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5-02

抽象君:凤凰台上忆吹箫 1-7


文案:

那日,我看见五色光华从漫入苍穹的佛陀染中升起,不由用那双更改过天命书的手捂住了眼,长路漫漫,如今命数当真不由天了,当真由我来掌控了。

我才终于明白,那便是我的天命。

——题记


【楔子1】新任情仙

大荒之外,东海之上。

平日里门庭极是冷清的碧清宫,今日热闹非凡。

六合之中,人妖仙魔的儿女私情如何如何,权要看司笔墨的情仙,兴许情仙一高兴给你来个一世光棍,也兴许一不高兴给你来个一世太监,更或是给你来个悲情虐心言情小说式的开头,却给你一个恶搞雷人荒诞小说式的结尾。

所以这情仙之位,天君素来挑择的很是慎重,须得文笔良好,构思精妙,又满肚子新鲜主意的仙人才能担当,最好还能写得虐心虐身,悲催感人,迷离局中局,苦情戏中戏。

如今这大任,天君却让一刚刚飞升的小仙承下。

东海诸神一族素来无事,闲散得惯了,就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当成宝贝,而今自然不放过此等稀奇事,但凡是无事得快生草了的,都齐齐约好前去碧清宫围观道贺。

继任之日方是清早,一干仙众便已守在情仙碧清宫的殿门口,三三两两地或坐或站,挤了个满满当当。

其中几个小仙子年不过百,尚未丢了聒噪,很是好奇的凑在一堆细细交换着信息。

辛夷仙子虽是一只活了上千年的狸,却方承下职位,同她们彼此之间还不如何熟络,于是竖起小耳朵听一听,凑近一点,再听一听,只觉得内容有些杂乱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却也能稍微寻思出个大概。

她们正谈论的,是新情仙在凡尘时的风流事。

一蓝衣小仙先是说起了听来的消息,“我听闻,这新任的情仙在凡尘有一夫君,正是如今天君座下的黑凤,只是那黑凤前些时日已与若霞仙子成婚,这新任情仙再是如何追赶上天,成了仙,也是与他无缘的。”

另一小仙连忙插嘴,“我晓得的却是她与诸多神君都甚是交好,在凡尘也是一国公主,黎明百姓对其很是恭敬,我那主公前些时日还无意中称赞过她,说是,天下地下,如若真真错过一个人,是绝不会有错过她这般可惜的。”

“依我看,咱们还是莫要再说这些杂七杂八的,”辛夷仙子向来就是一腹黑姑娘,此刻也不忘混杂在里头,调戏这帮年纪是后辈职务是前辈的小仙子,“这情仙之职既被她承下,闲言闲语就不必多说了,以免日后万一有个凡尘差职须得去做,她无意给咱们的小册子上这么轻轻地画上一笔,包管你从此抽筋剥皮,上跳诛仙台殉情,下跳东海底捞针,还得求着她让你和一凡人在人间过活,指不定还是个天生残障,要不就是穷困潦倒的死书生,你心甘情愿给他生上一打子的娃娃,然后等着他们整天流着鼻涕擦在你衣服上喊你娘。”

那两个仙子哆嗦了一下。

辛夷仙子正得意的点了点头,想要继续吓这些小仙子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淡然凛冽的声音,象是严冬寒风一般,将她的背都冻得一僵。

“我倒觉得,这个故事委实适合你。”

辛夷仙子僵着身子苦着脸,像是刚刚从冰块中挣脱出来一般,一点一点十分生硬地转过头,当瞧见身后冷着一张漂亮脸孔,金发褐眼,身着红底黑纹衣衫的男子时,也只能作出“嘿嘿”的干笑的反应。

男子不领情,转头又问身旁人,“你说是不是?”

辛夷仙子抖着一颗小小的脆弱的胆,再往他旁边一看,当瞧见一戴了面纱的碧衣女子时,尚且还不能很好地反应,静默片刻,她的小脑瓜子滴溜一转,终于想明白这人是谁,脸上顿时汗如雨下。

女子垂着眼帘略一点头,“我会考虑看看。”

辛夷仙子觉得,她对那俩小仙子的调戏不算什么,在受到了腹黑之王的耳濡目染下的他们面前,真的不算什么。

不然为何,她会有那么想要流泪满面的冲动呢。

【楔子2】人有人渣,仙有仙渣


世上总会有很多匪夷所思。

就像,弄玉对于自己记忆还尚有留存这档子事,表示非常不能理解。

想她几个月前,分明在凤凰台上,在她那负心的夫君面前,将自己已然修炼成仙的形体化成了灰,如今怕是连渣渣都不剩。尽管她晓得那不过是她的凡胎,只要尚且还在九天之上的真身不毁,元神也就无甚大碍,所以才如此放心大胆的将自个儿烧了。

她本是块灵玉。

她温润光滑的纹理是记不得多少事的,所以对于到底是如何降生于世,她只能隐隐记得是由天狐东皇太一君造了送给帝俊天君的礼物。后来,又被帝俊天君送予了座下的一只小黑凤作心,也便是她那在凡尘三世轮回,世世与她纠缠不休的负心夫君,狸裳。

很多事情一旦久远了,饶是再好的记性也都说不大清,更别说是她这般没心没肝,记性又差的冰冷玉石。

她惟能记得,第一世遇见他时他还是仙人,而她只是山里一野丫头,她看着他那身用银丝线绣了大朵大朵花儿的黑长衫,简直就要滴口水,心想着这人到底为什么那么好看呢,衣服为啥那么漂亮呢,想着想着,手上就不自觉动工,棒子一挥将他敲昏带回了家。

虽然现在细想起来,必定是她的感情簿子里被那么安排了,才会如此乌龙与他接下缘,结缘后也是有一段美好的时光,只是后来有一天,他说是有事要办,要她好生守着他回来,结果一连十六年都没有音讯,第一世的悲催的她,等着等着就这么翘了。

第二世他主动跑过来表示了后悔,给了她前世的记忆,又用千年的道行换她成仙之道,那时她是秦穆公的女儿弄玉,秦穆公送了座楼台给他俩作贺礼,起名叫凤凰台,本来事情好好的,你情我愿皆大欢喜,可他在九天之上的未婚夫人若霞仙子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啪嗒啪嗒跑下凡来直接将她秒杀,于是第二世的她又冤冤屈屈地翘了。

终于第三世,狸裳在司命星君那儿挂了牌子投胎,好巧不巧是红南国太子,宫殿正是凤凰台的翻修,同她第三世玲珑青梅竹马,两人虽有不合之处,最终却也成婚。当时他手握政权,她手握兵权,边疆一乱,她便决绝地奔赴战场保他国家,长途跋涉后的战争将她的意志磨光,一次她受了严重的伤,恰巧又从宫中传出消息,说他已封一位大臣的女儿作妃子,伤情之下她远走他乡,修仙问道,待再回红南,得知的却是举国叛反,逼宫在即。

那日灰蒙蒙的天色下,她看见一美人搀着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宫殿前。

美人的眉眼弯弯,全然不象是一个即将被处死的人,她伸出纤纤素指朝天空一指,笑道,“夫君,凡尘已了,咱们该回去了。”

后才得知,这美人便就是他在九天上的妻,仙子若霞,可她自然是不会那么心甘情愿就被抢了夫君,加了前两世的功德,倒也勉强凑合飞升,结果在飞升的天雷天火里,她眼巴巴地看着他和若霞成亲的迎亲队伍走过。

九天欢庆,红霞遍天。

她在赤红如血在天幕下,一身焦味地晕倒在帝俊天君的紫霄宫前。

倒也是运气好,这帝俊天君原本只是瞧了她一眼,以为是妻子羲和不当心烫焦了一只大鸟掉在这里,觉得倒在殿前挺碍事,准备从她身上直接跨过去的时候,发现她的元神竟是狸裳那颗千百年前丢了的玉心,这才命人将她弄进殿去,又一切千万年前的尘缘因由都告诉了她,且封予她情仙之位。

狸裳初初诞世之时是在大荒之界的南禺山上,孕育了他的凤蛋乃天地所化,虽没爹没娘,倒也有一点是稀奇,他生出来不若其他凤鸟或金或红,偏是只黑的,而后来,接养了他的帝俊天君将他翻来覆去地瞧了个遍,也没寻着他的心在何处,巧在那时青丘之国的东皇太一君赠一枚灵玉予他,帝俊天君喜这小娃娃,便置在他胸膛子里做了心。

狸裳出世后千万年里一直桀骜不驯游手好闲,没干过什么正经事,独独在法术方面钻研成了精,没事就翻读那些个术法的书籍,而时间一久,他胸膛子里的那块灵玉也化出了元神,修成了个缥缈仙体,偷偷投胎于人世。

这就闹出了狸裳丢心的事儿。

后来在碧清宫养伤时弄玉曾经想过,帝俊天君肯予她这么一个职位,约莫就因为自个儿是东皇太一君送的,要不然管她是什么心什么肺,是灵玉还是石头,大概都是用来踩的地毯命。

于是还未休将好的日子里,她游了一回往生河,蹦了一次烦恼海,甚至还差一点点就跳了一趟弱水。六合之内,九天之上,所有仙众都以为她心碎欲绝,时时刻刻准备轻生,尽管她不过是要捉里头的游魂,寻些好素材来写写人间情缘。

可她终归没得了什么安宁。

不止一次,她瞧见狸裳造了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傀儡带在身边,后又发现他随便寻了个成色并不算如何上等,更不用说和自己相提并论的玉石当心,又频繁下凡去他们曾经在一起住过的凤凰台故地重游,惹了众仙的闲话,坏了她的名声。

这三件事,她都很是不能接受。

当然,他还不晓得她就是那块灵玉变的,应该只是放弃了寻找,便就胡乱塞了一个,但弄玉对这事就相当介怀,想当年她与狸裳之所以会相遇,就因了他来寻玉,可看得出他对此的重视程度,而今这事,就好比一直被人宝贝着的人,突然间被抛弃了,对方还找了个不如自己的人来宠,这真的是相当让人郁闷。

于是她火从心头来,也跟着下凡。

那日天色晴好,凤凰台外青山黛水,一片远烟碧,就在往日他们嬉笑过的楼台上,她对着他面露嘲讽之色,言辞间尖酸刻薄之意溢于言表,“心丢了,可以换一个,人死了,可以造一个,呵,所以惟有我灰飞烟灭了,你才当死心,是不是?”

她在他惊异的目光中将自己焚成灰,元神却早早的溜回了九天之上。

灵玉化的仙体,比原本在凡间的还要美上些许,只是因是元神所化,玉石所撑,便不可再胡乱将这身体毁掉。同凡尘间弄玉的模样相比起来,如今的整张脸都已毫无相像之处,每每伸手摸着这原本的却并不如何熟悉的面皮,她都觉得很是不习惯。

按常理,她如今用这灵玉化的仙体,便不该记得凡尘旧事,想那颗记载了三世过往的心,早就同情骨同躯壳焚成了灰烬,如今的身体记性更是差到极点,时不时就能漏两三个记忆,以灵的形态,漂浮在六合之内。但现在偏偏能记起来,就当真奇怪了。

素白的指儿撑着下巴细细回想一阵,才模模糊糊记起,当日元神飞至司命星君那里,司命问她,“是要再造个一模一样的仙身呢,还是就依着先前在天上玉石的仙形,将元神还注进去呢”的时候,她觉得凡尘的模样不大适合在天上用,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终归有一天是要见着狸裳的,万一到时候他以为见着鬼了吓坏了,双方尴尬也不好,遂决定还是回原本的仙体里。

于是她依照司命星君的吩咐,喝下了一碗还魂酒。

但她忘了还魂酒的功效。她忘了还魂酒实则是能还魂,也能还了过去漂游在六合之内的记忆感情的。

尽管那些记忆又在数月之内,被她尽数忘得干净,只留了些残渣,但一旦想起狸裳这个名字,心痛之势却又频频,让她不得不怀疑是否有记忆化进骨头,将她前躯的情骨又再次延续在了而今当真的仙身上。

帝俊天君给她起了个新的名字叫墨绾,约是要她尽心作这司笔墨的差事,绾了凡尘之事,莫要去想。又道如今先暂且还是定新任情仙之名为弄玉,以免事多了有点乱,继任之日再以墨绾之名代替。

她觉得没什么不妥,便先养将在碧清宫里闭门不出。

碧清宫里当差的只有两仙,一个唤作玉音,一个唤作玉颜,问起,说是天君给起的名字,弄玉深觉这名字起的太随便,又和自己先前的名儿重了字,很是别扭,某日兴起,同她俩几番商定,最终敲定改作妙音妙颜。

且她在碧清宫修养的这些时日里,被她俩一口一个“墨绾元君”喊得倒是顺溜,对墨绾这名也没了什么排斥,便认定墨绾当了自个儿的笔名。

依她的见解,每个写故事的人都该有个笔名,笔名用熟了,别人也就不如何记得她真名,那就把笔名当成真名来用,真名当小名来用,也未有什么不可。

妙音司笔墨,妙颜查纰漏,两人千万年来一直在这碧清宫里当差,经验自然比墨绾要多些,遂就担当起了教导的任务,说明了流程与注意点。

情仙并非人人的情事都写,元神批定须得去魄灵帝君那里协商,命数又得去司命星君那里查本子,六合生灵无法计数,本就无那么多时间,遂历届情仙向来都是将命数做个差不多的套上去,可省下不少功夫。

而情仙既然叫情仙,自然是为六合生灵的情感之事做下定夺,人人都需历情劫,历得过便是过,历不过便是万般煎熬。而为了加大难度,所有生灵都被划了三六九等,但凡是前三等的,都需得花些功夫在上头,造个万般纠结,最好是一眼就让他们陷进去拔不出来的情劫。

综上所述,墨绾深以为,情仙实则就是个惹嫌欠揍的差事。

妙颜虽长相好,却是冰雪一般冷漠的仙子,平时又甚是严肃,当真是个美貌天仙版的灭绝师太。她道:“人世向来喜真情,殊不知,跳脱开来方能瞧出端倪。情本就是劫,但凡是劫,也逃不了情,因有不舍,才会惧怕,因有欲望,才会贪婪。有人求仙问道,妄想长生不老,寿与天齐,又怎知越是如此,越是去不除杂念。”

墨绾深有感悟地用拖长的“哦”字表示明白,眼珠子又滴溜溜地转了一圈,道:“如此说来,咱们干这差事的目的,便就是要让他们恨咱们,最好是能恨得入骨?”

妙颜漂亮的小脸一阵僵硬,“是要让他们悟。”

“噢噢,”墨绾装作很明白地点着头,思量半晌,又问道:“那我前三世的苦情话本子,便是前任的情仙写的了?”

妙颜诚实点头,“我确是记得有你的,若是没记错,你第三世的情劫便已是个二等。”

“如果可以,”墨绾眯着眼一脸春风般的微笑,一点都看不出那恨得牙痒痒的声音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我可真真是想啐她一口,问她写的到底是什么破话本子。”

妙音是个伶俐丫头,她毫不犹豫地用手里拿来端茶的托盘,在墨绾的后脑勺上狠狠抡上一记,将她直接打趴在桌子上,清秀的脸上却仍是一脸腹黑微笑,“元君你以后也是要做这等遭人啐的差事的。”

“要被啐大家一起被啐,”墨绾猛地从桌上抬头,黑黑的小眼珠子里亮闪闪的蹿出一连串坏主意,“最好搞个同好会什么的,每隔百年招些闲散的仙进来,一起成立个‘啐啐更健康同好会’。”

没想到妙音妙颜对此倒是一拍即合,一致认为是个好主意。

墨绾反而更是不相信,瞪大了一双漂亮的眼,在她俩面前挥舞着胳膊,尽全力表达着自己心中所感到的不可思议,“你们没注意到吗?真的没注意到吗?我说的可是‘啐啐更健康同好会’啊,怎么……原来你们是好这口的……”


继任当日,有一老友从东荒飞来,先在私底下会了墨绾。

其实同墨绾熟悉,又称得上老友的,无外乎狸裳手底下的那两只,一唤作鸾朱一唤作鸾碧的凤与凰。

自古凤凰之属,雄鸟为凤,司火,雌鸟为凰,司风。

偏偏这司火的凤鸟鸾朱,是个无可比拟的冰山美男,较之妙颜的冰冷,简直可以说是祖师爷的级别。墨绾对此很是怀疑,觉得他定定然是五行里极度缺火,所以才会就连司了火,名字里还带了朱字,却仍旧如此让人觉得冷飕飕的。当然,他是帝俊天君之友,又成日带着一只鬼狸族的小青狸东摇西晃游大荒不见踪影,遂,她也不好对此表达她内心的这个疑惑。

那司风的凰鸟鸾碧更是胡来,司风这一职务就该让人觉得为人从容,冷淡,偏偏这姑娘竟然是个天然呆,还是一定程度的天然呆。她原先本是东皇太一手底下的,后来却又跑到了狸裳那里,个中缘由墨绾也不清楚,只是晓得鸾碧这丫头很是愿意躲着东皇太一君,那东皇太一君也很是愿意跑出来寻她,这一逃一追的,几乎成了他们的兴趣爱好。

那日来的是凤鸟鸾朱,他冰着一张脸,对墨绾的脸凝眉看了半晌,才道:“怎的许久不见,你的脸就肿了不少,我都认不出你了。”

墨绾心中暗骂认得出才有鬼,对他说明了缘由,结果这厮就这么“哦哦”的听着,一点都不见波澜,等她说完,才说是如今那同他一道游大荒的小青狸功德圆满,飞升司了辛夷仙子的职务,所以来九天上瞧瞧,兴许也陪着住上一些时日。

结果等墨绾好奇的蒙了面纱到殿前,准备瞅瞅这让鸾朱几百年都周游大荒的小青狸时,隐隐听见几句什么“新任的情仙在凡尘有一夫君,正是如今天君座下的黑凤”、“只是那黑凤前些时日已与若霞仙子成婚”、“新任情仙是与他无缘的”。抬头一看,才晓得原来是一帮子小仙在嚼舌根,想必是还未晓得情仙换人之事,不过其实换不换本质上也没啥差,就是听上去奇怪了些。

那不懂女人心,更不懂灵玉心的冰山火鸟鸾朱一脸欠揍,“你如何看狸裳?”

其实墨绾给狸裳的定位一向很明确,且从来没变过。

凡人之时得叫他人渣,仙人之时便权且叫他仙渣。

于是她相当诚实又相当腼腆的回答道:“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大仙渣。”


【第一章】说话太快容易闪到舌头


我向来知晓,但凡是有颗肉心的生灵,都或多或少有些感情牵绊,只是没料想到的是,我这具玉石化的内里空空如也的仙身,竟也能有那么一丝丝的牵绊,真真教人受宠若惊。

正如,就在我十分含蓄又十分腼腆地即将说出“大仙渣”的时候,一个晃神一个走眼,好巧不巧,直直在一群仙众里瞧见了那个,正要脱口而出的“大仙渣”。狸裳。

于是舌头一闪,说成了“大山楂”。

身旁的鸾朱皱一皱眉,正要询问,却听得前面那几个讲闲话的仙子里头,多了一个身高不高,但瞧上去却十分古灵精怪的姑娘,只见她弯着灵秀的眉眼,一脸正经的模样对着面前的小仙们装老成,说着什么“抽筋剥皮,上跳诛仙台殉情,下跳东海底捞针”之类唬人的话。

几个小仙倒也真被她吓得一愣一愣的,直到鸾朱终于忍不住出声,对那姑娘浅浅说上一句,“我倒觉得,这个故事委实适合你。”

其实我完全能理解,鸾朱说这句话的事情心里应该是无奈地在笑的,只是他的脸实在太过万年不化,就着表情看起来,更象是在发怒。

那姑娘一哆嗦,木头桩子一般,喀嚓喀嚓僵硬的转过身来,然后看看鸾朱,再看看我,接着朝我们一通傻笑。

猜想之下,那姑娘应当就是鸾朱口中新上任的辛夷仙子。

鸾朱非但不懂女人心,不懂灵玉心,且还不懂青狸心,这小青狸辛夷仙子想必是在他身边吃了不少瘪,尝了不少苦头,就好比他在对方已经缴械投降的情况下,竟还镇静自若地问我道:“你说是不是?”

我眨巴眨巴眼睛,盯着他冷若冰霜又严肃异常的脸,晓得他此时本是想做出个笑的表情,只是他总不自觉地把“板脸皱眉”当做“清风般的微笑”来表达。一时间只能强忍着笑,同他一道铁着一张脸,分外严肃地点头,“我会考虑看看。”

小青狸辛夷仙子一脸愁苦像吃了黄连。

三世记忆残存,心中到底还是记挂着方才一眼而过的狸裳,就偷偷再瞥向先前他所站的位置,却是淹没一干仙众里头再寻不见踪影,猜想之下许是已离开,他能来看一眼,大概也就是疑惑为啥明明弄玉化成灰了,这情仙继位的事却没中断,了一了心中不解罢了。

可就在我松了一口气,暗自嘲笑自己胡思乱想,以为他等不及先行跑路了的时候,却猛地瞧见这“大山楂”,竟携着他的夫人若霞仙子走了过来。

我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心中连忙大骂负心汉负心汉负心汉,陈世美陈世美陈世美,大山楂大山楂大山楂,你丫好歹也给我一个人在这里出现,至少能怀念怀念三世情缘,至少能在晓得我确确实实不在了的时候喝个大醉,深情啊悲情啊茫然啊诡异地一遍一遍喊我的名字,结果现在居然还带着自己的夫人来?是嫌我没有心脏不怕心脏病突发,还是觉得我在天之灵不会介意你们在我的殿前卿卿我我,还该给你们撒些花瓣表示祝贺?

一时间袖中拳头紧捏,恨不得立刻上去揍他一顿。

但转念一想,他不知我是弄玉,也识不得我如今的仙身,当是不会再认得我,便也镇定下来,候着他们。

我抬头挺胸,想以此表达“其实我心中坦荡得如同凰鸟鸾碧的胸部一样”,可那什么心都不懂的死凤鸟鸾朱却再次用那种毫无感情,但约莫是略带了点担忧的声音告诉我。

“放松。你现在的表情真真比便秘还难看。”

索性我还戴着面纱,且我如今已不是弄玉,这使得现在的我对于狸裳来说已无半点吸引力,因此十分遗憾,无法直接让狸裳和若霞观赏到我那“比便秘还难看”的模样。

狸裳同往常一样,身着一身墨色长衫,上头用银丝线绣着繁复的花纹,瀑布般的黑发用一根银色发带系住,长长地从脑后垂下,衬着他本就如同女子一般的脸更是妖娆。

他走近对鸾朱浅浅一笑,淡得同风般一掠而过,“游历百年,可有心得?”

鸾朱稍微偏了偏头,应该是在思考,但如果我不了解他,定定然会觉得他其实是想挑衅狸裳,好比市井间混混打架时,想挑衅对方的流氓地痞总是会一脸冷酷的歪着头看对方,尽管有时更象是想要亲上去。而此时此刻的这个场景,特别是浅浅笑着状若女子的狸裳,和表情冷冽高大英俊的鸾朱,都极其高浓度的吻合了我心中的美好画卷。

真一个你侬我侬断袖好,看官我好想自挂东南枝。

老半天,鸾朱这呆瓜才回过神来,瞧也不瞧就伸手揽住辛夷仙子的腰,虽我晓得他只是表现的比较直率,但如此举动确实太过轻薄,不由在心里发出一连串欢喜的“啧啧”声,呐喊摇旗,股掌示威,眼巴巴地等着他说出下面的台词。

这绝对表里不一,当然,可能他也想表里如一,但无奈老天不依……的凤鸟鸾朱,相当没让我失望的说出了“这小青狸能帮我记住我的过往,如此,就算磐涅也没问题了”这样的句子。

鸾朱……我真没看错你,我真的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你能懂一丝半点女儿家的心思。

回想以前,就不得不说到鸾朱和鸾碧这对活宝如何评价我的画作的事儿,绝对的六月飞雪躺着也中枪,喝水被水呛吃饭被饭噎,睡个觉房子都能塌的悲催。

每个“想当年”都是一段爱恨情长,每个“我年轻时”都是一段老泪纵横,于是我现在内心一边老泪纵横,一边回顾那狗血的爱恨情长,不枉那碗还魂酒让我还能模糊记得前三世的功效。

那时的我尚且还是第二世,名唤弄玉,身为秦穆公女儿的光景。

我作一副墨梅图,本是万里挑一,绝对一看就晓得是我的,连验都不用验的印象派画作,绝对超越时代洪流,与大荒接轨,童叟无欺,六合之内暂且不可能有人能够有如此慧根参悟得透的,偏就是这两个活宝,能从上头瞧出个所以然来。

彼时我尚且还给他俩起了小名,鸾碧叫大黄,鸾朱叫小美,尽管每次那么叫他们都拿翅膀掀我,但毕竟相处时间久了,掀着掀着,也就习惯了……

想我那时相当自信的退到一边,欲说这是又一副高深画作,它化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穷极了碧落,下至了黄泉,实乃天机也,谁知这一对活宝二话不说就忽然凑上来了。

“阿玉你这画的是……”鸾碧着实是个心里有啥话都不过脑子就讲出来的孩子,她咬着手指思量半晌,终于犹犹豫豫地问我:“上古凶兽穷奇?”

大黄啊……其实我只是想画梅花而已啊……

“凰儿你什么眼神,”鸾朱在一旁大骂她的笨,我连连暗中点头,心中大肆夸耀他的独具慧眼,只见他长袖一挥,指着画上糊得一团黑的扇面画,傲然道:“这虽像极了穷奇,只是那穷奇生了对翅膀,画上圣兽的毛又极似犬毛,这,应当是梼杌才对。”

我当即受不得这种打击,心中两行清泪就这么簌簌流了下来。

考虑到这个典故,我觉得相当没必要对鸾朱以及鸾碧抱有什么期待,刚才小心肝儿扑通扑通跳指望着这大冰山能说出啥深情的话来的我,真真是被挤了脑瓜子。

日头正好,我看时辰差不多该是继位了,正欲转身告辞,却听得一阵唤喊声,内容似乎是“猪公猪公你的鼻子为什么那么拱”,那喊声还和着调子,倒象是在唱歌,立马哆嗦了一下,心想现在的流行真是匪夷所思……

那声音由远及近,到了近前才发现原来叫的是“主公”,只见那一身青色衣裳的姑娘一蹦一跳地就窜了过来,朝狸裳就是一扑,直接挽住了胳膊,“主公,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眼角儿一抖,心肝儿一颤,俩手儿一哆嗦。

今儿个果然是活宝欢庆会幺……为何连鸾碧这种,本该在东皇太一君座下好好闹别扭的丫头,都窜出来参加我这无甚有趣的继位大典了……

这可真叫我受宠若惊,恨不得一口血喷在你们脸上啊……


【第二章】金比情坚,镜比金坚


虽则我对继位大典有所心理准备,晓得那必定是繁复得让人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却不晓得它不但能让我眼珠子掉下来,还得让我的眼眶也一道脱臼。

逃脱那一群结过孽缘的活宝们时,我是何等庆幸自己的明智,但当我被妙音妙颜捉去穿上厚重的衣衫,并且被裹在它们里头三跪九叩还硬作端庄生不如死时,我总算了解为何那么多神仙都把“不如自挂东南枝”当成百搭用句。

面纱要在最后作宣言时才揭下以示众仙,在此之前须得说个继位心得,且还得目不转睛盯着下面黑压压的头发看,当然我也能瞅见几个地中海亮闪闪的头皮,却仍旧让患有密集恐惧症的我颇是艰难的站在台子上,随时都有眼睛一花就直接晕过去的可能。

人在下定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不管是说话做事还是心里头的想法,常常会显得有些矫情,尽管我已不是人,可在决心此时宣告弄玉已死好让狸裳趁早灭了那颗心时,语气间还是本能的反应出了矫情。

我佯装镇定地站在台子上摆出十分霸气的气态,抖着胆子宣布,我将代替弄玉任下情仙之职,“想必诸位都知晓,这新任情仙名为弄玉,是几月前方飞升的小仙,在场仙友里兴许也有同她有过交情的。可那弄玉因凡尘私事未了,不久前于下界灰飞烟灭,元神尽散,但情仙之位不可无人,遂天君遣我承下。”

我在一干仙众里瞧见狸裳他们一行,看着狸裳苍白无比的脸,觉得是时候让他晓得,这世间再没有他印象里的那个弄玉,那个玲珑了,便揭下面纱,以如今的容貌再次面对六合天地。

“小仙为千万年前东皇太一君所造灵玉,”我露出庄重微笑,那是前三世的我都不曾有的,先前的我年轻气盛,鲁莽得很,吃了亏栽了跟头,性子才渐渐变得内敛起来,“因每日佩于东皇太一君身边,悟了些许,如今将将化作仙身,帝俊天君怜爱,赐名墨绾,日后还须得诸位好生照应。”

灵玉原身在胸口扑通扑通直跳,我面上做出镇定地笑,手却在袖中暗自捏得死紧。

仙众们听闻我并非是弄玉时尚且还是交头接耳,此时又静默片刻,只是稍稍停顿,随即一就是接连的拱手庆贺声,六合之内,喜声遍天。

目光扫过鸾碧鸾朱,最终落定在狸裳身上。

他白兮兮一张脸上,重重睫毛盖住了眼眸,嘴角仍带笑,却已是凄然。没由来的,骨头间猛然就刺痛起来,看来真是有记忆化入仙身,酥成了情骨,可是那又如何呢。

狸裳。狸裳。

几世的情劫,你我都该释然了。

三世的等待期许与失望,我们早已两清。

想必是这种伤感的调子本就不适合我,更或者是上天觉得我在这里酸溜溜地很是不好,没有情仙的气度,于是就在我表明自己想招些打下手的,成立个东海神族文学同好会时,这些仙众一个个脸色大变,且都惊慌地朝殿门口挤,惶恐的模样似乎我说出的是要吃了他们。

前排的某个仙友想必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在这种情况下竟还不慌不忙地摇着扇子对我道:“小仙友恐怕不知,你如此做是不合规矩的,情仙司这六合情事,只因有天君照应,无人敢欺负,而打下手就不同,若是有个啥做错的地方,惹到的还指不定是哪方的神君,一般仙众,如何承受得起。”

更多的我已经听不清了,因为这瞧上去一脸淡定的老仙脚下并不淡定,他的脚哆哆嗦嗦像随时都能摔倒,却竟奇迹般能够做到疾步如飞,一溜烟就挤到了仙众之中争着夺门而出,若不是我耳力尚好,饶是他再如何大声对我说话也不可能听清了。

此事发生的匆忙,且真是相当费解,于是我大脑一短路,觉得拿个什么当做工钱来引诱别人说不定能成功,可一时间也不晓得开多少价钱才是天价,足够让他们奋不顾身义不容辞地留下来当差,眼角朝殿内一瞥,忙跑到梳妆台前将一纯金制造,雕花甚是精妙的镜子抄起来,对众人大声道:“报酬便是此镜”。

众仙全都静了下来。

于是这么短暂的几秒思考时间,让我明白自己干了多蠢一件事,试想谁会为一破镜子而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真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好在议论声又将我从因丢脸而失落的深渊里救了上来。

其中有一句问的甚是好,让我一下子便摸清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仙友离我还不算远,低声嘀咕了一句,“这不是青丘萤莘帝姬的妙逝镜吗?”

青丘之国称得上帝姬的,想必是九尾灵狐一族,我也记得我先前认识那个萤莘帝姬,她是东皇太一君的孙女,医术高明,人又漂亮,常常在东皇太一君的偏袒下偷偷给外族治疗,可妙逝镜如何在我这里,又是有何用处,我却记不大清了。

既然这确实是宝贝,那也算是个筹码,于是我壮这胆子再次出声询问:“此为弄玉元君所遗之物,若是留下当差百年,便双手奉上。”

百年于仙而言并不算长,犹豫之下,尽管有仙人对这破镜子表现出极高的兴趣,却仍然快速朝殿外移动,不多时,便仅剩下了几人,方才还满满当当的殿前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狸裳会留下我倒是没想到,可转念一想提及了弄玉的名字,倒也合理,他那么坚定地站在这里,一副坚决要参加我这非法勾当的样子,真是勇气颇佳。而若霞仙子以及鸾碧鸾朱留下来,定定然是因为狸裳要那镜子,他们身为妻子手下,有必要来夺。小青狸辛夷仙子留下,也可以推断到鸾朱身上。

只是还多了一人。

我转过头朝狸裳他们的反方向看去,但见殿前不知何时多了副石桌石椅,而一白衣翩翩的男子恰恰坐在上头,发丝已经全部变成无暇的白色,想必是个十分年长的前辈,但却仍旧有着一张年轻的脸,他一手撑着脑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眉目俊朗雍容,半开半闭的一双眼斜斜瞥过来,另一只手握拳,余了两只指头伸直搭在额上朝我一挥,嘴角牵起,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像极了一朵初初开放的枳壳花。

他的嗓音清澈,声音不响也能听的清晰,“不周负子山,麒麟,执尘。”

不周负子山向来是无人去的地方,里头的传说不少,危险也不少,能一脸平淡地呆在那儿本就是稀奇事,如今居然还被我碰上了一个一脸无所谓地住在那儿的,真是吓得我胆都要跳出来了。

“墨绾元君。”我还在愣神,忽然听得这么一声唤,仍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是偏头,却见狸裳已朝我拱手作揖,“可否借一步说话?”

虽然不解,但看在他不知晓我原身还尊我准备拿那镜子的份上,却也只能点头应允,随即招来妙音妙颜,命她们带鸾朱一行去殿内歇息,这才领了狸裳往后院走。

殿前通向后院的那条路栽了几株辛夷花树,平时尚不显眼,而今心内惶惶,就怕狸裳认出了我来,看什么都摆上十二万分的精神在里头,想起刚才的辛夷仙子,觉得日后一定要让她想办法把这几棵病苗子给弄活。

虽则我如今情骨会痛,但毕竟已经把过往忘得干净,遂实在是不晓得狸裳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想他又是拉着若霞不放,又是缠着我不休,用“浪荡子”来称呼他最是贴切,但以我的性格,不大有可能三世都会喜欢上这样的男人,还是说……我的本性就是好这一口的?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打了个哆嗦。

命运总是坎坷的,剧情总是跌宕的,上天总是喜欢作弄人的,虽则就此种下因果,但如今我又是换了仙身又是散了记忆的,再纠缠的因果应当也不会于我如何。

但有这想法似乎是因为我会错了上天的意。

“弄玉她……”还没到后院,走在我后头的狸裳就突然开口,因心中有鬼他又说的突然,惊得我差点跳起来,好不容易按捺住了,忙暗呸自己心虚没出息,换上笑偏回头,瞧见他张嘴欲说些什么,却又迟迟不落口,不由疑惑。他一手扶着挡住了来路的花树枝桠,微垂了头,纤长的睫毛扑腾几下,才讪讪问道,“她是否有留些什么话下来?”

辛夷花树枝桠上方结了几个花骨朵,不显得冷落,也不显得繁盛,将将缀得满园嫣然,将将在他耳后发间映得灼灼。

这令我不由得想叹一声美人这词果真不光是用来描述女人的。

我瞥瞥花树,又瞥瞥他袖口上银线刺的花纹,一时之间寻不着啥特别好的说辞,可能是被他这样的口气感染,总有些不自觉地想顺从他的调子,无奈我似乎并不是用忧郁表情和绵软声音说话的那块料,压抑过后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别扭。

抬头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皱眉细想道:“噢……倒也未留下甚么特别的,只说,若是一穿黑衣银纹、貌若女子的黑凤来了,便赏他一顿拳头。”我想了想,觉得不够狠,应当不足以表达前三世心中的怨恨,于是又追加了一句,“打到他亲娘都认不得为止。”

狸裳原本忧郁的脸瞬间变得有些哭笑不得。

“仙友似乎……”我捏着下巴走近对他打量半晌,道:“倒是与那形容有几分相似,莫不是……”

狸裳立即严肃道:“你认错人了。”


【第三章】授课时须得有个陪衬


三月莺飞,碧清宫内花开千层。

自从试着让小青狸辛夷仙子救活了那几株辛夷花树,她愈发认真地研究起怎样将我这宫殿装点得“曲径通幽处,放眼全是花”,不仅闲时问其他司花的仙子讨教,且还时时借阅书籍,实在是刻苦好学,简朴勤勉,新时代的模范好花仙。

于是妙音妙颜便在后院收拾出一块空地,又添置了几张案几几张垫子,当做讲课的地方。那处原稀稀疏疏生了几朵佛陀染,此刻已被挪种到其他地方,一铺上垫子,倒是显得十分干净清爽。

只是迫于这帮子学徒们个个都太有个性,压力重得象是十几头猪骑在你身上,我不得不找个来一道陪着讲课当授业导师的与我一道遭罪,思前想后,想到了魄灵帝君家的那只小软糕。

魄灵帝君琼林,司六合之内万物元神的生损,平日住在须臾幻境的一片竹林子里,身旁有两位夫人相伴,一名铃音,一名玉响,皆是术士,精通占卜与法术。琼林与玉响有一子,天生长的就颇为可爱,取名叫九厥,便就是我口中那小软糕。

说起这个小软糕,就不得不说到我第一回遇见他的那天。

那时还是第二世,我身为弄玉之时,想我那日初被狸裳带着去见琼林,坐在凳子上也没朝下头看,忽然就感觉到有人扯着我的衣角象是要爬上我的膝盖,吓了一跳的同时,低头瞧见个长了一头乌黑头发的小脑袋,他大概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抬头看我一眼,白白嫩嫩一张小包子脸就那么做了个无辜的表情,我俩大眼瞪小眼好一阵,他忽然象是想起什么似的,慌忙惊叫一声,把脸埋进我的膝盖里,企图假装我看不见他。

这个动作甚是萌人,于是我就这么直挺挺地被他戳中了萌点,呆愣愣地听着坐在对面的琼林对这橙糕一般软软糯糯的小软糕招呼一声“九厥,过来”,然后再呆愣愣地看着小软糕屁颠屁颠跑过去,攀上他的膝盖要他抱,朝着那外界传闻不好惹的魄灵帝君的脸上“吧唧”就是一口,吊着他的脖子甜甜地喊了声“父君”。

当时我半清醒半朦胧地称赞了一声:“小帝君真是可爱。”

谁知最可恨偏是这小子不领情,一脸嫌弃的表情不算,还对着琼林一阵低声嘀咕:“父君,这是谁啊,怎么没有娘亲们好看……而且还一副大叔的架势……”

我那时的心尚且是颗真正的人心,却硬是没忍住,啪嗒一下就碎了。

当然,他的父君琼林比他做的更出色,直接点着小软糕的小鼻尖,谆谆教导道:“九厥乖,那姑姑是父君的客人,不可如此无礼。”

我在心中猛点头。

他继续循循善诱道:“即使她看上去不若你两个娘亲,你也不可说出来,即使她不似个正经女子,你却也得尊称她一声姑姑,即使她的气场瞧上去十分怪异极似大叔,你也得骗她说是很温柔很端庄,明白了没。”

我随即对这小软糕的前途表示担忧。

……对我自个儿的性格也挺担忧。

尔后他因拜狸裳为师,便与我一道在案前读书,那时他曾跟我大谈他的见解:俗语有云,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据此足以见得那第三者的可恨之处。

那时在我眼里若霞便是第三者,在若霞眼里我才是第三者,我们两个,终究是只能剩一个的。

小软糕觉得,那要看狸裳怎么想。

作为背后主谋,狸裳觉得谁是第三者,那谁就是第三者,也或者他觉得谁也不是第三者,普天之下皆后宫,他能博爱地接受全天下所有的生灵。

如若这话谁也没听见倒也尚好,只是一个不小心被狸裳直接逮了个正着,就不怎么好了。

狸裳一脸心平气和地看着他,朝他微微一笑,继而在书架子上翻出一个雕花小木盒,从里头取了颗玉石一般的小石子来,小软糕和我都尚且还在迷惘之中,他已将那小石子塞进他手里,一脸妖媚含笑的模样真真就是个祸水,“把这石子握着放进湖里,最好是湖中央,可千万别掉了,它会变成只坐骑,整天带着你飞啊飞啊的,你就可以省腾云的力气。”

小软糕哪里听过这样的宝贝,小脸笑的跟朵花儿似的,屁颠屁颠就跑出去找湖验证了。

于是,不多时,我便听见东边那头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咆哮声,一条银色的长龙直冲云霄,那气势,连我那离得甚远的凤凰台,都感觉到了轻震。

然后就是变得跟落汤鸡一般,哭着跑来找我安慰的小软糕。

狸裳听他在一旁添油加醋地朝我哭诉,头也不抬,淡淡道一句:“坐骑用的可还好?”

我明显感觉到小软糕那坐着时熊猫似的背微微颤了一下。

当然比起狸裳的腹黑,这小软糕不过是个受害者,却也十分毒舌了,这么多年来,当是要在这方面长进一点,足够当我那用稻草杆子搭的后台……

于是我信心满满的带着小软糕,走到中规中矩坐成几排的狸裳他们面前,立马又变得忧心忡忡,觉得面对他们压力还是还大。六合之内大概也只有狸裳这么一只黑色的凤,若霞又是帝俊天君的女儿,鸾朱鸾碧其实我也晓得他们虽经常磐涅记不得事,记不得年纪,但实际上是凤和凰的始祖,也就是说狸裳实则是他们中哪位的后代,而那个执尘,住在不周负子山不说,麒麟本身寿命不长,他如今头发花白那得活了多少年,十有八九是个不死之身……

于是只好颇为谦逊地抚摸着小软糕的头,介绍道:“这便是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其实也稍微努力学了点本事的魄灵帝君之子,九厥。”

其他人都还未发表意见,偏是这小软糕先是因不高兴我的介绍词而损了我,“比起我的名不见经传,虽你如今当了情仙,前途却仍旧是那么的让人担忧。”

我觉得今日还须得他帮忙,于是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先饶了他。

转头看那六个人,却都已自个儿坐好了座位。

后排从左到右依次坐了若霞、狸裳和鸾朱,前排依次是执尘、鸾碧和辛夷仙子。

其实我挺明白他们为何会变成这种规格的。

若霞和狸裳坐左右桌当属情理之中,执尘和鸾碧八成就是随便挑的座位,至于鸾朱嘛……

我看了一眼他面无表情如同背后灵一般,伸出的扯住了前头辛夷仙子一片衣角的手,再看了一眼辛夷仙子在背后用手不停拉想扯回那个衣角的模样,觉得茅塞顿开。

我是弄玉这事,如今在坐唯有鸾朱和九厥知晓,应该是不会被泄露出去,之所以不告诉鸾碧那丫头,主要还是我觉得她太过天然呆,太过不安全,还是暂且瞒着的好。

我咳嗽一声,严肃道:“情仙的工作是司六合之间万物生灵的情事,也可以说是情劫,人本身是幽都所放出的恶灵,经历千百年轮回,求一个大彻大悟来解脱,做人,本就是个破天命的过程,而我们所造劫数,便是一个契机,助他们通透,改他们天命。”

我想了想,觉得说的太过复杂,需要个笼统点的说法,“简单来说,我们的工作,是要给他们织一场情劫。至于走不走得出来,是死是活,是大悟还是深陷,便不可知了。”

一只素手抬起。

我顺着那手往下看,本以为是若霞,鸾碧或辛夷仙子这样的女仙,没成想却是狸裳那女人似的男人,他眼眸低垂,被厚重睫毛盖住了,瞧不清是如何的想法,素白的一张脸被黑衣衬得更是漂亮,单手用手背轻轻点撑住下巴,发丝往左偏了些许,露出右眼眉梢边的一颗小小黑痣。

辛夷花树上掉了几瓣花下来。

若霞只是看着他,没有过多的表示,鸾朱则象是石雕一样趴在桌之上,手里仍旧握着那片衣角,辛夷仙子仍旧很痛苦地在努力扯回来,鸾碧只是好奇地看着鸾朱他俩,只有那个我并不如何了解的执尘,单手撑着一头雪白的发,转过头朝狸裳的方向,浅浅笑了一声。

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

“我为何听闻的却是,”他稍作停顿,眼帘缓缓抬起,距离尚不算近,我都能看见他浓厚睫毛下的眼此时直直看向了我,“情仙存在的目的,是为世人织一个美梦呢。”

我愣了愣,想了想,似乎说什么都挺傻气的,决定还是快刀斩乱麻,于是装模作样地抛下一个不屑的眼神,淡淡道:“不想要妙逝镜了?”

众人:“……”

趁着威严还在气势还在,我其实内心极度忐忑,却依然装作面无表情地将手里执着的一卷锦帛情书搁在狸裳桌案上,“天命本不能改,神族并非能够操控人也并非能操控六合,而今只是势力颇大,各界称臣而已,我们能靠着锦帛情书去逆转他们的天命,并非就意味着我们是救世主,无论是哪一界担当起六合重任,都会派遣人来管理整顿这个差事。我们只是在做六合之内本就需要有人来做的事而已。”

他低头不语,就在我以为他已经不想和我说什么了的时候,却又听得他轻声一句:“可如若不是美梦,为何我至此还不愿意醒?”

声音不响,却将将让在坐所有人都听清。

若霞瞬间皱了眉。

我愣愣不知该说些什么,本以为自己已经说得如此深明大义,那么崇高,他们应该再怎么也要因我难得说那么严肃的话而感动一下吧。虽则我瞧得出狸裳对弄玉对玲珑一往情深,但是也不至于就这么困在里头,凭我仅有的那些记忆,这三世虽则说起来挺搞笑,但内里其实很悲催很苦情,惟有让人逃避才是,他却如何又当成美梦。

忽的有人扯了我的手指。

我回头一看,只瞧见了满眼雪白的衣料和飘散在他胸前的几缕苍苍白发,抵得太近,不由让我退了一步。

执尘却并不在意,松了我的指,一双墨绿的眸子低低看向我,淡淡道:“不若,开始讲讲细节吧。”


【第四章】参考前辈的话本子是最好的学习方法


我曾经问过妙音妙颜关于前任情仙的事,她们只说是昆仑虚西王母座下的一朵佛陀染所化,百年之前的某一日便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屋子已将千年之后所有情劫全部写完的锦帛情书,对于这个前任的主子,她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听她们说,这前任情仙虽同她们相处了百年,却只是将自个儿关在屋里,从窗口递一叠话本子给她们,让她们仔细撰写普通凡人的情事,并不如何话多。

综上所述,我十分确定这盏佛陀染情仙,她是个相当牛X的技术宅。

锦帛情书有十个架子。分别为九到一等,还有一个多出来的,是永世劫。便是写的那些不可能再投胎转世,永远受劫的元神,数量不多,却要花许多心思在上头。

这样的做法就好比斩首之前的那顿饭要是顿好的,为了让事情顺理成章,这永世劫也须得要这段感情纠葛复杂的让人走不出来。

妙音妙颜认为,这永世劫里头的话本子,最是初步入门的好参考,便要我带了一卷最简单易懂不如何复杂的来,同这七个活宝一块儿鉴赏鉴赏。

便是方才我搁置在狸裳桌案上的那一卷。

既然执尘都站出来打圆场,我自然不能再这么发愣下去,于是俯身将那卷锦帛在他面前铺平,让其余几个人都坐过来,好讲评里头的写法。

锦帛情书上写的都是简单概括,对着那些字施法才可看见整个过程,详细到一句话一个动作,而如今我手里的这卷还未施法,所以只能瞧见上头简简单单几句介绍及描述。

“仙乡桃源乡陶姗姗,大荒雷泽术士陆浅,戍卯三月于桃源乡相遇,陆带陶出,二月后至陆家,陆浅病,又过二月,娶雷泽蛊毒女黛姬,一月后令陶暗杀城南一术士,陶丢一臂,再过数月,回桃源乡,永世不出。”

“唔。”鸾碧看了以后一脸沉思,“其实也没有那么悲催吧。”

辛夷仙子约莫也是没见过简写的那么没有感情色彩的,更可能是也觉得并不如何悲催,勉强挤出个理由,“……其实一只胳膊都掉了,那生活应该是挺不方便的。”

其他人都沉默了。

只有狸裳和若霞都皱着眉。

然后鸾朱好死不死地突然出声道:“这不是当初,主公助弄玉夫人成仙之时遇到的事幺。”

“凤爷又在开玩笑了。”我们身后的小软糕坐在垫子上捧着一盏茶,肥嘟嘟的小手捏起茶盖撇了撇茶末,朝鸾朱使了个眼色:“弄玉夫人如今已仙逝,又何故在狸裳恩师面前提起。”

气氛十分尴尬。

说句实话这些事我也真真是不记得了,所以不好定夺,是否真有遇到过什么陶姗姗和陆浅,只是既然鸾朱脱口而出,那必定是真实的。

为了扭转这种尴尬的局面,我连忙笑道:“这不过是个简写,里头的事具体如何我们还不知晓,就如市井间传出了个什么笑谈,身不在局,便瞧不清楚整件事,我记得凡人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唔……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不若去咱们看看详细的,再做定夺也不迟。”

“要看详细的,不若直接回到那个时候去看一看。”小软糕依旧一副老太爷的架势,端着茶杯将背努力挺得很直,可还是肉滚滚的像只小小的熊猫,“本仙觉得,与其在这里琢磨这几个字,不如去司命星君那儿挂了公务的牌,回到那个时候去看一看,也好过纸上谈兵。”

我不服气,觉得他这样说就是否认了我,当然,也是否认了他自己,文学一事,本就需要技巧,就算有再多的阅历,没了技巧自然也写不出好故事,就辩解道:“如何是纸上谈兵?你晓得一个故事最重要的是什么吗?写一个情劫,让别人深陷不能自拔,需要什么吗?”

“我知道我知道!”鸾碧这丫头仰着一张脸眉开眼笑,举手朝我道:“需要一个泥潭。”

我嘴角一抽,急忙转头问看起来正经一些的鸾朱,“鸾朱同学,你来回答。”

鸾朱偏头想了一想,朝我认真道:“一个泥淖?”

“咱们需要一个误会,来让他们互相喜欢却互相闹别扭,谁也不搭理谁。”我实在没办法,也不巴望着其余的人的回答不会是天雷滚滚,只好自问自答,“那么当我们准备好了要这样做,又该拿什么当契机呢?各类的话本子,不管是凡间的还是碧清宫里的,大都采用一个办法,就是……”

鸾碧再次举手抢答,“我知道我知道!肯定是私房钱!”

我嘴角一抽,急忙以求助的眼神看向辛夷仙子,“辛夷同学,你来回答。”

辛夷仙子一阵惊慌,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想了想,又朝我鞠了个躬,又想了想,将信将疑地问我道:“……油炸豆腐?”

我觉得我最大的失策是忘记了这辛夷仙子真身是一只鬼狸族的小青狸,忘记了鬼狸族的孩子们最爱吃油炸豆腐,于是只好再次自问自答自圆其说,“咱们大都采用在中间插入一个小三的做法。小三的威力是无穷的,小的就好比八十道天雷,大的就好比八十一道天雷。”

狸裳抬头问我,“为何只差一道?”

“那是因为……”我以玲珑那具凡身飞升之时,便是没有数清天雷的数目,少数了一个,结果最后一道没有施法护住自己,生生被劈焦,那焦味持续了整整三天,当然这话我不可能说出来,于是只好赔笑改口道:“八十一嘛……不怎么好听,不管那个,这一旦有了小三,就等于给情劫装了道保险锁,若是男女主角本意不想在一起,我们再时不时将他们拴在一起,促他们感情,那边是加了两道保险锁,若是双方互相爱慕却有身份的阻碍,那便是三道保险锁,明白否?”

“我知道我知道!”鸾碧那丫头再次举手,吓得我只能眼神复杂的看向她。

虽然她的天然呆我是早就受了两世,第三世没受到这点让我颇为感动,可时隔了许久再次承受起来,还是觉得自己根基不牢,很容易就会给她雷倒,连忙在脑中仅存的记忆里搜索着她的弱点好将她击败,让她乖乖闭嘴。

这么一想,就想到了东皇太一。

赠我妙逝镜的青丘帝姬萤莘的爷爷,帝俊天君的好……友,我的创造者,天狐东皇太一。

我觉得我认识这么一干仙众,似乎皆是在二世,因那时我需要成仙,狸裳也娶了我为妻,时不时就要在这么一干帝君神君面前露一露小脸,不像第一世的我就只有在山上砍柴的份,也不像第三世的我只有在战场上砍人的份。

所以第一次晓得东皇太一是鸾碧弱点的时候,我还是弄玉。

那时我们找萤莘要药去救人,萤莘却不在狐狸洞里,鸾碧认为是上山去采药了,就让我等等。

话刚说完我还没来得及找张凳子坐下来,洞口倒来了个人,因背着光我也瞧不出是谁,只瞧得出身形似是个男子,那男子有些熟悉,却又说不好,苍苍白发垂到了脚跟,被洞外的光线一照,快要融进光里。

他声音沉稳,象是个中年人,“萤莘呢?”

鸾碧迟迟就是不说话,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怕是什么凶神恶煞的,说错一句便不好,谁知他看了鸾碧一眼,声音变得似笑非笑起来,“我道是谁,原是你。”

鸾碧一反以往的活泼闹腾,变得有些紧张,她似是都要后退了,但默默良久终于还是没动,甚至还长进地敬了那男子一句:“小仙拜见东皇太一君。”

听了她这句话,那男子正欲走上来的步子又不着痕迹的挪回去,欲伸出的手也一样垂了下来,没了下文。

洞窟一瞬间静得如同我们来之前,唯有那光华照在东皇太一身上,象是给他圈了道边,眼睛慢慢适应黑暗后再看他,才发现竟是个美男子,若是按人间的算法,约莫二十有几的模样,最是脸部的线条,柔和的地方极是柔和,到了骨骼棱角的地方却又刚毅起来,皮肤并不如何白皙,毕竟是个男子,却也是极好看的小麦色,只是表情严肃,有种不怒自威的庄严感。

那鸾碧这会子说话显得有些犹豫,说半句便瞥那东皇太一一眼,“小仙失礼,擅闯了萤莘上仙的住处,还望太一君莫要怪罪。”

“失礼?怪罪?”那东皇太一摆明了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你何时学会如此说话的?千万年来,我倒是第一次见。”

于是我就猜想鸾碧与东皇太一过去兴许曾有过什么。

只是相传东皇太一是青丘之国最高级别的九尾狐,属天狐类的,平日里难见异常,相当大的大人物,我未曾想过会与这般传言中的人物见面,一时也不知能帮鸾碧说些什么。

鸾碧没了话说,只闷闷地低了头,东皇太一约莫觉得也说不下去什么,便又转头向我,“怎的有个东夷族(指人类)的在这儿,”只是这看了我一眼,却又沉思起来,他问我:“你近日是否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人,譬如术士之类。”

记忆里的我竟似乎是点过头的,我甚至还记得那人的名字,“今日是曾遇到一个,叫陆浅的。”

他略一点头,“噢……那便是了,我道为何你有些熟悉,原是与那陆浅的气味混了。”

“太一君认识陆浅?”

“认识倒是不认识,”他伸手摩挲了一下下巴,“只是近来萤莘说凡界有个术士叫陆浅的,有些危险,叫我知会些族人,让他们与我国的子民说说,免得遭了毒手,萤莘还曾拿了那些个遇了害的妖精们的枝干拿给我看过,这凡人下手果是太重了,认识他,怕并非是好事。”

陆浅。便就是那个永世劫里所写的陆浅。

原来我果真曾遇到过他们的。

记忆里的我正欲问东皇太一他怎的觉得陆浅下手重了,那洞口就传来了一个女声,清清澈澈,干干净净,“爷爷?你怎的来了?”继而又听见她问了一声,“鸾碧,你今日怎的来看我了?”

然后她大概觉得这样的两句话太冲突太尴尬,噤声了。

“萤莘,我今儿个来求个药的。”鸾碧首先打破了沉默,僵着脸勉强做出笑盈盈地样子跑上前去窜到萤莘身后,“我这有个人中了毒,不知你有没有那什么能解百毒的药?”

“我这儿倒是有,”东皇太一不依不饶的,他走上前去,将一药丸拿出,下巴一挑示意鸾碧伸手,鸾碧犹犹豫豫半晌,仍旧是伸了手接那颗药丸,东皇太一看着她的脸,将药丸按进她掌心,鸾碧自然是低着头,睫毛颤了好几下,愣了好几回,才道出一句:“多谢太一君。”

那东皇太一这回却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回忆至此,也略略明白了确是曾遇到过陆浅他们,难怪方才狸裳若霞都表情怪异,定是发生过什么。

只是太晚,已经阻拦不了鸾碧的天然呆光辉。

她挥舞着两只胳膊,就象是她恢复真身时激动地拍打着翅膀,“所以说啊,我们需要一个消失在泥淖里的误会,和一个喜欢油炸豆腐的小三。”

嗯……世界可还真是绝望啊……

我果断往后望向闲来无事正在扑蝴蝶的小软糕,“九厥小帝君,我决定还是带他们出去走一遭。”


【第五章】下凡是个苦差事


虽说,我最终还是决定带这一帮子活宝下凡回到过去,但因为只是私下里的主意,在去司命星君那儿挂牌前,好说歹说,还是得去和我的直属顶头上司帝俊天君说一声,请个公休。

九厥说他不想去,这个年纪的孩子也不知道成日里在想些什么,带他下去确实也不是个好主意,有鸾碧一个呆子就够我受的了,再带上现在表面看来挺正常,但其实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显现出本性的他,我觉得我确实吃不消。

所以最终决定先让狸裳他们六人去司命星君那里挂牌,我和九厥去帝俊天君的紫霄宫请假。

紫霄宫里一派奢华,那帝俊天君却不在正殿,反是在后院,与一身藏蓝色长衫的东皇太一君博弈正欢,我和九厥行过礼,帝俊天君尚未开口,反是东皇太一君先出了声,其他什么也没说,劈头就朝我一句:“怎么?她那么快就捅篓子了?”

我想了想,终于明白过来他是在说鸾碧。

其实比起先前,鸾碧这百年来受到的教育已经算是良好,不然定会更加显露出她的天然呆本色,就算我们穿上防雷衣物从头包到脚也逃不过最终被雷倒的命运。

其实说起性格来,鸾碧明显是最难缠的一个,实则要是真的去细细估量,最难缠的其实是鸾朱和狸裳。

这一凤一凰两只老祖宗,一个天然黑,一个天然呆,比起鸾碧的天然呆,实则天然黑才是更恐怖的事,就好比辛夷仙子若是独自一人时也挺鬼灵精怪有些小小腹黑的,但在面无表情地看着你一直表现的很天然,其实内里却黑得一塌糊涂的鸾朱面前,她基本上已经变成任凤宰割。

而执尘我并不熟知,他的底细到底是何我也不清楚,乍看上去也并不难缠,就先排除。若霞的性格我倒是领教过,想那仍然是该死的第二世的事情,我先是从魄灵帝君,也就是九厥他爹爹琼林口中得知,狸裳在九天之上还有这么一个未婚妻,当时还只是听闻名字,只是心中暗自难过了一回,谁料想几个时辰后我一回凤凰台,她便跑来跟我抢夫婿了。

当日狸裳原是要陪我去一地方,至于是什么地方我偏就是想不起来,后来他又说要让别人带我去,我很疑惑,就问了一声:“你不陪我一道去?”

“我……”

他还未说完,屋外忽的传来一女声,尖尖细细,语调却又温婉得很,一时间,响彻了整个屋子,“夫君,你方才且不是才答应我,说要与我一道去东华帝君座下听道的幺?”

我心中一紧,转头看那门栏,一银衣女子倚在上头,用手扶了扶头上繁复杂碎的发饰,“可万万不得再反悔了。”

我身旁的鸾碧一脸惊慌,虽被鸾朱一把拉住,却仍旧喃喃地飘出了一句,“若霞……”

回忆至此,我再稍稍努力一点,倒也是能记起当时场景,大概是这场景令人印象太深,使我并不如何能轻忘。

当时若霞身着银色长衫,里头是一件素色罗裙,头上的发髻盘的十分高,插满了各种各样的发饰,她转身朝我们走过来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什么叫优雅从容,仪态万千,在她面前,那时我这素来被百姓臣民称作倾国倾城的公主,竟不过似一个山林里未长开的丫头片子。

如若我是狸裳,又怎么可能丢下这样漂亮的娇妻,跑来凡尘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姑娘在一块儿。

她径直走到狸裳面前,抬高了头看他,“夫君,咱们走吧。”

当时,我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一步。

我垂着头,看着地面,忽有一只手伸至面前,一看,是狸裳,他不由分说牵过我的手,于是内心极度别扭的我慢慢推开,他再拉,我再推开,他终于唤我,“玉儿……”

“去吧。”我挤出一个笑来,推了推他的胳膊。

他没顾我的推阻,单手揽抱住我,“玉儿,我这一去,且要些时日,你若是想我,便让鸾碧带你去琼林那林子,那儿离东华帝君布经的地方最近。”

我无力去反驳,只能点了点头。

站在他身后的若霞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这一声“啧”恐怕就是令我记忆犹新的最终根源,想那时,那一声“啧”对于身为公主的我来说,那得是多么没有礼貌,得多么讨厌我才干得出的事,是第二世从小到大听到的第一声“啧”啊,心理怎么能不蒙上阴影。

现在想来,其实她确实是因为讨厌我才做出那样的举动,毕竟我也不喜欢她,我俩互相看对方就是小三儿,怎么样都不可能打心底互相喜欢吧……

但毕竟从后来的情况来看,她不过也就是个同样内心别扭的,怕黑怕寂寞怕没有存在感的固执姑娘而已,只不过是个……任性又无理取闹,无事生非但其实很细心,却恐怕就是这细心给她造成了敏感的姑娘而已。

所以这样的性格顶多算个别扭,比起狸裳的骨子里与生俱来,只是在尚且还不算熟悉的我面前未能完全展露出来的腹黑,除了鸾朱以外的其他人已经全部败光,主要鸾朱有一样他没有的,那就是一张随时随地都能装傻装得义不容辞的冰山脸,和一个听起来就很天真的说话方式。

所以,我决定今后能避开他们两个的攻击还是避开的好,至于鸾碧嘛,比起他俩还是很可爱的。

思绪扯得太远,未能及时回答东皇太一君的问题,直到九厥咳嗽一声当是提醒,我才想起来方才东皇太一君曾问过我鸾碧是不是又捅了篓子的事,连忙摆手傻笑道:“怎会,鸾碧姑娘表现的很好,上课积极主动举手回答问题,勤勉的很,勤勉的很。”

于是东皇太一君回头安心地吃了帝俊天君一个黑子。

帝俊天君皱着眉抬头问我道,“何事?”

我急忙拱手禀报,“回禀天君,我近日收了一帮仙人在碧清宫里做事,教导所需,得他们下凡一趟,特来请示批准。”

“仙人?”他瞥我一眼,细细数道:“我的女儿和女婿,两只凤凰始祖,唯一承了神族职位的鬼狸族族人,和我的小师弟,在你看来,不过是仙人?”

前头四个是如何身份我倒是晓得,只是后头那“唯一承了神族职位的鬼狸族族人”和“小师弟”却是让我大吃一惊。

鬼狸族族人指的是辛夷仙子,至于她是不是替族人出了头我倒并不在意,就只是那句师弟,指的大概就是不周负子山上的那头麒麟执尘,如此看来,年纪确实应该是很大了。

“师兄怎的倒关心起他来了?”一旁的东皇太一似笑非笑地再次吃掉一颗黑子,帝俊天君顿时眉头蹙得更紧,终于将注意力转回到棋盘上,东皇太一君挑了这个空当转头看向我,“如何?我的师弟和那俩稀奇古怪的祖宗倒没把你给弄哭了?唔……现在该叫墨绾了吧,情仙之职,当得可还好?凡尘三世,倒是苦了你了。”

他是造我的,也便算是我的父君,关心一下我的事当属情理之中,我行一礼,道:“尚好,凡尘之事,墨绾已忘,不碍事。”

他从上到下扫我一眼,“可我却见得有些情丝已入骨,你……当真忘了?”

帝俊天君也偏头看我。

“未曾尽数忘光。”既然被看穿,也只好顺着他的话老实回答。

“罢。”他将视线移开,竟自觉将一白子从棋盘上取出递到帝俊天君面前,“来日方长,时间会治好你。”

如此听天由命式的语气,令我稍稍不快,“时间治不好我,我却也不需要时间来治好我。”

帝俊天君正欲接那棋子的手一顿,他俩同九厥都再次偏头看我,这一看倒让我十分不好意思,慌了心神,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却见两人都收回手,也不再下棋,半晌,那帝俊天君才挥一挥手,头也不抬地朝我道:“允了,不过日子不必过久,碧清宫里头尚且还有很多事须得做。”

见好就收当是美德,于是我赶紧拉了小软糕道谢出殿,才出了殿门,方才那一声不吭的小软糕才终于说了话,没成想,他刚能说话就朝我身上连挥小拳头,“憋死我了,都是你,你收的那帮门徒全都是些上等阶位的,你却还如此不尊敬称他们为仙人,你这话一说,我便被东华太一君施法封了口,想帮你都没法帮,结果好了吧,你还在那儿逞英雄犟嘴,我方破了那道法术,便又被东华太一君封了一道,真憋死我了。”

我很明白以小软糕的性格,当他十分想开口说话的时候别人封住他的嘴,他会有多抓狂,于是连忙连哄带骗讨好地安慰他一番,让他回碧清宫同妙音妙颜玩,自己则先腾了云去司命星君处找那六个胡来的大神。

一路急匆匆,方进了司命的殿,就看到他们六个正在接司命找出来的牌子,我正要跑上前去问他我的牌子,却见执尘已回过身。

他雪白的眉微微蹙起,脸色显得不是特别好,将视线往下移,但见他手里握着的木牌上,刻着的正是我如今模样,当即明白过来那是我的木牌,只是不晓得到底怎的了,令他如此表情,疑惑地看他一眼,他却反手将那木牌的反面露给我看。

上头写了四行,每个字都刻得干净利落,异常显眼。

“千玉,秦弄玉,叶玲珑,墨绾”。

我错愕抬头。

执尘墨绿色的眸子却愈发的幽深起来。


【第六章】经济的发展需要百姓的推动


半城春色半城柳,那一年的春天,确是个好时节。

鸾碧像是个被关在屋子许久不曾出来玩的小孩,一路都跑在前头东摸摸西看看,明明我记忆里都有不少她上街去玩的时候,她却仍旧象是没见过世面一般,什么都觉得新奇,有时还不免要怀旧感叹一番。

我跟在后头,手心里仍全是汗。

而使我如此心有余悸的罪魁祸首,却悠闲又刻意的陪着我慢慢走,被狸裳鸾朱他们甩了个老远,眼看他们就要看不到了,他还是没所谓地继续走在我右边。

因为他的长长白发太过惹眼,手巧的辛夷仙子已经先替他绾了起来,再低低撑上一柄油纸伞一遮,倒也瞧不出有多不一般。

尽管已经被大队伍甩下只剩得我俩,可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尽管心中又好奇又着急,但依然没问出口。

“你那妙逝镜,”就算我一直迟迟不问,天命这玩意儿却偏偏就是不会让你如愿的,执尘终于开口,伞严严实实地遮了他的半段脸,只露出半个鼻一张嘴,“是从哪儿来的?”

我这才记起来这六个大神里,唯有他和狸裳是真心想要那妙逝镜的,不由开始努力思考起究竟这妙逝镜从何而来,仍是未果,再想想他反正也瞧见了我的真实身份,本着坦白从宽的思想,正要摇头说自己不记得了,谁晓得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就有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腰。

我吓了一大跳,连忙躲开,一回头,却见一市井流氓站在我身后不怀好意地抖着脚。

身为职业人间姻缘话本子作者,我脑海中立马跳出了几个词语来概括形容他的长相:驼背,龅牙,熊姿飒爽,玉树临疯,真真一个千年不见,万年难遇的绝世丑男。

一想到刚才被长得这样一副德行的流氓碰了,我下意识就拍了拍衣裳,谁知这一拍就拍出了事端来。

想必也定是有人鄙视过他的长相,给他造成了心理阴影,这就和我曾试着画那幅墨梅图,但给鸾朱鸾碧那俩祖宗一搅合,就再也没了画画的兴趣一样,我刚拍了两下,思想尚且没来得及跟上动作,他却登时就怒了,直接大手一挥就揪着我的衣领,将我往前拉得踉跄了一下。

路人们见此,立马能逃的就逃,一下子除了前头以外,我们所在的这后半条街都没了人。

一只白皙的手从熨帖得十分平整的衣袖中伸出,轻轻搭在了那流氓的胳膊上,乍看之下真是轻柔得同一只蝶点过一样,那流氓却再也动不得,执尘头只略微偏一偏,似笑非笑地轻轻问一声:“抢了别人谈天的对象,恐并不合礼数罢?”

那流氓大汉哪里是讲礼数不礼数的人,另一只空着的拳头直直就朝执尘的脸打过去,速度之快,出拳之狠,我都能想象执尘脸变扭曲的模样了,谁知执尘一动不动,只晃了晃伞,将那伞沿上突出的竹片子点在那大汉手背上,竟点了个深深的血洞,不巧正是骨头处,我都能听见那一瞬间骨头被竹片点了个粉碎的声音,吓得大气都不敢再出一口。

那流氓也顾不得打我了,大嚎一声,捂住正飞快流着血的手,眼睛充血,明显是起了杀心,他身后的小厮们也不等他指令,直接抄了家伙冲上前来就要挥向我和执尘。

也不晓得他是懒还是怎的,竟然也不高兴动拳脚,直接一挥手撒了些什么,我一闻,觉得有点头晕犯恶心,才晓得是毒药,不过好在我是仙体,不至于那么脆弱,没什么问题。

但懒惰自然也有懒惰的报应,就好比他自己大概也觉得有点恶心,准备捂住口鼻的时候,却疏漏了后头也有一个小厮,那小厮十分不成功,要是换做我写这话本子,那定定是要将执尘砍上一刀的,但他却大大的突破了这个经典套路的极限,被毒药迷得昏头转向也不晓得看一看脚下,结果他脚下一滑,跌倒的时候也不明白安分守己这个道理,手脚一慌直接扯松了执尘被绾得并不如何紧的发髻。

执尘这才终于肯动一动,在发丝飘飘欲落的瞬间跳起来,伸脚点了路边店铺的柱子腾空再一跳,脚背一钩,倒挂在旁边酒家的旗杆子上,伞朝下,正巧遮了下面人的视线,瞧不见他那头苍苍白发。

隐隐听得他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什么诀,一时也想不起来,等到反应过来,他已经举着伞从旗杆上跳了下来,将我面前的那个流氓踢倒,半蹲落定,三千青丝过背长及地。

伞慢慢举起,露出他那已经施法改成黑色的发,露出他瘦削的下巴,露出他墨绿色的深邃眸子,也露出他俊秀若月华的面容,发丝一旦变成黑色,便有了轮廓,覆过他的额际,勾出弯弯的线来。

他的睫毛本也是苍白,如今一黑,恰到好处地晕出了一双桃花眼,有几分戏里青衣的味道,却又比青衣清秀寡淡的多,淡若枳壳,不似狸裳那般艳若桃李,也不似鸾朱那般英气逼人,只是如同一酿蜜酒,不淡不烈。

他走上前来牵了我的手,将不知所措的我直接拽走,走出老远,也不见那帮流氓追上来,他这才露出一副不高兴的表情,说是害的自己本就不多的毒药又少了些。

我本也可以施法保住自己,就是这样的话回天上就不好交代,凡尘毕竟不是能够随我们胡来的地方,人各有命,不能破坏了这种平衡,执尘此番于我,也是恩情,便不能与他多理论什么。

说话间,已经看见了正坐在路边小吃铺子里的鸾碧,她也看见了我,忙举手朝我激动地挥,招呼我们过去。

其他人都在,却都没吃什么,唯有鸾碧一人面前摆了不少酱油碟子,我将将一坐下,倒了杯茶凑到嘴前刚要吃,她就一脸期待且表现得十分认真地问我,“墨师父墨师父,你说,我以后去卖臭豆腐怎么样?”

这使得我直接将茶呛在了喉咙里。

皱眉通顺了好一会儿,觉得不回答这个问题显得我特别没礼貌没教养,于是心有余悸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有了这远大崇高的志向?”

她一脸兴奋地对我道:“刚刚吃了几盘,越吃越觉得好,我也好想整天炸臭豆腐,撒香菜……”

我忙将茶塞到她嘴边,“快去把脸泡进弱水里洗洗,不然我怕你醒不过来。”

众人:“……”

陪鸾碧吃过臭豆腐,我们将扯着桌子依依不舍的她扒拉出那个露天小铺,鸾朱和狸裳都表示要给他们媳妇儿买点东西,执尘说想要随便看看,鸾碧也很想自己逛逛,据说是因为和那两对在一起,他们总是抑制她买东西的欲望,她对此十分受不了。

说定集合地点和时间后,我转身正欲也去到处瞧瞧,谁知那麒麟却如何都不肯放过我,直接跟在我身后,无奈,只好和他同行。

路过一首饰铺的时候瞧见里头的一支翡翠簪子,翠绿得很是漂亮,可身上并未带细软,只好作罢,欲走的时候,却再次被执尘扣住手腕。

“既然你喜欢,”他纤长的指扣住乌木伞柄,伸手将纸伞撑过我的头顶,“那就全部买下来罢。”

我对他的纠缠十分不满,不由皱眉,“你在讨好我?可我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

“哦?”他偏头。

“你想要妙逝镜便直说,虽则我并不会给你。”

他这次顿了好一会儿,睫毛扫了两下,才淡淡道:“那木牌?”

这么三个字就瞬间让我觉得他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单单三字就将我稳妥击败。

“好,我便是那弄玉,如何?”话说到这里已经临着撕破脸皮的边缘,但转念想到他不过是要那妙逝镜,至于其他,确是与我无甚瓜葛,秉承着大仙惹不得的优良心态,我将语气放低了一层,“我曾想过,为何过去三世我都会爱上狸裳,后来才慢慢领悟到,我之所以那么一次又一次的爱上他,并非是因为他长得多么漂亮,也并非是因为他有当时身为凡人的我所没有的上天入地的本事,只是因为,他会比别人更坦率地去表达心中所想。他比人更像人。”

他盯着我,不语。

“执尘,”我将他扣着我手腕的手推开,“我很高兴你刚才帮我,毕竟有人袒护着我,不论怎样都该高兴的,我也曾非常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为我出头,将那些欺负过我的坏蛋都挫骨扬灰,让我耀武扬威得使别人都嫉羡,可我不能。”

“终归会有一天我会因为曾经耀武扬威而后悔,终归没人能永永远远地护着我。”

“所以我不能。”

【第七章】有时候可真想喊救命呀


集合的地点在城门口。

因最终也没买成什么特别的,就路边随便挑拣了些许不起眼的小东西,时辰尚早,我不得不同执尘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早早守在那儿,当然尽管我无论干啥,他都一直保持着一副欠扁的笑意盎然,用新买的银色发带绑了头发,乌木伞一撑,分明就是当今大荒之界,千年以来从未衰败过的花戏里头翩翩一公子。

于是为了实现我的恶趣味,我亲自出马,预备将这个公子带坏。

“执尘同学?”

他转头看我,“嗯?”

“来,把伞给我,”我伸手,“师父我今儿个教你唱支歌儿。”

他倒也信我这番瞎吹,乖乖将伞柄递到我手心里,没了伞,他的发间,随即镀上了一层浅薄的光,一直以来我都未曾发现,他最最引人注目的地方,竟就是他那一双桃花眼,墨绿色的眸子转动时,总是十分灵动漂亮,再一回想为何先前未注意到,突然顿悟,那是因为之前他一直都是眯着眼,一副半睡不醒的模样,大概是因为咱们七个人彼此间还不如何熟悉,没人同他闹,使得他有些无聊得困倦起来,当然没有此时的精神。

我掂量了一下伞的重量,又看了看四处,确定没有多少人以后,才挥伞学着花腔唱起来,不过我自己心里也没多少底,毕竟过去看过的戏不算多,将将也就第二世时喜看这个才看了不少,况时间过去许久,我又并未曾自己学过,到底跳的如何,唱得如何,也不能打个包票。

也亏得执尘能看的认认真真,但实则我心里一直在嘀咕他究竟是不是在心里笑,一旦看到他微微上翘的嘴角,尽管那只是和先前一样的笑意盎然而已,但我竟就是觉得他是在笑话我,只不过是碍于我的面子而憋笑罢了。

心理作用这种东西,往往比现实更加能强有力的打击到一个人,于是我在这种诡异心理的作用下停下身来,将伞交还给执尘,让他学着样子也唱一回。

花戏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戏,很多时候全程都由一人完成,没有多少停顿,也没有念白,而是一气贯通地将一折戏尽数唱出来,这戏文大都不长,却往往句句精妙。花戏的戏本子往往都是由旦子来唱,偶尔才有一公子出场,旦子一句一句将自己的身世和愁苦唱出,在我那个时代出了名的,就好比《望夫》、《踏红》便都是这样的开篇。

执尘先是尝试着翘了翘兰花指,倒也有模有样,手伸长了轻轻挥两下,又张了张嘴象是想要尝试着发声,但似乎并未成功,于是转头看我,“唱不了。”

“没事儿,”我恐白跳一场,本是要放长线钓大鱼,可别被他反是钓了一场滑稽的舞去取笑,连忙摆手,“你就光跳一跳。”

“不是说要教我唱歌么?”

“欸……啊……”我被他噎了一回,只好退步,“光记那步子就够呛了,如何还能那么勉强你让你唱歌,不若就先跳个舞罢。”

他似乎对这个妥协还非常不满,大概是因为觉得我这样说低估了他的智商,但也没多在这点上纠缠,不知是他太自信,还是我跳的太丑导致他以为这舞非常简单,只尝试了几下动作,便起身跳起来。

我原以为那本会是非常搞笑非常难以入目的,毕竟我自个儿跳的大概也不好,他又是刚学,定定是更加难看了,谁知他不仅跳的不难看,且竟还让我稍稍晃了晃神。

白衣自他的脚边飘起,象是一朵将放未放的枳壳花,露出衣摆下轻盈点着地面的白鞋,纤长的指节握住了乌木伞柄,他原就有动作看似轻柔力道却十足的本事,此番更是舞得漂亮,发丝飘摇,衣诀蹁跹间,一个弯腰,一个俯身,都是倾城之色。

我原道狸裳才是似极女子般有倾国倾城之态的,却不知原看似刚强的执尘,只轻轻一舞,柔中带刚,不似女子之态,却又胜过女子,不禁看得有些痴了,直到一阵没由来的掌声,才将将把我从愣神中扯回现实。

只见方才去采购了的五人,一溜排的站在我们面前,每个人嘴里都横着叼了一串子糖葫芦,十分诡异地统一拍手,十分诡异地统一将目光扫向我,再扫向执尘,十分诡异地统一含着糖葫芦模模糊糊一声,“好看。”

我很得意地拍着执尘的肩膀,自夸道:“看,我教出来的徒弟,哪能不优秀呢。”

鸾碧取下糖葫芦,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唔,方才墨师父跳的时候,我还以为她喝醉了酒正在发情呢。”

辛夷仙子立马露出一副很震惊很震惊的表情:“欸?!我以为她只是想要驱邪。”

“……”鸾朱侧头看她,“难道不是在卖艺吗?”

“鸾朱……同学!”我颇为感激地看着鸾朱,心中不禁万般感慨他到底还是这里头的冷面王,到底还是洞悉尘世的凤鸟老祖宗,竟然看得出我是在跳舞唱花戏,就算只是笼统概括成卖艺,但至少也是独具慧眼啊。

孰料他东张西望一番,转身走到街角,举起一块砖头对我道:“快,拍个砖头我看看。”

众人:“……”

我真的是很受伤很受伤。

鸾朱和鸾碧不愧是凤凰始祖,变回真身后乘着我们的那速度,那力度,真叫人热泪盈眶,扒着他们的背我都不敢抬头看一眼,就怕一抬头给风刮跑了,他们居然还觉得那速度特憋屈,就象是一个胖子盯着眼前的一块小小红烧肉,怎么也填不饱肚子一样。

到了仙乡还没有喘口气,突然对面就来了只同鸾碧一模一样的大鸟,扑腾着翅膀降落在对岸,我们七人连忙各自找了地方躲起来,我好死不死同鸾朱与辛夷仙子挤在一堆,就怕何时鸾朱想不开了觉得我碍事了,直接一脚把我给踹出去。

对岸那大鸟身上下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远远看着也并不如何清楚,主要是因为那大鸟太肥了,直接挡住了我的全部视线,根本看不见对岸的那两人到底是谁。

但很快,那大鸟便变回了人形,我一看,不由吓了一跳。

对岸站着的三个人里,竟然有鸾碧和尚且还是弄玉的我!

那个男人我倒是没有印象,但是也不是狸裳,详细的我也瞧不见,只能大略地知晓绝对不是我三世里任何一世碰到过的人,至少在我记忆里是没有的。

咦……难不成其实我第二世是和别的男人有过什么奸情的?

我不由转头看了看隔壁树丛后头躲着的狸裳,却发现原来大家都在看他,他却象是浑然不在意一样,只紧紧将视线锁在对岸,大家没了趣,也就都不再找他的乐子,专心看对岸的动静。

其实我很想问一下鸾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一想到大家为何都很默契地看向狸裳而不看向鸾碧,大概是都觉得她太不靠谱,况且也猜想她磐涅了一回,不记前尘,所以才会把希望都转而寄托到狸裳身上。

我尚还不能把对岸的弄玉看成我,毕竟我只有一部分的记忆,那都太浅薄了,完全没有实在的代入感,所以暂且用弄玉来称呼她。

弄玉对着鸾碧说了几句话,谁知鸾碧那丫头内心特别奔放,特别不在意世俗的眼光,竟然两手抱胸一直抖着脚,装痞的样子十分的不雅,连我们这些躲在树丛后头的都要为她的行为捂脸,当然,如今的鸾碧也晓得要捂脸了,说明这个世界其实还没有那么绝望。

过一会儿,那三人都施法跳过湖,执尘素袖一抬,给我们隐了身形,只见那男子喊了几声要拜见术士陶花之类的话,老半天却无人应答,尽管隐形,却仍旧躲在树丛后头的我们内心都十分焦急,干看着也觉得没啥意思,于是我便开始仔细注意起弄玉来。

她有一头漫过腰间的发,打扮十分朴素,面若皎月,眉目清冷,是一种半艳半浅的长相,和若霞比起来不算漂亮,却偏偏能给人一种良好的印象,尽管背影落寞了些。

还沉浸在这种观察中的我没警觉,突然间脑门上传来一阵连续性“啊啊啊啊啊”的颤音,一个黑影夹杂着惊恐就直直地就朝我们的方向砸了下来。

如今的鸾碧还特别天真的问了一句,“欸?谁家在天上开花腔唱戏呢?”

说话间我已经看见掉下来的黑影其实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只不过他们的具体模样我倒是不怎么清楚,主要他们都拿脚丫子对着我,特别不礼貌。

而我的心理素质特别的好,弄玉的心理素质也特别的好,不愧是当年的我,竟然同样面对这样的场景一动都不动,当真是英雄本色,腿都忘记要软,结果她还好,那一男一女朝的方向竟然就是我的天灵盖。

这真是让我又惊又喜。

想六合之界如此之大,他们能选中我的天灵盖也真真是命啊……

辛夷仙子已被鸾朱抱着跳起,不知道他是因为抱了辛夷仙子就忘了我这老友,还是我太胖他觉得太累赘,终究将我留在了下面,我侧头,看见鸾碧慌忙腾空,若霞也被狸裳抱着腾起,独独就剩了我一人,还处在那两个黑影下降受灾的范围之内。

腰间被揽住,整个人都凭白无故腾空而起,我看见不到三尺的地方若霞依在狸裳怀里,不由心头有些不快。

狸裳,弄玉那一世我对你情深至此,你却好歹没有陪她出生入死,她落寞,是,她落寞了,因为你原答应了她要陪她,却又反悔,让她一人面对困境,因为你心里还记挂着你怀里那若霞,让她第一世千玉那世就好一番的苦等,而今的我无法想象,如若再要我耗上一世的时间去等待,去期许一个人,我该要怎么度过,那些日日夜夜,我该如何独自去面对,可你偏偏就为了如今怀里那个若霞,一世一世又一世的背叛我,一点都不顾虑到我的想法。

我已记不得,可我知晓过程,我不能假装我不知道。

三世已了,情骨已成灰,心已毁,你却为何还做出一副爱我的模样,来扰我心智?为何不干脆同若霞比翼双飞了?非要来我殿上要甚么妙逝镜?

揽着我的执尘忽然伸手往我脸上一抹,“怎的哭了?”

“放下我,”我胡乱抹掉一堆乱七八糟的泪,挥手想挣脱他的臂膀,“除非你好好做事,否则我不会把妙逝镜给你。”

“你喜欢直白,那我就直白的告诉你,”他再次踏上树冠顶端的枝桠,腾空一跃,声音象是划碎在空气中般不真实,“我会这样做,”

“只是因为我想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