又冷的日子就别让王爷来回折腾了……”
楚楚刚想使劲点头,就听张伯接着补上一句,“可老爷非说有要紧的事儿要跟您商量,还说王爷和娘娘要是不去,其他客人也甭进门了。”
萧瑾瑜浅浅含笑,“刚好,我也有事要请教先生……昨晚薛茗听说此事,也答应前去贺喜。”
张伯顿时把眼睛睁得跟牛蛙一样,“二……二少爷要去给老爷贺喜?”
“嗯……我再从府里带两个不错的厨子去,有他们能帮忙的地方尽管使唤就好。”
张伯一惊未过,接着一喜,“还是王爷知道老奴的难处啊!办个喜事全府上下都折腾得鸡飞狗跳的,最忙活不过来的就是厨房,王爷要是不说,我待会儿也得到别处借厨子去!”
“不必客气……还缺什么人手,尽管开口就是。”
“多谢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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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姑姑嫁给当朝太师,楚楚以为这场婚事的排场怎么也不会逊于萧湘嫁给吴江的时候,所以在薛府门前下车,看到连个红喜字都没贴的薛府大门的时候,楚楚着实愣了一下。
再往里走,确实看见薛府里的下人们在忙活着张灯结彩,可楚楚就是感觉不到给吴江办喜事时的那种热闹劲儿,兴许是因为阴天下雨,楚楚总觉得这大宅子里冷森森的,满眼都是忙东忙西的人,却觉不出来有多少人气儿。
薛茗一进客厅就皱着眉头一脸冰霜地问向张伯,“公主什么时候到?”
张伯毕恭毕敬地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答道,“二少爷……公主已经在府上住了一年多了,说是一切从简,从她住的西院小楼嫁到老爷房里就行了。”
薛茗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来,转身就走。
张伯忙追过去,“二少爷,公主这会儿已经在梳妆打扮,您可别……”话没说完,被薛茗转头一个冷眼瞪过来,立马站住了脚,后面的半截话也硬塞回了肚子里,换出一声叹气。
楚楚皱皱眉头,贴在萧瑾瑜耳边轻声道,“王爷,薛大人不会欺负十娘吧?”
那女人虽然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可比起薛茗的脾气,楚楚还真不知道谁会更胜一筹。
萧瑾瑜微微摇头,轻轻咳了几声,张伯忙道,“王爷,厅里风凉,老爷在南楼等您呢。”
“好……”
张伯把两人迎到后院的一座三层木楼下,“王爷,老爷就在三楼歇着。”
萧瑾瑜不察地蹙了下眉头,转头对楚楚道,“楚楚,你先上去,跟薛太师问个安……我与张伯说几句话就来。”
看着萧瑾瑜严肃的模样,楚楚只得点了点头,“哦……好。”
看着楚楚跑上楼去,等了好一阵萧瑾瑜才开口,“张伯……十娘是何时住进府里来的?”
张伯苦笑摇头,往楼上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也不清楚她到底是啥时候住进来的……就是一年多以前,有一回我急着找老爷有事儿,没敲门就进了老爷的书房,就看见老爷在书房里跟十娘那啥……后来老爷就跟我说,把西院小楼收拾出来,她就住在那了。”
萧瑾瑜浅浅点头,“那先生为何到如今才娶十娘过门?”
“谁知道啊……王爷又不是不知道,老爷这人想起来一出是一出的,原先也没少出馊点子折腾你不是……”
萧瑾瑜苦笑点头。
张伯看了眼萧瑾瑜轻靠在轮椅中的身子,“王爷,这儿的楼梯不好上,老奴背您上去吧。”
萧瑾瑜抬头看了看这座木楼,张伯知道他的脾气,跟他说出这种话来就绝不是纯粹跟他客气。这座小楼临湖,为了通风防潮,楼层要比普通屋子要高出不少,楼梯自然也长得多,为保美观,台阶做得既高又窄,常人走起来倒是不会觉得特别难受,可对他的身子来说,就算是搁在两年前,也是像徒手攀爬悬崖峭壁一样困难。
萧瑾瑜无声默叹,“有劳张伯了。”
张伯搀他坐到楼下厅堂里的椅子上,先把他的轮椅搬了上去,又下来背他,两趟跑下来,张伯早就满头大汗了。张伯把他送进屋里,萧瑾瑜还没来得及道谢,张伯就匆匆忙忙地一拜而退了。
薛汝成穿着一袭猩红色的礼服坐在临窗的棋桌边,左手黑子,右手白子,饶有兴致地在棋盘上摆格子玩儿,大半个棋盘已经被黑子白子填满了。
萧瑾瑜在偌大的屋子里扫了一眼,没见楚楚。
“王爷放心,”薛汝成摆弄着棋子,头也不抬,“老夫请王妃娘娘帮个小忙,一会儿就还给王爷……王爷有兴致陪老夫下盘棋吗?”
“先生……”萧瑾瑜看着棋盘,一动不动,跟薛汝成下棋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儿,“张伯说,先生有要事相商?”
薛汝成一丝不苟地把棋盘彻底摆满,才站起身来,捧了杯热姜茶递到萧瑾瑜手上,又不急不慢地坐了回去,“老夫记得,王爷近年来曾数次上折子,请求开棺检验一个入土多年的宫里人。”
萧瑾瑜捧着杯子的手颤了一下,琥珀色的姜茶在雪白的瓷杯里荡开层层波澜,萧瑾瑜的眼睛里仍是一片沉静,微微颔首应了一句,“是。”
“是道宗皇帝的文美人,二十几年前暴病身亡的那个?”
“是。”
薛汝成低头喝了一口自己杯子里的茶水,“不过王爷每次上奏都未言明为何案开棺,所以皇上始终没有准奏。”
萧瑾瑜薄唇轻抿,浅浅苦笑,“是。”
“老夫已跟皇上谈妥,那副棺材昨晚上已经送到这儿来了……”薛汝成抬手指了指檀木屏风后面的西墙,“就在隔壁屋里放着,娘娘刚才要酒要醋要木炭的,这会儿应该已经把文美人的那把骨头捞出来连蒸带煮了。”
看着萧瑾瑜眼中不复存在的静定,薛汝成皱了皱眉头,“娘娘也不是第一回这么验尸吧……就验一把骨头,还是女人骨头,王爷有什么不放心吗?”
“不是……”萧瑾瑜握紧了手里的杯子,指节握得苍白,微微发抖,“我……我没想让楚楚验她。”
薛汝成眉梢微扬,“王爷当初答应娶她,不就是为了验这具骸骨吗?”
萧瑾瑜错愕地看向薛汝成,薛汝成仍淡然平静得跟刚才摆棋子玩儿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我是奉旨娶她……”
薛汝成摆摆手,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这是王爷的私事儿,王爷自己清楚就行了……王爷成亲之时老夫没能送份贺礼,这个就算是补给王爷的了。”
萧瑾瑜怔了半晌,才想起来颔首道了一句,“谢先生成全。”
“举手之劳……”薛汝成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挑得极高的屋顶,又低头踹了踹擦得锃亮也没能显得新一点儿的地板,“反正这楼也到了拆掉重建的时候了,平时没人来,停放个把死人也不碍事。”
薛汝成说完就慢慢站起身来,皱着眉头整了整那身做工极为考究,却让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才好的礼服,“听说茗儿也来了,老夫过去瞧瞧……王爷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娘娘验完自然会过来。”
“可有什么需我帮忙的?”
薛汝成往他满是病色的脸上看了一眼,“别昏过去就好。”
“……是。”
楚楚进那间停放棺木房间的时候,薛汝成跟她说的那口棺材就停放在屋子的正中央,旁边还有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目不转睛地守着,楚楚一眼看过去就皱起了眉头,不等侍卫向她行礼,便道,“侍卫大哥,这就是那个美人的棺材?”
侍卫一愣,他只知道这是凌晨时分由四个御林军悄无声息地送来的,还说是他家老爷替安王爷向皇上借来的。就为这口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陈年棺材,他已经在这个阴风四起的地方守了好几个时辰了,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棺材里躺着的人能美到什么程度。
“美……美人?”
“薛太师说,这是道宗皇帝的文美人呀。”
侍卫茫然地往棺材上看了一眼,皇帝的女人不是什么人都能看见的,更别说是现任皇帝的奶奶辈的女人了,“小人孤陋寡闻……”
楚楚凑近过去,仔细地看着那口陈旧却完好的棺材,紧紧地拧着眉头,“这是杉木棺材,木头不赖,漆上得也好,不过上面光秃秃的,连点儿花纹都没有……这样的棺材在紫竹县县城卖五两银子,我家卖四两七,每年都能卖出去好几个,有钱人家的小妾最爱用这样的棺材……怎么皇帝的女人也用这样的棺材呀?”
侍卫听得脊梁骨后面一阵阵地冒凉气,他连三十岁都还不到,哪有闲情逸致去研究这种晦气玩意儿……侍卫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没用的,“还是娘娘家的实惠……”
楚楚抬起头来饱满地一笑,“那当然啦!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你要是去买,我还能让我爹再给你算便宜点儿,你要是多买几个,我就让我爹再给你搭一个!”
侍卫顶着一脑门儿的黑线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谢谢娘娘……”
“别客气!”
☆、117 满汉全席(九)
“不客气,不客气……”侍卫生怕她再热情洋溢地给他推荐起棺材来,王妃娘娘的好意他可是万万不敢拂的,何况还是安王爷家的王妃娘娘,于是赶紧把楚楚往后拦了拦,“娘娘稍候,小的这就开棺。”
“还不行!”
楚楚拦住侍卫,跑去把窗前案桌上摆着的香炉抱了过来,点了六根香,递给侍卫三根。
“死者为大,要扰人家的清净,得先给人家道个歉,今天是薛太师的好日子,惹死人生气是要触大霉头的。”
侍卫头一回干开棺的差事,原本不是个信鬼神的人,听楚楚这么严肃认真地一说,不拜都不行了。反正是道宗皇帝的女人,拜着也不冤……
正儿八经地敬了香,楚楚又拉着侍卫仔细地熏了皂角苍术,才让侍卫撬开了棺材盖。
棺材盖一掀,一股刺鼻的霉腐味一下子涌了出来,侍卫一下子拧紧了眉头,楚楚却像是什么味儿都没闻见似的,急切地往棺材里面看了一眼,展开一个像是突然看到万亩花林一般的激动的笑容,“太好啦!这棺材保存得太好啦!”
侍卫忍不住往棺材里看了看,只看见一层铺得平平整整的缎面被子,缎面已经腐烂得不辨原色,全是一片片被尸水浸染出来的棕黄,配合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侍卫连昨儿晚上的饭都还没来得及吃,空荡荡的胃里顿时一阵翻涌。
侍卫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娘娘请。”
楚楚犹豫了一下,抿了抿嘴,“侍卫大哥,你能不能帮忙把这被子揭下来呀?”
“……!”
“王爷怕脏,我一会儿还得去找他呢。”
“……是。”
侍卫刚咬牙凑到棺材边,把手伸下去捏住被子一头,正想着速战速决,就听楚楚认认真真地提醒道,“慢点儿揭,可别伤着尸体啦。”
侍卫全身一僵,“……是。”
侍卫几乎拿出了帮自家娘子宽衣解带的温柔劲儿,小心翼翼地连揭了三床被尸水浸透的破被子,才露出零星的陪葬器物,和一具仍被丝绸从头裹到脚的腐尸。
楚楚一直站在棺材边上目不转睛盯着里面的情况,乍看到那些陪葬器物,顿时一脸的好奇,“侍卫大哥,我能看看这些陪葬的宝贝吗?”
下葬的主儿的身子都要被她看干净了,陪葬的玩意儿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侍卫轻手轻脚地取出所有的陪葬器物,搁在楚楚捧来的大托盘里。
两支玉钗,两支金钗,两枚金戒指,还有零星的几件瓷器玉器银器,做工一件比一件精美,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家的东西。
“娘娘……”侍卫两手沾满了腐尸的气味,还守着一具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陈年尸体,他可没有欣赏那些在薛府里随处可见的琐碎物件的心,“这一层……揭吗?”
楚楚全神贯注地看着一件银烛台,头都不抬一下,“揭!”
“……是。”
侍卫扭头深呼吸了几下,摒着一口气转过头来,一鼓作气把裹尸的丝绸和衣物剥解下来,被尸水和霉腐之气沤成棕黄色的丝绸和衣服紧紧黏在还残存着些许腐皮烂肉的尸骨上,侍卫几乎使出了所有的内力才压制住呕吐出来的欲望,刚一剥完上表面,就迅速背过身去,大口地喘息了几下。
他不是没见过恶心的尸体,只是从没亲手摸过……
楚楚刚凑上去就扒着棺材的边沿兴奋地叫着,“我还从没见过二十几年的尸体才刚烂到这个程度的呢,你看这块儿,还有这块……宫里的棺材还真是好!”
侍卫随口应付着,“是,是……”
“呀!这是什么东西呀?”
就是里面开出朵牡丹花来,侍卫都不想再多看一眼了。
“好像是什么首饰……大哥,你把它们拿出来吧。”
可惜他又不能对王爷家的宝贝娘娘说不……
“是……”
侍卫铁青着脸转过身来,楚楚赶忙往这副尸骨腐烂得只剩一汪粘稠的肚膛位置指了指,“这儿,你看见了吧,好像有四个呢,金闪闪的!”
侍卫咬着牙闭着眼把手伸下去,迅速捞起那四个害人不浅的玩意儿,丢进楚楚手中的托盘里,转身拼命地吐起来,也不知道倚着墙根干呕了多长时间,才被楚楚走过来拍了拍肩膀。
“侍卫大哥,你没事儿吧?”
侍卫刚想抬起袖子抹抹嘴,胳膊抬到一半就被自己身上浓烈的尸臭味惹得胃里又一阵子翻涌,好容易忍下来,才虚飘飘地道,“没,没事……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你把她抬到院子里去,用清水把她骨头上沾着的东西都冲洗干净,然后找块地挖个坑,拿席子把骨头抬下去用酒醋蒸蒸,蒸好了抬出来放到干净地里,喊我去看就行啦。”
侍卫瞠目结舌地看着一脸静定的楚楚,“娘娘,这可是道宗皇帝的……”他实在没法对着这样一具尸体说出“美人”俩字。
“没事儿,”楚楚笑得很是亲切,“你刚才都给她烧过香磕过头啦,她不会怪你的。”
侍卫深深吸了一口气,“是……”
侍卫也不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反正把蒸好的尸骨从坑里抬出来以后他就只管远远站到一边尽情地吐去了,直到楚楚笑盈盈地跑过来,“侍卫大哥,我都已经验好啦……”
侍卫劫后余生般地舒出一口气,刚舒到一半,就听楚楚脆生生地补了一句。
“你再把她按原样裹起来抬上去,放回棺材里就行啦。”
“……!”
******
楚楚验完回来的时候,萧瑾瑜还在慢慢地喝着那杯姜茶。楚楚还没靠近,萧瑾瑜就略带急切地问道,“验好了?”
“嗯!”楚楚四下看看,“王爷,薛太师呢?”
“去见薛茗了……”萧瑾瑜放下杯子,牵过楚楚的手把她拉到身边,眉心轻轻皱着,“楚楚,可验出什么来?”
楚楚看着萧瑾瑜明显是有些着急的模样,眨了眨眼睛,“王爷,薛太师说,我验完这具尸体,你就会跟我说你为什么会娶我。”
萧瑾瑜一怔,沉默了须臾,牵起一抹浅浅的苦笑,看向那个满眼期待的人,“楚楚……薛太师可告诉过你,你验的是什么人?”
“道宗皇帝的文美人,薛太师说她是二十五年前突然病死的。”
萧瑾瑜淡淡地点头,“对……她是道宗皇帝册封的文美人,宫里的记录上她是至道二十六年暴病身亡的……我很小的时候宫里有过传言,说她才是我的生母,十娘说是有些人妒忌我嫡出的身份,胡说八道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再没人这样说了。”
楚楚一惊,眼睛嘴巴一块儿张大了。
“我从宫里搬出去之前暗中查过,文美人的病案记录曾被篡改过,明明是五年的记录,墨迹却明显是一气呵成的……那时候当年的太医早已过世了。”
楚楚抚上萧瑾瑜发凉的手背,“你既然怀疑她的死因,怎么一直都没给她验尸呀?”
萧瑾瑜浅浅含笑,笑得有点发苦,伸手抚上楚楚满是关切的脸颊,“开棺不是件小事,何况宫里的事一向很复杂……等我下定了决心,想奏请开棺验尸的时候,我已经不能再碰尸体了……”
楚楚皱了皱眉头,她比谁都清楚,开棺验尸是仵作行里最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冒犯死人得罪活人不说,最让人头疼的是,埋得太久的尸体,打开棺材也就只剩下一副白骨了,想在陈年白骨上查出点儿什么东西来,那可比在一袋子大米里面拣出一粒芝麻还难。何况一旦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验尸的人免不了要挨一顿责罚,还要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所以楚家这三辈仵作,也就只有楚爷爷年轻那会儿遇过两回开棺验尸的事儿。他一个王爷,想验自己父皇的女人,还是个有可能是他生母的女人,楚楚当然明白这里面得有多少顾虑。
萧瑾瑜静静看着楚楚,看着她和两年前一样水灵灵的眼睛,“楚楚,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遇上我的?”
楚楚一愣,不知道萧瑾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还是干脆地答道,“当然记得啦,你是皇上赏给我的嘛!”
萧瑾瑜一噎,额头上隐隐泛黑,“不是……”
楚楚杏眼一瞪,“就是!”
“是,是……”萧瑾瑜哭笑不得,“不过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记不记得第一回见我是为什么?”
楚楚想了想,“在刑部门口,我以为你是皇上,给你磕头来着。”
萧瑾瑜默默叹气,摸了摸那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脑袋,“你来刑部是为什么?”
“考试呀,考仵作……我都考上了,你还不肯要我呢!”
萧瑾瑜头一回发现自己的循循善诱还能失败到这个地步。
萧瑾瑜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眼前气鼓鼓的人,难得的选择放弃了,“楚楚……你还记得,当时是景翊让你去刑部考试的吧?”
这么一说,楚楚更来气了,“就是景大哥骗我说那是六扇门的考试,我才去考的!”
“……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要骗你?”
楚楚嘟起小嘴,“不知道,反正你们当大官儿的都爱骗人。”
萧瑾瑜哭笑不得,“他不是骗你……他是在帮我办事,找一个身家清白,背景简单,胆大心细的仵作……他在街上遇见你,就想借刑部的考试看看你的本事,也让我见见你。”
楚楚眨眨眼睛,“那你就看上我啦?”
萧瑾瑜一窘,“算是……”
楚楚总算是转过了弯儿来,“就是为了让我帮你验文美人的尸体吧?”
萧瑾瑜轻轻点头,下了这个决心,找到了合适的人,他却舍不得让这个人陪着自己涉险了……擅改宫中医案是欺君之罪,办事之人要是没有个像样的靠山,很难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每每想到宫里波诡云谲的一切,萧瑾瑜都不愿带着她一块儿往火坑里跳。
这事儿他从没跟楚楚说起过,生怕她一气起来就一走了之,萧瑾瑜紧抓着楚楚的手,小心地看着她脸上神色,偏偏就是一点愠色都没看见,这人还笑得美滋滋的,“楚楚……你不生气?”
楚楚低下头来,轻快地在他苍白的脸上亲了一下,“你喜欢我验尸的手艺也是喜欢我,就跟我喜欢你会查案子一样,对吧?”
萧瑾瑜一怔,轻笑,“对……谢谢你。”
☆、118 满汉全席(十)
“这可是我头一回开棺验尸,我要是验得对,你再谢我吧!”楚楚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一件这么重要的事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看着他目光里藏不住的急切,楚楚一时心疼得很,恨不得一口气把刚才验出来的结果全告诉他,“从尸体盆骨上看,死者死前刚刚生过孩子,应该是刚生完孩子没多久就死了。”
萧瑾瑜面不改色,轻轻点头,楚楚却清晰地感觉到萧瑾瑜的手微颤了一下,不由得把另一只没被他攥住的手覆上他冰冷的手背。
“死者骨头颜色正常,陪葬的银器也没有被砒霜一类的毒物浸泡的迹象,尸骨上没有明显的伤痕,经过醋蒸之后在明油伞下面看,也没看出骨头上有什么伤。”
萧瑾瑜勉强地牵了牵嘴角,“不要紧……这么多年了,验不出什么也是正常……”
楚楚笑着抚上萧瑾瑜强作笑意的嘴角,“王爷,你别急着泄气,我都验出来啦。”
萧瑾瑜一怔,“验出什么了?”
楚楚认真地看着萧瑾瑜,眼睛亮闪闪的,“王爷,像文美人这样身份的人,死后下葬会陪葬多少东西呀?”
萧瑾瑜眉心微蹙,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还是轻轻摇头,“不一定……但金器,银器,玉器,各不得超过五件。”
“那这些东西都是放在裹尸布外面的吗?”
萧瑾瑜点点头,“除了些穿戴在身上的饰物,其余陪葬品都应在裹尸布之外。”
楚楚笑起来,“那就对啦!”
“……什么对了?”
“文美人的死因,”楚楚一字一句地道,“她是吞金死的。”
萧瑾瑜一愕,“为什么?”
“搁在她裹尸布外面的金器有两只金钗和两枚金戒指,可又在她裹尸布里面发现了四个金戒指,就在她肚子的位置上,这不就是被她吞进去的嘛!”
萧瑾瑜轻轻拧着眉头,吞金这种死法在宫里不是稀罕事,因为吞金之后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口吐黄水,与患胃病的反应极为相似,死相很是自然,单看尸体很难惹人怀疑,这在事事都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宫里绝对是个倍受青睐的死法。
可要处死一个刚刚诞下皇家骨肉的女人,还把这女人诞下的皇家骨肉隐瞒得一干二净,绝非寻常宫里人能办得到的……
“王爷,”楚楚扯了扯萧瑾瑜的胳膊,把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你要是想知道她是不是你娘,滴血认亲不就行啦?”
萧瑾瑜还没开口,就听门外传来两声干咳,薛汝成推门进来,一边伸出手来在炭盆边暖着,一边不疾不徐地叹道,“要早知王爷开棺验尸是想查生母之事,老夫就不到皇上面前费那番口舌了……王爷既对自己的身世有疑,何不直接来问老夫?”薛汝成抬头看了眼愣住的楚楚,“应该会比滴血认亲准那么一点儿。”
萧瑾瑜向来平静的脸上铺满了楚楚从未见过的强烈的错愕,楚楚紧挨在他身边,甚至能看到他血色淡薄的嘴唇在微微发颤,“先生……”
薛汝成像是嫌炭火不够暖,又把手凑到嘴边哈了两口气,手心手背地揉搓了几下,才缓缓地道,“文美人死前确实诞下一子,跟王爷是同一天生辰,时辰也差不多少,不过不是王爷。”
楚楚心里倏地一松,笑着抚上萧瑾瑜发僵的手背,“王爷,现在你能放心啦!”
萧瑾瑜望着静定如故的薛汝成,努力地想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可他自己都能听出来这会儿的声音一点也不稳当,“既是如此,她为何会吞金而死,又为何会有人篡改她的病案记录……还有那名皇子……”
薛汝成轻轻一叹,顺手拂了拂袖上的薄尘,像在讲授文章一样严肃认真又平静自如地道,“因为文美人生的不是皇子,是皇孙。”
楚楚一时没转过弯儿来,愣愣地看着薛汝成,“哪有不生儿子就能先生孙子的呀?”
薛汝成像看亲孙女一样满眼慈祥地看向楚楚,就差走过去摸摸她的脑袋了,“当然能啊,道宗皇后早就把儿子生好了嘛。”
楚楚这才回过神来,惊得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楚楚看向萧瑾瑜,在萧瑾瑜的一脸愕然上看出来,这种事儿就算在皇帝家也不是司空见惯的,顿时觉得安心了点儿。
萧瑾瑜一点儿也不觉得安心,心里反而揪得更紧了。他的兄长在刚当上太子的时候就与他父皇的后妃乱伦生子,这事既然能被他母后知道,还不声不响地处理得如此干净,宫里宫外奉命办差的人必定不在少数,此事若是走漏出半点风声,被有心之人利用,抓出三五个所谓的人证,借此事大做文章,把他那羽翼尚不丰满的侄子扯下皇位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先生……”萧瑾瑜低头拱手,“怨瑾瑜一时糊涂,轻信流言……兹事体大,还请先生为社稷安定继续守此秘密。”
薛汝成气定神闲地摆了摆手,“老夫既然已经憋了二十五年,就无所谓再憋个二十五年……只是老夫得把这事儿一口气儿说完,省得王爷回头想起来又四处乱查,白费力气还害的娘娘成天提心吊胆的。”
萧瑾瑜像是写文章写跑题被薛汝成训了一样,脸上一阵发烫,“是……”
楚楚吐了吐舌头,“这还不算完啊……”
“当然没完。”薛汝成捧了杯茶,慢慢地踱到西墙底下的檀木屏风前,一边细细品赏着屏风上的纹饰,一边很是享受地抿了一口热茶,俨然一副我慢慢说你慢慢听的架势,“听说王爷近来把三法司,兵部和吏部里所有有关宁郡王萧恒与前太师云易的卷宗文书都调走查阅了?”
薛汝成一下子把话岔到了十万八千里外,萧瑾瑜愣了一愣,才道,“是……”
“王爷一向对此类证据确凿又无甚悬念可言的陈年旧案兴致索然,突然对此案有了兴趣,可是有人来求王爷翻案?”
楚楚像看见菩萨显灵一样,既敬又畏地看着薛汝成的背影,他连这个都能猜出来,可真不愧是王爷的先生。
萧瑾瑜也毫不隐瞒,“是。”
薛汝成的目光挪到屏风旁边的一副山水画上,用早年教萧瑾瑜看卷宗那样既严肃又耐心的口吻问道,“王爷可有什么疑问?”
“有……”萧瑾瑜当真像是学生请教先生的模样,毕恭毕敬地问道,“先生当年任职刑部,参审此案,可否记得当日云易得知自家房中搜出贪污账簿,作何反应?”
薛汝成缓缓地答道,“常人的反应……先惊慌,再狡辩,最后认罪伏法。”
“同为作奸犯科之人,为何当日宁郡王看到突厥送来的通敌铁证方肯认罪伏法?”
“也是常人的反应……是活物就都有求生之欲,云易是文人,寄望归服律法以得宽宥,萧恒是武将,生死关头只信自己,顽抗到死也属本能……本质来说,这二人的反应都是一回事,跟猫爪子底下吱吱乱叫的耗子没什么差别。”
“敢问先生……”萧瑾瑜声音微沉,“当日云易与萧恒皆被满门抄斩,但两家皆有漏网之鱼……如今时发现两家遗孤,当做如何处置?”
薛汝成看着眼前的画一阵没出声,楚楚的心都悬到嗓子眼了。她跟那个神出鬼没的六王爷不熟,但明白一点,六王爷既然明知道他娘子是逃犯,还愿意娶她,又来找萧瑾瑜帮她家翻案,肯定是喜欢她喜欢到骨子里去了,萧瑾瑜要是抓了他的娘子,他肯定要恨死萧瑾瑜了。虽然楚楚不了解六王爷是个什么样脾气的人,但多一个财大气粗的仇人对萧瑾瑜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薛汝成再开口时已经转身过来,静静看着萧瑾瑜,“此案为道宗皇帝亲判,王爷以为,当如何处置?”
萧瑾瑜眼睫微垂,眉心蹙起几道清浅的纹路,沉声道,“按律……当凌迟。”
一股凉风带着阴湿的寒气从微启的窗子里钻了进来,撞在萧瑾瑜单薄的身子上,把他全身各个骨节中虫咬蚁噬般的痛楚又加深了一分,萧瑾瑜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连咳了几声,脸色又白了一层。
薛汝成移步过去关紧了窗子,顺手往炭盆里添了些炭火,转头又看起另一面墙上的一副书法来。楚楚看着满屋的字画突然想起些什么,赶忙握住萧瑾瑜凉透了的手提醒道,“王爷,你不是说,他们可能是被人冤枉的吗?”
薛汝成皱着眉头回过身来,“可能是被人冤枉的?”
萧瑾瑜勉强立直脊背,“瑾瑜斗胆猜测……当年于云易房中搜出的贪污账簿所记录的赃款并非云易所贪,突厥送来的通敌书信也并非萧恒亲笔所书。”
薛汝成的声音里既没有疑惑也没有惊讶,只像是一句寻常的课业提问,“王爷因何生此怀疑?”
“在云易府中搜出的账簿查为云易府中的总账房所记,与他为云易所做的其他账目一样字迹清楚,条理清晰,唯有一点……其他账目经核对皆分文不差,唯此账目上有三十二万四千五百六十两银子去向不明,就连云易在主动招供的时候自己都说不出来。据查,云易向来是个在钱的事上锱铢必较的人,即便是赃款,出现这样的缺口也属反常。何况……云易官居高位,若想拖延时间从中周旋,也并非全无转机,何必急着认罪?”
薛汝成捻着胡梢轻轻点头。
“至于宁郡王萧恒……此人被捕入狱后受刑讯半年之久,上堂数次,见数名人证仍不肯招供,一见突厥送来的书信却立即供认不讳,看似理所当然,细想之下仍是不合情理。”
“王爷既有如此怀疑……”薛汝成又负手走到另一副画前,凑得近近的,好像萧瑾瑜的话还没有画上的那只大白猫有意思,“可有什么猜测?”
萧瑾瑜轻轻摇头,“还没有……”
“娘娘呢?”
楚楚的一颗心还在为那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六王妃揪着,突然被薛汝成这么一问,吓了一跳,“我……在这儿呢!”
薛汝成顶着微黑的脑门转过头来看了楚楚一眼,“老夫是想问……娘娘觉得,这两个当大官的人,一个赶着投胎似的急着认罪,一个开始抵死不认,后来突然招认,会是因为什么呢?”
楚楚一愣,赶忙摇头,“我是当仵作的,这些事不归我管,我不能乱猜!”
“不要紧……”薛汝成把目光重新投到的画纸上,不急不慢地道,“就随便猜猜,猜错了也不要紧……老夫知道正确答案。”
楚楚差点儿要对这个把自己裹得像根红香肠一样的怪老头翻白眼了,“你都知道了,还让我猜什么呀!”
“因为老夫相信娘娘猜得到。”薛汝成负手转过身来,和蔼可亲地看着气鼓鼓的楚楚,“今儿是老夫的好日子,娘娘赏个脸吧?”
楚楚努了努嘴,看向萧瑾瑜,见萧瑾瑜也点了点头,才不情愿地道,“那我可就随便猜了?”
“娘娘请。”
☆、119 满汉全席(十一)
楚楚把薛汝成和萧瑾瑜说的话全搁在脑子里转悠了几圈,也没转悠出个什么所以然,不禁低头嘟囔道,“这世上哪还有比自己的命更要紧的事儿啊……”一低头正对上萧瑾瑜满目的温柔平静,又补上了一句,“除了最喜欢的人的命。”
楚楚还在看着萧瑾瑜清俊的轮廓失神,萧瑾瑜已然有了豁然的神色,薛汝成更是捋着胡子点了点头,毫不吝啬地夸了楚楚一句,“娘娘英明。”
楚楚被夸得一愣,刚才的话都是顺口溜出来的,哪还记得说过什么,“我……我为什么英明啊?”
薛汝成看向萧瑾瑜,萧瑾瑜眉心微紧,“有人以至亲之人的性命要挟他们?”
薛汝成眉梢微挑,“王爷与娘娘若不能生同衾死同穴,月老肯定得遭雷劈。”
楚楚对这句话受用得很,萧瑾瑜可一点儿开玩笑的心都没有了,错愕地看向静定如故的薛汝成,“先生……你早知这是宗冤案?”
“老夫当年就在刑部供职,想不知道也难啊……”薛汝成沉沉一叹,声音里仍听不出丝毫波澜,“云易那个人虽爱财,但胆小谨慎,向来独善其身,身居高位却没几个要好的同僚,唯与宁郡王萧恒相交甚笃,一文一武正好碍了左仆射秦栾的事……秦栾曾执掌刑狱多年,动起手来干净利落,证据备足之后就让人抓了云易身怀有孕的夫人,云易一介书生,唯一能舍命帮他的萧恒还远在凉州,他就只得就范了。”
“宁郡王萧恒……”薛汝成皱了皱眉头,“三万多官兵不是他杀的,是秦栾的人干的,他那晚被下了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萧恒到底是皇室宗亲,他家夫人又是道宗皇后的表亲,被捕的时候已怀了八个月的身孕,太过招眼,秦栾也就没打他家夫人的主意,得道宗皇后暗中关照,那孩子倒是在牢里生出来了……”薛汝成静静地看向萧瑾瑜一动也不能动的双腿,“只是萧恒的夫人受尽酷刑,孩子早产,接生也仓促,萧恒的夫人大出血死在牢里,那孩子先天不足,腿是废的。”
薛汝成看着一瞬间脸色煞白的萧瑾瑜,从神情到声音仍平静安稳得像是在诵念佛经一样,“刚巧道宗皇后与文美人也都在那夜临盆,道宗皇后就安排将文美人之子与萧恒之子掉了包,又将调换至文美人之处的萧恒之子夺入自己名下,以吞金之法处死文美人,对外宣称当夜一胎诞下二子,便是六王爷,与王爷您了……只是文美人之子与萧恒之子掉包一事是由朝中官员做的,从文美人处夺萧恒之子是宫里人做的,所以宫中才会传起王爷乃文美人所出的流言。”
萧瑾瑜紧抿着嘴唇不出声,面容平静却一片惨白,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楚楚紧抓着他僵硬得像冰块一样的手,担心远远大于害怕。
薛汝成只停顿了一呼一吸的工夫,又缓缓地道,“为保秘密,文美人之子与萧恒的夫人一起埋了,萧恒与夫人分关在两个牢房里,只知夫人死讯,不知孩子尚在人间,秦栾与突厥谈好价码,伪造好书信,才把孩子的事告诉萧恒,还对道宗皇后动之以情,骗得道宗皇后让萧恒在牢里见了孩子一面……萧恒这才答应一见书信便认罪伏法,以保幼子不受牢狱之苦。”
薛汝成向萧瑾瑜踱近了两步,沉沉地补了一句,“王爷仍以为,两家遗孤当按律受凌迟之刑?”
楚楚慌地一步上前,张手拦在萧瑾瑜和薛汝成之间,“不行!”
“楚楚……”萧瑾瑜伸出仍有些发僵发冷的手,扶上楚楚的胳膊,温和地把她拉回身边,深深地看向薛汝成,“先生若有意让我受刑,就不会在此时此处对我说这些了。”
薛汝成徐徐转身,面向墙上的一副书法,“王爷十五岁离宫,掌三法司大权至今,举国上下的日子眼瞅着都越过越好……王爷功不可没。”
楚楚听得连连点头。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老夫本没想让王爷知道,今天跟王爷说清楚,一来是因为王爷碰了这宗案子,凭王爷的本事和脾气,查清楚是迟早的事儿,倒不如老夫一口气全告诉王爷,免得王爷耗时耗力……二来是因为私心,想私下里跟王爷商量件事。”
萧瑾瑜清冷的声音里带着隐约可闻的细微颤抖,听起来依然毕恭毕敬,“先生请讲……”
薛汝成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抚上面前的那副书法,“此案乃道宗皇帝亲判,又年数已久,主谋秦栾与其他知悉此事之人皆已不在人世,也都没留下可靠物证,如今若想推翻此案,就只能由老夫出面为证了……”
楚楚一喜,在京城的这两年她多少也听说了些官场的事,薛汝成为官既不结党也不树敌,他说的话几乎没人不信服,有这样官位高声望好的人上堂作证,谁能不信呀!喜色刚浮上眉梢,楚楚就听到薛汝成缓缓地添道,“不过老夫尚有一样顾虑。当年老夫也是为秦栾办事的人,形势所逼,曾助纣为虐……如今上了年纪,只想求个安稳日子,王爷若肯法外开恩,准老夫归隐田园,老夫一定全力助王爷翻案。”
楚楚心里“咯噔”一下。薛汝成这话说得有些绕弯弯,可最要紧的意思她还是听懂了,早年害死王爷爹娘的事儿他也有份儿,这会儿想拿上堂作证的事儿跟王爷讲条件,让王爷不判他的罪。可萧瑾瑜在公堂上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楚楚在遇上萧瑾瑜之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董先生给他取的那个“玉面判官”的名号可不是信口胡诌的。
这案子要是翻不了,萧瑾瑜就是罪臣遗后,如果传出去让人知道,就要按照道宗皇帝判的罪受凌迟之刑了,这是连皇上都拦不了的事儿。一想到他本就饱受病痛折磨的身子要被绑到木架上,一连片上几百刀,楚楚就什么都顾不得了,“王爷,你就答应吧……”
萧瑾瑜在楚楚的手背上温柔地轻抚,牵起一抹淡淡的苦笑看向焦急万分的楚楚,轻如雨丝一般地说了一声,“好……”抬眼看向薛汝成,萧瑾瑜无声浅叹,“请先生详述亲身参与之事,我在卷宗中尽力规避便是。”
薛汝成这才转过身来,对萧瑾瑜浅浅一揖,“老夫多谢王爷……”薛汝成苦笑着摇头,“老夫当年入京日子尚短,秦栾是老夫会试的主考,老夫算是他的门生,但老夫那会儿年轻气盛,经常有一出没一出的,他对老夫也非完全信任,老夫在此案中亲身参与的有两件事,若在秦栾眼中,老夫这两件事都算是办砸了……一件事是到云易府中查抄秦栾派人填进库房的赃款,一件事是把萧恒幼子抱进天牢与萧恒相见。第一件事里,老夫私自挪出三十二万四千五百六十两银子,暗中分送给被活埋的三万两千四百五十六名官兵的家人,每户十两。”
薛汝成看向萧瑾瑜白衣下分外单薄的身子,声音沉了沉,“第二件事里,老夫负责把萧恒幼子悄悄抱进牢里与他相见,萧恒错把老夫当成道宗皇后的亲信,对老夫说了些托付的话,老夫一时不忍,就应下了……道宗皇帝驾崩,道宗皇后因换子之事自觉有欺君之罪,决意殉葬,秦栾锋芒太露,道宗皇帝不放心,临终前交代了仁宗皇帝,一登基就着手削弱秦栾势力,老夫与秦栾本也没多少联系,又帮了仁宗皇帝一把,得了仁宗皇帝的信任,仁宗皇帝在王爷三岁时与老夫商量给王爷请先生一事,老夫便自荐做了王爷的先生,以兑现在牢中答应萧恒之事。”
楚楚听着听着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展开一个甜如丹桂的笑容,她还以为薛汝成帮着那个贼头子干了些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儿,这么听着,薛汝成干的好事可要比坏事多得多,就算萧瑾瑜按律办事,薛汝成也是功过相抵,没什么罪过了,亏得薛汝成说得那么曲里拐弯的,害她着实提心吊胆了一阵子,“薛太师,你这算是知错就改,将功补过,还是好人!”
“谢娘娘……”薛汝成浅浅一叹,“老夫为官二十余载,受尽皇恩,这事在老夫心里一直是个疙瘩,今天得王爷娘娘宽宥,老夫才能安安心心地办这场喜事。”
薛汝成话音刚落,楚楚正想跟他说点恭喜的话,萧瑾瑜突然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子,好像连坐直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轻轻地挨在楚楚身上,吃力地喘息。
楚楚担心地抚着萧瑾瑜喘得起起伏伏的脊背,“王爷,你没事吧?”
薛汝成轻轻蹙着眉头,移步过来,伸手搭住萧瑾瑜的左腕,还没摸到脉象,突然被萧瑾瑜抓住了手,一愣之间,就见这个刚刚还半死不活的人利落地从袖里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割在他好心为其摸脉的右手手腕上。
楚楚一时间也被萧瑾瑜的举动吓呆了,但仵作当得久了,还是在一眼之间本能地判断出来,萧瑾瑜几乎使出了所有的力气迅速割下这一刀,这一刀割得极深,一刀下去不仅割断了薛汝成右手的血脉,也割断了他手上的筋脉。
薛汝成急忙用左手扣紧右臂,压制住从伤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挣开萧瑾瑜的手,连退了几步,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仍把匕首紧握在手中的萧瑾瑜,他是看着萧瑾瑜长大的,他确信这是萧瑾瑜第一次亲手拿着利刃伤人,第一次伤人,便是要废他的一只手。
萧瑾瑜白如梨花的衣衫被薛汝成手腕里喷出的血染红了一片,几滴血粘在他苍白的脖颈上,格外刺眼。楚楚从没见过这样的萧瑾瑜,手握沾血的匕首,满目阴寒,嘴角勾着一抹笑,却毫无笑意,只有杀意。
她比薛汝成还不明白,这个向来温柔的人怎么就突然对自己最敬重的先生下这样的狠手。楚楚吓得声音都变了,紧抓着萧瑾瑜的胳膊,“王爷,你……你这是干什么呀!”
萧瑾瑜紧盯着薛汝成没出声,倒是从高高的房梁上飘下一个幽幽的声音解答了楚楚和薛汝成两个人共同的疑惑。
“报仇呗。”
☆、120 满汉全席(十二)
萧瑾瑜显然也没料到这屋子里还有第四个人的存在,眉头皱了皱,森冷的目光却始终钉在薛汝成的身上。
楚楚急忙仰头去找那个总会像一片雪花一样从房梁上不声不响飘下来的身影,但房梁太高,屋里太暗,从地面往上看只能看到一片昏暗,“景大哥!”
不管楚楚的喊声有多急,房梁上的人还是回得气定神闲,“娘娘别担心,王爷只是想废他一只手而已,薛太师学识广博,志向远大,是绝不会逞一时之气松开左手,害自己失血身亡的……也就是说,娘娘放心,薛太师这会儿腾不出手来伤害王爷。”
薛汝成紧扣着右臂,血还是从伤口处缓缓地往外淌,沾湿了他猩红色的礼服,却丝毫不显得突兀。薛汝成嘴唇隐隐发白,身子因为疼痛而微微发颤,仍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向来谦和恭顺的学生,“王爷……”
萧瑾瑜冷然盯着薛汝成,却淡淡地对房梁上的人道,“有事?”
“没事儿我来这儿干嘛,薛太师又没给我发请柬……”房梁上的人打了个悠长的哈欠,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姿势,惹得陈旧的房梁发出“吱嘎”的一声抱怨,“我刚从天牢回来,宁郡王萧恒生前关押的那件牢房被清洗得一干二净,甭说什么痕迹了,连一丝蜘蛛网都没有,比这房梁上可干净多了……司狱官说是两年前薛太师住在里面的时候闲着没事儿打扫干净的。我到王府的时候赵管家说你和娘娘来给薛太师送贺礼了,我就不请自来了。”
楚楚愣了愣,看着脸色灰白,好像随时会栽倒下去的薛汝成,“薛太师,你打扫牢房干什么啊?”
萧瑾瑜冷冷一笑,丝毫没放松手里那把沾血的匕首,“他心虚……先生兼管兵部,两年前贡院出事的时候,那本参我两度私放阿史那苏乌与都离的折子,是你瞒着兵部尚书以兵部的名义写的吧……只为确保皇上会将我投入天牢,买通谭章将我关进那间牢房,再以为我担罪的名义说服皇上放我出来,把自己关入那间牢房,借机清理宁郡王萧恒生前可能在牢中留下的一切证据,对吧?”
薛汝成紧挨着一面墙站着,皱着眉头,没出声,没点头也没摇头。楚楚心里凉了一下,“王爷,他……他都帮仁宗皇帝把秦栾抓了,干嘛还要帮他清理证据啊?”
“不是帮秦栾清理证据,是帮他自己……”萧瑾瑜终于把冷厉如刀的目光从薛汝成身上挪开,移到薛汝成身边的那幅书法上,“先生,你在云易与萧恒案中还做了一件没办砸的事……那些以萧恒的笔迹文法伪造的通敌书信,正是出于先生之手……设计栽赃萧玦,又在萧玦出狱后派人对其严加看管,使其无法与外界接触,利用他的笔迹与阿史那图罗通信,还有伪造皇上的笔迹对御林军下令在凉州军营监视我一举一动的信件,皆为先生的手笔,没错吧?”
楚楚错愕之间看向薛汝成还在往外淌血的右手手腕,突然明白萧瑾瑜为什么偏偏要割在他右手手腕上了。
薛汝成眉心紧蹙,半晌没出声,房梁上的人已经等不及了,“我证明,没错。薛太师身边那幅字……对对对,就是那幅正常人一个字都看不懂的……看起来跟我家老爷子写的字一模一样,连落款压印都是一样的,连那几朵小花也给画上了,真是难为薛太师了……”
房梁上的人憋着笑道,“不过薛太师你想得忒多忒仔细了,我家老爷子近几年的书画上确实老有这种小花,有时候一个有时候俩,还有三个四个的时候,位置还不确定,不过那是因为我儿子从外面捡回来的那只野猫不老实,他一写字画画那猫就往书桌上窜,最爱干的事儿就是把爪子踩进砚台里然后往他纸面上印,老爷子反应不如猫快,纸面上印猫爪是常事,谁让他自己娇惯我儿子,连他捡回来的野猫都不舍得揍,又死要面子,非跟把那爪子印描得跟画上的似的,还外人说是他新创的什么梅花记……我有回在老爷子那桌上给王爷写东西,也被这猫印了两爪子,所以王爷早就知道这事儿。”
房梁上的人终于忍不住飘了下来,带着一张忍笑忍得快抽过去的脸,指着分部在那幅书法周边空白处的三朵小梅花,看着薛汝成又黑又白的脸,“薛太师,你自己瞅瞅,这猫要是想印出你画的这种效果,得一边内八一边扭腰一边劈叉,还得有一条腿翘着,那猫招你惹你了啊,你这么折腾人家……”
楚楚看着纸面上的梅花印,在心里默默比划了一下,那只想象出来的猫果然在劈叉之前就摔得四仰八叉的了。
萧瑾瑜带着一丝自嘲无声冷笑,“若非方才留意到这三朵梅花,当真要被先生的一席话打动了……也怪我仍未能践行先生教诲,因一己私心一直把先生排除在此案之外,但凡想到当年在宫中是先生日日为我与萧玦批阅功课,也该想到有条件把萧玦的字迹语气仿得足以乱真的人就只有先生了。”
薛汝成静了半晌,才淡然地看着萧瑾瑜摇头轻叹,仍然不急不慢地道,“王爷别忘了……今天是老夫大喜的日子,茗儿也回来了。”
景翊皱了皱眉头,一时没反应过来薛汝成这话是什么意思,伸手拍了拍薛汝成的肩膀,“王爷,我虽然没武功,不过这人现在只能动口不能动手,你要是想拿他,我还是能拿得回去的……我朝律法里好像没有不准抓新郎官这一条吧。”
萧瑾瑜静静盯着面无波澜的薛汝成,缓缓摇头,“十娘和薛茗,想必两人已在他掌握之中……十娘在先生府中住了一年有余,先生选此吉日成婚,目的并不在娶妻吧?”
薛汝成低头沉沉地咳了两声,“知老夫者,王爷……老夫娶不娶十娘不要紧,要紧的是有个说得过去的事由请王爷娘娘来寒舍坐坐,叙叙旧……”
薛汝成慢慢站直挨在墙上的身子,除了因忍痛蹙起的眉心,脸上不见丝毫波澜,“老夫请祁公公去提醒过王爷,与其管那些早就再世为人的人,不如对身边半死不活的人上点心,可惜王爷听不进去……”
薛汝成轻轻一叹,“王爷若不想让十娘和祁公公的妹妹受罪,就在其他宾客进门之前离开,回王府好好跟娘娘商量商量。王爷也不必劳动景大人来寒舍找人,寒舍虽小,藏起个把人来的信心老夫还是有的……终日洒扫庭除的日子老夫也过厌了,还望王爷成全。”
薛汝成低头看了眼血淋淋的袖口,皱了皱眉头,“这一刀,老夫也好好想想。”
薛汝成说罢便缓缓向门口走去,萧瑾瑜只默然看着,薛汝成走到门边,转头看了眼抱手站在原处的景翊,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客客气气地道,“景大人,劳烦帮老夫开个门。”
景翊向楚楚和萧瑾瑜看了一眼,又瞥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木门,“等着,我先把王爷和娘娘送下去。”
“景大人请……吉时还早,老夫不急。”
景翊从窗口把楚楚和萧瑾瑜送下去,一直送到停在后门的安王府的马车上,也没有回去给薛汝成开门的意思,拉起缰绳打马就走。
方才的一场对峙像是耗尽了萧瑾瑜所有的体力,萧瑾瑜躺在榻上虚握着楚楚的手,合着眼睛紧蹙眉头,连呼吸都有些费力了。
坐在熟悉的马车里,刚才在薛府的一切都像是凭空钻进脑子里的一场噩梦一样,楚楚一时还没全弄明白,她也没心思弄明白那些跟她没有多大关系的事,她只关心躺在榻上的这个人,这会儿心里所有的害怕与愤怒全是因为薛汝成施加在这个人身上的威胁与痛苦。
楚楚甚至在后悔,自己刚才怎么就没夺下萧瑾瑜手里的匕首,再往薛汝成身上扎上几刀。
“楚楚……别怕……”
萧瑾瑜呕血昏迷之前就给楚楚留了这么一句话,再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一心园的卧房里,天已经是半夜了。
守在床边的楚楚一看萧瑾瑜睁开眼睛,赶忙摸上他的脸,帮他找到自己的所在,脸上满是焦急和欣喜,声音却极尽轻柔,好像生怕吓着这个刚醒来的人似的。
萧瑾瑜张了张嘴,勉力说出来的一个字只像是一声沙哑的呻吟,楚楚却会意地端起一碗水,拿勺子一点一点地喂进他嘴里,直到萧瑾瑜微微摇头,才把碗搁下,仔细地给他掖紧被子。
看着萧瑾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楚楚知道他在等什么,抚着他滚烫的额头轻轻柔柔地道,“王爷,你放心吧,景大哥去看了,十娘和薛茗都好好的,十娘已经跟……跟那个人拜堂了。平儿和乌兰就先住在顾先生那儿了,有奶娘带着,他俩玩儿的挺好的……”
楚楚抿了抿嘴,犹豫了一下,才道,“顾先生说,你身上的风湿邪气已经伤到心经了,这几天总劳累,又染了风寒,还受了刺激心绪不稳,把脏腑上的旧伤也牵动了,得好好歇几天才行。”
萧瑾瑜心里一沉,他知道身上的风湿早晚会牵累到心脏,引发一连串更加深长的折磨,把他又往阎王殿推了一把……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不是时候的时候。
看着萧瑾瑜目光一黯,楚楚忙道,“王爷,你别害怕,顾先生说了,只要你好好调养,还能好……好一点儿……”
这是个什么样的病,他早就研究清楚了。
萧瑾瑜浅浅苦笑,勉强摇头,声音微弱如丝,“帮我……”
楚楚咬了咬嘴唇,她当然知道萧瑾瑜想让她帮什么,这活儿她一点儿也不想干,可又受不了被他这样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只得点点头,俯下身子在萧瑾瑜那双光彩黯淡的眼睛上吻了吻,“你身上的骨节还肿着,可能有点儿疼……你忍忍。”
萧瑾瑜静静看着她,这丫头的眼睛太干净,里面一点事儿也藏不住,萧瑾瑜就是心里塞着一团乱麻,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在努力装平静来哄他,因为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分明全都是担心害怕……
萧瑾瑜既歉疚又心疼,很想跟她说哭出来不要紧,但到底还是不忍拂了她的用心。
“谢谢……”
楚楚抱来一叠干净的衣服,展开一个比屋里的空气还温暖的笑,吻上他苍白却因高烧而发烫的嘴唇,得到萧瑾瑜微弱却努力的回应,楚楚才温柔又坚定地说了一句,“王爷,我相信你一定能把那个人抓起来。”
萧瑾瑜淡淡地笑了一下,“谢谢……”
☆、121 满汉全席(十三)
穆遥见到萧瑾瑜的时候,萧瑾瑜已穿戴齐整地坐在一心园的书房里了,面前的书案上搁着一把匕首,刀刃上的血污已然清洗干净,锃亮如新。
穆遥一拜起身后看着萧瑾瑜分外苍白的脸色皱了皱眉头,没吭声,只低眉顺眼地看向地面。
“谢谢你的匕首……”
穆遥微垂着头,全身没有一处肌骨不是放松的,好像萧瑾瑜只是借了他的匕首去削了一个萝卜,“王爷若用得顺手,就留着吧,我还有。”
“谢谢你肯听我的,没擅自行动……”
穆遥摸摸鼻子,耸了耸肩,“你说得有道理……而且你家里高手多,我打不过。”
萧瑾瑜轻轻咳了几声,咳得很是吃力,有些气喘,穆遥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王爷,用我帮忙吗?”
萧瑾瑜微微点头,“薛汝成了解你对十娘的心思……若要救十娘,我需要你死。”
穆遥愣了愣,点头,“能救十娘就行。”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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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遥一走,楚楚便从墙角的屏风后走了出来,一句话也没问,直到把萧瑾瑜送回房里,搀到床上躺下,换下他坐了短短一刻就被冷汗浸透的衣服,小心地按摩着他疼得发僵的身子,等他隐隐发青的脸色渐渐缓了过来,楚楚才松了一口气,“王爷,你好点儿了吗?”
萧瑾瑜勉强笑了笑,“冷……抱我……”
近两年萧瑾瑜越来越怕冷,冬天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场长达数月的天灾,每次熬过冬天,他总会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今年的冬天才刚刚开了个头,萧瑾瑜已有了那种从里到外都被冻透的感觉。
楚楚钻进被窝里,紧紧抱着他烧得滚烫的身子,萧瑾瑜好一阵子没出声,楚楚以为他睡着了,头顶却突然被他轻轻吻了一下,接着传来他一向温柔的声音,“楚楚……你休了我,好不好……”
楚楚以为自己没留神听错了,爬起来愣愣地看着他,“王爷,你说什么?”
萧瑾瑜烧得有些迷糊,虚握着楚楚的手,目光里既满是认真又满是留恋,他还没说话,楚楚心里就已经拧成了一团,萧瑾瑜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轻轻缓缓地道,“我不想休你,你休了我吧……你休了我,我若输给他,你还可以活下来……”
楚楚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愕然地看着萧瑾瑜,“王爷……你爹的案子要是翻不了,让人知道了,是不是我和平儿也得死?”
萧瑾瑜轻轻地点了下头,用尽全力攥着楚楚的手,好像生怕一个不留神她就不见了,“这案子是皇上的爷爷判的,就是皇上想帮我,也要有证据,否则就是大逆不道……平儿是我的儿子,这个改不了……你可以不是我的娘子……”
“不可以!”楚楚扑进萧瑾瑜的怀里,搂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必须是你的娘子!必须是!”
“再商量商量……”
萧瑾瑜的声音虚弱却平静,好像是从天外传来的,楚楚急得快哭了,“这个没得商量!”
“楚楚……在楚水镇的时候跟我说的话,都不记得了?”
楚楚愣了愣,抬起头来,仍没松手,“我说什么了?”
萧瑾瑜浅浅地笑着,好像临终的人在回忆一件这辈子最美好的事,一字一句说得百般珍惜,“在楚水镇,我快死的时候……我听见你说,我身体不好,要是没人给我摆灵位,没人给我上供,没人给我烧香撒纸钱,我就吃不饱,又没钱,那些被我送进阎王殿的坏人要是欺负我,我就没办法了……所以你必须活着,我这么没用,没你不行……”
楚楚心里像是被人扎了一刀一样,疼得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不许说!不许说!你那么有本事,肯定能赢他!”
萧瑾瑜吃力地抬起手来,轻轻抚上她脸颊上的泪痕,却发现那些滚烫的泪水越擦越多,不由得轻轻叹气,缓缓地道,“楚楚……我所有的本事,全都是他教的……”
楚楚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一样,突然呆呆地愣住,看着这个虚弱地躺在床上的人,萧瑾瑜一向要强,还总爱逞强,楚楚从没听他这样平平静静地说泄气的话,更从没在他眼睛里看到过这么清晰的脆弱无助。
她只顾着恨薛汝成害他的爹娘,害萧玦,如今又来威胁他,一时竟忘了那个人是从小看着他长大,他像敬重亲生父亲一样敬重了二十多年的先生。这样一个从小依赖的亲人突然成了仇人,换作是别人恐怕早就崩溃了。人被病痛折磨的时候本就脆弱,他病得成这个样子,还在极力保持冷静,她居然一时着急,一句安慰的话也没对他说,就逼着他去对付这个人了……
楚楚抬起手来,两下抹干净眼泪,轻轻地吻在萧瑾瑜的眼睛上,“王爷,我知道你有一样本事不是他教的。”
看着刚刚还哭得像个泪人一样楚楚突然安静下来,还认认真真地说出这么一句话,萧瑾瑜愣了愣,“什么……”
楚楚眨着哭红的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招人喜欢。”
萧瑾瑜被这句话噎得差点儿背过气去,着实咳了一阵,才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的人,“你是想说……让我去讨他喜欢,他就能听我的话,认罪伏法了?”
楚楚愣了愣,看着萧瑾瑜那张苍白清瘦得让人忍不住心疼的脸,抿了抿嘴唇,“要是能这样……那也挺好。”
萧瑾瑜额头一黑,合上眼睛把头偏向了一边,他那颗已经出了毛病的心脏实在经不起她这样刺激……
楚楚搂上了他的脖子,凑到他脸上亲了一下,“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萧瑾瑜懒得睁眼,“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虽然你的本事都是他教的,但你招人喜欢,愿意帮你的人多,总不会所有愿意帮你的人的本事全都是他教的吧。”楚楚在他怀里蹭了两下,“反正我的本事就不是他教的……我要是不要你了,你就少了个帮手,可就更难赢他了,你那么聪明,才不会干这么傻的事儿呢,对吧!”
萧瑾瑜身子还冷,心已经被怀里这人不合逻辑的逻辑暖化了,睁开眼睛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还没开口,怀里的人突然一骨碌爬了起来,瞪圆了眼睛盯着萧瑾瑜,“王爷,我差点儿就被你糊弄过去了!”
萧瑾瑜被训得一愣,“嗯?”
“咱俩的亲事是皇上定的,咱俩谁也休不了谁!”
萧瑾瑜默默叹气,像是遗憾,又像是放心下来,“好像是……”
“什么好像呀!就是!”
“是……”看着楚楚一脸要找他算账的模样,萧瑾瑜抿了抿不见血色的嘴唇,拉着楚楚温软的小手,可怜兮兮地看着那个气鼓鼓的人,“我冷……”
楚楚顿时没了脾气,窝回他的怀里,抱住他单薄清瘦的身子,“好点儿了吗?”
“嗯……再紧点儿……”
“这样?”
“嗯……不许不要我……”
萧瑾瑜一夜高烧,烧得有些神志不清,抱着楚楚哭了一场,哭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样。楚楚不知道他哭的是冤死的爹娘,还是那个骗了他二十多年的恩师,但她是头一次见萧瑾瑜哭成这个样子,心里难受得很,也止不住地掉眼泪,于是本想早说完正经事儿早回家睡觉的景翊只得盘腿坐在房梁上看着这夫妻俩抱在一起哭了一晚上,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把带来的一叠纸和一幅卷轴留在屋里的桌子上,悄无声息地溜出去了。
萧瑾瑜早上烧退醒来的时候已经记不得前夜干了些什么,只觉得眼睛干涩得厉害,喉咙也干得很,楚楚也不告诉他,只是拿给他一杯水,看他把整杯水全喝了下去,又把昨晚景翊留在桌上那叠纸和卷轴拿给他。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放在桌上的,早晨起来的时候就有了……应该是景大哥放的吧。”
萧瑾瑜翻了两页,点了点头,“嗯……他把昨天我与薛太师的谈话记下来了。”展开卷轴,正是那幅景老爷子的假墨宝,“还把这幅字偷来了……”
楚楚皱了皱眉头,“他自己都招得那么清楚了,这样还不够治他的罪吗?”
萧瑾瑜浅浅苦笑,摇头,“对别人可以……对他不行。”
“就因为他是太师?”
萧瑾瑜仍然摇头,“因为我需要他在公堂上亲口认供,亲手画押,才能推翻所有的冤案……何况还有无辜的人在他手里。”
一晚上光顾着担心萧瑾瑜,楚楚把十娘的事儿忘了个干干净净,萧瑾瑜这么一说,楚楚才想起来,不禁拧紧了眉头,“他也太黑心了,连自己的娘子都害!”
“不只娘子,还有儿子……”萧瑾瑜清浅苦笑,把那叠纸收到枕边,看向坐在床边的楚楚,“还记不记得如归楼?”
楚楚第一次给萧瑾瑜当仵作就是因为如归楼的案子,这辈子都忘不了,于是点了点头,“薛太师的一个儿子不就是死在那里的吗,还是被那个许掌柜杀的。”
萧瑾瑜轻轻点头,“后来许如归在牢里被人杀了,我一直在查这件事,也一直想不通许如归为何要利用古遥来杀那几个毫无关联的官员……我前两天才知道,如归楼的楼主是十娘,但投钱创建如归楼的是薛太师……穆遥告诉我,那几个官员去如归楼,持的是薛太师的邀帖,许如归是得薛太师授意,利用古遥杀这几个为薛太师办过事的人灭口的……薛越不过是误打误撞进去,薛太师还是准许如归把他杀了……穆遥说十娘一直被蒙在鼓里,他就是无意中撞破这件事,才被薛太师派人追杀。”
楚楚听得脊梁骨直冒凉气,突然明白薛汝成说的那个洒扫庭除是个什么意思了。难怪满京城的人都说薛汝成好,敢情帮他做坏事的人都会在事后被他清理得干干净净,也难怪如归楼的案子一破,那个全京城最贵的酒楼就立马关门,连穆遥这个武功与吴江相当的人都被追杀得无处藏身
想着想着,楚楚突然反应过来,错愕地看着已完全恢复往日平静的萧瑾瑜,“王爷,你昨天去薛府之前,就已经知道他不是好人了?”
☆、122 满汉全席(十四)
萧瑾瑜笑得有些发凉,“除了这件事,其余的都不知道……穆遥本想让我帮他混进薛府,伺机带走十娘,我跟他说即便真能带得走十娘,日后也必是提心吊胆的日子,不如让我抓薛太师归案,让十娘知道真相,对他与十娘都好……穆遥就给了我那把匕首,让我务必带在身上,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楚楚咬了咬牙,握住萧瑾瑜退烧之后冰凉一片的手,“王爷,你那一刀割得真好,看他以后还怎么乱写!”
萧瑾瑜轻轻蹙眉,“只是苦了十娘……”
楚楚也叹了口气,既像同情又像埋怨地嘟囔了一句,“天底下那么多好人,她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薛太师……”
萧瑾瑜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这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天底下那么多好人,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楚楚下巴一扬,瞪着杏眼看他,“他们都比你跑得快,我个儿小,跟不上。”
萧瑾瑜被她这一句话呛得直咳嗽,楚楚手忙脚乱地给他顺着胸口,连口哄着,“他们跑得慢我也不跟,我就愿意跟着你……你看萧玦也不会跑,也长得好看,我也没跟着他呀……”
萧瑾瑜咳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差点儿翻个白眼给她看,瞪着这个还在笑嘻嘻地抚着他胸口的人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我和萧玦谁好看……”
楚楚很认真地想了想,答得一本正经,“萧玦原来是练武的,骨头架子长得结实匀称,就是躺着那里也特别好看……唔……你是模样长得好看。”
萧瑾瑜闭起眼睛不搭理她。
楚楚笑嘻嘻地扯扯他的袖子,“你还有一样肯定比萧玦强。”
萧瑾瑜还是不睁眼,楚楚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萧玦还没孩子呢……你都有两个啦。”
看着萧瑾瑜怔怔地睁开眼睛,楚楚笑得一脸得意,“今天早上叶先生给我看出来的,刚一个月,这下就是皇上让你休了我我也不怕了,反正他们要是想杀光你的孩子,就得连我一块儿杀。”
“不许胡说……”萧瑾瑜抑制不住惊喜,伸手把她拉进怀里,却又不得不紧张地看着,“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上次怀孕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的,萧瑾瑜还以为她再也不愿生孩子,可这会儿看着,她居然比他还要高兴。
楚楚使劲儿摇头,笑着在萧瑾瑜的脑门上亲了一下,“王爷,你急什么呀,这才刚一个月,还不会兴风作浪呢!”
萧瑾瑜苦笑,抚着楚楚还丝毫不见凸显的肚子,满目温存地对那个刚在楚楚肚子里安家落户的小不点轻轻地道,“你若肯对你娘好一点,等你出来,爹一定好好赏你……”
楚楚还没来得及替肚子里的小不点问问赏什么,赵管家突然沉着张脸在门口求见。
“王爷……前两天您安排进来的那个劈柴的,昨晚上暴毙了。”
楚楚愣了愣,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萧瑾瑜用力攥了一下手,就见萧瑾瑜轻皱眉头问道,“什么原因?”
“这……两个大夫都说自己是看活人的,看死人的事儿……”赵管家苦着脸抬头看了眼楚楚,“王爷,您看是请个仵作来,还是劳烦娘娘前去看一眼?”
楚楚这才想起来萧瑾瑜昨晚在书房里说的那些话,突然想明白了点什么,从床边站了起来,“王爷,还是我去吧。”
萧瑾瑜紧攥着她的手,深深地看着这个若有所悟的人,“千万小心……万一他是染了什么疫病死的,一定要赶紧把尸体处理掉,万万不能留在王府里。”
楚楚对萧瑾瑜挤了挤眼,“我验过好多回染疫病的人了,你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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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回来的时候萧瑾瑜靠坐在床头,像是在闭目养神,楚楚轻手轻脚地凑过去,偷偷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睁眼看见楚楚一副刚沐浴完的清爽模样,萧瑾瑜怔了怔,抬手摸上她还略带水汽的头发,“穆遥他……”
楚楚笑得一脸神秘,凑到萧瑾瑜耳边小声地道,“想骗人,当然得从头骗到脚啦。”
萧瑾瑜轻笑,“果真是又多长了个心眼……”
楚楚还没在刚才当着一堆人的面装模作样的刺激感里缓过劲儿来,一说起这事儿脸蛋就变得红扑扑的了,“王爷,你不知道,我一说是鼠疫,那些厨子们的脸都绿了,赵管家吓得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上……我让他们把穆遥拉到郊外野地里烧去了,他的被褥什么也一块儿拉走了,这样行吗?”
萧瑾瑜含笑点头,“很好。”
“可是王爷……你干嘛要让穆遥装死呀?”
萧瑾瑜微怔,“你能看出来他是装死的?”
楚楚满脸的不服气,可还是摇了摇头,“我看不出来,不过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让没罪的人去死。”
萧瑾瑜轻轻苦笑,“他是服了叶先生配的药……活人没用的时候,就得靠死人了。”
“对了!”楚楚突然坐直了身子,抬手往自己脑门儿上拍了一下,“我差点儿给忘了!赵管家让我跟你说,薛茗来了,想见你。”
萧瑾瑜皱了皱眉头,“好……找人跟赵管家说,让薛茗去书房等我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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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陪着萧瑾瑜一到书房,就发现薛茗的脸色白得吓人,不由得问了一句,“薛大人,你没事吧?”
薛茗冷冷硬硬地回了一句,“死不了。”
萧瑾瑜把楚楚往身后拦了拦,静静地看着薛茗,“有事?”
“我来就是想问你,他突然让我到你家来坐坐,什么意思?”
楚楚听得一愣,萧瑾瑜倒是一下子明白过来,眉心微沉,“去薛府的路上我问你为何突然答应去给薛太师贺喜,你说因为那是你爹……我现在再问你一遍,为何答应去贺喜?”
“因为那是我爹……”薛茗冷哼了一声,在身后默默攥起了拳头,咬着后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道,“我知道我娘是怎么被他糟蹋死的,他都糟蹋死三个女人了,我总不能看着他再糟蹋死一个吧。”
萧瑾瑜身子一僵,错愕地看着满目愤恨的薛茗,楚楚却对薛茗用的那个词有点儿迷糊,“糟蹋?”
“随娘娘怎么想……反正我娘还没断气的时候,半截身子已经烂了……我也是不小心撞见的,他昨天才知道我早就知道这事儿了,一直把我绑到今天早晨。”
楚楚倒吸了一口凉气,萧瑾瑜暗暗攥紧了轮椅的扶手,眉头紧蹙地看着薛茗,声音沉稳如故,“你与京城官员闹不和,逼他奏请派你去凉州,是为了躲他?”
“我不躲还能怎么着,跟薛钦一样给他卖命?老三要是知道他娘是怎么死的,也不会去拼命舔那个人的臭脚丫子了!”
一想到十娘正落在这种人的手里,楚楚的脸都发白了,“王爷……”
“薛茗,”萧瑾瑜缓缓松开紧握扶手的手,“他让你来,就是让你告诉我你娘的事……我需要你回薛府找个人。”
“什么人?”
“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姓祁,闺名一个莲字,兴许旁人会叫她小莲之类的。”
薛茗差点拍桌子骂街,“你知道因为办喜事府上多了多少这个年纪这种名儿的丫头片子吗!”
“应该就混在那些临时找来的丫鬟里,很可能在平日里薛府的人不太常去的地方,做些不需与人交谈的活儿……你若找到她,我拿薛太师归案的胜算就会多半分。”
薛茗眉梢一挑,“就半分?”
窗外突然送进一个饱含冷笑的声音,“半分不少了。”声音未落,窗子突然大开,阿史那苏乌野狼一样健硕的身子轻巧如燕地落了进来,随手关上了窗子,看了眼显然不满意他这种进门法的萧瑾瑜,耸耸肩膀,“当上大汗以后就不喜欢进门等人通报了……安王爷有事找我?”
“有……”萧瑾瑜看向已经迅速退到阿史那苏乌五步之外的薛茗,“等薛茗找到那个姑娘,还请大汗帮我从薛府把那姑娘带回来。”
阿史那苏乌微眯起眼睛,“你王府里没人了?”
萧瑾瑜答得云淡风轻,“有人,不过这会儿都比不上大汗好使。”
阿史那苏乌正儿八经地把萧瑾瑜这话琢磨了一会儿,“成,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替我家丫头讨好公公婆婆了。我这就给薛太师下拜帖,晚上去薛府讨块喜糖吃。”
“多谢大汗。”萧瑾瑜又扫了一眼瞪着阿史那苏乌脸色直发青的薛茗,“薛茗一介书生,拜托大汗照应。”
阿史那苏乌嘴角一勾,“好说。”
萧瑾瑜打发楚楚带薛茗去找口吃的,薛茗一听不用对着阿史那苏乌这个瘟神,催着楚楚一溜烟地窜了出去,看得阿史那苏乌满眼笑意。
萧瑾瑜却是轻锁眉头,满目清冷,“大汗可还记得吴琛?”
阿史那苏乌怔了怔,“记得,两年前在你们军营里下毒的那个医帐伙计,还是用我突厥御医制的剧毒自杀的。”
萧瑾瑜轻轻点头,“那大汗可还记得,他死前对我说了句什么?”
阿史那苏乌答得毫不迟疑,“他说你太嫩了,让你回京再向你恩师多学几年,省得保不住他老人家的儿子,还丢尽了他老人家的脸皮子……”阿史那苏乌看着萧瑾瑜略带苦笑的模样,一愕,“在你们朝廷里跟阿史那图罗合伙的是薛太师?”
萧瑾瑜点了下头。
阿史那苏乌若有所悟,“那就是阿史那图罗一时没看好手底下的人,有一场戏码没照商量好的演,把薛太师惹毛了,薛太师写信训他,俩人就崩了,他就借打败仗让我父汗把他调到西边去,把我调来跟你们打,然后让安插在你们营里的探子杀薛太师的棋子示威,想逼薛太师跟他妥协?”
萧瑾瑜又点了下头。
阿史那苏乌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这种蠢到姥姥家的事儿倒真像是阿史那图罗常干的。”
萧瑾瑜轻轻咳了两声,“此番我若败给薛太师……你女儿将来的丈夫,公婆,都会死。”
阿史那苏乌愣了好一阵子才把这个弯儿绕过来,一脑门黑线地看着萧瑾瑜,“你就直接说你全家都会死不就完了吗……你放心,只要薛茗不出岔子,我今晚肯定把那姑娘给你带回来,还有什么事儿你就直说,再拐弯抹角耽误工夫,你全家去死的时候可别骂我。”
“多谢……”
☆、123 满汉全席(十五)
前半夜没过,吴江就顶着一张神情怪异的脸来报告,阿史那苏乌在六韬院等着见萧瑾瑜。楚楚陪萧瑾瑜来到六韬院的正堂,一眼看见堂里的三个人,才恍然明白吴江那是张想笑又不敢笑的脸。
薛茗一动不动地僵站在一个漆黑的角落里,怀里紧紧贴着一个身形瘦小,还在瑟瑟发抖轻声呜咽的红衣女子,阿史那苏乌就黑着脸坐在厅堂的正中央,脖子上的四道血印子很是显眼。
萧瑾瑜一时也没明白,看着阿史那苏乌脖子上的抓痕轻皱眉头,“怎么回事?”
“挠的……”阿史那苏乌没好气地往薛茗站的角落里丢了个白眼,“我跟薛太师刚客气了两句,薛大人就让一个小丫鬟借送茶的空给我塞了个纸条,上面就写了 ‘照皋齐’三个字,我以为是个人名,拐弯抹角地跟薛太师打听,把我肠子快拐断了都没问出个屁来……”
阿史那苏乌深深喘了口气,才接着道,“后来吃饭的时候我借上茅厕的空在薛府里溜达着找,结果在一个偏僻小院里听见有女人哭得撕心裂肺的,还有薛大人的声音,我就进去看,一进去就看见薛大人和这女人拉拉扯扯的,这女人的衣服还被扯掉一半,我以为薛大人……”阿史那苏乌咽了口唾沫,“就一脚踹他屁股上了,然后这女人扑上来就挠我……薛大人说安王爷找的就是她,我就揪着她见薛太师去了,拍着桌子要把她带走当牛做马,薛太师挺爽快地就给我了,还让薛大人跟着我的马车送我回来,我搞不清楚薛太师这是什么意思,反正你要的人我给你带回来了。”
其余的话萧瑾瑜都明白得七七八八,只有一件,萧瑾瑜皱着眉头看向薛茗,“照皋齐是什么?”
杵在墙角的薛茗忍不住远远地白了阿史那苏乌一眼,硬生生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熙、皞、斋。”
萧瑾瑜脸一黑,楚楚及时捂住了嘴才没“噗”地笑出声来,阿史那苏乌铁着一张脸瞪了回去,“谁他妈让你挑这么个破地方!不知道老子是突厥人吗!”
薛茗僵硬地拍了拍怀中被阿史那苏乌两声大吼吓得一阵哆嗦的女人,明明很想掐着阿史那苏乌的脖子吼回去,可看着缩在他怀里不停发抖的人,声音有意地轻柔了几分,“那是我娘生前住的地方,我打听到她的时候她就在那,我有什么办法……我本来就是按王爷说的,给大汗送了个信,就没多管,结果我悄悄去大堂看了几回,大汗都在跟我爹东拉西扯没个完,扯着扯着还吃上了,我还以为大汗是有什么计策……”
阿史那苏乌干咳了两声,转头看向一旁水缸里养的几尾锦鲤。
薛茗皱眉看着怀里又小声哭起来的女人,声音又轻了一重,“我怕耽搁久了人就不在熙皞斋了,就过去看看,结果撞见一个临时借来帮忙的下人欺负她,我把那人轰了出去,看她吓得不轻就哄她……”
薛茗抬眼看向阿史那苏乌,没好气地道,“还没哄好呢,大汗就一脚把门踹开,又一脚把我踹开了……汉人女子什么时候都明白知恩图报这个理,没挠死你不错了。”
阿史那苏乌重重地清了清嗓,铁着脸站起身来,“安王爷,你家大夫住哪儿?”
“一心园后院。”
楚楚赶忙热心地补道,“就是一心一意的那个一心。”
“……谢谢娘娘。”
阿史那苏乌顶着一张黢黑的脸,捂着脖子走出去之后,薛茗仍站在墙角里一动不动。萧瑾瑜无声叹气,“阿史那苏乌走了……你可以过来说话了。”
“我不是怕那个野人……”薛茗黑着一张脸无可奈何地指了指缩在他怀里紧搂着他的腰的人,“从上马车她就这样,待在没光亮的地方还安稳点儿,好像刚才那事儿真把她吓着了。”
萧瑾瑜轻蹙眉心,“她身上可有什么伤处?”
薛茗的脸“腾”得一红,“我……我哪知道她身上有什么啊!”
楚楚看了看埋在薛茗身前的瘦小身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刚碰到那只紧抓在薛茗腰间的冰凉的手,女子突然尖叫出声,拼命地往薛茗怀里钻,单薄的身子紧紧缩着,抖得像筛糠一样,楚楚赶忙退得远远的,薛茗一阵手忙脚乱,“你……你别怕,别怕……”
女子好不容易在薛茗的怀里安静了下来,低声抽泣,萧瑾瑜静静地看了一阵,想起阿史那苏乌刚才说的话,眉心一沉,“薛茗,你先带她到客房……楚楚,去叫顾先生来一趟。”
“哎!”
******
顾鹤年一到,不管这女子哭闹得有多凄惨,照例把闲杂人等全轰到了外屋。薛茗僵立在房门口,一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听到屋里的哭喊声倏然一停,薛茗直觉得心里一揪,整个脊背顿时冰冷一片。
屋里静了一小会儿,顾鹤年就推门走了出来,脸色难看得像是被人狠抽了一巴掌似的,“王爷,这姑娘是从哪儿来的?”
萧瑾瑜抬头看了看紧攥拳头的薛茗,才道,“如无意外……是前两天在府里自尽的那个祁公公的妹妹,祁莲,从薛太师府上带回来的。”
楚楚实在比不过这两个男人的耐心,忍不住问道,“顾先生,她是不是吓着了?”
顾鹤年眉头拧了个死结,沉沉地叹出口气,“吓着了倒还好了,是有人给她施了一套邪门歪道的针法……”顾鹤年咬了咬牙,“现在脑子就跟两三岁的孩子一样了。”
楚楚一惊,“那……那赶紧给她治呀!”
顾鹤年缓缓摇头,“治不了……这种下三滥的法子都是早先拿来对付敌军的探子的,下的是狠手,一用就是一辈子的事儿,现在军营里都不用了,居然有畜生往这么个小姑娘身上用!”
蓦地想起薛汝成那句话,那一刀,他也好好想想……
萧瑾瑜极力保持住平静,可紧握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还是在微微发抖。
薛茗紧了紧眉头,扭头就要走,被萧瑾瑜一声喝住,僵在门口。
萧瑾瑜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冷静如冰,“她如今只让你一人近身,你必须在这儿……薛府今晚还有事,你别去添乱。”
薛茗愣了愣,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倏地转过身来,错愕地看着萧瑾瑜,“我去熙皞斋之前看见四个家丁从后门抬进来一个东西……白布裹着,像个死人。”
萧瑾瑜微微点头。
“好……我听你的。”
看着薛茗有些六神无主地走进里屋,萧瑾瑜精神稍稍松了一下,刚想对顾鹤年道谢,还没开口,胸腔里突然窜起一阵绞痛,疼得一时无法喘息,脸色顿时青紫起来。顾鹤年赶忙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小瓶,倒出一颗药丸塞进萧瑾瑜口中,楚楚一手扶着他,一手帮他抚着胸口,萧瑾瑜好一阵子才缓过来,对顾鹤年轻轻苦笑,气如游丝地道了声谢。
顾鹤年板着脸把那个小瓶塞到萧瑾瑜怀里,“别谢老朽,王爷只要能时时事事不动气,老朽就谢天谢地了。”
楚楚刚想替萧瑾瑜辩驳几句,萧瑾瑜已恭恭敬敬地道,“我记下了……今晚恐还有一人需先生救治。”
“王爷放心,老朽年纪大了,睡不早。”顾鹤年无声叹了一下,“亏得今天还有件好事……王爷,吴郡王已醒过来了。”
楚楚一喜,“太好啦!”
“没那么好,”顾鹤年没好气地道,“这才给他养好几天,就折腾成这样……幸亏这小子原来是个带兵打仗的,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过,能忍得很,要不然都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多少回了……”
萧瑾瑜不察地皱了皱眉头,声音里一点也听不出惊喜的意思,“多谢先生。”
“王爷,咱们去看看他吧?”
萧瑾瑜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了……”
******
楚楚陪萧瑾瑜在六韬院歇了一阵子才回去,刚进一心园的院门就看见穆遥站在客厅门口,直愣愣地看着地面。
穆遥裹着一身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脏衣服,上面沾着刺眼的血渍,像是在前襟上开出了一朵艳红的牡丹花,那张一向不惹人注意的脸在门口灯笼的映照下,仍然白得像纸一样。
萧瑾瑜还没靠近,就听穆遥沉重而干脆地道,“十娘伤得很重。”
萧瑾瑜脊背上倏地一凉,脸色一下子白了下来。楚楚慌地握住萧瑾瑜的手,“王爷,你别急……我这就去叫顾先生!”
“娘娘,十娘想见你。”
楚楚一愣,刚想迈出去的步子硬生生地收了回来,“见我?”
穆遥点头。楚楚看向萧瑾瑜,萧瑾瑜也轻轻点头,楚楚这才问向穆遥,“她在哪儿呀?”
“里面就只有一间空房。”
“我知道了!”
看着楚楚迅速消失在视线里,萧瑾瑜才把目光投向穆遥胸前的血渍,“说吧。”
穆遥抿了下又薄又白的嘴唇,“我醒过来的时候在一个地下刑房里,被两个铁钩穿着锁骨吊在墙上……薛汝成就在地上折磨十娘,十娘手脚上全拴着铁链子,一直看着我哭……你说不能杀他,我就只把十娘带回来了。”
萧瑾瑜这才发现,沾在穆遥前襟上的血不是从外沾染上的,而是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
穆遥好像丝毫没觉得身上有两道正在流血的伤口,轻轻皱着眉头看向萧瑾瑜,“你怎么知道我会被带到关十娘的地方?”
萧瑾瑜浅浅苦笑,“他的习惯……做事不做便罢,但凡做了,一定要做到极致……他下手折磨十娘,就不会只折磨十娘的身子……”
穆遥把眉头皱得更紧了些,点了下头,“我守着十娘……你忙吧,十娘说,你把薛汝成捉拿归案之前她不见你。”
☆、124 满汉全席(十六)
楚楚回房之前,心里一直像揣着个小兔子一样砰砰乱跳。萧瑾瑜平日里没怎么提过十娘,楚楚还是知道,他从小没爹娘,把他抱大的十娘对他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所以她担心萧瑾瑜伤心难过,更担心十娘拜托她的那件事,那件事她答应是答应了,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萧瑾瑜说。
楚楚一路跑回去,进房门的时候气喘吁吁的。萧瑾瑜正坐在桌边写些什么,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见急匆匆跑到他身边来的楚楚,赶忙停了笔,“怎么了?”
楚楚对着那张面容平和的脸看了又看,看不出丝毫伤心难过的模样,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王爷,你放心,十娘是伤得厉害……不过顾先生说她没有性命之忧,就是太虚弱了,得卧床静养一段日子。”
萧瑾瑜轻轻苦笑,拿出手绢擦拭她发际周围渗出的细汗,“那你急什么?”
楚楚愣愣地看着这个平静温和得像夏夜里洒在葡萄架上的月光一样的人,眼睛一眨都不眨,看得萧瑾瑜都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牵着一抹浅笑看着她愣愣的模样,“我真这么好看?”
楚楚直觉得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她怎么就觉得,这人非但没伤心难受,反倒是一副心情不错的模样……
楚楚低头看了看萧瑾瑜刚才在写的东西,一份寻常的公文,这会儿他还有心思批公文?
“王爷……你是不是想出来该怎么办了?”
“我有法子……”萧瑾瑜牵过楚楚的手,在那双无数次帮他抚去痛苦的手上轻轻吻了吻,“只是先前祁莲、薛茗和十娘都受制于他,我若贸然试了,他们都活不了……现在只要你肯信我,我就敢试……”
萧瑾瑜话音未落,楚楚就挣开了他的手,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我就知道你有法子!我信你,你做什么我都信!”
萧瑾瑜哭笑不得地拍拍这个急性子女人的脑袋,“你要想好……这法子只是赌,我仍没有十全的把握,若是输了,即便能逃过一死,咱们往后也别想有安生日子了……”
楚楚笑出声来,“王爷,你这话说的,好像咱们以前有过安生日子似的!”
萧瑾瑜一窘,这话听起来好像没心没肺,萧瑾瑜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就是事实。萧瑾瑜轻轻叹气,浅浅苦笑,“算我说错了……现在帮我做件事,可愿意?”
楚楚答得毫不犹豫,“愿意。”
“给十娘验伤。”
楚楚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王爷……你是不是偷听我和十娘说话了呀!”
萧瑾瑜一愣,“嗯?”
“十娘找我,就是想让我给她验伤的。她说她的身子就是帮她自己报仇的证据,还有薛太师以前的三个夫人,那三个女人已经成白骨了,就只能靠她的身子帮她们讨公道了……”楚楚抿抿嘴,小心地看着萧瑾瑜,“我说这事儿我不能做主,得跟你商量,她说这是你分内的事儿,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楚楚越往后说声音越小,萧瑾瑜却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她说完,轻轻点头,“十娘说得对。”
楚楚突然捧起萧瑾瑜的脸,使劲儿亲了一下,把萧瑾瑜亲得一愣,“我也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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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进到十娘房里的时候,十娘服了药正在昏睡,穆遥已换上了一身像样的衣服,拿着一块热毛巾仔细地给十娘擦脸,温柔得像一汪春水,让人看着就舒服得很。
见楚楚进来,穆遥也不避讳,不急不慢地站起身来,动作极轻,像是怕惊扰了床上沉睡的人,“娘娘。”
楚楚看了看床上的十娘,“你先去歇一会儿吧,我得查查她身上的伤。”
穆遥站着没动,“我能帮忙。”
楚楚想了想,看他一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半步的模样,就点了点头,“好吧,你就帮我做记录,我说什么你写什么就行。”
“好。”
楚楚在屋里多加了两个炭盆,等屋里暖得让人直冒汗了,才小心地揭了盖在十娘身上的被子。
为了方便照顾,十娘身上一件衣服也没穿,被子一掀,那些爬虫一样的伤疤就露了出来,被十娘惨白的肤色衬得格外扎眼,楚楚禁不住倒吸了口凉气,穆遥紧捏着指尖的笔直盯纸面,没抬头。
楚楚稳下神来再次看向十娘的身子,才发现除了那张五官端庄高贵的脸,光洁匀称的颈子,还有那双白嫩修长的手,只要是能被衣衫覆盖住的地方,全都爬满了深深浅浅的丑陋疤痕。小腹和大腿内侧的几个三角形烙伤尤为扎眼,看得楚楚直觉得汗毛孔里往外冒凉气。
那可是女人身上最怕疼的地方,火烙伤又是最难忍的伤痛,烙在这样的地方,一定当场就会疼得昏死过去。
楚楚抿了抿嘴唇,还是用清亮的声音稳稳当当地报了出来,“伤者女,三十六岁,身长约五尺,左乳下有重物击打伤一记,断肋骨一根……”
穆遥轻轻抿着有些发白的嘴唇,手微微抖着把楚楚的话记到纸上。
再往后听,什么鞭伤,烙伤,针刺伤,还有好些穆遥这辈子头一回听说的刑具伤……几乎遍布这具轮廓曼妙的身子。穆遥不敢让这些字眼在脑子里多做停留,只飞快地录着楚楚的话。
楚楚从上到下报完十娘身上正反两面的伤的时候,穆遥已经用整齐的蝇头小楷填满三张纸了。
楚楚一阵没出声,穆遥禁不住问,“娘娘……验完了?”
“还有最后一处……”
楚楚小心地把十娘的身子正过来,分开十娘两条修长匀称却伤痕累累的腿,刚往那片最隐秘的地方看了一眼就惊得呆住了。
她见过残虐致死的女尸,甚至见过一具因被囚禁轮奸三日而死,死后还被奸尸的女尸,可跟眼前景象比,那具女尸血淋淋的下体实在称不上惨不忍睹……
呆呆地看了好一阵,楚楚才抬头往穆遥那边看了一眼,见坐在桌边的穆遥脸色煞白,把头埋得低低的,楚楚咬咬牙,轻轻地并起十娘的双腿,扯起被子重新盖好十娘的身子,只把她完好的头颈露在外面,转身对穆遥道,“最后一处不大好写,我一会儿直接说给王爷听就行了。”
“好……”
楚楚在水盆里把手洗干净,放下袖口,理好衣服,拿过穆遥刚才写好的纸页,出门之前又向静静躺在床上的十娘看了一眼,“你就陪陪她就行……往后我来帮她擦洗身子吧。”
穆遥怔了怔,点头,“好……辛苦娘娘了。”
楚楚抿了抿嘴,自语似地小声说了一句,“她才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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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回到卧房的时候,萧瑾瑜已经躺在床上了,他一个静静地在那儿躺着,打眼看过去也像十娘那么苍白,那么安详。
楚楚搁下那叠纸就蹬掉鞋子爬上了床,合衣钻进厚厚的被窝里,把身子缩成了一个小团,窝进萧瑾瑜有些发热的怀中,紧紧搂住他的身子。
隔着单薄的中衣,萧瑾瑜清楚地感觉到楚楚贴在他腰间的小手隐隐发凉,那副柔软的身子也在微微发抖着,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能把她吓着的东西,萧瑾瑜想都不敢想……
“楚楚……”萧瑾瑜抬起手来轻轻抱住她,“怎么了?”
闻着萧瑾瑜身上淡淡的草药香,被他轻柔地拍抚着,楚楚窝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儿来,从萧瑾瑜怀里抬起头来,“王爷,你一定要给薛太师判个最重的刑,比凌迟还重!”
知道她要说十娘的伤情,萧瑾瑜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后脑勺刚离开枕头就被楚楚合身压了回去,“你躺着别动。”
“躺着可以……但不许在我身上比划。”
楚楚抿抿嘴,“穆遥帮我把十娘身上其他地方的伤都记下来了,只有一处的伤我没敢报给他听……”
萧瑾瑜刚把精神全部集中到她的话上,楚楚一只小手突然滑到萧瑾瑜两腿之间,“大概这一片……不过你身上没有。”
萧瑾瑜脸上一阵黑一阵红,没有她还摸……
那只小手猝不及防地抓上他最脆弱的一处,“但你身上有其中一样凶器。”
萧瑾瑜深深吸了一口气,“楚楚,我心经不好……”
另外一只小手爬上他开始泛红的脸颊,“王爷,你放心,我慢慢说。”
感觉着身下一处飙升的温度,萧瑾瑜再次认识到,早死早超生这句话确实是话糙理不糙……
“还是快点儿吧……”
“不行,你心经不好,得慢慢来。”
萧瑾瑜默默叹气,听天由命地闭起了眼睛,“好……”
楚楚温软的手指轻柔地描摹着手中之物的形状,嘴上却愤愤地道,“薛太师实在坏透了……王爷,你抓到他以后一定要把他阉了才行!”
萧瑾瑜现在恨不得让她把自己阉了,这两天折腾下来,他这副身子疲惫已极,根本经不得一丝一毫的撩拨……
“楚楚……”萧瑾瑜极力抑制着喘息,“说伤情……”
楚楚温柔地在他微启的嘴唇上啄了一下,“王爷,你别着急,我慢慢说。”
“……!”
“王爷,”楚楚手上熟门熟路地揉捏着,脸上淡定得好像在摸着萧瑾瑜身上任何一处寻常的地方一样,声音里也不带一丝心怀不轨味道,平静得好像在跟萧瑾瑜叙述早点要吃什么似的,“你别看男人这里也是肉做的,可一旦动起歪心眼儿,这东西就硬得跟石头一样……”
楚楚一把抓住萧瑾瑜紧扣床单的手,往那地方一搁,一攥,一脸认真地道,“就像你现在这样。”
萧瑾瑜的脸刷得一下红冒了烟,慌得差点儿从床上弹起来,她居然让他去抓他自己的……
“楚楚……!”
楚楚没有一点儿松手的意思,对着眼前就快活活羞死的人眨了眨眼,“你说过,你没摸过自己这里,应该也没摸过别人这里吧……我怕我说了你不信。”
萧瑾瑜快哭出来了,“我信……”
楚楚这才不慌不忙地松了手,“不过十娘那里的伤不全是这东西害的,还有开水,针尖,利刃,烙铁,麻绳……”
楚楚说得又轻又快,快到再后面的几个词萧瑾瑜听都没听清,但前面这几个词已经足以让萧瑾瑜身子一僵,透红的脸又刷得一下白了回去,呼吸都滞了一滞。
楚楚赶忙抱住萧瑾瑜的身子,“王爷,你别着急,这些多是旧伤,新的不算多……她现在在咱们家里,谁也不敢再欺负她了!”
萧瑾瑜嘴唇微抿,缓缓喘息了两下,才静静地道,“楚楚……她身上最早的伤,是什么时候的?”
楚楚小心翼翼地看着萧瑾瑜的脸色,“应该有十来年了。”
萧瑾瑜一怔,十来年,差不多就是从薛汝成最后一个夫人过世,十娘当了那个如归楼的楼主开始……萧瑾瑜沉默了好半天才微微点头,轻轻抚上楚楚的小腹,顺便在她额角上轻柔地吻了吻,“不早了……睡吧。”
“那……这些还往卷宗里写吗?”
萧瑾瑜侧了侧身子,把楚楚温软的身子圈进怀里,在枕头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轻轻合上眼睛。
“明天写吧……”
☆、125 满汉全席(十七)
一早起床,萧瑾瑜就让楚楚把清平抱了回来,清平还睡意正浓,萧瑾瑜把他接到手里的时候,清平闻到萧瑾瑜身上熟悉的草药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喊了声爹爹,小脸在萧瑾瑜怀里蹭了蹭,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兴许是被萧瑾瑜抱习惯了,清平对草药味极为亲切,把他放在奶娘房里就哭闹个不停,怎么哄都没用,交给顾鹤年,放在一心园后院的药房里,不用人哄也能睡得踏踏实实的。
“王爷,你说他以后会不会当个大夫呀?”
“当什么都好……”萧瑾瑜轻柔地拍抚着怀中这个格外脆弱瘦小的身子,“能清清静静过日子就好。”
萧瑾瑜当真就陪着清平清清静静地玩了一上午,还跟侍卫说除非皇上来,任何人都不见。楚楚还以为他就是这么一说,结果日头刚刚偏西的时候,皇上还真来了。
皇上不但来了,还是被二十个御林军陪着来的,端端正正坐在二全厅的正位上,整张脸沉得像块烧糊的锅底,配上那身龙袍和站在两侧的冷脸御林军,倒是有种别样的威严。
不等楚楚和萧瑾瑜拜见,站在皇上身边的一个御林军声音一沉,“安王萧瑾瑜,王妃楚楚,成郡王萧清平,疑为叛贼遗后,即日起软禁于安王府之中,交大理寺查证,查明前不得出府,不得见客,不得传递书信,如有违犯,罪同抗旨欺君。”
楚楚心里“咯噔”一下,赶忙看向萧瑾瑜,萧瑾瑜怀中还抱着清平,清平像是听懂些什么似的,躺在萧瑾瑜僵硬的怀中一声也不出,只揪着萧瑾瑜的一角衣襟,眨着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萧瑾瑜一如既往的静定安然,“皇上……臣昨夜所呈折中已详细奏明,臣确系宁郡王萧恒之子无疑,皇上如仍有疑虑,可传召太师薛汝成,一问便知。”
皇上一张脸沉得就快掉下来了,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问不问朕说了算。”
萧瑾瑜浅浅含笑,看得近旁的几个御林军差点晃了神。这些人里大多都见过萧瑾瑜,但多是在办正事的地方见到的,极少有人见过他笑,尤其是还在这么个时候笑出这么一种天下太平的味道。萧瑾瑜就带着这抹显眼的笑意云淡风轻地道,“皇上若非想听臣说几句,何须亲自前来?”
皇上两腮僵硬地抽动了一下,被一众御林军盯着,不得不铁着脸道,“说。”
“臣无他求,只求皇上将臣一家人关在同一间牢房,家父行刑前住的那间……臣想携妻儿祭拜,以尽孝道。”
萧瑾瑜说得很是平静坦然,好像只是进去溜达一圈磕几个头就会出来一样,皇上只得把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投给了还在发愣的楚楚,像是指望在这个向来不会拐弯抹角还极为务实的人身上挽回点什么,一字一句地道,“此事一旦查实,无论安王爷功绩如何,都不可抵去凌迟之刑,念及成郡王年幼,朕以为还是查清再议为好。”
看着皇上紧盯着自己,像是在等自己说点什么,楚楚虽然还没想明白萧瑾瑜的脑子里在转悠些什么,但下巴一扬答得一点也不犹豫,“我听王爷的。”
皇上的一张脸生生憋成了猩红色,天子威仪也不要了,一拍椅子扶手蹦了起来,瞪着这平静到好像没心没肺一样的一家子看了好一阵,才深吸了口气,沉沉吐出,“来人……收押。”
话音未落,便落荒而逃似地匆匆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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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皇上的安排,三人是被马车悄悄带离安王府的,从安王府到那间熟悉的天牢,萧瑾瑜一直紧抱着清平,只轻轻地对楚楚说了一句话。
别怕。
可惜萧瑾瑜不知道,楚楚这会儿正被他刚才那一出搅合的满脑子浆糊,压根就腾不出害怕的空儿来。
萧瑾瑜平静得就像个魂魄溜出去神游天外的空壳,一直进到那间整洁却阴暗的牢房中,听着司狱官把铁链绕在铁栅门上,锁好,离开,才低下头来,在被阴森的牢房吓得身子直发抖的清平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柔柔拍抚着,展开一个有些苍白的微笑,“平儿乖,别怕,爹娘在呢……”
时隔两年再进这间牢房,上次赶来陪他的情景还都历历在目,牢房还是一样阴冷,不过到底是皇上不情不愿地抓进来的犯人,司狱官不敢怠慢,过日子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还全都换了新的。楚楚四下看了一阵,摸着光洁的墙壁由心而发地感慨了一声,“王爷,薛太师打扫得可真干净!”
萧瑾瑜哭笑不得,枉他还担心这么突然的一出会吓着她,不禁看着这个皱着眉头却全无惧色的人,“楚楚,你就不怕咱们真的死在这儿?”
楚楚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就是死,咱们一家人死在一块儿,我才不怕呢!”
萧瑾瑜微怔,清浅地笑了一下,“放心……就是死,也要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各建家业,你我都老得动不了了,再死……”
楚楚很是淡定地点点头,皱着眉头继续打量这间两年前洗刷一新至今还极为整洁的牢房,“我知道,你逼皇上把咱们关进来肯定是在耍心眼,不过我还没想出来你耍的是什么心眼。”
萧瑾瑜无可奈何地苦笑,每次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从她嘴里说出来都轻巧好玩得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萧瑾瑜小心地把清平放到被褥松软的床上,拉开崭新的锦被裹住这副脆弱的小身子,才转头问向仍在冥思苦想的楚楚,“楚楚……你可还记得顾先生是怎么说萧玦的?”
楚楚一愣,脱口而出,“说他醒了呀。”
萧瑾瑜差点儿被她噎得吐血,“不是这句……”
“唔……”楚楚正儿八经地想了一阵,“好像是说他挺能忍的,换成别人早就撑不住了。”
萧瑾瑜点了下头,“还有半句。”
“他是带兵打仗的?”
萧瑾瑜无声地舒出一口气,楚楚一脸迷茫地看着他这副功德圆满的表情,“然后呢?”
“然后……我爹也是带兵打仗的。”萧瑾瑜颔首看着地面,像是要把地面看穿似的,“在战场上厮杀久了的人比平常人能忍,不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绝不会轻易放弃求生,即便是知道自己非死不可,也会在临死前狠咬敌人一口……他在牢里熬了半年之久,一定不会在这里干等着。他耗尽心力留下的证据,也绝不会是能被几桶水轻易冲洗掉的。”
楚楚这才明白过来,心里不禁一阵发虚,他说是赌,可没想到他是要把身家性命全压在那个从没见过面的爹身上,“那……那咱们直接来这间牢房里查不就行了,干嘛非得让皇上把咱们关进来呀?”
“这是天牢……”萧瑾瑜微微仰头看向一样被擦得一干二净的顶子,“景翊溜进来也只能在外面看看,想进到牢房里搜,必须先给皇上上折子陈明原因……跟皇上撒谎是欺君,那就一定是死罪了。”萧瑾瑜把声音压低了些,轻咳了两声,“何况刚才人多眼杂,兴许就有帮薛太师探消息的人,早让他知道了,罪证怕就呈不到皇上面前了。”
楚楚越想心里越打鼓,忍不住问这个仍然一脸静定的人,“可是……他万一真就是在这里干等着呢?”
“那咱们就一块儿找他算账去。”
楚楚正想着要不要真的找柱香来好好拜拜那个从未谋面的公公,突然听见床上传来一阵细弱的呻吟声,慌忙看过去,才发现清平脸色青紫,困难却无力地喘息着,瘦弱的身子因为胸口的疼痛痉挛起来,一双小手无助地向爹娘的方向伸着,却喘得喊不出声来。
楚楚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以往清平犯病的时候,都是靠行针压下去的,可这会儿让哪儿去找大夫啊!
萧瑾瑜忙从身上拿出顾鹤年在六韬院塞给他的小药瓶来,倒出一颗指甲大小的药丸,“给他吃下去。”
楚楚把药丸掰成小块喂进清平嘴里,连声哄着,药块在清平嘴里停留了好一阵子,清平才在急促喘息的空挡里把药吞了下去,反复几次,一颗药丸喂了一半,清平已像是用光了全身的力气,汗水涔涔,喘息虽缓了下来,却细弱如丝,连眼睛都半闭起来了。
“可以了,”萧瑾瑜缓缓舒出口气,轻轻地道,“让他睡一会儿就好……”
楚楚像是刚打了一场大仗一样,脸上的汗比清平的还密,看着清平在怀中昏昏睡过去,魂儿才落回到身子里,伸手接过萧瑾瑜手里的药瓶,把剩下的半颗药丸放了回去,塞上盖子,递还给萧瑾瑜的时候不知两人谁的手抖了一下,药瓶一下子掉到地上,蹦蹦跳跳地就滚到了床底下。
看着萧瑾瑜撑着轮椅扶手想要起身,楚楚忙把清平放回被窝里,“王爷,你别动,我来捡!”
萧瑾瑜摇摇头,眉心轻蹙,“你扶我一下……床下有东西。”
楚楚一愣,“什……什么东西啊?”
萧瑾瑜轻声道,“好像有块石板下面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