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苦情话本子需要一个天真女主
九黎数日天雨。
我们随永世劫女主角陶姗姗一道住进了九黎的一家客栈里,那客栈说来也奇,居然空在外头挂一块匾额,上头一个字都不写,问过小二才知道,原这客栈本是座酒肆,旧主倒是个奇人,说起来也有段渊源。
九黎之中,我们所处之地名百里,是座小城,而这百里城里有一桩旧事,几乎是个个说书先生都熟悉明了,说过不下百回,久而久之,就连稍稍长得大一些的娃娃,也能像模像样的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故事的主角便就是当年这家酒肆的主人,那酒肆并没有名字,只挂一块空空的匾额在门上头,别人问起,那酒肆主人便拿出他向来有的嬉笑态度,说是叫须弥,若是再问为何不题字,他会告诉你,“世间无须弥,须弥自在,我提不提那须弥二字,又有何妨。”
我们七人同时点头,一致认为此人有慧根,又问后事如何。
“这后来嘛,”小二露出有些烦恼的表情,挠了挠头,“听说那酒肆主人遇上了一个妖精,还娶进了家门,谁知最后仍旧被邻里发现,赶回了山上,这酒肆主人便开始一心求仙问道,酒肆也卖了,不知所终。”
“既然不知所终,”鸾碧显然觉得这个结局太坑爹,她想表示不能接受,“那说书先生说了也并无意义吧。”
“欸。姑娘这就说错了,”小二这会子终于来了精神,象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一样,手一挥一挥,极力想表现自己说的头头是道,倒也把鸾碧唬得一愣一愣,“这究竟怎么着才被街坊邻里知道的,里头也得有戏不是,这说的呀,就是她怎么被发现的,不过说来也奇,你说,好好一妖精,又不来吸人阳气,又不来捣蛋,偏就是来过一回人日子,被打一顿,值吗你说这。”
狸裳头都不抬,倒了一杯茶置在若霞面前,淡淡一声,“我倒觉得挺值。”
若霞一双蛾眉微微蹙了蹙。
其实我并非不喜欢若霞。只是她毕竟曾是我的情敌,毕竟伤害过我,我不能解开心里那结,自然就不能公平对她,再加上方才因见到弄玉而一瞬间爆发出的共鸣感,让我迁怒于她,自然更不待见,便极力想要躲开,借口一声不舒服,先回了楼上客房。
不过走之前,还有件事让我极为忧心。
鸾朱这个冷面王当真成了冷面王了,不但面冷声冷心冷,没晓得他竟真就是最爱吃冷面的,前前后后点了三四碗冷面不说,竟还有种不吃到撑不罢休的架势。
他到底有多喜欢冷面这玩意儿啊这个冷面王。
匆匆回到客房后,我也不管要脱衣脱鞋了,直接就往床上一躺,开始好好回忆起方才见到的永世劫开场。
当时那一男一女落到地上以后,百年前的弄玉鸾碧还不敢轻举妄动,那个同她们在一块儿的男子叫禾弥,是个蛊毒师,这点狸裳后来跟我们详细说明了一遍,他们仨动也不敢动,明显是被吓得狠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到底还是鸾碧大胆些,声音却还是有些微颤,她问那姑娘,“你便是陶花?”
那姑娘长了一张清秀的脸,算不得什么绝色,却清澈的让人觉得爱护,言谈举止间都融了这山水花草风雪雨的灵气,她素白的一双手抬起朝我们身后遥遥一指,道:“她在潭底。”
这个回答似乎很令他们仨满意,他们都各自表现出了一股子高兴劲儿。
禾弥还准备假客套,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脚本能地在明显是兴奋节奏地在跺,连声音都高了一个调调,明显就是开心的要发狂了,却仍旧朝那姑娘行个礼,谦谦虚虚地问她:“想必你就是陶花那女儿陶珊珊了,方才说你娘在潭底,可是在修行?”
谁知道那姑娘一脸遗憾表情的摇了摇头,“娘亲已经过世了。”
我明显地看到了禾弥的左脚哆嗦了一下。
好嘛,感情她老人家是骨灰在潭底,我觉得他们经过刚才的狂喜再经历了现在的狂悲,如果不把禾弥拉走,恐怕他是要疯了,弄玉不愧是当年的我,她抬眼朝鸾碧那里看过去,看到她也在看她,经过一系列眼神交流,她们两个私下商定,准备将禾弥拖走。
只是没想到的是,禾弥居然像脚下生了根一样执意不肯走,弄玉一急,正要用法术将他定住,才刚捻了诀,没想到鸾碧首先把持不住松了手,还没等弄玉反应,她已变回真身,一翅膀掀得整个潭子里的水都喷了不少到岸上来,弄玉倒也激灵,要紧将那法术使在自个儿身上,这才定住了,只是那可怜的禾弥却被掀得老远,最可怜的当然还不是他,是那座小茅草屋,被鸾碧扇得一根茅草都不留,房梁上的木头梁子都飞掉了几根。
弄玉漂漂亮亮一张脸显得有些哭笑不得,“大黄,我知你是风鸟,却如何把别人家的屋子都给刮走了……”
百年前的鸾碧却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张开翅膀怪叫着跟她说:“如若今日这么干的是鸾朱,这整个仙乡早就给烧了。”
鸾朱十分愤怒地侧头看向了如今的鸾碧。
如今的鸾碧一抖。
弄玉这姑娘想了想,竟露出一副“说的也是”的表情,原谅了鸾碧。
鸾朱再次愤怒地侧头看向如今的鸾碧。
鸾碧连忙摆手表示自己不记得了。
“原来竟是上古圣兽,风鸟凰。”那男子笑了一声,想必就是永世劫男主角陆浅了,他顺道朝那破败不堪的屋子里看一眼,又对身旁那陶姗姗说:“屋棚都如此了,姗姗,不若与我出去见见凡世如何?”
陶姗姗那丫头还特纯真,被他这句话唬得一愣一愣的,一双眼睛写满的都是好奇,“凡世?”
我觉得看不过去,约莫弄玉和鸾碧也觉得看不过去,于是她们俩一起默默拖着昏倒的禾弥走了。
而我们也就这样跟着陶姗姗他们一路来了九黎。
按话本子上说的是陆浅住在雷泽,距离九黎尚且还有些距离,当是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需要在各地客栈里住,此间须得找些乐子,不然岂不闷死了。
正盘算着要怎么过这段日子,谁想一个翻身,竟然看见了鸾碧的脸。
我惊得直挺挺坐了起来。
鸾碧还表现得挺无辜,似乎她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就趴在我床沿上这事儿不诡异一样,再次发挥她的天然呆本性,“墨师父,你怎的不舒服了?要不要我给你揉一揉?”
我连忙摆手表示不用。
谁晓得这一下子另五个人也都顺理成章的破门而入了。
“墨师父,”鸾碧作为代表首先跟我摊牌,“我们觉得呆在这儿也挺无聊的,还请你讲一课罢。”
是了。无聊的当不只有我一个,既然如此,用来讲课也是好。
于是我就问他们,“你们觉得这永世劫的开场,给你们什么启发没有?”
狸裳摇头,若霞也摇头,执尘只笑不语。
我觉得他们实在太好太善良了,比起后头那三个捣蛋的,他们真的是太良民了。
鸾碧首先一脸期待地开口,“玩儿的就是心跳?”
辛夷仙子将信将疑,“出门记得戴头盔?”
鸾朱:“……小鸟依人的女主角比较好?”
身为大鸟的鸾碧立即偏头怒视他。
但其实鸾朱这个冷面王(……)果然还是有可栽培性的,我高兴地问他为何想到这一条,谁知他想了想,一脸面无表情地正经道:“因为我觉得小鸟比较可爱。”
鸾碧同辛夷仙子一道偏头怒视他。
“其他人呢?”我转头向另外三个稍稍正常点的求助,“你们觉得女主角是什么类型的?”
若霞道:“纯情的?”
我激动的不得了,心想终于在艰难的教导过程之后,有个姑娘长进了,也没顾虑到她就是我先前还忌讳的若霞,直接上去就是个熊抱,“太好了若霞同学,这趟凡间我们果真没有白来,你是可造之材啊可造之材。”
继而转头对其他一帮子蠢蛋严肃道:“这写话本子,最重要的还是要摸清楚主角们的性格,倒不是说其他的,违了司命星君那儿的折子,便是大忌,这情劫并非是拿个故事套上去,而是顺从主角们的性格,从性格入手发散出去,这样才能使得整个情劫顺理成章,也可以让性格成为他们最大的弱点,致命伤,让他们的性格去桎梏自己,如此,话本子才会显得很纠结,加上先前我所说的几个要素,误会,小三,我们只需添上一点,将他们拴在一起,这就能成就他们的情劫,而开篇有很多种方式,就好比方才我们瞧见的,这种便比较直白,主要是因为陆浅这个人胆子大,懂手段泡的着妞,才能成这一段子,也有是比较含蓄的,一开头便就是看见了什么物什,才思慕起来,这就往往须得一个误会在里头,好让他们彼此互相纠缠,最是要主角心高气傲,什么都不肯说,才最有效。”
六人都好似明白的点了点头。
我大喜,忙问,“你们真的都听懂了?”
众人:“没懂。”
好吧……是我高估了你们的智商。
“墨师父,”天然呆不愧就是天然呆,十有八九没有听懂我讲的到底是什么,“那么咱们不如就趁这段时间去民间看看,瞧瞧能不能弄点素材,好回天上写的?”
“那么去哪儿?”我目光扫向众人寻求意见,“一起去还是分组去?”
若霞要紧拉住了狸裳的衣袖,辛夷仙子也稍微藏到了鸾朱身后,执尘和鸾碧倒是没啥特别反应,特别是执尘,保持着那个微微笑的模样已经许久,也不嫌脸疼。
看着若霞,我心里还是有一点不大舒服。
于是最后还是分成三组,狸裳若霞一组,辛夷鸾朱一组,我和剩下来的两个活宝一组。
“其实我还是很想知道,”商定完分组,辛夷仙子从鸾朱身后站出来,突然出了声,“君上当年,为何要抛弃弄玉夫人。”
此话出的突然,于我于狸裳于若霞,都有些措手不及。
鸾朱鸾碧那两老祖宗也顿时没了声响。
执尘压低眼眸,敛起了不少笑意。
【第九章】真理需要从实践中得出
“我心里,一直有个影子。”
狸裳往前走几步,在客房内的桌前坐下,抬头直直地看向了若霞。
“我心里的那个影子,她不算特别漂亮,不瘦也不胖,总是能冒冒失失地说出一些让人忍俊不禁的话,个子,大概正好抵到我下巴那儿罢,当别人都以为她十分凶悍,将其他姑娘弄哭了的时候,她会憋着一包的委屈,很决绝的走掉。”
“就像一朵开在阳光下的佛陀染。”
若霞原本避开的眼神一瞬间与他对上。
他轻轻勾起嘴角,眼神却极是落寞,“那个影子就是弄玉。”
若霞冷冷地紧接上一句,“那是虚幻。”
窗外有鸟鸣了一声。
狸裳没有回答,只继续自顾自地伸手捏起了桌上一茶杯,用修长的指尖来回摩挲着杯口,“后来,我去找司命星君挂牌投胎于人世,不记前尘,就这么干干净净地掉在凡世里,可最终还是遇到了她。那一世她从小便是舞剑的高手,是将军的独生女,我那时一心只以为,我俩成亲后天下会太平,她有兵权,我有政权,一起治理天下又有什么不好呢?”
“可是边境小国的抗战终究不断,她终究还是提着那沉甸甸地剑奔赴战场,她一直不肯回头来看我,她说她要握着她的那把剑,那把剑便是她的所有,她要保卫这个国家。”
“呵。可后来呢?她独自一人逃了,我军大败,就此攻城略池,致使亡国。”他眸中神色俱散,茫茫然盯着那只茶杯,象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她那要保卫的国家在哪里呢?她说要我等她凯旋归来,可最后只有一封加急的奏折传到我手里,告诉我她走了,再也不管我,不顾这江山了。”
“可她还是我心里头的那个影子,”他无奈地笑了笑,又逐渐板起脸,蹙起眉头,“百年轮回,她变了不少,她变得更加坚强,似乎没有什么再能打败她,但是她却仍旧是那个曾经被别人指着脊梁骨骂,说她欺负了另一个小丫头,填充上各种难听的坏话,却只能包着一眼眶子的泪跑走的姑娘。”
他对着自己的这段叙述嗤笑一声,“而今,记得这些的,也只有我了罢。”
此事的详细我并不记得,因第三世的记忆当时还存在脑子里,未曾尽数散光,又被我一把火一烧,不免有些遗漏在里头的。
但如若是他说的,被人指责还硬装坚强的那段,倒还记得清楚。
那是第三世叶玲珑那一世,我身为将军世家百年叶家的独生女,自然从小当做男儿教养,平日里不论谁瞧见我,评价无一不是觉得我整日活蹦乱跳的,估计将我捆在柴房里一把火烧了,也能毫发无损的蹦出来。
可那一切,不过是我与生俱来擅长掩饰的后果罢了,我本身体质不弱不假,可举着这般重的刀剑,还是过分吃重,回回皆是靠着小聪明才使得那刀剑耍起来能唬一唬人。
别人的想法却往往与这不同。
有一回元宵,宫里办灯会要我阿玛带着我去看,这种节日我往往欢喜,只因唯有在这种日子里,我方能同女儿家一般,将发髻绾起,插上好多好看的发饰,那年我更是开心,圣上赠了阿玛一颗翡翠珠子,阿玛要送我,我喜欢的不得了,于是也穿着新添的棉袄,屁颠屁颠地跑去和同辈的女孩子们玩,不知是我太过热情洋溢,还是我阿玛同她们阿玛之间闹得太过热情洋溢,她们倒都不愿意同我在一块儿,郁闷了我好一会儿,好在还有一家的姑娘人倒也好,名唤芝草的,从前就与我认识,只是几年不见,彼此间有些生疏,聊了一会儿,就又熟络起来。
天还没全然黑下来,芝草说是她阿玛叫去拜见一些亲戚长辈,便先走了,于是我百无聊赖地四处逛,瞧见一小姑娘坐在桥头上,拿手绢儿编着各式的小玩意儿,我觉得新奇,毕竟将军府里的女儿家,再如何也不是特别懂得这些女孩子的玩意儿,最多便是读些诗书都是好的了,再不能学着绣花做女红这般灵巧物什,指儿都笨了,当是立即跑过去,想要让那丫头教教我如何绾那些小花样。
那姑娘倒也洒脱的很,这让我日后更加确定了越是这种一看就很无害的姑娘,越是有陷阱有猫腻,越是毒的如同蛇蝎。
那姑娘是一并不如何有名的皇族庶出的庶出,可偏偏家里很是财大气粗,光珠花上的同我那颗一般大的翡翠,便是好几颗,这让我一开始并不特别高兴,但后来想到不过也就今日一次,况又要她叫我叠花样的,怎好不开心,于是乐呵呵地跑去要她教。
她犹犹豫豫似乎不怎么待见我,但最终也还是教了我,虽则一直快速跳过跳过,晃得我眼睛都花了,张口就是:“偶不知道欸,你在说什么啊?”
实则那时候我被当成男孩培养,便也培养出了男孩子的心性,不是特别看得惯这般爱装模作样的女孩子,只皱了皱眉,便也忍过去了。
虽她教我叠得不如何好看,至少不若方才她自个儿玩时那么灵了,但毕竟方法是交给我了,只是在最后互相告别要去看灯的时候,发生了点不愉快的事。
当是时,我正跳下桥头,她晚我一步跳下来,不巧手肘牵着镶了那颗翡翠的珠花,直接给摔了下来,翡翠碎片撒了三个台阶。
我当时就觉得眼睛挺酸,眉头止不住地纠缠起来,有些担忧又有些委屈。
真真是好巧不巧,大概看我不见就四处来寻我的芝草偏偏就在这时跑了过来,瞧见了那一幕,她向来是个泼辣的姑娘,当然这也是因为她有那家底来让她嚣张,当即惋惜地蹲下来拾那翡翠碎片,她都这样帮我了,我自然再也不能让自己哭出来败坏了将军府的名声,便也兜着泪跟她一道蹲在地上捡起来。
那姑娘却猛地就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十分响,且极具破坏力,引得四维的宫嫔太太们全都围了过来,一个劲儿地安慰她问她怎么了。
而这最有嫌疑惹她哭的,自然就是我俩。
说起来真憋屈死我,我也本就不是能忍得住泪的,当即垂着头默默掉眼泪,我不哭还好,我这一哭,原本他们就只顾着教我叠花样的姑娘,又看不见我这么无声无息的家伙,却就让芝草登时怒了起来。
她的热血是人人都知道的,但大家都当她是疯子,是个没教养的,所以任凭她使上蛮劲用力地推开站在前头的太太夫人,再将那姑娘推翻在台阶上揪着她的领子扇她耳光,大声骂着她恶人先告状,终究最后她爹爹还是将她处罚了。
这一打,自然有理都变成无理。
那时红南国玉氏当权,为皇卿贵族,蔡家也不弱,这堆大小姐里,最有势力也最蛮横的那个,便就在这时走出来,冷笑着对我道:“哟。我说是怎么了,原来是将军府里那穷丫头。”
这蔡家小姐一出声,楚家小姐便也跟着拍马,“可不是吗?上回还穿着一破夹袄来呢,今儿个发达了?也晓得作件新衣裳再来?哎呀,原是碎了颗翡翠,我还当是碎了一筐子的翡翠呢。穷光蛋就是穷光蛋,一颗翡翠也哭哭啼啼的,好不羞人呢。”
尾音拖得颇长,我心头的酸楚感也颇浓。
那翡翠于我而言多么难得,他们自然不会懂,阿玛平日里对我十分严格,送我的东西并不算多,这一颗贡玉虽他口头上说是不要才给我,可我明白他实则也十分宝贝我,不想别家小姐瞧不起我,又不好说出口,阿玛这般的人,最是心高气傲,难得送我一件东西我又是喜欢的,可如今方才戴了一会儿,没成想就碎成这般,我不知怎么同阿玛解释,我怕他打我、骂我,但我自己也很恨自己为何没将那翡翠保管好了,淘气摔碎,还败了他的脸面。
那教我叠花样的姑娘捂着眼睛一直在抽泣,“木槿……木槿也不想的,我没晓得只是……只是一个翡翠而已……她们要那么生气的,我教她叠花样……叠的不好,我也晓得她是将军的女儿,权大势大……惹不起……可是……可是是她自个儿来问我的,我叠得不好也没有办法啊,定是我叠得不好……惹……惹她生气了,她才这般……才这般……”
避重就轻,我不由也怒了,咽下那包泪,咬着牙恨恨地放狠话:“木槿,你莫要得意,待哪日我手握兵权,便是你的死期,你木家的死期。”
蔡家小姐趁势走上前来,伸手就将我头上的发饰摘了几个下来,丢在地上,狠狠踩了踩,笑一声,“哎哟,我好怕哟,将军的女儿呀,教的可是骑马使剑呢,我真的好怕你哟。”
想来我那时思想也不成熟,直接从腰间拔了随身佩戴的匕首就对着她,那帮太太小姐全都退了几步,连蔡家小姐也不敢再多说,只抖着声跟我叫嚣:“怎……怎么?你以为你杀了我你们将军府就会好过了?”
我心里也有点犹豫,就在这时,却被一把夺走匕首,抬头一看,正是阿玛,他一只大手就能直接握住我的胳膊,握得我肉都疼了。
他阴沉着一张脸,另一只手成掌举得老高,象是要落下来,却又迟迟未落。
我被他这般模样吓到,泪是再也包不住了,也不知怎的,颤颤巍巍就举起左手里还握着的翡翠碎渣,摊开在他面前,抿着嘴唇好不容易没有哭出声,只勉强挤出几个字:“阿玛……翡翠……”
我原以为他定定是要打死我了,我既摔了他给我的翡翠,又坏了我们百年叶家的脸面,没成想他竟只是缓缓放下了手,良久,猛地将我揽在怀里,低低一声,“回府。”
于是原本只是默默流泪的我扑在他的胸膛上哭得更凶。
“叶将军且慢。”
清澈的嗓音响起,洁如月华,我侧一侧脑袋从阿玛的长衫褶皱缝隙里,看见一个俊美少年,约莫十三四岁,比我稍稍大一些,有了那一副深邃的眉目,自然看上去更翩翩,他先是对那帮太太小姐行了礼,再次站直的时候,脸上却全然没了笑意,“望卿有一小小贺礼来庆这元宵,还望各位瞧到最后。”
说罢,对身后的太监招呼一声,“给我在贡品堆里挑一盘子玉出来,不好的都给我去了。”
太监应一声,不多时,便呈了上来。
我原以为他是要赏给在座的所有人,好让我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都乐呵乐呵,谁知他接过盘子,拈起一颗看了看,转眼就将那颗上好的翡翠砸碎在地上。
翡翠星子顿时溅了一地。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已将那一盘子的翡翠都尽数倾倒到地上,看似轻柔,却令那些翡翠颗颗都碎了个精光,可见是上好的功力。
倒完,他还觉得有点不大够,皱了皱眉,不过还是没有继续要翡翠来摔,只回身对我阿玛抱拳行了礼,“叶将军,我红南江山全仰仗将军维持,才有得如此贡品入我国库。”
又转身对众人道:“若是再有人对叶家小姐不敬,莫要等她握兵权,只要是我当红南太子一日,你们瞧见了这样的人,便可直接打死再上奏。”
说罢,又对阿玛点头行礼,就告辞了。
阿玛也预备带着我先行告退。
身后的那个蔡家小姐却仍是不依不饶地朝我吼一声,“世间不是时时刻刻都能有个玉望卿、玉子荆的。”
子荆是望卿的表字。是狸裳的转世。
这事回忆起来,可真叫人无奈,分明是那么深的牵绊,最终,玲珑却终归选择同他陌路。
我坐在床沿儿上,指尖紧紧地扣住了床板,抬眼看向了狸裳,“可你曾不曾想过,她兴许如今还在世上,只是再没人为她这样出头?”
“墨师父恐是不了解她,不晓得她的脾气,”他略略笑一声,声线温软,“她最不喜别人为她出头。”
执尘动了动眸子,转向我。
“是了……是了……”我慌忙点头,将头扭进臂弯间,闷声道:“我还不如何了解。”
“可是,一直一直有个人陪在我身边,”他起身,慢慢走过鸾朱,走过鸾碧,最终停在若霞面前,伸手拉住她藏在袖子里紧紧握成拳的拳头,额头抵住了她的额头,笑道,“不管是天灾也好,是诛神族也好,始终陪在我身边的那个人。”
执尘将手搭上我的脑袋,象是在安抚。
我不忍心闭上眼,几乎已经猜到狸裳接下来要说的句子。
“那个人就是你。”
【第十章】为了主角的尊严
仍旧是阴雨天。
我与鸾碧、执尘各执一把伞,走在九黎百里城的大街上。
说是来民间采风,可是这么大下雨天的,其实也没多少人会在路上,越看越觉得没劲,便索性边走边发起呆来。
有些记忆,你不去碰触倒也好,一旦碰了,反而会引发一些不美好的想法,就譬如,方才对第三世的回忆,让现在的我极度怀疑人心这东西。
那个时候,就算我不去找木槿,蔡楚两家的小姐也照样会在日后生事找我麻烦,那个时候我也不晓得木槿究竟是故意不故意,就好比别人说着“哪有人为了一颗翡翠就闹事”,笑话我“穷孩子”,我也一样无法去辩驳其实我很在乎,而蔡楚两家,甚至是木家的小姐,便可以插满两鬓,唯独我家不行,我知道我家不穷,我一直那么去安慰自己,知道不就可以了吗?可是安慰有什么用呢?别人不知道,自然就有委屈,我不能要那些金银珠宝的东西,因为我不能同她们那样,我需要继承家业,光耀门楣,不同于那些小姐们整日在大宅院里耍些心计,要跳脱出既定的身为女人的命运,我只能舍弃作为女人的生活作息,我只能在冬寒二月天里,举着冰冷地铁器,练习着如何杀人,而不是在暖炉旁边盖着狐裘做针线。
我很在乎,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去想办法不在乎。
那对于我来说,是可以用来珍爱一生的东西,可它就这样被人随意打碎了,小时候娘亲买的我珍惜无比的发饰,她们就能那么轻轻松松地夺下来用脚去捻坏了,还说着我光有权势没有财,要我怎么才能不在乎。
别人怎么看我,怎么看我阿玛,怎么看我们百年叶家,我都在乎的,都非常在乎的,别人说我们的坏话,我没办法装作听不见,别人看我们时的眼神和表情,我没有办法装作看不见,可是这就是人心吗?
这就是我前两世都没有遇到过的人心吗?
因那木家小姐看似可怜,就能让所有人都转过身来,指责受过伤后只固执地放着狠话的我,因我不穿新衣裳便一个个躲在背地里用揶揄的眼神看着我的,因玉望卿一盘玉石,就能被震住的,欺软怕硬的人心吗?
难道,他们就不觉得,六合,大荒,国家,我们,都愚蠢得可悲幺。
就好像一个人总是叹息自己的命不长久,但身体好的要死,不论怎么看都活蹦乱跳生龙活虎的,其实他的内心一定一定是兴致勃勃坚信自己比谁都能活到天荒地老啊。
就好像大声喊着:“我只是不愿意做事,只要我一愿意,什么都能做成。”
结果没做成。
就是这种愚蠢到可悲的感觉啊。
“鸾碧姑娘,”执尘突然出声,叫住了鸾碧,“我有些话要同墨绾元君说,天气凉,在凡世不比九天,不知可否先行回去?”
大概是我这阴沉沉的,令他们都感到非常压抑,鸾碧很快就接受了执尘的这个提议,同我道一声别,就撑着把花纸伞飞快地往客栈跑了。
气氛有些尴尬。
“过来,”他伸手轻轻扯着我衣角,没有用力,只是很纯粹地拉住,“何必那么麻烦呢,同我撑一把罢。”
我摇头表示不用,他却不由分说伸手将我手里的伞拿走,眉稍蹙,又松开,直接将我的伞掉到路旁,“不直白的一直都是你才对吧。”
既然他愿意撑,我也不可再自讨无趣冒失跑去捡了伞,遂还是乖乖呆在伞内,随他四处走走。
“你说,为什么世间那么多人会有喜欢木槿花的呢?”被雨冲刷过的青石板翻着光亮,踩上去有种滑腻的感觉,“分明颜色也极是普通,样式也极是普通,又不似桃花妖艳,也不似茉莉清净,若是名儿改叫了牛粪花,指不定就无人喜欢了。”
执尘撑着伞走在我左边,墨绿色的眼眸转动两下,第一次露出一副努力想了想的表情,问我:“你很讨厌木槿?”
我愣了愣,继而点头,“很讨厌。”
他耸一耸肩,摊了摊空着的左手,“那我也讨厌它。”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耸肩摊手,“就算你这样说,我也不会把妙逝镜给你的。”
“那你听说过解铃花吗?”他突然止步,天还下着不小的雨,我瞬间就被淋着了不少,要紧连退几步退回伞里,他却还是半笑的一张脸,就是那种一直以来都保持着的似真又似假的表情,道:“我听闻,解铃花只可被栽种的人摘下,解铃花精能为了栽种自己的人粉身碎骨。”
“解铃还须系铃人罢了,”我摆手表示不感兴趣,“解铃花非是如此好栽培,不少将遭大祸之人才会想着要去植下一株解铃花,它确是最忠诚的花,莫说木槿,便就是青帝所造仙花佛陀染,也不及它这般痴心,只是,太可悲了些。一世只能见栽种之人两面,太可悲了些。”
他却又是笑,“可悲不可悲,专为人造劫的情仙倒也没说这话的脸面罢?”
“说的是,”我点头,“我本以为,我有了这具仙身,有了墨绾这个新名字,便可不记前尘,造就一副铁石心肠了。谁想只是看一眼过往弄玉的背影,都能发疯至此,呵,执尘,你道我好笑不好笑?”
他不语,我便也乐得自顾自继续说下去,“其实好多事情我都在乎,我都好在乎,可别人从来都瞧不出来我在乎,我都分不清到底是我伪装得太好了,还是我这人根本不适合用在乎这个词,我胆子很小,又怕黑又怕死,总是想着法子让别人注意到我,可别人就是注意不到我,生气的时候也是,不管多么伤心多么不甘,我也没有那跟筋去第一时间哭泣,只会蠢笨的装着很可怕的样子表露在别人面前,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除了这样做以外,根本想不出任何表达我心中其实很难过的方法了啊。别人的注意力全都在哭泣的那个人身上了,谁还能注意到站在那里挥舞着手臂不停放狠话,其实伤心的要死的人呢,我先前好希望哪一天就算每个人都去关心那个肇事者了,至少还能有一个人会直接走到我的面前安慰我一声,就算只有那么一份信任也都足够了。”
“会有的,”他淡淡道,“以后,会有的。”
“呵。”我伸手按了按眼角,“那不过都是先前,而现在。”
而现在……
“我既然身为我这本话本子的主角,那么至少要把这本话本子演好。”我躲过他手里的伞,道:“走,咱们去司命那儿一趟,问问陶姗姗这本子究竟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他不解。
“唔,如果一定要说为什么,”我想了想,继而笑道。
“为了主角的尊严。”
【第十一章】阴曹地府一日游
按条例,仙即使只是挂了特殊牌来凡间走一遭,行个公事,实则仙胎已是被一层障气罩住,看似凡胎,却也就过不得天罡之界,要去寻住在九天上的司命,还得去阴曹地府先走上一遭。
黄泉路有些偏冷。
司命星君的老窝其实与这里是互通的,是在凡间的落脚处,人世之界的幽都。
我尚且还在狸裳胸膛里做他那颗扑通扑通跳的心时,便听闻过此事,想那时,六合皆知司命星君一身湛蓝长衫,司天下万物众生来去,独处那九天与人世相接的地府,万象皆服。
而我真真识得司命星君,是在第二世弄玉之世,狸裳有事回九天约莫一年都不回来的光景,那时我同鸾碧一起在凤凰台上混日子,想来,第一世我等狸裳的那些时间,鸾碧也是从头至尾陪着我的。
那日天阴,乌云遮了光,却又将将未降些雨滴下来,前些日子天气晴好,我同鸾碧两人原是想趁今日去放风筝,这旁司雨的赤水神君不给情面,偏挑了这日布雨,便只得讪讪躲在凤凰台上对着低处的大荒之景发呆。
凤凰台顶端的构造是圆形,有一半都露在外面,露天那部分中央摆了桌案,外围是围栏与柱子,了望时十分方便,但一遇到风雪天,便不能呆人,狸裳原想设障,但我又觉得凤凰台如此之高,百姓们抬头时全能看见,这样在风雪天里诡异的安稳不动静如山,着实太不成话了些,这眺望台也就没啥屏障,一直都须得清理打扫,是个多事地。
天暗得有些狠了,风势也稍猛,看来是场大雨,恐狸裳平日里喜看的那些书置在桌上不稳妥,便唤来鸾碧,一同将桌案旁的书卷字画全都搬进里屋。
暗沉沉的天里,却见一身影从远处天幕而来,直直地就往我凤凰台上飞,近了,才看出是个蓝衣男子,戴一面具,那面具说也奇怪,旁人无非就是戴遮住眼鼻,或是整个都遮住的,偏是他那面具,只有右脸一半,显得十分古怪。
系在柱子上的薄纱飘摇,他一袭湛蓝的衣衫蹁跹,单足一踩,停在围栏上,似极了一只蝶。
他也不下来,光光就立在上头,福身朝我打千,道:“夫人可否让在下暂避一下风雨?”
我疑他是哪方的神君,却又不能太确定,只问:“你如此而来,便也不怕吓坏了凡间的姑娘?”
“哦?”他站直了身,微微偏头。
良久,又道:“夫人平日里见了那么多神君,只是见一见我,竟会害怕?”
如此回想一圈,就能发现他真真是滴水不漏的精明。
地府里殿看门小鬼验完我们的仙根,梆敲三声传报进去,半晌,门才“吱呀”一声开出一条缝,我同执尘一前一后进去,瞧见那司命正端坐在桌案前,两旁各站着一侍从,他用左手牵住右臂衣袖,右手执着墨条细细研磨,晕开了一砚乌墨。
“司命星君。”执尘朝他行了一礼,“我同墨绾元君来,有一事相问。”
他抬手掌心相对,示意执尘莫要再说下去,研完墨,放下墨条,才抬首道:“我知晓你们是要来问的,陶姗姗一事与你们说了倒也无妨。”
言罢,请我们坐在他对面的雕花椅上,自个儿起身往桌案后的架子上细细寻找一番,只取一折子,看了几眼,转身坐下,道:“这折永世劫墨绾元君当年也曾参与过,便是秦弄玉一世,陶姗姗有一母,名唤陶花,是当世出了名的术士,因事关重大,还须得讲一讲。”
我俩点头表示愿意听,他才又道:“陶花十六学得一身好本事,当属师门里最拔尖的子弟,两年后游历时,与燕丘之地倪家大少爷倪昊结缘,可陶花所拜师门,不允弟子同外人成婚,陶花与倪昊的事儿一败露,门内师长便下令诛杀倪家全家,说也是这陶花痴情,也可说是狠心,一夜之内杀光整个师门,投奔了倪昊,一年后同倪昊成了亲。”
“只是她没算准,倪昊后又纳了个妾,要说这妾,确是一狠辣女子,陶花空有一身幻术本事,却冥顽不懂处世,不懂人心,可说是吃尽了苦头,倪昊对此事也甚是烦忧,一次大闹,倪昊甚至将剑指向了陶花,陶花便带着肚里怀了尚且两个月的胎儿,连夜赶路,逃至九黎连绵远山中,用毕生所学,造就一座仙乡。”
“说来也是孽缘,她诞下陶姗姗后,恐她也会被凡尘情事所伤,将她锁在仙乡里不许出去,陶花死后,命陶姗姗将她的骨灰镇在湖底,保仙乡不塌。而那妾,在倪昊死后,又再嫁至陆家,诞下一子,便是陶姗姗的永世劫,陆浅。”
“陶花离开倪家离开的匆忙,未将身边之物仔细打点,漏了本师门的秘籍在倪家,那妾贪,倪家的家当尽数卖光,却未将这本秘籍丢掉,不巧后被陆浅看见,自修了数年,竟比陶花当年还要厉害上些许。”
“那秘籍有上下两册,陶花当年灭门的狠,也没想到要去找找这下册,只带着师父传给她的上册,便匆忙逃走,陆浅不知这点,问过母亲秘籍来源后,以为这下册定是在陶花那里,江湖上又盛传着陶花所造仙乡的传说,陆浅有那幻术的底子,便靠了那本事测定仙乡所在方位,不巧的是,陶花早在那时的两年前便去世,住在仙乡里的,唯有陶姗姗一人。”
“陶姗姗那年纪正是情窦初开,陶花抑了她出仙乡,便也抑了她的见识,她不懂喜欢不喜欢,只晓得她看这个少年的时候很是高兴,不希望他离开,后来你们应该也知道了,便是因鸾碧,陶姗姗有了借口,随陆浅一起,出了仙乡。”
我皱眉,“为何说是借口?”
“若不是借口,她尽可重新将屋棚搭起,陆浅幻术高深,此不过举手之劳。”他将折子合起,放在一旁,“说到底,也不过姻缘互劫罢了。”
我欲张口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身旁的执尘问道:“那后来如何?”
“后来……”司命星君从座位上站起,走到架子面前蹲下身,叮叮咚咚一番好找,一边找一边同我们说:“陶姗姗随陆浅回府,陆浅娘亲,噢……便是那妾,其实还是看得出陶姗姗的眉目似极父母的,她虽不确定,但至少宁可错怪不可疏漏,急着给陆浅找一房媳妇,恰陆浅劲敌施法令他中了毒,看似风寒,他娘亲便将一名黛姬的女子给他娶过门,说是冲喜。”
“而这黛姬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是家门单传的蛊毒师,心肠狠毒,逼着陆浅将陶姗姗赶走,陆浅心也不比当年的陶花少狠,让陶姗姗去杀那城南的劲敌,天命书里原是定了让她就此死去,但竟出了开荒以来的第一个岔子。”
司命星君终于站起身,手里举着一酒坛子,朝我们走过来。
执尘眼眸微转,象是想到了什么,问道:“这天命书我也曾有所耳闻,说是你吃饭的东西,这出了岔子是个什么说法?”
司命星君蓝袖拂过,将手中酒坛按在我和执尘中间的矮桌上,淡淡道:“这倒是个麻烦,前任情仙撰这永世劫时,未按了天命书里的结果,而最终改了这天命的……”
他看我一眼,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便是你,弄玉夫人。”
他点在屋里的烛,爆出了两个细碎的火星。
“不对,”执尘皱眉,“墨绾元君当弄玉之世时,命数便是天命书所定,又怎是情仙所决?”
“为了此事,我还去了一趟凤凰台,”司命星君看向我,左眼微敛,“不知元君可否记得?那时我便发现狸裳设的仙障不同,后翻阅天命书,才知那里头没有记载狸裳所造仙障如何,而当真在下界时,那仙障便是最大的问题。”
“那仙障为了减时间的速度,特意把五行都倒写,又加了些篡改的灵结,这是狸裳自创,正统的缓速仙障,本是正写五行,再加上反之的灵结,如此才不违天,狸裳的仙障内,便是当时唯一一个逆天的地方,天命书里主宰不了的地方,才造就了弄玉夫人的体质特殊。”
“此是还魂酒,”他将那酒坛子推到我面前,“这坛子我已施法,倒出的酒永不会断,墨绾元君只消喝一喝,便能记起。”
这事原是要讲陶姗姗的永世劫,最终却又牵扯到了我,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为何不同我讲一讲后事?这酒于我而言太危险,不若星君说完这故事来的轻便。”
“此为天命书中莫有,我尚且不知,又如何能告诉元君?”
这便同传闻中又有所不同,想当年传他传得极是神奇,而今怎的倒会有事情不知晓了,偏就还是他的本职,不免太让人费解。
我推拒道:“既如此,为何星君你不干脆包揽了情仙职务?这般,便可无这些杂事了。”
“见天命书者,不可撰写。”他勾起嘴角,右半边的面具泛出清冷的光,“司命,司命,司的不过是原就定好的天命,我的本职,便是将天命记下来,并非篡改。”
他转身命一直站在桌案两旁的侍从过来,说是要让他们告诉我这天命书的规矩。
桌上的烛光摇曳,我虽同执尘坐在一处,着实无甚么可怕的,却在知晓了方才那一段机密后,隐隐觉得这事情,恐没我想的那么简单。
它就象是一张网,一根一根的勾住了我们所有人,不光是我,不光是司命,还有我碧清宫里的所有人,还有那个佛陀染所化的前任情仙,连着下界的一些旧事,织成了谜。
它象是一个无法猜测的阴谋,让我背脊发凉。
【第十二章】所谓天命
屋内偏暗,四围里静地让人发慌。
我原先没有看清楚那两侍从的模样,而今司命星君一说,才去细看。
两人皆男童,诡异的是,他们的脸极是相似,不是有细微差距的想象,而是一模一样,衣衫一红一紫,才能区别,他俩走到我们跟前,恭敬地朝我们鞠了一躬,道:“闻诗,闻画,拜见墨绾元君,执尘上神。”
执尘挥手免了他们的礼,“天命书一事,究竟是如何?”
名唤闻画的小仙又打了个千,道:“回执尘上神,天命书此物,在天父劈混沌创六合之前便已存在,可以说是天下万物命运的主司,是命理的具体化。”
我觉得这话说得无稽,不觉好笑,“这么说,我们现在所说之事,便是在天命书的记载之内的?”
“是,”孰料闻画却严肃点头,眼眸里多了些什么说不透的东西,让我一阵心惊,“一言一行,甚至是我们心中所想,皆是天命书所撰。”
司命星君桌案上的烛再次爆出几个星子。
“那么,”执尘携起那坛酒,拉着我起身,朝尚在桌案前写着什么的司命星君道:“多谢星君款待,我同墨绾元君便先行告退了。”
我不解,心中还满是对天命书一事的困惑,我从前只以为天命便是司命星君所撰,此时想来确实不对,若是他当真能管得了那么多,便也不至于在别人手底下当差,如此一来,天命书便成了六合之内最危险的东西,它究竟在哪里?长什么样?记载的有多详细?为何六合之内会有这种产物?是否有办法更改?
这些我都还想要知道。
可是执尘的表情很冷,是一种由微笑中透露出来的悚人的寒意,他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我要说的话也被惊得咽了回去,任由他拉着手腕出了司命星君的大殿。
一路无话,直到梆敲三下,我眼一睁,才渐渐将游离的神思整顿好,同执尘一道在客房内转醒,这才想起来方才是元神出窍了去寻的,此时正是在就近的一家客栈歇脚。执尘不言不语,从地上铺着的草席上坐起,抬头看了一眼尚且还躺在床上的我,象是要说什么,最终又没说,单手扒着床沿借力坐起,一路走到客房门边,伸手欲去推门,一边催促道:“快走罢,再不回原来那客栈,他们就该担心了。”
我应一声,觉得他一定是有什么瞒着我,憋不住好奇,便问道:“方才到底是怎的了?”
他推门的手按在门框上,老半天都没有声响。
“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仍旧不回答,手却讪讪地收了回去,转头看我一眼,声音沉重陌生的可怕,“有些事,知晓了,还不如不知晓的好。”
“墨绾,”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按上我的脑袋,“这事非是如此简单,很多时候,要晓得一件事,往往须得付出几十乃至几千倍的代价,这个时候的你,还受不起。”
白纱衣诀随他的步伐飘摇,晃几晃,出了房门。
雨还在下。
我起身打点好周身物什也出了客栈,撑开他新变出来的素色油纸伞,十二根伞骨贴着伞面,映下一块小小的阴霾。
檐上还有水滴不停漏下来,打在石板上,滴答滴答声清脆入耳。
执尘站在街道中央回身等我,右手执伞,左手拎着那坛还魂酒,白白一身长衫于风中飘飘,混着染黑了的发丝,清灵如同雨水幻化出的灵魅,石板路湿,泥污稍稍侵染了他的素鞋,既虚幻又真实的这样的他,就这么站在前方。
见我来,他也不动,只等我走到近前,才转身往我们原来客栈的方向走。
我跟在后头,还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闷闷老半天,才勉强问出一句,“你说,天命到底是什么?”
他步伐顿一顿,减了速度,语气颇为犹豫,“兴许,只是定数。”
“那么也就是说……改不得?”
他不语,良久,才道:“那你那世,如何改得?”
又是无话。
鸾碧搬了张小板凳坐在客栈门槛里边,两手托腮望着天上下的雨,远远瞧见我们,便开心地跳将起来,两臂挥舞着,也不管天雨路湿,飞快跑过来对着我就是一个熊抱,不过她跑的太不小心,将路上污水直接溅上了我的绿纱裙,又这么一抱,看来我俩的衣服又得耗功夫洗一洗。
一问鸾碧,才知道原来其他两对人都还没回来,就她一个人傻不拉几的等啊等的,等得天都快塌了,中途里雨停了一回,赶巧碰上一个卖糖葫芦的,要紧掏钱买了七串,等着我们回来一块儿吃,于是她就搬了那张小板凳,等啊等啊,就熬不住想先把自己的那串吃了,吃完了又想狸裳若霞可以同吃一串,于是又吃了一串,又想着兴许鸾朱辛夷也可以共吃一串,于是她又吃了一串……
如此循环,她盯着最后一根糖葫芦上的五颗,觉得其实再吃一颗也应该没问题的,又循环了一回,当她看着竹签子上最后一颗的时候,决定干脆一口吞了不让我们知道。可谁知那最后一颗糖葫芦居然是坏的,吃得她满嘴苦,但和着糖也没吐出来,只是含着一包泪咽了下去,然后她觉得需要干点什么事来泄愤,但苦于找不到对象,只好愤恨地拔下头上的珠花,朝地上一摔,大骂道:“我再也不相信糖葫芦了!”
客栈门口不远那小叫花子看了觉得格外心疼,连忙稳住她,“姑娘,你摔珠花也没用啊。”
“我……我……”鸾碧含着的那泡子泪还没收回去,被他一嚷嚷更是委屈,于是她又拔了一根珠花摔在地上,“我再也不相信珠花了!”
我与执尘都选择捂脸。
时辰尚早,我同执尘也一道端了小板凳,陪着鸾碧在客栈门口看下雨。
檐上雨落,似极一副珠帘。
雨将街道渲染得朦胧,隐约能看见远处的一双人影,不紧不慢地正走过来,雨丝将伞面打得颇湿,泛出一层寡淡的光亮,浅遮了他们的眉目,只看出正是花枝春意浓,两人挨在一块儿的神色,很是高兴。
透过朦胧的烟尘,透过倾泻的雨帘,我在只能隐隐勾出轮廓的景致里,瞧出那一双来人,竟是永世劫主角,陆浅与陶姗姗。
陆浅举着伞,伞面倾向了陶姗姗,可能是倾得太斜,以至于他的左半边肩膀上,衣衫湿得都紧贴了皮肤,陶姗姗则微微垂低一张嘴角上扬的脸,山水本就赋予了她清灵的心与外貌,如此一个不沾染凡尘的姑娘,当真是只有这场雨才能与她相配。
空气渐湿渐冷,他俩这一路走来,却看得人一派暖意。
走到了近前,我才发觉我们仨挡在客栈门口,很是不好,连忙拽着执尘和鸾碧,端着凳子让出一条路来给他们过。
陆浅对我们浅浅弯一弯腰算是答谢,陶姗姗也跟着轻轻弯下腰,一头乌发长及地,细碎发丝湿漉漉地搭在脸颊旁,很是一番出尘清丽。
南方有佳人,清灵若仙,姣颊如雪,泼墨成发,玉凝成躯。
陶姗姗,便是该如此一说。
她同陆浅,到底也是彼此相爱,彼此记挂于心的,最终却陌路迢迢,永世不见。
而拆散他们的,便是天命吗?
【第十三章】地仙大都上了岁数、
一个月的暗中跟随,陶姗姗终于抵达了雷泽陆府。
这么一段时间来的观察,我已对这个干净得如若天上皎月的姑娘产生了不少好感,每每想到她将要死在陆浅的对手手里,就觉得不好受,不过转念一想,既然弄玉改了那天命,定是会让结局有所不同的,陶姗姗最后究竟死没死,又是如何不死,这里头定定然是还有什么偏差,况永世劫的卷子里说她是最终回了桃源乡,只是漏记忆的老毛病又犯,细节已经记不得,但至少这里头会有个很大的转折。
永世劫,永世劫,走得出便是白日飞升,走不出便是永世禁锢,如此危险的情劫,套在陶姗姗与陆浅身上,到底还是残忍了些。
雷泽常年风调雨顺,同九黎相比,百姓也要多上不少,沿街叫卖声不断,惹得鸾碧这馋嘴丫头止不住地想要跑去买来吃,好几次险些跟丢了陆浅他们。
陆府在城西,高高阔阔倒也气派,想来必是那妾傍上地主家了,她倒也真是造孽,当年欠倪家的债还不光,便只能由儿子来还,却也不晓得到底谁是还债,谁是讨债的,陶姗姗的结局,也算得上是她一手酿成,到头来谁都不能好活。
既然一路那么多时日我们都跟来了,多等几日倒也无妨,于是便各自摸了些细软出来,准备凑合凑合就近住家客栈,最终商定了一家稍远一些,但楼层偏高,能隐约望得见陆府内大概的客栈。
我们七人住三间客房,三个男人挤着睡,辛夷仙子和鸾碧倒也凑一对活宝,鸾碧没鸾朱那般腹黑,想必辛夷仙子也能稍微放得开些,而我,则好死不死同若霞一间。
原我对此事抗拒颇深,无奈一路过来一人一间客栈住得久了,大家口袋里都没什么钱,不由暗骂司命星君小气,不肯多给我们几个子儿,但一想到鸾碧平日里怎么吃垮大家的,又深觉此次出来银两也算带的够多,只不过多带了一个无底洞罢了。
我磨磨唧唧同若霞一道进了客房,心想如今这一出到底是前任情仙给我撰的情劫,还是天命书里给我算好了的定数。而今三世已过,三为定数,讲的是无边,层层醒悟,我皆逃脱情劫,方才化得一身佛门般若,东海神族不讲究佛门,我却因三世之中参悟过,到底还是记在心里。按理算,我是早就跳脱出来不念旧情的,只是狸裳到底曾是我的夫君,若霞到底曾是我的情敌,而今介怀,却也还在情理之中。
晚风稍凉,若霞走到窗前,伸手将窗棂合上,又将手中烛台放置好,回过头看着愣愣不肯进门的我一眼,道:“墨师父?”
我“啊”一声,笑着打了个哈哈,赶忙进门打点一打点,顺道偷偷看着若霞。
她那长相我瞧了两世,世世皆使我惭愧自己不若她美貌,整张脸该纤巧的纤巧,该艳丽的艳丽,真要说出个所以然来,那便是雍容。
她有着一种天生的高贵与雍容,不论身处何境都不会过于惊慌的尊贵,想必是从小受过不少良好的教育,久而久之,便成了她的习性,只是每每遇到关于狸裳的事,就好比上回商定民间采风如何分组,她慌忙拽住了狸裳的手一样,只有在那时,她才会体现出她该有的女儿家姿态,不论是高贵也好,处变不惊也好,都无法沾边的任性。
那份任性,才是真正的她。
这么一想,若霞也变得颇为可爱,不再纠结于那些过往,与她双双钻进被窝,春夜到底寒冷一些,我俩干脆缩在一堆,脚却还是冻得睡不着,她方才怎样都不肯吹熄蜡烛,嗫嚅了半天说自己怕黑,让我直接噗嗤一声就笑了。
其实我也怕黑,如若是一个人时,定是要长夜点灯的,只是有人相陪就不同,未料到她却是个更怕黑的,真真情何以堪。
此时我俩眼对眼眨啊眨的,谁也睡不着,谁也不说话,终于忍不住不好意思先笑了笑,她也笑了笑,然后继续彼此大眼瞪小眼。
“墨师父。”她终于先熬不住开口,眸子却瞥向枕头不看我,“墨师父那妙逝镜是如何得来的?”
好嘛,其实我也不知道,你这倒是让我如何说……
我掂量了一下,嬉皮笑脸道:“那是弄玉元君留在碧清宫里头的,具体用来如何我也当真不清楚,话说回来,这妙逝镜究竟是何物?”
“妙逝镜原是青丘之国帝姬萤莘所造,集中念力便能见得过往所有,这才取了名字叫妙逝镜,”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眉欲蹙未蹙,只淡淡继续道,“我也是听闻,弄玉元君为萤莘帝姬写符纸万张,保得青丘之国子民安康,萤莘帝姬作为答谢,方才把这妙逝镜赠了她。”
我恍然大悟,但这又不能表现出来,着实令我痛苦了一番,耐不住心中好奇,不由问了一句:“若霞仙子觉得弄玉元君如何?”
她倒也不避讳,想了想,终是告诉我:“很是令人嫉妒。”
我噎住了。
“我同你说,你可千万莫要跟狸裳讲。”她突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捉住我的,急切道:“实则,弄玉三世情劫,我看在眼里,又是嫉妒又是羡慕,狸裳对她上心,我也终究曾去碧清宫问妙音,知晓了狸裳便是她的三世劫,原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不能,一瞧见狸裳同她恩爱的模样,我便不能。”
我被她此番话说得无奈,虽曾猜测到这些,而今真真听她这般讲了,却连话都快要说不出来,只能安慰道,“我不会同狸裳说,你也别再想这些,时辰不早,先睡了要紧。”
她点头应允,往被窝里缩一点,用被子遮住了眼,这个身子蜷缩成更小一团。
我连忙像哄孩子一般轻拍她的背,好一会儿,她才舒展开些,渐渐睡熟。
人好像都是会变的,元神好像也是会变的,这么千百年,若霞变了,狸裳变了,我变了,好多事情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只是我没发现,等到发现,却又觉得悲哀,我被削去了天真与活力,若霞被削去了不沉稳,狸裳也被削去了桀骜不拘,我们都在变。
这就让我很是羡慕起鸾朱鸾碧那俩老祖宗,他们五百年磐涅一次,就什么都不记得,记忆皆被业火烧光,如何还能同我这般,一碗还魂酒便又痛苦万分。
我再也睡不着,一直盯着窗棂发呆,第二天顶着两黑眼袋就出了房门,被早起的鸾朱说是“像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样”,被衣衫凌乱头发蓬散着,却依然为了赶吃早茶而睡眼惺忪的鸾碧说是“被吊在树上睡了一夜”。
如此几日,我便深觉此番更憔悴了些。
又等数日,最终还是熬不住,遣了鸾碧去司命星君那儿,让他给我们一些补给资金,顺道把时间调到陶姗姗暗杀当月。
照去探风的执尘所说,前段时日陆府刚迎娶了知县的女儿黛姬,又道他隐了身形去陆府一趟,正瞧见陆浅让陶姗姗去杀人那幕,觉得时候已到,便来通知我们看好戏。
尽管身为东海神族的一员,我们都本着不多管闲事的决心,一人端一杯茶,优雅地在黑夜中腾云飞过去,不过后来听说,那速度和鸾朱鸾碧尽全力飞的速度有的一拼,我们五个仙人一致认为那是瞎扯淡。
可是等我们一个个从容蹦下云彩,却瞧见了陆府外站着的弄玉,要紧让执尘替所有人隐住了身形。
我不晓得弄玉为何在这里,这里的记忆我缺失了,不知晓原委,便无从判断。
只见她拿出一张招仙符,招出了此处的地仙。
地仙是个白须老头,我很怀疑这会致使她与他的沟通不便,结果果然不出所料,那地仙先是问她何事,她便报上了狸裳的名号,老地仙想了想,然后撅着嘴摇着头说不认得,于是她又报出鸾朱的名号,老地仙仍旧想了想,还是说不认得,于是她一副灰心丧气的腔调,勉强报上了鸾碧的名号,老地仙却突然一副拨开云雾见青天的表情,一个哦字拖得老长老长,说是认得的。
我们都很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结果老地仙的下一句话噎住了所有人。
“我……晓得的……”他象是激动了,说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当年……跟在东皇太一身边的……那只小凰鸟嘛,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可乖巧了……一翅膀子……就把我挥出了二十四天来。”
我们一齐纠结着两条眉毛看向鸾碧。
鸾碧连忙摆手说自己不记得了,可最终还是被我们每人敲了一个毛栗子。
弄玉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念诀隐身,也不知去了哪里,于是我们只好继续我们的本分工作,跑去看热闹。
没想到一进陆府们,便在偏殿看见了她,也看见了弄玉。
弄玉可着劲儿对陶姗姗一阵傻笑,右脚不断踩着什么,仔细一看,才晓得是想要冒出来的地仙,再一看她俩中间的地上,确实躺着一张招仙符。
说了几句话,无非是陶姗姗真以为弄玉是地仙,希望她能送自己去城南的术士家,弄玉施法送她去了,才将老地仙放出来,一脸愧疚地道一阵歉,老地仙倒也和善,全然不介意这事,只是略带担忧的看着陶姗姗过去的那个方向,喃喃道:“那姑娘去那儿不要紧吗,那可是这镇上挺强的术士的家啊,如若是她去,必死无疑。”
【第十四章】人生在世何必苦了自己呢
其实在某些时候我相当佩服弄玉。
就好比现在,看着她强行押解着老地仙去助陶姗姗,我都隐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原以为她也算得上是端庄,如今看来,行事起来倒也果决得很。
执尘用手肘点一点我,不动声色地低声道:“看你这表情,倒是震惊,如何?想说过去的自己很愚蠢?”
我连忙摇头,想表示对弄玉只是惊讶,“终归谁都会有觉得过去的自己无法理解的时候。”
说到震惊,我觉得这世上大概也只有鸾碧这个神物才能让我震惊一下。
方才看着弄玉与老地仙腾云去追陶姗姗,我们也要紧腾云追过去,我受他们尊称一声“墨师父”,自然是要担起负责他们安全的大任,遂造了朵大云让众人都上来,鸾碧特别兴奋,在云上蹦蹦跳跳,我都险些支撑不住,她又说这是七仙过城,各显神通。
于是我把她赶下云,让她显神通飞过去。
这城不大,说话眨眼之间便能到,我们飞得快,就先在草堆里埋伏起来,等弄玉来了,看她如何更改天命,破这永世劫。
我们前脚刚藏好,弄玉与老地仙后脚就来了,屋内烛火摇曳,桌前端坐着一个人影,想必就是那术士,只见弄玉念几个诀,一一封了那术士的手脚,又让老地仙帮忙寻些纸墨,写几道符,贴在那屋子的四维。
我转眼偷偷看狸裳,他的神色倒也并无任何异常,一脸温和柔软,象是要化进心里去,分明就是非常怀念同弄玉在一起的模样。
这让我又纠结了一回。
干完一切准备工作,弄玉心满意足地点一点头,挥手将驮着陶姗姗的云招过来,自个儿赶紧找了个地儿同我们一样藏起来。
那时的弄玉尚且不是仙,会这等术法,也全是拜狸裳所赐,当然其中有一部分只是幻术,但腾云这等,却是凡人之界无法做到,惟有仙人亲自引导了,教了诀才行的,看弄玉这般也尚且不算熟练,必是刚学不久,但将将够用。
陶姗姗并不是个好杀手,她贸贸然推门进去的时候我们就集体捂脸,能够想象如果不是弄玉,陶姗姗这厮被那术士五马分尸以后有多惨,不由暗暗在心中夸赞弄玉干得好。
说起陶姗姗这姑娘,我向来都是用清灵纯真来形容。
可是当杀手哪该有什么纯真。
她真是纯真得让人叹为观止,偷偷打开门朝里头望一眼不说,看见那术士一动不动低头看着桌面,也不怀疑,冲上去就朝他心窝上刺了一刀。
结果没刺准。
没刺准这事情有可原,毕竟这么慌慌张张的姑娘,手一抖就没下狠手,只不过这顺道把那定身诀给解开,就不大好了。
那术士略微动了动,猛然就捉住了陶姗姗的胳膊,颤颤巍巍地稳住了声音,“你这丫头好毒的心肠,是谁派你来的?”
陶姗姗大概是当她刺中了,答一声“陆浅”,那术士却蓦地大笑起来,笑罢,一字一顿厉声问道:“你可知,他派你来,定是非将你的命当做命过,跟了他,你又如何能好过?”
此番话我们都觉得是给陶姗姗的提醒,毕竟此番不死,永世之劫也不会灭,只是陶姗姗她固执得很,一心认为陆浅好,陆浅也确确实实对她很好,只是他如今娶妻,再如何也不能有更过的事,这陶姗姗注定要伤了一回情才肯死心。
我瞧见弄玉那儿有了动静,口中念诛杀诀,想要杀掉术士,谁晓得并没有用,于是连忙让蹲在我身旁的执尘又念一遍,这才使那术士中了法术,身躯涨的老大,皮球一般爆了。
此事办得匆忙,没有考虑前因后果,没有考虑是否该投鼠忌器,方才明明眼看着这术士拉住了陶姗姗的左臂,他这么一爆,临死之时人的意识多么可怕,竟生生陶姗姗的左臂扯下,疼得她当场就昏死过去。
我们七人全都愣在原地,看着前头也跌坐在地上的弄玉,心中不免有些难受。
弄玉同老地仙跑去救了陶姗姗,我们不便出面,就先回了陆府隐身等着。
所有人都坐在陆府大门口的石阶上,低着头谁也不说话。
平日里这几个祖宗打打架杀杀人什么的,想必是都恨不得当饭吃,而今看见跟随了几个月,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如此,谁的心里都不好受,再怎么是来看她好戏的,也多少有点感情,就像九厥是我弄玉那世一路看大的一样,如若他被人揍了一顿回来,再怎样都会疼爱怜惜,更不用说是陶姗姗这般本就纯净的姑娘遭遇这么惨的事。
天上一朵白云悠悠腾至陆府上空,弄玉将浑身血渍但已然转醒的陶姗姗放下,陶姗姗还想着要去找陆浅报喜,但看着她自己满是血迹的衣服又觉得不好,一脸愁眉不展的样子很是让人心疼,弄玉更生气,板了一张漂亮的脸训斥陶姗姗,“他叫你去蹚这趟浑水,你怎还不怪他?你这左臂,怕是如何都不可再有的了。”
陶姗姗摇头道自己不在乎,她更是怒得不可开交,甚至都要转身拂袖而去了,但不过两步又返回来,施法将陶姗姗身上的血污除掉,还给她将衣衫上的破洞都一道补好。
她很高兴,简单道过别后就回身去找陆浅了。
狸裳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朝弄玉一步一步走过去,因被执尘隐住了身形,除了我们六人,弄玉根本就看不到他。
若霞想要站起来,却被我一把拉住。
她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来看我,急得眼圈瞬间绯红,我连忙摇头示意她不要去。
虽我不记得那些过往,甚至将弄玉都当成另一个人来看待,但狸裳心里怎么想的,就该让他去认清,他沉迷那段过往,就该让他沉迷,直到哪天他清醒了,若霞才算是当真赢了。
但是我不能让若霞去破坏,尽管我只有弄玉的那些零碎记忆,但我还是不能看着狸裳因被若霞拦住,而无法同弄玉在一起,那是一种不甘心。我不甘心曾经狸裳就在我看不见的近前一步一步朝我靠近,但我看不到他,不甘心分明我俩那时都相爱的,但天命书和情劫里却安排了若霞将我们拆开。
那是我该有的命数,但我不甘心。
弄玉一直站在陆府门口看着陶姗姗远去的背影,眼神里悲哀寂寥的神色绵延不断,清冷月辉挂在她纤长眉梢,将她朦胧上一派安宁的淡漠,一身素淡锦衣,黑发长长,发尾处带些微妙的卷,连珠花都不簪一根,不是仙女,却犹然如临世谪仙。
狸裳在她跟前不过两步处停下来,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看不见他到底是什么表情,惟见他伸手想要抚上弄玉的脸,却又微微放下。
几次三番,当他终于鼓足勇气再次伸出手的时候,弄玉却蓦然一声叹息,苦笑一下,呢喃道:“夫君……我该怎么办才好……”
他的指停在她脸旁一寸处,迟迟不再移动。
弄玉冷淡的眉目里酿了些细碎的泪,泛在眼间,却未破出眼眶,她轻轻吸了吸鼻子,继而十分决然地转身离去。
她的脸颊隔着空气擦过,狸裳慌忙伸手,却未抓到什么。
不论是缘深还是缘浅,不论是曾经千里迢迢在人群里寻寻觅觅,还是放眼六合独独这一场的三世孽缘,最终也不过仅差了一寸。
可他们终究还是错过。
我手不觉松了松,若霞便立即跑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了狸裳。
天上的月儿明晃晃的,象是要漏下水来。
【第十五章】中场休息很必要
碧清宫花开千层,锦绣方圆。
辛夷仙子在里头下的功夫没有白费,只别了四五个月,便将我的殿内装点得夭夭灼灼,险些让我以为是走错了地方,直到仔细一看,瞧见小软糕九厥在妙音妙颜的宠爱下,舒舒坦坦地抱着茶杯躺在我殿前的太师椅上晒太阳,圆滚滚的身子扭一扭,小脸眉开眼笑,乐呵的很。
那夜弄玉走后,我们七人说好先各自回家处理些事物,毕竟按司命星君所说,陶姗姗最终的结局,还须得两个月才能出来,调动时间虽于我们容易了,但于司命却要花上好一番力气,不若等时间过去,再来看的好,只是而今不寻些事情打发时间,倒也是无趣的很,遂各自商议了,决定那数九寒天陶姗姗永世劫终了之时,再来此一叙。
四五个月,于仙而言到底还是太短。
瞧小软糕这个模样,我便不由想要去调戏他一番,捏了个诀隐住身形,蹑手蹑脚走到他跟前朝他嘿嘿一笑,他警觉,一下子睁开了眼,手里的茶杯却没端牢,直接被我抢了过去,我将那茶杯拎在半空中晃啊晃的,他呆滞了一张小包子脸,像猫咪扑蝴蝶一样伸手来捞。
这娃娃真是呆萌,怪不得我弄玉那一世要那么宠他,一旦无聊了定是要拉他来凤凰台,或者自己去他父君的住处找他,整日同他厮混在一起为非作歹祸害人间。
尚且没注意,殿里头走出一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这小软糕的爹爹魄灵帝君,他瘦削的脸上微微含了笑,两手负在背后,很是一派沉稳庄重,对九厥道:“九厥,如何对姑姑如此无礼?”
他司那六合元神,看得见我并不奇怪,我只好现身对他尴尬的笑一笑,顺道忍受一下小软糕发现是我在耍他以后对着我猛烈的一顿软拳头。
魄灵帝君名琼林,认识他,比认识小软糕要早一盏茶的功夫。
那时狸裳有事要找他的两位夫人铃音与玉响,便领着我顺道一起去了,只是路程甚远,腾云也要腾了好久才到,不免就让我打起瞌睡,依在狸裳怀里就直接会周公去了,等到他将我唤醒,我才惺忪了睡眼看见脚下一片林海翻腾。
这魄灵帝君家,便是其中一片白玉色泽的竹林。
整座林子都是白玉炼制的一般,被牵着往里头走了百步,才识得有座白玉竹子搭的简单屋棚,外头用一圈竹竿子搭了篱笆,养了几只鸡,种了一小块地的蔬菜瓜果。
恰有人从屋里出来,携了一壶酒和几只白瓷杯,黑发连绵,白衣胜雪,想也不想便对着我们的方向看过来,笑道:“我晓得你要来,早早地烫了酒等你,你却如何来得如此迟?”
狸裳伸手摸着我的后脑勺,极似一个看着自家孩子不成器却又宝贝着的父母,对那人道:“我家夫人第一次腾云,我又如何能急匆匆地来这里,吓坏了她。”
那一世的我身为秦穆公之女,宫廷里不免多学了些规矩,养了些心性,最懂的便是察言观色,狸裳这么一说,我心里便知晓狸裳需个解释,连忙朝那男子行了个礼,乖乖道歉,“都是臣妾胆子小,耽搁了,还请……多多见谅。”
显然狸裳注意到了我的那个停顿,便对我介绍,“阿玉,这是魄灵帝君。”
那男子朝我点头,“我叫琼林。”
实则,我并不知晓这魄灵帝君是司何职务,只晓得既是帝君,那官便定定然是不会小的。
见我疑惑,狸裳又仔细说了一遍,“魄灵帝君是司记载九天元神来去生损的,平日里就喜躲在这竹林子里批人元神存在与否,人称九天丞相。他有两位夫人,一名铃音,善卜卦推演,一名玉响,是极其厉害的术士,今日之事,还须得她们帮忙。”
“此事我早已让铃音卜到了,”琼林将酒倒进白瓷杯中,微微晃着,“只是如若今儿个不找些有趣的,却又如何能借你?”
狸裳两手一摊,一脸无奈的表情,“就算有那铃音玉响两美人相伴,你尚觉着无趣,我一男人,又如何让你欢快起来?”
可见当时狸裳便是六合之内,处处都有断袖嫌疑的好同胞。
“你既要借我两个妻子,你把你的抵在我这儿可好?”琼林拗了一张俊脸,“你何时还我,我便何时还你。”
然后我就留下来了。
遂我表面上陪着笑,只是,如若心里也能有张脸,我想我该是个十分的咬牙切齿,涎着脸随时准备跟他撒泼的表情。
我心中大骂这男人简直就是个被门夹了脑瓜子的,自家老婆都能外借,真是不枉一句“离离原上草,老婆跟人跑”,可毕竟还是禾弥之事要紧,遂,我依旧装着无事一般朝他微笑。
这引那琼林笑得甚是欢畅。
“夫人,”他端正了坐姿,却又并不那么中规中矩地,这倒和狸裳向来懒散的模样有几分相似,“我那两位娘子不会跟你夫君跑了,你我都无须挂念着。”
我疑惑道:“刚刚你且说还借之事,如今却又说并不担心,如此,又为何留我下来?”
“一是因刚刚狸裳说我两位夫人令我无聊了,我却并无这意思,于是说气话想让两位夫人知晓我的心意,在我心里她们的重要性,和在狸裳心里你的重要性是一样的。二是……”
“对夫人,我有一事相求。”他将酒杯推到我面前,浅浅斟上一杯酒,素白的一双手移动间十分漂亮,指头修长,骨节分明,让我这生下来便是粗骨大手的姑娘十分妒忌,他道:“你那能让凤凰都对他忠心跟随的妖媚郎君,本就不是什么等闲人物,若按当真的品阶分,也当是神仙中的第二等,且是个真人。这九重天上原是要封他一个大荒神君让他掌管一方的,他却执意只当一个散仙,怕得罪了他们才勉强应下一个司凤凰的职务,如此,天族却仍是并不如何对他妥协,三千年前,使他承下个罪名。幸是他不知何时与东华大帝君东王公、文昌帝君、北斗七星君、南斗六星君尽数都有了交情,他们一干联着保下了他,我这小神却就连个露面帮忙的机会都没有,我当时诧异的很,心想他分明就是如此高阶的神仙了,何故又瞒我如此。”
他停顿一下,我被他说的迷迷糊糊的,只得自个儿去揭,“魄灵帝君的意思是?”
“他瞒着的事不止一件,瞒着的人不止一个。”他忽的将手搭上我的肩,“弄玉夫人,我下面说这些,还请不要伸张,狸裳那厮,虽在凡界娶了你,在我们仙界,那九重天上的若霞仙子,才是他当真的夫人。”
好在当时琼林的手打从一开始就按住了我的肩,否则,我真真是要失态了。
“如……如此?”我颤着牙装出一副没事的模样,“他们已……大婚了?”
他见我并未如何,安下心来,“大婚倒未有,订婚却是有了。过个百八十年的,也就会成亲,只是如若你当真是成了仙,如何能见得这般光景。”
我回过神来,“你想求我的事到底是……”
“如若真有那时,”他朝我弯下腰,垂下脑袋,伏在石桌上深深的一个叩拜,“还请夫人,莫要怪罪狸裳。”
此话说得甚好,也看得出他同狸裳的兄弟情分,只是搁在如今的我这儿,就并不如何是个好回忆,我也就只能暗自惆怅分明当初便知晓如今之事,我还顺道忘了一忘,而今如何一见弄玉的身影,便愁苦不能自已。
说到底,不过是我自己困住了自己而已。
琼林自那殿门前走下,打发了小软糕去寻妙音妙颜玩,我知晓他有话对我说,便也不管其他,坐下来等他开讲,谁知他却遥遥站着也不过来,只淡淡道:“墨绾元君,不知你与狸裳之间,是否有何差错?”
我很疑惑,其实我俩之间要说有还真没有,要说没有了吧,它还是有点,想来想去,最后还是答了一句:“倒也并无何异样。”
他这才上前几步,但是还是很遥远,这架势有点怕我打他。
不出所料,依然十分遥远的他又问道:“那元君同若霞仙子是否有何差错?”
我极度汗颜,想要表示让他别一惊一乍的,就算再怎么不好我也不会揍他,但是表达的不是特别明确,心一慌手一急,居然伸手拍了拍身旁的石凳子,对他道:“过来。”
干完这蠢事才发现有些不大对劲,特别象是在调戏对方,没想到这面前的对方居然也乖乖走过来坐了下来,一胳膊搭在桌上,诚惶诚恐地问我道:“实则,我是有桩事情要同你说,说了你别揍我就好。”
我连忙摆手承诺保证不会揍他。
他这才犹犹豫豫地告诉我:“前些天,我在九厥这儿晓得了你同狸裳若霞他们在一块儿,原以为是你的意思,后听妙音妙颜说,却是他们要那妙逝镜,觉得不妥,若是日后彼此得知了,定要出大事,便差遣了小仙官去若霞殿内留了个口信,告诉她你便是弄玉,让她帮着隐瞒隐瞒,不然到时她最后才得知了,你俩关系就真闹僵了。”
我一拳揍在他下巴上。
他立即捂着下巴跳起来,一脸震惊地问我:“为何揍我?!方才不是说好了不会揍我的吗?!”
我耍赖辩解道:“但我没说不打你。”
于是他含泪跑进了殿内寻妙音妙颜诉苦。
我觉得这一瞬间,他先前在我心中一直保持的形象,已经彻底崩坏。
小软糕总是一副严肃模样,但其实内里呆萌呆萌的原因找到了……魄灵帝君,我就说分明你同你的两位夫人都是严肃派,为何会生出小软糕这囧娃娃,那居然是因为他那看似正经无比的老爹你,内里原来也是一副呆萌模样啊。
我身边整日围绕着的竟都是你们这些神奇人物,到底让我情何以堪呢?
【第十六章】还魂酒不是白开水
碧清宫里辛夷花未谢,香气萦绕,很是适合喝酒,第二日兴致一来,我便设了一桌一椅,抱着那坛子还魂酒喝得烂醉。
辛夷仙子说那辛夷花树下头,埋着连了她仙气的丹药,只要她不出什么意外,那花树便长开不败,既然我喜欢,那日后也不用顾虑那些好与不好,是否当得季节了。
还魂酒喝的我浑身燥热,脑间隐隐就不觉记起一些琐碎事来,等理清楚,才晓得是弄玉那一世的记忆回来了。
【番外:第二世】
一、
十六时,我遇上了一个怪人。
他肯定不是从正门进来的,因为他见我时,跳的是窗,他也应当不是我父皇的客人,因为他顶多也不过和我同岁的模样,不可能是有官职在身的人。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背对着清冷的月光站在窗棂上,纤长的身子象是根旗杆,偏又懒懒散散地,手里执着一个极细长的烟嘴,里面腾出薄薄一层烟。
一时间,慵懒魅惑之态,展露无遗。
他浅浅吸了一口烟,侧着脸轻轻吐出来,然后转头看我,带着询问的语气,朝我略略颚首,“听闻秦穆公有一女,抓周时别的都不抓,偏是抓了块贡玉把玩,遂起了名叫弄玉的,可是你?”
我点头。
他似是放下了什么一般,朝我凝视半晌,蓦地又叹了口气,“凡尘旧事,你说忘便忘,可废了我好大的心神。”
晚风拍打着他的衣袂,他从窗棂上纵身跳下,信步朝我走来。我这才发现,亘古被人们称之为美丽的月光,竟敌不过他的浅浅一笑,他问我,“玉儿,你可还记得无稽天山上的狸裳?”
我有些发懵。
“不记得了吗?”见我如此,他弯下腰凑在我面前,是连鼻尖都快要触碰到一起的距离,却没了任何动作,只是片刻,他又是蛊惑人心的笑起来,“于你倒也好,只是,那些前尘,我却仍旧是不愿放下。”
言罢,稍一挪动,吻在了我的额上。
无数的画面顿时在脑海里,如同引燃了火药般炸开来。
“天上那月儿明晃晃的,可真好看,要不你摘它下来送我罢?”
“你曾教过我的东西,我又怎敢忘记。”
“你到底是个没心肝的人。”
“彼此彼此。”
二、
我睁开眼时瞧见的,唯有那只狸裳送我的凰。
我曾想过,兴许每日清晨醒来之时,他便会回到我身边的。
但这终究只是想过。
连忙起床,将幻化成人形挤在我被窝里呼呼大睡的凰推醒,叫她和我一道去寻些吃食来裹腹。
前些时日,我给她取了个名,方才唤了一遍,她立马变回原型,一翅膀把我掀翻在地,我泪流满面,只得瞪着眼好生无辜地看着她,说:“小黄,你若不喜这名字,我们便改一个呗。”
她朝我眨巴眨巴眼睛,我也朝她眨巴眨巴眼睛,这么一来一回几个回合,她终于张开翅膀挥了几下,用凰的那种怪叫表示应允。
我爬将起来,挠了挠头,做了个害羞的表情,朝她羞涩道:“叫大黄如何?”
大黄再次将我掀翻在地。
我对这只性格粗暴脾气又坏,并且有明显傲娇倾向的凰十分不满,几次三番教导她女孩子应当温柔端庄,乖巧可人,不能整天像个汉子一样用翅膀去掀翻别人。
她问我:“汉子也有翅膀?”
我告诉她:“真汉子看见自个儿欢喜的姑娘,会冲上去把对方扑倒的。”
她双眉一蹙,表情显得格外纠结:“阿玉,那不叫汉子,那叫登徒子。”
她虽则不若一般女孩子心思细腻,确也偶尔能体会些许我的无奈,遂,她时常问抬眼望天的我说:“阿玉,若狸裳不回来了,你又当如何?”
细细数来,狸裳已走了十六年,我原本倾国的容颜,也早已被磨成了枯槁之色,她问我这话,委实是没有任何不妥的,他们一个神仙一个上古圣兽,哪个不是活过了几千几万岁的,怕在他们看来,我不过是最琐碎的一个插曲。
狸裳是仙人,司凤凰的仙人,碧落黄泉,尚且还无一个,如同他这般,能够驯服得了心高气傲的凤凰的,遂,天庭赐他一官半职好收拢他,以免他日后得势造反。
我是在山上砍柴的时候遇上他的。
那时他穿着锦衣华服,生得纤细又漂亮,走起路来慵慵懒懒,虽是男人,却流露出自然的媚态,一看便知是富家子弟,身上免不得有大把大把的钱,再好的容貌也抵不过我一时心起的贪念,想要打劫他,有银子搜刮银子,没银子也大不了可以扒了他的衣服拿去卖。
当机立断,我握着斧头的刀背,用木把手狠狠地朝他后脑勺抡了一记,他立马很配合地倒地,我在他身上翻来翻去,愣是没摸出一文钱。
想要真的扒他衣服吧,又想着自己是个女孩子,不好做那么奇怪的事情,最后实在没办法,自己对自己呸了一声,心想着要么害羞要么饿死,厚着脸皮正要开扒,刚拉开他的衣襟,鼻血呲啦一下就滴到他白白嫩嫩的胸膛上,连忙用手捂住鼻子,却发现他已经幽幽转醒,盯着我一动不动,我也捂着鼻子看着他,我们俩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
他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哪里?你是谁?”
尚且十五岁的我连忙朝他瞎掰:“儿啊,你怎么连你娘都识不得了?你与我一道上山砍柴,突然昏倒在这里,我苦命的儿啊,你若是去了,叫娘怎生是好啊。”说罢,作啼哭状。
他朝我看了老半天,总算是相信了,唤我一声娘,然后对我说:“我饿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只好把他带到山下镇上的小酒肆里,盘算着吃顿饱的,然后把他丢在这儿让他自灭去。于是我点了不少菜,他看着狼吞虎咽的我,自己却不吃,我连忙拗只鸡腿塞进他碗里,招呼他:“快吃快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吃浪费了。”
他依旧盯着我,一脸狐疑地皱眉默默啃鸡腿。
酒饱饭足,我跟他说我要去小解一下,就立马逃回了家,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天上突然飞来一只巨鸟,仔细一看,竟然是只凤,我激动得抖着手指着它大叫:“啊啊,是凤啊!我一定是要发达了,不用再吃糙面饼子过日子了,天降祥瑞啊天降……”
还没兴奋完,那只凤突然朝我飞过来,我心中大喜,本能的伸手想迎接它,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已经一爪子把我拍翻在地。
我喉头一甜,没成想吐了口血出来,刚写要装死免得它再攻击我,它却突然发出金光,变作一个帅气的男子,猛地就掐住我的脖子,威胁我不把刚才的男人找回来就准备受死。
我痛哭流涕,心想不就是起了点贪念幺,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啊,到底还是准备下山把他寻回来,走到半山腰,却发现他已经悠哉悠哉地上来了,问我说:“娘,你怎么已经回来了?”
我顿时哑口无言。
他告诉我他是仙人,又说那凤是他的宠物,为了让我确信,还引出了凰,他这次带它出来游玩,并无定处,想就落脚在我家茅草房,面对那只一爪子就能把我拍出一口血的凤,和那个被我抡了一记还能笑盈盈地骗我他失忆了的仙人,我再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连声答应。
他在我家住了半年,期间揩尽了油水,他告知我他的心意,说要回天庭处理些事,让我守着他,且将凰赠与我,说让她代他好生护着我。
这一去,竟就是十六年。
看着我日渐消瘦,大黄不舍,告诉我:“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那九重天上,有一位仙子,是极厉害又极泼辣的人物,她是天帝帝喾的女儿,深受宠爱,人称若霞仙子的,似是看上了主公,你一介凡人,又如何能与她去比。”
我听了这话,更加提不起神来,她只好问我:“阿玉,你可还想与他见一面?”
我郑重其事地点头,她却叹气,默默许久,才又说道:“你的时日所剩无几,凡胎俗骨,一旦上天,身体衰老不过是瞬间之事,天宫又大,真要寻着他,怕是顶不及说上一句话,你便会死。”
我的手抚上自己枯槁的容颜,等待夺去了我所有引以为豪的美貌,与其等他回来让他瞧见我的尸骨,倒不如趁着自己还没进棺材,去见他,如同大黄所说,我只不过是想见他一面。
我等不起了。
大黄背着我,直直地往天宫飞去,那么一点点时间里,我们寻遍了他的宫殿,寻遍了整个瑶池,最后,终于在若霞仙子的宫殿看见了他。
他和若霞仙子站在一起,准确的说,是叠在一起,他们背着光,我看不见是谁搂着谁,却足够让我心一沉到底。
他依旧是清澈若水的年纪,如同十六年前一般未曾有过什么变化,若霞仙子也十分美丽,此时此刻,已渐渐变老变丑的我心如死灰。
我身上的皮肤早已渐渐起了褶皱,眼睛浑浊,发丝长得飞快。
转眼间,白发满头,老态龙钟。
我就只能这么远远的看着他们,两道身影细长柔美,几乎像幅画卷。
我不愿让他看见我这样的面容,不愿让我原在他心中至少美好的容颜,瞬间瓦解,只是,我也不愿不看他,我很想他,我日日以为能再见他。
而他现在就在我面前。
但我不能唤他。
连泪都还来不及滑出,骨头间的疼痛愈演愈烈,我便直挺挺得倒在云上,近要死去。
低头用指尖拨开雾气缭绕的云层,这九重天上,望不见我们家的模样,十六年的烟尘飞尽,所有的爱意俱化为恨意,郁结在心肺间,疼得我几乎支持不住。
那我守了一生的爱情,原不过只是我的一场臆想。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极尽所能,用我那已经苍老干枯的手,将我难看的面容掩住。
合眼之前,我听见他喊了我的名字,鼻子顿时一酸,原不过,我原不过只是想他再看我一眼,唤我一声,可只来得及从指缝里窥望,泪水将他融进去,沿着脸颊滑落以外,我未能再见到他的脸。
沧海桑田,过往变为云烟,原来,不过是瞬间的事。
三、
恍然间,我听见他的声音,“玉儿,你可还恨我吗?”
恨吗?
我点头,道,“是。”
我恨他对我如此绝情,恨他让我如此伤心,也恨他再来找我让我想起上世的苦楚。
“我没料想到人的生命竟会那么短促,”他幽幽地看了我一回,“来找你之前,我去了趟天帝那儿,他说,人修成仙须得付出什么,如若是当我夫人,便不能祭了那七情六欲,后又说,只要你完成功德事七七四十九件,祭了恩惠,便可成仙。”
视线逐渐模糊,四周沉入了黑暗,一切唯一能感知到的,只剩下他的声音:“玉儿,你若是欲与我在一起,便对你父皇说,你梦中梦见一男子名萧史,住在华山上,会使箫作凤凰鸣,令他派人去寻,另让他筑一座楼台,可取名叫凤凰台,爱情终就还须得是个你情我愿的事情,如若你已不再眷恋我,大可将这当作黄粱一梦,想忘便忘了罢。”
我焦急万分,拼尽全力想要喊他,却如何都动弹不得,脚下一空,他的名字破喉而出,陡然睁开了眼,“狸裳!”
“公主?”眼前只剩下床顶的轻纱幔帐,侍女丫鬟们都惊奇焦急地看着我,一个个把床围了好几圈。
我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穿着的衣衫,又环顾了四周,这才反应过来。
只是,梦吗?
四、
我后来又作了个怪梦。
梦里的他一手执着长烟嘴,一手捧了些吃食,凤和凰皆乖巧地等在他身边,见他伸手,便都低头斯文地吃着食物,他被它们吃饭的样子逗笑了,露出一排漂亮的皓齿,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数不尽的星光从眼眸里露出来,灿烂无比,他长长的黑发被一根蓝锦带束起,白皙的脸就此显山露水,如此令人沉醉的画面,只这么匆匆一幕,天便亮了。
他给我看的记忆里,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缺失的,我只记得他弃我的那十六载,只记得我和他的相识,期间是如何,我为何会爱上他,无从得知,那些记忆溢满的全然是恨意,几乎已经把爱淹没了。
我有些想知晓那些经过。
后来凤来找过我,他化作了美男子的样子,冷着一张俊俏的脸与我说:“你可别不识好歹,天帝如何会应你这等冥顽凡人的仙道,还不是我家主公用了千年的修行换来的,这千万年来,主公何曾向别人低过头,就为了你这个女人,主公受了多少仙家背地里的嘲笑,你如今竟还要拒绝主公。”
“我未曾说过我要拒绝,”我也沉了脸,严肃道:“凤,你忠心于你主公我知晓,如今我已决意要与父皇禀明凤凰台的事,你又何苦来与我缠着闹。”
狸裳,我且受了你的好意。
只是这凡尘旧事,心碎神伤,并非是说轮了一个轮回,便可罢休不算的,若你真是负了我那一世,如若……如若你当真是弃我整整十六年且忘了我……
那,狸裳。
成仙之日,就是我离你之时。
五、
禾弥是我的第一个主顾。
他来的时候,我才刚住进父皇赐给我和化名作萧史的狸裳,新造成的凤凰台不久,狸裳正好闲来无事,在我这里多当几日驸马爷,禾弥就背着一个浑身冰凉面色惨白的男人,说是要我告知他,那出了名的术士陶花造的的仙乡如何走。
当是时,我正在与狸裳下棋。
他来的时候我并未发觉,只是苦恼于以狸裳的棋艺,我如何才能敌过,直到狸裳唤我一声“玉儿”,然后用下巴朝我身后点了点,向禾弥打了个招呼,我才发现原我身后原早已站着人。
我有些措手不及,也有些不好意思,便问道:“守了几时了?”
他淡淡道:“三个时辰。”
其实我心里吓得发憷,想他呆了三个时辰我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实是恐怖,但好在我这一世是个面瘫,向来脸上表露不出来,于是我还是表面很镇定的称赞道:“定力不错。”
他依旧背着那个男人朝我微微福身,“夫人过誉了,在下禾弥。”
我被他那句夫人喊红了脸,偷偷看一眼狸裳,狸裳倒依旧那么懒懒散散,象是没有注意到一般,他今日用带子束了发,身袭黑衣,虽不是白衣那般衬得人飘逸,却也透着一股特别的出尘,趁他还没发现我在偷瞥他,我连忙热心肠地问禾弥,“何故背着这男人一直不放下,他是你爱人?”
话刚说完我才察觉到不对劲,禾弥是男人,除非他是断袖,还得是个有虐待倾向的,不然是不可能找个直挺挺的死尸一样的男人当爱人的。
不过,这条路线其实是可以发展和培养一下的。嗯嗯。
他似乎没察觉到我脑内的拟想,“夫人说笑了,这是我友人之夫,身中剧毒,我用炼出的冰毒丸将他全身冰住,可保持三年不腐,只是若寻不得那陶花,能保持再久也是枉然。”
我没听出来“陶花”是人名,只以为是什么树上的桃花,便问道:“你要寻哪样的桃花?我可以派人帮你。”
“玉儿,”一直没说话,只顾低头看着棋局的狸裳不知何时已经点上了长烟嘴,朝我弯了眉眼似笑非笑,“陶花是十几年前出了名的术士,后来带着她那刚出世的女儿陶珊珊不知去了哪里,有人说死了,也有术士传闻说是陶花用尽生平所学,造了一个仙乡,术士们称那叫桃源乡,但如若不是她以前的旧友,是没人能进去寻得她的。”
狸裳向来不吝啬自个儿的笑容,遂,呆在他身边,当真是一件及其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不论何时不论有多不高兴有多别扭,他只要轻轻一笑,你就什么气都消了。
可就算心情好极,问题却还没解决,我问他,“那该如何寻得?”
“原派些小仙寻寻她友人倒也不难,难就难在怕是他们都不知晓,也或是不肯说的,实则,若是能卜卦测位,再找个强一些的术士,找着也不是难事,罢,且不谈这个,有件事,我先前倒没有想过,”他忽的用拇指和食指掂住下巴,一副沉思的模样,片刻,又抬头看我,“兴许偶尔呼你‘夫人’,倒也有趣。”
虽然心里喜他那么喊我,嘴上却依旧不饶人的很,“何以见得?”
“光是看看你那红着脸的娇羞模样”,他长眼弯弯,“就甚好。”
我当机立断,直接两手朝棋盘一按,那局本该是我输定了的棋,立马给我赖皮地掀翻,“狸裳,说谁娇羞呢,说谁红着脸呢,你丫不想活了是不是。”
“夫人……”禾弥这娃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说着真话,“您还是洗把脸比较好。”
我只好捂脸了。
狸裳走上前揽住我的肩拍拍,算表示抚慰,又对禾弥说:“不若今日你先在这里住下,晚上我们再测方位,这里给我施了障,外头一天,里头一月,呆在这里身体的老化速度比外头慢,那周瑾将军的毒素也扩张的慢些,你看如何?”
约莫是怕了我再如同前世一样这么快的死去,他当初让我问父皇讨一座楼台,也不过是为了设仙障让我的身体老的慢些,用心良苦,倒也确实让我感动的忘了所有他的不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继续和他成天打闹下去。
禾弥应允,道谢后随凤变作的男子带去安顿那个被狸裳称之为“周瑾将军”的男人。
“周瑾这名字……”我有些迟疑,“不是被赵国暗算而死的红南国大将军幺……”
“红南国虽然是靠着周瑾在维持军力的强盛,但没了周瑾,红南大国,不会就此衰败,”他伸手拂起我的发,安慰道:“所以就算你把周瑾救活,也不会加强红南国多少势力,不会威胁到你父君和你的国家。”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凤恰在这时回了屋里,回禀狸裳:“主公,禾弥大人已交给凰去安顿,主公还有什么吩咐吗?”
他点头,“鸾朱,你先去寻些测方位用的物什,务必在今晚之前找齐。”
凤应声退下,我正疑心他为何要如此急着把平时向来跟随在身边的凤屏退,还没问出口,已被他抓着手臂揽进怀里,在我脸上轻吻一口,带着淡淡的烟草与少年凛冽的清香,在我耳边轻声感叹:“阿玉,你莫不是个妖精。”
“我想知晓……”我挣开他的怀抱,垂低了头,“当年我在九重天上瞧见的,你和若霞仙子,到底……是谁抱了谁。”
我想我只是误会了,我只是因为苍老的迅速而无法看清楚,我只是没瞧见一定是若霞仙子抱着他,我只是……
“是我抱的她。”
“那……那你当时,”我被他的回答呛得几乎喘不过气,“怎么看我?”
“只是……觉得你有趣而已。”
说完,他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欲走,我连忙扯住他的手腕,“那你现在又何苦来用千年道行换我成仙之道。”
“玉儿,”他试图挣开我的手,却如何都没成功,他身子骨本是弱的,就算仙力再如何强大,本身的体质却无法改变,却依旧不停扭着要脱身,我只好攀住他的衣服拼命扯,他也拼命拎着被我扯住的袖子,“你难道未猜测过,指不定,指不定我只是为了还你守我的十六年呢?”
我怒了,狠狠一扯,他的衣领被扯松,露出锁骨和肩膀。
我眼睛一热,鼻子一酸。
鼻血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