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5-03

抽象君:凤凰台上忆吹箫 17-23


【第十七章】那些都是过去的故事

回忆戛然而止。
我醉了一双眼,朦朦胧胧的也看不清楚夺走了我手中还魂酒的人是谁,直到听到一熟悉的声音飘过我耳旁,语气里倒也恼怒得很,“我看沉在那美梦里不愿醒的不是狸裳,是你。”
“呵。”我哼笑一声,伸手就要去抢那酒坛子,“把酒还我。”
他后退一步躲开我的手,苍白发丝摇曳,在半空晃开曼妙的弧度,洒在白衣上时却又象是不存在,他的声音清澈而有些淡淡低沉,似是训斥又似是安慰,“梦再美也该醒,你不是醒不来,而是不愿醒。”
“墨绾,你到底还愿不愿意醒?”
喉间灼烧得紧了,眼泪就止不住想往下掉,眼角烫得厉害,却如何都哭不出来,我只能不管不顾的扑上前,夺过酒坛子仰头就喝,任冰凉的酒水划过肌肤划过嘴唇,漫下一圈盈盈酒渍,执尘急忙从我手中夺过那坛子,突如其来的无助感让我愣了一下,这才大哭了起来。
我不记得我有多久没有这样喝酒,这样哭过了,遥遥回忆起来,兴许也只有第一世终日等待狸裳归来,和第三世在战场上望着清冷月光,想着玉望卿在皇都是否安好时,才会如此失态。
那个时候,泪被风一吹就凉了,唯有眼睛灼得生疼。
我想,兴许酒和泪本是同一家的,只因酒一灌下去,便从眼里出来了,一样冰冰凉凉,经过的地方,却一样灼烫无比。
执尘坐在地上,伸手揽了我的脑袋到他怀里,他的胸口十分温暖,象是个小小的暖炉子,赶跑了好多好多的不安,飘荡在六合之中的三世记忆纷至沓来,将整个碧清宫都映得异常光亮。
当年禾弥之事,便是我更改陶姗姗命数的前因,我因鸾碧将她的屋棚扇毁,故十分愧疚,才会助她杀掉那个术士,而那时我们去仙乡,陶花已死,为了救那红南国大将军周瑾,鸾碧与我去了青丘之国,问那萤莘帝姬求药,期间遇见了东皇太一君,这个先前提到过,在次就不多赘述,而这妙逝镜,便也是那时结下的姻缘。
我们目送东皇太一君离开,萤莘帝姬问鸾碧是否会写个护身决,要她写些来帮青丘之国的妖精们都拿着护身,以免有个甚么不好的进来伤了它们。
实则那护身决狸裳前世教过我,狸裳还我回忆时略略闪过,倒也还记得清楚。
鸾碧说她不会,于是我便自告奋勇,谁知那青丘之国生灵众多,那萤莘帝姬搬来一堆一堆裁好了的空纸,说是不会让我白干,定送我个叫妙逝镜的宝贝来做酬劳,鸾碧表明她很想要,于是留我在青丘做了苦力,她先去给禾弥送药。
这让我在笔墨纸砚堆里暗暗在心里咒骂她不下百遍。
到了第三个日子上头,那些纸终于只剩被我写的仅剩下几张,欣喜自己终于将要重获自由之身之余,也担心了路途问题,毕竟自个儿腾云须得耗费精气,这么远的路当真是我不能承的起的,思量再三,决定还是先呆在青丘,毕竟那鸾碧要的妙逝镜也还在这儿,不怕她不来寻我。
期间我好奇问起妙逝镜的功用,那萤莘倒也给我看过,说是只要集中注意看看那想看的过去的事,镜中便会浮现出来的,这与若霞告诉我的一致,由此也可推断那时若霞于我真的是没有任何防备之心,而今被琼林一搅合,我都不知晓该如何见她。
就在说话间,洞前忽的闪了几道光下来,我在洞内权当了窗子的,脑袋一般大的石洞里往外看,恰巧看见的是狸裳的身影。
萤莘帝姬正巧趴在我身旁的案几上打瞌睡,被那响动吵醒,抬眼看了还睡意未消,一副谁都不认得的表情,想必脑袋还没转过来,只迷迷糊糊的问我一声,“那是……?”
“那是……”我携着沾了墨的笔的手顿在半空中,语气不自觉地柔软起来,象是咬了一口甜甜的糖糕,句尾满满的都是骄傲,“那是我的夫君,我一直以来的夫君。”
是我两世的,若霞未曾见识过的,我的夫君。
月冷得愈发厉害。
这段记忆着实美好了些,那时的我有狸裳这个依靠,以为可以不用怕天不用怕地,他如此神通广大,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受到伤害的,我可以满心自豪地说出“那是我的夫君啊”,可以极尽全力去炫耀给若霞看,可以死皮赖脸的陪在他身边,可以努力修了仙身,然后同若霞一般终日陪着他守着他,让他不再以为我只是个美梦。
我分明可以做到的,分明可以的。
记忆回归身体时忽冷忽热,痛苦和欢欣交织,我不由蜷起了身体,执尘拍着我的背,象是在哄小孩睡觉,神志恍惚,却恰恰想起了我帮陶姗姗渡劫后遇到的事,这事和后头我们要看的永世劫结局有千里万缕的关系,倒不妨说一说。
我与魄灵帝君当时也唯有一面之缘,可自从魄灵帝君家的那只小软糕见了我一回以后,缠着她娘亲玉响非是再要来见我,她娘亲生怕他小小年纪就爱上了我,又怕他因此去和狸裳翻脸抢老婆,吓得赶忙问他为何一定要来寻我。
谁知这小鬼气哼哼地用小肥手一叉腰,一脸鄙视的神情让他娘亲都觉得自己的教育方式是否出了问题,“那大叔似的夫人虽则瞧上去长得甚好,但法术却是远远不及我,上回我腾着云若不是她非跟我扯东扯西,我又怎会跌下来,真是丢尽了颜面,哼,本仙自当要找她去耍耍,以泄心头只恨。”
我想必是上辈子造的孽还没还清,这世倒多了个小冤家出来。
于是他娘亲带着他跑来我们这儿说是要住上一阵子,实则隐藏意思是要让那小软糕来闹腾一阵子。
他听我说了那陶姗姗的事,于是日日如我娘亲般地在我耳边啰嗦,说我何故去救一个凡人,这样显得神仙太随便,有失了威严,又觉得我花那么大力气去救那姑娘,不拿报酬实在太蠢,有管闲事的嫌疑。
我觉得我还并不是什么神仙,人救人本身也就没什么,我也没善良到去平白无故救那姑娘的道理,只是既然鸾碧是我家的娃,既然鸾碧将她的屋子扇坏了,既然她是因此才出去才差点送命的,作为因的种植者,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去改变那苦果。
至少硬拗,也须得将它拗成酸的。
小软糕觉得苦的和酸的没啥本质区别,都一样难吃,我觉得也是,但后来一想,也有酸的好吃的东西,苦的就一定没好的。
于是我俩接着从山珍海味珍馐美食,谈到人生哲理,以及为什么吃了巴豆会不停地放屁。
某个一样闲暇的日子里,小软糕发现了一个小纸人。
那小纸人说来也奇,自个儿颤颤巍巍的还能跑,那小软糕觉得新奇,非捧来给我看,结果那纸人窜到我肩上跳了三下,啥也不用踩,象是空气里有依凭一般,凌空就往东边跑了。
小软糕只当是丢了件好玩的玩意,非要追着去找,我想他既然来了凤凰台,也就是客人,若是让他就这么失踪了,对他娘亲我也说不过去,只好腾云跟着追了去。
这一追便是好多路,等到我隐隐看见他们速度都慢下来了,才发现实则已经到了青丘之国境内,那仙狐萤莘的洞窟附近了。
那找我的,倒就是萤莘。
她一张素白的脸带了点歉意,客套一番后,便道出了原因:“自上次请姑娘你写了那些符咒后,我青丘本是太平的,只是前些日子我洞旁那棵槐妖丢了孩子,测了方位才晓得在陆浅那府邸附近,槐娘十分担心,我又有家父的命令不准出门,这才想到要请姑娘去看一看,若是那小槐妖还活着,便将它带回来,若是已不在,倒也不要强求,只需知会我一声便好。”
我觉得没什么不妥,我本身便就是受人委托帮人消灾,事情无论巨细都是事,便就答应了。
将小软糕留在萤莘身边玩,我便直奔陆浅府上。
只是我到了陆府,第一个看见的不是陆浅,却是陶姗姗。
想来这或许是缘分,让我在她身边里走上一遭,深深浅浅地,至少明了了她的心意。
好些日子不见,她的形容有些消瘦,手里拿着招地仙的符,我怕那地仙老头儿来捣乱,要紧跑上去,她当是符纸显了灵,问我怎么她还没念咒就出来了。
我忙随口编写瞎话来哄她,“那自然是因为本仙有慧根,能洞悉尘世,你心里想的,我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看出来。”
“欸是吗。”她的脸上透露着惊喜,一副被我骗着了的表情,道:“你说,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呢?”
“呃……”
这姑娘看了我老半天,大概也晓得我不可靠了,于是叹了口气,对我说,“还劳烦您送我回桃花寨吧。”
兴许……是在这儿的日子太伤感了吧。
“你不和他道个别吗?”我问她。
她回头看了看整个院子,象是想做得决绝,但她不晓得的是,因她看得太久,倒让我觉得她其实很是舍不得,很是牵挂。
可最后她还是对我摇了摇头,“不了,除这烟嘴,我并无什么东西在这里了。”
那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对陆浅说的最后一句话。
只是陆浅不晓得而已。
我进了她的屋子,里头的东西摆放的整整齐齐,桌上放了一本幻术的谱子,我觉着既然她不回来了,那便也就是不要了,不若就由我收着,再往里头找,倒也并无什么了。
“吇……”一个白绒绒的肉球在我脚边怯生生喊了一声,将我吓了一跳,“你……你是谁?”
我疑心,“你便是那小槐妖?”
它点一点头,又似是觉得不妥地后退一步,“你……你是谁?”
我想了想,归根到底最重要还是要将它带回去,便讲明了因由,又问它怎么会在这里的。
它说它是被一个自称是陆浅的人捉来的,受了伤,那陆浅却从来不踏进这间屋子,所以它才能在这里养伤。
我觉得不能在家长面前包庇孩子,于是便拿出妙逝镜想验证一下这孩子到底有没有撒谎,只是那镜子一拿出来,上头便映上了陶姗姗的模样。

【第十八章】不过是人心罢了

景象从桃源仙乡开始,至最后她求我让她回去为止,整个过程都让我心中疼惜,也对陆浅很是恼怒,觉得他根本是个渣男主,是他才害得陶姗姗到此地步。那个时候的我还是个容易管闲事的女子,陶姗姗与我相识一场,我自然已把她当成是个患难里救回来的朋友,当即红了一双眼,在就近的厨房寻了把大菜刀就要去杀陆浅。
那个时候的我与陶姗姗一样蠢,虽她是自然蠢,我是因被愤怒冲昏了头,但结果是一样的,我也同样不管不顾地冲进陆浅的屋里,当然,比起陶姗姗我还隐了身,想也不想就拿着菜刀砍上去,那刀却在他头前一尺的地方触到了什么东西一般,往后方反弹了老远。
我的虎口被震得生疼,疼到我连声都发不出来,当即捂着手就退到一边。
陆浅终有了反应,竟也没发觉我,我壮着一颗胆悄悄走上前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是眼睛中蛊毒瞎了,就算我不隐藏身形也无妨,他似乎也感觉得不到我的存在,只自顾自跑出屋去,左脚一踏腾上半空,手一挥,对着整座宅邸放了一把大火,这事儿太过突如其来,我没有任何的防范,要紧腾云逃出陆府,心中正愁如何应对,这时,天边却飘来一个黑影,它在上空盘旋了一会儿,又滑翔了一会儿,忽的就挥翅降了雨下来。
此事来的迅猛,我来不及思考,尽管隐身,却也被淋了,只得拿袖子捂住头。
那黑影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猛然间开始变大成一团光,等那光华落尽,才看出是一只黑羽凤凰,尚且还在惊叹那鸟儿的奇特之时,却见它已经直挺挺朝陆浅飞了过去。
只一掠,没看清动作,陆浅便停住不动了。
我十分疑惑那陆浅的变化,蓦地肩头一紧,整个人都被揽进了怀里。
黑袖轻拂过我的眼,在脸上搭下一片阴霾,细长的伞骨撑开了一小片天地。
被蓝伞映得泛出淡淡蓝色的他的脸,即便如此,却依旧苍白无力,妖媚的五官现出些许欢喜,他伸手将指搭在我的眉骨上,捂了我的眼,轻声道:“玉儿,闭眼。”
内力极强的术士的身体破碎时的震动足可将千山倾倒,万石俱灭,那声音颤颤地划过我耳边,响得我有些发抖,且饶是狸裳这般修为,却也被那震动打在背上,撞出去老远。
陆浅,既你如此对待姗姗,也不怪我如此对你,大荒之内,多多少少都需得有个因果,这果若是无人来收,那便须得仙来收,若是仙不愿收,那也自然要有个人来代收了,才得平衡。
既然陶珊珊不收,即便遭轮回因果,我也须得收回来。
陆浅,那是你欠她的。
既然欠了,定是要还的。
空中再没了陆浅的肉体,只余下爆破时燃烧所剩的灰烬,在天空中洋洋洒洒,拂过整座城,飘散在他们曾经居住过的这片土地上。
狸裳却皱眉,“他的魂魄竟不在体内。”
这话说的着实奇怪,我却看不见了后文,眼前景物直转,成了红南国巍峨的宫殿,待到醒悟过来,才明是自己第三世的记忆回来了。
记忆一旦冗长,回想起来就不免干涩些许。
第三世是我最不愿启齿去提的一世,它再没有第一世的碧树溪流,再没有第二世的踏云飞仙,狸裳不再是仙人,我不再是可以不问世事人心的姑娘,那一世泯灭的泪水里,我记得的,只有战场上血污遍野,指尖泛着寒光的刀刃冰凉,还有那吹伤我眼的漫漫黄沙。
年少时阿玛对我的教诲便是要自强,我虽是女子,但这并不妨事,人要强,最重要的不是自身男女与否、胖瘦与否,只要一颗心能狠,有一股子吃苦的劲,有一阵子不服输的架势在,就都是条汉子,都能戎马一生,我自小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练就了一副硬脾气。
百年叶家,我阿玛在我心中便是全天下最大的英雄,他不会同那些所谓的文雅大官在一块吃喝,不同他们一般穿金戴银,他一生只娶了我额娘一人,额娘会酿梅子酒,我虽没喝过,可据说那是全红南国最好喝的,阿玛每次回来,定要喝上一碗,额娘死后,他便抱着最后那几坛酒,不喝也不肯让别人碰,小心翼翼地藏在书房暗格里,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都很怀疑若是有贼跑进府来偷东西,千辛万苦寻着的最隐蔽的地方藏着的竟是如此几坛酒时,到底会作何反应。
没了额娘酿的梅子酒,阿玛便自己酿,幼时他也曾拿筷子蘸了几滴来给我尝味道,可那酸涩味儿哪是酒,别说比上额娘,便是府里随便捉一个家丁门客,许也要酿的好些。
可即使额娘死了,我还是个女娃,他却甚至连一房妾侍都不再纳,这事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沦为市井间谈论的笑柄。
很多事情一旦传到别人耳里,就大都变了味,不论当事人有多心碎神伤黯然无助,他们却都只是用一句笑谈来分类,这听起来,就不免太令人寒心了些。
孩童时代,阿玛便将他粉饰太平的本事练得极高,我一点都没有发现他有何异常,一点都没有发现府外的世界里,谣言传的有多凶猛,凶猛得直要漫过围墙灌进来。
我遗传了他的这个本事,后也在玉望卿面前,将自身掩藏得极是隐蔽。
与玉望卿的初次相见便是在那一次的元宵节,他当时帮我阿玛,虽与我无关,却或多或少平添了不少我对他的好感,先不论他的相貌人品家世,光他肯帮也能帮我阿玛这一点,便足够让我崇拜得很了。
年后是他的生辰,本是个内宴,最多便是大臣拜贺,除了皇室,臣子家的女眷一律是不允参与的,我却缠着阿玛非要去,阿玛不明所以,但毕竟我平日里也从不作何过分要求,他内里也还是宠我,于是便带着我去了。
那日来人极多,一直没等着机会与他说话,等到酒过三巡,他借口不胜酒力,在一小太监的搀扶下就要回房歇息,我匆忙跑过去拦了路,可拦是拦了,却又未思量好如何道谢才显得不失大体,想了好久,才绞着帕子涨红了脸道一声:“多谢殿下当日替我阿玛解围。”
他原本看上去醉得几乎不醒人事,听我这句话,考量的表情倒也正经,瘦削的眉骨上盖一双英气的眉此刻微蹙,好看的很,他琢磨了一会儿,道:“我倒认不得你了,不知你是哪位大臣府上的小姐?”
我不知为何一下子失落起来,他在我心中本是被树立得十分伟岸,也约莫是我太过一厢情愿,自说自话把他当成了特别贤能的君子,该是什么都知晓,什么都关注的,如今他这么一说,我心里那一腔子的玻璃梦瞬间碎了个精光,只好讪讪道声认错人了,转身就要逃走。
“欸。”他伸手一抓,恰恰握住我的手掌心,原本要说出的话卡在口中没了声,指尖轻轻摩挲我的指,我吓了一大跳,想抽手却又争不过他,他讷讷良久才不如何确定地问我,“你是叶家将军的女儿?”
我很诧异,他这才笑了,“原是元宵节那个哭鼻子的姑娘,方才真是抱歉。”
“你如何知晓我是叶家的女儿?”
“噢……”他弯了眉眼,执起我的手,道:“你指上有刀茧,除了百年叶家的叶玲珑,没有哪个大臣家的女儿手上可能会有如此明显的刀茧。”
这句话完全挽救了他方才在我心中一落千丈的形象,我兴奋得简直要跳起来,心想他果真是个贤明的伟大的聪慧的太子,可他下句话却又把我刚刚修补好的他的形象再次破坏。
“听闻你从小便习武,家里头那些个门客都十有八九都打不过你,”他的笑意渐退,声音侵染上王者的威严,不论我内心如何去反驳,他一字一句都危险地让我害怕,“虽你是女子,可若是真能收拢了人心,势必强过你阿玛,你愿不愿同我联手?”
我从未想过权势的侵蚀来的如此之快,他这些话虽看似在夸奖我,但字字冰冷,几乎将我方才所有的热情全都驱退了,我只感到浑身发凉,对他的言语满是不敢置信,“殿下……何出此言?”
“你终归会有一天回来找我,”他眼神深邃得让人看不清他心底的想法,“你终归会告诉我,你要助我守这江山。”
那一天夜色寒江,我耳里还能听见前院宾客欢饮的声响,眼前这少年目光透骨冰凉,隔了不知多少重看透尘世的悟性,我在权势与野心之前,不过是只惊慌的兔子。
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权利、朝廷、国家、百姓,我不想肩负这些重任,我不能担负的起,不单是不了解的问题,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是大忌,要是日后与这帮大臣勾心斗角,百年叶家,兴许就会毁在我手里。
所以自此以后,我在阿玛的训导下努力习剑,再不想关心什么国家大事,朝廷决策,我有意回避任何皇家举办的宴席,只让阿玛推说身体抱恙,草草搪塞,在整日的心慌中,竟还可笑地求着想要安稳度日。
可命哪儿会让我晓得什么叫安稳。
饶我多么抗拒,多么努力去逃避,多么不甘于被如此可怕,如此不美好的权利斗争拴住了手脚,可终究,还是敌不过命里一句冥冥。
十五岁夏。
我的噩梦从这里开始。
【第十九章】人之初,性本恶

那一年的元宵节,玉望卿终于找到机会,轻描淡写地同皇帝说我身体不好,多次节庆未曾参加,当是多出来走动走动,阿玛觉得此次再不去着实就说不过去了,只好同我商议。
我也觉得不妥,最终还是拗不过外头的风尖浪口决定同去。
自从那次元宵灯会我被别家的姑娘嘲笑,阿玛便带着我去裁了几匹上好的缎子,做了几件漂亮衣裳,平日里没机会穿,我还一度觉得十分浪费,而今倒也派上了用场,在丫鬟们的梳洗下将长发绾成髻,因假借身体不适,可我又一副活蹦乱跳的架势,不得不戴上一块面纱来遮掩。
元宵灯会本是我有所反感的节日,如今再来,面对的尚且还是那些曾见过的姑娘,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干脆乖乖陪在阿玛身边,一言不发,也挺相安无事。
可这元宵灯会哪一回是可以用“相安无事”来形容的,蔡家小姐与楚家小姐向来瞧不惯我,如何都会来与我闹一闹,这我心里有数,所以当她们真真站在我面前时,我也没觉着诧异,听见蔡家小姐尖酸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不但面不改色,心跳都干脆没有变快的迹象。
“哟。”她穿了件黑夹袄,身旁的楚家小姐却非穿件白的,两人站在人堆里都很是扎眼,平日里她们不学其他的什么本事,也都只是刺刺绣读读书,说说闲话,当然,我相信后者应当更多一些,可如今竟连喜庆不喜庆,当不当穿都不管不顾了,其他家的人倒不知是存心不说,还是没敢说,使得她们如此一副奔丧的打扮,竟还能参加这灯会,真真是让人咋舌,“三年没见,没想到将军家的小狐狸精,倒是躲在洞里学会打扮了。”
用袖里藏着的软剑一指,正巧抵在她喉边。
“我道是哪家的小姐,穿得如此古怪,”我收回剑,起身轻轻作揖,不冷不热道:“原是蔡家小姐与楚家小姐,玲珑还当是哪儿来的黑白无常,要闹事呢。”
事隔三年,正好三年,我不再是那个任别人欺负,也只会哭鼻子的小丫头了,这些时日里,我头一回开始注意到围墙外头的流言有多可怕,头一回明白如果不反击,我们叶家的下场会如何,我需要靠坚硬的外表在别人心里塑一个坚硬的壳,而我就活在那个壳里,活在别人的恐惧里。我不怕别人骂我,我也不怕最后落得凄惨下场,我只要阿玛平安,叶家安好,一切便就都与我无关。
人会变,是因为世道在变。
我会变,是因为我不得不变。
蔡家大小姐愤愤正欲说什么,一盏六角宫灯突然闯进视线,打断了她的话。
宫灯玲珑精致,被一细长雕花木杆吊起,顺着一路望下去,本以为会是个不懂事正好撞枪口上的小厮,等到看清楚了衣衫着装,才知道原是个阿哥。
他的面容细致,眉目俊朗,是自然的一个英俊公子,无了玉望卿眼里那些玩世不恭,多了几分狡黠的天真,我在脑内不停思索考量,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他是谁。
他是玉望卿的弟弟,六皇子,玉舒卿。
他将宫灯小心放在我和蔡家小姐面前,遥遥朝我们喊道:“两位姐姐莫要吵了,瞧那盏灯多漂亮。”
我本就无心去争吵,自然也就借了他这句话求个安生,当即扭头就走。
却听那玉舒卿在后头喊我:“叶家姐姐,叶家姐姐。”
我走得快,虽只是说话间的功夫,此时却已与原来所站的地方隔了三丈,他从底下匆匆追过来,气息都不算稳,很是个没心思的清澈少年郎。
这让我对他并不反感,也就没继续走。
“叶家姐姐的名头,我在宫里可都听见了,”他站到我面前调整好站姿,虽唤我姐姐,却仍旧比我高上不少,须得仰头才能看他,“我本是不信女儿家有此等功夫的,方才见姐姐的软剑一出,这才信服。”
他一直盯着我的脸,我原避开的视线只好无奈折回与他对上,抬眸的一瞬间,他笑得同素花般洁白,稚气未退的一张脸孕了一身的天真无邪,“不知姐姐可否收舒卿为徒?”
世间龌龊,天地倒也还出一个纯真。
我从来拒绝不了纯真。
往后的一年里,即便不愿,我还是尽量多往他的殿上跑,他天性聪颖,这么一日一日练下来,还算颇有小成,看他这般天真乖巧的模样,我很是满意,但也终归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且觉得是悲催得难以附加的,就好比玉望卿来了。
玉望卿每回都表面上笑意盎然,实则眼神尖锐得像把刀,回回说话都像要扎我千根针,而玉舒卿却待他很好,我不知该说他天真还是没有防备之心,一口一个大哥还叫的挺亲切,孰不知他这大哥可是有登皇位的野心,甚至有可能因这野心而将他致死。
日子这么过着,倒也生出一些微妙的和谐来。
有时我靠在围栏上看玉舒卿练剑,玉望卿就站在我身后冷冷嘲笑。
“我当你是不理朝政的,”他的话字字长刺,语气虽平稳,效用比起蔡家小姐那尖酸的声儿倒也一点不逊色,“原来是已有一心想帮的人了。”
我知晓我吵不过,遂每每只能尴尬地笑。
虽然他一直不肯罢休地那么跟我找茬,但毕竟没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我觉得也无甚不妥,日后我在漫天黄沙的战场上回想起来,指不定,那便是我曾盼望过的安稳,无国家大事牵挂,无心酸落泪惦念,真是段好时光。
可一年后红南国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之时,便注定我的好日子到了头,这个消息带走了千里外战场中战士们的曙光,也带走了我的最后一份尚且安乐的寄托,玉舒卿在那一年被玉望卿赐死。
玉望卿心狠,全然不顾什么兄弟之情,登基后便下令铲除其余的阿哥,玉舒卿也在内,我却不知晓,我还满心天真的以为那次玉望卿对他的召见,只是单纯的有事要嘱托给他。
而我那英雄般的阿玛,也因年老垂暮,战死在沙场上。
听闻临终前,他手里握着额娘的信物一直不肯放手。
可他选择了对我放手。
死亡与他而言不过是解脱,于我而言却是命里最大转折的开始。
人心呵,他执执着着一辈子的叶家,他辛辛苦苦养大的家臣、门客,在他死的消息传来时,便不再是下人,军权握在将军府,将军膝下无男嗣,且我又只是空练本事不肯去触碰实权,阿玛死得突然,这就大乱了。
当府里阿玛的桌椅、书画,他平日里最喜爱的玩意儿,连同我额娘的梅子酒,全都被当做废品一般丢弃在外,新的东西一件一件被搬进来,当坐在厅堂家主之位上的人不再是我阿玛,而是他最信任的家仆叶弥之时,我终于明白这乱并非只是形式上,而是从最根基。
家贼作乱是最令人手足无措的事情,他们往往都是你信任的人,都是曾经在你记忆里疼爱过你的人,我无法对他们下手,但他们可以,就好比我始终都不能相信曾经拿着糖糕来哄我的弥老爹,如今会阴着一张满是褶皱的脸,朝我诡异的笑。
分明是同一张脸,分明是同一个人,但是我不再被他的笑容哄得擦干眼泪,而是觉得毛骨悚然。
人是会变的。心是会变的。
弥老爹同我说给我在别处买了一小院落,让我尽早搬出将军府,他虽没有立即翻脸不认人,但毕竟是要赶我出去,想来也是已经念及以往的情分,看在我是他亲眼从小看到大的份上。
那段时日我时常想,世间或许没有比这些事更让人绝望的了。
将军家的女儿可以没有灵巧的手,可以没有院落住,可以没有温柔没有丈夫疼爱,但将军家的女儿不能缺了身为战士的尊严,我不能苟且偷生活在麻木里,我要死,也是要死在战场上。
百年叶家,今日到我手上,终于要覆灭了。
而我能想到的唯一的人,竟就是我这几年如一日躲着的玉望卿。
那是命运。
命运让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想到他,命运让我被家贼逼得走投无路,命运让我最珍视的东西,只有他能轻松拯救,命运让我低下头,用一生去换这一场泪。
所以当我最终狼狈地站在他的书房里,跪在地上象是一个落魄的叫花子时,我只能惶惶地颤着手朝他行叩拜大礼,咬着牙拼命不让自己哭出来。
那个时候,我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悲哀。
“请让我助你,”泪涩得象是阿玛酿的梅子酒,瞬间酸了鼻,几乎快要不能说全这个句子,玉望卿的目光从头顶一寸一寸透过来,我没办法再在这里丢掉百年叶家的尊严,只好抬头直视上他的眼眸,一字一顿道:“请让我助你守这江山。”
泪在抬头的瞬间收回,我第一次如此成功的做到了忍住泪。
心中愈加酸楚。
他却是沉稳又带着猖狂地笑,“叶玲珑,我说过,你早晚会来找我,说要护我的。”
千山尽,四海枯,我才明白,自从那年他打算要我替他保驾护航开始,我的命运,就不曾再回到我手上。
【第二十章】背叛是距离撒的谎

十六岁春,梅开未败,封后大典。
也是我将被封为将军的日子。
大典细节记忆里模模糊糊也看不出个大概,整体也不过是场走马观花,想必我从未将这事当成正事来看才会记得朦胧,说穿了,封后大典不过是玉望卿给我的一个套子,即便我除了他已经再无任何人可以去依靠,他却仍旧是预备拿这个空名来框我,他要我知道,我这一世只能忠心于他,尽管我再如何不在意自己是个女子,他也还要处处提醒。
他下令将我软禁在经阁殿,吩咐了十多个侍卫日夜轮流看着,还时常对我说“女儿家就该做女儿家的事情”,而这句话后头接着的定定然就是对宫女太监们吩咐的,“拉三车经书让皇后抄”,“称十斤绢布给皇后绣”。
这些滑稽的比方让我哭笑不得。
而当时的我不知道的是,他能让我哭笑不得的花招才不止这么一点,他虽是狸裳转世,但狸裳只是奠定他的一个腹黑性子,况他本就是个新生的体态,具体如何还要看他的生长状况和环境,没想到这太子的地位让他一路养成了这种别扭性格,真说好也不是,说坏也不是。
不久他就在我屋子隔壁补建了个房间出来,墙都同我用的一面,两屋并排坏了风水,我也曾听闻他同一些议事大臣吵过,不过最终落成,我也只好顶着多出的两个黑眼圈,在心里默默对他竖个大拇指,再呸一声。
而当时又是庆幸又是欣慰的我不知道的是,这补建时日夜吵闹的做工声消失并非是好事,它就象是一个大灾难的前奏,当这个灾难的最根源终于住进来的时候,才是真正的痛苦开始。
所以自从玉望卿搬来与我做了邻居,我就再没有过太平日子。
就好比,我被关在经阁殿里成日乖乖练字,原本安安静静的,可就打从他下令要补建的那天起一直不停歇地开始闹腾,而今终于建好,我心想着肯定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吧,肯定静得和先前一样了吧,谁知这玉望卿就是有办法让一些细碎又让人心烦的声音传进我耳里。
每日晨时我就能听见隔壁屋里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从书架子到门口,正好十五步,来来回回,倒象是故意在发出来,我被吵得无奈,又好气又好笑,只能勾起食指用指骨敲了敲墙面,提醒他如此闹到了我。
孰料他闹得更凶。
再好比我终于写了一手好字,准备认认真真学学刺绣,第一幅我就绣得极是诡异,原是想绣凤的,结果愣是被我绣成了花尾巴鸡,且这花鸡图刚下绣花竹棚子,就被他身边的小太监给偷了去,翌日我接到了一道口谕,说是要我再也别学刺绣了。
我对此十分恼怒,毕竟好不容易来了兴致,好不容易来了勇气,也是人生在世头一回端起套着绣花棚子的绢布绣花儿啊,被他一说我真是委屈的要流血泪,这事儿还让我消沉了好一阵子,字也不练了,整日就是端了凳子趴在窗沿上对着外头的一池鱼喂食。
后来我发现那儿景色着实不错,就搭了个板台喝喝酒。
喝不到阿玛酿的梅子酒,日常里难免就有些说不上来的不习惯,酒杯玲珑,两个指儿便足够掂起所有的重量,掂起一腔不甘与伤心,我不喜梅子酒,只喜蜜酒,因那甜味至少可以哄自己,喝下去也可以不至流出泪来。
一回月色下桂花开得正好,很是适合喝酒赏月。
隔壁房里的窗棂吱呀一声打开,探出玉望卿刀削一般的英俊侧脸,我心一慌,许是难能的小女儿心思发作,脸上红的紧心口跳得慌,说不上前因后果,就是恐他瞧见了我,连忙“啪”地一声将窗关上,月夜静,这一声就显得格外突兀了些。
顿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有失礼数,就又推开窗,刚要开口跟他解释,却见他一个冷哼,也狠狠地关上了窗,声响比我方才还大。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劝说也不是解释也不是,只能讪讪闭了口。
月冷得我打了个寒颤。
我本以为我是不在意夫妻之名的,而今看来也不过是个利益关系,但当时身处其中想的就十分不同,我曾经敬仰过他,曾经钦佩过他,他也是个翩翩少年郎,就算我如何不承认自己是个女儿身,但心思上头,我却仍是会有些介怀,而今别人舆论我们,就算只是在市井间,也必定是用“玉望卿的夫人”、“叶玲珑的夫君”来代称,这就注定了我对他看法会有所不同。
可我们毕竟非是彼此的良人。
就算我们都对对方有些心理上的牵绊,但都不曾用什么事情来证实相爱,这种微妙的关系一直从十五岁他每日每日跑去玉舒卿殿上丢酸话给我,到而今十七岁他日日夜夜相伴在旁,当然隔了一堵墙,这样若即若离的做法令他看上去十分傲娇,傲娇得让我甚至有时能怀疑他是否喜欢我,但毕竟,毕竟我们不曾相问是否相爱过,我把这看的太重,就更能拿这个理由来麻痹自己,让自己更相信其实只是因为我想得太多。
现在想来,我同玉望卿不过是在那种微妙的关系里彼此猜疑,彼此伤害。
这就是个麻烦。
三月后北方大乱,政务一下子变得繁重,他也就不得不搬出这只住了几月的经阁殿,改去靠旁的轻歌殿。
这几月里我俩自然而然养成了一种默契,我当时只以为是一种习惯性的反应,如今回忆起来才明白,这本是只有和爱人相伴到老的老人家才会有的感觉,我俩没有知道彼此的习惯,去从细节处找寻关怀的影子,但已经有了不用说明也能了解到对方用意的本事,这就说明了我们根本不需要什么事情再去证明相爱。
他当时怎么想,我心里也很清楚。
可其实经阁殿与轻歌殿之间分明只是在隔壁不过百十步的距离,甚至那头喊一声我这儿都能听得见,却非觉得好像就要分开了一样,这念想就过分小孩子气了些。
可我俩就都那么别扭起来。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我听着隔壁奏折被搬走的声音,终于熬不住起身开门,见他正站在隔壁门口,一身黄袍,背挺得笔直,被斜斜太阳拉长了影子,有一小太监问他如何回来了,他道有件东西忘了取,回来看看是否还有其他,也一道吩咐走了,日后也就省心莫要来回让下人跑。
他分明长了张明君的样貌,性子也是比较善良,在政务上却做着昏君一般的事,让别人背地里议论着,让百姓不服着,一个君王就算再昏庸,也不会不在乎别人对他的议论,多多少少会收敛起来,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在用他的方式努力摧毁这个国家,连我这被软禁起来的皇后都晓得别人在非议他,他不可能不知,但他装作不知,这就有些诡异了。
“你……”我出声,不响,他却象是能感知到一般,转过头来看我,我原想收回的话来不及刹住,以更轻的声音从嘴角窜出来,“你要搬去轻歌殿了?”
他还处在半回头的状态,眼眸盯着地面,睫毛扑朔两下,象是想通了什么一般,回过头来对着我绽开一个笑,“好好学写字,别再出来。”
这话就说的像极一对夫妻之间该说的,可我并不是什么作妻子的料,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不能忘却家仇大恨,心里还惦记着阿玛的死和叶家的变故,而今叶家被叶弥掌权,我名义上也不再是叶家的人,要把这份荣耀夺回来,就得先铲除先前的荣耀。
“我是为了夺回兵权才来,”也可能是我迫切地想辩解自己的心思,给它一个莫须有的名义,但这话一出口,我当时倒也被自己所骗,当真以为是因为这样了,“我不能在这里耗日子。”
可我没有好好想想为什么我会选择来他身边,而不是另找一帮人联合了灭掉叶弥他们,那是因为他在我心中从十三岁开始的形象从未变过,他在我心中就是那个不倒的依靠。
“好。”他遥遥站在走廊那头,脸上笑意全失,眉蹙得分外紧,几乎是极力压低了声音,却仍旧咬牙切齿,“那你便死在外头别回来了。”
心中酸楚一瞬间扑面而来。
而今我纵观大局,只能苦笑当时的我愚笨,竟未看到他回来拿的便是裁了我那绣花做的香包,分明图案可笑他却仍愿带在身边,且还特地跑回来取。
我会被他的话噎得心中酸楚,而非他以往噎我时的不屑一顾甚至觉得他无理取闹,只能说明那时那刻站在经阁殿外手足无措的我,已经爱的深了。
天上月儿朗朗,碧清宫里一片木兰香。
执尘抚着我的鬓角轻叹,“若是没有谁误谁,便也就无了那段谁负了谁。”
“说得对。”我躺在他腿上,睁眼望着天上亮闪闪的星,用手背搭住了眼角,“当时分明心里清楚,可那些命中变数真的来的时候,我却完全没有招架的力气。”
爱得太深,到头却飞花梦影一场空时,心中便就会有所不甘。
可当时的我还看不清。

【第二十一章】最终的逃避是我爱的表现

第二年春,红南国终于在玉望卿的刻意安排下迎来了叛乱。
北方蛮族发起战书准备攻打,而我阿玛死后营内便无甚管教,士兵们大都闲散的很,如今大敌当头竟还无一丝士气,使得整个民族都沉浸在了将要被毁灭的阴郁气息里,连我这被囚深宫的将军之女,都能隐隐感觉到不安。
听闻玉望卿已经两日未寝,这就非常奇怪。
想来先前我也曾说过,玉望卿不明所以地在暗中摧毁这个国家,他装作一副昏君姿态,假意听不见外头的风言风语,其实心里头早就拿着秤细细衡量过,以我对他的观察与了解,他能够掌握我的一系列信息,便不可能关注不到他自己的,他一定是在谋划着什么事情,以至于要以身犯险甚至不惜留下千古骂名,而他如今又露出一副勤奋刻苦的模样,就着实令人不解了。
可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成功地在别人心中树立起了个无所作为的愚笨昏君模样。
这就是在转移别人的想法,别人原以为他是昏君,而现在话头指向了他的愚笨无能,说明他先前的做法损害到了他的某些利益,以至于他能心甘情愿让自己不堪。
我天生不是当政治家的料,我只适合一心认定自己所做是对的,是在保护自己该保护的东西,然后拿起大刀看向敌人,成就叶家威望。
阿玛曾教诲,战争这事本没有对错之分,在战场上如此,在政治上亦如此,我认为我是正义所以才会选择攻打别人,而别人也同样能认为自己是正义然后攻打我们,我们双手不沾满鲜血就可能浑身都沾满鲜血。
我当然不希望浑身都沾满鲜血,所以只能好好练习剑法,且坚信自己国家的正义。
而现在玉望卿便是我需要保护的人,国家便是我需要保护的东西,我曾一度瞒骗自己我所要救的是国家而不是玉望卿,是国家是百年叶家是阿玛一世承担下来的荣耀,可如果不是因为玉望卿,我也大可不必去努力,反正阿玛与额娘一世便是被百年叶家这个名号所害不能长相守,我也可以借此缘由撒手去了。
那时的我当真就同陶姗姗一样,当真就同司命星君说的那般,只是在不自觉地寻找借口。
自从我说了是为夺兵权而来,玉望卿就开始无缘无故地寻我麻烦,甚至让我干一些下人才干的粗活,譬如帮他洗衣服和做饭,譬如打水扫地,更甚者,竟让我去扛了麻袋。
我觉得这事儿于我而言不如何吃力,但在别人看来我这是要被虐死了,堂堂皇后被这般差使,幸是我阿玛死得早,不然晓得了这事儿也得气死。
人言可畏,很多时候我都不在意的这些事,在别人看来就很不相同了。
别人觉得我失宠了,但我也没觉得我得过啥宠,知道这些的只有守着经阁殿的那些士兵,因为我和玉望卿基本靠互相发出的噪音来传达自己的意思,别说啥长相厮守了,但他人就认为我俩如胶似漆了几个月,他终于腻烦了我,导致如今要抛弃我。
于是不出一月,连丫鬟都不理我了,要是我不干活,整个经阁殿连我衣上恐怕都要结蜘蛛网了。
而后来我觉得这些一点都算不上什么,原因很简单,想必所有人瞧见我这话都猜着了,玉望卿这永远有办法把我往死里整的家伙,终于创造了一个能让我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日子。
那时已经下过了雪,离新年也不算远,他终于下令要立我为将军,但却不肯给我兵权。
我疑惑问为什么,他则一脸冷漠地坐在皇位上俯视着我,连语气都要冻成冰:“百姓愿意相信谁,谁才是兵权的掌握者,现在兵权本就是件无用的东西了,你要来也无用。”
他的意思是,他给我将军这个名分,但也需要要我去创造一个新的兵权。
这事颇难。
而他却创造了一个绝佳的契机。
事后想来,那必定是他筹备的一场戏,他需要我有抵抗能力,才会差使我洗衣做饭扛包,他说的也没错,就算他此刻将兵权挪给我,人心不齐,又怎么能够战胜敌国,他需要我建立一个真正的人心所在。
那日我站在城门上,底下围了一大圈的百姓,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也只好心中想着阿玛的死开始痛斥三军,希望那些百姓之中一样死了亲人的人能够有所感动从而助我,可是我忘记了我仍旧是个女子,女子当将军,别人自然是不信服的。
后来我也想到这点,于是下了城门,在众人的围观下单挑了几个壮汉,幼时我便能打得过比他们还强上不少的家丁,自然是不在话下,可愣是没有一个人肯跟随我,我只好恳切道:“我为叶家将军府玲珑,家父不久前战死沙场,此仇不可不报,诸位必定也有亲人一道战死在那远地,为何不愿随我去为弟兄们拼死一搏,叶家如今被家贼所害,兵权旁落,红南日后必定无依,还请诸位保我红南太平。”
玉望卿在近处的高楼上冷冷看着我,他需要我知道如果不依靠他我还会吃多少苦,我心里也很明白,但是我必须为阿玛报仇,为叶家争光,这就注定了我需要逃离他的保护。
与我所想反应不同的是,人们不但不理睬我,甚至还一副预备散开的架势,我一慌,晓得日后再没有翻身的余地了,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人群这才停下来。
那一刻我心中念想颇多,又是对玉望卿的恨,又是对自己无力去挽回叶家声明的辛酸与无奈,我以为我要败在这里了,败在冷漠的人心面前了,他们不愿随我不一定因为我是女子,更可能是因为他们压根不想上战场,是啊,在天子脚下多好,他们以为他们不出去打仗就能在这块繁华地上安稳一世了吗?没有阿玛那些在沙场上拼死搏斗的人,他们不久就会尝到亡国的滋味,不管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也好,我也好,玉望卿也好。
我们都是死路一条。
我终于明白阿玛的教诲,他想要我守护的不是叶家声望,而是这举国上下的和平安定,他可以每每几个月出生入死,可以每每回来只靠一碗梅子酒来表达额娘的爱意,他不惧怕自己的死亡,他惧怕的是他所爱的事物的死亡,他保护的一直都不是叶家,一直都是这片繁华与安宁。
而今叶家已毁,可红南不能毁。
玉望卿仍旧是那种半冷不冷的面孔,他将狐裘大衣的领子掩住了半张脸,以至于我全然看不出他的表情,而当时的我不知道的是,他在我跪在地上遥遥看向他的那一刻,实则已经动了想要助我的念头,可是因为他先前的计策,助我只是更加害我,于是只好作罢。
他要红南亡国,因为他额娘是灵国的公主,联姻给皇帝,这才有了他,可皇帝对他非常不好,即使他额娘当了皇后,也是一世的凄清,这使他十分仇视皇帝的所作所为,皇帝同我阿玛看重的东西一样,都是红南太平,当然我阿玛是为了保护这片土地,而他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玉望卿想要摧毁皇帝最珍视的东西,所以不惜留下昏庸无能的骂名,也要让这国家毁于一旦。
可事情同他所料不同,他大肆扩建经阁殿,甚至将办公文书都放在那儿处理,自然就传出了关于我的闲话,让我摊上了妖后的名头。
自古男人的过错总是会往女人身上推,有据可考,天地可鉴,女人如何了,女人不过受宠一些,男人的过错就都能自然而然往上揽,什么不思朝政啦,什么鬼迷心窍啦,什么狐狸精转世啦,这就没完没了一路刨根问底直逼你祖宗十八代,玉望卿的政绩亦然推到了我身上。
这事儿说起来还当真挺冤的。
他当时也觉得这事出乎意料,于是下令让我干粗活封了别人的嘴,我虽说出要兵权才留下这样的话来,他却还是帮着我,而今民心四散本是他计划中的事,现在任何一道指令都可能让去办事的人受人唾弃,他的计划中却莫名其妙出现了我这个纰漏,遂只能在暗地里帮一帮,兵权交给我非但无用,且还是会被全民辱骂且攻击,不若让我自己来建一个好。
可我似乎并不怎么行。
但就在下一刻,我不知道是菩萨还是如来终于开了眼,他们终于也肯帮一帮我,送了我一个贵人。
那个人叫禾弥,就是我弄玉那一世帮过的禾弥。
资深蛊毒师,当年为了救红南国将军周瑾而来,听狸裳后来也说过,是个妙人,而我玲珑那世见他那日,他鬓发未有半点斑白,相貌也不曾多变,可见是已经修的什么秘术,只是当时的我不知晓曾遇见过他罢了。
这事儿的奇巧,用禾弥扶我起来时说的一句话来形容最是贴切,“我今日帮你,不过是因果相应,先前种种,终归是要有相应之果的。”
我与狸裳,前因种种,也是会有相应之果的。

【第二十二章】三世空

南柯一梦,一枕黄粱。
回忆起那些过往,不曾注意过的细节也都清晰明朗起来。
我在上战场前曾主动找过玉望卿,平日里他才不乐意接见我,所以理所当然我不可能是在正经地方找到他,我和他谈话的地点是后花园,当时我接到消息说他正在那儿赏花,便特特去了,他也未曾预料过往常那么没啥动静的我会打探他的消息,没来得及走就被我喊住。
一瞧见他尴尬万分的脸就能想起他以往的任性,那些无稽的事令我那一刻仍旧十分哭笑不得,但我十分坚挺地撑着严肃道:“陛下,可否单独谈谈?”
他挥一挥手屏退下人,示意我可以说了。
禾弥当时门下一帮的学徒,威望极高,既然他都肯帮我,自然有大批的能人志士也愿意来帮我,不久便召集到了不少人,我心情大好,语气都止不住地愉悦起来。
“望卿哥哥,”我第一回那么叫他,他当即愣了愣,我又抱拳行礼继续道:“多谢望卿哥哥助我,我也定会守这红南太平,还请待我凯旋之日。”
对于“望卿哥哥”这个称呼,我自己都久远的有些陌生了,我不曾这样叫过他,唯有在十三岁他帮我和阿玛以后,我对他很是期许的那几个月里,在阿玛面前提起他用的不是“太子殿下”而是“望卿哥哥”,这就足以看出我对他其实是从小养到大的欢喜。
他听完这话就又皱起了眉,想来是非常不高兴,当时的我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弄懂他觉得我这样是太急着逃脱他保护的做法,只能看着他冷冷淡淡地说出:“我说过,你最好是死在外头不要回来了。”
“那么这样说好了,”我上前一步,他不动声色后退一步,“我会好好保护我的夫君,和我夫君的国家。”
他用十分纠结的表情看我。
可那已经是我在不明白自己心意的时候最大的本能表白。
当时的我不知他其实因为前任皇帝的缘故想要把红南摧毁,我的念想同他正好是相对的,我需要保护红南,他需要摧毁红南,而他自己却明白这点,于是当下答我道:“你最好别再同我扯上什么关系,我会不得好死,而你会千古留名。”
可我那时不懂,只以为他是在闹别扭,也不管身上还穿着盔甲,手上还拿着大剑,忙快步上前单手搂住他,半哄半骗地笑道:“夫君,请等我回来。”
虽然我并不知晓到底能不能再回来。
黄沙漫漫,后来我在越行越远的行军队伍中无数次想要回望巍峨宫阙,却因为避免军心涣散而始终没有回过一次头,几月的征途,我总算明白诗书里的战士们何故总要望着家乡的方向。
因为那个方向的尽头,有我们的牵挂。
战场上的事倒也不多说,每日行军打仗都是生死相搏,身上经常挂彩,不过禾弥每每都能帮我用蛊术治好,不算特别费心的事,只是好些时日不见,心中很是记挂玉望卿。
这种感觉在一次我被砍成重伤以后尤为强烈。
兵营里头给我一顶很大的帐子做住处,我躺在用木板支出来的床板上,腹部一道大大的口子让我动弹不得,只好让禾弥想办法,禾弥则是默不作声地在床边烧针来扎我脉络止疼,一连扎了好几根,浑身基本都麻痹得不象是自己的,脑袋清醒受不了这静谧,便开口问他,“皇上近来可好?可曾传过什么书信来?”
禾弥却不言不语地继续烫针。
“先生,你知道吗?我有好多话想同他说,每回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每回受伤的时候,哪怕只有一点点,都好想象小时候一样扑在阿玛怀里痛哭一顿,阿玛不在以后,我每回受了这样那样的委屈,第一个想到的一定就是他,可是太远了,不光光是距离,就算我死皮赖脸地抱着他让他等我回来,我都觉得我们就像陌生人。”
“我也想一直一直陪在他身边受他庇护,可是家仇国恨,我阿玛被外人杀死,虽说战场上没有对错,杀人立功天经地义,可阿玛他确确实实是死在别人刀下的,这个仇我必须报,阿玛想要保护的红南,我必须要保护,我也想靠着自己的双手去保护他,而不是躲在他的羽翼下不问世事。”
“红南这样下去定会亡国,我不能让它亡,因为一旦它灭亡,玉望卿便无处安生立命了。”
“我不奢求能和他在一起,我只要知道我一直一直在保护着的东西是他就行了,我阿玛和额娘不也这么过来了幺?所以……兴许我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好。”
禾弥还是静默。
“先生?”我歪头看他,用仅还有些知觉地右手去扯他的衣袖。
他叹息一声,开口道:“叶姑娘,我那些仍在宫中的学徒们说,皇上他新纳了个妃子叫伶仙,听闻是恩宠的很,您还是早些个断了念想罢,如今民心不齐,便是你如今这般拼死拼活去征战也是无用的。”
听了这话,我心顿时凉了大半。
不自觉地用指尖按住眼角,皱眉欲哭又硬是没哭。
皇帝后宫成群很正常,我也未曾指望过他能六宫粉黛都不要了,只是当我真的知道这消息,当我在遥遥战场上听闻这消息,我仍然抑制不住心里的难过。
很多事情我都明白,很多事情很多事情,但明白根本没有用,就算明白,就算事先知晓,我也不过是隐瞒似的找借口自我逃避,我不敢面对,我不敢想象玉望卿会在我奋力保护他的时候寻欢作乐。
别人对我好我自然对别人好,这是我本身的想法,简单就象是一个苹果加一个苹果等于两个苹果一样,现在他对我的好突然中断了,我就没了借口去再对他好,我没有那个借口去说服自己。
后来禾弥带着我去了安鹏山修道。
我丢弃了所有身为叶家之女玲珑的责任与身份,玉望卿的做法令我绝望透顶,我从没有那么无助过,就好像所有事情的意义都被剥夺了一样,我做什么好像都是在没事找事。
每日行走,听禾弥的教诲,自己参悟,素粥白饭,麻布衣衫,倒也很好,至少不必出生入死,不必纠结任何的事。
修行几个月,终于传来了红南国破的消息。
我突然就很想见他。
于是我又背着禾弥偷偷逃回红南境内,日夜赶路满心期盼,一腔子要带他浪迹天涯的豪情在看见他与伶仙一同坐在皇宫外台阶上的时候,泡成了细碎地沫沫。
伶仙便是若霞,她即使变成凡人,相貌却仍很是艳丽雍容,就算坐在满是灰尘的台阶上也一点不失颜色,她依在玉望卿身旁,朝着天上指了指,纵使是即将被逼宫,她竟也能眉开眼笑地对玉望卿道:“夫君,凡尘已了,咱们该回去了。”
我不明所以,不晓得她要和他回哪儿去,刚要冲上前去,尾随我而来的禾弥倒是捉住了我,他将我拉到暗处,掏出一果子递过来,“不周负子山有果名饮恨,有泉名忘忧,用忘忧熬制饮恨,熬出来的糖可以去除忧愁。玲珑,你要忘记玉望卿吗?”
而我不知道的是,玉望卿之所以当时要寻伶仙作宠妃,一是若霞自己的意思,她的目的,二是,玉望卿希望能够有个人代替我接下妖妃的罪名,那样我便不是致使亡国的元凶,不至于留下千古骂名,不至于玷污了我所在乎的叶家的威望。
这就是他的打算。
我到底还是没有吃下那颗饮恨果,我到底还是不想忘记那一切,禾弥因前世恩情而为我好,处处为我着想。虽则当时的我不知道,可是那份好心我也是可以知道的,但是我仍是不想要走那条光明大道,我对他的记忆里,也有我所珍惜的部分,一直以来都好好怀念的不想忘记的部分,这些记忆让我痛苦不堪又舍不得丢弃,它们一遍一遍地告诉我我有多么的愚笨。
可就算我不舍得放下过去又如何呢?若霞会带着狸裳回到九天上,我会同他变成陌路人。
这就是结局。
不论我后来飞升成仙,还是装作不知都无法避免的结局。
月儿偏偏,东方已露出了隐隐光亮,隔世经年的这场大梦总算要完结了。
“执尘,我现在终于明白,前任情仙给我安排了如此三世,只是想告诉我,命中定数,非是己力所及,指不定此时此刻我心中所想,正是天命书中所记。”他轻轻牵过我又要按上眼角的指尖,泪来不及掩藏,直直地划过发际线,我想我此刻的眸子一定是空洞得漆黑,“这一切,不管是望穿秋水也好,是抱憾致死也好,还是人情冷暖生命短暂也好,不过就是为了让我明白,我可以反抗,可以不甘,可以唾骂上苍,可我只改得了那过程,却终究改不了那结局。”
三世成灰,三生不再。
我同狸裳。
不过一场飞花梦影而已。
【第二十三章】越是大家闺秀越是深藏不漏

月儿冷了又冷,树影晃了又晃。
执尘与我背靠背坐着,也没嫌弃地上的尘土污了他的白衣衫,十分安静地听我讲完那三世过往,这让我极度怀疑他只是个被缝上了象征着笑脸的细线,从而看上去一直在微笑的娃娃,辛夷花下阵阵香,我从殿里偷偷拖出来几坛子妙颜用佛陀染酿的陈酒,追着月儿的尾巴尽量骗自己做的是一夜好梦,这一夜我都只是在这儿与执尘说笑一般地把酒言欢。可喝着喝着还是流下了泪。
执尘单手扶着坐在他对面的我的肩膀,象是询问又像只是告知我一声,他总是能让人觉得自己是被保护着的,“如若你要忘却那些不愉快,我也可现在去取了饮恨忘忧。”
“不,”我低着头用指尖来回划着酒杯口子,脚尖往回蜷缩起来,低声道:“我还挺喜欢这些不愉快的。”
我还挺喜欢的,因为比起抛弃它们,我还是希望自己对过去没有疑惑,它们在我的心里存在了,我才能够去衡量我是不是该放弃狸裳,模糊反而让我看不清这一切,从而纠缠在里头。
尚在思量间,执尘已经用手肘撑着桌面凑到面前问我,“忘了狸裳不行吗?”
我抬头看他一眼,正好对上他看向我的眸子。
那是非常认真的神态。
墨绿的眸被雪白的睫毛遮了一点,显得很是幽静,发丝从肩上倾斜下几缕,吊在颈前勾出领口的细嫩皮肤,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直接让我烧红了耳朵根。
“你、你还是不要喜欢上我比较好。”我慌乱站起来,眼神闪闪烁烁,语气结结巴巴,这让我一时间更加手足无措,只好解释道:“我终归是块玉石,识不得多少情,不然也不会生生三世都错过狸裳。”
他抬头看我,白发覆在额际上如同新春的初雪,墨绿色的眼眸深深地在眼角勾勒出笑意,分明我说出的是拒绝的话,他却象是看到我点头一样笑着站起身,淡淡牵过我的手将我拉回座位上,“可若不是如此,我也就不会喜欢上你。”
我心头一慌,又急忙要起身,“我劝你,趁我如今还没动摇赶紧离开。”
“不,我会一直呆在这里,”他将我按住,斟上满满一杯酒推到我面前,语气淡淡,“等到你动摇为止。” 
我无奈,“你这可真是……”
“不好吗?”他笑着看了我一眼,还耍宝似地眨了眨眼睛。
“……”
僵持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道:“墨墨,忘了他,和我在一起。”
我被“墨墨”震得一个激灵,忙尴尬笑着往后挪了半个屁股,飞快转动脑袋想要扯开话题,“这可不象是你该说出的话。”
他做出一个无奈地表情,问我道:“才不过几个月,你就讨厌直白了?”
这话一说,我才想起来我先前说过我喜欢直白的人,可他这般变化的可算是太快,显然是给我当时那句话点明白了,说实话我也确实不喜欢别人绕着弯子说话,他这般虽则合我心意了讨人喜欢了,可言语上一旦转变,气势果然一下子就压过我,噎得我反驳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就让我太狼狈了点。
于是我使出我的必杀技——坦白,说它是必杀技是因为每回我对他掏心掏肺地说上一通,他一定都默不作声不再回答,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和理由去逃脱窘境。
黎明的光从东边升起,给他的白发镀了一层金色的晕,他在那片光亮里犹如一樽温和的琉璃酒,样子太过美好,使我不由笑了起来,“执尘,我不想饮恨,也不愿忘忧,但我也不会再纠缠于与狸裳的三世前缘,因为我已经有足够的心态去释怀。我想把这些记忆都留住,但它们如果因为我体质的原因而漏在六合之内了,我也不会再去拾捡,可至少让我慢慢淡忘它们,因为自说自话抛弃它们这种事,我做不到。”
他又问,“那么和我在一起这事呢?”
我觉得我的掏心掏肺这回彻底失灵。
“别总纠结在这个话题上嘛,来,咱们喝一杯。”我连忙打哈哈。
他这回却象是铁了心要跟我死缠烂打到底,“为什么不行呢?”
“要说为什么……”我努力想了想,“太突然了?”
“嗯?”
“你得给我时间缓一缓。”
“嗯,这样,”他点头,雪白的睫毛扑闪两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啊”了一声,一脸抱歉地朝我道:“我忘了告诉你,这回来是为了告诉你黛姬的事的。”
黛姬的身世,必须追溯到百年前的红南国建立初始,执尘在说的时候描述地很详细,但如果是未曾在那个乱世生活过的人,大概会一头雾水,所以这里就简略地概括过去,红南国初始,是与我当时所在秦国同一时期,作为后来崛起的国家,它的子民显得非常沉稳,尽管玉望卿致使它灭亡,可是不难看出其实也是当时的人心涣散,民风不良,而它初始时,便是黛姬的祖辈所建。
黛姬的祖辈都是蛊毒师,红南建国后便担任着护国的任务,而身为一脉单传的家门中女子,黛姬更是刻苦努力地习练蛊术,虽是养将在深闺,可如若上街去遇到地痞流氓,别说几个十几个,便是百人以上千人以下,都能有办法将他们置于死地。
而黛姬与陆浅之间的故事也非是我们所想象的那般简单,这就是后话,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将先前我弄玉之世在妙逝镜中瞧见的陶姗姗的自白给看一遍。
妙逝镜中千般过往皆成空,陶姗姗的悲欢,也在朝阳的光芒里再次上演。
【番外】姗姗桃花潭水深

【壹】
自打我有记忆起,我便从未离开过桃花寨半步。
原因无二,娘亲不允,我便不出,这么简单而无稽的道理,每每,路过的客人听闻了,不免都是要笑话一番的。我倒并非对外头不感兴趣,也曾逃出去过,只是,还未走出那片让人摸不着方向的竹林子,娘亲就将我捉了回去,关在黑屋子里些许时日,便再也不敢。
娘亲在我年幼时就造了一只筏,靠着渡那些要过河的客人,赚些零碎小钱,糊口度日。而今她变作了一坛灰烬,被我封了口子,葬于湖心,我那想出桃花寨的念头,却并未因此而强烈。
一汪清水,几峰远山,世事朦胧如梦,娘亲选择在这里,我便守在这里,外头繁华也好,没落也罢,盛世太平也好,金戈相向也好,与我,且是无关。
桃花寨以外的世界,我不曾见得,却也不欲见得。
但,如若是客人提起,我倒也乐意去知晓。
外头的客人与桃花寨里的人很是不同,客人们大都聒噪,一路闹个不停,非是要东指西指,吟诗作对几回,虽则内容无甚意义,词藻却很是华丽,想必,若这山水听得见识得出,定是要红一回脸,道一回谢的。
除了询问我的家世背景,年龄几何,在筏子上吟诗作对以外,他们最热衷的,次次都是我嘴上叼着的细长烟嘴。每个提到我烟嘴的人,皆是一脸惊异与迷惑的神色,对着我道:“女儿家,这样始终是不好。”
我每每不厌其烦,答道:“萃了这山水,如何不好?”
在他们看来,女儿家,理当是不能抽这东西的,偏偏,我从小耳濡目染的,便是娘亲乘着筏子在月色满溢的江面上,抽着细长烟嘴,浅浅酌一杯酒,撩着袖子将那酒水决绝地倒进江里。
我从来不是个通透的人物,遂,那动作出自为何,我至今仍不明了。
桃花寨里的人都并不待见我与娘亲,年幼时的我与他们说些话,向来,他们皆是不理我的。
自此,我成日不与人言,话少成了习惯。
娘亲说,话少命就长,无了与人争夺的心,倒能换一世的太平。
对此,我深以为然。
【贰】
桃花寨里有桃花。
整座桃花寨的桃花,其实只有我家那小小一棚茅草屋四周有一圈约莫是十几株的桃花树罢了,虽则少,倒也映得整个桃花寨的渡口粉霞遍天,那些花时时刻刻都在飘落,枝桠上,却未有一刻,是缺了花的。
外头的客人称我们桃花寨作桃源乡,说是术士的仙乡,平凡人进不来。我不明了何为术士,只当是会些手艺本事的人,便继续糊里糊涂地撑船度日。
在这样普通的日子里,我遇见了一个人。
是客人,却又不同。
黑发,白衣,携着一把长琴,面色若画中伊人。
我不能确定他是否男子,便询问道:“公子?”
他略一点头,“敝姓陆,单名一个浅字。”
我轻“嗯”一声,算表示理解,拿长蒿点一点筏子,邀他上船。
“你今年,”他看着我,突然沉声开了口,就在我以为他欲问我年纪时,他却问道:“应当是十七了罢?”
我愕然。
“谁知道。”我塞了点烟草到烟嘴里,点燃吸一口,“没人告诉过我几岁。”
他忽又指着我的烟嘴,“你娘亲给你的?”
我未曾料到会有人对我的东西都有所洞悉,直盯盯地看着他,“公子是仙人?”
“不是仙人,”他眯起了眼睛,伸手捏住我的烟嘴从我嘴中夺了过去,也抽了一口,却皱起眉,一脸难吃的表情,稍顿一会儿,才缓缓道:“我同你娘一样,是个术士,不过没想到她不要了那孤影浊名,只管躲到这儿来造了个桃源乡安置你。”
一提到我娘亲,我的好奇心不知为何就上来了,娘亲有太多的事情瞒着我,我每每欲知道,每每,她都是不允的,遂破了例,问道:“公子认识我娘亲?”
“不若,”他却微抬下巴,点了点那筏子,“先渡我过江去吧。”
【叁】
那怪人上了筏子后,只管自顾自地摸出他那长琴,盘腿坐下,放在膝上举手欲弹。
我提醒道:“如此,琴易坏。”
“不妨,”他浅浅微笑,“如此山水,还不至湿了我的琴。”遂调了音色,拨弄起来。
琴声叮咚悦耳,是我未曾听闻的音色,在青山黛水间,愈发美妙动人。
“自是江南好风景,你沏一壶茶来我饮,鲜花满楼宇,独酌美酒难尽兴,不若谈笑里,闲来一曲,我应抚与谁听。”
鼻尖忽的触到一物,冰凉如斯,抬眼才发现,天地之间,遍是细小又不真切的白色绒毛,划筏的长蒿不觉顿了片刻,等回过神来,筏子已飘到湖中央,未待我问,他倒先开了口,“这叫雪,外头有四季,雪是冬天才有的景色。”
“雪……”我伸出手接几片,冰凉之感触及肌肤,道不明的欢喜,不觉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称赞道:“真好看。”
“好看是好看,”他抬头看着天上纷飞的雪,眉眼间全然是俊朗的笑意,黑眸如孕了星河,唇角酿满了日月清辉,“久了若不添些衣裳,会冻出病来的。”
话音未落,湖面上起了风,我那长长的袖子被吹了起来,盈了一袖子的寒风与白雪。
我一时间觉着有些难以呼吸,深深吐出一口气,竟变作了一阵白雾。
“手冷了吧。”他说着,就很自然而然的拉过我的手,托在他大大的掌心里,呼出一阵白雾,手心顿时温暖起来,指尖烫人得有些夸张。
一道烫人的,还有我的脸。
“我欲在此住上几日,”他松开我的手,远远望向我那被桃花树遮掩着的小屋子,“不知,还是否有个住处予我?”
我朝远处遥遥一指,“我娘亲闲时曾造过一座屋子放置家什,拾掇拾掇,应当可以住人。”
“那我便先住在那儿吧。”他用右手将袖子撩起,左手伸进水中,那筏子,竟自个儿动了起来,那漫山遍野的雪,也渐渐停了下来。
惊奇不已。
于我,当是要问的,“公子到底是……”
“所以,我说过,我同你娘一样,是个术士,”他变出一壶酒,直接就着酒壶喝一口,道:“我同你年纪相仿,不若,你以兄呼我吧。”
【肆】
陆浅在我屋子隔壁的茅草房住下后就无了动静,我原以为他已经睡了,未想到夜里却见到他屋里亮了油灯,我觉得无趣,便烫了一壶酒去寻他。
扣了柴扉朝他屋里唤一声后又等片刻,他才开门,衣裳已经换成青石色,长长的黑发用一根带子束起,有些发丝并不如何听话,沿着两颊垂在耳前,衬得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漂亮了起来。
俊美如斯。
“陆兄,”我尊称一声,举起酒壶算是解释,“要不要喝一些?”
他后退一步,作出迎我进去的姿势,客气道:“劳你费心了。”
进了屋,才发现原本乱糟糟的茅草屋竟被整理得整整齐齐,又多了些许不知哪里来的家什,锦被罗裘一应俱全。
抵不过好奇,我便开口问道:“陆兄知晓我娘亲?”
“我知晓却也并不是如何稀奇的事,你娘亲本就是术士中人尽皆知的人物。”
“如何说?”
他未立即答我,只是在桌上摆了两个陶杯,携起那壶子酒一一斟了,举起一杯抿一口,才慢慢道:“数十年前,你娘亲陶花本是皇家出了名的术士,不论是占卜星宿或是施法退敌,她都是最强的,遂,早在她二十上头,就声名远扬,只是……”他捏着那陶杯轻轻摇了一摇,“人人都道她心比天高,定是能修成正果,白日飞升的。她非是仙体,白日飞升,便定须得拿自个儿的七情六欲祭了天地方可,可偏偏就是那七情六欲未除干净,也可说是造化弄人,在她还没飞升的时候,让她遇见了一个男子。”
我心头一惊,赶忙问道:“那人……可是我爹爹?”
他点点头,笑了笑,“江湖中人只知晓你爹爹姓倪,并不晓得全名,也并不晓得他和陶花认识的经过,只是传闻说……你那娘亲,原与你爹爹在一块儿好好的,只是有一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你娘亲便急匆匆地带着你逃了,她用毕生所学和精力造了这么一个桃源乡,就为了安置你。”
我看着他将杯里的酒喝干,低头望着自个儿杯里的酒水,也仰头而尽。
苦涩之感遍布了整张嘴。
月高高地悬在天上,透染了纸窗,撒了些许清辉在他脸上,月色下的他醉眼朦胧,不知是叹息还是嘲笑,他牵了嘴角,低声对我笑笑,他说:“陶姗姗,你晓不晓得,这世间有太多事无可奈何。”
实则我是不大晓得的,于是只得迷惘地看着他,见我如此,他也并未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酌两杯酒,置在我面前,“世人常道,有甚不开心的事,一杯酒便好了。至少,随心之人,一杯酒便能忘却凡世,即便是放不下的人,一杯酒,也能骗骗自己。”
“骗骗自己?”
“嗯,”他不染烟尘的指将其中一杯挪到我手边,抬了我的手去握那杯子,“醉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虽则只有一时,却也是好的。”
“那醒来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会更难受吗?”
他轻声笑了,声音象是娘亲做的桂花糕一般清澈而又带着甜味,“那……便不要醒了吧。”
【伍】
我想,像陆浅这样的人,定定然是和别人不一样的,渡河的人全都是自傲的形态,寨子里的人又一个个全都长着一张麻木的脸,他们从不跟我言语,想必是不喜我,不喜我娘亲。
我原是这么以为。
午时,我被他邀去带他游玩,我向来觉着放眼整个桃花寨,实则并无甚有趣的去处,只得征求他的意见:“陆兄,我们桃花寨并无何特别之处,唯有一个镇可以带你去逛逛,也权当了消遣。”
他点头,“那便去镇上罢。”
我领他抄个小道去了镇上,尚在半路还未及,他蓦地停了脚步,眉头深锁,“前头并无人气。”
我心想莫不是前些日子来的人做了什么荒唐事,害了整个镇的人,只得匆匆从旁边陡峭的山崖上攀上去,隔着山林树影,仍旧看得见镇上人影摇晃,一个接一个的,陆浅却也攀到了我旁边,看了一眼那景象,语气里给人满满都是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如此,你娘亲倒是做的甚好。”
我不解,他却也并未停,“恐是你娘亲怕你孤独,又怕要是放外头的人进来,必定有不好的来害了你,遂宁愿置些傀儡来伴你,这仙力并不强,我猜是你娘亲造了这仙乡,挤不出多余的法力,只得造成这样的。”
“那如若按陆兄所说,这些人全都是……”
“假的。”
我一时间惊异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不过,”他眉头稍微舒展开来,最后竟咧嘴笑了,“那些傀儡甚是好玩,一个个只会走来走去,跟木头桩子一样,指不定操控一下,还能当帮手使。”
听到这里,我很真挚的抬头看着他,“可以帮忙淘米生火做饭吗?”
他也很真挚的回看了我一眼,“可以把你拿去煮。”
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前头渡口的方向,忽的有几个人声,吵吵闹闹的,这让我很是诧异,似乎还能隐隐听到在喊“桃花”什么的,陆浅单手搂住我的肩,“我看你那娘亲的木头桩子们可以派上用场了。”
“欸?”我只来得及发出这么一个音节,就发现自己已经腾在半空了。
我头都要炸了。
于是前面站在我那茅草棚子门口的三个人,应该看到了我被陆浅牵着悬在半空中,一边大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边直直地就朝他们那里掉下去。
幸好的是陆浅本事挺强,拉着我从那么高的山崖上跳下来,竟轻飘飘的安全着陆。
对方两女一男,都还处在震惊之中,其中一姑娘哆哆嗦嗦的问我:“你便是陶花?”
我闻言遥遥朝水面上一指,“她在潭底。”
反是那个男子细心,对我行了个礼,谦逊道:“想必你就是陶花那女儿陶珊珊了,方才说你娘在潭底,可是在修行?”
我摇头,对那男子回答一句,“娘亲已经过世了。”
那两个姑娘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只得扯着那男子走,那男子却执意不肯走,拗着怎么拉都拉不动,那一开始问我是不是陶花的姑娘性子似乎挺急,忽的跳到一旁,转瞬就变成了一只火红色的大鸟,翅膀一扇一下子把那男子掀翻在地,不过她似乎掀得太猛了,将我那并无多少牢固的茅草棚子也一道扇了个精光。
余下的那个姑娘美貌非常,那样好的一张脸却哭笑不得,“大黄,我知你是风鸟,却如何把别人家的屋子都给刮走了……”
那鸟儿一声怪叫,“如若今日这么干的是凤,这整个仙乡早就给烧了。”
我一时间什么都反应不出来了。
“原来竟是上古圣兽,风鸟凰。”陆浅又笑了一声,继而朝那堆废墟打量了一番,转头对我道:“屋棚都如此了,姗姗,不若与我出去见见凡世如何?”
“凡世?”
他笑着点了点头,眼睛弯弯象是月牙儿,甚是好看,“恩,有真的人的,凡世。”
【陆】
陆浅说,如若我出来,这桃源乡基本算是塌了,只是我娘亲的骨灰还镇在湖底,可以一用,于是令我将娘亲的骨灰取出,搁在入口,卡一半在人世,一半在仙乡,如此,只要寻着那骨灰,便能回去,但不好的是,我娘亲的骨灰如此就无了灵力,如若回去,除非用进去之人的灵力支撑,一世不再出来,否则那仙乡仍旧是要塌的。
我最后还是决定出去一趟,桃花寨本就无什么让我牵挂的地方,倒不如跟了陆浅,去寻寻我那未曾见面的父君。
他决定先带我回他家,于是我们就拾掇拾掇东西上了路。
一路上我们都住一种木头造的房子,陆浅说那叫客栈,见我不识字,便外出买了几本书来教我。
他教我,天上明晃晃的月儿也叫望舒,日儿叫羲和,我觉着好,便自此用望舒羲和来称呼它们。
他教我,先前掀翻了我屋子的那只怪鸟叫凰,同另外一只司火的名为凤的鸟是一对的,都是上古圣兽,千万年便需磐涅一次,过后如同新生,忘却凡世。
他教我,女儿家抽烟嘴终是要被人说的,不若换个兴趣,改成下棋,我应允后,他夜夜来同我下棋,虽则时时让我,我却仍旧输得很惨。
就这么一路赶往他家,倒也十分快,只是到了他家以后,我才知晓,原他已是个订了亲的人,不过多少时日,就要成婚。
我问他年纪尚且还未过二十,怎的就能成婚了,他对我说实则我这个年纪也是能成婚了的。
成了婚干什么呢。
成了婚她就是你在世上除了父母外最亲的人了。他那么回答我。
我对他说,“那你嫁我吧。我父君也不知晓在哪里,娘亲也死了,就你最亲。你娶了那小姐,哪天觉得不喜了,便嫁给我。”
他笑着摇头说男儿是只能娶不能嫁的,又问我觉着什么样的男子看着好,准备筹划筹划帮我找个夫婿。
我说:“就你这样的,便很好。”
他说那是因为我没同其他人多接触过,住些时日,也就知晓他并不如何好了。
我对他的话向来深信,便再不多说,在府中住了下来。
【柒】
秋天的时候陆浅得了风寒,情况有些严重,于是那个于他订了亲的,叫黛姬的姑娘,便权当冲喜,提早嫁了过来。
我初初看见她时,已是在他们大婚过后的第七日上头。
她的相貌很漂亮,我只知道这样说很笼统,并不特别明白该如何形容,硬是要说出个是怎样的美的话,我想,或许是日月清辉那样的吧。
羲和正正挂在头顶上的时候,我在屋里将长烟嘴放进匣子。
既然陆浅说女儿家抽烟嘴不好,又教了我下棋,我便还是不要再抽了,改学学棋却也不错。
我住的院里有几个姑娘与我一同处,她们都对我很客气,竟还时时帮我做饭擦桌子扫地,我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但跟她们说,她们却说这是她们份内的事,这让我很是感动,但为了让她们少忙些,我便也帮着整理了一下房间。
黛姬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将洗干净了的杯具一一摆放整齐,忽就听见她的声音,清脆而又带着朝气,“你便是阿浅前些日子带回来的义妹吧?”
我转过身来看她,只瞧见她的衣着很漂亮,与我的素色衣裙并不相同,上头绣满了各种好看的图案,头上也戴满了许多好看的金银,耳朵上吊着一些有模样的坠子。
我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那个没有小眼儿的耳垂,有些惭愧。
“怎的在做些下人干的活,这让丫鬟老妈子们做做就好了,”她上前握着我的手,象是很高兴,“平日里若有个不好的什么事,只管告诉我,嫂嫂不会让你委屈的。”
后来,在我院里一直一直帮我扫地的姑娘告诉我,那黛姬是知县的女儿,又有貌又有势,认识她是我的福气。
我不晓得什么是知县,也不晓得什么是福气,便也觉得无所谓。
她对我说了些话,又说自己真是高兴忘了,这次来,是替陆浅传话给我,说是要我去后院有事商议的,继而甚是亲切地领了我一道去后院。
我远远就看见陆浅坐在亭子里,一身素衣穿的煞是好看,见我们来,对黛姬道几句感谢的话,引退了她们,再坐下来。
只剩得我们两个人,我觉着奇怪,他却拿出一本书来,与我说:“姗姗,我有些东西要教给你。”
我应声上前,正视他的脸,才发现他的脸色着实苍白的很,连嘴唇都泛起一层淡淡的白,他说,“姗姗,我教你些法术,你替我去杀个人可好?”
我伸出去正要接那本书的手蓦然顿在半空中,“杀人?”
“嗯,这邺城东郊有个术士,是我的对头,”他顿了顿,手指摩挲着那本书的面皮儿,虚弱的脸庞抬起来望向我,“姗姗,我这次大病,便是他施法所致,他的幻术极其厉害,又对我有所防备,我杀不得他,只能让你冒险。”
我表示了解的点了点头。
他兀地垂下头笑笑,又抬起来,眼睛微微颤了颤,似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让他欲哭了一般,“姗姗,你可怪我?”
我摇头,“陆兄觉得好,那便好。”
陆浅教了我几道符,有些复杂,我却还是努力记下了,毕竟他平日里并不如何与我相见,至少,上回他教了我下棋,我独自一个人玩时,也能想想那些日子他如何细心地教过我,想着下次可邀他下棋,便又觉得有了动力去学。
这事儿说起来真是有些奇妙。
我将纸裁成长条子来写符,又揣了些在袖子里,就着陆浅教我的法子唤了地仙,那地仙的模样着实奇怪,象是在哪儿见过却又记不起来,但至少她的模样我还是觉得相当惊艳。
比起黛姬,她一个动作一个微笑,都要更加优雅更加从容美丽一些,我不知该如何描绘,只能打个比方,就好比,你在路上瞧见一姑娘,觉得她漂亮到想把她打昏了绑回家,只为了捏捏她嫩嫩的漂亮的脸,捧着护着也怕她怀了,那样的珍惜爱护。
“地仙原来是那么漂亮的女子。”我对着她笑了,伸手想捏她的脸,却被她机灵的躲开。
她笑笑,没回答我,还不停跺着脚,“好娃子,想去城南对吧?你等着,闭个眼儿,我这就送你过去。”
【捌】
我回来的时候已是子时,左肩上的疼痛即便用了止疼的符,也一样渗入骨髓,令我有些招架不住。
我记起刚才那一幕,那城南的术士在被我用剑符造出来的幻剑刺中心脏的那一刻,他凭着最后一丝力气扯着我的左臂问我:“你这丫头好毒的心肠,是谁派你来的?”
我不觉得他还能活,也不可能有什么差错,便答道:“陆浅。”
他却蓦地笑起来,“你可知,他派你来,定是非将你的命当做命过,跟了他,你又如何能好过?”
他的身体不停肿胀,最后支撑不住,竟是爆裂的,在爆裂之前,他生生扯掉了我那左臂,夹着他的血肉击在我身上,疼得我当下就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面前是那美貌地仙,她似是给我施了不少法才救得了我的命,我对她很是感激,她说不必,这次直接腾了云,送我回陆府,迷迷糊糊中我还问她:“你是地仙,离开了地怎么不会死?”
她说我这是浅显的想法,让我赶紧闭嘴。
我觉得她突然变凶了,于是只好闭了眼睡过去,等她叫我,已经到了陆府了。
我倒是想尽早告诉陆浅这个好消息,免得他担心,但一开满身的血渍,觉得不妥,怕吓着他了,那地仙漂亮的脸全是不高兴,对我道:“他叫你去蹚这趟浑水,你怎还不怪他?你这左臂,怕是如何都不可再有的了。”
我说我不在乎,她大骂我笨,但末了,又施法将我身上的血渍全给去了。
我想,她或许是个好人。
跟地仙到过别,我转身就去找陆浅,却还没去往他的院儿里,便听见他和黛姬的声音,我回房照着他给我的书画了一道隐身符,隐了身形去他们院里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却见黛姬与他一同坐在院里的石桌石凳上,那情形如同我想他来我院里与我一同说话的光景像极。
黛姬未施脂粉,却也漂亮得很。
她在望舒下轻笑,美貌如谪仙,一手撑着石桌子,对着一旁的陆浅道:“陪我一世可好?”
陆浅自然没负了这美人儿的一番心意,他握住了她的手。
“好。”
我想我在那一瞬间晓得了书上写的,什么叫难过得无法呼吸。
第二天我到处闯去寻他,最终在他书房寻到了,未等他说话,我便抢先对他说。
“我想嫁给你。”
他喃喃几声,最终却喊出一句,“姗姗……”
“我会幻术这点,黛姬做不到,我会撑船这点,黛姬做不到,我会愿意替你去杀人,这点,黛姬做不到。”
整个书房都静了,那些打扫的姑娘们一脸神色异常,后来我才知晓,原我身后就站着黛姬,她正要送茶水进来给陆浅,她们皆是震惊异常。
这个场景中动了的人唯有我和陆浅,就在我以为我失败了,快要要哭出来的时候,他望着我那空空的袖管。
点了头。
他纳我作了妾,却仍是始终未曾来过我的院里。
我想寻他,次次都被那些个打扫的姑娘告知他不在,让我过了时日再来。就算偶尔撞见了,他不待我说些什么,便说自己有事,不能陪我。
我觉得兴许我该自己照顾自己,他那么忙,便不要再给他添麻烦了,这么想想,越发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是对的,就这么做了。
于是,两个月,我便守在院子里,日日自个儿同自个儿下棋,一直翻阅诗书,打扫的姑娘们已经不再理我,打扫也就是随便做做,我觉得没什么不妥,也就这么过了。
只是,我仍旧夜夜能听见他与黛姬在隔壁院儿里一同吟诗作对的声音。
他只是陪了黛姬没时间来看看我吧。
愈是这么想,望舒下,我摆放在石桌子上,准备他来时一定要让他尝尝的我努力学的糕点,却又让我鼻子酸了起来。
【玖】
我想,若是我也能说出那些,拆成字能理解但拼起来却理解不了的诗词歌赋,陆浅或许也会夜夜来我院里,再同以前一样,整个夜晚陪我聊天喝酒下棋,醉了就看看天上的望舒,我能在还残留了一丝意识的时候,偷偷轻抚醉得趴在石桌上的他的发,偷偷学着黛姬的模样,对他说声,“陪我一世可好。”
为此,我尝试着练了许久的诗词,翻了许多本书籍。
我夜夜在望舒的光下臆想着如若他来了,该如何如何,我当不当告诉他我学了诗词,只是看得多了,不小心把几本他极喜欢的书给翻得皱巴巴的,我学了弹琴,却不晓得力道,令十个指儿到现在还是有不少伤口未曾愈合,这使它们看起来有些丑,我学了女红,却仍然绣不出什么好的图案。
我似乎什么都敌不过黛姬。
陆浅就算同我在一起,也时常提起她。
黛姬能使“葳蕤”这样的词,黛姬能弹极难的《九天玄女降》,黛姬制了身衣裳给他,上头绣了他最喜的图案。
黛姬黛姬黛姬……
望舒的光散在我脚尖上,我并不知怎么知晓该如何形容这场景,若是真非要用个词的话,可能就是陆浅教过我的“冷清”,但因没个凡世的人在身旁指点,这种说法恰不恰当,也无从考证。
只是在我望着天上又大又白的望舒的时候,蓦然传到耳朵里的,隔壁院里的黛姬甜美的声音与我所熟悉的陆浅的声音,一同说着那些我向来懂不了的诗句的时候,我觉得身体里的某个地方难受了一下的时候,我隐隐觉得,我或许也是理解那个词的。
大概就是,空空荡荡的感觉吧。
如今这跟了我十几个年岁的左臂,也是空空荡荡的了。
我想,这约莫就是陆浅所说的无可奈何。
【终】
不若还是回了桃花寨吧。
我时常那么想,久而久之,觉得这想啊想的,不如当真去做来得好些。
于是我在屋里翻了一会儿,发现除了那支我带出来的长烟嘴,并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于是便只携了那烟嘴,又画了一道移符,待天黑别人都睡下,觉得妥了,便唤了土仙出来将我送回埋我娘亲骨灰的地方回桃花寨。
“你不和他道个别吗?”地仙问我。
我回头看了看整个院子,我来的这一年里他从来未曾踏进来过,这好好一座院子也着实浪费了,我想,我走了,他应当就也会想起来在这里安置个别人,如若安置别人,我也希望是个他上心的人,就像黛姬那样时时刻刻让他牵挂着的,那样至少,他会常常过来走动走动。
我对地仙摇了摇头,“不了,除这烟嘴,我并无什么东西在这里了。”
人世间有个词叫没齿难忘,我不晓得这样形容我和陆浅恰不恰当,只是在我心里,有关他的东西,他带进我生命里的东西,就算是我好多好多年以后我没了牙齿,把他的音容相貌都给忘了,我都会把那些过往藏在我的记忆里。
我想,我或许可以记得有人教过我月儿叫望舒,日儿叫羲和,可以记得有人教过我如何下棋,也可以记得如何写诗,如何弹琴,如何做女红,如何去杀人。
只是我兴许就不会再想记得是谁教了我,是谁让我心甘情愿去学了那些平日里不喜的东西,是谁让我心甘情愿失去了左臂,还觉着我是为着救他而高兴。
月的清辉在湖面上模糊成一圈白,我在筏子上置了一张矮桌,几壶清酒。
“凡尘旧事,缘深缘浅,不过清酒一杯,罢。”我醉眼朦胧地笑着把酒杯伸向对面的夜色中,“陆兄,这一杯,我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