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7-29

海之妖 (步非烟) 10-18

by 步非烟

第十章 千年古屏尘迷灭

  阇衍蒂的血云正沉沉笼罩在大威天朝号上,卓王孙却一早带着步小鸾去游赏海景了。待船一靠岸,两人就上了陆地。

  这一带的沙子是乳白色的,沿岸长着不少矮矮的椰子树,零零星星的椰子散落在地上,被白沙埋了一半,海波一洗,显得越发鲜亮起来。

  白浪互相追逐着向天边而去,海鸥懒懒的划水飞过。

  步小鸾抱着膝,坐在沙丘上,白色的裙子被风微微吹动,似乎是从海水的阳光中浮起的一朵云。

  海潮越来越高,快要浸到她的鞋子,卓王孙示意她起身,她却摇摇头,迎风唱起歌来。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唱歌,那歌中也没有完整的曲调或者一句歌词,只是断断续续着一些单纯的音符。

  卓王孙想起了华音阁中一个故事:大唐年间,一个眼波带着北极光色彩的女孩,乘着冰舸,辗转来到了万里以外的中原。她像冰雪一样美丽,但是自幼生活在荒岛,只会鸟兽虫语,不懂人言,对人更是毫无机心。后来她遇到了当时的华音阁主。他初见她的时候就承诺要给她一座冰雪的宫殿,让她永远不受任何世间之物的点染。后来,他为她抛弃了二十年常人不可想象的富贵,伴她回到荒岛,用余生所有的日子去实践当初的承诺。

  现在的小鸾几乎和她一样,人世间的任何一点点东西,哪怕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会浸渍了她的心。

  步小鸾唱着唱着,突然豪兴大发,脱了鞋,就要走到海里去。

  卓王孙一把抓住她:“小心打湿衣服。”

  步小鸾偏着头一笑:“晒晒就干了。”

  卓王孙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怜惜的微笑道:“就这么一点点,我真怕你被海水冲走了。”

  一句玩笑,小鸾却有些害怕,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认真的想了想,道:“你在沙滩上牵着我,不就行了?”

  卓王孙只有任她,一手拉了自己,一手拾起裙角,小心翼翼的走在水中,海水温柔的拂着她赤裸的膝盖,也托起那散在水中的衣带。她的小手温暖而柔软,紧紧的握着卓王孙,荡漾的波光中,仿佛只是一个太阳光和水气邂逅而生的幻影,只在被卓王孙握在手中那一刻,才具有了形质和生命。

  她偷偷看了一眼卓王孙,突然轻唤了一声:“呀!”顿时蹲了下去,握住水中的脚踝,鼻子上皱起许多痛楚来:“咬到我了……”

  卓王孙立刻过来,伸手往水下一探,小鸾倏的连他那只手也抓住了,在水中脆脆的笑着:“卓大哥,你的衣服不是也全湿了吗?”

  卓王孙把她抱到岸上,从她纤细的小腿上轻轻摘下了一只年幼的海星,问:“疼么?”

  步小鸾伸出一只拳头,挥了挥,眼睛笑得像两弯月亮,道:“一点也不疼。”

  卓王孙静静的看着她,这个动作实在是太熟悉了。

  十几年来,步小鸾每月都要喝下数种剧毒的药液,身上扎满数百只银针。尤其每月一次要承受卓王孙向她体内灌输的内力,更是奇痛难当,但她只是安安静静的躺着望着他,等他收功起身,替她擦满头的冷汗时,她就会冲他挥挥拳头,笑着说一句:“一点也不疼。”

  卓王孙还在想什么,步小鸾突然发现了那颗海星只要受到外力就会蜷缩成一团,她兴奋的用手将它在沙地上拨来拨去。

  卓王孙摘了两根椰树枝,两人就一路在沙滩上走着,一路像赶陀螺似的赶着那只海星。步小鸾看着那只海星在地上越团越圆,突然道:“卓大哥,它好像我吃的一味药啊!”

  卓王孙道:“是七毒冰蛤。”

  步小鸾眨眨眼睛,道:“它被我打得好可怜,还有我每个月吃的那些虫子……卓大哥,我不想吃它们了,放了它们好么?”

  卓王孙将目光转向海天之间一抹淡红的彩云,轻轻叹息了一声:“小鸾,我不会再逼你吃药的,以后也用不着吃了。”

  “为什么?”小鸾漆黑的眼睛突然闪亮起来:“哦,是不是我的病好了?是不是?”

  卓王孙轻声道:“是的,好了。”

  步小鸾苍白的皮肤下边顿时升起两朵幸福的红晕,喃喃道:“真的?”

  卓王孙默默的看着她,拂开她额角的一缕乱发:“你不是一直想长大吗?现在可以了。”

  步小鸾嘤的一声,扑到他怀中:“卓大哥,我是不是可以长高了?”

  “对,你不是老羡慕你秋璇姐姐长得很高吗?你会和她一样的。”

  “不止……”她抬起泪眼,笑道:“我要和卓大哥一样。”

  卓王孙看着她,眼中的笑意却有些苦涩。

  步小鸾垫起脚尖比画了一下,兴高采烈的转了个圈,突然又停了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扯着衣带,不再说话。

  卓王孙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小丫头又怎么了,怕长得太高,撑坏了卓大哥的房子?”

  “我看见秋璇姐姐曾养过许多小猫小狗,小的时候,也很喜欢的。但长的大了,就拿去杀掉,扔掉……她说,东西总是小的时候可爱,长大了,就没用了,没人疼了。”她眼巴巴的望着卓王孙,两条淡淡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卓王孙心中一紧,把她拥在怀里,注目远方道:“就是等到小鸾一百岁了,卓大哥也还和现在一样疼她。”

  步小鸾安安静静的依在他怀里,像一只睡着了的猫,还轻轻打着鼾。

  卓王孙抬起头,海面上云蒸霞蔚,一片瑰奇。

  “小鸾,海蜃。”

  步小鸾站直了身体,但见辽阔的大海上,五彩的云霞轻轻悬浮着,烘托出隐隐约约的宫殿花园,和海波一起,微微动荡着。

  “那是哪里啊?”步小鸾揉着眼睛,嘴里嘟噜着道。

  “是大蜃吐气的幻境。”卓王孙望着远方,悠然一笑:“不过,我倒是仿佛曾经去过似的。”

  “卓大哥也带我进去好不好?”

  卓王孙笑道:“大蜃吐完气,这些宫殿就消失了,倒是找不着的。”

  “消失?这么漂亮的宫殿为什么会消失呢?”

  卓王孙叹道:“太美的东西,多半不会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也是天意难违。”卓王孙从自己口里听到“天意难违”这四个字,不由怔了片刻。

  很早以来,他要杀的人,从没有一个能活在世上;他要留的人,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带走。步小鸾当然也一样。

  直到如今,可以说天下或许还有他不曾想到的方法,但绝对没有他不曾尝试的方法。然而步小鸾的病情却终于到了神医束手、无药可用的地步。

  他至今仍认为一切所谓天意,不过是无能为力者的借口。他却是那种制定天意的人。

  至于今天他为什么会在步小鸾面前说出这四个字,连自己也不清楚。

  不过步小鸾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她绽颜笑道:“卓大哥,等我长大了,我要做一件事。”

  卓王孙道:“什么?”

  步小鸾看着他,想了想:“我能不能先不告诉你?”

  “好啊,小丫头长大了总会有些心事的。”这时,远方隐隐传来大威天朝号的汽笛,看样子是要起航了。卓王孙拉起她:“该回去了。”那时已是金乌西坠,两人身后一带斜阳,也融融的化入水中。

  来到船下,但见四周斜曛烂漫,可正是天朝号上方,一堆墨云,垂垂如山,直压下来,一圈云障,在船身四周,围成铁壁。这种天气,真是毕生罕见。

  然而,这一点怪异,比起他们上船之后所遇到的事情,则算不上什么了。

  回船时已是傍晚时分,船上一片漆黑,走廊两边房门全部紧闭,一种迫人的气息就沉沉压在大威天朝号的每一个角落上。

  ——那是一种垂死的气息。

  卓王孙带着步小鸾,无意之间又已行到船尾屏风处。

  船尾有灯。地面不时发出几声有节律“咝咝”轻响。

  一点暗红的灯光下,前几日见到的那个双髻小姑娘正在打扫船尾,却似乎十分忌惮,匆匆扫了两下,就要离开。

  “站住。”卓王孙道。

  小姑娘吓得全身一颤,抬头看了他一眼,摸着胸口直跳脚:“吓死我了,原来是天朝公子……您叫奴婢有什么吩咐?”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你打扫船舱就是这么打扫的吗?”

  小姑娘喃喃道:“这个,公子是说……”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那座屏风已经落满灰尘,你为什么不但不擦洗,反而慌慌张张,唯恐躲避不及,难道是偷了东西?”

  “没有,没有……”那小姑娘惶恐的摆了摆手:“我,我不敢打扫。”她焦急的四处看了看:“公子,兰葩小姐病了,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卓王孙道:“出了什么事?”

  小姑娘捂着脸啜泣起来,断断续续的把上午庄易射杀阇衍蒂的事讲了一遍。

  卓王孙沉吟了片刻,道:“这样,我会去看望兰葩的,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怕这扇屏风。”

  小姑娘低下头,道:“兰葩小姐买船的时候,我听司礼监的一个小太监说,其实这屏风,是当年三保爷爷一下西洋的时候,从天竺国重金买来的。说是买来,中间的经过却很离奇,还为此死了不少的水手。屏风上边原来是七幅天竺古画,那画……”小姑娘的声音颤抖起来,似乎不敢再说下去。

  卓王孙道:“画上有什么?”

  小姑娘用力摇摇头,道:“不知道,因为”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因为,凡是看过这副画的人都疯了。”

  卓王孙道:“疯了?”

  小姑娘道:“是,疯了,全都疯了。”

  卓王孙沉吟片刻,道:“看过画的人都是什么人?”

  小姑娘道:“水手、太监、船客……无论是谁,据说只要看这屏风一眼,就像被人用钉子给钉下了,再也挪不开眼睛,半个时辰之后就手舞足蹈,失心疯了。”

  卓王孙打量了那幅屏风一眼:“那现在的竹林七贤图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道:“是另一个画师画上去的。据那个小太监说,三保爷爷在的时候,屏风上搭着万岁赐的黄缎子,屏风还好好的,从来也没有作过祟。可三保爷爷走的时候,御赐的缎子就跟爷爷一起归西了。这一下,邪气再也没有人能镇得住。好多人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发疯了,还有好多水手被吓得投海自尽……这船都成了鬼船,再没人敢上。后来有人想把这屏风抬走,可是……”她顿了顿,道:“可是……在抬的那天,这扇屏风已经在船上生了根!”

  步小鸾吓得“啊”了一声,抢白道:“胡说,屏风又不是树,怎么能在船上生根?”

  小姑娘惊惧的摆了摆手:“我没有骗你啊,它真的长在船板上了!一扇屏风,十几个彪形大汉都没能抬得分毫。回去之后,却发现所有人的腰都被震伤,不久就全都死了!从此再没人敢提屏风的事。直到一年前,朝廷要重修大威天朝号,主持者一面封锁消息,不让屏风的事情外泻,一面暗中重金悬赏,寻找解决屏风的办法。可是赏金一直加到了一万两,却仍没有一个人应征。最后,主持官员都要放弃了,终于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画师自告奋勇而来。他说当年他父亲就是被这屏风给活活吓死的,如今他子孙已成人,宁愿不要赏金,也要收服屏风上的妖魔,为父报仇。”

  小姑娘说道这里顿了顿,深吸口气,低声道:“于是他在上船那天晚上,用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

  步小鸾“啊”的一声尖叫,卓王孙轻轻把她搂在怀中,问:“然后呢?”

  小姑娘道:“然后他仅仅靠着记忆,用厚漆在那七幅古画上边盖上了竹林七贤图。也许是邪不压正,也许是这个画师的勇气感动了上天,从那之后,屏风果然就沉寂下来了,但是人人都很怕它,害怕那一天里边的妖魔就会破壁而出,重见天日。”

  卓王孙微皱了下眉,正要再问什么,只听有人道:“先生,小鸾,我找了你们好久。”

  回头一看正是相思,她走上去握住步小鸾的手,然而残留的惊惶还是压制不住的从她脸上透出来。

  卓王孙看着她,道:“我已经知道阇衍蒂的事。”

  相思猝然合眼,摇了摇头,道:“远不止这样。”

  卓王孙脸色微沉,道:“先不要讲,等我把小鸾送回去。”

  当他拉起小鸾的手,回头看时,发现刚才那小姑娘已经不见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个小姑娘。

  不知道她是平空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上,还是真的被那屏风上的妖魔拉回了画中?

  回到房中,相思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从甲板上下来,我觉得头晕眩得厉害,上床就睡着了。恍惚中,觉得海上略有些风浪,空气很潮,海风的声音若有若无,窗外月色却分外明亮,床前就像结了一层冰。

  过了一会,我似乎听到远处传来一种沉闷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开始我还以为是有人在走动,后来发觉是有人在敲击什么。似乎十分费力,但动作却很缓慢,好像把什么有节奏的故意举高,又放下。我一瞥更漏,已经是酉时三刻,谁会在这时不紧不慢的敲着东西呢?

  于是我拿了蜡烛,向声音的源头走去。那声音猛然停了,但我记得声音是来自黄二房间,然而那明明是一间空房。

  黄二门口有一点灯光,一条白色的人影就扶着门栏背对我站着。

  我吓了一跳,鼓起勇气问了声:‘谁?’

  他回过头,却是杨盟主。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问我:‘夫人这么晚了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定了定心神,道:‘不知道刚才……杨盟主有没有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他淡淡的道:‘当然听到了。’抬手一指房门:‘就是那里。’他又问我:‘夫人想不想进去看一看?’

  我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点头。

  他转身看了一下门锁,袍袖轻轻一带,门吱的一声开了。

  当面一阵冷风旋来,把我手中的吹灭了,屋里一片漆黑。

  我刚刚想退出来,他已经点燃了随身火折。

  一点微光之下,四处阴气沉沉的,哪里有什么客人,连家具陈设一切俱无。然而,就在房间的正中却孤零零的横放了一个半人高的长方形柜子,上边罩着一层厚厚的黑布。

  他什么也没讲,走过去一把把罩布揭开。灯光移近,里边,里边……”相思说着倒抽了一口凉气,道:“里边是一口棺材。”

  卓王孙沉吟道:“黄二房间在刚刚起航的时候还查看过,里边什么也没有,现在却运上来了一具棺材,倒有几分意思。”

  相思惶然道:“是,真的是一口棺材……杨盟主还拿着火折仔细将这尊棺木照了一次。他说:‘我们刚才听到的,应该就是是钉棺木的声音。但是,这些钉子却已经长满了铁锈,木头也有水泡过的痕迹,明显不是刚刚钉上去的。’

  不是钉棺木的声音!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讶然失声道:‘难道……难道是开棺木的声音?’那时,一晕火光时暗时明,四周却黑的不见五指,我仿佛能看到刚才有什么东西就蹲踞在棺木上,手中举着奇形怪状的长撬,不紧不慢的挖掘着,或许是棺木中的某种东西,正一点点破棺而出……”她没再说下去,红润的嘴唇已经苍白,微微颤抖着。

  卓王孙道:“杨逸之呢,他做了什么?”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道:“他要揭开棺木!”

  卓王孙道:“最后他揭了没有?”

  相思摇头道:“没有,我怕得要死,所以拦住了他。我说无缘无故开棺,对死者是大不敬,人死为大,我们还是不要造次,何况如果尸主知道,恐怕也不会甘休。”

  卓王孙道:“那么后来呢?”

  相思道:“后来他让我回房休息,而且,他最后对我说了一句——他让我最好多和你呆在一起,还说这艘船上有些东西,要多加小心。”

  卓王孙道:“他自己也回房了?”

  相思道:“是,但是就在我向向舷梯口走去的时候,听到身后又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我以为还是他,回头一看却是一个黑衣女子提着灯笼,缓缓往甲板上走。”

第十一章 秋波想断珠垂血

  灯笼擦身而过,那女子神色漠然自顾向前行,看都没有看相思一眼。相思隐约觉得那背影与兰葩有些仿佛,但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毫无知觉,如在梦中。

  梦游?相思担心她深夜一个人到甲板上会有危险,也不敢惊动,于是悄悄跟在她身后。

  上了甲板,那女子倚着船舷,站了一会,突然掩面抽泣起来,声音有些沙哑。借着月光,相思看见她带着厚厚的面纱,却是空蟾。

  她哭了一会儿,抬头眺望远处森黑的波涛,将手中的灯笼扔下海去。灯笼就在夜空中燃烧起来,像一个火球,转了几圈就熄灭在海上。

  这时空蟾幽幽的长叹了一声,拉着栏杆,似乎要跃下海去。

  “不要!”相思喊出声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别碰我。”空蟾瞬时已经把手抽了出来,紧紧掩住面纱,神情颇为厌恶。

  相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笑道:“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妙手空空,在我不知不觉中,就抽回去了。”

  空蟾哼了一声,侧开脸去,良久才道:“以后世上再也没有此人。”

  相思摇头道:“我只是不明白,有什么样的事情,是非要靠自尽来解决的。”

  空蟾冷笑道:“我看你是富贵日子过得太无聊了,管这些闲事!”

  相思温和的一笑:“无论你怎么说,除非你告诉我是为什么要寻短见,否则我决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空蟾久久注视着她的脸,一字字道:“是不是我说出来你就可以不拦我,让我去死了?”

  相思还是微笑着,道:“如果你能说服我那的确是不得不死的理由,我就不拦你。”

  空蟾冷哼一声:“懒得理你!”挥手就是一掌向相思当头拍去。

  相思没想到她居然说动手就动手,稍稍让得慢了些,空蟾的掌风从在她发际擦过,而空蟾的身体却一借力,飞一般的向栏杆外标去。

  相思愕然,她求死之心居然如此坚决!手上再不容怠慢,猛地向她腰间丝带上探去。空蟾一回头,手上竟然多了柄匕首,刀光匹练一般挥下。就在匕首就要斩上相思手腕上的一瞬间,一道青光从相思衣袖中标出,正打在空蟾手中的匕首上。只听砰的一声,匕首脱手飞出,一直坠入海中,就连空蟾整个人都似乎给青光打得飞了回去,重重的落到甲板上。

  空蟾从地上跃起,难以置信的看着相思。她虽然不以武功见长,然而既然能成为天下第一的神偷,武功绝对坏不到那里去,尤其是轻功。

  然而如今她居然不能越过相思的阻挡。

  她似乎恼羞成怒,抢前一步就是一阵强攻。若说刚才她还只是想甩开相思,自己跳下海的话,如今却招招都是在找相思拼命。

  她的出手快得简直不可思议,一瞬间九十三式的“六瑶手”已经使完,瞬时又已变式为指,骈指如风,像相思诸处大穴点来。

  她用的竟然是小极乐天主人独传秘技极乐销魂指。如今天下能用这种武功的人不会超过五个,而她却已经用得有了相当的火候。

  相思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在她的进逼下一步步向往后退着。然而空蟾声势虽盛,却始终不能攻入她身旁三尺内。

  她已看出空蟾这些古怪的武功似乎也是到处偷来的,实在很杂。

  过了不久,空蟾的呼吸就急促起来,手上也慢了很多。相思止住了后退,却也不急着抢攻,只随手化解着她的招式。

  空蟾又支撑了一会,猝然住手,胸口起伏不定,一半是累,一半是气恼。她突然掩面跌坐在甲板上,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伏地啜泣起来。

  相思怜悯的俯下身子,在一旁默默看着她。

  又过了好一会,空蟾叹息了一声,抬头道:“我本来是不想上这艘船的。”她看着远方的海波,自言自语般的说了下去:“我听说杨盟主帖约华音阁主,决战雪域神山岗仁波吉峰顶,这是武林中二十年一遇的大事,我无亲无友,乐得看看热闹。来到刘家港住店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位赴会的高人。”

  相思道:“谁?”

  空蟾摇摇头:“我也不认识,那人戴着面具,身旁有两个弟子,武功都很高,自己却让人看不出深浅。最让我惊讶的是他身上带着的一把短剑。”空蟾的眸子透过层层黑纱,也放出光泽来:“我一生中经手的宝物无数,却还没有见过这等的利器。我生性好强,越是难得之物,越要它归为己有,于是夜晚就偷偷潜藏在他的房间,准备下手。无意中听到他和弟子的对话。一个弟子问他为什么不买下大威天朝号,而要租另一艘十几天后才能出海的客船。他回答说,此番大威天朝号绝无善终。他还提到船上有一扇怪异的屏风,后边藏着七张天竺古画。这七张古画上凝结着无数冤魂,和一个非常恐怖的秘密。我还待要听下去,他一挥手,就隔空掀开了我藏身处的帘子。原来他早就发现了我。”

  相思若有所思的道:“这样的人,当今江湖上也应该不多了。”

  空蟾道:“所以我很明白我不是他的对手。本来我这样的生涯,被人捉住了就该当任人宰割,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他却对我说要和我打一个赌,如果我赢了,就把那短剑送给我,如果我输了,就把它借给我来废掉自己这双手。我若是想逃,无论躲在那里,他都能把我找到。”

  相思道:“他要你做什么?”

  空蟾道:“偷东西。”

  相思道:“什么东西?”

  空蟾的声音里流露出几丝怨恨:“屏风。”

  相思早料到她上船来是有所图,但却没想到她图的竟是这扇不祥的屏风!她疑然问道:“传说中,这扇屏风已和古船融为一体,你又怎么可能把它拿走呢?”

  她讥诮的看着相思:“用药剥下来。他要的只是七幅古画。”

  相思道:“你已经试去了?”

  “是的,”她长叹一声:“可惜我没有料到,这艘船上不仅有恶鬼邪魔,还有更可怕的东西。”

  相思不解的看着她,道:“你是说什么?”

  空蟾的肩头不住抽动,喉咙里咕隆了几声,却始终没有说出来。一双手死死的抠住地上的栏杆,指甲和木栏间发出咯咯的响声。

  相思默默的站在她身旁,耐心的等她平静下来。

  森寒的月光细雨一般洒落在她们之间,远处的海面上传来微弱的风声,如泣如诉。

  突然,甲板的另一侧响起一阵脚步声。就见庄易挽着那张后羿神弓缓缓走了上来。

  相思皱了下眉头,她此刻最不愿见到的就是这个人。

  空蟾似乎更加不想。她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一时站立不住,足下还打了一个踉跄。相思下意识的去握她的手。

  空蟾却挣扎起来,用力将她甩开,跌跌撞撞的往楼下跑去。

  相思在她身后道:“这双手既然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为什么不能用它们找出凶手呢?”

  空蟾一瞬间已不见了身影,相思回过头,却发现庄易正神情漠然的看着自己——或者是自己身后。

  相思脸上的神情冷淡下来,道:“庄先生这么晚了,到甲板上来做什么。”

  庄易转过脸去,将一拳加在额头上,眼睛却直直的迎着清寒的月光望过去,道:“看天。”

  相思抬头看了看天空,黑夜寂静,渺远的苍穹空旷得连一颗星都没有。

  只有一轮惨白的满月。

  再回头时,看见他那只手正在额头缓缓揉着,指缝间透出一股荧荧蓝光。他整个手掌竟被那层奇异的蓝光照得透亮,骨骼经脉都分明可见。仿佛他手中握着的是一粒能洞穿六界的魔鬼的眼珠。

  那是阇衍蒂的眼珠。

  他站在夜风中,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神色,将那对眼珠捂在额头上,用力往下揉。

  难道他真的想把那对从鸟尸上取下的眼珠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深蓝色的黏液从他额头上点滴而下。

  海风把浓黑的夜色渐渐覆盖在他身上,而他身后的海面腾起一些细小的浪花,浪花的边缘就在一种微漠而明显可见的粉红色中发亮。一股奇异的腥臭就在这些粉红微光弥散开来,似乎无数的怨灵就要破水而出。

  相思顿时觉得胃里一阵收缩。她转身从舷梯上跑下甲板,然而那种血腥的气息似乎仍在身后追逐着她……

  直到如今她给卓王孙讲起来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恐惧得想呕吐。

  卓王孙目中神光一闪,道:“他当时的神色正常么?”

  相思摇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我根本不敢看他的脸——因为,他当时一直在笑!”

  卓王孙道:“在笑?”

  相思由有余悸的合上眼道:“是,他在不停的大笑。”

  卓王孙略作沉吟,道:“好,你现在就跟我上甲板去看一看。”

  相思刚答了声“是”,眉心又是一阵钻心的刺痛。卓王孙握住她的手腕,道:“怎么回事?”

  相思无力的摇摇头:“我不知道,最近总是这样。”

  卓王孙皱起了眉头,从脉象上来看,她的体质毫无异样,而真气却在不住的由眉心处外泻。而这种情形也绝不可能是有伤病或中毒。她的内力已近于一流高手,这种疼痛袭来的时候,竟丝毫不能抵抗。

  也许还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中邪。或者说,她的身体正在被某种东西逐渐占据。

  卓王孙骈指往相思眉心一点,一股温和的内力缓缓送出。

  而相思却猛地躲开了。她睁大了双眼,好像从他身后的虚空中看出了什么,喘息着道:“先生,不要管我,快去看小鸾……她有危险。”

  卓王孙注视着她,恍惚之间,她的神情竟和星涟有几分相似。

  难道那一滴进入她眉心的血,带给了她部分预言的能力?

  又或许,还不仅仅如此。

  那一夜,小鸾的病情果然突然恶化。

  卓王孙一直在小鸾的床边守候到次日凌晨,谁也没再记起上甲板的事。

  后来才知道,这也许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大威天朝号唯一的机会就这样随着清晨的冷月一起,永沉海底。

第十二章 沉海冰轮风敲缺

  后半夜,海上天气突然变坏,一夜狂风暴雨,连巨硕无比的大威天朝号也颇受了些风浪之苦。

  早餐铃响,大厅里满桌人都睡眼惺忪,满腹心事,桌上的杯盘放得整整齐齐,也没有人去动它。

  敖广的笑容也显得很是勉强,道:“兰葩小姐还是昏迷不醒,郁公子让我暂时照顾各位起居。今天我特地吩咐做了春米糕,这还是当年三保太监在河内的时候,厨子们向当地土人学来的。大家趁热,趁热。”

  果然,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带盖的青瓷碟子,上面用极细的藤条编了许多花纹,颇有些河内风味。步小鸾伸手去揭,卓王孙用目光止住她,道:“人还没有来齐,我们还是等等庄先生罢。”

  黄四的位置果然是空的,一缕苍白的热气孤零零的从盖子下面渗出来。敖广渐渐感到有些不自在,叫道:“来人啊。”

  一个小杂役赶忙跑过来,敖广问:“庄先生呢?”

  “回敖老爷,庄先生从昨天夜起就一个人站在甲板望天,不吃不喝,任谁也不采,据说是在炼眼睛。昨个儿夜深了,小的起来查夜,发现庄先生还对着月亮在看。后来估计是起了风暴才回房了,今早只怕没法起早。”

  “嗯,”敖广神色放松了一些,“这样的话我们就去不打扰了,大家请用。”

  “慢。”卓王孙对小杂役道,“你去庄先生房间里请一下,他若不来也就算了。”

  那小杂役应声而下,众人缓缓开始动筷子,还没待打开盖子,只见刚才下去那个小杂役失魂落魄的跑上来,嘴里乌拉乌拉,不知是嚷什么。

  敖广皱着眉头,听他还是叫个不停,反手赏了他一个耳光:“疯了?出了什么事?”

  小杂役捂着脸,挤出几句话:“庄先生不在……那人,那人的眼睛在流血……“

  “谁?谁的眼睛?”敖广一把拽过他的衣领,声色俱厉。

  那小杂役竟被吓得呜呜哭了起来:“是屏风,屏风……”

  卓王孙起身向屏风而去,一部分人也跟着。

  但见船尾的那七扇妖异的屏风里,第一幅阮籍长啸图已经起了骇人的变化。阮籍傲然仰视的白色的眼珠竟然整个变成两汪血洞。

  血似乎已经凝固,泛出铁黑的颜色。

  “怎么回事?”相思握着卓王孙的手,声音有些发颤。

  卓王孙脸色一沉,道:“你先回去。”

  相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脸色更加苍白,颤声道:“先生,血在往下滴……”

  卓王孙看去,血迹的确扩大了不少,一圈一晕的绽开,点滴而下,像在阮籍的眼眶里开了一朵黑红的花。

  “啊!”一声女子的尖叫从饭厅传来。方才那个小杂役嘶声大吼起来:“死人了,死人了!”

  众人又向饭厅奔去。

  却见唐岫儿捂住嘴,跌坐在椅子上,身体不住痉挛着。她面前的盘子揭开,雪白的瓷盘里血丝网一样盘缠着,中间瘫软着一对泛白的眼珠。

  不是阇衍蒂那深蓝的眼珠,而是人类经脉纠缠、黑白分明的眼珠。眼珠上热气蒸腾,竟然已经被煮熟。

  卓王孙沉下脸道:“这是谁送上来的?”

  厅内鸦雀无声。

  卓王孙面色一沉,道:“杨盟主,麻烦你立刻把这张桌子上的东西封存,我回来之前谁也不得接近。”他一拂袖,向屏风去了。

  这时,屏风上阮籍的脸都随着眼眶的扩大而龟裂开来,顿时面目狰狞,似乎随时都要恶扑出来。众人一片惊声,禁不住瑟瑟后退。卓王孙已经看出其中玄机,道:“快拿一桶水来!”

  须臾,水带到,卓王孙道:“泼上去。”

  那杂役畏畏缩缩,不敢上前,敖广操起金拐,往木桶上一戳,水顿时向屏风倾泻而下。

  而阮籍突然变得委顿不堪,浑身浴血,最后竟化开去了。

  敖广恍然大悟道:“原来有人在这副画上涂了药水,让上层油漆开始脱落,而又特意先抹去了眼睛上的图案,露出下边的红色来,由于今晨空气潮湿,其余部分也相继剥落,才造成了血流下滴的错觉……”

  然而全场似乎没有人在听他的解释,只是屏声静气的注视着那幅画。

  那尘封已久的古画也宛如浴血重生,再见天日。

  六支天祭之欲界天祭——阇衍蒂。

  巨大的曼荼罗背景下是阇衍蒂,风暴之女,大海之神。

  千万年千,阇衍蒂统治的欲界天,一切都安祥美丽,亘古不变。然而她却迷恋上了湿婆风暴之神的化身,贪恋凡俗的情欲欢爱,乃至生老病死。在她的统治下,欲界天成为神魔共舞,纵情欢乐的地方。

  当天祭来临的时候,她平静的选择了承担一切罪责,舍弃了永恒的生命与安祥,向大海的尽头、巨龙居住的大漩涡优陀飞去,直到被水龙吞噬纠缠得粉身碎骨。

  但她对大神的倾慕和虔诚,也让她成为了四大圣兽之一,这样,她的灵魂一分为二,一半在雪山上守护圣泉,一半在天祭柱上永受磨难。只有找回祭柱上另一半的灵魂,她才能恢复不死之身。在此之前,她的生命只靠信徒守护。

  那一幅天祭图上,波浪滔天,电闪雷鸣。黑色的波涛中一条墨黑的巨龙鳞光闪耀,咆哮翻腾。阇衍蒂身后一对张开的双翼已被巨龙死死缠住,鸟爪一般的左足就被含在龙口之中,鲜血四溅,而她的表情依然喜悦虔诚,当胸结着手印。

  图画鲜丽无比,仿佛一瞬间已将人拖回了远古的海中。似乎波浪翻腾,巨龙咆哮,阇衍蒂喜极而泣的咒声都历历在耳。

  相思凝视着那不见底的巨大漩涡,漩涡的边缘就在一种微漠而明显可见的奇异粉红色中发亮。这种亮光和她昨夜在甲板上看到的简直一摸一样!

  难道,这艘船不是带他们驶向目的地,而是要把他们带向漩涡,带回地狱?

  突然,一个人飞奔下来,手舞足蹈地道:“哈哈哈,庄先生找到了,庄先生找到了!”竟是那个小杂役,他的手在头顶上死命拍着,脸上的惊惧和狂喜迅速交换,五官扭曲得诡异,似乎已经疯了。

  “站住!”卓王孙拦住他。

  他做了个神秘的鬼脸:“嘘——庄先生在甲板上炼眼睛,炼眼睛,睡着了,睡着了……哈哈”他拍着手向外边走去。

  卓王孙沉下脸,甩开他,向甲板走去。

  庄易的尸体——也许还可以算得上一具尸体——僵硬的仰卧在曼荼罗之中。

  曼荼罗是用白漆画上的,虽然经历了一夜风雨,仍然光亮如初。他引以为傲的一对眼睛已经不知去向,剩下两个黑洞洞的血窟盛满了雨水,里面残碎的筋骨秽乱的漂浮着。

  他额头、面目、胸腔,都深深塌陷下去,风雨洗尽了血浆,但碎肉还丝丝粘连着,显出一种苍白的色泽。他的左足已然不见,胫骨白花花的散着磷光。伤口处清楚的印着两排锯齿般的残缺,如被传说中巨龙吞噬。

  不少人跑到舷梯旁呕吐起来,卓王孙道:“所有的女客请回避片刻。谢公子,不知能否帮忙勘验一下尸体?”

  谢杉难堪的皱了皱眉,还是俯身撕开衣服,开始验尸。

  “尸身全湿,且已变色,遇害时间当在半夜风浪之时。头胸正面受巨力重创,头骨、肋骨全部粉碎,周围皮肤上也有大片紫黑色淤伤。受创面积非常巨大,却是一击而至,伤处受力奇特,非有神力者挥动大铁板一类罕见武器不能造成,若非绝顶高手,女子持何等武器都不致于此。左足残缺,系钝器,如钳,齿强行扯去,手段极其凶残……”谢杉摇摇头,再没有说下去。

  唐岫儿在一旁喃喃道:“凶器,好奇怪的凶器。”

  谢杉点头道:“如此巨大的凶器,定很难藏匿,不如在船上四处搜索一下?”

  敖广仰天叹息一声,道:“搜一下也好,不过多半是白费功夫。”

  唐岫儿讶然道:“白费功夫?难道你知道凶器在哪?”

  敖广摇头道:“大小姐不要忘了,这是在船上,无论什么样的凶器只要往水里一扔……唉。”他转而向小晏问道:“殿下,不知道可否问紫石小姐一句。”

  小晏淡然一笑道:“外帮小国,怎敢在天朝面前称这声殿下。”敖广本来也只是试探性的一问,没想到他如此坦然的承认了。

  小晏面不改色,道:“紫石姬,这位敖先生问你什么,你都要据实回答。”

  敖广抱拳答谢,问道:“紫石小姐,死者陈尸的地方正好是你与殿下房顶的交界处。昨夜你听到异常的声音了吗?比如脚步、打斗、惨叫一类?”

  紫石姬道:“没有。只有风浪的声音。”

  敖广又问:“殿下呢?”

  小晏淡然一笑道:“也是。”

  敖广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凶手的武功简直高得匪夷所思。”

  唐岫儿道:“怎见得?”

  敖广道:“就凭这样的伤口,此人至少要有四十年的阳刚内力。何况他是在风暴之夜的甲板上,挥舞巨大的凶器,一招之下让人粉身碎骨,连惨叫打斗声都没有……”敖广脸色阴沉下来,道:“更何况死者是后羿神弓庄易。”

  众人俱是一凛,唐岫儿突然道:“也有可能是偷袭,或者是死者认识的人呢?”

  敖广脸色更沉,道:“能手持如此巨大的凶器,只怕很难算作偷袭,而以庄先生的性格,也是不会信任任何人的。”

  唐岫儿道:“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昨晚一个绝顶高手来去无踪的在这里杀了人,还疯子般的把尸体毁坏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又立刻销声匿迹了?”

  敖广的声音又低了些,道:“只怕凶手本来就在船上。”

  唐岫儿惊道:“船上?”

  敖广道:“昨天起航之后,一夜狂风巨浪,决没有人能中途上船。”

  唐岫儿道:“那么是说这个杀人魔王躲在大家中间了?”众人一时无语,心中却都默认了这种推测,眼光却不由自主的投向其他人,一种难以言传的惶恐在空气中渐渐散开。

  唐岫儿的目光在诸人脸上扫了一圈,道:“如此看来,这艘船上的人倒真是有些古怪……郁公子,你好像一直没有在听我们说话,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见解?”

  卓王孙道:“我在看他身后这副曼荼罗。”

  众人的目光又落到甲板上那白漆涂成的曼荼罗上,经过一夜雨水冲洗,那张古怪的图案在血迹殷殷的甲板上显得十分刺眼。

  众人看了一会,唐岫儿突然失声道:“这个,这个不是和楼下屏风上那幅一样的么?”

  敖广道:“的确是分毫不差。然而,这样的曼荼罗是什么意思呢?郁公子能否告知一二?”

  卓王孙笑道:“在下对印度教义实是一无所知。”

  敖广皱眉道:“兰葩小姐还一直昏迷不醒,难道非要等到了印度,才能找到婆罗门智者解释此图吗?”

  卓王孙笑道:“不必。这里自有熟知印度教义之人,却不愿意出面罢了。”

  敖广道:“不知道郁公子说的是?”

  卓王孙笑而不答,这时,小晏缓缓从人群中走出来,道:“别人不愿出言,自有隐衷,又何必强求。如果诸位非要知道此图的来历,不妨由在下班门弄斧一次。”

  敖广松了口气,道:“难得殿下如此体谅,有劳了。”

  小晏道:“这副曼荼罗与楼下七幅屏风应该都来自印度教中六支天祭的传说。七幅分别是六界天主献祭图,和最后的主神图。这是第一支天祭。”

  敖广若有所思的道:“以前也曾听印度商人说过,六支天祭乃是印度教中最高的祭祀,是对灭世大神湿婆的祭祀。”

  小晏道:“传说湿婆大神除了司职毁灭之外,还有六种化身,分别掌握着人间另外六种力量,分别是风暴、战争、苦行、舞蹈、性力、兽主。当世界充满罪恶时,他用手中的巨弓摧毁一切,再由创世主梵天重造。正当上一次灭世之时,湿婆之妻雪山女神怜悯天地众生,以神力向六界天主示警。六界天主决心承担一切罪责,阻止世界的毁灭,于是分别向湿婆大神的六种化身献上了天地间最重的祭礼——六支天祭。从此,他们的肉身和灵魂就永在海天之际的祭柱上承受折磨,也因为如此,我们这一罪恶之世才得以苟存至今。

  但在十万年以前,湿婆大神箭毁阿修罗王三连城,天祭柱受了震动,几乎倒塌,为了维持六支天祭,七位身份最高的婆罗门祭师在诸神的帮助下将六界天主的灵魂移到了自己身上——他们将六幅天祭图和湿婆神的法相一点一点刺到了彼此的背上,在死前剥落下来。”

  “啊——”有些女客忍不住尖叫起来。

  小晏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六界中所有罪人的怨魂都附着在这七张人皮之上,被供奉在乐胜伦宫的最深处。直到一百年前,这七张人皮从宫中莫名消失,六界天主从此脱离了封印,便游荡两界之间,寻找替身。第一界天主阇衍蒂百年来不时现身,更是引起无尽传说。”他突然微笑了一下,道:“乐胜伦宫传说在雪域神山岗仁波吉峰深处,是印度教、婆罗门教还有藏传佛教共同的圣地,年年有数不清的信徒千里寻访而至,希冀有缘。有的在雪山上一住到死,却从未见过此宫。所以在下一直以为这一切只是传说而已。没想到,这七张天祭图居然被带到了大威天朝号上。今日重见,也不知该叹一声有幸还是不幸了。”

  唐岫儿冷笑一声道:“哦,说来说去还是这套怪力乱神的东西。原来死者是被一只怪鸟杀死的,那这具尸体是不是还要被当作替身钉到天上去?”

  小晏淡然道:“这场灾劫到底是神变还是人力,却不是我一人能知晓的。”

  卓王孙道:“那么你是否知晓这个曼荼罗的意义?”

  小晏微皱起眉头,忖度了片刻,低声道:“复仇。”他声音很轻,全场的人却都无缘无故的觉得背脊一阵发冷。

  卓王孙道:“这是欲界天主对风暴神的祭祀?”

  小晏微微颔首:“是,这支天祭代表的罪孽是贪婪,祭语则是复仇。”

  唐岫儿高声打断道:“既然如此,我看凶手清楚得很。”

  敖广道:“难道唐大小姐有什么高见?”

  唐岫儿道:“祭语是复仇,那么只用找出这里谁是庄易的仇人。”

  敖广皱眉道:“庄先生行走江湖,仇家甚多,至于这里谁和庄先生有仇,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查得清的。”

  唐岫儿摇头道:“以前的仇人是查不清楚,不过这里现成就有一个。”

  敖广愕然道:“是谁?”

  唐岫儿道:“兰葩。”她得意的看着大家一脸惊讶的神色,缓缓道:“那天庄易杀了阇衍蒂,兰葩几乎怒极发狂,要说最想让庄易死的人非她莫属。”

  敖广怔了怔,摇头道:“决不可能,兰葩小姐如今还昏迷未醒,而且以她的武功,无论如何也不是庄易的对手。”

  唐岫儿冷笑一声,道:“兰葩当然不是对手,但她的主人就难讲得很了。”

  敖广道:“谁?”

  唐岫儿一指卓王孙:“他。”

  敖广惊道:“郁公子?这……这怎么可能?”

  唐岫儿冷笑道:“郁公子不是自许湿婆转世,要保护兰葩不受不信神者的伤害么?”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转向卓王孙,见他也不分辩,对身旁一个杂役道:“你去把那个碟子端上来。”

  那人有些惊惶:“只要盘子吗?”

  卓王孙道:“当然连眼珠一起。”

  唐岫儿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皱眉道:“你还要弄什么玄虚?”

  这时,那杂役端着碟子上来,双手打颤,往甲板中间一扔,赶忙躲了开去。碟盖一声脆响,翻在一边,一对酒盏大的白腻肉球滚了出来。

  相思将头转开,轻声道:“真是报应,想不到庄易为了得到不朽的眼睛,杀死了阇衍蒂,如今这对不老不朽的眼睛却也被人挖出来,扔在地上。”

  唐岫儿不敢看那碟子,只瞥了一眼地上的盖子,上边湿淋淋的,还有一道淡淡的血痕,几乎吐出来,强忍着问了一句:“郁公子到底要干什么了?”

  卓王孙道:“尸体正面被钝器重击,骨肉俱碎,但眼珠却是完整的。”

  唐岫儿想了一下,道:“这有什么,不过是说凶手是先挖出庄易的眼睛,再击碎尸体的。”

  卓王孙微笑道:“这至少说明庄易在受重击之前已经死亡或者昏迷。”

  敖广恍然大悟道:“的确,据殿下和紫石小姐的证词,庄先生至死没有巨力挣扎或者惨叫过。凶手身法无论如何奇快无比,一击而中,也不至于活活挖出双眼,死者却连叫一声也来不及。何况庄先生身上没有别的致命伤或中毒的迹象——那么说来,庄先生被巨力击碎之前很可能先被点穴,或用了迷药。”

  唐岫儿道:“庄易就算是先被人点穴或者迷翻,郁公子也不见得能洗脱什么。毕竟,就算只将一具尸体毁坏到这个地步,没有极高的内力也是不可能的。”

  卓王孙淡然道:“我不需要洗脱什么,只是想提醒大家庄易还有一个仇家,而且这个仇家的仇人还不止他一个。”

  唐岫儿道:“你说谁?”

  卓王孙微笑道:“阇衍蒂。”

  唐岫儿怔了怔,颤声道:“你是说他是被阇衍蒂索命去了?”

  卓王孙笑道:“也非完全不可能。”

  唐岫儿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止一个……难道说我们都是?”她猛然想起兰葩阴沉嘶哑的声音——你们都犯下万劫不复的罪孽,神判你们全部粉身碎骨于阇衍蒂葬身之处,无一逃脱。

  你们,将作为替身,按照神的愿望,一个个悲惨的死去,让六界天主得以解脱,让世界重洗罪恶……

  唐岫儿猛的抬头,已是面色如纸:“难道这正是六支天祭的开始?”

  众人心中一凛,当日甲板上鸟尸下流淌的血红巨掌似乎又缓缓凸现在眼前。诸神震怒,生灵涂炭,难道这一切,真是湿婆的惩罚?

  卓王孙没有说话,只一直注视着死者残缺的左足。

  相思低声道:“先生,六支天祭每一个献祭者都会缺少身体的一部分,象征洗刷罪孽,缺少左足的意义就是复仇。”

  卓王孙悠然一笑:“我在想,除了符合天祭图以外,这里边是不是还有另外的意思——比如说,”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想掩饰什么。”

第十三章 离鸾不识去凤狂

  清晨,大威天朝号一直在无锡港口停泊,补给食水。到了午后,天气又阴沉下来,看来夜间又有风暴。

  这几日连续风浪,稍小一点的船只都已入港停开。茫茫大海上只有天朝号一艘客船在风浪中航行。远远望去,一片浓黑的阴云就沉沉盘旋在天朝号上空。几只尸鸠模样的海鸟绕着桅杆厉声嘶鸣着。

  自从射杀阇衍蒂那天起,这些食尸为生的猛禽就逐臭而来,仿佛在等待着将要来临的死亡盛宴。船舱也变得阴沉闷热,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臭气。

  虽然甲板上发生了一起血案,唐岫儿还是宁愿顶着海风倚在甲板栏杆上透气。然而,不知是否因为风暴将至,扑面而来海风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

  唐岫儿皱了皱眉,正要下去,鼻端突然传来一股浓郁之极的香气。唐岫儿嗅了一下,喃喃道:“麝香、楠桂、冰片、伽蓝……谁送了这么多香料来?”就见卓王孙领着步小鸾走了过来。

  两人身后跟着一些水手,抬上来好大的一堆箱子。步小鸾欢天喜地的拍着手,这里看看那里闻闻。

  卓王孙笑道:“这下附近几省的香料都给你搬回来了,你还不曾说忽然要香料做什么?”

  步小鸾含羞一笑:“我是看小晏哥哥身带香气,觉得蛮有意思的,于是也想弄点来玩玩呢。”

  卓王孙道:“如此的话,回头做几个香囊,带在我这冰雪玲珑的妹妹身边,才更当得起这馨明二字。我们可以跟小晏打一下商量,就让他将这封号送了你如何?”

  步小鸾认真道:“只怕这是他爹爹给的名字,他不肯呢。”

  卓王孙淡淡笑道:“别人他自然不肯,若是我这天仙一般的妹子来求,天下又有谁能真个拒绝呢?”

  步小鸾喜道:“真的吗,那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卓王孙笑道:“那倒也不必急在一时。”

  步小鸾还未作答,就听甲板上又是一阵嘈杂的声音,敖广也循香而来。一到便大笑道:“江南郁家的子弟,果然豪奢冠于一时。老朽也是见过世面的,可是象郁公子这样,香料一用就是几车的,老朽可从来没有见过。”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既然敖老板如此激赏,那郁某就将这些香料送敖老板如何?”

  敖广手中金拐顿了一下,喜道:“公子此言可是当真?如此多的香料,老朽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厚礼,可叫老朽何以克当?”

  卓王孙转身对步小鸾道:“你需要些什么,随便拣了吧。船头风大,不要多呆。”步小鸾看着一船的香料箱子,眨了眨眼睛,摇头道:“这下我这可不知道该拣些什么了。”

  卓王孙拉着她的手,走到香料堆里,一面拣一面道:“麝香,伽蓝,琳杜,云葺,……好了,这些香料足够你用三五个月的了。敖老板,财神爷来了,还不赶紧抬回家去?”

  敖广一叠声的道:“来人!赶紧抬到货舱去!来喜,赶紧去多叫几个人来!都给我搬进去!小心点!这些香料比金子还贵,一点都不能撒!”

  却听后面一人冷冷的道:“财神爷虽然是你的财神爷,但却是我的瘟神爷。你若将这些臭垃圾运到货舱去,我保证你明天眼睛、鼻子、手脚都不在你身上。”

  敖广一愕回头,就见唐岫儿含了一丝笑容,倚着栏杆而立。敖广皱眉道:“唐大小姐又有什么吩咐?”

  唐岫儿道:“我刚添购的礼物都放在货舱中,若是你这般臭气熏人的垃圾也放进去,将我的礼物都熏坏了,叫我送人的时候都带了这么一股子俗气的味道,可不让人小瞧了我唐大小姐?我只告诉你一遍,若是你一定要将这些破烂运到货舱去,那我可以保证,”她顿了顿,重重道:“我一定可以保证,这些香料从此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而且还绝对不止香料。”

  敖广手上金拐抖索了一下,想起唐门暗器的阴狠霸道,强压怒气道:“姑娘不让我放到货舱中,那应该放到哪里去?”

  唐岫儿笑道:“你既然这么喜欢它们,当然是堆到你的房间里。最好就堆到你的床上,你天天抱着它们,岂不是很好?”

  敖广苦笑道:“这么多的香料,我的房间哪里放的下?”

  唐岫儿冷冷道:“房间是小了些,我看这甲板倒是足够大,人家阔气,你倒是让他多送你一点,干脆连这个甲板都堆不下就更好了。”

  敖广呆了半晌,终于没将香料运到货舱中,只得指挥着几个小杂役用黑帆布将香料遮盖了起来。几乎船上的帆布都用尽了,可浓沃的香气仍然阵阵传出,海风虽然强劲,依旧不能吹散。敖广垂头丧气的坐在香料边上,闻到一阵香气吹出,便是一声长叹:“又是几十两银子的香料没有了!什么礼物,能比银子还金贵呢?唉!”

  唐岫儿听他好一阵抱怨,秀眉一皱,道:“有些人只知道金子银子,只怕被别人用几个钱就晃花了眼,最后只能拿着金砖去垫棺材。”

  敖广道:“唐大小姐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唐岫儿道:“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不惯有些人上下串通装神弄鬼。这下倒好,有的人扮妖怪,有的人扮天神,大言不惭的要我们都葬身此处,难道以为我们都是村氓农妇,什么神汉巫婆来手舞足蹈一番我们就相信了不成?”

  敖广皱眉道:“你是说兰葩小姐是故弄玄虚?”

  唐岫儿看了卓王孙一眼,冷笑道:“她一介外帮蛮女又弄得出什么来,不过她背后的神仙大人的玄虚倒是不少。”

  卓王孙只是淡淡一笑。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从楼下传来。却是相思。

  只见她一手用力捂住眉心,一手用力扶着舱门,脸色白得可怕,颤声道:“出事了!”

  卓王孙上前一步扶住她,道:“怎么了?”

  相思喘息不定,脸上渐渐涌起两团病态的嫣红,眸子中却透出一种极度的惊恐,喃喃道:“兰葩……”

  卓王孙道:“兰葩怎么了?”

  相思紧紧握住他的手,身子猛地一颤,啜泣起来:“她死了,躺在血泊里,脸色铁青,血流了一地,鲜红的好像一只巨掌……”

  唐岫儿一声惊呼,道:“她怎么可能就死了?”

  卓王孙冷冷看了她一眼,径直带着相思向楼下去了。

  当他们赶到玄一房间,那里已经聚了不少人。看来在饭厅午餐的客人是先听到动静,已经预先赶到。

  然而他们似乎都没有感到卓王孙一行人的前来,只静静的在门口站成一圈。

  房门微敞,里面斜斜掠一抹淡淡的阳光,其中漂浮的尘土似乎被突然凝固住了,安静得瘆人。每个人的目光都被牢牢钉在半开的门缝里,脸上的神色剧烈变化着。

  房门里边是一片枯朽的灰噩色。

  石灰铺天盖地的布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构成一个狰狞的曼荼罗。兰葩的尸首就俯卧在无数灰白的烈焰中间,双臂努力的往前伸着,姿势有些怪诞,仿佛是一只折翼的飞鸟。

  她背脊上没有一寸衣物,甚至一寸皮肤。

  曼荼罗的纹身已经被整个剥去,刀法惊人的细致——整个巨大的伤口都还保留着一层薄薄脂肪,那些淡黄的脂肪下无数血管像张开了一张细密的网,虽然失去了皮肤的约束却都还完好无损的紧绷起着。

  无数细小的血流彼此纠缠着顺着她的身体向石灰地上汇聚,最后在雪白的石灰上伸出一只暗红的巨掌——竟然和阇衍蒂尸体下那一只一摸一样。

  巨掌的旁边,她的头颅无力的偏向房门。额头上被洞穿了一个碗口大的血洞,本来那颗绯红的宝石已经不知去向。整个脸上只剩下一张乌黑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保持着一个极度古怪的表情。

  无比痛苦,而又无期待的表情。

  大门敞开,晚霞鲜丽的颜色缓缓浸渍过来,驱散了房中沉沉的黑暗。整个灰噩的曼荼罗道场变得像一个远古的祭坛,血腥而宁静。一阵微风吹过,漫天的石灰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雪,宛如在众人心头铺开了一张沉沉的羽翼。

  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完全毁灭。”

  这一句话说得极其轻,极其自然,丝毫没有恫吓的意思,但众人只觉一股森寒透骨而来。

  卓王孙道:“想不到又要请教殿下。”

  小晏将目光挪向窗外,突然微笑起来:“郁公子相信天罚么?”

  卓王孙还未答话,唐岫儿突然喊道:“不相信,不相信,蠢材才会相信那些鬼话!”

  小晏回过头来看着她,眸子中只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悲悯,缓缓道:“这是第二界天主对湿婆苦行化身的祭祀。欲洗刷的罪孽是不忠,祭语是完全毁灭。”

  唐岫儿身体一颤,突然爆出一阵尖利的笑声:“完全毁灭,说我还是说你们?”她猛地一甩衣袖,手指从众人面前划过:“武林盟主、幽冥岛传人、还有江南郁家公子,你们到底是想袒护某人,还是真的没有听出她在说谎?”她笑声嘎然而止,转向相思,一字一句的道:“我记得你刚才说她脸色铁青?”

  相思一直愣在原处,似乎已经呆住了。

  唐岫儿指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厉声道:“她的脸呢?她的脸呢?”

  相思脸上的神色急遽变化着,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她突然捂住眼睛,失声哭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卓王孙上前扶住她,道:“到底怎么回事?”

  相思惶然抬头道:“我没有说谎。我初见尸体的时候,她脸色铁青,双目突出,脸上还凝结着一种古怪的笑容,背后那幅曼荼罗纹身也还在!然而等我叫你们过来,她就已经……”

  “这……”方天随忍不住插话道:“我们一听到你呼救就立刻跑过来了,这未免也太快了一点吧?”

  卓王孙默默看着兰葩的尸体和曼荼罗道场——从兰葩的房间,到饭厅再回去,一共也不消片刻的时间,凶手如何能在这高手云集的走廊里随便进出?何况就算凶手在尸身旁边,瞬间出手洞穿头颅并不难,但又如来得及用如此细腻的刀法剥去整幅纹身?更何况满屋曼荼罗道场都是极细的粉末铺成,不要说人,就是苍蝇停了一下也要留下痕迹,若此间有人进入了兰葩的房间,又如何可能片尘不动?

  卓王孙对相思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相思摇摇头:“不知道……最近每每有怪异事情发生之前,我就会感到额间刺痛。这一次,我听说兰葩在谢公子的医治下终于已经苏醒,眉心顿时前所未有的痛,我预料到了兰葩会有危险,所以赶过去看看她,没想到还是晚了!”

  卓王孙点点头,对谢杉道:“谢公子,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兰葩的?”

  谢杉道:“午时左右。当时兰葩小姐已经醒过来了,但身体还很弱,于是我让她服了一种安睡散,然后离开的。”

  卓王孙对相思道:“那么你是什么时候离开自己的房间的?”

  相思疲惫的道:“午时整。”

  众人脸上闪过一片惊异的神色,似乎又听到了一件绝不可思议之事。

  卓王孙脸色凝重起来,道:“你要想清楚,不要记错了。”

  相思似乎没有发觉周围的异样,摇头道:“不可能记错的,我离开的时候正好更漏滴尽,自动翻转,我留意了一下。”

  唐岫儿突然笑出声来:“午时整?如此说来,郁夫人从自己的房间走到玄一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

  相思愕然:“什么?难道现在是……”

  唐岫儿讥诮的看着她,道:“现在是未时。”

  相思猛地一怔,猝然合上眼睛,似在问她,又似在自言自语:“怎么可能,我刚刚走过来……怎么可能是未时?”

  唐岫儿高声道:“刚才船上鸣笛起航,正是未时!全船人皆知,想必郁公子和郁小鸾小姐也是听到笛声,才回来上船的吧。只是这一个时辰……”她目光往相思脸上一扫,冷笑道:“用来走路的确是长了点,但是用来布置现场却是恰到好处。”

  相思讶然道:“你以为我是凶手?”

  唐岫儿道:“我只是觉得这一个时辰消失的也太离奇了一点,多少想让郁夫人给大家一个解释。”

  相思无力的叹息一声,低头道:“我也不知道。”

  卓王孙将相思拉到身后:“内子可能有点受惊过度,也有可能是更漏出了问题。”

  敖广恍然道:“正是,来人,赶快去郁夫人房间把更漏拿过来。”

  唐岫儿没有理他,转向杨逸之道:“杨盟主,有一事请教。”

  杨逸之还在默默的看着兰葩的尸体,良久才道:“你要问什么?”

  唐岫儿道:“就在来去走廊的一瞬间,能将一个人背上的皮肤完整剥下来,再凭空消失在布满石灰的房间里,这样的事情江湖上到底有几个人能做到?”

  杨逸之淡然道:“大小姐既然知道这绝非人力可为,又何必问我。”

  唐岫儿道:“多谢这句非人力可为。”她一瞥卓王孙道:“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斗胆说一句,郁夫人分明是在撒谎?”

  卓王孙淡淡一笑,没有答话。

  唐岫儿见自己说了半天,卓王孙居然如清风过耳,丝毫不以为然,顿时怒气上涌:“郁青阳,你笑什么?”

  卓王孙道:“我在笑内子何必编造这种人皆不信的谎话。”

  “那我怎么知道!”她冷笑了一声:“也许真的是阇衍蒂阴魂不散,借了郁夫人的手将兰葩剥皮,要不然,兰葩半张脸上为什么还在笑?”她本来不过是想骇人听闻,此刻目光不由自主的挪到兰葩残缺的脸上,那乌黑的唇黑洞洞的张着,似乎真的在笑。唐岫儿猛地一颤,再也说不下去。

第十四章 新血如花谢未央

  这时,一个杂役捧着更漏走了过来。那他手中莲盏状的水晶石一半碧绿,一半鲜红无比,仿佛就要浸出血来。分界之地清清楚楚的标明:“未时三刻。”

  相思上前一步就要将更漏抢过来,不防手腕突然一痛。只听砰的一声轻响,一枚精钢制的铁蒺藜落到地上,更漏已经在唐岫儿手中。唐岫儿冷冷的道:“这种更漏每隔六个时辰会自动翻转,也就是说,在午时和子时,更漏上方会变成空的。郁夫人也曾亲口说当时看到更漏翻转,这样明显的标志,想来就算郁夫人神智恍惚,也不至于看错。”

  相思反而平静下来,道:“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反正我看到的就是这样。”

  唐岫儿却猛地一推房门,道:“我相信你,就是不知道兰葩相不相信你的鬼话!”

  卓王孙喝道:“住手。”

  唐岫儿推门的一瞬间只觉一股腐朽的石灰气扑面而来,全身一阵发毛。眼角余所及,兰葩血红的躯干在满天粉尘的空气里显得时近时远。

  她也不敢再上前,顺势回过头对卓王孙道:“你敢不敢和我验尸对质?”

  卓王孙淡然道:“验尸的事情只怕不该唐小姐过问。”

  这时,敖广在一旁笑道:“还忘了告诉二位,不巧的是,这件案子老朽已经通知地方,并飞骑报往京城。大幸的是,赫赫有名的岳大人,就正好在此处办案,想必要马上放下手中的事,赶到船上来,所以尸体和房间应该事先封存,只等岳大人来。”

  卓王孙看了敖广一眼,道:“难的敖老板如此费心。”

  敖广笑意更浓:“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有的事情,也不能不替诸位多费点心。”

  卓王孙点头道:“自从捕神铁恨归隐后,岳大人便号称天下第一名捕,据称手下从没有破不了的案子。有他来接手,也是不幸中的大幸。我们在这里多说无益,不如等岳大人来了,我和诸位也好作个证人。”言罢携起相思的手,转身向走廊外走去。

  唐岫儿喝道:“慢!”

  卓王孙也不回头,道:“大小姐还有什么指教?”

  唐岫儿怒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尊夫人是本案第一疑凶,岂能说走就走!”走字话音未落,只见她手上青光一闪,数道寒芒直向两人当空罩下。当时夜色已浓,走廊上宛如星光满天而起,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乎整个空气都无声的震动了一下,待定神看时,所有的光芒已如流星一般归于无形。

  卓王孙似乎毫无知觉,右手携着相思往前走着,左手垂下的衣袖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突然他衣袖中传来金属落地的声音。他每走一步,那叮咚的声音就响起一次,唐岫儿的脸色也就更沉下几分。她知道自己刚才一共抛出了二十九枚暗器。

  这二十九枚暗器就是唐门十三种绝技之一的仲天二十八宿,其中每一枚都可以制人死命,但只有第二十九枚才是出招者的精神所寄。

  那最后的一枚叫做“日轮”,相传有无坚不摧的威力。然而,如果“日轮”施展而不能见血,出招者不久必有血光之灾。所以唐门中只有嫡系长子长女才能学习,并且传授时都立下毒誓,不到性命危急之时不能使用。然而唐岫儿胆大包天,又技痒难禁,在对阵中早就偷偷将前二十八宿用了几次,不过从没有人逼她用出过第二十九枚“日轮”,这个誓言也就渐渐淡忘了。

  如今,卓王孙已经抛下了第二十八枚星宿。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卓王孙手上,只见他缓缓抬起左手,上边一点亮光,赫然正是“日轮”。他脚步未停,一扬手,“日轮”便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向走廊尽头的屏风飞去。

  噗的一声,“日轮”深深没入嵇康的额头。

  木质屏风竟然如同被洞穿出血,一种妖红的颜色烟花一般飞溅开来,瞬时从嵇康的前额淌满了整个画面。

  那枚“日轮”似乎也染上了妖红的光泽,在屏风四周的夜色里闪烁着微漠的幽光。嵇康抚琴图就在这样的幽光中渐渐湮没消散。

  这屏风的真正主人,第二支天祭图终于在众目睽睽下,显影留痕!

  那枚日轮仍然牢牢钉在画面正中的头颅之上——然而血影变幻,却已不是嵇康的额头,而是第二界天主亚恭曼罗的额头!

  亚恭曼罗生着五对犄角的肩上顶着一颗巨大的牛头,头顶长长的棕毛披拂及地。它的身体出奇的纤瘦,宛如一个常年多病的少女,再加上伏跪的姿势,让人几乎产生了一种古怪的错觉——它只有头颅和一双巨掌。

  它血红的手掌宛如一双羽翼,从五对犄角中伸展开来,一手举过头顶,凌空结着手印;一手漆黑的指抓如钩,鲜血淋漓的塞入额前巨大的血洞中,爪心赫然就是那颗“日轮”。

  暗红微光若暗若明,那只手掌青筋暴起,仿佛还在不断的向颅脑内抠挖着,似乎要让这个血洞越扩越大,布满全脸。

  他的脸上剩下的唯有一张裂开的大嘴,带着痛苦谦卑的笑。

  仿佛它所承受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抵赎。

  ——对万劫不复之罪的抵赎。

  它身后烈焰拥裹的曼荼罗仿如欲海翻腾,万千献祭者残缺的头颅就在火焰中攒动、沉浮。万千张嘴唇都带着一模一样的笑容,他们恐惧、绝望而又虔诚、欣喜的期待着。

  期待着湿婆神圣的惩罚。

  众人屏气凝神,在这画前心动神驰。

  兰葩的尸体在最后一抹晚霞的映照下显出一种诡异的嫣红。

  “我额上的宝石和背上的纹身,都是神的恩赐,仅有它能荣耀我的躯壳。只要我的生命还在延续,它就将与我同在。”

  “没有人能强迫让我放弃神的恩典,除非是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大神亲自收回这一恩赐——那也意味着将同时收回我的罪恶的生命。”

  难道真的是湿婆大神亲自从烈焰中走出,用那无所不能的力量打开时间的间隙,在众人忽视的某个瞬间,从容取回了他曾赐给的宝石和纹身?

  或者兰葩也如同画中的亚恭曼罗,用身下那只鲜血之手洞穿了自己的头颅,再含笑将宝石和自己罪恶的生命一起奉献到祭坛之上,供奉湿婆大神那伟大的苦行化身?

  而那些浮沉火海的头颅中,哪一个又是兰葩的呢?

  这时从甲板上刮来的的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呛人的石灰满天扬起,仿佛扯开了一张死灰色的巨网,要把一切都卷归大海!

  窗外是风暴前极美的傍晚,恐怖异常,也美丽异常。彤色的云彩低低的压在怒涛汹涌的黑色海面上,更高一层的天空断出无数裂痕,从四面八方相对着飞驰,撞击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声凄厉的鸟鸣从不可知的地方破空而来来,似在高不可见天边,又似在深不可测的海底——又或者只在人们的意识之中。

  众人仰起头,目光茫然的滞留在瑰丽而苍凉的天空里,全身瞬时被一阵致命的虚弱笼罩了。

  再现六支天祭,六界天主便可以超生往世。

  阇衍蒂化为神鸟,复仇于大威天朝号上空。

  你们都是神的罪人,犯下万劫不复的罪过。

  难道这一切真的是神的处罚?

  那么谁会是下一支天祭的祭品?

  那夜,海怒巨浪,天震雷霆,大威天朝号也不得不在一个小港口紧急停泊。破晓不久,却传来一个消息,天下第一名捕岳阶已经连夜上船。

  卓王孙和相思是岳阶最先要见的人。

  当卓王孙来到玄一房间的时候,只见地上趴着一个矮矮胖胖的老人,手里按着一张白纸,似乎正在描摹地上残存的曼荼罗,他花白的头发十分凌乱,里边湿淋淋的似乎还残留着清晨风露。

  卓王孙还没进去,岳阶已经从地上跳了起来。他用力眯了眯眼,仔细打量了卓王孙一会,不合时宜的哈哈一笑,道:“想不到江南郁家九世望族,富甲天下,如今又出了郁公子这样的人才,真是……呵呵,在下岳阶,受上头差遣,前来查看这件案子。”

  卓王孙微笑见礼道:“九皋鹤鸣,声闻于野,岳大人德艺俱泰,连郁某布衣之人,也是久仰风仪。”

  岳阶笑道:“郁公子真是客气了。在下年老力弱,许多时候还要仰仗郁公子多加援手。”

  卓王孙笑道:“岳大人有事请直言。”

  岳阶止住笑,目光陡然变得凌厉:“敢问郁公子,尊夫人的供词难道不是实难置信么?”

  卓王孙淡然道:“其中缘由正是要请教岳大人。”

  岳阶被他一句话给推了回来,道:“好”,他这才将目光转向相思,道:“郁夫人第一次见到尸体的时候,如何肯定当时兰葩已死?”

  相思道:“她脸色铁青,毫无血色,身下似乎流了无穷无尽的血,而且连她鼻翼旁的石灰也丝毫未被吹动。”

  岳阶看了看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捕捉出什么:“那么郁夫人又如何肯定那个人就是兰葩呢?”

  相思道:“她的脸就偏向门口,我看得一清二楚。”

  岳阶隐秘的一笑,转而对卓王孙道:“然而后来那具面目毁坏的尸体,郁公子又能否肯定她就是兰葩呢?”

  卓王孙道:“所以还要等岳大人让我看过尸体。”

  岳阶似乎有些期待,道:“以郁公子和死者的关系,应该可以确定这尸首的身份。”

  卓王孙来到屋角,岳阶将一张白布揭开,卓王孙看了一会儿,道:“是。”

  岳阶眉头一皱,不由提高了声音:“尸身已血肉模糊,郁公子如何肯定?”

  卓王孙道:“她右腿上有一条伤痕。受伤时应是半月前,不可能在船上伪造的。”

  岳阶又低头翻检了一下尸体,叹了口气道:“郁公子果然好眼力,这条伤痕的确应是半月前的,想来当初伤得不轻。”

  卓王孙看着他失望的神色,道:“岳大人是怀疑有人挪动交换过尸体?”

  岳阶道:“不错,我一开始的确这样想。因为要在片刻之间剥去一张纹身是根本不可能的,然而交换尸体所需的时间就短得多。”

  卓王孙摇头道:“然而,要在那样短的时间内挪动两具尸体也根本就不可能。”

  岳阶敲了敲自己的头,道:“不错,何况如果有人挪动过尸体,现场必然留下痕迹,然而满屋曼荼罗石灰却纹丝未动,连她身下的血流的形状都一摸一样。”

  卓王孙道:“那么如今岳大人怎么看?”

  岳阶看了他一会,道:“如今我只能认为郁夫人看到的不是真相。”

  卓王孙微笑道:“难道岳大人也相信这是神鬼复仇,或是有人用了幻术妖法?”

  岳阶冷笑了一声,道:“郁公子,在下办案几十年,日日与尸骨凶犯为伍,不少案子都诡异离奇,仿佛是神魔所为,但是追查下去,却都是人在故弄玄虚。想来人远比所谓鬼怪更加可怕,因而那些怪力乱神的言论,岳某从未放在心上。”

  卓王孙道:“可现在岳大人的全部所得也只是‘人力不可为’几个字罢了。”

  岳阶顿了顿,缓缓道:“是。”他转身向门外的屏风走去,道:“在下虽然暂时还查不出两件案子的真相,却可以尽力避免下一桩血案的发生。”他来到屏风前,拨出随身匕首,道:“既然古画上预示了受害者惨死的样子,我倒要看看这后边五幅图到底是什么。”言罢用力往第三幅图上一刮,但是油漆涂料粘连甚紧,哪里分得开?

  卓王孙叹息一声:“只怕你预先知道了受害者死时惨状,还是无法阻止凶案的发生。”

  正在这时,岳阶全身一震,如蒙电击。他望着自己的右手,手上已然是一片血红。一屏惨红的汁液淋漓而下,滴在他脚上。他丝毫没有躲闪,只怔怔的注视着第三幅屏风。

  片刻之后,第三支天祭图宛如示威一般,已然预显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幅天祭图丝毫也不血腥,反而美艳无比。

  巨大的曼荼罗全由红莲构成,一位美丽的女童额涂丹砂,单腿立于莲蕊之中。她一手在头顶上如花展开,结着密印,腰身后仰,双目轻合,笑容中一派天真,宛如一朵未开之花,久待甘露。

  女童身形虽然十分小巧,身姿却极度舒展,腿臂柔曼,如在舞蹈。而唯一的舞衣,就是围绕在身旁的熊熊烈焰。

  绯红的火焰,充满这莲花世界,宛如铺开了一地彩虹。

  这是第三界天主向湿婆六大化身之一,舞蹈之神的献祭。祭品是第三界天主维莎楼燃烧的身体与灵魂。

  岳阶定下心神,沉声道:“这一次是提前展示了古画,并且还用图预告了杀人时间,”他指了指画面一角扭曲的血红字迹:“明夜子时。”

  卓王孙笑道:“看来这凶手是越来越嚣张了,岳大人还是要赶紧拿出些办法来,否则这天下第一名捕的字号,怕是要砸在这里。”

  岳阶冷哼了一声,看着他道:“郁公子不必笑话,在下虽然不堪,也大致猜到凶手应该在几人当中。”

  卓王孙道:“倒要请教。”

  岳阶道:“兰葩一案虽然扑朔迷离,但是庄易一案却多少留下些线索。”他眼中透出两股犀利的光:“那就是凶手是武功极高之人。”

  卓王孙笑道:“这艘船上高手本已不少,如今似乎还要再加上岳大人。”

  岳阶沉下脸道:“郁公子何必顾左右而言他,这艘船上能够做成庄易一案的绝对不出三人。”

  卓王孙道:“愿闻其详。”

  岳阶道:“杨盟主,馨明亲王,还有……”他脸上又浮起一抹隐秘的笑意:缓缓道:“就是你,郁公子。”

  卓王孙一笑,道:“岳大人有话还请直说。”

  岳阶道:“好,岳某只是斗胆想请三位明夜子时之前到岸上游玩片刻。”

  卓王孙笑道:“我倒是闲人,可不知另外两位是否赏脸一游了。”

  岳阶冷笑道:“那两位的大驾岳某当然请不动,不过郁公子出面就不同了。何况难道岳某这条拙计,难道三位就没有想过?”

  卓王孙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岳阶道:“还有一事,如今已是初夏,无论案子如何悬而未决,两具尸身总是要尽早处理。郁公子是船主,不知道贵船上有哪间空房可以先停一停,待天气好转再行海葬。”

  卓王孙道:“黄二。听内子说那里本来就停了一具棺材,看来倒是合用得很,就是不知给哪一位用更好。”

  “棺材?”岳阶皱眉道:“这天朝号上怎么会有棺材?”

  卓王孙笑道:“本来是没有的,这船上死气太重,慢慢的也就长了出来。”岳阶只当他在说笑,谁料,当黄二门打开的时候,他才知道那句话很有道理。

  房里不仅长出了棺材,而且还不止一具。

  七部棺材摆得整整齐齐,头两具已经揭开了盖子。像一双空空的巨眼,古怪的张着。

第十五章 万花经雨转春色

  次日雨夜,大威天朝号抵达广州港。

  广州本是烟花鼎盛之地,士女繁华,舟车辐凑,百货俱集。然而此刻,港口长长的海岸线上竟然一盏灯火也看不到,一座阴沉的城楼孤零零的立在海边的夜风中。浓黑的雨云宛如一面丧旗,在港口的上空缓缓拂动。无数面苍白的船帆就在厚重的夜色中随波沉浮。夜雨打在那些船帆上,发出沙沙的响声,一切事物都在就在这无边无际的响声中渐渐腐败。

  天朝号微微震动了一下,已抛锚入港。船舱里每间舱房都紧闭着,走廊里只有几只微亮的蜡烛在风中挣扎。

  相思持着拜帖,忐忑不安的站在地字二号房门口。

  门没有关,微启的门缝中透出隐约的烛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乐声。

  乐声极其细,仿佛来自一个辽远而熟悉的地方,宛如一件往事,已是忘怀多年,却总留着一丝欲罢不能的因缘。某时某地,一线阳光,一缕微风,就唤了回来。

  她的手刚一触到门环,指尖突然传来一种奇特的感觉——感觉到自己是要探望一个阔别多年的好友,于是轻轻一推就进去了。

  屋里的光线黯淡,暗红中带着一抹陈旧的金色。她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一抬头,内间的窗边,小晏面海而立,手中捧着一件紫色的乐器。

  海面上浓紫色的波涛轻轻拍涌,新月落日同时悬浮在海天交际之处。

  小晏闭目而立,衣带在日月的光晕中缓缓招扬,天地间最后的点点幽光都被晚风汇集到他身上,奉持着他肃穆的身姿,一如奉持着大海中神的倒影。

  一团硕大的紫云缓缓从天际飘来,在靠近他身边的一瞬突然散作满天飞花,纷坠如雨,有几片就轻轻停栖在他的袖上。

  再看时,那些竟然是一群紫色的蝴蝶。

  小晏面对蝶群,袍袖轻抒,双手合于胸前,左手结智拳印,右手结法界定印。那些紫蝶顿时悬停在空中,在他身边围成一环光环,如顶礼膜拜一般,上下飞动,蝶翼不住开阖。

  小晏的双眼突然睁开了。

  一只巨大的紫蝶从光环中脱颖而出,沉到他手中。蝶翼上紫光欲流,震颤不已,其间竟然伴着一种奇异弦音,凄怆无比,仿佛在顾怜天地间一切有情,又仿佛悲叹六界中一切罪恶。

  小晏轻轻将双手合拢,一团氤氲紫气便将蝴蝶包裹在他手上。他凝视着手中的紫蝶,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

  这一笑,沉沉的夜色仿佛为一种不可见的光芒打开。天地如久沉古潭,仿佛已为他等候了千万年,如今终于涣然开释。

  相思似乎已看得痴了。

  突然,那只紫蝶双翼上寒芒一暴,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她冲来。相思讶然抬头,紫光已到眼前,慌乱中正要躲闪,只听小晏一声轻喝:“别动。”

  猛然间,他一袭紫衣宛如张开了一团氤氲的祥光,将她包裹起来。

  相思惊魂未定,小晏已经松开她,道:“情急之下,恕我冒犯。”左手食指上一滴鲜血,宛如凝在白璧之上。

  他神色淡然,俯身拾起地上的紫蝶。

  那只蝶双翼铺开,已经死去。一点鲜血,在那淡紫的珠光上来回游走,似乎是紫色莲花上一点绯红夜露。

  相思被这种诡异之美惊得说不出话来。小晏看着她,缓缓道:“只有在死亡之时才是最美丽的时刻。天地间一切生命都是如此。”

  相思心中一动,过了好久才歉然道:“一时唐突,害死了殿下的心爱之物,实在……”

  小晏微微摇头:“我无所谓心爱之物,它们只是有用之物罢了。”

  相思看着那弱不禁风的蝴蝶的尸体,疑惑的道:“殿下用它们来……”

  小晏叹息一声,道:“杀人”,随即将手中的蝶尸轻轻托出窗外。

  相思猛然回想起那天夜晚在半身白衣人脖子后看到的那道紫光,心中一凛,道:“难道……”

  小晏微叹道:“风冥蝶齿利如刃,咬破肌肤后立刻吐丝于创口,蝶丝内含剧毒,随血攻心……只不过伤人者终自伤,它吐丝后也会立即死去。”

  相思道:“那你的伤——”

  小晏道:“我是自己刺破手指,引它吐丝而亡,否则冥蝶之毒,无药可解。”相思释然道:“幸好如此。不过方才殿下那声‘别动’又是什么意思呢?”

  小晏向相思走去,目光却一直注视着她身后,道:“这一只不是普通的冥蝶,而是诸蝶之母,能吐出伤人的蝶丝。前几日,我的第一只母蝶无意中遗失了,刚才才重新养成。因为时机重要,所以知道你进来,我也没有停止。只可惜它刚刚出世,竟突然攻击于你,我也不得不将它杀死。”

  他语调轻描淡写,相思却很是内疚:“殿下费尽心力,大功告成之日却遭此变故,让我情何以堪。”

  小晏淡然道:“夫人何必自责。我只是担心它在飞动的时候已经吐丝,怕夫人躲闪之中,无意撞上。”他一拂衣袖,指着相思身后。

  相思讶然回头,眼前似乎什么也没有,又似乎浮着一丝秋夜月光。

  小晏退下一枚青玉指环,略一抬手,指环划出一道青光,向那丝月光缓缓飞去。青光从白光中无声无息的穿过,一声脆响,指环锵然落地,已被当中分成了两半。

  那道月光只微微动荡了一下,仿如有水滴迅速游过,又立刻消逝得了无痕迹。

  相思脸色微变,道:“殿下的蝶丝,当真是天下无双的利器。”

  小晏摇头道:“天下无双者,最终是自己的修为,不是靠外物可以得来的。”一面用手去打落那道蝶丝。

  “小心!”相思情急之下欲去拦他,刚一触到他的手,只觉得奇寒透骨,连忙放开了。

  小晏已经将那道蝶丝拿在手中,道:“忘了告诉夫人,我手上有这层迡蚕丝的织物,可以接触蝶丝而不被所伤。否则又如何用它御敌?”

  相思看见他手上那层若隐若现的紫光,突然想起当天在甲板上他袖底也曾闪过这样的光泽,道:“当初殿下撕裂倭寇头颅、挡开庄易一箭是否用的就是这种蝶丝?”

  小晏道:“正是。”

  相思叹道:“随手之间,已取走数十人性命,挡落庄易的玄铁箭,古时神兵无过于此。只是不知这蝶丝叫做什么名字?”

  小晏凝视着手中蝶丝,流动的寒光把他苍白纤细的手指照得几乎透明,道:“尘音。”他抬头一笑道:“难道夫人听不到吗?蝴蝶是有歌声的。”

  相思被他的幽丽的笑容一怔。世上有蜂鸣鸟唱,但是蝴蝶是没有声音的。蝴蝶为了那优雅的舞姿,只能缓缓振翅,于是也就永难出声。

  无言无歌,就是她悠姿自赏的代价。

  小晏看着她,眸子中又凝起一点笑意:“蝴蝶是有歌声的,只是凡俗之人蔽于声色,所以才听不到。”

  相思回忆起方才母蝶在小晏掌心中敛翼时发出的那种幽咽的弦音,心中一震,随即释然笑道:“高山流水,为知己者歌。冥蝶得到殿下这样的知己,也可谓死而无憾。”

  小晏的微笑却渐渐冷漠下来,道:“冥蝶生性温和,不经主人役使决不会擅自伤人,又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攻击夫人呢?”

  相思觉得他的语音有些异样,讶然抬头,正碰上他的目光。

  一阵刺骨的寒气就从他深不可测的双眸中透空而来。

  相思茫然的看着他,四周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一种极度荒凉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世界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冰封,灭度,又重生过了,而自己却仍在空寂无人的雪原上作无奈的看客。

  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突然想到什么,慌忙出声:“殿下,我这次前来是为了送一张拜贴给你。”

  小晏猝然合眼,相思只觉身上那种沉沉的寒意顿时消散,心中也瞬时归于平静。只听他道:“请转告郁公子和杨盟主,今夜子时之前我一定会下船拜会二位。”

  相思看了一下手中的拜贴,道:“可是……可是殿下还没有打开它。”

  小晏转过身去,冷冷道:“不必了。难道郁夫人不知道那上边根本就没有字么?”

  夜雨更急。

  波涛怒涌,海天相连,宛如一幅被劣等画师涂坏了的泼墨山水。海禁的铜锣一声急过一声,还在大海上航行的几条大船也慌忙入港,偌大的码头顿时凌乱不堪。

  杨逸之的房间却十分整洁,整洁到有些空,连一点多余的东西也没有。桌上只一坛酒,已经半干。

  相思倚在窗边,微颦秀眉,看着窗外的暴雨。

  卓王孙持着酒盏,叹息一声道:“广州风物繁华,烟花鼎盛,本意今夜遥杨兄同游,赏花踏月,指点风景。不料天不作美,大雨倾盆,一场美事顿成苦差矣。”

  杨逸之淡然道:“与郁公子同游之时多矣,何必非在今夜?只愿今夜能找出真凶,为郁夫人一洗嫌疑。”

  卓王孙道:“不知杨兄是否也和诸人一样,认为内子乃是此案第一疑凶?”

  “不是,”杨逸之看了相思一眼,摇头道:“尊夫人近来真气外泻,内力大损,就是以前,也根本无力完成此案。”

  卓王孙笑道:“杨兄果然好眼力,连内子那点薄技也了如指掌。”

  杨逸之看着他:“一个人若是身怀绝顶武功,还逃不过在下这双眼睛的。”

  卓王孙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那么杨兄是否怀疑在下?”

  杨逸之摇头道:“郁公子若要杀人,不必用那些装神弄鬼的手段。”

  卓王孙将酒坛推给他,道:“世事难料。不祥之物,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何况我辈?”

  杨逸之脸色微沉,道:“不管如何,今晚之后船入远海,一月不会靠岸,这是唯一的机会。若凶手真在我们三人中,第三支天祭的预告就会落空。”

  卓王孙道:“只怕凶手不在我们三人之中。”

  杨逸之道:“其他的人,岳阶足以应付。”

  卓王孙把目光投向窗外:“既然如此,戌时将至,我们都应该下船了。”

  雨夜的广州港显得阴森而狼狈,狭窄潮湿的街道空无一人,街边密密麻麻的的两层民居门窗紧闭。酒楼、店铺的幌子、灯笼早已收起,连备用的气窗户也用粗大的十字木条牢牢封死。放眼望去,整个城市笼罩在浓黑的雨色之中,宛如一个就要沦陷的堡垒,处处透露出濒死的气息。

  一声凄厉的更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只恶狗似乎受了惊动,发狂般的号叫起来。瞬时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满城都是犬吠。

  没有想到广州城的居民竟然养了这么多恶狗。而那些恶狗似乎色厉内荏,凶恶的叫声中隐隐透出些惶恐,到后来居然呜呜咽咽,就像是鬼哭。

  风雨之声席卷而来,很快就将这些犬吠淹没了。

  相思不由自主的握住了卓王孙的手。

  卓王孙抬头看了看死气沉沉的夜空,道:“看来非但是游览风物,就是要求一席避雨之处只怕都不容易。”

  杨逸之站在雨中,冷冷道:“不必,请郁夫人到屋檐下避雨,我们就在这里等。”

  不远处出突然现了一盏灯笼。

  红光在风雨中晃晃悠悠,后边跟着一串脚步声。一人粗声喝道:“什么人?”

  透过摇曳的灯光,雨地里站着两个巡夜。

  他们手提着灯笼快步走来,两人虽然撑着雨伞,身上的官服却已湿透。前边那个提起灯笼,虚着眼向卓王孙这边张望,后边的那个嘴里骂骂咧咧,不停拉扯着手中的铁索。

  相思透过朦胧的雨色,恍惚看见铁锁的那头还铐着一个人。

  那人也不理会巡夜的催促,只不紧不慢的跟在两人身后,还不时抬起手打个哈欠。

  为首那巡夜见三人没有回答,又提高了声音喝道:“什么人!”

  卓王孙答道:“外乡人。”

  巡夜道:“有夜行令牌吗?”

  卓王孙道:“初到贵地,没有令牌。”

  后边那个巡夜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道:“老大,今天运气好,又抓住三个,看来这雨没有白淋。”

  前边那个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现在倭寇扰事,本省海防告急,所有夜行的人都必带令牌,你们三位没有,就跟我衙门走一趟吧。”

  卓王孙微笑道:“到县衙做客,倒是比在大街上淋雨好些。”

  那巡夜一面抖着锁链,一面嘿嘿阴笑道:“这位朋友倒是想得开。不错,等到了县衙,我们那帮兄弟必定拿出全副手艺,好好招待三位,尤其——”他嘿嘿一笑,指着相思道:“尤其是这位姑娘。”

  杨逸之微一皱眉道:“郁兄,惊扰地方终是不妥。”

  那巡夜上下打量着杨逸之,好不容易憋住了笑,回头道:“还真拿出贵客的架子了。老大,你看这两人莫非被雨给淋傻了?”

  “的确是淋傻了!”从两人身后传来一声长叹,声音不大,但在狂风暴雨中仍是清晰之极,倒吓了两位巡夜一跳。

  循声看去,居然是锁链上拴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人。

  那两个巡夜一愣,为首那个挥起灯笼向那人脸上照去,骂道:“找死!”

  灯光下,只见那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不仅年轻,而且相当英俊,一身白衣已经湿透,却仍能看出质料的华贵来。那人又打了个哈欠,眼中的神光却渐渐明亮起来,似乎看到了什么很感兴趣的东西。

  他感兴趣的却不是相思,几乎看也不看她一眼,却注视着卓王孙和杨逸之,缓缓道:“两位看来也是雅人,却偏偏不作雅事,真是可惜,可惜。”

  卓王孙微笑道:“雨夜之中,何来雅事?”

  少年叹道:“风雨之夜,当然更要歌板红牙,夜光美酒才可以消乏解闷。否则就算对满天暴雨,闻遍地犬吠,也比去什么狗屁县衙看这些俗人嘴脸、听其聒噪要好。”

  卓王孙笑道:“如果阁下有一处歌板红牙、夜光美酒的地方,我们当然愿意前去拜会。”

  少年眼睛又亮了几分:“那两位不妨立刻就跟我走。”

  那两个巡夜看着他,似乎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一个人被别人用链子拴住了脖子,在雨夜里拖着满街走,居然还要请别人去做客,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后边的那个巡夜突然大笑起来:“去哪里?鬼门关么?”

  那少年皱着眉摇头道:“万方衣冠朝脂粉,花间酌酒不独亲。我要带两位公子去的地方,乃是天下第一风流快活的去处,你们这些俗人又哪里知道。”

  杨逸之冷冷看着他,相思更是不知所云。卓王孙却微笑道:“莫非是万花楼?”

  顾名思义,万花楼当然是有无数鲜花的地方。

  据说万花楼所在的万花谷花丛锦簇,四季如春,而且还有比鲜花更诱人一百倍的东西——一百八十位如花似玉的女子。这一百八十位女子各以一种鲜花为名,其中每一个都倾国倾城、色艺双绝,而且传说她们的房中秘术亦是天下无双。

  然而更让人心猿意马的是,这些女子都是妓女。

  也就是说,只要你有足够的钱,足够的身份就可以买到她们。

  此地自古为烟花世界,民风本是淫糜,多有人家自幼调教女孩儿弹琴吹萧、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伎艺。人物稍稍长成,又有专人教授她梳头匀脸、点腮画眉,一颦一笑,一行一坐,俱依照美人图一定态度。到了十四五岁,又教她房中秘术,枕上风情,只待日后王孙公子一夜卖笑,千金缠头。时人称之养瘦马,南方民风如此,难怪所以古来诗人才子、美人名妓多生于此。

  万花楼中的姑娘多半也是自幼从江淮一带搜罗来,在万花谷中接收极其严格的训练挑选,最后能在万花楼中挂牌卖笑的不足百分之一。

  另一些则是附近几省成名的名妓。

  江南四省烟花行众多,其中每年花魁娘子的三甲之选都会被万花楼重金买下。无论那些名妓以前的名气有多大,到了万花楼,都会争先恐后的换上以花为名的新花名。因为这些看似俗不可耐的名字才是这些风尘女子一生中真正的荣誉所在。

  这种荣誉也只有万花楼这块金子招牌才能赋予她们。

  到了夜间掌灯之时,万花楼的门外的万花墙上挂满了各种牌子,第一层是十二面翡翠牌,上面是十二种名花,也就是万花楼这一届最出名的十二位姑娘,以下还有七十二面金牌和九十六面银牌。

  这些牌子看上去都十分小巧,然而如果有男人想把这些牌子翻过去,他付出的金子不是以天来计算,而是以分秒。然而每天还是有无数的车马鞍舆从四面八方赶来,停在万花楼下。因为这里已经不止是一个销金窝、温柔乡,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然而,那两个巡夜听到“万花楼”三个字时,脸上的表情却像见了鬼一样。为首那个巡夜目不转睛的看了他一会,道:“你去万花楼干什么?”

  那少年道:“去万花楼当然是找认识的姑娘。”

  那巡夜突然冷笑两声,道:“我看你是去找死。”

  那少年打了个哈哈,道:“就算是牡丹花下死,也比被两位拖着四处淋雨要好。”

  为首那巡夜冷笑道:“万花楼现在姑娘却没有,孤魂野鬼倒有不少,不知道有没有几个是你认识的?”

第十六章 秋坟犹似郁金堂

  上个月的十五日,花好月圆之夜,前往万花楼的恩客自然也就特别的多。

  然而次日凌晨,雕梁画栋、藻麝涂椒的万花楼竟然如同传说中的狐媚之宫,随着早晨第一道阳光消失得无影无踪。休说那些珊瑚碧树,红罗紫帐,就连一片瓦砾都没有存下。

  只有上百具尸体摆在荒坡之上。

  妓女和恩客们的尸体有坐有立,栩栩如生。恩客们穿得整整齐齐,各种华丽的袍子和珠宝在朝阳下闪闪发光,而那些女子却一丝不挂,宛如刚出生一般。她们有的躬身侧坐,十指分拂,似乎还在抱弹琵琶;有的手握空拳,送到唇边,似乎正要畅饮;有的仰卧在男子怀中,贴身迎凑着,甚至还保持着男女欢会的姿势。尸体脸上的笑容或娇嗔或妩媚,仿佛是在一瞬之间,凝固在最美丽的刹那,看去依旧无比动人。

  四周万种奇花异卉似乎开得更艳。青绿的坡地上触目皆是雪白的肉体,宛如一群炼狱雕塑,又宛如一幅铺开的密宗欢喜道场。

  然而当官差赶到万花谷,那一百八十具裸女的尸体已经不翼而飞,剩下的只有恩客的尸体被凌乱的垒在一起,远看过去,像在荒坡上建了一道五颜六色的人墙。

  而唯一看到过那幅欢喜道场的老樵夫报完案就已经疯了。

  此案一出,立即京师震动。嘉靖帝指派了钦差,赶赴广州调查此事,一个月来却毫无头绪。现在附近几省百姓谣言纷起,万花楼几乎已成鬼门关的代称。

  四周风雨之声更盛,宛如群鬼夜哭。

  而那少年的神色却丝毫未变,他淡然道:“那些庸脂俗粉活着也只是弄脏了万花谷的地方。如今妖瘴既清,仙子临凡,万花楼已经换了新主人。”

  为首那巡夜一惊,道:“万花楼现在片瓦不存,哪里有新主人?”

  那少年皱眉道:“你们这样的人哪里会明白,我正要带这两位公子去拜会那位仙子。”

  为首那巡夜嘿嘿冷笑几声,道:“我看你病得还不轻,仙子临凡?我看莫不是阎王爷的亲妹子思凡,正好到这野鬼坡上开了个鬼窑子?”

  那少年摇摇头,也不再理他,对卓王孙两人一抱拳:“不知两位是否肯屈驾去万花谷走一趟?”

  卓王孙笑道:“未入仙源,便蒙仙使邀迎,真是求之不得。”

  那少年大喜,就要往这边走。为首那巡夜高声喝道:“慢着!你口口声声说认识万花楼新主人,莫不是和这桩血案有关?李霸,把这些人全部拿下了,带回县衙好好考问!”

  后边那巡夜答了声“是”,一手一抖铁链,一手从腰间抽出水火棍,劈头盖脸向那少年砸去。

  那少年身形一展,只听锵的一声,那条铁索已断为两节。那巡夜大惊,水火棍举在半空就再也劈不下去!那少年微微冷笑,一顿足,身子飞一般往左掠去,手肘正好撞在为首那巡夜的小腹上,那人一声惨叫,全身顿时缩做一团,手中的灯笼飞了出去,在雨地里转了几圈就熄灭了。黑暗中就听两声闷响,两个巡夜重愈百斤的身体竟然被斜斜抛了出去,直挺挺躺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那少年若无其事的从地上拣起两把雨伞,抖了抖,一把递给相思,一把自己撑着,回头对卓王孙和杨逸之道:“两位可以跟我去万花谷做客了。”

  万花谷里港口还有相当远的路程,幸喜那少年的轻功也非常可观,不一会只见两旁的景色越来越荒凉,似乎已远离了人烟。

  又过了一会,道路一转,远处现出两道断崖来。

  崖上树木繁茂,在狂风中摇曳呼啸,两道断崖中间隐隐透出一条羊肠小道,浓重的雨气就从小道深处蒸腾而出。

  那少年放慢了脚步,转身微微一笑,道:“几位觉得万花仙谷的景致如何?”看他的表情,俨然不是指着一处狰狞阴森的荒谷,而是向客人夸耀他新落成的辉煌苑囿。

  或许三人眼中所见的荒谷在他看来真是一片锦绣仙境?

  相思不由打了个寒战。

  卓王孙笑道:“果然有趣,比那些花红柳绿的地方有趣许多。”

  那少年哈哈大笑,这时一道闪电猛然划天而过,刺目的白光中那少年雪白的身影一闪,四周随即又被沉沉的黑暗淹没了。

  隆隆雷声夹杂着他笑声的回音,在山谷上方回荡。而那少年已经无影无踪。半空中一柄撑开了的雨伞兀自在大风中回旋着,越飘越远。

  无边无际的雨水宛如一幅围帐,迅速的合拢来,将三人的视线隔断了。相思努力睁大眼睛,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然而卓王孙和杨逸之已不约而同的纵身跃起,相思来不及细想,下意识的跟在后面。

  还不待第二道闪电出现,三人已来到谷中。

  谷中空空荡荡,不要说屋舍楼台,连一席藏身之处都没有。

  山谷的正中是一道缓坡,斜斜的延伸上去,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遥远的天边不时投来雷电之光,在荒坡上映下圈圈光影,让人不由联想到那天在这里摆布着的一百八十具雪白的肉体。

  而坡脚处是一片花墙。这数万枝名花已落光了花叶,宛如从地下伸出的一枝枝枯手,狰狞的横挡在三人面前。

  相思讶然抬头,只见那个白衣少年就站在花墙的另一头,微笑着看着她。暴雨从他精致的脸上流淌而过,而他依旧在笑,似乎毫无知觉。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的身材相貌都和他一模一样,全身却笼罩在一层黑色之中,电光映出他脸上的表情——那种表情就像是想哭。

  他和那少年一哭一笑,并肩站在雨夜里,仿佛原本只是他的影子,却被刚才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

  相思被这种诡异的景象惊呆了,她脸色苍白站在雨中,手里的雨伞缓缓坠落在地上。

  两个人突然向他们躬身一礼,向缓坡的尽头伸出手去,齐声道:“万花谷黑白仙使恭迎两位大驾。”

  缓坡的尽头隐隐有些幽光,又似乎没有。这两个人一黑一白,一哭一笑,热情而谦恭的做着邀请着,姿势却僵硬得古怪。

  难道他们就是传说中的无常使者,而他们指引的路正是通向地狱?

  杨逸之冷冷一笑,对那少年道:“他是你的孪生兄弟?”

  那少年没有抬头,笑着答了声“是。”

  相思止住了颤抖,截口道:“你们在这里装神弄鬼,到底有什么目的?”

  那少年叹息一声道:“月黑风高,仙使远迓,这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二难并臻,也不知花费了我兄弟多少心血。几位不赶快进万花楼与我家仙子寻欢作乐,却在这里刨根究底,未免也太不解风情。”

  相思不再说话,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这位主人迎接客人的方法虽然古怪,但这一番布置也是颇费心血。何况主人到现在仍然没有丝毫恶意。

  卓王孙突然笑着问:“我们正要求见那位仙子。”

  那少年道:“仙子当然不会住在地上。”他伸手一指坡顶的微光,诡秘的笑道:“她在地下。”

  卓王孙点点头,叹道:“原来这位仙子将整个万花楼都搬到了地下,怪不得官府找遍广州城也找不到一点蛛丝蚂迹。”

  那少年笑道:“好在我家仙子会五鬼搬运之术,才能在一夜之间,将万花楼数重楼台完好无损的挪到地下。”

  相思疑然道:“她在地下做什么?你又在大街上干什么?”

  那少年笑道:“万花楼无论在哪里都是一种地方。我家仙子到了万花楼中做的也是一种营生。所以在下才会冒雨在大街上四处寻找客人。”

  相思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那少年道:“说得明白一点,这里是妓馆,而我们兄弟两人就是大家通常所谓的龟奴。”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居然不卑不亢,似乎在说着一件极其自然又极其体面的事情。

  他抬头看了相思一眼,打了个哈哈道:“这位姑娘不必这么看着我,在下头上又没有真的戴着绿头巾。”

  杨逸之喝断他,道:“够了,你现在就带我们进去。”

  那少年笑着摇头道:“公子此言差矣。我们兄弟二人只是负责将诸位带到这里,我们还有别的客人要找,可没功夫陪着诸位。”

  卓王孙道:“现在万花楼里有多少仙子?”

  那少年道:“仙子当然只有天上地下无双无对的一位,”他眨了眨眼,道:“只要两位公子见到我家仙子,就会知道别的女人都是地上的烂泥。”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一位倒也不少了,只是需要不断找来许多客人么?”

  那少年长叹一声,道:“客人虽然多,不过进去之后就不见有再出来的。我们连赏钱也收不到,只得多找些。看什么时候走了运,能赚点钱糊口。”

  杨逸之沉色道:“那些客人到哪里去了?”

  那少年又是诡秘的一笑:“这个就只有仙子才知道了。”

  卓王孙笑道:“你把这个告诉了我们,就不怕吓跑了客人?”

  那少年摇头道:“我看公子是误会了。风月场所,当然是要让客人风流快活,怎会强留诸位?诸位如果要走我们立刻恭送出谷。不过——”他双手在胸前一合十,道:“我已经将一切如实相告,如果诸位还要进去,一切都怪不得别人了。”他叹息了一声,转身往谷外走去。那黑衣人也一言不发的跟着。

  两人一面走着,一面嘴里念念有词。在风雨声中依稀听出竟然是《往生咒》,似乎他们已将把他们当作死人了。

  坡顶架着一柄雨伞,下面有一盏灯笼。刚才的微光就是从这盏灯笼里发出来的。旁边不远处是一个洞穴,用于掩饰的草皮泥土都堆在一旁,一块三尺见方青石板已经揭开了,里边黝黑的洞穴寂静无声,仿佛是一只盲目的独眼,失魂落魄的张着。

  相思望着洞口,有些犹豫。杨逸之知道她害怕,于是在洞口等了片刻,没有急着进去。卓王孙看了她一眼,道:“你留下?”

  相思望着他,突然来了勇气。

  的确,只要在卓王孙身边,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是去不得的?她咬了咬嘴唇,道:“我跟你们去。”

  地洞下是一条曲折狭长走道,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用手触到墙壁才能知道自己的位置。潮湿的石壁散发着霉臭腐败的气息,让人想起古代的墓室。

  走道的顶部非常之矮,三人必须躬身才能同过。而且那些石板似乎都陈旧不堪,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坍塌下来,冰凉的液体就从头顶的石缝中不停滴落,打在脚下的石板上。湿滑的石壁把这种轻微的滴水声放得无比巨大,似乎四面八方都是回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走道猛地一个急转,眼前的路似乎开阔了些。不远处隐隐有些灯光,似乎大门就在眼前。杨逸之却突然止步道:“慢!”

  相思吓了一跳,道:“杨盟主有什么发现?”

  杨逸之伸手扶着石壁,缓缓转过身去,道:“不是这条路,有岔路。”

  他在石壁上寻探了片刻,果然发现了另外三条岔路。那三条岔路看来比来路更加黑暗狭窄,曲曲拐拐,也不知通向何处。

  杨逸之道:“这些是墓主为了防止盗墓者而修的复道,选错了就会走上歧路,在同个地方无休止的绕下去,而且还很可能遇上机关。”

  相思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走?”

  杨逸之没有回答,转身用手在石壁上丈量着,他突然住手,挥掌往顶、壁交界处一击。

  轰然一声巨响,那块石壁的上端整个粉碎,而周围那些摇摇欲坠的石块居然丝毫未受震动。杨逸之轻挥衣袖,将石屑拂开。

  石壁里边居然还嵌着一块小石碑。

  黑暗中,杨逸之手指缓缓在碑上一拂,道:“上边有一个左向的箭头,刻着:‘此石至金刚墙前皮三百十六丈’。”

  相思疑惑的道:“墓主刻这样的石头,不是为盗墓者指明方向么?”

  杨逸之道:“古墓中多有后死合葬者,工匠为了预备封埋之后重开墓室,才秘密留下这个标志。”

  卓王孙笑道:“看来杨盟主对这种地形相当的熟悉,难道以前曾经在古墓中住过一段时间?”

  杨逸之顿时住口,加快了步子向左边岔道走去。

  又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一片红光。

  光线也不是很强,然而在黑暗的墓道里呆得太久,这些红光显得十分刺眼。过了一会儿,一道长长的石阶渐渐清晰。石阶的尽头赫然正是一面几丈高的金刚墙。

  墙顶饰着暗黄色的玉石,墙身自底及顶布满了一种古怪的文字。檐楣上雕饰着十八只造型古异的怪兽,半身犹在墙中,首爪却已破壁而出,爪鬣飞扬,森然相向。

  卓王孙道:“看来这座古墓应在盛唐之际建成,距今已有千年之久,那万花楼的主人一夜之间重启此墓,实属难能。”

  杨逸之点头道:“的确难能,但终属人力可及,比那些五鬼搬运的话要可信许多。”

  三人来到墙前,仔细看去,光滑的墙身下部有一个不显眼的呈山字形的痕迹,里边的石块好像有松动的迹象。

  杨逸之道:“宫门应该就在里边。”他曲指一扣,两块巨石轰轰作响,缓缓向后移开。九十九极石阶之后,一座高大、神秘的白色石门便出现在眼前。

  石门浑然一体,毫无雕饰。左右各有一只巨大的青铜怪鸟,鸟嘴中吐出两轮妖红的火焰,鸟腹鼓胀,里面似乎装着上千斤的灯油,看来是守墓的长明灯。

  赤红的石门上挂着许多小牌。有翡翠牌,金牌,银牌。

  那些写着牡丹、玫瑰、杜鹃等牌子全都被一根赤红的丝线倒悬了起来。在诡艳的火光下,仿佛一具具被倒挂在血海中的尸体。

  只有一面木牌规规正正的悬在最顶端,宛如一个骄傲的君主俯视着脚下的奴婢,漠视她们的垂死挣扎,颤抖乞怜。

  上边也写着一种花名。

  曼陀罗。

  摩诃曼陀罗。

第十七章 美人殷勤问棋典

  曼陀罗而不是曼荼罗。

  曼荼罗是此刻正在大威天朝号上鬼魅般出没的神秘道场,而曼陀罗却是一种花。

  佛光之花。《妙法莲华经》云,佛成道时,天雨此花,以为供养。摩诃曼陀罗则是曼陀罗花中最美、最具力量者。又可译作天曼陀罗。

  然而此时此刻看到这三个字,相思心中还是不由一震:这两种西天之物,是偶然近名,还是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这时,杨逸之用手轻轻一推,偌大两扇石门竟徐徐打开了。

  某种柔软的东西从地宫里飘扬而出。杨逸之挥袖拂开,里边竟挂着一张及地的锦帷。幽风一吹,浓重的脂粉香伴着地底的腐败气息一起扑面而来。

  地宫里灯光很弱,却恰好能让人看清附近的陈设。

  地宫里居然倚壁而建着三层木质楼阁。宇室十分精美,紫帐珠帘,脉脉垂光;花枝雕栏,盈盈缭绕。南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当朝才子唐寅的仕女图,两旁一副对联:“传红叶于南北东西,心随流水;系赤绳于赵钱孙李,情属飞花”,横着四个大字:“万花待选”。四面也挂几幅名人题咏。四周炉烟袅袅而起,倒将这森罗之境也点染出无限春意来。

  卓王孙道:“这应当是万花楼的原貌了。看来这一夜移楼之言也并非全妄。却不知这位曼陀罗仙子何时才肯下楼赐见?”

  他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从楼上传来:“女子妆容不整,礼不见客。贱妾盥洗未竟,还请几位稍侯。”声音略有些冷漠,也不如兰葩那样一闻之下便可销魂,却自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一种仿佛来自死亡的魅惑。

  楼上隐隐有水声传来。

  古墓之中竟有佳人沐浴,不知又是何等风情?

  楼上的门轻声开了。淹没在黑暗中的无数只烛台星辰般突然亮起,这座阴沉沉的唐时地宫顿时笼罩在一片辉煌的灯火中。

  时光恍如猛然倒转,这古老沉朽的地宫已恢复成为当年的华丽宫殿。

  而古墓中沉睡的曼陀罗仙子也已苏醒,她一身盛唐华裳,缓缓从楼梯顶涉极而下。

  她酥胸半坦,高盘的云髻上斜插着一朵曼陀罗花,曼陀罗花的颜色和她的衣服一样红,就如同在鲜血中染过。

  她怀中抱着箜篌——半张箜篌。

  蜀桐曲木已经残了,一头还留着烧灼过的痕迹,二十三弦中十一根已经断开,宛如被人折断的手臂,无力的在空中漂浮。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摩着怀中的箜篌,脸上带着一种高傲而又冷漠的微笑,深深注目众人。

  而看到她的时候,相思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她的那张美丽的面孔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就算在她微微冷笑的时候,明亮的眸子中也还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与任性,仿佛就是大明宫中某位娇纵而美丽的小公主,在千年沉睡之后被突然惊醒,怀抱着当年的乐器,高傲而又好奇的看着众人。

  卓王孙道:“你就是曼陀罗?”

  她微微一笑,春水般的妩媚游丝一般从她的笑意中化开,飘飘袅袅,无处不在。只这一笑,她的整张脸立刻变化了,变得成熟而妩媚,如同一个风华绝代的名妓,眼波的每一丝轻动,都可以将人送下美色的炼狱。

  她轻轻道:“是摩诃曼陀罗。”

  听到这几个字时,相思心头一震,她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却始终猜不透她真实的年龄。她喃喃问道:“你……你就住在这里?”

  曼陀罗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伸手一指身后的房间,道:“不是,我住在屋子里。”

  相思还想问什么,曼陀罗已将目光移向卓王孙两人,柔声道:“难道两位来这里的目的,是只愿意站在大厅里么?”莺声婉转,言语中更带上了种说不出的诱惑。

  还不待两人回答,曼陀罗又笑道:“两位到底是谁愿意和我到内室一聚?当然——”她突然轻笑出声,身姿也愈发媚人:“只要两位愿意,一起进来也一样。”

  她居然如此直接。相思一皱眉,没想到真有一种女人能从容转换于公主与妓女之间,更难得的是从她脸上看不出一丝做作。

  不过,也许这样的女人就更加诱人。

  相思不由抬头去看卓王孙和杨逸之的表情。曼陀罗轻轻掩口笑道:“这位姑娘莫不是也想进来?只要姑娘出得起缠头,就算是女人也无妨。”

  相思脸上一红,再也说不出话来。

  卓王孙挥手示意她退开。

  曼陀罗转而注视卓王孙,道:“那么公子你呢?春宵苦短,若再推迟下去,岂不辜负这番风月?”

  卓王孙微笑道:“姑娘的这番风月虽好,就怕到时在下付不起这一夜之资。”

  曼陀罗又微笑道:“付不付得起,却总要等我开个价钱。”

  卓王孙道:“你要什么?”

  曼陀罗道:“要公子帮忙解一局棋。如果解出来了,公子就是这里的主人。”她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箜篌,道:“主人的意思,就是说公子不仅来去自由,而且——”她抬头凝视着卓王孙,轻轻道:“而且我也是公子的奴隶。”

  四周的烛光妖媚而柔和,宛如梦幻。这种时刻这样的话从一个绝色美人的口中讲出来,的确是非常诱人的。

  卓王孙还未回答,她扶着楼栏换了一下姿势,轻叹了一声:“不过,如果公子解不出来,就只有永远留在这里陪我了。反正地下也寂寞得很,多了几位这般有趣的人物,总是要好过许多。”

  留到这里?相思心中一沉,抬头看去,头顶阴沉的巨石和周围雕龙刻风的楼阁极不协调的拼合在一起,如同女主人阴晴不定的言词。

  卓王孙微笑道:“那么你看我能不能解出来?”

  曼陀罗低着头用袖子托了托腮,一瞬间脸上又流露出少女的天真来,她摇摇头道:“这个我却猜不着了。要不然——几位一起进去,每个人都试试?”她说完这句话忍不住轻笑出声,话外之意却已不言而喻。

  相思脸上又已经红了。卓王孙居然毫不客气的道:“我们正是要一起进去,而且还不止。”

  这次轮到曼陀罗脸色陡变了,她讶然道:“还有谁?”

  “我。”一阵冷香从门口传来,地宫内沉沉死气和脂粉浓香都悄然退去。来人宛如暗夜中的第一缕月光,突然照临在大殿内。

  卓王孙笑道:“殿下果然还是来了。”

  小晏也微笑道:“两位相邀,岂敢不来?只是却让在下一番好找。”

  一路狂风暴雨,又从狭窄的墓道中搜索而来,而他淡紫色的衣衫依旧如此整洁,甚至连一滴雨水都没有沾染。

  曼陀罗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脸上渐渐恢复了动人的微笑,而且笑得比刚才还要甜。她轻声道:“既然这样,几位就请一起进来吧。”

  入了内室,房内陈设愈发华丽雅致,瑶窗篆拂,锦廉珠悬,还有无数翡翠珠玉,就随意的堆在屋角,其中每一样都足以眩花人的眼睛。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一处——房间正中矗立着一张很大的石桌,桌上布着半局棋。

  说是半局棋,不是因为它没有下完,而是因为它只有白子,没有黑子。

  这些白子却不是普通的棋子。每一颗棋子上还筑着一个美人雕像。

  赤裸的雕像。

  那些雕像加上棋子底座都不足一寸高,密密麻麻摆满了棋枰,正好摆成一局残棋。其它的棋子还未摆上棋枰,就用一根根绯红的丝线系住脚踝,倒悬在一旁的黑木架上。架子顶端燃着一支暗红的蜡烛,血红的火光下,那些雕像宴乐欢饮,或坐或立,栩栩如生。只是她们手中的器具都不见了,只保持着空空的姿态。

  有的似在抱弹琵琶,有的似要举杯畅饮,有的甚至还笑吐香舌,轻抬柳腰,似乎还在和无形的情人云雨欢会。

  ——这不由让人想起,传说中万花谷底那片尸体道场,竟和这棋局一模一样。

  万花谷中所有的尸体都不翼而飞,难道……相思猛然想到什么,她抢一步上前,向棋枰伸出手去,却又顿在了半空。她脸色苍白,犹豫了良久,终于一咬牙抓起其中一个。

  她的手猛地一颤,触手冰凉而坚硬。看来这些只是用羊脂玉雕刻而成的塑像,只不过特别精巧逼真而已。

  相思松了一口气,注视着手中的塑像。

  塑像上的女子似乎正在宽衣,她一手挽起自己的长发,一手向纤腰探去,似乎在解着看不见的罗带,脸上的微笑依旧妩媚无比。

  相思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突然,她触电一般将雕像丢开,脸色顿时苍白如纸——那双如丝的媚眼中,竟然还有神光在脉脉流动!

  难道这满枰的雕像,真的是真人尸体被用法术缩小而成?

  她越是害怕,越忍不住要看,这次她发现雕塑底座上刻着两个字:“海棠”。

  曼陀罗轻叹一声,道:“我本以为只有男人才对这局棋感兴趣,想不到姑娘你也一样。”

  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万花楼的姑娘都是你杀的?”

  曼陀罗在棋枰对面那张宽大的胡床上坐下,悠然道:“是。”她回答得如此痛快,仿佛根本不是在讲一桩罪恶的事。

  相思注视着她,愤怒渐渐取代了恐惧。她颤声道:“你将这些无辜的人杀了,还把她们临死前的样子做成雕像,摆在自己房中日夜相对,难道你是没有心肝的人么?”她深深吸了口气,又看了棋枰几眼,眼中已经充满怒意。

  曼陀罗静静的看着她,良久才长叹了一声:“我的心肝,你又怎会明白。”

  相思冷笑道:“怎会明白你这样的疯子?”

  曼陀罗在胡床上舒展了一下腰肢,凝视着相思,轻声道:“世人生来就要受苦。”

  相思道:“于是你就可以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连眼泪都不为他们淌一滴,还要制造更多的苦难?”

  曼陀罗道:“拯救世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慈悲之泪有时是没用的。”她叹息一声,道:“你知道阿底提的传说么?”

  相思顿了顿,道:“死神阿底提?”

  曼陀罗道:“她也是大梵天的女儿,一位美丽而善良的女神,却无可奈何的要掌管死亡。每一次她看到人们受苦而死,她就会忍不住为世人流下伤心的眼泪。然而世人还是悲哀的死去。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忍受,问梵天为什么偏偏是她要散布这六界厌弃的死亡。你知道诸神之父梵天是怎么回答她的么?”

  相思没有出声,曼陀罗嫣然一笑,自己讲下去:“梵天说,有生就有死,这是轮回的法则。神要维护世界的运行,就必须承担它的法则。最后梵天告诉她,死神是不能流泪的,因为她每一滴同情之泪都会在世间散布瘟疫和新的死亡。于是从此这位女神就尽力不让自己流泪。”曼陀罗叹息道:“最平凡的人在面对痛苦的时候都有流泪的权力,然而她却没有。她掌管着,同时也经受着天地间最终的苦难。”

  她缓缓转过头对相思一笑,那笑容清纯得宛如来自天界,没有一点世俗的杂质:“同样是拯救苦难,为什么你能理解观世音的慈悲之泪,却不能理解阿底提呢?而且——”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苍凉:“观世音置身净土世界,受万民膜拜,而阿底提却生活在地狱黑暗之中,承受着世人无知的咒骂,怨恨,你说,她们谁更伟大?”

  相思一怔,一时想不到反驳的方法,忍不住向卓王孙看去,却发现小晏双中泠泠清光竟一直注视着自己,不由全身一凛。

  她匆匆回过头,深深吸气道:“就算阿底提是职责所在,可这和你杀人有什么关系?”

  曼陀罗的身子微微后仰,眼中的神光深邃而傲慢:“因为我,就是死神阿底提在人间的化身!”

  她的话虽荒谬无比,但语气中却带有让人无法辩驳的力量,相思一时却不知如何对答。

  曼陀罗支起身,走到相思跟前,将滚落在地上的“海棠”拾起来,轻轻放回棋枰上。她的动作温柔而仔细,仿佛是一位在深闺中刺绣的少女。

  刺绣的却是一幅诡异的欢喜道场。

  她转过身,眸子中又凝聚起诱人的媚笑:“只顾说话,竟然冷落了客人,不如我为几位公子演奏一曲,就当赔罪。”

  卓王孙微笑道:“有劳了。”

  她红衣一扬,已退回胡床上,将半张箜篌竖抱于怀,两手轻轻扶住琴弦。她微笑道:“这张箜篌是唐代的古物,一位皇姓乐师曾用它演奏过。据说此弦一动,神鬼夜泣。”

  卓王孙道:“莫不是李凭?”

  曼陀罗笑道:“公子好眼力。”她坐直了身体,轻整衣衫,神色也变得肃穆,突然双手一拨,一曲高亢的弦音顿时充满了整个地宫。

  相思皱了皱眉,她万万想不到有乐师竟会作出这样一首曲子。一首几乎完全不成调的曲子。

  也许是少了十一弦的缘故,这支曲子变得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只是一堆音符散碎的堆砌着,旋律高低回环,跳跃不定,音节之间似乎毫无关联。

  然而细听下去,又可以觉察到这凌乱的曲调隐隐透出一种浓厚的杀伐之意。宛如远古战场,征战不休。操吴戈而披犀甲,车错毂而短兵接。枹击鼓鸣,天地怨怒,神鬼号哭。

  曼陀罗两眼直视着前方,双手轮拨越来越快,嘴里反复念着一些词句,似乎正是李贺的《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秋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猛然间十二条弦丝同时发出一声哀鸣,乐声和诗意一起在极高处猝然中断。宛如一个在山颠不倦旋舞的舞者,疯狂燃烧的生命终于到了尽头,随着天空中飘落的残叶一起轰然坠地。

  四周沉寂无声,万籁俱静。

  曼陀罗怀抱箜篌,对诸人颔首微笑,道:“这就是我要的一夜之资。诸位中可有人解出来了?”

  难道这首怪诞之曲,就是她开出的夜资?

  能解,则可以成为地宫的主人;不能,则要永留古墓。

  那些支离破碎的音符中难道真的藏着什么玄机?

  人人似乎都还沉浸在诡异的乐声之中。

  曼陀罗脸上挂着一抹讥诮的微笑,缓缓道:“诸位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子时一到,诸位就要留在这里陪我。其实,我很想大家能留下来。”她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笑得无比灿烂,仿佛是邻家美丽的小女孩,拉着你的衣袖说,我很想你能留下来。

  小晏抬头瞥了她一眼,目光渐渐移到那盘残棋上,沉声道:“是棋谱?”

  曼陀罗脸色微变,随即又笑道:“这位公子既然听出来了,就请帮我解开此局如何?”

  小晏轻轻摇头,目光又移回相思身上,道:“高手在侧,怎容我班门弄斧?你刚才所奏之曲,将前九十七手棋意藏于音符之中,郁公子又岂能不知?知而不言或许只是觉得此局已了然于心,无须出手而已。”

  卓王孙淡然道:“在下于棋艺之术,几可谓一无所知,怎堪这句了然于心?倒是殿下看来却似已得正解。”

  小晏道微微一笑,道:“然而这位曼陀罗姑娘真正想要留下的人却是郁公子。”

  相思一怔,回头去看曼陀罗。曼陀罗似乎被言中了心事,笑容有些僵硬,随即又坦然道:“正是要请郁公子解局。”

  这句话倒也在卓王孙意料之中。他也不多言,起身来到棋枰前。

  曼陀罗微笑道:“白棋的布局已在桌上,而前九十七手黑棋我已寓于乐曲之中。如果郁公子没有记清我可以再弹一次。”

  卓王孙淡然道:“不必。”他注视着棋局,似乎在思索什么。

  四周又渐渐沉寂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盘残棋上。

  那些鲜活的裸女群像在跳跃的烛光下水晶般奕奕生光,似乎渐渐恢复了生命,冰清玉洁的躯体在纵横交错的棋局上不住飞舞欢唱,肆无忌惮的挑衅着,也挑逗着。浓重的阴影紧紧跟随着她们飞扬的姿态,在棋枰上浸出了一滩滩暗红的血花。

  相思只觉眼前渐渐充满了那些雪白的身体,她们俏笑宛然,娇喘微微,而她们死亡前一瞬间极度的恐怖与痛苦却也从这些飘忽的姿态、媚人的笑颜中袭人而来。

  相思忍不住合上双眼,额间顿时一阵刺痛。

  这时,卓王孙缓缓从旁边的支架上解下了一个雕像,正要放上棋枰时,只听小晏突然喝道:“慢。”

  卓王孙回过头,冷冷看着他,一丝摄人的怒意在他眉宇间一纵即逝。

  地宫中顿时充满了让人窒息的肃杀之意。

  小晏仿佛全然无觉,微笑着对曼陀罗道:“你想用这局棋留下郁公子,似乎也太简单了些。”

  曼陀罗的笑已经有些勉强:“难道公子心中还有更好的棋局?”

  小晏摇头道:“这一局既然不能,天下也再没有棋局能够。”

  曼陀罗看着卓王孙刚才欲放下棋子的地方,神色有些颓然,道:“这样说我再不能留下郁公子了?”

  小晏微微一笑道:“棋虽不能,棋外之意则可。”

  曼陀罗眼睛又亮了起来,道:“何谓棋外之意?”

  小晏道:“传说此局是三皇五帝时,尧为了遴选下一代圣王而设。当年这九十七手绝棋试遍天下,无人能解。”

  曼陀罗道:“这我也知道。相传大贤许由也曾暗中三试此局而不得,羞愧之下方才归隐林泉,终身不问世事。”

  小晏道:“然而舜以布衣之身求谒,对棋三日,一子不落。开关之后,尧一见空枰,却立即将二女下嫁,并禅位于舜。尧一代圣君,其仁如天,其智如神,以棋求贤,意在托付九州。而舜不落一子而得天下,这棋外之意难道不比此局高明了许多?”

  曼陀罗悚然动容,她本以为这一局是中原已失传了几千年的绝谱。没想到居然有人比她知道的还要多。

  卓王孙蹙眉道:“一子不落?”

  小晏悠然道:“不错,如今郁公子亦胸怀天下,可曾想过舜是如何一子不落,解开此局的么?”

  卓王孙对局沉吟,手中的棋子在半空中却再也放不下去。

  小晏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他知道只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才能激起卓王孙的兴致,而且看来他想得一点也不错。

  而且不仅是卓王孙,全场的人咀嚼着他这几句话,似乎都已痴了。

  也不至过了多久,相思突然一声呻吟。她双手捂住额头,全身不住颤抖,嘴唇也因痛苦而苍白。

  小晏缓缓起身,注视她道:“果然是你。”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如蝶一般飘然而起,紫光悄然一闪,瞬间已退到了大门前。

  杨逸之喝道:“放开她!”

  曼陀罗只觉眼前一花,杨逸之已然追了过去。

  曼陀罗脸上的笑容顿时无影无踪。她虽然早已知道她的这三位客人都是绝世高手,但亲眼看到他们显露轻功的时候仍忍不住悚然动容。

  就那么一瞬间,小晏居然能挟持了相思逃走,而杨逸之在突变之下居然能立刻追去。

  世间还有人有这种形如鬼魅的身法,而且还不止一个。

  她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回头去看卓王孙。

  卓王孙静静注视着棋盘,还在思索这棋外之意,仿佛刚才的一切与他毫无关联。

  就那么一瞬间,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地宫的石门竟已轰然落下!

第十八章 清电忽灭沉黑茧

  相思觉得自己是在无穷无尽的隧道中飞速穿行,周身却笼罩在一片透骨的奇寒之中。她不知道他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极度的恐惧之中,她隐隐感到一股阴寒而温和的内力从他手上传来,自己额上的剧痛顿时缓解了很多,仿佛置身在一片清冷而温和的海水中,几欲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了月光。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海风让她打了个寒战,意识也渐渐清醒。

  她发现自己居然在大威天朝号的甲板上,而且还被小晏抱在手中。

  她面色微红,猛地一挣,道:“放手。”

  小晏一言不发,将她放下。而他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杀意。

  相思一触到他的目光,不由惊退了几步。她努力让自己止住颤抖,道:“殿下你……”

  小晏默默的看着她,那张让人不敢谛视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如此清泠,几欲透明。相思只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声调道:“你想干什么?”

  他的紫衣如暮云微动,一步步向她走来:“我只想证实一件事。”

  相思愕然后退,道:“什么?”

  他眼中杀意更盛:“看你是否是我要找的人。”

  相思惶然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月光鼎盛,他望着大海深处,美丽而优雅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极不相称的烦躁:“你不用明白。”

  他猛地回头注视着她,缓缓道:“脱衣服。”

  相思惊退一步,脊梁已抵住了冰凉的铁栏,道:“殿下,你说什么?”

  微风吹起他的紫袍,他的双眸澄如止水,连一点涟漪都无。他冷冷道:“把你的衣服脱掉。”

  相思的脸上布满了惊骇,颤声道:“你……你难道疯了?”

  小晏缓缓抬起袖,修长的指间透出淡淡冷光,面上尽是烦乱之色:“不要逼我动手。”

  相思握住铁栏的双手都已经发白。——现在就算想要跳下海去也是妄想。她能阻止空蟾跳海,他就能阻止她。

  何况,就算跳下去了也没用。

  相思绝望的合上双眼,就这样过了很久。他似乎也没有急着逼她——又或者,他更想慢慢欣赏猎物的恐惧与绝望?

  她突然睁开眼道:“好”,伸手猛地将腰带解开,轻轻一褪,香肩已半露在月光中。

  小晏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只是注视着她,似乎要将每一个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冷漠的目光下,相思感到一阵刻骨的屈辱,寒风吹来,她身体猛的一颤,一滴泪水忍不住滑过苍白的脸颊。

  “住手!”

  相思抬眼看去,脸上顿时一片绯红。

  是杨逸之。他终于追了上来,虽然微微有些喘息。

  他此刻的脸色几乎和小晏一样苍白,冷冷道:“放了她!”

  小晏将目光移向大海,良久,他对相思道:“你走吧。”语气轻描淡写,似乎他说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可以任人差遣的玩物。

  相思拾起衣服,紧紧掩在胸前。她已经不再流泪,眼中只有愤怒。在这一刻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气度高华、容光绝世的皇室贵胄竟会对她如此无礼。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羞辱。

  然而此刻,她却既不能报复也不能痛哭。

  她用力咬住嘴唇,背靠铁栏慢慢往楼梯退去。

  她的脚步突然止住。楼梯上迸几声声嘶力竭的呼喊。然后是金属古怪的脆响和一阵极为凌乱的脚步。

  那几声听起来不似人声的呼喊,恍惚竟组成了三个字,那是恶魔的名字——阇衍蒂。

  相思刚一抬头,一团黑影已经向她扑来。

  黑影浑身乱颤,来势极快,连杨逸之和小晏也只能勉强认出它就是敖广!

  敖广似乎已经被吓得疯了,满脸的肌肉都扭曲着,金拐也不知丢到何处,一条残腿支撑着肥重的身子,拼命往前跳,口中不停的狂叫“阇衍蒂”、“阇衍蒂”,似乎那无形的怪鸟就在他身后张开幽蓝的羽翼,一步步驱赶着他,将他赶下黝黑的大海。

  敖广突然失去平衡,重重的滚在地上,身上的金玉薄片一起发出尖利的哀鸣。他抬起头,舌头似乎已被咬伤,浑身不住抽搐,呕出鲜红的血,口中呜呜咽咽,再难听清。

  相思刚要躲开,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向她扑来。

  相思一声尖叫,大惊之下已忘了躲避。就在那一瞬间,杨逸之纵身跃起,猛地将她拖开。

  这时,小晏突然出手了。

  一道寒月一般的光泽从他袖底猝起,直向杨逸之咽喉袭来。杨逸之将相思推开,身形平平往旁边一退。

  这一退的时机恰到好处,身法也相当潇洒。

  然而速度却慢了好多。慢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小晏的目光中也流露出惊疑之色,眼看袖中的蝶丝就要刺入他的咽喉,情急之下只得挥手一收。

  然而两个人的速度实在是天地悬殊!小晏手中的蝶丝虽然避开,但那一掌的部分力道还是打在杨逸之的肩上。

  砰的一声,杨逸之整个身体几乎被打得飞了出去。

  小晏这一掌竟仿佛是击在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人身上!

  小晏凌风立定身形,眉头紧皱。以杨逸之的修为要接下这一招并非难事。然而他刚才的武功简直弱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就算刚历大战或旧伤复发也绝不至此。

  正在相思嗔目结舌之时,敖广已重重的扑到她身后的铁船栏上。铁栏轰然巨响,敖广头上仿佛被猛击了一下,一声惨叫,身子剧烈抽了几抽,就软软的倒了下去。

  他直挺着倒在相思脚下,面目说不出的扭曲狰狞,胸口却已没有了起伏。似乎他终于没有逃脱恶魔的追赶,众目睽睽之下,脑后已受致命的一击。

  而他身后空空荡荡,只有海风凌乱的吹拂着。

  清寒的月光将甲板上的一切拖出长长的阴影,似乎是恶魔悄然退去的影子。

  甲板上再无声息,只有相思焦急的轻唤:“杨盟主,杨盟主。”杨逸之倒在地上,似乎受伤不轻。

  小晏长袖垂地,注视着杨逸之。紫影微动,已到了两人跟前。

  相思突然起身,用身体挡住他的去路。虽然她害怕得不住颤抖,眼睛中也含满了泪水,却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她一字一句的道:“你到底要怎样?”

  小晏冷冷看着她,双眸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忧伤。他伸手将她拉开,轻轻说了一句:“我要做的不是你能明白的。”

  他的动作很轻甚至很柔和,相思就觉得一种不可抗拒之力沛然而来,瞬时已将她推到了一旁,全身连一丝真气都未被引动。

  她知道自己绝对无法阻止眼前这个人。然而她又不能不阻止。

  小晏已经走到杨逸之跟前,俯下身去,伸手试他的呼吸。

  相思怒喝道:“住手!”,手心中紧握十二枚水晶月已被冷汗濡湿。

  那十二枚水晶月,是她最后的绝技。

  她心中明白这一击最多也不过拖延小晏片刻的时间。或者只能激起他的怒火,让他作出更可怕的举动。

  她当然也知道杨逸之是卓王孙生死决战的对手,为了他去激怒这个比魔王更加可怕的皇族是一件极不明智的事。但是她偏偏还是这样做了。

  不是因为勇敢,她现在怕得要死,巴不得跑到小晏找不到的地方才好。只是她坚信知恩就应该图报,杨逸之既然为她而伤,她决不能袖手旁观。

  正在这时,楼梯上又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几十个人,瞬时已站在甲板上。那些人身上都穿着官服,手中擎着火把,把甲板上照得明如白昼。

  四下惊声不断。其中一个冲上前去,试了试敖广的鼻息,道:“断气了!又死了一个!”

  另一个人道:“岳大人还没有回来,现在如何是好?”

  一个官阶略高的人道:“立刻将尸体封存,等岳大人回来验看。”四五个人立刻上前,迅速将尸体抬了下去。

  那人回头道:“夷?那不是小晏公子,还有郁夫人?”

  相思突然伸手指着小晏道:“快将他抓起来!”

  那人吃了一惊,道:“什么,为什么抓他?”

  相思扶起杨逸之,一字一句道:“因为凶手就是他!你们还不快动手?”

  那些人相视了一眼,甲板上白光一闪,几十个人的兵器已经一起亮出。

  为首那人道:“小晏公子,既然有人指证你是凶手,就请你跟我们回去一趟。”

  小晏站在夜风中,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为首那人等了一会,突然一挥手。

  几十个官差顿时分为三组,迅速向小晏合围上来。第一组官差张手一扬,十余条铁链宛如蛟龙出海,向小晏齐袭而至。第二组在圈外飞速游走,手中的判官笔蓄势待发,只待锁链讲对手缠住,即可分点他周身穴道。最后一排人手持袖弩,远远护卫,以防不测。

  这些官差虽然人数众多,出手却不仅整齐,而且很有秩序。看来他们练习这合围之术绝非一日之功。

  他们并没有机会看到小晏当时一举歼灭黑帆倭寇的场面,也就不像别人那样害怕。因此他们出手都很稳,很有力,也很自信。

  也正因如此,相思才希望他们能阻止小晏,只要片刻的时间就已经够了。

  然而还没待第一排的锁链飞到小晏面前,这几十个人竟一个接着一个,无声无息的跌了下去,一动不动的躺在甲板上。

  小晏默默站在中心,神情闲淡而优雅,似乎连衣袖都未动过。

  相思的脸色更加苍白,这根本就不像武功,就像是妖术。

  那些人就像是被妖法控制,突然间被吸去了灵魂。

  眼前紫光一闪,小晏已来到相思跟前。他摇头轻叹道:“为什么要做这些没用的事?莫非越美丽的女人真的就越蠢些?”

  相思全身颤抖,抬头直视着他,仍然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小晏看着杨逸之,冷冷道:“如果你还是挡在前面,不让我给他治伤的话,他肯定活不过今晚。”

  相思冷笑道:“你……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小晏淡然道:“如果我现在要杀他,又岂是你能阻止的?”

  相思哑口无言。

  小晏缓缓绕过她,垂地的衣角无声无息的从甲板上滑过。

  透骨的寒香让朦胧的月色也凉如冰水。

  他突然伸手去扣杨逸之的手腕。

  相思惊呼一声,只见小晏紫色长袖已如流云一般飘起,他紫色的身影宛如一只巨蝶,无声无息向甲板下退去。

  相思道:“杨盟主!”正要追去,突然肩上一凉,全身再也动弹不得。

  一枚精光欲滴的半月形水晶从她肩头落到地上。赫然正是她刚才握在手中的水晶月。

  相思感到浑身一阵虚脱似的绝望袭来。一滴冰凉的液体凝聚在眼中,却连滴下来的勇气都没有了。

  月影如霜,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倒地的官差们神色痛苦不堪,还在徒劳的挣扎着。相思却只是静静的倚栏坐着,海风掀起她未整的衣衫,隐隐有些寒意。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楼道上又传来了人声。

  “岳大人怎么现在才回来?”

  岳阶长叹了一声:“上个月广州府又出了一件大案,上头飞书传我去看看。”

  “可是万花楼的事?”

  “不错。而且案情极度复杂,虽然我百般脱身……”他叹息了一声,似乎其中还有许多难言之事:“还是未能赶到子时之前回来。好在晚得不多,希望下一桩凶案还没有发生才好。”

  那人淡然道:“但愿如此。”

  相思苍白的脸上顿时掠过一片嫣红的笑意,笑得简直想哭。

  ——那另一个人赫然正是卓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