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7-27

金玉满堂 (海地)

by 海地

1

妈自香港回来,一进门就嚷嚷,“囡囡,囡囡在哪里?”
我闻声出来,亲爱的老妈已经摆好POSE,“怎么样?你大姨带我去做的头发,据说是王菲的御用发型师呢,有没有一点明星味道?”
我看看她削得极短的发丝下面那张粉团似面孔,又看看跟在老妈后面挤眼睛的爹,只好陪笑,“是,是,谁不知道姜御宝女士当年艳冠全城,今时今日更是风采犹胜当年。王菲?王菲是谁?”
“呸,和你爹一样油腔滑调,又拿老娘开心。”妈啐我,脸上却喜不自禁。
爹一早让家里阿姨包了荠菜馄饨,热气腾腾端出来,妈十分感动,鼻尖有点红,却还嘴硬,“咦,还以为可以得到贵宾待遇,至少订个珍鲍翅,一把荠菜也好算接风?”
爹早就摸透老妻的脾气,一招花枪晃回去。
“做了你三十年的老打令,还不了解你?大姨刚刚还来电话问你到家没,说起码吵了一个礼拜想吃老家的荠菜馅馄饨,哈哈哈。”
我和妈都笑了。
妈是幸运的女人,一辈子没吃过苦、上过当,生命中至关紧要的两个男人――父亲与丈夫,都待她如珠如宝。她与爹据说是半盲婚,两家长辈世交,从初次相亲见面到结婚不过三个月,可是感情笃厚,印象中甚至不记得他们吵过嘴,尤其难得的是,到今年他们结婚整三十年,却依旧亲热甜蜜如新婚。我知道许多夫妻结婚才一年就已经没话聊,但那不是他们。
现在,爹妈最大的烦恼大约就是我,他们的独生女儿金家乐。
家乐。家乐。
全家的快乐小天使。
爹爹妈妈对囡囡没有太大要求,只要囡囡快乐就好。
然而,我快乐吗?
自觉不是不快乐。
――父母体健恩慈,家境颇过得去,且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登高振臂一呼,朋友呼喇喇一大片。看起来实在没有抱怨的立场。
然而妈不这样想。
“女人一世人生嫁人好比第二次投胎,嫁得好才算功德圆满,几时看囡囡嫁个好官人再生个小外孙,我和你爹爹才能安心。”
嘿!仿佛单身女子只得愁眉苦脸度日!
我不以为然,“帮帮忙,现在甚么年代?相夫教子早就不是时代女性的理想,更何况幸福快乐与这些其实并无必然联系……”
妈看住我,神情伤感,欲言又止。
“嘘,”我抱住妈在她脸颊响亮地亲一口,“我现在快活似神仙,你这样日日催我嫁人我可不高兴,嗯?”
这时爹会出来救我,“家乐,我那支雪茄刀不知道放在何处,你去帮忙找一找。”
我答应一声跳起来跑进书房,房门阖起的瞬间,我听见爹压低了声音劝妈。
“你不要太心急,万一家乐一个不高兴又搬出去住,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我的嘴角慢慢挂下来,心里难过,因为我令爹妈操心伤神,我真的不想这样。
只是我也没办法。

2

晚餐后大家吃茶,妈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这次去香港的见闻,其实并无太多新鲜内容,一年去个两三次,变化再快也有限。
渐渐转到老话题,“彬彬已经会走路,居然还认得我,开口叫我姨婆哩……”
彬彬是大姨的外孙,妈这次去就是喝小家伙的周岁酒――真是要命,明明是大人为着商业目的摆酒宴宾客,偏要打着小孩的名义,虚伪之至。
当然,彬彬是可爱的,妈取出DV,我们三颗脑袋凑过去看那方小小的视窗,一个小小婴孩被打扮成小财主模样,手脚并用那样爬,铺了红毡子的大案上摆满各色物件,诸如经书、笔墨纸砚、算盘、钱币、帐册、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这一段拍的是抓周。
我已经不想看了,然而爹妈神情专注而向往,我不忍拂他们的兴,只好不动。
彬彬最后抓的是算盘,据说这样的小孩将来长大善于理财,必成陶朱事业,镜头里大姨夫笑得阖不拢嘴,他的女儿女婿都从医,一直遗憾没有儿子可以继承诺大的事业,这下后继有人了,也难怪他这么开心。
我幼时也曾经抓周,因为是女孩儿,大案上的物件还要加摆铲子勺子、剪子尺子、绣线花样子之类。
我抓了一块金锁。
金玉满堂,锦绣良缘。
这是那块金锁正反两面镌的字。
真是好口彩!大家都说,家乐将来一定是个富贵命,嫁个好人家当太太,好好好。
好好好。哈哈哈。
现在看起来,这句话简直就是个笑话。
“……囡囡几时给我养个孙儿就好了……”妈似在自言自语,当然,她是说给我听的。
“会的,会的。”我随口敷衍。
“囡囡……”妈欲言又止,爹轻轻撞她的手肘,我假装没看到。
妈忽然变戏法般取出一只盒子递过来,“看喜不喜欢?”
我有点诧异,妈出去玩从来不似其他中年太太大小名店的血拼,也不给我和爹买礼物,“此地甚么没有?吃穿用度要那么特别作甚么?猴子披上龙袍也不过是美猴王。”这一点我一向深以为然,所以这次居然有礼物,简直受宠若惊。
拆开包装,我有点啼笑皆非,里面是一只瓷猫,确切的说是一只陶瓷招财猫,和街头巷尾礼品店里摆放的一样,抬起一条前腿嘻嘴而笑憨态可掬。
老妈是愈活愈幼稚了。
妈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你大姨上次去日本买的四月樱猫,可以带来蜜运。”
又来了。又来了!
表面上还得装出欢喜状,“咦,真的,和服上描着樱花呢。”一面又插科打诨,“千万莫要招来一个猫郎君才好,嘻嘻。”
妈白我一眼,“总好过你孤家寡人。”
“我呀,这次特地多留几天,初六、十六都去了湾仔姻缘石拜了好几圈呢,都说那个很灵验,然后又去黄大仙那里求签,你们猜猜怎样?问了好几家都是金玉满堂的签,这次看来错不了了……嗳,囡囡,你去哪里,快来把这块玉戴上,开过光的……”
“御宝,你随她去,你也该累了,赶紧回房歇歇……”

3

这个晚上我没睡好,许多陈年往事如放电影般一幕幕自脑海中掠过,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我愿意全部忘却的记忆。
事实上我也已经忘的差不多了,只除了承康。
我已经二十八岁,许多女子在我这个年龄已经有个会走路的小孩,也难怪妈看不开。
第一次恋爱还在念大学,我甚至忘记那个男孩的名字,只记得毕业前第一次带他见爹妈,他口若悬河。
“……未来发展的计划很多,可以开一间工作室,先接点模具代工的案子,以后做大了就专做产品设计……资金?只要伯父肯相信我,不出一年功夫就可以收回投资……当然,我当然会对家乐好,哈哈哈……”
后来?不不,没有后来。不用爹说甚么,我自己已经羞愧至死,他从来也没告诉我他的创业计划需要未来泰山老丈人出钱出力出关系网,否则形同镜花水月。希望长辈支持原本也无可厚非,最可怕是他那种态度――简直理所当然,别人欠他的。我冷静地提出分手,他向我们所有的朋友忿忿控诉“他们姓金的顶势利”。哈!
第二个男友是爹生意伙伴的儿子,大家知根知底门当户对。他是个好人,一直在国外念到博士才回来,脾气极好,待我也算细心体贴,所有人都以为就这样了。
爹的公司那个时候遇到财务危机面临破产,两边原本一起投资的一宗开发案因此搁浅,爹也不以为意,一心只要未来亲家善待自己的宝贝女儿即可,然而男友自那时起忽然疏远,被我几通电话逼出来说个清楚,他只是嗫嚅道歉。
“对不起家乐,爸那边太忙,我离不开。”
我心头了然,故作大方说“好,你且先忙”,也不敢告诉爹妈。
等爹有一次在餐厅偶尔撞见准女婿正“忙”着与某高官女儿约会,真相才算大白。
后来公司危机解除,爹却一直耿耿于怀,觉得对不起我,我笑,“不要紧,不是这次就一定是下次,不是说我有‘金玉满堂’的命格么?我有金锁,真命天子总得有块玉来配才好,对不对?”
我是真的不在意,这两段感情不能说不认真,但似乎都缺少些甚么。
然后我遇到了承康。
他英俊高大、风度翩翩,是本地一所著名大学生物系最年轻的教授,我们在图书馆结识。
我是去找几本专业书,可不知怎的,穿过书架之间的走道时目光被一本图册吸引,伸手去取的同时旁边有另一只手伸向同一本书。
“啊。”“呵。”
两人同时收手转头,我们第一次目光相接。
“这是一本有趣的书,值得一看。”
这是承康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谢谢,可是你不需要么?”
“呵呵,我有这本书,可是被小侄女拿走了,因为几个学生要看,所以今天来图书馆顺便找找有没有。不过不要紧,我可以从侄女那里拿回书,所以……”
他看起来十分腼腆,一边耳朵烧得通红,他的手指修长整洁,微微翘起的嘴角露出半颗有些尖锐的犬齿,他笑起来一边脸颊有浅浅的酒窝……
我忽然大胆玩笑,“不,你先拿去用,也许以后可以借你的那本图册给我。”
哦老天!我平时虽然淘气,但不至于这么轻佻。
我脸孔渐渐泛红,放下书急急转身就走。
我在图书馆门口看见他,手上抱了一叠书正左右顾盼,看见我他吁口气。
“你走得太快,忘记问你的电话,呃,还有名字。”他微笑着扬一扬其中的一本书,正是那本图册,看得出其实他很紧张。
我不是傻子,却并不反感,相反还觉得十分愉快。
我们交换了联络方式,此后借书还书喝茶逛街看电影,一路顺利约会,直至见家长然后订婚准备结婚。
我体会到爱情的真正滋味,甜蜜芬芳,馥郁醉人。我想承康的感觉和我一样。
承康家境平常,不过最要紧是他为人谦和有礼,学识人品都上乘,对我更是呵护有加,爹妈满意得不得了,送给我们一套新居加装修和家具电器权当新婚礼物。
说起来你不会相信,承康自小贴身挂一块玉佩,是他做过玉匠的祖父亲手选料雕琢的龙凤呈祥纹。
简直天注定。
“真正‘金玉满堂’哟!”妈说。
“吓,那生个孙儿岂不是要取个名字叫满堂,老土!呵呵呵。”爹故意抬杠,眼角笑意止不住地溅出来。
婚礼没能如期举行,承康临时去外地参加一次学术研讨会,回来的高速公路上遇到车祸,一整车的钢筋倾压在他们的小车上,一名司机三名正副教授当场死亡。
当时我正在新房挂窗纱,无端端脚一麻从椅子上跌下来。
我哭了一个礼拜,拒绝回家,执意一个人在新居住了近年余,直到一次爹妈跑过来看我,爹忽然老泪纵横,我才发现这些日子以来双亲竟已两鬓斑白,天晓得,之前他们满头丰茂黑发一直引以为傲。是我,令爹妈如此伤心难过。
我搬回家住,没有人再提起承康,我也不提,每天嘻嘻哈哈若无其事。
只是我自己知道,心里有一部分已经随承康死去,甚么金玉满堂,甚么锦绣良缘,我没兴趣,从此心如止水。
开始妈不敢刺激我,尽量避开敏感话题,眼看我年纪愈来愈大还是毫无动静不免有些着急,于是明里暗里言语刺探,我了解爹妈心意,不忍心悖逆他们但又无法勉强自己,只能喏喏应对,可近一年来妈是愈来愈心急了,唉唉。
翻来覆去半晌,还是半点睡意皆无,我只觉得头痛欲裂,没奈何只得起身找一颗安定一口吞下,才算渐渐睡着。

4

第二天我起晚了,想起上午还有个重要晨会,来不及沐浴,只得将头发编起来扎成一个髻,换过衬衫牛仔裤拎着背包外套冲出房间。
爹已经出门了,妈在客厅等我。
“囡囡,又来不及吃早餐?真是,做得这样辛苦,不如去给你爹爹帮忙……嗳嗳,这是三明治,还有这个,把这个戴上。”
是那块开光玉佩,穿了红色丝线缨络。
我不耐烦,摆摆手,“妈,连那块破金锁都被我扔了,你希望我继续扔了这个?”
知道承康出事的消息,我发疯一样砸了金锁,抄起笔筒乱敲一气最后“嗖”一下扔出二十五楼的窗外,事后妈下楼找过,只是不见踪影。
妈眼圈红了,我心一软叹口气终于接过来套在脖子上。
真的要迟到了,我急急出门,妈在身后喊。
“囡囡,下班早点回来,妈妈有话同你讲……”
我胡乱答应,到底忍不住一口气叹到脚后跟。
有话,还能有甚么话?颠来倒去那两句,耳里磨出茧。
出了大堂门,外面天空阴沉沉呈铅灰色,看看表,还有廿分钟,运气好叫到街车路上不堵的话或者可以只迟到五分钟,我竖起领子把背包掼上肩头撒腿就跑。
结果还是迟到一刻钟,进了部门发觉同事们正三三两两冲咖啡泡茶,我问,“怎么,晨会散了?”
辛蒂笑得花痴兮兮走过来,“乐你错过好戏哟,新老板真不是一般的帅,而且脾气很好的样子,原先还舍不得老斯蒂芬,这下安啦,嘻嘻……”
前一阵子公司高层人事变动,中层也开始部分换血,原先的主管因为升职被调回本土,而新主管据说是旧派系失宠于上头,所以被发配到这边这个无关紧要的部门来。不过这些和我们普通员工没有甚么关系。
这边辛蒂还在喋喋不休,我冲开一包速溶咖啡一气灌下半杯,才随口问,“还是个洋人?”
“是,噢不,好像是混血儿,长得真是好看……”
我忍不住嗤笑出声,“那也还是个鬼子……”
身后忽然有人说话,带点广东腔,“不对,是假洋鬼子。”
“哈哈!”我笑着转过头去,没注意对面的辛蒂已经变花痴为白痴状。
距离我们不远,正是老好斯蒂芬,适才说话的是站在他身旁的一名陌生男子,起码190公分的个头,深褐色鬈发,深轮廓的面孔,五官漂亮,只是眉梢微微向下耷拉,显得有点滑稽像,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美貌”,反而令他看起来十分好性子。
哈,不会这么寸吧?一早就中头彩!我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斯蒂芬笑眯眯对我眨眨眼,“乐,就差你一个没介绍了。卓越张,你们的新帅哥,家乐金,我们出色的小姑娘。”
JOY张?卓越张?我心里嘀咕,甚么名字。
帅哥老板微笑着欠一欠身,“大家好,刚才没来得及好好自我介绍,区区在下鄙人我张卓越,卓越成就的卓越,当然,这只是家父的美好愿望,本人其实十分平凡,所以希望大家日后多多支持,不要把我看作老板,可以看作是朋友,呃,自然,也请诸位千万不要把我当外人,在下香港土生儿,血统虽然不纯正,但最多也只能算是个假洋鬼子,呵呵……”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眼光亮晶晶落在我身上。
我只好假装没听见。
下班的时候同事叫我,“乐,别做啦,老板请大家吃饭,一起走啊。”
要是平时也就去了,可经过昨晚,心绪格外烦乱,实在不愿意掺和在一群人中强颜欢笑,我摇头,“不,我不去了,还有几封邮件急着回呢……”
身后卓越张的声音又响起,见鬼,这个人怎么喜欢在人背后神出鬼没。
“乐,”他学大家那样称呼我,广东腔的普通话仿佛带点笑意,“一起去啦,忘记工作吧,现在是HAPPY HOUR。”
我推脱,“真的不用了,张先生,我,嗯,头疼。”
“那好吧,”他耸耸肩,“不舒服就早点回家,OK?”
“噢,还有,”走了几步忽然又驻足回头说,“以后不要叫我张先生,”他看看大家,“卓越张,或者卓越,OK?”
“OK。”“OK。”
一段日子以后,大家发现卓越张的口头禅就是“OK”,于是他很荣幸地获得一个更具亲和力的外号――OK张,他也乐呵呵照应不误。当然,这是后话。
全部门的人哗啦一下如潮水褪去,耳畔立刻清净下来,只余头顶中央空调轻微的呼呼声,我觉得四肢乏力,一下子伏倒在桌上。
过了好久,我拨电话回家,“是,是,部门聚餐,不回来吃饭,知道了妈,好好,再见。”
然后拨内线到市场部,“百合,是我,一起晚餐?好,我过去找你。”

5

百合是我以前的高中同学,一度失去联系,因为初恋男友的朋友恰好是她的男友,所以重新聚首,工作以后都跳过两次槽,最后居然来到同一家公司,只不过我在研发部,而她在市场部,也算是有缘分,渐渐走得很近。
对于我的事,百合颇知道一点,我觉得很好,生活中总要有个把知晓底细的朋友,不如意的时候可以放心吐吐苦水,不然一个人一副大脑一颗心脏,再能忍能捱迟早也会憋出内伤。百合也这样想。我们常常笑称是彼此的智能垃圾桶回收站,满腔怨气丢给对方过一过滤就重新得回奋斗的勇气。
百合看见我就猜出几分,“昨晚没睡好?眼圈乌青,啧啧。”
忙了一整天,她的妆有点残,额角鼻尖泛起油光,唇膏也掉得差不多,然而百合还是漂亮的,一把乌油油的长发,考究得体的套装,雪白手腕上一条细细的白金链子闪烁含蓄的光。
她偏偏还羡慕我们研发部的人,“看你,身上衬衫揉得似咸菜,可是有种不羁的帅气,一天到晚对牢一干西装笔挺全副武装的同事,每天起身看见套装就觉得眼睛痛浑身骨头紧……”
我们去附近相熟的一家川菜馆子,点了几个菜都是重辣口味,端上来红彤彤一桌子。
“哈,今天少不得拿啤酒当水喝。”我们都有点酒量,一上来就一人一听喜力先灌下去半罐。
店堂人很多很热闹,菜太辣,啤酒又不够冻,我觉得闷热,扯开衣领,百合眼尖,一下看见我脖子上的红丝线。
“咦,金锁找回来了?”她自知失言,懊悔收声。
我自幼带那块金锁,它小巧精致,一点也不重,也是穿这样一根红丝线,每年换一次,只是后来我把它扔了。
“不,不是金锁,是玉佩。”我若无其事取出来给她看,“这下有过金又有玉,只欠子孙满堂。”
百合的眼色了解而同情,“呵,你妈又在催了。”
“是啊,去黄大仙处求签,哈哈,她那样渴切揪住那四个字问人家,不管是不是瞎子神仙也都看出来她的心意,有甚么关系呢,封好的大红包送上门来只为讨两句吉利话,这样的便宜谁不占?老妈还信得不得了。”
百合干巴巴地笑,一仰头喝一大口酒液。
“知足吧,金家乐。”
“你知道我妈怎么说?――男人统统靠不住,还是顾好自己家里最要紧,紧要关头只有自家人支持你。很冠冕堂皇对不对?其实伊的意思是要我一力负担弟弟学费,最好赚出自己那份嫁妆后在给弟弟创一份建业资金,如果可以,能把家里房子换一换就再好不过。”
“伊最怕我嫁人,这样家里就少了个挣钱生力军,除非嫁入豪门可以帮补娘家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紧要关头支持我?哈哈哈。甚么时候算紧要关头?我当初念大学的学费都是自己打工做出来的,找工作也是靠自己,出去应酬被客户骚扰的时候他们在哪里?眼睛倒是只看得见我升职和加薪!”
“像我这样,表面看起来光鲜,里子千疮百孔。你以为男人不精明?才怪!他们还希望找个老婆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呢,至少也不能带来负担,看见我们那一家子虎视眈眈的样子吓也吓跑了。当然,要找个一般公司小职员大抵也不是不行,我们好歹算高薪,可到底心气不平,那种人多半乐滋滋享受现状没有上进心,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薪水比老婆低许多是羞耻,他肯我还不肯!”
“所以,家乐你知足吧,娘家有钱,爹妈一心一意只眷顾你这个宝贝女儿,就算罗嗦一点也是福气……”
百合看起来也有很多烦恼,我摇摇头苦笑,“嘭”的一声干尽残酒。
餐毕,我们走出馆子,被冷风一吹,觉得意犹未尽,百合提议继续去PUB喝两杯,我点头答应,借着一点点酒意,两人勾肩搭背往左近一间常去的酒吧走去。

推开“熊兔一窝”的玻璃格子门,有浓郁的咖啡香迎面扑来,我和百合不约而同深吸一口气,立刻觉得麻痹的神经恢复三分敏锐。
这是一间奇特的酒吧,只供应酒和咖啡,没有其他饮料,也不提供简餐,并且禁烟。
店主是个古怪的女孩子,大家都叫她海地。
――为甚么叫海地?去过那个国家?或者喜欢那个国家?
――不是。
――那么,呃,为甚么?
――没甚么。
答案简单而无趣,她仿佛很不爱讲话。
我并不气馁,又问了相信也是许多人问过的另一个有趣的问题。
――为甚么只供应酒和咖啡,没有其他饮料,也不提供简餐,并且禁烟?
这次海地笑了,扶一扶鼻尖上的玳瑁眼镜,镜片后面的目光和她的表情一样狡黠。
――我喜欢咖啡和酒,懒得找其他饮料,讨厌下厨,憎恨二手烟。
哈哈哈,真是妙极了。
最奇妙的是这里生意红火之至,尤其是附近写字楼一帮白领男女的钟爱所在,“这里有够帅”,他们说。
我和百合也是这里的常客,不过是因为觉得这里有趣且够放松。
唉,我大约真的老了,最近看到甚么都会缅怀一下自己同它的渊源,一遍又一遍,像牛反刍,百嚼不厌。
小瓶装的喜力冰的几乎粘手指,这里甚至不卖调和酒,我抱怨,“这里总有一天要关门!”
海地笑笑,“那是最好,你知道,懒骨头需要的是沙发而不是吧台。”
百合也笑,“对对,最好可以长眠不醒,上帝啊,赐我一把懒骨头吧……”她的头“咚”一声敲在吧台上。百合真的醉了。
我推她,“百合,百合。”
一个我此刻不想听见的声音又自背后响起,“嗨,乐,你来这里找你的头痛药?”
只好打叠精神回身应对,卓越张不是一个人,大约和属下的饭局散了,另外找了朋友来喝酒,他身旁的男子略矮几公分,似乎是个面目清爽沉静的东方人。我大概也醉了,眼前有些模糊,看不真切,但即便是这样也可以确信,面前的两个人外形都十分惹眼,吸引了酒吧内的众多目光。
我不想说话,现在已经下班,我没有义务取悦我的老板,所以只低低“哼”了一声。
“你得见见,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在美国念书时打篮球认识的,两人携手打趴下对方一组五个黑人球员,嘿!是不是,明慧?”
见鬼!甚么叫做我“得”见见?明慧?哈,明慧!简直不像男人的名字。
我又哼一声。
然而卓越张不识相,愈发兴奋忘形,竟伸手在我肩头一拍,我脸色沉下来,一缩肩头让开去。
就算是上司,血统中又自带了洋人作风,也不代表我必须忍受你的轻浮佻挞。
那名叫做明慧的男子比他的朋友先看出端倪,他伸手拍拍卓越张的后心,“年轻女士自有节目,来,让我们去那边喝东西。”
他的声音有一点低沉,但不知怎的我听出其中一丝调侃意味,这教人十分不悦,我抬起头瞪他一眼,后者的目光也正自扫过,后来回想起来,那真是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瞳。
复又在吧台前坐下,一转头,百合一手斜撑了下巴,双颊酡红半阖着眼看住我,“那洋人对你有兴趣,呃,至少他长得像东方人,而且普通话说得不错……”
开玩笑。我们的关系仅胜于陌生人,而且我不是甚么国色天香。一见钟情?笑死人。
我简单地说,“不,他只是我们部门的新老板。百合,你不要再喝了。”
“哦,是么?那么,他很英俊。”
“对。”
“单身?”
“不知道。”
“这是个很Q的老板。”
“也许。”
“我头晕。”
“知道。”
“呃,想吐……”
“好好,忍一下?我扶你出去,海地拜托今天记帐。”
我腾不出手来付钱,半拖半背把百合弄出去,她掐着我的脖子干呕半天并没有吐出甚么,我差点没被她掐死。
忽然又有人在我身后说话,“嗨,你朋友没事吧?”
我的耐心已经耗尽,几乎尖叫起来,恶狠狠扭转脸,这次不是卓越张,是他那个朋友。
然后卓越张从门里走出来,脚步有点浮,看见我们他憨态可掬地趋近过来,“咦,乐,你的朋友醉了?”
我真想哭。
百合忽然自我手臂中挣脱,眼见会跌得很难看,离她最近的卓越张一把扯住她。百合终于吐出一口形迹可疑的混合流体――在卓越张的名贵西装上。
老天!我以手抵额,真惨!
我甚至不知道这话形容谁比较好,我,百合,还是卓越张?
很意外,卓越张没有生气,他惊呼一声,但他没有粗暴地推开百合。如果他那样,不管他是不是我老板,我发誓一定会揍他――百合是个女孩子,喝醉了,而且是我朋友,我知道这么说很不讲理,但是,我真这样想。
可是他没有。
他甚至扶住百合的背轻轻拍打,直到她对着路边吐完。
卓越张看起来酒醒了许多,转头对他的朋友说,“看来你得多送两位年轻女士回家了。”
然后温和地对呆立一旁的我说,“放心,明慧没有喝酒,他开车很稳。”
其实我并没想到这个,一时不晓得说甚么,看百合的情形要靠我一个人弄她回家也着实困难,只好小声道谢。
明慧,后来我知道他的全名就叫明慧,他驾一辆越野车,控制非常平稳,即便这样百合一路上还是吐了两次。
卓越张好像一早料到,开始就坚持我坐前排副座,他自己坐在后面,让百合靠在自己肩头,“她还会吐,而我身上已经脏了。”他耸耸肩说,这个时候我相信他,不是因为百合已经臭掉了不会有男人愿意非礼她,是因为他的态度,随和而坦率。
先送百合回家,路上我拨了电话过去,因为周末她弟弟在家,接到了电话说立刻下楼等着,他今年似乎是大三,已经很像个男人,我们看着他背起酒醉的姐姐大步进了单元门。不,不对,百合没有告诉我,也许是她没注意到,她的小弟其实很关心老姐,看他担忧的神情和温柔的手势就知道。他不会是她太久的负担。
我的头真的开始痛,报出自己的地址蜷在车上径自盹着,要卓越张打开车门把我轻轻拍醒。
我忘记最后有没有道谢,糊里糊涂回到家,爹妈还没有睡。
“对不起,爹爹妈妈,”我道歉,“可是我真的太累了,明天周末,有话慢慢再讲好不好?”
我马马虎虎冲个澡,头发湿漉漉直接钻进被窝,不出五秒钟就失去了知觉。

6

第二天睡至日上三竿,妈大力把我摇醒,我很是不悦,我不是没有喝醉过酒,老妈不见得这么光火。
打个哈欠爬起身才睁眼,我发觉自己错怪老妈。
她满脸焦虑正伸手探我的额头,那只洇湿的枕头不知几时已经被我丢到地上。
“哎呀,怎么不吹干头发就睡呢,哪里不舒服,觉得冷不冷?”
我满心歉意,“对不起,妈。”
“你这个小囡,唉,唉。”
我对牢水池洗脸刷牙,妈犹自嘟囔不休。
“囡囡你还记得卷毛头哥哥吗?这次彬彬周岁,他和他爹娘也过来了,原来卷毛头要调到亚洲分部来工作,你记不记得?”
卷毛头?我还刺毛头呢!
我含糊答应,大声漱口。
“卷毛头现在真是神气得不得了,嗳,他还认得我呢,也记得你,囡囡你有没有听见妈妈说话?时间真正过得太快,小时候他还抱过你……”
我“啪嗒”挂好毛巾,伸手轻轻推她出去,“妈,我要洗澡,有话等会儿再讲好不好?”
锁上门,把龙头拧至最大,水声“哗啦啦”充斥耳边,我反倒觉得安静下来。
看来妈这次是下定决心不肯姑息了。
我叹口气,打算好好泡个澡打起精神慢慢应对。
出了房间,妈已经迎过来,还没开口,爹在那边说,“呵呵,我们的小寿星总算出来了?生辰快乐!快,家乐,特地做了你爱吃的海鲜捞面,趁热过来吃。
呵,我竟忘了,今日是我的生日。不过女人一旦过了二十五岁,最好从此以后时间停滞再不前行。生日,生日是甚么?不可能是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可是爹妈总是记得这个日子,虽然我没有选择出生与否的权力,但是他们满怀希望的生养了我,一路为我担足心思,我再要抱怨甚么“不是我自己要求出生”,那简直比畜生还不如――须知乌鸦尚且知道反哺,人竟不及一只黑毛的鸟?
我搂住妈的脖子在她脸颊亲一口,“妈妈母难日快乐!”妈眼圈又有点红了。
这一顿我连吃两碗面,最后的汤汤汁汁都舔得干干净净。
最后我快活地拍拍溜圆的肚子,倒在椅子上动弹不了,“我吃饱了!”
餐后例牌是吃茶时间,我知道这次也是摊牌时间。
毫无惊喜,妈开始讲话。
据说有这么一个人,双方家长是旧识,而我与他在我周岁酒上相遇――自然,不算艳遇,一个一岁的女婴和一个五岁的男童,说成艳遇会笑死人的。
我们后来仿佛还见过一次,不过这次连妈都不敢确定,总之男童一家一直住在香港,和大姨一家保持密切往来,所以这次妈会在彬彬周岁酒上见到他们――我腹诽,这家人有周岁酒综合症。
男童已经长大成人――废话,简直可算新中年――一表人才,前途一片光明,最重要的是尚且单身。
而且,令老妈惊喜的是,那卷毛头竟然还记得我――嚯嚯,真是荣幸之至也不幸之至――最最重要的是他近期就要到本地任职。
――所以呢?
妈小心翼翼地看我一眼,又看一眼,“囡囡,我已经同他们约好时间一起吃茶。”
“那很好啊,妈妈一向喜欢同朋友出去走动。”
“卷毛头的爹妈到时候也会来,他们都想见见你。”
“哦哦,这就不必了,爹也知道,我一向最怕同长辈说话,会结巴。”
“囡囡!”
妈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我也已经装傻至穷途末路,只好眼睛不住发无线电给爹求救。
爹沉吟着开口,“家乐,吃一杯茶而已,不会耽搁太久。”
呜呼,这一次连爹都不肯帮我!
也罢,看在今天母难日的面子上,就从了吧。
我委委屈屈点头,“好好,那么约了几时?还有,卷毛头不会真的姓卷名毛头吧?”
“噢,约了下个礼拜周末……”妈忽然张口结舌,“啊,啊呀!一直叫伊卷毛头,忘记问问姓名。”
我也目瞪口呆,“老妈,你见对方家长时怎么招呼的?”
“随你大姨和姨夫叫英文名字呀,托马斯和巴巴拉。”
我倒!

7

因为我答应去“吃茶”,妈异常开心,似乎只要我肯点头就等于一只脚跨入了礼堂,她突然发觉我穿得像个流浪汉。
“咦,囡囡,你明明每天沐浴,怎么日日都是这件白衬衫?还有,外套也旧得像咸菜。”
妈瞪大眼睛,好像在看一个外星人。
我叹气,我衣橱里起码二三十件白衬衫十七八件咸菜外套,还有一堆铁板似的牛仔粗布裤。
妈决定带我上街置办一点行头,我的极力抵抗最终宣告无效。
真是一场灾难。
我已经有几年没穿过裙子,而妈选的小礼服更是每一件都令我憔悴。
“妈妈,只是一顿下午茶,不是晚宴,好吗?嗯?”
妈很扫兴,不,我不能心软,我已经够让步。
百合的电话救了我。
“老天,不不不不,百合你不要做傻事,我马上就来,老地方见,你知道是哪里对不对?”
电话那头的百合一头雾水,但她知道我在说甚么。
我对妈说,“朋友失恋了,情绪很糟,我必须过去一趟。”
因为有我的前车之鉴,善良的老妈立刻信以为真,一叠连声催我快去,我不是不内疚,但脚底已经自动抹油,顺利开溜。
在“熊兔一窝”我和百合碰头,她已经付清昨晚的帐。
“昨晚,我好像惹出不少麻烦?”
“也没甚么,只不过吐了我老板一身。”
“嗄?!对不起,家乐。”
“不不,百合,你对不起的人是卓越张不是我。”
“卓越张?这名字不算太逊。”
“他本人也不算太逊。”
“因为长得帅?呃,我仿佛记得他看起来很漂亮。”
“除此之外,他用纪凡希西装给你当呕吐袋的样子更帅。”
“真惨!”
“是啊,真惨。”
我们同时笑起来。
然后她问刚才到底发生甚么事,我摊摊手,“我要去相亲。”
“啊,真惨。”她很没良心地笑。
我也笑。
“也好,你实在把自己收得太久,再不出来晒晒太阳,金家乐,你就要烂掉了。”
“不,不会,”我微笑,“充其量发霉,拎出来刷一刷抖一抖又是一条好汉――人的潜力无限,不比蛰伏的虫子更差。”
百合盯住我半天然后低下头尖着嘴啜饮一口咖啡,“其实我希望自己不要那么强悍。”
她无奈地笑。
“妇女解放为我们带来了甚么?一点点薪资和权力,然而还是比不上男人,却白白担了平等的虚名,朝九晚五营营役役,嫁不出去固然惨,能嫁出去又有甚么好欢喜,至少我没信心――一面工作一面抽空生孩子还要上孝敬父母公婆下爱护儿女弟妹,另外再要我努力专心爱我的丈夫?不不,我不相信我能做到。不要告诉我别的女人可以,不信可以去问问看――她们一年里同先生看几场电影、收到几朵鲜花、得到几个拥抱?同时却要刷多少个盘子、擦多少回地、吵多少次嘴?一天二十四小时,那些女人有几分钟会因为她们的男人而感觉到幸福?不不不,我不认为我太偏激!”
百合猛地抬头,眼睛闪闪发光。
“家乐,我从来也没有告诉你对不对?如果可以,我宁愿放弃现在的一切,我愿意像那些老式女人一样,可以在家相夫教子。哈哈哈,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为所谓‘事业’打拼了这么久,到头来我最远大的理想竟是成为一名家庭妇女。真好笑对不对?”
“看,金玉满堂对你来说也许是个笑话,可对我却是梦想,我做梦都希望自己可以变成辛德瑞拉。”她说。
回到家,妈已经先回来了,她问,“你的朋友怎么样了?”
我疲倦地揉揉眉心,“好多了。”
不算撒谎,百合发完牢骚确实舒畅许多,然而这一次不比往日,我一直以为百合想结婚,却不知道她其实并不相信爱情,婚姻对她来说只是个避难所――也许是一个新泥沼。
看着妈毫无矫饰的关切目光,我忍不住想拥抱她,谢谢天,至少老妈是幸福的女人。
现在,这个幸福的女人正絮絮地说,“囡囡,我看来看去选了这件,也不晓得你喜不喜欢……”
我温和地回答,“随便,妈喜欢就好。”
妈手上是一套莲娜丽姿的洋装,贝壳粉,软烟罗,轻雾般的质感,细肩带裙子加一件小外套,裙摆镶了两层小波浪。
我几乎要呻吟出声――我讨厌粉红色,也讨厌荷叶边。
但是我听见自己赞美,“很好看。”
她快乐地笑了。
如果这样能让妈高兴,为甚么不呢?

8

百合的一席话令我颓唐了整个周末,黑色星期一我怏怏不乐地去上班。
“乐,你知道吗,新老板还是单身,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辛蒂继续发花痴,那语气就好像卓越张已经向她求婚只等她点头。
我头也不抬,“辛蒂,你已经有未婚夫,并且你只有155公分,和190公分的人接吻会折断脖子。”
“衰!”她回答我。
过一会儿又过来跳到我桌子上,“唉,乐,他的眼睛很迷人,我希望自己拥有那样深的眼褶。”
我用力把鼠标垫从她的玉臀下面揪出来,“很容易,只要一个周末就能实现。”
“嗄?你是说只要和卓越张共度一个周末?”
天,这女人!
“不,”我盯着屏幕完成一个曲面,“我是说你可以去整形医院,双眼皮是个很小的手术。”
“呸!”她说。
没过五分钟,她又过来,这次她用力挤进我和桌子之间挡住显示器,我叹口气抬起头。
“嗨,乐,我现在觉得男人真是应该穿西装,不知道多挺拔好看……”
“辛蒂,对不起我不想扫你的兴,可是我今天很忙……”
我想她没有听见我说甚么,因为我看见她眼神的焦点完全不在我身上而是穿过我投往后方不知名的地方。
“哦不,我想男人还是穿白衬衫更有型……”
她梦呓般地说,然后撸一撸头发站起来,微笑着摆出一个得体的姿势。
卓越张在我身后说,“乐,有空么?”
我想起那个糟糕的晚上,不免又叹一口气,站起转身,“对不起,我真的很忙。”
辛蒂不甘不愿地走开去,努力竖起两只耳朵。
卓越张耸耸肩,“一分钟?”
我只好洗耳恭听。
“这个,”他忽然取出一串钥匙递过来,“好像是你朋友遗落在明慧车上的。”
不错,是百合的钥匙,我认得那个机器猫挂坠。
“呵,谢谢。”我接过来,想一想又说,“还有,那晚的事很抱歉,嗯,也很谢谢你和你的朋友。”
他仿佛还想说甚么,但手中的手机响起,“是的,好,好,我马上下来……”他向我笑一笑摆摆手,轻快地转身离去。
等那个白背影消失在走道尽头,辛蒂把脸伸到我眼前,“哪个晚上?甚么事?为甚么你要谢谢他?你们做了甚么?”
我捧住头,“好好好,我全招,其实你们都不知道我晚上去PUB客串陪舞某晚被客人骚扰结果新老板英雄救美所以我谢谢他,OK?”
“铐!”她终于悻悻然走开。
我真的没有乱盖,这一天我忙得抬不起头,等事情差不多告一段落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同事们已经走了大半,剩下几个需要加班的也都搭伙出去吃饭了,我伸手揉揉酸痛的眼睛,软倒在椅背上。
百合的电话来的恰如其分,“就知道你还在,闷的开花,喝酒去?”
我笑骂,“你这妞迟早变成酒鬼!我饿得满天星,你来接我去吃饭。”
“酒鬼并不可耻。等我补个妆,十分钟。”
十分钟过得比想象中快,我以为自己才盹着两分钟,后面响起脚步声。
“你说的对,酒鬼并不可耻,”我头也不回,“丰衣足食的年代饿死才可耻。”
“是谁要饿死了?乐,是你么?”
卓越张的声音,我笔直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呵呵,”他笑得十分愉快,“你的样子活像见了鬼。”
我很生气,“对,见了一只洋鬼子。”
“假洋鬼子。”他纠正我,“乐,有没有人说过你像只猫?”
“对,”我没好气,“我现在就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百合这时才过来,她看见卓越张,有点不知所措。
“咦?乐,原来你的朋友是咱们同事。”卓越张惊讶地说。
我过去挽起百合,“对,好了,我们下班先走,再见,张先生。”
百合迟疑着没动,她的脸仿佛有点红,“家乐,就是他?张先生,那晚真是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衣服……”
“不要紧,衣服和抹布其实是一样的――只是剪裁略有出入。”
自以为是的幽默感。我白他一眼。
然而百合似乎很受用,犹豫了一下她说,“要不今晚一起去喝点东西?我请客。家乐,噢?”
我来不及反对,卓越张已经欣然点头,我想瞪百合一眼,可一转头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好好,”我改变了主意,“至少先去吃饭,我快要饿死了。”
“OK,没问题。”
百合和卓越张同时说,大家一愣,然后他们都笑起来――真要命,这么快就同心同德了。
卓越张问,“干脆叫上明慧,他付饭钱,我负责酒钱。瞧,第一次约会总不能让可爱的姑娘埋单。”
甚么叫“第一次约会”?我皱眉,然而百合已经抢着说“这多不好意思,那么谢谢”,我只好闭嘴。
临出门,卓越张忽然又收住脚,“另外,不是张先生,是卓越张或者卓越,OK?”
百合笑了,“OK。那么走吧,卓越。”

9

说起去哪里吃饭,我随口提议上次那间川菜馆子,卓越张痛快地答应,百合倒是有点嗔怪地看我一眼,“卓越,你和你的朋友能吃辣么?”她问。
看看,这就叫女生外向,已经开始关心那人口味,我们这班朋友早晚靠边站――也罢,今朝有酒今朝醉,朋友一场,她开心我就开心。
百合不知道我有这许多惆怅,在那头催我,“家乐,你这个人,刚刚一个劲嚷饿,现在又撇下人独自发呆,快走快走。”
我答应一声,慢吞吞跟上去――百合与卓越张始终走在前面两步,两个人低声交谈着甚么,不时嘻哈一笑,走到餐馆的时候竟已混得七八分熟。
我知道这是卓越张的本事,这个人很有些自来熟的脾气,也许是血统里那一点鬼子习性,走到哪里都笑嘻嘻一副老朋友的腔调,偏又生得好看讨人喜欢,大家都愿意买他的帐。至于百合,以前以为她只是单纯的恨嫁,现在,唉,但愿有一天有人会送她一双水晶鞋。
坐下后,我习惯性取过餐牌,百合自一旁伸手把餐牌抽过去。
“吃点甚么呢?”她翻开餐牌,将内页略略朝向对面的卓越张,我忍不住翻眼睛――太明显了,陆百合你未免做得太明显了!
不要紧,我几乎背得出相熟的菜式,于是自顾自点单,“重庆烧鸡公、麻婆豆腐、香辣盆盆虾……”
百合连连打断,“不,放一点点辣椒就好……等一下,有没有蟹黄豆腐……那个换成油爆虾好了……另外来个鲈鱼明炉……冷盆就白斩鸡和蒜泥白肉吧……”
我横她一眼,“不如去吃本帮菜。”
倒是卓越张,一路笑眯眯张口闭口“OK”、“OK”。
“乐,丽莉,明慧为人有些刻板,其实是个有趣的人,那时候……”
嘿,丽莉?他叫她丽莉!百合最恨别人叫她的英文名字――明明是洋名,念起来比本名还土,像穿了花布褂的弄堂小妹,她说。可是看吧,她微微侧着头专注倾听的神情,真迷人。
明慧很晚才到,我们这边饭局其实已经结束,他道歉,但其实并无歉意,“哦,真是不好意思,临走接到一个电话,只得坐下来把事情做完……”他的声音倒是很好听。
“明慧,你不能总是这样,工作是为了生活更愉快,而不是为了牺牲愉快的私人时间。”卓越张说。
明慧笑笑,没有回答。
这一次我看清他的模样,和卓越张的温和散漫不同,明慧看起来是一个,是一个甚么样的人呢?
今晚,他也是一件白衬衫,袖口撸至手肘,胳膊上搭着外套,看似随意的样子。可是不,没有人会觉得他随和,他的头发很短,几乎就是个平头,锋利的眉形,同样锋利的眼神,连嘴角的线条都是紧绷的。
我调转视线,失去了兴趣。
一个自以为社会菁英的男人,离开他地球甚至不转,这简直是一定的。
很显然,这会是一个乏味的夜晚,聪明一点的话我应该早些撤退。
我转头看百合,她嘴角挂起一个自然的笑,说,“真的?那场面一定很精彩……”
我叹气,这不是百合,今晚我与辛德瑞拉一同度过。
啊,真乏味。

10

在“熊兔一窝”除了明慧,我们都叫了啤酒。
“明慧这个人最律己,因为要开车,所以只喝无酒精饮料。”卓越张解释。
我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真佩服百合,可以和陌生人聊得这样愉快,明慧在大多数时候都沉默地微笑,偶尔回应一下,即便参与谈话也没有眉飞色舞的表情。扮酷,我想。
不算太大的空间里坐了不少人,空气里咖啡香伴着蔡琴的歌声浮动,人们享受欢愉的闲暇时光,低声说话高声欢笑,我低下头,桌子上有一盏彩色玻璃镶拼的灯,有薄薄流动的风时,里面蜡烛上的火苗会摇一摇,人们脸上投落的影子也就会动一动。
不知道为甚么,我忽然觉得十分寂寞。
我起身离开客座向吧台走去,“海地,给我……”我忽然顿住,是,这里只卖咖啡与酒,而我却想要一杯热茶。
“甚么?”海地微笑着看住我,她的眼睛像一弯半月,眼瞳深处宝光隐隐,“茶?点心?或者冰激凌?”
“可是……”我大为惊异。
她低低笑,“这些都不卖。”
我明白她的意思,不禁也笑了,“那么我要格雷顿伯爵蜜糖茶、掼奶油蛋糕,还要一份利瓦罗干酪。”
我眨眨眼睛,笑嘻嘻看着她,然而令我目瞪口呆的是,如同变戏法般,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出现在我面前。
卓越张在我身后说,“它们会令你发胖。”
我已经不再跳起来,只是懒洋洋伏倒在吧台上,“很好,份量足够有利于脚踏实地。”忽然想起百合,又支起上身探头张望。
卓越张说,“丽莉?她与明慧在讨论摄政风格。”
“嗯?”
“明慧是建筑师,你的朋友仿佛也是行家。”
我想起来,百合念书时选修过建筑,因为那时她的男友是未来的建筑师,“将来他负责画图我负责与客户洽谈,总得学点专业知识打底”,她说。毕业之后那男生果真与人合开了事务所,可女友却也换成合伙人的妹妹。
“张先生……”
“乐?”
“好吧,张,”我不肯叫名字,算甚么,朋友般的没有架子?不不,老板是老板,朋友是朋友。“为甚么不去百合他们一起聊,呃,摄政风格,或者香港建筑的殖民地元素?”
“乐,如果你想独处……”
“是的,对不起,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他黑色的眼瞳落在我脸上――奇怪,他的眼瞳是黑色的,很黑又很大,眼白非常干净,这是一双清澈的眼睛。
“属猫的人是不是都这样,有时候黏人,有时候孤僻。”他笑吟吟地离开。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耳熟,我懒得探究,只是静静撑着头听歌。
今晚的音乐都很怀旧,现在是于台烟在唱,“……最怕空气之中有你的味道,那会让我窒息快要死掉……回忆逼得我无处可逃,爱过谁又真的能忘掉,我明知道爱是一种煎熬,为何苦苦挣扎不肯放掉……爱到尽头,却不是天荒地老。”
我仰起头,大口吞咽蛋糕。
海地递给我一张面纸,“你的睫毛膏有点糊。”
这个聪明体贴的女郎。
我笑一笑,擦一擦并不存在的睫毛膏。
“为甚么叫‘熊兔一窝’?”我问。
“你知道老鼠爱上猫?”她慧黠地笑。
“啊,这是个笑话。”
“也许是个美好的愿望。”
“愿望?”我好像有点明白,“可是在英文里,我们通常用虚拟语气,因为它通常不会实现。”
――譬如,我希望承康回来。
“世事无绝对,总有例外。”
她的笑容温暖。
“就算别人不肯,我们总得给自己一点希望。”
“是啊,所以我们祝愿对方万事如意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还有金玉满堂。其实,”我喃喃道,“只是我们给自己的祝福。”
她笑而不语。
我一口喝尽杯中残茶,“谢谢你的茶、蛋糕和干酪,还有,谢谢你的‘熊兔一窝’。”
明慧开车,这次我要求坐前排,“我晕车”,我说。
先送百合回家,我摇下车窗和她道晚安,“家乐,今晚你非常沉默,”她终于发现了,“明天一起午餐,我找你有事。”
目送百合进了单元楼门,我靠住椅背假寐。
“乐?”卓越张唤我。
“我很累,如果是公事,明天到公司再说?”不会有私事。
洗澡之前我撇一眼镜子,里面的人拉长了脸,我努力扬起嘴角,那是一个很灰心的笑,我放弃。
“熊兔一窝”?“老鼠爱上猫”?“金玉满堂”?
统统都只是美好的愿望。
我不认为会实现。

11

第二天,我在公司楼下大堂遇到卓越张,他向我招呼,“嗨,乐。”
“早。去供应商那里?”
“是啊,可能晚上才能回来。”
“那么再见。”
他似乎有话要讲,但终于只说了声“回头见”就匆匆离去。
中午我和百合在员工餐厅碰头,我把钥匙还给她,“上次卓越张在明慧车上拾得,昨晚忘记给你。对了,找我甚么事?”
“家乐,”她顿一顿,着恼地扔下手中的勺子,“这是牛肉?还以为是在嚼鞋底。”
百合有心事。
“让我猜,如果现在你面前的盘子里是美心蛋糕,你会不会抱怨它入口即化没嚼头?”
“唉,家乐。”她笑了。
我们说说笑笑吃完鞋底一样的牛肉,百合并没再提起甚么事,我也不追问,如果她想就会说,反之则不。
这个礼拜实在很忙,最难熬的头两天一旦过去,余下的三个工作日便也过得飞快――我常疑心物理上的惯性其实适用范围广泛,譬如工作狂并非因为爱工作,又譬如白头到老的夫妻也不一定相爱至深,还有电视长片里常演的那种家族恩怨不见得自血统代代沿袭,都不过是为着惯性,想想看,再难的事习惯了也成为机械反应,忽然要改变那才真正困难。
终于到周末,妈一早就催我,“囡囡,快点起身换衣服,再上点妆……”
我要听到“卷毛头”三个字才想起来今日职责在身,看看时间只有八点钟,真是惨过上班。
因为有妈的积极参与,原本一个钟点可以搞定的事硬生生被拖长至四个钟点。
――不行不行,辫子解开,去会所马马虎虎打理一下。
――唉唉,囡囡你又瘦了,裙子有点松,嗳,上次你大姨送的那串南洋珠在哪里?
――乖,面孔煞煞白不精神,打一点粉再上一点胭脂才好看,指甲最好也修一修……
一番扰攘,我已经彻底投降。
一顿匆忙的午餐之后,堪堪一点钟我们急急就出门,去赴三点钟的约会,爹一身休闲法兰绒西装风度翩翩随伺在侧,我意外且头痛――可见爹妈对这顿下午茶的重视。
唯一值得偷笑的是脚上的球鞋,妈忙乱地走了眼,等发现时我们已经坐定车上,跌足之余只得作罢。
到了约定地点才不过两点余,还以为要等上半晌,已经有相熟的领班迎上来,称预留的单间内已经有人等候,嘿,看来对方和妈一样也是个急性子,也好,早早走完过场也罢。
穿过走廊的时候我扭头看墙上镶嵌的珐琅圆镜,里面的女子非常可笑,活脱脱粉红芭比真人版,在我扮鬼脸的当口,领班轻轻叩开门。
意料之中的热情场面,一番握手寒暄交换名片,两位父亲已经记起彼此渊源抚掌大笑,两位太太也互相夸赞对方年轻貌美衣饰体面福气满满亲热一如嫡亲姊妹。
我作含羞垂首矜持状,目光斜斜瞥见对面一双高尔夫球鞋,忍不住想笑,心说可惜时机不对盘,不然冲着这份气味相投的默契至少也能交个朋友。
“哎呀呀,咱们别高兴地忘了正事,来来,两个孩子别害羞,你们可不是第一次见面哟,小时候卓越就抱过家乐,还害家乐跌跤破了相……”
听见这个名字我心里“咯噔”一下,立时忘记了礼貌与含蓄,飞快抬头望去――啊,这不是真的!
卓越张正笑嘻嘻看牢我。
早已冰封的儿时记忆“哗啦”一下破冰而出。
――囡囡扁面孔,哥哥卷毛头。
――咦,囡囡长了一张猫咪面孔,囡囡比猫咪还黏人。
――卷毛头害囡囡变三条眉毛,长大讨囡囡做娘子。
我眼睛愈瞪愈圆,“你!”
卓越张眨眨眼,“嗨,乐,今天你真漂亮。”
那边大人们更加欢喜,“原来两个孩子早就认识,我们真是瞎操心……囡囡不要生卷毛头哥哥的气啦,那时候伊也只有五岁,手里抱不稳,还好没伤到眼睛,眉头现在也看不出有疤,呵呵……”
真正哭笑不得。
不等我开口,卓越张忽然过来,伸手用力搂住我肩头,“各位长辈慢慢饮茶叙旧,我和乐出去走一走。”
他那位明显有着西洋血统、轮廓精致漂亮的美女母亲巴巴拉忙不迭点头,也是一口广东腔国语,“好好,你们年轻人去玩,留我们几个老人家自己讲话就好。”
我们微笑着,并且亲密地退场。

12

一出门我就摔掉肩头那只手,事实上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给身边的某人来个过肩背摔。
上帝保佑我穿了双球鞋,虽然裙裾的荷叶边非常碍事,我还是在两分钟内从三楼下至一楼穿过大堂来到门口。
“嗨嗨,乐,你生气了?为甚么?”
我怒极反笑,“不不,老板,我简直他妈的惊喜极了。”
“好吧,”他咧开嘴笑,“我道歉,其实我一直想和你聊聊,可是你一直又忙又累,给出的一分钟只够我把钥匙放到你桌上。”
这是事实,我不响,好久才问,“你几时知道是我?”
“相信我,在香港见到你的照片时我不知道我们会成为同事。”
“然后你就等着今天看笑话?”
“不,乐,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你看起来再漂亮也没有,虽然……”
“甚么?”
“虽然我更习惯你穿得像个,呃,艺术家。”
“谢谢你的婉转与含蓄。”
“那么赏脸喝杯咖啡……”
“不,咖啡、果汁、汽水、茶、酒,不,都不。”
“为甚么?”
“我不与鬼子约会。”
“假洋鬼子。”
“也不。”
“嘿!乐,你种族歧视。”
“是的,再见。”
走出二十米,被凉风一吹,头脑冷静不少,我回头看看,卓越张还在那里,一身白衣白裤,双手插在裤袋中,微笑着看向这边,帅得不得了。
其实也没甚么,不过是一次再寻常也没有的相亲,多少人因此结识自己的另一半――也许本不是,可是总归缺一半,为甚么不且凑合一下呢?很多人也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而卓越张也不算做错甚么,他说不说都一样,早知道和晚知道都没有区别――我不会爱上他,他也许会是百合的男友,也许不,都和我没关系。
但这样负气而走显然是愚蠢的,今天出了气,那么明天呢,后天呢,总归是同事,而且是老板,闹太僵了也没意思,至少我暂时还没有辞职的打算。
我走回去,“咖啡?”
他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的荣幸。”

我们没有去喝甚么咖啡,很默契的,他带我来到“熊兔一窝”,坐下来后,我们又异口同声,“喜力,冰的。”
然后我们都笑起来,杯酒释前嫌。
干掉两罐啤酒,我渐渐相信我们幼时曾经亲密接触。
“当然,你这傻女,”卓越张取笑我,“那时候老头子在此地有生意,所以我寒暑假过来度假,见过你几次,次次都被抓破脸,你还真是猫属相。”
“哼,明明是你打破我的头。三条眉毛?吓,只比陆小凤少一条。”
“呵呵,是啊,那天你哭得气喘还抓了金锁不肯放,吓得伯母也哭,还说‘卷毛头长大记得讨囡囡做娘子啊’,笑死人。”
“和你这样的鬼子讲青梅竹马简直是侮辱李白……”
“喂,不是鬼子好不好。并且我知道李白字太白又号青莲居士……”
“好好,假洋鬼子。”
我得承认,和卓越张在一起其实是件很舒服的事。
他风趣幽默,体贴周到,大方慷慨,总是令人如坐春风。
而在工作上,卓越张也表现出专业人士的过硬技术,不,这与他的名校出身或者有关系,但最重要的是他的创造力与高效率,同事们都笑,“乐,总算来了个镇得住你的老板。”当然,他的协调与领导能力也为众人所称道,短短两个月内,我们部门就破天荒收到美国总部大老板亲自发来的褒奖邮件。“OK,OK”,他总是这样笑嘻嘻地接受我们的意见,然后给出更好的方向,最后所有人都愉快地“OK”通过,部门气氛是前所未有的和谐。
“OK张当然是个好老板,但更是个好朋友。”大家都这么说。
“所以,OK张不会在这个位置待太久,他只是过来基层磨练一年,然后就会被调回去升任高职。”大家又这么传。
卓越张只是笑嘻嘻不作答,背地里又安慰我,“乐,你也听说了对不对?安啦,你不会对着我太久,等老爸老妈们的热情过去就好了。”
对此我颇为怀疑,但又忍不住问,“真的?张,你会被调走么?”
他狡猾地反问,“你希望这样?”
我比他更狡猾地笑,“Maybe。”
于是他悻悻然佯装生气,“嘿,你这女人!和我出去很吃亏么?就算没有帅到掉渣,至少也是身强力壮,你知道现在社会治安不好,喂,乐,你去哪里……”
对,现在我与卓越张已经俨然老友,上班时也会其他同事般调侃玩笑,下班有时会去喝一杯,闲聊的话题从美元汇率浮动、两岸局势问题、公司人事倾轧到幼年糗事、出游见闻乃至布拉德皮特与詹妮弗浴室里那片具备冲淋功能的天花板,简直天南海北无所不包。
双方的父母大人也都知道我们的工作关系,他们显然很乐意我们因此有机会日日相处,尽管我们都表示了不会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他们也只是笑眯眯点头,心中却想着“日久生情”这四个字。
“不,妈,你知道我不喜欢洋人。”我说。
“卷毛头的外婆才是洋人,” 妈不以为然,“伊不是。”
“没有区别。”
“你这小囡,还难为情,明明在和卷毛头约会,呵呵。”妈自顾自走开。
我叹气,随她去吧。甚么约会?除了相亲那一日,我从来没有同卓越张单独出去过,同去的不是同事就是百合,还有明慧。
我和卓越根本没可能。
――就算不为别的,也为百合。
因此对于相亲一事,我要求卓越张守口如瓶,对百合只说宣告失败含糊过去。

那么,百合与卓越张有进展么?或者说,有门儿么?
老实说,我不知道。
当然我们日日打混,不,这样说不公道,毕竟我们都为了一份高薪的工作而消耗脑细胞,尽管我知道我不是,我只是无处浪掷大把时光,反正都一样,做不做都会老,捱不捱都会死,幸福或者不幸福,结局也还是一样。
这本该是我与百合互相激发奋斗勇气时的口吻,但现在不是了。
我们现在一起吃饭喝酒耳鬓厮磨的时间比以往更多,但是不再充作彼此的智能回收站――在男人们面前女人总得斯文些,头角太过峥嵘的后果只能是吓跑异性,除非是蕾丝边完全不稀罕男人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猜百合和我想法一致。
于是百合变得恰如其份的活泼,我再也看不见她脂粉褪色的模样。
她表现得既淑女又敬业――男人尽管希望女人有温柔似水的性情,可如果需要,她也必须一身铠甲成为职场上的赢家。拿高薪的事业女性总是比家庭主妇更易得到尊重。
如果百合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她大概早就得偿所愿,所幸现在明白也不算太晚。
于是会有“SUPER 4”这样奇特的组合宣告诞生――“谢谢大家支持,请大家一如既往支持下去,直到所有成员分道扬镳各自发展踏上光明康庄大道……”我这样胡说八道的时候百合会一把夺去我手中的麦克风,笑嘻嘻对两位男士说,“谁与我唱左邻右里?”明慧是一贯的缄默微笑,卓越张自然是不二人选。
至于为甚么是“左邻右里”而不是诸如“相思风雨中”之类的情歌?很简单,百合是谭校长的扇子,她最具少女梦幻色彩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未来的他可以拥有谭校长独特迷人的颤音。而在找到这样的男人之前,百合不得不每次自己担纲喉舌。
卓越张大约只有这一点永远令百合遗憾,不是他唱得不好,而是他的声音与歌艺简直可以取代“左麟右李”中的李克勤,所以百合只能继续客串谭校长。
可是已经够了,这么一首洋溢了手足之爱的流行歌曲大抵可算一种神奇的催化剂,它给两位合唱者带来只是友情万岁?不,我不相信。
而明慧,嗯,自然他也是我们的朋友,可是除了知道他与卓越是同学是死党,知道他是小有名气的建筑师,知道他“含蓄内敛有一颗温柔的心”――呃,这是卓越张说的,我对他还是不甚了解。
不过细想想也不尽然。通过一些对话的碎片,我们至少还知道,明慧有个,或者说曾经有个爱人,可惜那女孩最后离开他,于是他孤独至今,仿佛也因此变得沉静内向。
不,我不同情他。我记得他第一次出现时的情形,那样一个忙碌得准备随时爽约的社会菁英,没有女人会一直耐心万分等了一次又一次。不管他是真酷还是扮酷,是他自己选择这样的生活。
甚么?我?我怎样?
也许你不信,但是真的,我是最乏味的谈资。
我心平气和地过日子。有甚么可不平的呢?就一定时间地域而言,我们生在和平年代,已经度过辛苦的青春期,有一份优差,父母体健恩慈……慢着,这话耳熟,我大约已经讲过很多遍,故此打住。
总之一切都很好。
如果有缺憾,那就是我无法为爹妈招来贤婿,无法早生贵子以承欢二老膝下。
――我很抱歉,但并不因此决定勉强自己。
So,一切回到开头。
只除了别人身上的变化。
――然而,别人的事与我又有甚么相干。
这样的想法真不可爱对不对?
可是我也没办法。

13

七月底的时候我们手上的项目告一段落,它们本该在四个月前完结,因为非技术原因而最终延误至今,不过无论如何总算还是完成了。
同事们要求卓越张请客,“OK,OK,地方你们选,”他照例笑眯眯点头,“不过今晚我有个会,明晚也不行,后天怎么样?”
忽然有人起哄,“啊,明天是OK张生日,OK张一定是约了美女共进烛光晚餐!”
卓越张并不撇清,只是笑。
稍候在茶水间他叫住我,“乐,有件事我或许该告诉你。”
“好。”我简单的说。在公司里我俏皮有限,尤其是对老板,就算装样子也该恭敬些。
然而卓越张的表情比较奇怪,他挠挠后脑,“事实上,我明晚应邀去府上吃饭。”
“甚么?”
“是这样,伯母坚持我不应该独自庆生……”
“不不不,我想知道,妈为甚么会知道?”
“呃,我陪伯母吃饭饮茶的时候随便聊起的……”
“吃饭?饮茶?几时?几次?”
我目瞪口呆,大脑迅速运转,对,妈一直喜欢和朋友出去逛街吃茶,周末也经常约在外面吃饭,可是卓越张?她这几个月来难道一直同卓越张有联系?难怪这次妈并不特别关心我们“约会”的进展,因为她根本不需要问我,她可以直接问卓越张,但是――卓越张同妈究竟说了些甚么?妈的好奇心早已杀死了一打猫,我可以想象得出,只要她愿意,莫说卓越张的生辰八字,就连他得过几次感冒、谈过几次恋爱甚至爱穿甚么牌子的内衣都会打听仔细。
老天!
我的面色大约转变如红绿灯,卓越张笑了,他伸手拽一拽我的发稍,“喂,乐,请我吃一顿饭而已,不是这么有辱贵门第吧?”
他摊摊手掌,“我本来想谢绝,只是老妈又寄来一条丝巾说上次伯母赞好看要我亲手交给伯母,所以……”
唉,真是再拙劣也没有的借口。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瞪着他,“你很有空么,喜欢陪老太太出街?还有,妈都同你讲些甚么?”
“公平一点,伯母是个风趣幽默会生活的人,并且她不老,还很美丽。”卓越张温和地笑,“乐,你该庆幸拥有这样一位好母亲。”
我泄气,“对,张,我太无礼了。欢迎你来作客,还有,生日快乐。”
“谢谢。”
晚餐准备了我喜欢的腌笃鲜沙锅,我心不在焉挑了两筷火腿就搁下饭碗,“我吃饱了。”
妈跟进房间来,“囡囡,哪里不舒服?胃又疼了?”我的胃病自承康去世后落下,那些日子我不眠不休埋头工作,没能溺毙痛苦却几乎搞垮了身体。
“妈妈,”我直截了当地开口,“你一直有见卓越张?”
“谁?噢,卷毛头,对,他告诉你?”妈像是被窥破秘密的小孩,不好意思却又带了三分得意地笑了。
“妈妈,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成家,因为你觉得这样才叫做幸福。”我硬起心肠不去看她的脸孔,“也许卓越张不好意思说,那么让我告诉你,我们从来、一直、以及将来,也不会谈恋爱。好吗,妈妈?”
“囡囡!”妈终于忍不住,“承康已经死了,你不能为他守一辈子!”这是我搬回来她第一次提到承康。
“我知道,妈,我一直都知道。” 我冷静地回答,“谁说是一辈子?只是不是现在。”
“那么是几时?已经过去三年了。究竟还要多久?五年?还是十年?”
我上前抱住妈,“好了,妈妈,我答应你,不会太久,好不好?嗯?”
我心里在问自己,是啊,已经这么久了,真的是为了承康么?
――不,不完全是。
我被自己的心声吓了一跳。
――为甚么不是?我爱承康。
――爱得胜过一切?爹爹,妈妈和自己?
――这……好像不是。我是个最自爱的人,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爱,又怎么期待别人这样爱自己?而爹爹妈妈,毫无疑问我爱他们,正如他们爱我。可是,我爱承康,当然我爱他。
――那么,你还记得承康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那些小动作?他爱吃青椒么?或者他讨厌胡萝卜?
我呆住。
不记得,我真的不记得了。
他的酒窝在脸的哪一边?是他么,喜欢弯起食指擦一擦鼻尖?青椒,我喜欢青椒,也喜欢胡萝卜,他笑我是兔子转世,可是他喜不喜欢呢……
但是怎么可能?我居然真的忘记了!
尽管我一直希望可以忘却,但其实内心仍然愿意永久保留――因为没能爱到天荒地老,所以格外珍惜。关于爱的那些记忆,我以为它们会伴随我至天长地久。
然而,我竟忘记了。
这一夜我失眠至天明。

第二天我如常上班,和同事们说说笑笑,见了卓越张也一般应对,中午和百合一起抱怨茄子煮得太烂。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
盥洗间里我对镜中的自己耸耸肩――瞧,除了一对黑眼圈,并没有甚么因此而不同。
下班时我和卓越张很有默契地延迟片刻等同事们走后才离开,坐在出租车上,他看我一眼,“乐,如果我去真的令你困扰……”
“不是这样,”我截住他,“我只是玩游戏过了头,极品飞车7地下狂飚,你知道?我是EA公司的扇子,相信么,我玩过全部NFS,因为它我迷上计算机……”
晚餐当然十分丰富,菜式中西合壁,爹取出94年份阿尔芒罗素出品的香白丹科罗德贝兹红酒待客。
卓越张带给妈一条爱玛士丝巾,说是尊母命转交,妈在颈项上比一比,“很漂亮,谢谢,我非常喜欢。”她说着有点不安地看看我。
我很内疚。从甚么时候起,我令身边的亲人需要这样如履薄冰。一定是我的错。
“别人都是因为看多了父母争执吵闹而对婚姻失望,”我笑着说,“咱们家可不一样,说出去没人信,因为爹妈浓情蜜意三十年不变,做儿女的完全不敢期望有这样的好运,只好装清高抱定独身主义……”
妈的脸色变一变,我急忙改口,“不过呢,连港岛政策都只肯保证五十年,或者有一天爹爹妈妈也归于平淡,为免受到这样的刺激还是早日出阁为妙……”
呵,我大约喝多了,在胡说八道些甚么呀!
晚餐之后,我挽起卓越张,“爹爹,妈妈,电影快要开演,我们先出去。”
“哎呀,还没吃蛋糕,喝杯茶再走嘛,你这小囡……”妈嘟囔着,言若有憾,嘴角却往上弯。
“年轻人的时刻表与我们不同,御宝,咱们还是识相些吧,呵呵。”爹说。
卓越张微笑着又与爹妈聊了几句才告辞出来。
我们一路无语走出小区,又走了半条街才停下来。
今晚的卓越张与平时也有些不同,自然,席间他与爹妈言谈甚欢,看得出来爹妈是真的很喜欢他。可是,有甚么不一样,尽管我不知道那是甚么,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张,”“乐,”我们同时说,然后同时停下,然后又异口同声,“你先说。”
我们都笑了。
“我是想问,”卓越张说,“我们究竟要赶哪一场电影?”
我低下头慢吞吞地说,“对不起。”
“甚么?”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抬起我的下巴,奇怪,我并不觉得这个动作突兀,也许是他的声音,还有眼神,都那么――温柔。
“对不起甚么?对,你令我没有吃到那块蛋糕,还有,欠我一个愿望。如果不是这场电影,我许的愿望或者会被上帝听见。”
他低低地笑。那真是一朵璨然生辉的笑颜。
忽然之间,我的眼眶蓄满泪水,我不得不转过身去伸手捂住面孔。
“乐,你不舒服么?头晕?或者……”他焦急地问。
我拨开他放在我肩头的手,冷淡地说,“时间还早,为甚么不去约会女友?生日快乐,张,美好时光不要尽浪费在陪长辈吃饭饮茶上。”
我听见他倒吸了一口气。
“乐,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半晌,他这样说,我听得出话音里的调侃与嘲弄,“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的时间如何安排由我决定,至于它是否乏味也不由他人判定。”
“很好,”我听见自己说,“那我就放心了。原本我还担心因为我爹爹妈妈的热情而令你难做……”
“你过虑了,乐,伯父伯母是我见过除家父家母外最开通可爱的父母。”
“然而最开通的父母也还是父母,就像有人喜欢说‘我与爸妈几乎没有代沟’,几乎没有其实也还是有。去找个年轻活泼的女孩共度良宵吧,对不起,我无意干涉你的决定,这只是一个建议……”
“呵呵,年轻活泼的女孩,譬如,百合?”
“是的,百合自然很可爱,也许还有玫瑰、芙蓉、苍兰……谁知道,也许你知道。”
他没有说话,我也安静下来。夏日的夜晚沉淀了白天的暑气,巨大的阴影里仿佛隐藏着奇异的躁动,不动声色,却教人心神不宁。
“我认识的金家乐是个最勇敢的女孩,”卓越张终于轻声说,“那么小的婴儿,跌破了头被血糊了一脸都不曾哭,一直看到自己母亲的眼泪才哭出来,我那时也只是个小小的孩子,可是我记得我所见到的,一直都忘不掉。”
“也许你不记得了,我幼时真淘气,最喜欢抢你的玩具,可你从来也不哭,一次又一次从我手里抢回,一直不肯放弃,直到抢回去为止。可是你又不会因此不理我,照样黏人,面孔长得圆圆扁扁,眼睛也圆溜溜,我笑你猫属相,你说‘囡囡扁面孔,哥哥卷毛头’。我陪你玩你也高兴,不理你你也高高兴兴独自一个人玩,小小的,像只小猫。”
“所以上次遇见伯母看到你的照片,我第一眼就认出是你。我在想,那个猫咪一样的囡囡现在甚么样子呢?上班第一天在公司看到你,我忍不住就想笑,这个金家乐,真是老样子。”
“可是,我错了。”他顿一顿,“那个勇敢体贴的囡囡到哪里去了?”
我霍然转身盯住他,“够了!你知道甚么?你甚么都不知道!”
“对,我是不知道。我不知道甚么是金玉满堂。我也不知道甚么叫做懦弱逃避。我不知道爱情有多伟大。我不知道亲情有时候会是种负担。我不知道缅怀往事比面对现实容易。我也不知道为甚么他妈的我过生日的这天要站在路边对着一颗榆木脑袋试图说教。”他的语气很平静。
“哈哈哈,”其实我不想笑,可是我居然笑了,我边喘气边说,“对不起。”
卓越张愣住,盯了我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你真是,铁石心肠。”
然后他掉头就走。他生气了。

14

就像我当年看错初恋男友,这一次我又走眼看错卓越张。
风趣?好脾气?温和慷慨?不不不,这个人简直小气别扭透顶――他整整一个礼拜不理我。
连同事都看出来,“OK张同女朋友崩了?脸黑得似锅底。”
辛蒂好心提醒我,“乐,部门里属你最任性,太平点别惹事。”
嘿!我任性?她大小姐每次搞不定项目往我手上推的时候我几时说过“不”?
大家都小心翼翼干活,有甚么难题都推我出去,“乐,好心的,你最多卷铺盖回家做大小姐,帮帮忙,主会保佑你上天堂。”
真让人啼笑皆非。
――当然,很久以后回想起来不是不怀疑大家其实是故意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而我当时是瞎的。当局者迷。
我找到卓越张,“大家成年人,做事成熟些,工作是工作。”
他甚至不看我一眼,也不响,但稍后出现的时候态度缓和许多,“上头不肯让我们喘气,很快会有新项目下来,如果大家肯原谅我,我请喝啤酒。”
大家欢呼,警报似乎解除。
可是我知道他没有原谅我。
咄!我想,我有甚么需要你原谅的?既非欠债不还,亦非施恩未报。我心安理得的很呢。
又一个礼拜,谈工作是一贯的认真,只是私底下没人的时候遇到了形容依旧是淡淡的,我有点儿遗憾,好不容易有个谈得来的朋友--人们不是常说“茫茫人海”甚么的,就是那种意思。
最后连百合也察觉了。
“家乐,你同卓越吵架?”她觉得好笑,“瞧你们,怎么还像小孩子?我这一阵子忙着做新品推广,怎么就弄成这样?要不明天晚上去PUB聚聚,叫上明慧。”
我也觉得这样子滑稽,巴不得搬个梯子“噔噔噔”下来,立时点头答应。
第二天整日没见到卓越张,下班后我决定只管先去“熊兔一窝”候着――我已经够有诚意,如果还是不行也只好作罢。
我第一个到,先叫了啤酒慢慢啜饮。
第二个到的是明慧,他大概刚从工地上过来,米色裤管上沾着几道灰印子,坐下来照例对工读生说,“冰拿铁,谢谢。”
我白他一眼,“喝一罐啤酒不会影响开车。”
他只是笑笑。
我转一转眼珠,“如果你肯破例,我愿意请你喝杯好酒,我知道海地新弄到一批不错的勃艮第红酒。告诉我你喜欢哪一种?庞索的香白丹?还是路易斯雅多的罗曼尼圣维望?”
“乐,谢谢你的好意,”明慧微笑起来,“老实说,我并不懂得红酒,所以谢谢,还是不要了。我是一个乏味的人。”
其实我也一直这样以为,但由当事人自己说出来味道又不一样,我讪讪地,有种枉做小人的心虚。
“明慧?真是别致的名字,可是为甚么?”我没话找话。
于是他又笑了,“不算别致,还有更别致的――我父亲的名字,他叫明珠。我父亲是个皮匠,每天最大的烦恼是一张皮子怎么裁剪才能得到最大利用,以及,余下的边角料怎么拼出一只像样的包或者马甲。”他说,“可是他却叫做明珠,如果他做首饰加工倒也不那么可笑了。”
这时候我已经有点坐立不安,真是,人家爱喝甚么喝甚么,多甚么嘴。
但是他好像不打算放过我,“所以,叫做明珠未必珠玉满堂,而叫做明慧也不见得智慧过人。”
“咳咳。”我干巴巴地笑,“当然,你当然是成功人士。”
“真的吗?”他目光锐利,口角更是锋锐难当,“怎样才算成功?有房有车有地位?然而这些又带来了甚么?快乐还是幸福?我忙碌得甚至没空养狗,你能想象一条大麦町犬因为缺乏主人的关怀而得忧郁症么?于是我只能养只猫,不是因为猫可爱,只是因为它更具独立精神。”
“这,这太荒谬了,” 我简直是张口结舌地看着他,“明慧,我想不是忙碌选择了你,应该是你自己选择了忙碌的生活方式……”
“哈!”他讽刺地笑了,“对,年轻的女士,让我告诉你,当初我以为只要自己勤力一些就能创造出幸福,为自己,也为爱人。所以我努力奋斗,同时也学习那些该死的成功人士应该知道的礼仪与品位。我考上名校,拿到绿卡,努力打拚从白人那里抢到属于自己的一块地盘,我成功了吗?也许是。其实我并不稀罕跻身那些所谓社会名流之间,虚伪地谈论华尔街股票指数,或者抱怨宴会上的香槟不够冰,但是我依然这么做了,为甚么?为了虚荣心?不,我是个最实际的人。为了物质享受?也不,我那么忙,忙得根本无暇享受。我只是为了给我在乎的人一个更好的将来。但是最后我又得到甚么?哈哈哈,真可笑,原来她比我更忙,你以为建筑师忙,不,大律师才忙,她忙得甚至拨不出时间与我对话,我们每日的沟通居然依赖冰箱门上的即时贴……”
我渐渐被他的叙述所吸引,禁不住问,“后来呢?”
他的语声低下去,“她离开我,因为她认为我给她的限制太多,换句话说――我阻碍了她的发展。”
意料之中的结局,却有个最意外的原因。
我不知道该作出甚么反应。
一通发作之后,呃,我用“发作”这个词是因为今晚的明慧确实异于平常,明慧静下来,他垂着头不再说话,我真正如坐针毡。为甚么百合还不来?卓越张在忙甚么?
终于我决定开溜,我清一清嗓子,“对不起,明慧,我头疼想先走了,见到张和百合帮忙说一声。”
他慢慢抬起头,脸上是一个抱歉的笑,“是我不好,吓到你……”
百合恰好这时出现,“对不起我来晚了,好不容易才忙完,卓越也正从供应商那里回来的路上,我们刚通了电话,大概还要半个钟头……咦,家乐你怎么了?要走?”
明慧起身,“是我的错……”
我赶紧打断他,“不不,没甚么,我最近睡得太差,精神不大好,真的没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你们慢慢聊。”
刚走出两步,明慧叫住我,“家乐,其实我不喝酒的主要原因是我的猫对酒精味儿敏感,呃,我每次喝酒它都能闻见,然后会打喷嚏。”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再见,明慧,你真是个好人。”

15

第二天上班时在底楼大堂遇到卓越张,招呼过后我们一前一后往电梯方向走。
忽然,我听到他在身后低低笑,“乐,你最近吃了火药么?听说你激怒了明慧,那家伙可是五百年不动一条眉毛的人。”
甚么?简直恶人先告状!且不管明慧后来都跟他们说了甚么,最近黑了一张脸进进出出的难道不正是他张公子么?
我气起来,恨不得踹他一脚才解恨,可是一回头看到卓越张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又改变了主意。
“啊,真嗒!”我故意惊叹着说,“我可真喜欢看他眼睛眉毛一团官司的模样,不知道多生动英俊。”
然而卓越张依旧笑嘻嘻一副看笑话到底的神情,我自觉没趣,灰溜溜随人群蹩进电梯。
不过这么一来,之前的风波就算过去了,我和卓越张又恢复往日邦交旧观,至于明慧,再见到他时我也重新调整眼光,大家哈哈一笑去除芥蒂,相处倒比过去更融洽起来。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不知道是否我多心,渐渐觉得百合与卓越张走得很近。
虽然还是经常性的四人聚会,大家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嘻笑怒骂喝东西唱歌,但我不是木头,看得出来其中的微妙。
百合近来是愈发娇妍美丽,举手投足眉目宛转,有意无意间流露出十足女性气质,这是那个尖刻犀利愤世嫉俗的陆百合么?我开始觉得她有些陌生起来。
卓越张,自然他是一贯的温和体贴好性子,那次别扭之后,他对我也还是很亲切很照顾,那种感觉就好像――兄长对妹妹的宠溺和纵容。
而他与百合,怎么说呢,不是那种明显的交往,却因为若有若无而更引人遐思――譬如一个默契交换的眼神,一朵似隐似现的微笑,或者对话中突如其来的观点合拍……
不知道为甚么,我的心中有一丝惆怅,当然我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下去――金家乐,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希望百合这次能够实现她的梦想。也祝愿卓越张找到他珍惜也珍惜他的女孩。我?我只要与他们永远这样维持一定尺度的友谊关系,就已经再好也没有。
就连爹妈后来也不再催促我早日完成婚姻大事,尽管他们表现如常,我还是禁不住难过与抱歉,是我太任性,令亲人失望。
很快夏天过去了,就连秋天也已经结束,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下班前百合打电话约我一同晚餐,我推脱感冒不肯去,然后她过来接我下班。
“家乐,你还好么?有没有发烧?”百合伸手探我的额头,“你最近气色一直不好,人也懒洋洋不肯出来玩,明慧问了好几次怎么不看见家乐出来……”
我现在是不大愿意出来走动,每天下班就钻回家玩游戏,粗粗一算大约有半个多月没见过明慧,倒是天天和百合卓越张碰头。
“没甚么,就是有点头痛。”我没精打采地回答。
“我看你是活活闷出病来了,走走,去喝杯烈酒提提神。感冒?让海地给你弄一碗红糖姜汤灌下去就没事了。不想听那两个男人罗嗦是不是?就咱们俩去好不好?”
实在推脱不掉,我只得随百合来到“熊兔一窝”。
“……所以,那只是一场华丽的剧作,即使它华美逼真,每一处细节都精致入微,譬如你不能想象那舞台上真的悬挂了一具拉利克水晶吊灯,散场后我硬要那个作场记的朋友带我上去看过,它是真的,但那也还是一出舞台剧……”
百合絮絮说着甚么,我睁大眼睛瞪着她,神情仿佛也很专心,但其实不是,我真的头痛,头痛得要死。
她在说甚么?哦哦,她昨晚去看戏,那舞台上有一盏很好的灯。
我觉得很倦,这不像百合,百合几时开始研究这些东西?自然,是和卓越张在一起的时候,她喜欢逛那些漂亮的、华而不实的店铺,可是有甚么关系,他会有足够的耐心、微笑着听她评价这些水晶与玻璃看起来也没有差别――当然,其实还是有的,至少价格不一样……
我悚然而惊。金家乐,你在想甚么!百合是你的朋友,卓越张也是,你应该为他们高兴,而不是纵容自己躲在暗处露出一个冷漠嘲弄的笑意。
然后我听见百合说,“……公司年内大约还有几次人事调整,听说你们R&D也会波及,唉,已经快一年了,高层地震的余波还没过去……”
“甚么意思?”我问。
“你没在听吗?”百合惊异地看我一眼,“据说卓越要被调职了。”
我没听明白,愣愣地看住她,半天才问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呢?你几时走?”
百合忽然住嘴,洁白的脸颊慢慢透出一片粉红,她期期艾艾地问,“嗯,你怎么知道?我以为谁都不知道,而且我还没有决定……”
“……很快就是圣诞节了,我们来个狂欢之夜好不好?家乐……”
好好好。
我坐在那里傻乎乎地笑,一个劲儿点头。
为甚么不好呢?
可是身体某处一个角落有一阵一阵心悸传来,一个念头渐渐浮出水面。
他要走了。
百合和他要走了。
我咧开嘴笑。
可是为甚么,我的心里会这么难过。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卓越张。
我知道发生了甚么,这原本是我没有预料到的,然而它居然真的发生在我身上。可惜太迟了,我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上班的时候因为工作避无可避,但至少我可以在下班后拒绝同他一起出去。
“乐,怎么了?我得罪你?”他在茶水间截住我。
我做一个诧异的手势,“怎么会?我是个顶大方的人。”
他凝视我,要命,为甚么男人会长这么漂亮一双眼睛,“那么明晚,我是说‘熊兔一窝’,你会去吗?”
“当然,”我抬起下巴笑,“嘿,别忘记礼物!我希望明晚你会扮作一个圣诞老人。”
然后那天我走得很早,还没有下班,我已经开溜,只有辛蒂看见我拎着我那只破背包出门,“乐,你再任性下去当心老板把你除名!”
我呲牙,“对对,我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写字楼的一片灰尘,来吧,踏着金家乐的脊梁上天堂。”
“去你的!”她啐我。
我关掉手机在街上游荡。爹妈不会担心,我早就告诉他们今晚我有节目。百合也许会着急一下,可是不要紧,卓越张的声音是最温柔有效的药剂。明慧,明慧的心里住着一个影子,即使她离开了她的影子也一直在那儿。他们都有自己的重心。
街上很多的人,我知道许多老派的人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洋节日而已,为甚么时下的年轻人这么追捧?堕落啊,折堕啊,崇洋啊,媚俗啊……他们这样鄙薄地摇头。
可是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不完全是。
你知道寂寞?一个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取过听筒不晓得可以拨甚么号码,握着遥控器换过所有的频道不知道屏幕上在演甚么,心口空空洞洞,不小心叹口气会被自己巨大的声音吓得惊跳起来……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我会强迫自己盘腿踞坐在椅子上,对着显示器一局一局开极品飞车,不喜欢单机版不要紧,可以玩在线版,我的对手来自法国加拿大澳大利亚还有俄罗斯。
但不是每个人都似我这般,所以他们走出家门和朋友约会,把自己融入人群中,从一张张喜怒哀乐的面孔上寻找蛛丝马迹,不一定真要找到同类,但至少那些濡湿唏嗅的气息,那些温暖柔软的肢体,那些天南地北的话语,都可以安慰人心。
至少最寂寞的时候,你不会是一个人。
卓越张说得对,我真是个懦弱的人,只懂得逃避,宁愿沉湎于往日的回忆也不肯面对现实。
这个狂欢的夜晚,我独自逛到很晚才去赴约,没关系,我对自己说,人人都在狂欢,我可以轻而易举蹑足混进去,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其实我来晚了。
反正,我一开始就来晚了。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这个夜店的丰收之夜,“熊兔一窝”冷冷清清,它根本没有开张,一块“CLOSE”的牌子孤零零悬挂在门上,好像电影终场银幕上打出的那个孤零零的“END”。
我不甘心,用力把脸贴到玻璃格子门上,鼻子被压得扁扁也在所不惜。
我看见里面恍惚有一朵小小的火苗,离我愈来愈近。
门开了,有人端着一支烛台出现在我面前,“嗨,请问是找谁?”
我吃惊地站直身体,面前是一个年轻男子,高而挺拔,有一张温柔帅气的面孔,眼睛在镜片后面闪出些微光华。
“很抱歉,今晚我们不营业,瞧,电闸坏了。你是?嗯,海地的朋友?”他温和地问。
然后海地从他身后转出来,“乐?”
我忙不迭地后退一步,“对不起,我也许弄错了,本来和朋友约好在这里碰头……”
“乐,你知道,你总是受欢迎的。”海地微笑着说,“这是,熊。”
我看看海地,又看看她身后的男子,一式的慧黠笑容,心头一片豁亮。
“是的,他穿过陆地和海洋找到了你,真好,海地,真好。”我真心实意地说。
他们锁上店门携手离去,那真是一双美好的背影。
走出去几步,海地忽然回过头眨眨眼,“乐,你还认为老鼠爱上猫是个笑话么?”
我怔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圣诞快乐,现在进入HAPPY HOUR,”有人说,“乐,你想要甚么礼物?”
我的眼泪终于滑下来。

“我的礼物呢?”我没有转身,把脸在袖子上用力蹭一下,恶狠狠地问。
一只小小织锦盒子自身后递过来,打开,一只玉镯静置其中,温润质地泛起一层细密柔和的宝光,看着就有一股暖意悄然流淌至心中。
“老妈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哼,你们这些鬼子懂甚么谦谦君子。”
“喂,假洋鬼子好不好。”
“好好,那也是鬼子。”
“金家乐,”卓越张气得把我掰回头,“告诉你我是香港土生儿,从小讲广东话,当然我英文很流利,可是我还会国语,选修过西班牙语,懂一点蹩脚日文,我甚至会讲几句洋泾浜上海话……”
他的老好耷拉眉竖起来,眼睛睁得溜圆,又生气又委屈。
我忍住笑,“那么调职是怎么回事?还有百合,为甚么她要跟你一起走?”
“傻女仔!”他伸手在我额头打个爆栗,“明年我是会升职,但是我已经申请继续留在本地,只不过办公室从现在的三十九楼搬到四十楼而已。至于百合……”
他忽然神秘地笑了,“我想明慧在美国的建筑事务所终于找到了女主人。呵呵,乐,是不是因为我,你才失去敏锐的观察力变得这么迟钝?”
我的下巴跌落下来,半天作声不得,好久才挣扎着说,“就,就这样?那爹爹妈妈他们……”
卓越张只是笑吟吟看着我。
我恍然大悟。
原来,从头到尾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爹妈知道,百合知道,明慧知道,同事们大约也知道,不排除卓越张背后做了甚么手脚,总之整个事件中唯一的傻瓜就是我,金家乐。
不,我不能原谅他!
在我脑子飞转如走马灯时,卓越张又不知从哪里端出一只大盒子,它非常大,以至于只能端端正正放在我面前的地上。
“乐,这是我送你的第二件礼物,如果你看完觉得喜欢,就答应我的请求好么?”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蹲下来小心翼翼扯开外面松松包裹的缎带和包装纸,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只纸盒托着的宠物笼,一只苏格兰折耳猫楚楚可怜地蜷在里面。
“这是明慧的猫,因为考虑到它也许听不懂英文的电视节目而不得不留它在国内,现在它属于我们了。”
我故意嘴硬,“只是一只普通的猫而已。”
“看看它的项圈。”
那是一枚小小的黄铜锁片,和我遗失的金锁非常相似,甚至它上面也镌刻了“金玉满堂”四个字。
“明慧大约从来也没告诉过你,它的名字叫做‘满堂’,对他来说只是顺手取了锁片上的用字,可我知道它们对你的意义――老天,我当初真担心你会因为这个爱上明慧。”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
“乐,”他温柔地唤我,“现在回答我,你愿意么?”
“愿意甚么?”
“陪我度过每一个生日,我要你每年生日都陪我许同一个愿望,直到上帝听到、答应为止。”
我还能说甚么呢?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良辰美景莫虚设,金玉满堂皆开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