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04

晚晴风景: 瑶华 卷3 7-10

  第七章 惊魂

  康熙四十八年冬天天气一直晴好,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连太阳光也透着股温暖。八贝勒府沉浸在无风的恬静和明朗的严寒中,弥漫着让人舒畅的气氛。
  我斜靠在软塌上,半眯眼看着跪在塌旁、头贴着我高高隆起的肚子的胤禩。他总是不停的变换位置,像是永远也停不下来似的兴奋。
  事实上,当我告诉他我怀孕的事后,他也的确没停过,总在我身边跟前跟后、指手画脚。一贯儒雅的笑容时常被莫名其妙的傻笑取代,让所有看见他的人都大摇其头。就连向来把胤禩当天神崇拜的十四阿哥胤禵也不得不摇头叹气,喃喃着“破灭”之类的话语。
  应该是对偶像幻想的破灭吧!我猜测着,不过私心里更喜欢这样的胤禩。经常看着满脸幸福傻笑的他,我会忘记朝堂上他仍旧在和人撕杀,而且必将撕杀下去,直到一方彻底败亡。
  终于,胤禩停止挪来挪去,小心翼翼的把耳朵贴在我肚子上,心满意足的长长出了口气。我好笑的抚上他的头,他以为他在做什么?挑西瓜吗?不过从他的表现来看,似乎对我这颗“大西瓜”很满意。
  手顺着他的头向后脑滑去,眼角瞥到他发中几根闪亮的银丝,手一僵,下意识的罩住那些晶亮。
  他什么时候开始有的白发,我竟一无所知,胸口紧压得难受,心怦怦地跳得很慢。胤禩今年才二十八岁,应该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可他的发已经不再是完全的乌黑,岁月正一点一滴把痕迹留在他身上,夹带着永不磨灭的气势去席卷一个我深爱的男人,我明知道结果,却无能为力。
  放弃吧!那个位置你永远也得不到,我想大声对他喊,可嗓子连气都喘不上来,一个字也无法吐露。因为他那双一如既往的坚定、从来不曾幻灭希望的眼睛总是一眨不眨的看着我,让我无法把残酷的现实告诉他。
  让他去试吧,那明黄的宝座、那被虚假堆砌成的冰冷只有真正的试过却没有得到才会死心,这是生在帝王家子孙的命运。没有谁能阻止,我不能,我的孩子也不能。
  我所能做的只有为未来早做打算,我需要更多的尝试,比如说张明德,还有巴尔珠尔……
  胤禩转头温柔的望来,我强笑着问:“你听到了什么?”
  “很多很多。”他用手轻抚我的肚子,眼里充满骄傲之色的向我宣布:“我听到他告诉我,我很快就要做阿玛了。”
  “又胡言乱语。”我笑嗔:“就算是刚出生的孩子也不会说话,更何况他还在我肚子里,怎么可能告诉你这些。”
  “他就是告诉我了。”他笑着牵起我的手抚上肚子:“不信你摸,他告诉我他很快就会出生、然后会是皇室最出色的孩子,无论男女。”
  我呆呆的看着眼神坚定的胤禩,心里忽然明白了他说这翻话的意思,他在明确的告诉我,不管孩子是男是女,他都喜欢,希望我不要有无谓的担忧。
  前一阵因为我和胤禩总没有孩子,宫中各种议论无端的让人心烦。可如今我怀了孩子,那些议论却依旧没有停止。他们从我为什么不怀孕改成说我会生女孩,最近更是随着我肚子隆起的程度开始把生女儿之事描述的绘声绘影。
  对于这些议论我总是一笑置之,生女儿又如何?其实那些人根本不关心我到底生什么,他们需要的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以前因为康熙的宠爱,因为胤禩的势力,没人敢在我面前胡说,那会儿就是我生个怪物,也有人说是天仙下凡。幸亏上回绑架的事被在京坐镇的九阿哥胤禟严格封锁,否则这些闲闲无事之人还指不定要说什么。
  受现代教育影响的我,不觉得生女儿有什么不好。我所虑者另有其事,但胤禩似乎把我的忧愁当成了是对这件事的担忧。心里热乎乎的,从他眼里看到了真诚,就如他所说的“无论男女”。
  “胤禩,关于巴尔回家的事……”我转移话题,有些事要早做打算,也省得自己思来想去让他担忧。
  胤禩脸上露出恍然的笑容:“瑶儿,你的意思我明白,可他是皇阿玛派来的,万一因此惹皇阿玛不快……”
  “我知道这事不容易,可你能不能想些办法,也不是非要一时片刻就让他回去,总之慢慢来,就算再过两三年也行,而且最好能不让人知道是你帮助他的。”
  胤禩轻捏我的脸颊,调侃道:“就你鬼主意多,现在又不防着他了?是谁以前把他当贼防?”
  “哪有哪有?我怎么没看见这个人。”
  他好笑的使劲捏我的脸,在我痛呼声中才放松下来:“你呀!”接着又默想了一下道:“既然不能让人知道是我要送他回去,那就更急不来了,容我好好想想,等想周全了再告诉你。”
  “就知道你有办法。”我很狗腿的拍着马屁。偷偷在心里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看来应该没问题。
  几个月前,我在回家路上问胤禩对巴尔珠尔的看法,他只说了两个字:“可信。”我瞪眼抗议他的简短,在一顿威逼利诱后,他又无奈的追加道:“绑架的事,我已经知道来龙去脉,这并不是他的错。”
  我继续追问,可惜胤禩总是淡笑着不肯出声。他必定对巴尔有深入了解,要不然那晚林中巴尔不会摆出要帮胤禩的样子。也许巴尔从来就不是康熙的人,严格说来康熙可以算是他的杀父仇人,他没道理对他尽忠。于是一个大胆的计划于我脑中成形,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和巴尔单独谈谈。
  “巴尔,我这次可被你害苦了,你要怎么赔我?”我一上来就近乎无赖的勒索。
  巴尔没有惊讶,似乎我的话早在他预料之中。他不卑不亢的道:“福晋,这件事很抱歉连累到您,如果您有什么处罚,奴才甘愿领罚。”
  “你以为我过了这么多天才找你是为了处罚你?”我无奈的看着他,果然牛牵到北京还是牛。
  “不是,但奴才也不知道您想要什么?。”
  “我这次只是想知道,你想不想回家?”
  “回家?”
  “对,回准葛尔。”我肯定的点头鼓励:“每个人都会想家,何况你这么多年没回去,想不想回去看看。
  他眼里射出怀念的神色,但很快又暗淡下去,茫然摇头道:“不用了,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什么都不一样了。”
  这段时间我也收集了不少准葛尔部的情况,当年康熙亲征,结果他父亲葛尔丹死了,他离开故土,那里被葛尔丹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占据,的确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可我还是希望他回去,说我自私好了,我希望在未来能多为我和胤禩留条退路。
  “那里是你的家,是你从小生活的地方。你不应该逃避。想想你的族人,想想你的身份,你的骄傲不容许你退缩。家被别人占据了又如何?要是我的话,就把那些人赶走,然后亲手从新布置自己的家。俗话说,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难道你想永远趴在地上不起来?”我步步进逼。
  他沉默半晌后问:“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看的出你怀念家乡,还有也许以后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轻描淡写的道:“利人利己的事,我一向喜欢。现在你只要告诉我,你是真的不想回去,还是害怕回去?”
  巴尔脸上闪过下定决心的神色,平静的道:“一切全凭福晋做主,奴才是应该回去整顿家务了。”
  “好。”我笑着点头,就知道他还是放不下:“这事包在我身上,但也不能操之过急,所以你找个时间和你的族人联系一下,让他们等待时机,最迟不过两三年,我一定送你回去。”记忆中策妄阿拉布坦会更加嚣张,野心显露无疑,这绝不是康熙乐意见的,也许适当的时候让适当的人提出送巴尔回去,他会同意。
  敲门声打断了我的回忆,何总管在门外道:“贝勒爷,镇国公景熙请您过府,说是有事相商。”
  胤禩听后因被打扰而不快的神色敛去,站起来对我道:“我去看看有什么事,要是回来晚,你就先休息,不要等我。”
  我点头目送他离开,心里对我“名义”上的舅舅——安郡王岳乐之子镇国公景熙找胤禩的原因有了几分猜想。一个月前,我的另一位舅舅多罗安郡王马尔浑去世,如今景熙找胤禩也许和历史上有名的二废太子导火线“镇国公景熙首告托合齐结党会饮案”有关。
  接下来是不是要上演二废太子呢?好像有些太快,二废太子是康熙五十一年的事,而现在连四十九年都不到。
  难不成景熙找胤禩并不是为此?也许是其他事,胤禩一向和安郡王府的人私交不错,镇国公景熙也不是第一次找他。只不过因为多罗安郡王马尔浑去世,总会让我不由自主的想到托合齐的事上,有时候知道太多历史也容易被迷惑。我正胡思乱想,喜福从外面端盘走入,笑道:“格格,良妃娘娘今个又送了很多补品来,还传话让您好好将养,府内大小事宜就暂时不要操心了。”
  我听后无所谓的耸肩,良妃对我向来冷淡,这次我怀孕时曾进宫向她报喜。她听后只是淡然点头:“那你好好休养,生产前也不要再拘虚礼,一应请安事宜全都免了。”看着说话像做官样文章的良妃,我讪讪告退。反而是去姑姑宜妃处,被她拉住好一顿念叨,什么有身子的人不能再像以前那么调皮,什么要多吃补品之类的话,说了没有十车也有八车。说到最后,我耳中嗡嗡作响,只好落荒而逃,。
  喜福端着碗让人不舒服的东西凑到面前,陪着笑脸刚想劝我喝下去,就被我挥手制止。
  开玩笑,我是怀孕,又不是母猪催膘,如此一天三顿外加消夜的食补方法简直比满清十大酷刑还让人无法忍受。
  喜福见我摆手,立刻脸就耷拉下来,可怜兮兮的望着我。可惜这招在我身上因为使用太多次已经失效,我坚决不上当的扭开头。
  正当我们僵持时,一直在内院服侍的丫鬟春莲从外而入,向我福身道:“福晋,太子爷来府上了。”
  真是天从人愿,终于有人能救我出水深火热,我大喜的转头刚想表扬报喜的春莲几句。忽又楞住,疑惑的问:“你说谁来了?”
  “回福晋,是太子爷。”春莲小声回答,显然她也觉得这事不太可能,所以连话都说的没底气。自从一废太子后,胤礽和胤禩誓成水火已是不争的事实。太子胤礽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手段比之前更肆无忌惮。对于这个在自己被废时,众人拥戴的弟弟是处处打压。
  “贝勒爷已经出去了,你让何总管招呼太子,没必要来通禀我。”
  “可是……”春莲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太子爷说……要见福晋您。”
  我?我狐疑的望着不知所措的春莲,知道她不可能说谎,不由眉头轻皱。胤礽找我做什么?自从他被复立后,我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我和他的恩怨虽然结束,但我丈夫胤禩与他的恩怨却越积越深,因此即使在宫里见了他我也都绕道走。
  我和他还是不见的好,刚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我扭头看见仍旧举着碗的喜福后,立刻改变了主意:“你先让何总管招呼着,说我随后就到。”
  无论如何,先躲过喜福这关重要。
  我看见太子胤礽时,他正坐在椅上喝茶,神态从容,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威仪,让人不由自住的要去仰视他。当然,这么说的前提是,仰视的人绝对不能直视他的眼睛。因为如果那么做,你就会发现除了威仪外,他的眼里缺很多东西,仁慈、计谋、决断力等等他都没有。其实这么说太过分了,也许这些东西他还是有的,却因为太模糊以至于让人看不清。
  自从复立后,胤礽所谓的既往不咎终是空谈,他毫不犹豫的对付着当初那些希望他下台的兄弟和臣属们,而康熙对他的作为又一再隐忍,一时间人心惶惶。我有时候实在想不通当日那个咸安宫里对我和声细气的分析形势,见解透彻的胤礽真的是胤礽吗?既然有当日之悟,为什么还会毫不犹豫的走上老路?他难道真以为康熙能永远忍下去,一直忍到把皇位传给他为止?
  胤礽抬头望来,我急忙笑道:“不知太子爷到来有失远迎,真是罪过。”边说边做出要行礼的样子,可惜肚子太大,行礼几乎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八弟妹不要客气,快免了这些虚礼。是我来的匆忙,打扰处还请海涵。”胤礽急忙放下茶杯,挥手阻止我见礼。我长出口气,一旁的喜福赶紧扶我坐下。
  还没等我问他的来意,胤礽已经先一步开口:“弟妹,我有些事想和你商量。”说着不住用目光扫过在旁边站立的何总管以及我身后的喜福。
  我稍犹豫了一下,但看到胤礽殷切的目光,只得示意他们都退下。
  等到屋里只剩我们两人后,胤礽反而沉默了。他举着茶盅默默地抿茶,还不停的向杯里吹气,似乎茶水滚烫,不这样做就会烫伤他一样。
  我静默的在旁边做陪,暗暗希望他喝完茶后就离开。虽然我心里也对他的来访感到好奇,但又觉得有些事大家都装糊涂也许更好。
  他终于把茶盅放到桌上,杯子落下时发出一声轻响,像是在替他要说的话做开场白似的:“看我,光顾着喝茶,倒把正事忘了。”他和煦的笑指旁边小桌上摆放的几个盒子:“今儿来原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你嫂子石氏听说你即将临盆,特意预备了些小孩子的玩意给你。本来前一阵就预备好了,我却一直不得空,所以到了今天才送过来。都是些简单的东西,希望弟妹不要嫌弃才好。”
  我瞟了眼桌上堆的大盒子,刚才光顾着想胤礽来此的目的,反而把眼皮下的东西忽略了。只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太子妃石氏向来和我不熟,平时大家见面不过是请安点头的事,说她会突然热心的给我送儿童用品,骗鬼都不一定相信。更何况送东西这种小事也轮不到太子亲自出马,还点着名让我出来接受的地步。
  “太子真是太客气了,您与太子妃的好意,我和胤禩感激还来不急,又怎会嫌弃?”我心里琢磨他的用意,脸上带笑应对:“这种事还劳烦太子亲来,真是让我不胜惶恐。”
  胤礽本来挂在脸上的笑淡了很多,好像变得不太高兴。我纳闷的望着他,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但当他目光和我一对,唇边又有了微微的弧度:“弟妹不用客气,都是一家人嘛!前段日子宫里事多,也未能和几个弟弟好好聚聚。我看不如等弟妹产后,大家一起庆祝庆祝,想来这孩子必是个日后有大福的。”说到最后一句时,他故意加重语气,大有深意的望着我。
  我一怔,转念间竟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不得不说宫里的生活也不是白混,要是放到现代时,我还不定要想多长时间才能明白。
  所谓的日后,恐怕是太子登基之后的事吧!看来他今天来此的目的是要和以胤禩为首的反太子党进行妥协。希望能通过对日后生活许诺的方法,来缓解他和胤禩等人之间的矛盾。孩子的福分,不就是父母的福分。
  我低头掩住唇边的嘲笑,说什么也没想到胤礽竟幼稚至此,皇位之争如今已经到白热化的程度,是一句对未来生活美好空洞的许诺就可以掩饰过去的吗?无怪乎会有他的二废,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当皇帝。
  再抬头时,我已经又换上诚意十足的笑,就好像戴了面具,把笑容固定在既是最真也是最假的一刻,淡然说着应付的话:“太子的话瑶华可不敢当,我……”
  “别说了!!”他突然粗暴的打断我,挥手把桌上的茶盅扫落。
  “啪!”茶盅撞到地上立刻粉身碎骨,彻底把我未说出口的敷衍之词给顶了回去。我暗暗惊讶的看着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触了他的霉头,惹他发这么大火。
  胤礽看到我的表情后,脸上的怒气顷刻间消散得干干净净,转而被一种蚀骨的哀愁笼罩,甚至透出深深的绝望,让我不由自主的想回避这样的脸。
  “难道……”他嘶哑着嗓子问,那声音仿佛是把锯,在一寸又一寸的磨着人的心:“难道经过了这么多事后,你还是不相信我,还是只能敷衍的回答我?”
  我不知所措的望着他悲伤的脸,最后长叹:“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我只希望能和你们和平共处。你相信我,以后无论如何我都会善待你们。”他坚定的向我下着保证,清楚的表明日后如果他当了皇帝,我和胤禩,甚至胤禟等人都会有一生的荣华。
  我低头望着脚下碎了一地的茶盅,想到的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使劲咬了下嘴唇,抬头道:“太子,您回去吧!”
  一时,屋中寂静无声,气氛压抑到让人透不过气。胤礽脸上颜色变了又变,紧盯着我问:“为什么?你连骗骗我都做不到吗?只要你说可以,我的承诺一定不变。”
  “我不想骗你,这事我做不了主。”
  “你是做不了主还是不想做主?谁不知道我那几个弟弟最听你的话,只要你说一声,他们有哪个会不愿意?”
  “太子说笑了,这种事情哪轮得到我说三道四。”
  他脸上闪过难堪,冷笑道:“好,很好。”
  “太子想必是不信我的。可我仍然要说,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把江湖换成朝堂也是一样,太子既想与我们和平共处,又为什么要处处打压胤禩?应该不是您不想停手,而是不能吧?当初太子在咸安宫的一席话言犹在耳,可您如今又在做些什么?”
  胤礽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嘴中喃喃:“身不由己,我也是身不由己。”瞬间眼中射出闪闪光泽,饥渴的到处寻求理解,四散的光芒对上我的眼睛,焦急的望着我:“你能明白,对不对?从小就只有你能明白我。”
  我心里暗叹,不知该拿这样的太子怎么办,什么时候我这个冤家对头居然摇身一变成为最理解他的人,这从何说起?
  胤礽仍旧在焦急等待,我下意识的点头,他脸上马上绽放出夺目的光彩,像是一个死刑犯忽然知道自己得到了特赦般。可下一秒,还没等我松口气,他的脸又变得狰狞恐怖,盯着我咬牙道:“我不用你可怜,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从小到大,你除了和我争宠、耍得我团团转外,什么都不懂。”他边说边站起,几个跨步走到我面前,眼神散乱而危险的眯成一线:“你说,为什么当年你不肯听话,你为什么一定要嫁给老八,你说呀!”说着,失控的他恨恨地挥手扫落桌上的盒子。
  一时间盒子满天飞,居然有两个朝我砸来,我赶紧站起躲避。一废太子时,也曾经躲过胤礽满天乱扔的东西。这位注定当不上皇帝的太子似乎对扔东西情有独钟,可挺着大肚子的我显然没有当初的身手,脚下一扭,竟直直摔倒。
  痛感瞬间席卷我的全身,两腿之间似乎有股热流涌出。我想站起来,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胤礽脸色灰白、两眼发直的望着坐在地上的我。我顺着他惨淡的目光向身下看去,才发现那里已经被血染红了一大片。
  孩子,我的孩子,我愤怒的冲吓傻地胤礽大吼:“你发什么呆,快去叫人呀!”
  “哦。”他如梦初醒的冲过来一把抱起我向外跑:“不行,我不能把你扔在这里。”
  疼痛一波波的袭来,我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可又觉得也许抖动的并不是我,因为胤礽身上也抖得厉害。
  孩子,你一定坚持住啊!我在心里大喊,手抚上肚子,意识开始因疼痛而混乱不清,四周不断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和慌张的叫喊声。
  天上开始下雨,一滴两滴落到我的脸上、手上,像是种人们根本无法辨别的纤小的雨滴,似乎连人的精神都能够粘湿。
  可现在是冬天,不是应该下雪吗?
  “你别吓我,你别吓我……”有人疯了般的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相同的话,像在诵经。然后那声音消失,又开始有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不住催促:“福晋,您用力呀!用力呀!”
  我心中忽然有了几分清醒,知道自己一定要坚持,否则不但我完了,连孩子也保不住。我咬牙使劲跟着那催促声努力,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在一片惊呼声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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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来时,屋中昏暗,连带着所见也是一片朦胧。耳朵嗡嗡作响,好像有人不停的念着“你别吓我”,然后是女人尖叫着让我用力。
  天!我呻吟,好吵啊!
  “瑶儿,你感觉怎么样?”一张憔悴的脸凑到我面前,血红的双眼、下巴上长出的胡渣、散乱的头发和他胸前满是褶皱的衣服,全是让我只能看着他怔怔发呆的原因。
  胤禩,那个无论何时都以完美之姿立于人前的男人,那个即使被康熙斥责、被囚禁依然微笑挺立的八皇子如今却落魄得像个乞丐……
  泪不能控制的撒落,如沸水般滚烫着我的脸。
  “瑶儿,你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我呀!”他哑着嗓子焦急的催促。
  “胤禩,是不是……我们的孩子……”
  “孩子没事,他很好。”他听了我断续的话后,终于松口气的安抚道:“你只是动了胎气,所以早产,虽然惊险,但幸好一切顺利。”
  “真的?”我怀疑的望着他,生怕他只是安慰身体不适的我。
  “真的,再真不过。”胤禩脸上的表情越发柔和,嘴角不由自主的上翘,他使劲握着我的手道:“是个男孩,谢谢你,瑶儿,你不知道我多开心。”
  听到孩子平安,我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地,不由瞪着他埋怨:“那你还这么落魄,害我以为……”
  胤禩哭笑不得的道:“孩子是没事,可你却差点把我吓死,枉我替你担心这么长时间,你还来埋怨我,真是本末倒置。”
  “好啦!是我不对。胤禩,你把孩子抱来给我看看好不好?”我心里极为期盼一见这个把我折腾的够戗的小家伙。
  胤禩按住床上蠢蠢欲动的我:“好,你说什么都好,不过你要先吃些东西,然后吃药。”
  这时,丫鬟春莲端盘入屋,我迷惑的望着她,感觉似乎哪里不对。猛然想起,我身边一向都是喜福服侍,她跑哪儿去了?难不成因为照顾我太累,所以在休息。
  胤禩扶我坐好,从春莲手里接过粥碗放到唇边轻吹,一勺又一勺的喂我。喝粥的间隙,我随口问道:“喜福呢?她怎么不在?”
  “哐啷!”春莲手中的托盘掉在地上,仿佛炸雷打在心头,吓得我一个激灵。


  第八章 镜花

  胤禩的手稳稳地把勺放回碗中,安抚的握住我的手,熟悉的温热传来,让我莫名的心安。我下意识的追寻他的眼神,那血红到混沌的眼中似乎有光一闪即逝。四目相对,他转头淡淡的轻斥:“怎么这么不小心!还不拾起来退下!”
  “是。”春莲慌张的收拾好,低头退了出去。
  “喜福在哪里?我要见她。”不安感袭上心头,我死死抓住他的手要求。
  “你不要急,我去叫她。” 他幽然叹道,说完起身而去。
  我见他痛快的答应,不禁长吁口气,暗笑自己瞎紧张,闭目养神了大约一柱香时间,喜福进来,躬身道:“格格,贝勒爷让我服侍您用药。”
  “我自己来吧!”我笑着想接过她手中的药碗,却瞥见她露在袖外的手腕上一条清晰的红痕。心重重地一跳,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我反手把她的衣袖向上拉去。
  喜福一声惊叫,抽手后退,慌乱中一碗药全扣在了地上。
  我望望地上的碎碗,冷静的看她抖着手拂平衣袖,才恨声道:“是谁干的?”
  虽然刚才只翻起衣袖一角,但她胳臂上纵横交错的青紫伤痕就如刻在了我心里,想抹也抹不掉。那明显是被人用皮鞭抽打的痕迹,一条胳臂已经如此,那她身上呢?是谁这么狠心?对一个丫鬟竟下如此毒手。
  喜福拼命摇头:“没有,格格,是奴婢自己不小心……”
  “不小心,这是不小心就能解释的伤吗?你告诉我到底是谁伤了你?”
  “格格……”喜福只是抽泣:“奴婢本是……低贱之身,当不起……格格这样的。”
  我只觉心中有火,像是把眼前所见全都点燃了般。什么低贱、奴才,又是这些让我听了就厌的话。似乎在这世上只要有人比你强权,你就要任人宰割,连反抗都是大逆不道。
  “没有任何人是低贱的,人生而平等,你明不明白?”我激动的向她大吼,感觉好像把这些年压在心头的巨石也一并喊了出来。
  被康熙一语指婚的我、无奈远嫁的六公主、胤禩和胤禟的眼泪、如疯如狂的太子、失去天真的胤祥,这些年的事桩桩件件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晃过。
  我和他们的无奈到底源于什么?因为总有一个人比别人更有权力,所以他就可以若无其事的主宰别人的命运。
  喜福被我吼得怔住,微微抬头,用红肿的双眼诧异的望着我。
  我深吸口气,压下满腔的怒气,决定先把喜福被打的事情调查清楚:“喜福,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干的?”我尽量轻声细语的哄骗,也不知道现在谁才是哪个需要被哄、被安慰的人,我可是病号,怎么说也得优待呀!
  “格格,奴婢这点伤不算什么,奴婢只想求格格一件事,求格格让贝勒爷放了那日当值的几个姐妹吧!”喜福突然跪倒,不停的磕头哀求。
  我听后一怔,又忙挥手示意:“你站起来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了?什么当值?”
  喜福哭着站起来道:“就是格格您那日早产时,在厅外当值的几位姐妹。”
  “他们被关起来了?被谁关的?”心里已经隐隐的明白,可话还是问出了口。
  “是我关的。”胤禩的声音传来,仿佛在对我下最后的判决。我抬头望去,他长身玉立于门边,又恢复了往昔的潇洒,只眼里还透出疲倦。在他身后跟着个嬷嬷,怀里抱着一个用锦被包裹的孩子。
  “咚!”的一声,喜福与其说是跪,不如说是瘫倒在地,蜷缩着瑟瑟发抖。
  胤禩却看都不看她一眼,转身从嬷嬷手里接过孩子,走到我身边笑道:“瑶儿,你看,这是咱们的儿子。”
  一双黑白分明、骨碌乱转的眼睛映入我的眼帘,小家伙被包在锦被里,好奇的向我张望。他即不哭也不闹,只是不停的用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四处看着。
  “他很乖,很少哭闹。” 胤禩边说边温柔的把手放在孩子的脸蛋上轻抚。
  我本能的伸手想去抱孩子,眼角却瞥到依旧跪在地上的喜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克制着收回:“你为什么把他们关起来?”
  胤禩抬头望向我,全无意外之色,反而透着了然,在他目光下本来理直气壮的我忽然矮了半截,好像做错事的是我一样。他转身示意同来的嬷嬷离开后,才平静的道:“这些奴才未克尽职守,对你保护不利,原是该罚的。”
  “你明知道这根本不关他们的事。”我烦躁的说,每次太子在我面前失常都让人意外,好像他全部的痛苦只能对我发泄似的。
  “我只知道我不过是出了趟府,一回来这些该死的奴才就告诉我,你不但摔交动了胎气,而且还早产。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吗?”胤禩幽幽的望着我,接着把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喜福,眼中厉光一闪:“他们全都该死,所有伤害你的人都该死。”
  “你……”我瞠目结舌,第一次看到素来温柔的胤禩冷酷的一面。平常对下人轻声细语,重话都很少说的他,居然也会狠心把喜福折磨成这样,甚至还有那些被关押的人。而且这些被他泄恨的人只不过是替罪羊,他真正恨的是……
  胤禩眨了下眼后,神色恢复正常,仿佛刚才的他根本不存在似的,温言道:“好了,现在既然你没事,就让他们承你的情,都放出来就是。”说着对地上的喜福道:“你去传话,就说福晋的意思,把关的人全放了。还有告诉他们少说话多做事,你也一样,知道吗?”
  喜福唯唯诺诺的点头,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了些谢恩的话,便起身向外退去。
  我见她踉跄着去远,才叹道:“等会儿你去找个大夫给喜福看看,她这回算是彻底怕了你。怎么说她也是个女孩子,你竟忍心……”我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又想到他这么做全是因我,心中一痛:“难道这回被关的人……”
  他望着我沉默良久,最后摇头道:“没有,其他人只是被关,我打喜福并不是因为这事,或者说这件事只是个很好的借口。”
  “什么?”我愕然,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胤禩的黑眸一闪不闪的盯着我,黑得可怕,也深得可怕,同时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还记得你被绑架时,为什么四哥先去救你吗?当时这件事很隐秘,因为我不在京,何总管第一个告诉的是九弟。然后九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防止此事外传。可这么隐秘的事,四哥不但知道,而且还查到你的下落,甚至把派出去追查的巴尔引入歧途。这一切只能说明一件事,府里有四哥的人。”
  等他说完,我下意识的摇头:“不可能,喜福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府里上上下下喜福的嫌疑最大。这次你早产的原因知道的人太多,想瞒也瞒不住。但却给了我一个逼问喜福的借口。可惜这丫头嘴硬得很,什么都说不知道。本来这件事已经到了如今地步,连九弟也劝我不如……”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非常明显,他们要杀喜福,杀一个也许根本是无辜的人。
  “不,你不能这样。”我慌张的拉住他的衣袖。
  他眼里闪过挣扎与忧愁,但最后只剩平静:“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如果我真这么做的话,大约你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说着又冷笑道:“留着吧!也许以后是个有用的。”
  “胤禩、胤禩……”我忙乱的紧拽他的衣袖,只能一遍遍低叫他的名字,刚才说最后一句话的他冰冷无情,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恐惧。
  一条人命难道在他眼里真就什么都不值吗?只要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可以结束。而我只能颤抖的在旁边笑自己虚伪,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竟然还是看不透眼前的一切。
  到底是他变得太多,还是我太过执著?
  “瑶儿……”他叹息着用一只手揽我入怀,另一只手则紧紧抱着孩子:“你只要看到幸福就好,我们的幸福,还有孩子的幸福。剩下的,一切有我。”
  我低头看着孩子无垢的眼,又看向他抱着孩子的那只修长有力的手。曾经那只晶莹如玉的手伸出和我拉勾,恍如昨日。那样的一只手如今也染上了风霜之色,白璧微瑕。
  “胤禩,答应我,不要让你的手变脏,好吗?”我把手覆在他的手上企求,却良久也等不到回答,不由自嘲的一笑,你又希望他回答些什么?
  本以为他终是不会说了,没想到他低哑的道:“我的手从来没干净过,一刻也没有。不光是我,姓爱新觉罗的人,手就没有干净的。”
  我紧紧搂住他,心隐隐作痛。为什么上天让他们生于帝王家,又为什么让我回到古代?难道只是为了让我见证这些风姿绰约的人一个又一个凋零,终至无可挽回。
  先是胤礽,再是胤禩、胤禟、胤誐和胤禵,就连最终胜利的胤禛与胤祥又能得到什么?如昙花一现般的胜利,然后剩下的是后世众多的非议与无休止的争论。
  “瑶儿,别害怕我,别离开我。”他低吟着心中的恐惧。
  “我从来不害怕你,而且无论何时,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我抬头直直望进他眼里坚定的说。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如果只爱他美好的那一部分就不是真爱。
  他欣慰的笑望我,我眼中除了他和我们的孩子,再也看不见其他,听不见任何。只是彼此望着、望着。
  他温热的唇覆在我唇上,清新的气息拂面而来,一如当年的第一个吻——深情而无悔。我全身心的感受着,直到有人不满的发出抗议的哭声。
  我俩尴尬的分开,看来从二人世界变成三人行是需要一段适应期了。胤禩手忙脚乱的轻拍哭闹的儿子,而我只能在旁干瞪眼。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我都没有带小孩的经验,现在恶补是不是晚了点。
  好在小家伙很好哄,被胤禩乱拍一通后居然闭上了眼,我凑过去把孩子接过来轻摇。
  “通常情况下,他是很好哄的。”胤禩望着我迟疑的补充:“而且很少哭。”最后挫败的总结:“但是不鸣则以,一鸣惊人,竟然破坏他阿玛的好事。”
  我红着脸笑啐了他一口:“胡说些什么。”接着又想起一事:“孩子的名字起了吗?”
  胤禩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我怀里的孩子,嘴里嘀咕着“不甘心”之类的话语,直到我好气又好笑的再次催问,他才有气无力的答道:“你产后第二天,皇阿玛亲自赐名,叫弘旺。”
  康熙亲自赐名?我本来因眼前的温馨而渐起暖意的心又瞬间冰凉,康熙儿女众多,延续到孙子辈更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以前除了太子胤礽的儿子外,也没见他对哪个孙子上心,怎么忽然想起给胤禩和我的孩子起名字?
  “你别乱想,这次太子的事做得太出格,皇阿玛如此不过是以示安抚,也好平息底下的非议。”胤禩几乎立刻发觉了我的不安,轻拍着安慰我。但当他提及太子时,眼中一闪而逝的凶厉之色却仍旧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我心里一紧,知道胤禩因我早产之事,对太子的怨恨更深一层。转念想到二废太子,心里古怪的感觉越来越浓,只能叹道:“这事连皇阿玛都惊动了?难道真压不住吗?”
  胤禩如刀般锐利的目光似乎穿透墙壁,眺望远方。他嘴角的笑像是挂了霜般寒冷:“我纵是有心亦无力,咱们府里的人我管得住。可太子的人我一个也管不了。谁也没想到太子闹出这么大的事居然还不知掩盖,一路疯疯癫癫的跑回去,像是着魔般乱喊,还没等他再出来,事情已经传的整个京城都知道了。”说到末尾,他的瞳孔紧缩了一下,显然对太子最后的做法恨之入骨。
  我倒吸口凉气,耳边仿佛又想起那天难产时的喊叫“你别吓我”,一声又一声,里面满含哀伤、绝望、悲戚、痛苦……以及我永远也无法了解的更多东西。那声音是谁?熟悉,却又不熟悉,他不应该用那种口气说话,那种声音从来就不属于胤礽。
  我看着身边对再给胤礽致命一击跃跃欲试的胤禩,嘴几次张开又悄悄合上。
  政治从来没有情可讲,无论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在这里都毫无用处,只会变成累赘。我同情胤礽,可我什么都不能做,不应该做。
  为了胤禩、为了我们的孩子,我只能把对胤礽的同情彻底掩埋。
  我是个自私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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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四十九年注定是繁忙的,先是康熙巡游五台山,后是巡塞及谒陵,而胤禩一直随驾。忙碌的一年转瞬即逝,可怜我和胤禩聚少离多,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康熙五十年四月,当我再次把刚陪伴康熙巡视通州河堤回来没两天的胤禩送去随驾塞外后,终于动了抄家伙找康熙拼命的心。
  可望着大队人马离京留下的一路烟尘,我只能咬牙恨声道:“算你跑的快。”
  既然康熙找不到,我干脆带着儿子弘旺入宫给胤禩的生母良妃请安。
  良妃对我虽一贯冷淡,可看到弘旺时总算有了些笑意。果然老人还是喜欢孙子,我松口气的想,以前没有孩子时,来良妃这里就像过堂受审,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如今有了这个如万能法宝的儿子就好办多了,主要是这小子见生人也不害怕,被人一逗就笑个不停,而哭的次数却屈指可数,所以各宫娘娘都很喜爱。
  等良妃把弘旺交给我带来的嬷嬷时,她眼中已经有些倦意。这一阵良妃的身体时好时坏,胤禩几次和我谈起,话里话外透着担忧。我虽然一再宽慰他,可心里也是没底。
  如果良妃出了意外,胤禩恐怕……我真不忍心看他伤心,但这却不是人力可扭转的,我能做的就是多带弘旺入宫陪良妃。我看着疲倦的她,想着自己应该告退了。
  “你先别忙。”良妃显然看出了我的意思,挥手阻止,又吩咐宫女带着抱弘旺的嬷嬷上偏殿暂歇。
  片刻功夫,一屋子人走的干干净净,只剩我纳闷的望着良妃,不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
  良妃直视我的眼睛,半晌后方缓缓道:“我不喜欢你。”
  我低下头,小声应着:“我知道。”如果自己丈夫的母亲总是摆出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瞎子也知道她不喜欢我。
  “不,你不知道。”良妃慢慢地摇头,说话时呼吸有些急促,显然她的病症加重了:“其实我对你没有偏见,我不喜欢的是你的身份。你和胤禩并不合适,我当初就劝过他,可他不听,执意要娶你。”说到这里她咳嗽了一声,继续道:“现在再说从前已经没有意义,你也看出来了吧!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早晚也就是那么回事。以后我儿子就全靠你了,好在你们如今有了孩子,我想胤禩一向坚强,他应该能挺过来的。”
  良妃摇头阻止我进一步的表示:“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有孝心又善良,只可惜和胤禩一样错投到帝王家,注定一辈子受苦。可你比我幸福,起码胤禩对你是真心的。”说到这里她久久出神,本来暗淡浑浊的眼中放出一丝光来。然后她慢慢举起手,像是要抓住什么,但最后却只能僵硬的停在半空,对我落寞的挥手道:“我也累了,你跪安吧!”
  我从良妃宫中出来时,心久久无法平静。这样的一个女人,终其一生只有头顶那方像井般大小的天地,一日又一日的数着时间,只为等待那个把她忘记的丈夫。她的人生也许早在无人的角落寂寞凋零,没有人注意,也不会有人关心。
  我思绪混乱的到偏殿找弘旺时,一个宫女却告诉我宜妃娘娘听说我入宫,特意命人来传召。来人见我还在和良妃谈话,便领着弘旺先过去了。
  我听后只能苦笑,说是见我,但此时宜妃想见的是弘旺才对。这小子靠着天下无敌的“笑功”大小通吃,几位深宫中的娘娘对他是喜欢的不得了。
  我转身刚想离开,小宫女又叫了起来:“福晋,张公公说宜主子这会儿正在德妃娘娘处,让您直接去那里就可以了。”
  我脚下步子一滞,仿佛空中猛然间凭添许多阻力,每一步都难迈出。回头看见脸露疑惑的宫女,我又恢复了平静,冲她淡然笑道:“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我再度转身大步向德妃居住的永和宫走去,像是身后有什么追赶似的飞快,一刻也不能停止。来宫中请安时,我总是尽可能的回避德妃。因为一见她,我会不由自主的想起执著到不肯放弃的胤禛,然后想到我和胤禩可怕的下场。德妃像是一条线索,把我导引到如恶梦般的境地。
  可惜今天想回避也不行,永和宫在望时,我苦恼的想。姑姑宜妃这阵子和德妃走得很近,我几次进宫请安都听她若有若无的提起德妃,有时说德妃宫中花草养的好,有时是别的什么。一开始,我只当是宫中日子无聊,而德妃和宜妃又谈得来才会如此。可细心观察,又觉得不像。总感觉最近的宜妃颇多心事,有时我目光猛然和她对上,她眼中一闪即逝的复杂神色,让人心中不安。
  我刚走到永和宫月牙门前,迈出的步子因一个声音而硬生生收住。
  “我来吧!”冰冷的声音仿佛要把四周的空气都结成冰,让我不由自主的一个哆嗦。
  我向院中张望,看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穿一身天青色绸袍的四阿哥胤禛当中而立。很长时间没见,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是前年他被封为和硕雍亲王的关系,总感觉他身上更添几分雍容帝王之气。
  上一刻神色复杂的我,下一秒彻底错愕。只见被嬷嬷抱在怀中的弘旺不但在胤禛旁边,而且竟然不怕死的伸出白胖小手拽住他的衣角。而嬷嬷此时正满头大汗的努力想让弘旺松手,可惜这小鬼死活不撒手。嬷嬷怕伤到孩子,又怕眼前这位冷面王爷怪罪,脸上已涨得通红,汗水一颗又一颗的滴落。
  与此同时,我看见胤禛伸手向弘旺抓去,又想到他刚才那句“我来吧!”话中冷冰冰的意味,不由大叫惨矣。我边想着宝贝儿子怎么如此识人不清的找上煞星,一边就要开口阻止胤禛对弘旺的摧残。
  我的嘴刚张开,就看到死攥着胤禛衣角咯咯乱笑的弘旺被他抱入怀里。我嘴上想喊的话紧急刹车,匆忙中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其实看着动作轻柔的抱着弘旺的胤禛,我倒真想咬一下舌头以确定自己是不是做梦。
  可还没等我庆幸弘旺运气不错,正赶上某人心情很好,不打算跟小孩子计较时,这小鬼竟然非常不识时务的小嘴一撇开始嚎啕大哭。
  我当时冷汗直冒,真不明白一向见人就笑的弘旺怎么忽然变成了爱哭鬼。显然胤禛也和我一样诧异,抱着他的手变得僵硬,眼中更是浮起一层淡淡阴影,似乎非常不耐烦听到小孩子的哭声。
  我赶紧大步向前,打算把弘旺救出魔爪再说。这小子明显需要拖回家进行再教育,平常乖巧的笑面也不知道都跑哪儿去了,碰上未来的终极BOSS竟然不知道好好表现一下,真是让我这个做妈的汗颜。
  没等我走过去,嬷嬷已经慌张的道:“王爷,还是我来吧!”
  胤禛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嬷嬷的话,眼中浓郁的阴影突然敛去,露出抹深思的神色。随后他的表情越来越柔和,像是陷入了对某件事的缅怀中,手开始轻拍哭闹的弘旺。
  我此时已经走到他们近前,可直到嬷嬷慌张的叫了我一声,胤禛才像是发现我的到来,抬眼与我对视。
  我诧异的望着他的双眸——温柔到让人心醉地目光,清澈地没有一丝污点,那漆黑的瞳仁中闪着纯粹的火焰,似乎随时准备炼化注视他的人的心。
  第一次,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如此柔和眼神的胤禛。
  但也只是刹那,他眼中神色凝结,仿佛竖起了一张大网,把所有试图窥探他心田的目光彻底隔绝,甚至还要反噬窥视者般。
  我忽然觉得压抑到无法喘息,像是猛然被人在心中打了一闷棍似的难受。暗地里深吸口气,我尽可能以若无其事的口吻福身道:“瑶华给四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弟妹免礼。”胤禛淡然回答,同时手上也停下了轻拍弘旺的动作。这小子刚被拍了两下,就转哭为笑的在胤禛怀里折腾,看得我是阵阵担心,竟然敢在未来的雍正皇帝,现在的冷面王爷怀里闹得天翻地覆,果然是无知者无惧呀!
  我赶紧向一边手足无措的嬷嬷使个眼色,示意她快把孩子抱开,同时嘴里轻声道:“小孩子不懂事,四王爷不要生气才好,我这就让桂嬷嬷把他抱开。”说着我又见嬷嬷显然制服不了弘旺,只好捋胳膊挽袖子的亲自上阵。还好这小子稍微留了些体面给他老妈,终于依依不舍的松开紧拽胤禛衣服的手,投身入嬷嬷怀抱。
  我松口气的望向胤禛,却看到他眼中隐约外露的一丝笑意。转念想起自己刚才为了哄弘旺的花样百出,不禁脸上一红低下头去。没想到这不低头还好,一低头正瞥见胤禛胸前因弘旺哭闹而造成的一片脏污,结果面上更是红得厉害。偷眼观瞧胤禛时,他也正低头静默的注视着胸前脏乱,如老僧入定般久久无语。
  “王爷,瑶华失陪了。”我不等他回答就匆匆离去,只因不想再感受压迫人心的古怪氛围,身后紧跟抱着弘旺的嬷嬷。一时间,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再没有任何响动。
  走了几步,我忍不住的半侧了下身,才发现胤禛仍旧立在原处。双眸低垂的他像是在专心检查自己胸前那片污迹,但又似乎已陷入深思中。
  他的四周一片寂静,大自然仿佛于刹那间停止了永恒不息的运动,只为能更加清晰地突显他的从容不迫。
  柔和的轻风吹过,空气竟如水面似泛起细微波纹,诡异的折射出海市蜃楼般的景象——鹅卵石道旁已经略泛金色的草地转变为波光潋滟的湖面,如冰刀般的少年立于湖畔,他脸上还残留着一丝青涩稚嫩,以及因怀中嚎啕的女童而起的尴尬……
  我猛眨了下眼睛,一切又恢复如常,胤禛依旧静默的屹立在那里。十多年前的往事感觉竟只剩虚幻,如镜中花一样不真实。
  微风拂过,牵带着他的衣角、袍摆轻轻飘起,翻飞如蝶舞……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时,我的心绪有些混乱,眼前不时晃过沉思的胤禛。至于随后见到德妃与宜妃时的交谈,我完全记不清了。只隐约知道她们在笑,然后我也陪着笑,就像这后宫所有表面上无忧无虑的女人一样笑着。
  马车停住,我被人搀出车厢,目光一转,却意外的看到期待已久的记号。
  他终于回来了,命运似乎正在向我所希望的方向倾斜。心怦怦乱跳,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其他……


  第九章 水月

  我握着未曾盛酒的白瓷酒杯,把它举到眼前,近的能看到杯身上影射出自己明显紧张的眼眸,不由低头自嘲一笑:你在紧张什么?难道还怕那个人不来吗?
  是呀!我是真的有些怕呢!怕他来告诉我他根本不是经商的材料、怕他告诉我这条路是死路。
  张明德——我突然有些怕见这个人。
  回想几天前初见那曾在脑海里不断复习、生怕自己有一点忘记的记号时,兴奋到不敢置信的心情此时已荡然无存,现在唯一剩下的只有焦躁与忧虑。
  “你留下记号时,一定要把写着约定时间和地点的纸条藏好,我会去取。时间上最好多做几个约定,因为我也不知道到时能不能出府,所以如果第一个时间不行,还有第二个,这样就不用担心咱俩碰不上。”我当时大约是这么和他说的,一别四年,这四年经历的事情太多,有些事的记忆已经模糊,那时自己还要求他用英文写纸条,防止被人看破。
  所以当我拿到那张纸条,看到上面一串的英文字母时,几乎想掉眼泪。
  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让我对他毫不隐瞒、可以一起回忆现代的时光而不用担心被当作妖怪,真好。
  安月楼 天字3号雅间 五十年四月初五、十五、二十五 未时
  这是那纸条上的内容,因此我今天独自偷溜出府。安月楼是京城一家有名的大酒楼,所以很好找。如果是从前,也许会带上喜福,可自从听了胤禩的一番话后,我开始多疑。不敢让她知道这么重要的事,好在以前就因为这事的重要性,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所以不用担心会有走露的风险。
  本来我还想像电视剧演的一样女扮男装,但一是不知该上哪去找符合身材的男装,二是总觉得自己就算穿上男装、用帽子盖住头发也照样显得不伦不类。到时候走在街上,掩人耳目的作用不见得有,被人围观的几率却很大。
  “你是想把它捏碎吗?”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传来,清越中透着飘渺。
  我迷茫的抬头,一个肤色偏黑,两眼晶亮的青年正站在雅间门口,他黑色的绸衫映着窗外照入的阳光,竟像在燃烧——那是黑色的不详之焰。
  熟悉的轮廓、不熟悉的气质。我咽了口唾沫,吞回嘴边的惊呼,看着他若无其事的关门后在桌旁坐下。
  “你……你变了好多。”我松开紧握着的酒杯,杯子滴溜溜的打着转一路从桌上滚了下去。
  四年前的张明德只是个脸色苍白的天真少年(其实骨子里就是涉世不深的少女),他的眼睛清澈明亮,不时闪现对未来美好的幻想。而四年后当他又来到我面前,偏黑的肤色、一身黑衣,眼中没有一丝光亮,竟像是已经死了般沉寂。
  什么样的际遇会只用四年时间把一个人变得如此彻底,我紧盯着他,心中隐隐升起不安,好像自己做错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酒杯撞击地面的脆响像打在了我心上,我一哆嗦的清醒过来。再看对面的张明德,他冲我微微一笑,瞥了眼已经碎裂的杯子,浑不在意的道:“碎了好,岁岁平安!”
  我吸口气,勉强笑道:“是呀!我也听过这种说法,可惜只是自我安慰罢了。”接着又继续追问:“你这两年都去了哪里?怎么变化这么大?”
  “有安慰总比没安慰好,你说是不是?”他抬手拿起摆在桌上的另一只酒杯,边漫不经心的把玩边笑道:“不过,这回你是不是未卜先知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接着在我不解的目光中,抬手把酒杯扔在了地上。
  又一声脆响,那酒杯步上先前杯子的后尘——碎了。
  “啊!”我轻叫:“你要干什么?咱们可是在酒楼,弄坏人家东西是要陪的。”
  “那就陪吧!”他满不在乎的道。
  “你钱多得没处花吗?”我没好气的瞪他:“再说,你把杯子摔坏了,用什么喝酒?”
  他回视着我,脸上露出有趣的表情:“你以为我还是以前的张明德吗?”
  我突然感觉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的笑很冷,依稀还透着股绝望,仿佛要把人拽入地狱。
  他见我一幅怕怕的样子,本来挂在脸上的冰冷笑容忽然变得温暖而真诚:“好了,不和你开玩笑。”说着伸手自腰间解下一个袋子,从里面掏出一对雕琢精美的水晶小酒杯。向我举了举示意道:“要喝酒的话,用我带来的杯子比较好,刚才的那个被你摔了是正合我意。”
  我先是看看那对被阳光照射而闪现璀璨亮光的水晶杯,又望望张明德笑吟吟的脸,最后拍手总结道:“看来不用问也知道,你混得不错。”
  “还可以,爆发户一个。”他给自己下定论。
  一桌精致、丰盛的美味,全部是张明德点的。点菜时他轻车熟路、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正显示出所谓“爆发户”的本质。
  我透过菜汤飘出的热气,看到在桌边从容吃喝的他竟带着种雾样的朦胧,似乎是谜,又似乎不是,徒然增加我心中的不安。
  “吃呀!”他抬头冲我笑道。
  我用筷子戳着碟中已经凉透的菜,越发的没了胃口,索性放下筷子:“你这两年到底都做些什么买卖?一下变得这么有钱。”
  他把一杯斟满的酒端起,微微呷了一口,才悠然道:“这可让我不知从何说起了,总之能赚钱的买卖,我是都做的。”举手投足间处处显露英姿勃发的男子气概,哪里还有当年那个女儿姿态的大男孩身影。
  “张明德,你还是张明德吗?”我困惑的看着他问:“你真是以前我认识的那个张明德吗?”
  “当然不是。”他啼笑皆非的看着我,仿佛我说了一个多么好笑的笑话似的:“我要还叫那个名字,不马上被拖出去砍头才怪!”
  我被他说的也自一笑道:“这倒是,那你现在叫什么?”
  “淼越。”他血色的唇里微露洁白到阴森的牙齿,忽然让我生出死神正在预言死亡的感觉:“张淼越。三个水的淼,清越的越,越与月同音,意思就是水中月。”
  “怎么起这么古怪的名字?”我心里突然涌起不安的想法:水中月从来看得见、摸不着,到头终成空。
  “哪里古怪?这可是我请人帮我改的呢!那人说我命里缺水,改成这样肯定一帆风顺,升官发财。”
  “你才在这里呆了几年,怎么这么迷信?”我皱眉问道:“而且我记得你就会算命测字,这种事还要别人替你算。”
  “反正是不花钱算来的,有什么大不了。再说,我这么努力又是为了谁?某人居然还不识好人心。”他耍宝般的做出捶胸顿足样,让我看的不由莞尔,这才找到些他原来的影子,心变得稍稍安稳。
  一顿饭吃下来,他说自己生意做的不错,至于到底做什么却总含糊其词。接着,他又说自己最近正在努力和外商搭关系,希望把生意做到国外去。
  “现在时日尚浅,我还需要更多时间。这次回来只是为了履行当年和你的约定,也好安你的心,让你知道我不是没信用的小人。”饭后他抿着茶总结。
  “你慢慢来,我这里不急,总之以稳妥为紧。以后如遇大事,你留下记号告诉我。要是一切顺利,希望你康熙五十六年到五十七年间再来见我,我想知道你那时的成果。”我边说边望向窗外,不知何时太阳已经被低垂的碎云遮住,从窗外飘进的风明显带了几分湿气。我忽然想到宫中白热化的党争,还有明年的二废太子,不禁感叹道:“这两年你最好不要来找我,马上又要有大动静了,京城的天变得很快呢!”
  张明德似乎想掩盖什么的微眯起眼,但对我的话却全无追问的兴趣,点头道:“好的,没问题。”
  看着他结帐后离去的身影,我心里涌上惆怅。他应该是已经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天,所以才能走得这样轻松潇洒。
  曾经那个在我府前徘徊,执著于和我一起回忆现代时光,被我推了一把后,才磨蹭着离开的少年原来已经死了。
  时间真的会改变一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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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五十年十月,胤禩府中的晚宴严肃到让人透不过气,良妃的身体越来越差,宫中太医束手无措,偏偏这时还有人火上浇油。
  九阿哥胤禟坐在一侧,肃然道:“他们想先发制人,《南山集》一事可大可小……”
  我若有所思地轻摇着水晶杯里西洋进贡的红酒,有几滴酒飞溅在桌布上,暗红色的酒液迅速蔓延,犹如干枯的血渍洇入一片雪白,似乎正预示了不久后的腥风血雨。
  《南山集》案,康熙朝有名的文字狱之一,由左都御使赵申乔参奏新科编修戴名世恃才放荡,所著《南山集》语多悖逆。其目的是转移康熙对太子党人托合齐结党会饮案的注意力。
  占据太子之位多年的胤礽绝不会任人宰割,即使倒台也必将声势浩大,拉下无数的陪葬才肯甘心。而胤禩老师何焯的至交戴名世不过是党争中无辜的牺牲品,因为《南山集》案并不能让已经对胤礽隐忍到极限的康熙放弃对太子党的清理。
  康熙五十年十一月,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康熙处理太子党人雷厉风行的手段所吸引时,良妃静静的离开了人世。
  那天的天空湛蓝如水晶,仅有的几朵白云被太阳的光芒勾勒出金边,弥漫在整个天地间的气息高雅而端庄,显得凛然不可侵犯。
  这样的天气让我想起十八阿哥胤祄逝去的那个清晨,一样的蓝天,一样的风和日丽,以及一样让人无能为力的痛苦。
  胤禩接到消息时,神色平静的向外走去。我慌忙拉住他,失声道:“你要去哪?”
  刚才他的一个转身仿佛永别,无端让我涌上不祥之感。
  “去见额娘。”他淡笑着安慰我,眼中仿佛有光,却照不到任何东西,又仿佛有火,却燃不起一丝火苗,让我更生恐惧。
  “胤禩,额娘她死了。”我紧紧的抱住他,感受他不再温暖的怀抱。想着优雅而寂寞的良妃,心痛得像已经裂开,却分不清这份痛为了谁?是胤禩?还是良妃?
  泪,滑下,为他也为她。
  雨,落下,无关乎天气。
  胤禩身体一震,泛白的手指拽住我的衣服,默默地拥着我在他怀中哭泣,把他哭不出的痛与苦一并哭出。
  很多年以后,我对那天的记忆只剩下雨,瓢泼大雨洗刷着一切的痛苦,那是心中的雨。
  金色的阳光透窗而入,犹如上天突然的微笑,照在我脸上,使我朦胧的眼中看到更多的迷离之光。
  “瑶儿,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他牢牢抱住想躲避阳光照射的我。
  “我一直陪着你,还有弘旺,我们一直陪着你。”
  久久的,胤禩开始回忆往事,语气平淡的像在讲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可我却能感觉到埋在他心底深入骨髓的痛苦:“额娘身份太低,那些奴才根本不把她当主子,我知道皇阿玛心里从来没有她。小时候,我连见额娘一面都很难,有限的几次见面,额娘总是笑着说她一切都好,让我保重身体。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全知道却偏要装作不知道。那时候我就发誓,等我长大了,要让额娘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可……”他的声音渐渐低沉,终至全无。
  不知过了多久,喜福探头进屋,迟疑的道:“格格……宫里的人催……”她的话止于胤禩凌厉的眼神下,喜福脸色惨白的向外退去。
  胤禩似乎被她的话彻底唤醒,冷笑地望着落荒而逃的喜福,眼中光芒不住闪动。半晌后,他转头对我淡淡的道:“叫春莲来服侍你吧,喜福跟了你这么长时间,也该休息休息了。”
  我心头颤动,知道他终于无法隐忍如定时炸弹般的喜福再留在身边。可是如果任由他把喜福带走,他会不会杀了她,而且喜福真的是叛徒吗?
  我求救般的望向胤禩,希望他给我答案,但他只是摇头:“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忍受我的亲人受到丝毫伤害。瑶儿,别的我都可以答应你,但这件事不行。”
  “我……先陪你进宫吧!有很多事需要料理,不是吗?这件事等回来再说,好吗?”我近乎哀求的道,仿佛喜福的事只要逃避就可以天下大吉。
  他沉默的握着我的手,又一次包容了我的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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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宫里回来时夜已深,深蓝的夜空一如白昼的晴好,寥寥几片白云幻化出河川,晶莹的星星如盛开的花朵般点缀在云河边。月亮仿佛穿着鹅黄色宫装的少女,在河里、岸上一边无忧无虑的嬉戏,一边把它的清辉撒在人间。
  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美好到不真实。
  我疲惫的回到屋中,一头栽倒在床上,肉体的疲劳加上心中的麻木让我连手指都不想再动一根。
  胤禩留在宫中处理良妃的身后事,他见我疲乏得厉害,便把我劝了回来。我一是真的很累,另外喜福的事挂在心上,压得我难受,所以就先回了府。
  也许是到该摊牌的时候了,我盯着从我回来就忙前忙后的喜福,眼中神色不住变换。自从喜福被胤禩逼供,我知道她可能是四阿哥胤禛的卧底后,我们的距离一下拉远到不能再远。回想初见她时,那个飞扑到我床边惊喜的望着我,兴奋的喊:“格格,您终于醒啦!”的少女,和之后在宫里陪我度过每一个孤寂日子、互相关照鼓励、被我当作朋友看待的喜福,总觉得她是这世上最不应该背叛我的人。
  趁着胤禩无暇他顾时和她谈清楚,好过胤禩亲自过问。隐约中我感觉如果把她交到胤禩手上,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毕竟没人会在意贝勒府里一个侍女的消失,特别是当府中主人也不在意时。
  在喜福的忙碌下,香炉燃起香雾,偏爱的香气钻入鼻中,让我觉得放松。
  “格格,您先喝杯茶暖暖身体,奴婢去吩咐人准备热水。”喜福恭敬的垂首举杯站立。
  我漫不经心的接过茶杯,茶水的香气弥漫,轻抿一口后发现是我平时最喜欢的茶香,心不住颤动,跟了我这么多年的她也许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之一。
  我叹道:“喜福!”
  “啊!”她下意识的应着,抬头望来。
  “告诉我,你有没有背叛我?”我一字一顿的吐出这些字,每个字都像是凝固的,仿佛要把这些字镶嵌到她眼睛里去。
  她因我的话而惊讶地睁大双眼,似乎非常意外我会这么问她。
  但她的吃惊只是一瞬,很快那层惊讶之色便如退潮般在眼里消失,她忽然笑了,从唇上、到脸上、以及全身都散发着使人荡漾的笑。她眼里的笑意一层层增厚,最后成为妩媚的微笑,显得她的眼睛越发的美丽。第一次,我发现她那张只能算清秀的脸上竟然也可以勾勒出如此惊心动魄的美。
  “没有,格格,奴婢从来没有背叛您。”她的声音清亮圆润,隐约还带着抹天真。
  我静静的看着她,耐心等待她把话说完,一只手无意识的抚摩着茶杯,杯上的热气灼烫着我冰凉的手,甚至还有一股热气透过手传入同样冰凉的心中。
  在和我对视半晌后,她像是不耐烦的转开视线,悠然道:“格格,您认为背叛的含义是什么?”说到这儿她停了一下,直直的盯着我道:“奴婢认为背叛就是指出卖、背离你最亲近的人。”
  “我明白了。”和她对视良久,我叹道:“你可以走了。”
  喜福恍惚的看着我,像是完全不能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
  “我说……”我轻舔了下干涩的嘴唇,感觉那里裂开般的痛。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我刚喝过茶?我咬着唇吐出剩下的几个字:“你可以走了,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
  “为什么?”她神色复杂、近乎神经质的问:“你为什么要放过我?你知道我曾经把多少关于你的事泄露出去吗?你知道我在多少事上故意和你对着干吗?你一定是不知道,所以才会这么宽宏大量。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一定会恨不得杀了我。”
  我稳稳的把茶杯放到桌上,感觉心里也忽然变得像落在桌上的杯子一样踏实:“你也说了,所谓背叛,是对自己最亲近人的出卖。既然你认为对我所做的事并不在这个范围里,就是说咱们本也不算亲近之人,那我又何苦为了一个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的奴才动气?”
  喜福因我的话脸色有一瞬的苍白,但在接触到我带了些不屑和轻蔑的眼神后她的神色又飞快的恢复正常,温柔笑道:“格格的话真是字字诛心,奴婢原就是下贱之人,在您眼里恐怕比尘土还不如,又怎么能让您动怒呢?是奴婢不自量,反惹您笑话了。”
  我扯了扯嘴角,已经麻木的心隐隐透出股痛,原来她竟是这么认为的,嘴上只淡淡道:“其实我还是有些奇怪,如果你不承认,我也拿你没办法,你又何必这么容易就承认?通常像你这样的暗棋不是应该放到最后,才会体现出最大的利用价值吗?”
  “奴婢这步暗棋从八贝勒考问的那天开始已经成了明棋,那么留与不留又有什么分别?尤其当格格您身边的人不能再容忍危险离您如此之近时,奴婢存在的意义也就失去了。”
  “最后一个问题。”我低头看着杯里几根浮沉的茶叶,视线渐渐模糊,茶叶在茶杯里飞速旋转,从一变成二,又从二变成四……强自定定神,我深吸口气问:“他到底给你什么好处?”
  喜福的笑容忽然变得诡异,像是猎人看见猎物坠入网中却无力挣扎:“不是您想的那样,格格,我知道您和八贝勒把我当成了谁的人,可惜您和他都想错了,不过这正是奴婢需要的。”
  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朦胧,我使劲握了一下手,刺痛让我的神志清醒,想开口大声说话,才发现舌头已经麻木的无法转动。
  “你给我吃了什么?”与其说是厉声质问,倒不如说我在发出无意义的呻吟。
  明明茶里没毒,室内熏香也是最常使用的一种,为什么还会着了她的道?
  喜福走到灯台前,揭开灯罩,从容的挑着灯芯,一缕轻烟从黄色的灯火中飘出,似乎有什么正被点燃。她浅笑的望向我,苦涩的道:“为什么人们总会注意他们认为应该注意的东西,却忽略很多其他的东西呢?”
  我无暇研究她话中的深意,只是更加使劲的握住手,警告自己绝对不能昏过去,可手中的刺通竟然微弱的可以忽略不计。
  一只如玉般温润的手抓住我紧握成拳的那只手,轻柔但坚定的把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我却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等到手掌平摊后看见那已埋如掌心、只剩半截在外闪着亮光的东西时,我似乎听到了身边人的抽气声。
  “格格,您就算信不过奴婢,要用银针在杯里试毒,也不用把整根针都插到手里去呀!您这样,不知有多少人要心痛呢!要是……”喜福的话声越来越模糊,她后面都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到,只能无奈的想:这一次,真是栽了。
  要是巴尔还在就好了,可惜他已经返乡,看来我是在劫难逃。
  “不是您想的那样,格格,我知道您和八贝勒把我当成了谁的人,可惜您和他都想错了,不过这正是奴婢需要的。”喜福的话又一次划过我已经混乱的大脑,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却被一阵阵晕眩感强压了回去。
  随后,一只手强拖着我沉入黑暗。


  第十章 棋局

  恍惚中,有人牵着我向远方游弋,陌生里透着熟悉,一点一滴勾起我久远的记忆,仿佛曾经也有个人这样牵着我默默前行——冰冷的手紧握着我滚烫的手,一寸寸把寒冷带入我的骨髓,默默等待我的手变成一样冰冷。
  “不是你想的那样,格格……”喜福的话像镂刻在了脑海里,清晰的把我渐渐在脑中成形的阴谋者彻底打碎。
  不是他吗?喜福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真的不是他吗?
  窃窃丝语在耳边回荡,但我的耳朵却像堵上了棉花,什么都听不真切。
  啪……啪……啪……
  附近传来有节奏的响声,把其他声音彻底掩埋。刚才四周的声音还微弱到像是蚊子叫,现在的“啪啪”声却仿佛是被放大了好几百倍。清晰而又规律之极,无端的让人心烦意乱。
  别吵!我在心里大喊,却猛然间睁开了眼睛。
  四周的光线不太充足,我此时正躺在一张大床上,透过飘逸的纱帐看到的是陈设精美的屋子,各种官窑瓷器把房间装点得高雅美丽,屋角挂着的正方型琉璃宫灯此时还没有点亮,整间房子隐约中有些眼熟。浑身轻飘飘的我一时间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了,我是被喜福下药,我苦笑着暗想,没想到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被一个跟随自己多年,如果按言情小说定律应该称为心腹的人出卖了。此时的我是不是应该努力逃出“虎口”,然后把敌人全灭。哦,这种方法是言情中无敌女主角的专利,要是换上个柔弱型的应该是等待白马王子来搭救。
  我忽然想笑,忽然觉得一切都像场闹剧。
  可笑出来的时候,心口却凉凉的。微眯的眼睛转动间看到窗边桌旁竟然坐着一人,淡淡的阳光从他身后窗子的缝隙里射入,却实在少的可怜,根本无法替室内增加多少光亮,反而使窗边人的身影因逆光显得越发朦胧。
  “你醒了。”异常熟悉的声音让我打个哆嗦,不知哪来的力气,我一下翻身下床,三两步走到他近前。
  “啪!”他手一抬,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而我也终于看见了让我在梦中都不得安宁的元凶——围棋。
  一颗如羊脂白玉般的棋子此时正拈在一只同样白净的手中,而这只手的主人——太子胤礽白皙的脸颊上则是一幅少有的高深莫测的表情。
  我不知所措地望着他,高傲的胤礽、愤怒的胤礽、悲伤的胤礽、疯狂的胤礽,这些我都见过,也知道该如何面对,却偏偏不知道该怎么对付眼前的胤礽,因为此时他的神情我从来也没见过。
  原来他的城府竟如此之深,我一直看错他了。
  “你醒的很是时候,如果再过一会儿等这盘棋下完,我就要走了。”他边说边若无其事的把手中的白子放到桌上已经密密麻麻摆满棋子的棋盘上。
  “啪!”棋子打在棋盘上的声音异常洪亮,几乎要把我的心也震出来了。
  原来喜福效忠的对象不是胤禛,而是一直被众人忽略的太子胤礽,他这样算不算扮猪吃老虎?我深吸口气,压下有些浮躁的心绪,平静的注视胤礽,警告自己不要在他面前慌乱,那样只会使事情更糟。
  “过来坐呀!看看我打的谱怎么样?”胤礽热心的提出邀请,就好像我是他的客人。
  我一言不发的在桌子另一边坐下,这时候又觉得双腿隐隐有些无力了,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轻飘飘。再看对面的胤礽,他只是一心一意的盯着桌上的棋局,似乎在努力思考下一步该走哪里。
  桌上的棋子黑白交错,混乱不堪,根本看不出是哪一方站上风,而且明显黑白双方都有失误,白白放过了很多大好机会,这样的漏洞就连我这个不入流的棋手都可以看出来,但胤礽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只是一会儿落下颗白子,一会儿又落下颗黑子,每一下都要思考一段时间。
  我皱眉看向专心下棋的胤礽,不明白他到底搞什么鬼,明明记得他棋力不错,怎么这会下的棋竟然比我这个有名的赖棋大王都不如。
  我正盯着他使劲研究他脸上的表情时,他忽然问:“有没有觉得这里很眼熟?”
  被他一说,我呆了呆,再次抬眼向四周打量,越看越觉得这房子的摆设以前似乎在哪里见过,目光飘到雕花木门上停了一停,我心中一动,忽然脸色大变的问:“你疯了吗?”
  木门的样式终于唤醒我久远的记忆,这里竟然是毓庆宫的后殿小室,当初我因索额图事件被囚禁的地方。那时一心想逃跑的自己把刚才看见的假门误做了真门,在胤礽面前出丑,也因此在后来被囚禁的日子里,我对那扇门耿耿于怀,总是不时的给予关注。
  说什么也没想到我还会回到这间曾经囚禁自己的屋子,而且竟然仍旧是以肉票的身份来此。最重要的是这里是太子宫,如果被人发现我无缘无故的出现在此地,无论是我,还是胤礽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就算我到时指控是太子把我绑架来的,但这种皇家丑闻也不是我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如果康熙要处理这件事,我一定会受到牵连。
  从我打量房间到脸色大变的质问,胤礽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笑盈盈的望着我。我却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强作镇定道:“你现在就放我出去,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你看我这盘棋下的怎么样?”胤礽不答反问,感觉这次谈话的主动权一直牢牢把握在他手里。
  我疑惑的对上他闪动着期待之光的眼睛,那是一双不太漆黑的眼,有些浑浊,显得不够尖锐,但是却有种朦朦胧胧的柔和透出,使人感觉深不可测。
  看着他的眼睛,我本因胤礽奇怪的举动而慌乱的心竟然彻底冷静了下来。我现在要搞清楚他绑架我的目的,并且找到离开的办法。目光转向棋盘,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我漫不经心的回答:“差劲之极。”
  “是呀!的确挺差的一盘棋,走到现在,双方所犯的错误都太多,而且每一次都几乎致命。”胤礽略微点了下头,手拂过棋子,指着棋盘一角,像是自语又像是讲解:“这次失误差点让黑子彻底丢掉这盘棋,幸亏之后白子犯了轻敌的毛病,没能把握大好机会,我想那次白子一定懊悔得要命。”说着,他向我望来:“你说依现在的形势,谁会赢?”
  “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这个局外人。”我冷冷的回答,感觉自己正在不停的被他愚弄。什么棋局,不过是用来比喻他和胤禩等人的较量,黑子是他自己,而白子则是胤禩他们,最后的胜利者自然为的就是高挂在心中的那抹明黄。
  胤礽笑着摇头:“我什么答案都没有,因为我在赌博,把我所有的一切都压上的最后一赌。而你也不是局外人,你是这盘棋的关键,是会至一方于死地的关键。你说,老八如果发现你不见了,他最先会想到什么?”
  四阿哥胤禛,我的脑中先略过他的身影,如果连我都这么想的话,胤禩他们又会怎么想呢?
  他说完后,我们久久对视,然后我长长吐出口气道:“你真是个疯子。”
  “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他无奈的叹息:“你知道吗?因为上次你的事情,他们已经暂时联手,纠住托合齐的事情不放,压得我喘不过气。但现在不同了,没人会想到老四突然来这么一手。而且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吗?”
  “如果最后我被从你宫中找出,你知道这对你又意味着什么吗?”
  “我已经做好准备。”他的笑容非常轻松,像是真的对此毫不在意,接着又冲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走完这盘棋?你一定也希望知道最后胜的是哪方?”
  “不用走我也知道。”我定定的直视他。
  “哦。”他的手似乎轻微的颤抖了一下,脸上却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我想,你一定是希望白子胜的,对吗?”
  “没人能胜,这根本是两败俱伤之局。”我生气的挥手扫落桌上那些让人看着心烦的棋子,鹤蚌相争渔翁得利,难道他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突然,剧烈的疼痛透过手掌直钻入我心里,我一下冒出了冷汗。
  一只手急忙抚上我疼痛的手,温温的、暖暖的,像一阵和煦的春风拂过。
  “怎么这么不小心?你手上的伤还没好,是不能用力的。”胤礽的手握着我的手,力量很轻,只要轻轻一挣,就可以挣脱。但被他那只温热的手一握,我心里却有片刻恍惚。脑中只是反复的想着:这只手是温的……这只手是温的。
  胤礽见我既不挣开,也不再说话反驳,脸上神情不觉更是柔和,轻握着我的手道:“你放心,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然后我会遵守我的承诺的。”
  “哐啷!”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传来,竟大得像是一声惊雷,直直打在我心上的同时,也终于让我从迷雾般的状态中苏醒过来。
  我转头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那里的地上散落着无数陶瓷碎片,在碎片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大约三十多岁,岁月在她脸上似乎只留下了优雅的气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她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郁郁的端庄神气弥漫着她的整个身姿,如神佛般高高在上俯视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她脚下一地的凌乱和她毫无关系,就如她踏足之处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
  我和她目光相遇的刹那,她的眼中似乎闪过比地上散落的碎片更凌乱的神色,但一眨眼,她的眼里只剩下冰冷与漠不关心。
  胤礽缓缓放下握着我的手,脸色铁青的望着来人,冷冷道:“谁让你进来的?”
  我呆楞了片刻,才终于想起眼前这个女人是太子妃石氏,因为以前只在宫中的几次宴会上照过面,石氏平常又深居简出,所以猛一见她,我没认出来。听说这位太子妃平时除了管理太子宫中的事物外,唯一的爱好只有诵经念佛,整日躲在佛堂中不肯出来。
  石氏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胤礽的话,目光只在我身上来回游移。看见我在这里,她却毫无意外之色,依旧平静。胤礽因她的无视,脸色变得更加铁青难看,手不自觉的攥紧,似乎随时准备冲上去掐住她的脖子。
  我有些惊疑的望着石氏,不知道她准备干什么,刚才我和胤礽的样子在外人眼里实在太容易被误会,而身为太子妃的石氏更是最容易误会的人。我稍稍垂下眼敛,心里开始打起算盘,如果这时候再接再厉的刺激太子妃一把,她会不会一怒之下告到康熙面前,进而解除我被困在太子宫中的局面。但如果这样做的话,无疑是鱼死网破之局,太子固然颜面扫地,我和胤禩也势必成为众人眼中的一个笑话。
  不守妇道,这对清朝的女性来说,简直无疑为死刑判决书。
  也许我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说动石氏,就算胤礽要发疯,难道石氏也疯了不成?
  我略微犹豫的抬起头,实在不愿意把自己和胤礽一起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石氏的声音正好于此时响起,温婉中却有着掩藏不住的漠然与冷淡:“爷,安海满处也找不着您,说是有急事,我想您肯定是来这边了,所以就过来看看。”
  听了她的话,胤礽努力压抑了一下怒气后,点头道:“我这就过去,你以后没我的吩咐不许再踏入这里一步,听到没有?”
  石氏沉默的点头,半晌后才道:“是。”
  “没事你就走吧!”胤礽不耐烦的挥手,像在驱赶烦人的苍蝇,让我彻底看傻了眼,这对夫妻的相处模式也太奇怪了吧!
  石氏毫不犹豫的转身准备离开,却让我看得大急,她要是走了,我的逃离大计又找谁去?而且听胤礽的口气,我以后再想见她都难。
  “哎哟!”我低头抱住肚子轻轻呻吟,声音的大小足够屋中另外两人都听个清楚明白。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胤礽一扫刚才的不耐与冷漠,语气紧张的俯身问道。
  “我……好象……我……”我使劲把脸憋得通红,望着他语无伦次的说着。边说边偷眼观瞧另一边已经停住的石氏,她脸上依旧缺少表情,只是淡漠的望着我和胤礽,就像是在观看一场戏剧。望着这样的她,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莫名的涌上一股奇寒,也许想从她这里找出离去的办法根本是不切实际。
  “来,先到床上歇歇,再告诉我你到底哪里不舒服?”一瞬的慌张后,胤礽略定了定神,就准备毫不避忌的扶我上床休息。
  我急忙向旁边躲了躲,仍旧做出痛苦的样子道:“多谢太子好意,可是能不能让太子妃帮帮我……这事太子不方便……我身上不太干净……”我咬牙小声说着,不管如何先争取和石氏的独处机会再说,希望他们能听得懂我的暗示。
  一阵沉默后,石氏开口道:“爷,安海还在等您,八弟妹的事我来处理吧!”
  太子犹豫的望了我一眼,见我也正两颊通红的望着他,便迟疑着道:“不如……我叫喜福……”他显然也明白了我话中的意思,知道我是因为月事来了,才会肚子痛。
  “我不要见她!!”我忽然拔高嗓音,装出一幅歇斯底里的样子,似乎完全无法忍受听到这个名字。
  “爷,还是我来吧!”石氏平静的说。
  “好吧!”胤礽说这两个字时,眼中精光射向石氏,似乎在警告她什么。
  胤礽离开后,屋中的气氛有些尴尬,石氏沉默不语,我则在侧耳倾听的同时,心里不住打着算盘,希望能找到说动石氏放我离开的理由。
  “你不用听了,就算是比刚才大十倍的声音也不会惊动这里的任何人。”石氏的嘴一张一合,话声却像是慢了半拍才传入我耳朵里,过了半天我终于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她望着迟钝的我,唇竟稍稍向上翘了翘,似乎是在愉快的笑着,又似乎在嘲讽我的无能。
  看着这样的她,我的嘴张了又张,最后只是静静的闭上。
  “你想的,我知道,可惜我无能为力。”石氏漠然的转头,眼睛盯着地上的棋子,久久的出神。
  我沉默着俯身把棋子一颗颗捡起,心里暗叹,笑自己幼稚,居然去奢望胤礽妻子的帮助,试问一个妻子又怎么会和丈夫对着干呢?
  “有用吗?”石氏突然的问题如天外飞来一笔,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她见我不解的望向她,又补充道:“我是问你一直这样挣扎反抗有用吗?就好象你手中的这些棋子,现在你把它们捡起来,然后呢?不过是让他再摆一局罢了。”
  我望向手中下意识握紧的棋子,心里忽然感到说不出的疲惫,索性一屁股坐到地毯上,抬头直视她道:“难道因为知道无用,就不挣扎?那样的我也就不是我了。”
  石氏看着毫无形象的坐在地上的我,一向淡然的眼中闪过抹惊讶,对我突然的举动显然非常意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微笑着看她诧异,感觉面对胤礽夫妇时一直处于下风的自己终于稍稍扳回了一局,干脆热情的好像在招待客人般道:“太子妃别客气,坐呀!”边说边伸手胡乱一比,手指在椅子和地面之间游移,开始期待端庄的太子妃的选择。
  应该是椅子吧!那么优雅的人……我正想得出神时,石氏已经平静的坐在了我的身边。这回换我惊讶了,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望着身边的贵妇,侧头正好看到石氏耳边拖垂着的长长耳坠,越发映衬出她脖颈的纤细美丽。她优雅而高傲的坐着,空气、光线以及身边的一切都围绕着她旋转,仿佛她就是这里的主宰,而地毯正是王座所在。
  “我听说过很多有关你的事。”她漫不经心的捡拾脚边的棋子,而我则沉默的听着她的叙述:“从以前到现在,我听了很多。直到上一刻,也就是你装病时,对你,我仍旧是不以为然。你以为他看不出你在骗他吗?他只是不想你难看,或者说他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和你撕破脸,所以才配合你把戏演下去。”
  “这么说,在你们眼里,我一直都是戏中的丑角了。”我牵动嘴角,嘴中满是苦涩。
  “不,演戏是这里每一个人的本能,只不过有的人演得好,有的人演得不好,有的人演着演着连自己也认为戏里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石氏的声音飘忽不定,她明明就坐在我旁边,但给我的感觉却是隔着一个宇宙那么遥远。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双手抱膝,几乎把整个脸埋入膝盖里,闷闷的问。
  “别吵、别闹、别问,静静的看,一切都会有结果。”石氏低声的念着,声音小到我要竖起耳朵才能听见全部:“我们……原就是他们的附属品。”
  “你让一个被绑架者去积极的配合绑匪,不觉得很奇怪吗?”我猛的抬起头,冷笑道:“而且,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谁的附属品。”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石氏喃喃的念着,似乎已经完全陷入她心中属于佛法的世界。
  我冲天翻个白眼,如果她希望能用这些虚无缥缈的话来感召我的话,肯定会大失所望,这绝对是比对牛弹琴更差劲的方法。
  “你以为我不想把你这个瘟神送走吗?”她忽然语带嘲讽的说:“知道他刚才为什么对我脸色那么差?别以为我们平常就是这样,以前他虽然不喜欢我,但起码面上还是过得去的。这次会弄成这样全是因为我在你被送来时,曾自不量力的想把你再悄悄送回去。可惜,失败了。”她的语气淡淡的,一点也听不出里面有惋惜的成分。反是本来在她说我是“瘟神”时,还想抗议一下的我,在听了她后面的话后,震惊到忘记了抗议。
  她说她努力想把我送回去,她为什么要帮我?还是这只是说来哄我的?
  “不相信他会把这么机密的事告诉我?”石氏显然误会了我的表情,解释道:“他的确不会告诉我,可我有我的方法,只要是太子宫中的事我都会知道。”
  “既然你也想我离开,那我们合作吧!”我满怀希望的看着她。
  可她只是无动于衷的摇头:“迟了,如果你还没醒,什么都不知道,我可以送你离开,但现在不行。所以,我希望你能静静的在这里住一段日子,为了所有人好。”
  我一语不发地看着她,牙齿无意识的在下唇上狠狠的咬着。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警告我不要乱动,因为她要维护她的家族利益。
  “我也有需要用心保护的,就和你一样。为了他,付出任何代价,我都心甘情愿。”在她准备结束对话,起身离去时,我低声自语。
  她的眼神闪了闪,然后冷静的道:“那么我在这里祝你好运吧!不过我奉劝你,不要以为什么人都会围绕你旋转,如果当初万岁宠爱的是另一位格格,你又能算什么?宫中的这些皇子,他们的骄傲不允许他们去看比他们低贱的人,所以他们的眼中都只能看到你,但也同样是因他们的骄傲总有一天会彻底毁了你。”
  “在那之前,也许有人的毁灭比我来临的更快,所以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礼貌的笑着:“另外,太子妃,能不能麻烦你去替我拿一套干净点的衣服,因为刚才我并不是装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