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30

忽而今夏 (明前雨后) 11-20


11.  最浪漫的事

  我能想到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 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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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五下午的课程被取消了,全校大扫除。
  何洛负责走廊宣传栏的玻璃和镜框,正擦着,田馨噔噔噔跑来,一边甩着手一边叫着:“不好了不好了!”
  “不要甩啦,你不是洗拖布的?一手黑水。”
  “你还这么镇定!你家章远在操场上勾引小姑娘呢!”田馨跺着脚,“快去看快去看。”
  “不会吧!”擦门框的李云微立刻从垫脚的桌子上跳下来,“借他十个胆子!”
  “去看,去看就知道了嘛。”田馨不由分说,拉住二人飞跑到操场上。
  章远正单膝蹲在一株大榆树下,看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蹦来蹦去。
  “化学老师开周末例会去了,非抓着我给她带孩子。”章远无奈地笑笑,“本来赵承杰是化学科代表,可乐乐一看到他就跑。”
  “那当然,别看人家年纪小,也分得清帅哥和野兽的。”田馨捉弄地看着赵承杰,嘻嘻一笑。他扬着大扫帚就追过来。
  乐乐提着一只小篮子,里面有一包虾条。章远伸手就拿了一根。
  “喂,你怎么吃人家小孩子的东西?”何洛说。
  “她请我吃的,对吧,乐乐。”章远又指指何洛,“去,也请大姐姐吃一根,她嘴最馋了。”
  一群球队的人大汗淋漓地走到树下乘凉,有人问:“章远,是你家姑娘么?”
  “看仔细了,哪儿像我啊?”章远喊回去,抬头瞟了瞟何洛,小声嘀咕,“莫非像你?”
  何洛又好气又好笑,脸一下热起来,嗔道,“你在这儿疯吧,我还要回去擦玻璃。”
  “你把下面那一层擦了吧,上面够不到的留给我。”章远说。
  “咳,原来是个幼儿园小姑娘。”李云微埋怨说,“田馨你太能咋呼了。”
  “多温馨啊!你们不觉得吗?”田馨促狭地笑,“尤其是何洛也站在旁边的时候。”
  何洛伸手去揪她的耳朵,“我有那么老么!”
  “你看,何洛现在都比原来贫嘴了。”李云微说,“近墨者黑。”
  “想想看,如果你们两个有一个小宝宝,肯定比乐乐可爱多了。”田馨在胸前合手,一脸憧憬,“你就从来没想过,以后有一个家,有一个小baby?”
  “你脑子进水了吧。”何洛佯怒,脸颊微热。回头看去,正午的阳光投射一地斑驳树影,章远大大咧咧蹲在喷泉边,乐乐拿起砖头向水中砸去,他就装作很害怕的样子,夸张地一抱头。他倒更像一个大孩子呢。
  绿叶沙沙响着,呼吸间有着植物清香的气息,带着初夏的温暖。这芬芳的午后,何洛莫名惆怅起来,低低地叹了一声气。
  “未来太遥远了。”她说。
  “只说让你想象一下嘛!莫非你这么急着实现?”田馨满脸坏笑。
  “对,我想起今天的电视报上有心理测验!”李云微叫着,“测试你对婚姻的态度哦,快,我们回去看!”
  “透过爱情看婚姻的态度,请选择,你心中最浪漫的爱情是:A、一见钟情,难舍难离;B、锲而不舍,八年抗战;C、天涯海角,誓死相随;D、两地相思,忠贞不二。”李云微念完,催促道,“来来,说说你们都选什么。”
  “浪漫啊,当然是A咯!”田馨说,“何洛应该选B吧,如果你们研究生毕业后结婚,从现在算起正好是八年噢。”
  “选A的话,你可以容忍自己的一半偷偷想着别人,你的婚姻单纯而无束缚,只要名义上的夫妻,你会对他十分宽容。”李云微念。
  “咦,什么什么啊?我老公敢出轨我就劈了他,让我爹毙了他!”田馨的老爸是某军的参谋长。
  “选B呢,你绝对是爱情之上的拥护者,但你的婚姻观却很危险,因为当彼此爱情冷却后,你无法理智面对实际的生活,所以会不断寻找心灵上的慰藉,这也是造成你婚姻失败的隐忧。”
  “哇,柏拉图式的出轨。”田馨忧心忡忡,“女人,精神出轨比身体出轨更可怕。”
  “是啊是啊,可是我又没选B。”何洛想了想,“D吧。”
  “你惧怕婚姻,并不是你厌恶束缚,而是你无法信任婚姻关系真有若干保障。你充满了不安的情绪,害怕受伤,你的婚姻观倾向偏激,人格上有部分缺陷并未填满。”李云微把报纸一丢,“胡说,怎么看都不像你。你有不安情绪?我看你就差把幸福两个字刻到脑门儿上了。”
  何洛苦笑。看来,如果谁把两地相思当作浪漫,就是人格有部分缺陷。怎样的爱情最浪漫?赵咏华唱得好: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她一下午都很迷糊,扫除后众人嚷着去打球,她只是摆摆手,趴在桌子上懒懒地看窗外的蓝天白云。如果可以,真想什么都不去思考。
  章远问李云微:“何洛怎么了?不舒服吗?”
  “你为什么不自己问?”李云微奇道。
  “她总不会是吃多了,胃疼吧。”章远敲敲桌子,“你去看看,那不是你好姐妹么?。”
  “你居然命令我?那不是你女朋友么?”李云微嘿嘿地笑。
  “我怕她不是胃疼!”章远不知如何开口,“有些事情,你知道的,男生不能去问,对吧?”
  李云微笑着走到何洛身边,蹲下来拍拍她,把两个人对话重复了一遍,又说:“看他多关心你!回头,看,我同桌害羞了。”
  赵承杰和高放过来拽着章远,“打球去打球去,五班那几个小子不服,要和咱们挑一场!”
  “谁不服?”
  “大壮!总想和你单挑的那个。”
  “噢,打球特别野蛮,还总勾手的那个吧!”章远站起来,比划着勾手的姿势,“去就去,谁怕谁!”他脱下衬衫,在白Tshirt外套上球服,又从书桌里掏出黑色的耐克护腕来。
  何洛枕着交叠的胳膊,侧头望着他,挺拔的男孩子,永远朝气蓬勃活力四射,但比起高一的时候棱角更分明、肩膀似乎也宽了一些。
  一刻也不想离开,每一天都希望在他身边,一起长大,一起变老。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不想错过。
  “你没事儿吧?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家?”出教室前,章远走过来探寻地问。
  “很好,就是有点困。”她倦倦地笑,“我等你好了。”
  “那你别出去了,太阳挺毒的,在这儿眯一会儿吧。”章远托起篮球,食指转着,“看,厉害吧!”
  “是是,你是高手。”何洛吐吐舌头。
  风吹进教室,书本哗啦啦地响,谁的演算纸飞起来,飘了一地。纷繁的白色纸片后,章远的背影只窄窄一线,身形隐在光晕中。那时的少年都有种莫名的勇敢,从不怕时空的分离会疏远感情,他们还都可以坚定地唱着:“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不怕相爱的人分两端。”
  十七岁的何洛,只怕不能每天见到他,如此而已。
****
  “我不想申请威尔斯利。”她果断地说。
  “为什么?”何爸问,“还是担心在国外不适应?”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我也舍不得国内的朋友们。”
  “朋友可以再交的。”何妈插话。
  “可是你们不都说,现在的友谊最纯洁吗?我不想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有巨大的文化差异,怎么交新朋友?”
  “这是你的真心话么?”何爸表情严肃,“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没……没有啊。”有些结巴,毕竟是不习惯说谎的孩子。
  “你一向都喜欢四处走走看看的,你不是还羡慕舅舅是外交官?”何妈说,“你不能总为了别人牺牲你自己的理想呀。”
  何洛心虚又疑惑,握紧拳头,强作平静,“我还为别人牺牲什么理想了?”
  “你当时不是坚决去文科班么?”何妈嘴快,看到丈夫拼命使眼色时,一句话已经不受控制吐了出来。
  你们怎么知道?你们怎么会知道!这件心事何洛从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包括田馨白莲李云微,甚至章远。她的头嗡一声大了半圈,从母亲笃定的质疑中窥见端倪。“谁说我是为别人才不去文科班的?谁说的?”
  “我们也只是猜测,你的决定变化得太快。”何爸解释。
  “为了确认你们的猜测,所以你们看了我的日记,对不对?”
  沉默,他们居然没有否认。
  何洛只想哭,她一向在好友面前自豪地标榜父母有多开明民主,但他们居然这样侵犯自己的隐私权。
  “所以你们希望我去美国,就是不想我们在一起,是么?”
  “我们也是为你好,不希望你委屈自己。”何妈握住女儿的手。
  呵,他们这样义正词严,脸色坦然,丝毫不想为偷窥行为作任何道歉。何洛猛地抽开手,“难道你们偷看了我的日记,我就不委屈吗?”
  何爸说:“这不是重点。关键问题是,你不能为了一个男生,耽误了一辈子的选择。”
  侵犯我的隐私,就这样被轻描淡写?你们又怎么知道,这个男生不是我一辈子的选择呢?何洛又气愤又羞涩,这句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何妈以为女儿在沉思,又絮絮地开导:“你们这个年龄就是比较浪漫,可能因为某个男孩子长得好些,打了一场球,唱了一首歌,就对他印象非常不错,根本就不考虑以后的事情。都是些孩子,谁了解谁啊,有几个最后能在一起的?还是坚持自己的选择最重要。你就说当初我在工厂的时候……”
  何洛知道母亲又要不厌其烦地忆苦思甜了,她强硬地打断:“当初有很多追求者,但看起来就是没有发展前景的,对吧?所以你等来等去,最后别人介绍了我爸。你到底喜欢他这个人,还是喜欢他那张大学文凭?”
  这一瞬,一家三口脸上都青青白白尴尬起来。
  何妈甩手走开:“我是说不服你了。”
  何爸说:“快,向你妈妈道歉。”
  “我有什么错?”何洛脖子一梗,微扬着头,眼泪才没有流下来。
  本想甜言蜜语,抱着爹妈的脖子撒撒娇,趁他们心软的时候咬咬耳朵;没想到却牵扯出日记的话题,还坐实了早恋的罪名。何洛无比沮丧。
  “这下完了。恐怕爸妈要动用武力镇压,拿枪顶着我上飞机去了。”她想。
****
  “我要去美国了。”何洛对章远说。
  “好啊!路过芝加哥么?记得带乔丹的纪念品给我。”他笑,“这个暑假?和你舅舅一起?”
  居然还有心情说笑,你。
  “不,明年。”何洛低头,“去读大学。”
  “哦。”
  “威尔斯利学院,就是冰心和宋氏三姐妹的母校。”何洛简单说了一下情况,跳过父母偷窥日记,知晓两人恋情的细节。家丑不可外扬。
  章远还笑:“你爸爸不是打算把你培养成国母吧?那我的压力也太大了。”
  何洛白他一眼,心想,我爸妈根本就不想咱们在一起。
  “四年,如果我去的话,至少要在美国呆四年。”她说,“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章远专注地盯着她的双眼,“要不,我们私奔吧!”
  “别开玩笑了!我认真的!”何洛气得去掐他。
  “那,你自己怎么想?”章远收起笑容,“你自己的事情,要由你自己决定。”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走?然后什么轻音重音的小姑娘都围上来?”继续掐他的胳膊。
  “咝……你还真使劲儿。”章远倒抽一口凉气,“我也很矛盾啊,你明白吧。老实说,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去。”
  何洛想了想,诚实地点点头。
  “会很开心地去?非常盼望着去?”
  又点点头。
  “这根本就是你的梦想吧。”章远说。
  “不,因为太美好了,我想都没敢想过。”何洛说,“我以为只有达官贵人家的小姐才能去的。”
  “那,如果我强留你,是不是太自私?”
  不要这样看我!不要在这个时候扮君子,好不好?
  何洛躲避着那双专注的眼睛。你开口说留下来啊,只要你挽留我,我就不会走。她满心急躁,绕口令似的想,难道还要我求你求我留下来?越想越有些气不顺。“那我就去好了,没准能当个冰心第二。”
  章远说:“你要是想当冰心第二,当初就应该留在文科班啊。”
  又勾起何洛关于日记的伤心回忆,平平淡淡一句话,听来却像是冷嘲热讽。
  “这根本是两个概念!”她愤愤地说,“出国就出国,然后在那边入籍,把我爸妈接过去。”
  “那很好啊。很多人实现不了的梦想呢。”他依旧只是微笑。

12.  爱你让我勇敢

  屋漏偏逢连夜雨。
  已经和父母陷入冷战状态,现在连章远也有意避开自己,连续两天都没有看到他的正脸了。何洛只觉得自己腹背受敌。
  数学的阶段性测验,何洛考的其差无比。连班主任林淑珍都大跌眼镜,叫她去办公室,问:“你居然有两道大题空着,怎么回事?数学老师还夸你成绩节节高。”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何洛喃喃辩解,“我这就去找数学老师答疑。”
  “喂,别跑别跑。”小林老师拦住她,“你是不是有别的事情,影响心情了?”
  何洛瘪瘪嘴。
  “别看我每天坐在这儿,你们说什么我都知道。”小林老师得意洋洋,“一群半大孩子,无非是今天他和她在一起了,明天他和她要好了。我也是那个年龄过来的。”
  “您觉得我们错了?”何洛说,心中不服气,你家老公不也是高中同学?真是成王败寇。
  “这件事本身没有错,影响到学习,就是错。”小林老师说,“你们都是好孩子,别把事情弄复杂了,我也就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了。为什么非要考得一塌糊涂,让别的老师和家长揪住话把儿呢?我要再不找你们谈谈,不就成了包庇么?”
  小林老师无疑是对的。考卷要家长签字,何洛还没有那个胆量,随便在街上拉一个大叔冒充父亲签名。何爸看到全国山河一片红,眉毛拧在一起。他只是叹气,刚想说什么,被何洛拦住:“爸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定然是语重心长地提出,你已经为感情影响学习了,一定要去威尔斯利。
  何洛回到自己的房间,砰地甩上门,抓起书桌上一摞新发的数学综合练习册,什么海淀的、黄冈的、东北三校的,恨不得三下五除二撕个粉碎,心中暗暗念叨着:好啊,好啊,你们既然想我去美国,那么高考也不用参加了,我就放开了玩儿一年,考一堆零蛋,看威尔斯利还要不要我!
  可是扭着崭新的习题集,她却下不了手。这就放弃了?将未来统统放弃了?就这样在父母老师面前抬不起头,就这样任由他们反对,和章远一天天疏远下去?
  李云微说:“何洛你最近很闷啊,也不和我们玩儿,也不和我同桌说话,每天就和数学习题没完没了不见不散的。”
  田馨说:“唉,小两口闹别扭,床头吵架床尾和,干吗每天都当对方是透明的。”说完赶紧跳开,怕何洛冲过来挤她的脸,好端端一个女孩变成猪嘴,多影响形象。
  但何洛只挑眉瞪她一眼,说:“我要去图书馆了。”
  “喂,章远他们可是在操场上打比赛呢,你不去加油吗?”田馨大喊。
  “没用的。”白莲无奈地摇头,“她昨天倒是和我说了半个小时的话。”
  “说什么?”
  “双曲线、抛物线、坐标变换、极坐标。”
  路过篮球场的时候,何洛的脚步稍稍迟疑。不能看,要忍住!她抱紧课本和习题册,给自己鼓气:今天不看球,是为了以后有更多的机会看球!
  还是没有控制住,在进入图书馆前,回头搜寻着他的身影。在操场上找到章远并不困难,即使远远的,看不清他五官的轮廓;但是举手投足间,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深深镌刻在何洛脑海中。她的眼睛就是雷达,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锁定目标。
  深深地、贪婪地凝望。
****
  一套规定时间120分钟的卷子,何洛作了将近三个小时,还是有20分左右的题目没有搞定。其间她一动未动,收拾书包的时候才觉得脚都有些发麻。
  七点钟,还有最后一丝天光,操场上影影绰绰还有投篮的身影,只瞥一眼,何洛也知道是谁。
  “过来投个篮吧!”章远招呼她。
  “已经这么黑,看不到。”
  “来,动一动,你这两天都坐着发呆,我看你要生锈了。”
  “我才没发呆,我在做题!”何洛拾起球,猛的一掷,砰一声弹在篮板上。
  “明明在发呆,也不说话。”
  “是你不和我说话的!”何洛愤愤,“好啦,那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章远问:“你有没有看《太空大灌篮》?里面说,一边罚篮,一边许愿,就会梦想成真。”他说着,站在罚篮线上,连着投了三个空心。
  何洛拿过球拍拍,三投三不中。“浪费我宝贵的时间,我走了。”
  “你知道为什么你没有进么?”章远将球挟在身侧,“出手太硬、没有弧度;女孩子力量本来就小,出手要软一些,角度要高,瞄准篮筐的后沿。要看得远一点。”
  “我近视的,看不远。”何洛说,“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刚才许的什么愿?”章远笑笑。
  何洛摇头,想,是不是希望我不去威尔斯利?
  “我想,以后和你一起看乔丹大叔打NBA,现场的。大不了你先去美国,我大学毕业再申请,不就是四年么?中间你总会回来的吧?”章远说,“你相不相信我,相不相信自己?”
  何洛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认为自己的感情是固若金汤的,但为什么一定要分离?一定要体会思念的苦痛?
  章远又说,“我知道你这次考得不好,我帮你补上来。要是耽误了你的将来,我负担不起呀。”
  何洛生气:“你这两天不和我说话,就是怕现在挽留我,以后要担责任,对不对?”
  “这句话说的,真伤感情。”章远板着脸,“这个责任太大了,我养不起你……你那么能吃。”
  两个人你推我搡,忍不住一起笑出声来。
  何洛说:“你刚刚想说我目光短浅是吧?我想过了,从今天起好好学习,如果可以考上清华北大,或许就不用去威尔斯利了。”
  “我不发表意见,我只支持你的决定。”章远说,“这两天我不和你说话,是不想影响你自己的想法。”
  “那你今天还在这儿等我。”
  “我怕你做不出题来四处喷火,再把图书馆烧了。”
  何洛满操场追杀章远。他哈哈笑着,一跃跳过花坛,有人刚刚从教学楼里出来,险些撞在一起。
  “啊,老师对不起。”章远忙道歉。
  何洛惊讶的声音自背后响起:“爸爸……!”
****
  回到家中,何妈依旧唠叨,“在学校做题也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我们多担心你?你看,这菜热来热去味道都变了。”
  偷眼看父亲,他只是闷头吃饭。
  何洛拧亮台灯,将书本一样样摆好,何爸就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举着报纸。
  “你不要打扰女儿做作业。”何妈挽着袖子,“去帮我刷碗。”
  “我检查检查洛洛的功课。”何爸叠起报纸,走在书桌前一本本翻过去。
  何洛抬眼看他,小声说,“爸,这是物理题典,你能看懂么?”
  何爸转了一圈,又坐回到沙发上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女儿。
  “爸,你有话要说么?”何洛暗自叹气,怎么男人都这样,愿意把话闷在心里么?章远那个自大狂也就算了,老爸可是当年历史系的名嘴,辩论起来引经据典。
  “是他么?”何爸问。
  “嗯。”
  “挺高的。”
  “嗯。”
  沉默,又沉默。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何爸搓搓手,“这种事情我还没处理过。我还没准备好,你就长大了。”
  “你和妈妈不是已经作了决定?”何洛哼了一声。
  “我们希望你去美国,并不是因为你和他在一起,而是的的确确为你考虑。只不过两件事情巧合了。”何爸说,“去威尔斯利的建议是你舅舅主动提出的,我和你妈事先并不知情。”
  “但你们事先看了我的日记!”想起来就委屈。
  “我们不是故意的,你桌子那么乱,所以你妈妈才来收拾。不过你们两个很有分寸,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我们有分寸,那你们呢?”何洛气愤,“还是不承认自己做错了吗?”
  何爸蹙眉,“对不起,我们是侵犯了你的权利,可是,你现在什么都不对我们说,比如你选择去理科班的原因。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就这样稀里糊涂被你蒙过去了。”
  “我就知道说了你们也会反对!”何洛说,“好,我现在说我的想法,你要保证心平气和的听完。”她又喊母亲过来。
  何妈摇头,“算了算了,你爸做思想工作呢,我是非党人士,不参加。”
  “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我就说一次。”何洛说,“你们一向当我小孩子,今天能不能耐心听我把话说完,不要我到一半的时候就不耐烦,很不屑地说我幼稚。
  “你们总说是为了我好,总说父母不会害自己的孩子。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真正想要什么?我想去威尔斯利,对,可是去不成的话我也不会难受,毕竟那个太遥远了。”何洛有些想哭,“你们总爱说,不要早恋,以后会遇到更好的更合适的人,但你们为什么不想想我的感受?你们有没有在年轻的时候很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我就是觉得他最好,也不认为以后会遇到更好的人了。而且我知道,如果现在让我和他分开,我这些年都不会幸福的。
  “你们总说早恋影响成绩,但是看看我的理科,一直在走上坡,不是吗?只有这次考得很糟糕,但那是因为我们要被分开了。如果你们执意送我去美国,会不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我说不好。”
  何妈又好气又好笑,“你在威胁我们么,洛洛?”
  “我就知道你想笑,想笑就笑吧。”何洛说,“为什么我的想法你们要从日记里找?因为很多事情我不会和你们说,是我心底的事情,说出来得不到支持,只有反对和嘲笑!”
  何爸何妈对望一眼。
  “没有父母会不反对吧。”何爸说,“难道要我们支持你?”
  “看我的期末成绩好了!”何洛说,“我会证明,当初选择理科班,不是错误的;我们在一起,也不会影响成绩。”
  “好,你说的。”何爸笑,“现在开始,你的名次只能前进,不能后退。退后一名,出国的事情都没得商量。”
  那就是现在还有转圜余地了?何洛破涕为笑,恨不得立刻给章远打个电话。“早知道上次我考全班最末一名,以后每次都能有提高。”她嘀咕着。
  回到卧室,何妈埋怨丈夫:“你怎么就放了个活话?”
  “我今天去学校,看到林老师,她说章远是个好孩子,聪明、懂事。”何爸说,“而且,林老师说了一句话我很有感触,她说,这个年龄建立起来的感情,如果最后能走到一起,是非常难得、也非常幸福的。”
  “这小老师还太浪漫,误人子弟。”何妈抱怨。
  “你真是老的都忘了。”何爸拍拍妻子的手,“咱们好像是初中同学吧。”
  “初中谁和你啊?”何妈笑,“你那时候都没我高!”又问,“那出国的事情怎么办?”
  “怎么办,先缓一缓吧。洛洛这两年是挺乖,但其实主意特别正,她认准的事情谁都拦不住。”何爸说,“我们只能疏导,不能堵。万一哪天她再来个离家出走,我们后悔都晚了。”
  何妈也担心起来。
  小时候何洛不愿意去幼儿园,到了门口扯着母亲的衣角不放手。何妈眼看要迟到,全勤奖就飞了,将女儿揪起来扔给老师。小何洛一言不发,隔着铁栅栏向母亲招手告别,说:“要早点来接我啊,我乖乖地等。”
  不到一个小时,幼儿园的小老师就骑着车赶到何妈的单位,说不好了不好了,何洛不见了。满世界地找,连居委会大妈也出动了,后来还是住在市郊的奶奶打发小叔进城,说何洛自己跑去了,怎么也不肯回家。
  何妈重见女儿,先是抱着大哭,又拉过来结结实实赏了一顿竹板炖肉。何洛憋着嘴,脸都青了也不讨饶。以后得了机会依旧再跑,就连幼儿园的老师也习惯了,常常备着自行车,追在她身后喊:“洛洛,回来吧,今天你不用午睡了。”
  “她这臭脾气是遗传咱们谁的呢?”何妈忧心忡忡,“女孩子个性太强不好,我总担心她以后要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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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小提琴配上美妙的弦 和你在一起日子这么甜
  现在就是永远 我不在乎世界变不变
  不会有两颗心比我们和谐 能侃侃而谈 能彼此温暖
  一天不见面 就开始想念
  爱你让我勇敢 什么事都不难 眼角的泪水 总能被你的笑容擦干
  从此一个人 都不会觉得自己孤单


13.  天天天蓝

  这两三个礼拜以来,章远、日记、出国这三个话题,一家人绝口不提。何洛每天点着台灯熬到半夜一点,何爸何妈就各捧一本书,在书房陪到一点。“这样下去你的身体受不了。”他们安慰女儿,“只要你努力学了,考不好我们也不怪你。”
  “我们有赌注的,如果考不好,我自己会怪自己。”
  何洛每天上学时随身携带速溶咖啡,数理化之前连喝三杯,神采奕奕。到了语文课英语课就开始犯困,实在忍不住就把书本堆在桌子前垒个碉堡,潜伏在后面闭目养神,闭着闭着就睡过去了。
  醒来时,裘老师正比比划划讲解着琵琶行。何洛小声问同桌:“喂,讲到哪儿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赵承杰答道。
  裘老师走过来 ,“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如实回答。
  “我看你也沦落了。”裘老师敲敲桌子,“我在台上讲,你就非要在台下讲!”
  “是……是……”
  下课时章远说:“沦落人,中午打球去?”
  “靠!什么我沦落。”赵承杰角力一样冲上去,“看我不打你!”
  “为什么打我?”
  “你知道我从来不打女人的!”
  “你中午打球?不是说给我讲题?”何洛问。
  “你看你,打哈欠的时候嘴张得比河马都大。”章远笑她,“还是老老实实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吧,你现在这是在透支青春。”
****
  期末考试后何洛大病一场,低烧不退,医生说是疲劳过度。
  田馨打电话来慰问, “一个礼拜作完十七套数学模拟,你简直疯了。不过,这次的成绩肯定比上次测验好很多!”
  “好很多我不敢保证,但肯定比上次好。”何洛说,“因为那是一个坏的极限,只能无限接近,永远不能到达。”
  “你真是走火入魔了!懒得和你说考试。”隔着听筒,何洛都能想象田馨在翻白眼,“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游乐园,好不好?” 特意加重了“我们”两个字。
  “都有谁?”何洛问。
  “嘿嘿,你想有谁就有谁。”田馨嗲嗲地笑,“怎么样?能出来吗?”
  “我尽量!”
  何妈要去天津开选货会,很放心不下女儿的病情。何爸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保证把女儿养得白白胖胖的。
  “那还不如我烙两张饼套在你们脖子上,而且记得吃完了前面的要转一转,后面还有半截儿。”何妈说,“你可以出去大鱼大肉,洛洛病了,要在家吃些清淡的。”
  “真是小看我。”何爸转向女儿,“你胃口还不好么?我煮过水面,然后拍黄瓜、柿子炒鸡蛋,好吧?”
  何洛和母亲看着端上桌子的三碗所谓面条,大眼瞪小眼。
  “这是糨糊吧?”何洛问。
  “你的过水面忘了过水吧。”何妈伸出筷子拨拨。
  “啊呀,光忙着捣蒜拍黄瓜了……”何爸辩解,“还能看出来是面条的,对吧?”
  “看着就没食欲。”何妈放下筷子,“黏黏糊糊的。”
  何洛被热气熏的直吸溜鼻子。
  “像不像何洛的鼻涕?”何爸问。何妈恰到好处地配合笑声。
  “好歹你也是个文人,注意一下形象。”何洛哭笑不得,明白父母在努力缓和家庭气氛。
  何妈的飞机票都订好了,不能退,思前想后,决定送何洛去奶奶家小住。何洛蒙头大睡几天之后,已经好的差不多,但她乐得离开家里一段时间,结束当囚鸟的日子。尽管父母没有明令禁止她和章远来往,但是两个人仍是电话都不敢多打,只能趁白天的时候偶尔问候一声,没准儿何爸视察了一圈办公室,中途就杀回家里嘘寒问暖。奶奶家就自由多了,偶尔出去遛达一圈儿,自然可以拿出挡箭牌:“啊,我给爷爷的红箭、凤尾买鱼虫去。”
  此时多半也会听到婉转的鸟鸣。爷爷有些耳背,问何洛:“听起来是咱们家的绣眼呢!你是不是又把鸟笼布掀开了?”
  “没有啊,我去看看。”何洛跑去阳台,向街对面挥挥手。虬结蓊郁的垂柳下,章远骑着他深蓝色的勾赛,单脚支地,上半身笼在树影中,显得腿越发的长,水洗蓝的牛仔裤,慵懒地像夏日午后的天空。
  风也静了,万条绿丝就那样垂着,他修长的手指在弯弯的车把上打着拍子,不急不徐,清脆婉转的口哨就从如烟的碧柳后一声声荡漾出来。
  何洛在阳台上探身,比划一个OK,鸟鸣声就住了。
  “你学得越来越像了!”她咯咯笑着,“小心我爷爷改天出来,把你捉到笼子里。”
  “就算你想每天看到我,也不用让你爷爷来软禁我吧。”章远腿一迈,单手将车推到身侧,“一起走走吧。”
  “也只能走吧。”何洛有些失望。她刚刚看了《甜蜜蜜》,非常羡慕张曼玉悠悠地晃着腿,侧坐在黎明身后,哼一首歌儿: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而他买力地蹬着,有些歪歪扭扭,扭出一路幸福迤逦的轨迹。
  瞥了一眼章远的宝贝勾赛,细窄的车胎,没有后座儿。
  “为什么赛车没有车筐和后架?”她嘟囔着,“那你的书包和饭盒放在哪儿?”
  “书包背着,饭盒用塑料袋包好,放在书包里啊。”章远笑,“前后那么多累赘,还能显出是赛车么?”
  “噢。”更加失望,“耍帅。”何洛评价着。
****
  隔了两日开家长会,平日里几个活跃分子都被林淑珍叫去帮忙。
  “刚大扫除过,又要收拾。”田馨抱怨,“这么热的天气,我想去江边。”
  李云微打断她:“别牢骚啦。让老师听到,又该说,脸是要天天洗的,让你们爸妈看到这么脏的教室,你们不觉得没面子,我都觉得没面子!”
  何洛买了宝路的薄荷糖,自己先吃了一片,又递给大家。她在走廊找到俯身拖地板的章远。
  “你帮我拿吧,”章远说,“手脏。”
  “我手也不干净,刚刚洗抹布,也没有仔细冲手。”
  “可你自己已经吃了,还活得好好的,应该是无毒吧。”章远笑,“挂得最早的肯定是最馋的!”
  “你说我!”何洛飞快地把手背贴在他后颈上,“冻死你!”
  “你手怎么这么凉?”他问。
  “咱们学校不是用的地下水么,大夏天也凉。”
  “是很凉。”章远说着,握握何洛的手指尖。
  “啊,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田馨正出门,看到走廊转角牵手而立的二人,急忙遮住眼睛。
  “喂,你们收敛点,不怕被家长看到!”李云微嗔道,“在过一会儿就该有家长来了。”
  有几套练习册刚刚到货,需要从办公室搬到教室,发给家长。同学们体谅何洛久病初愈,让她在教室门口发通知书。
  有家长陆陆续续地到了,何洛问了孩子的姓名,将成绩单、排行榜和操行评语一一递上。
  “我来帮你找成绩单吧。”章远搬了一摞子书本回来,“人开始多了,看你手忙脚乱的。”他并肩站在身侧时,何洛有些窘,唯恐自己的父亲忽然冒出。
  “不用啦!”她躲开章远的目光,抬头看着下一位家长,“阿姨好,请问,您是哪位同学的家长?”
  章远重复了一遍:“阿姨好,请问,您是哪位同学的家长?”还捏着嗓子,学何洛的语气。
  “开家长会啊,不要闹!”何洛瞪他一眼,小声警告。
  “就是,开家长会,你还闹!”长发阿姨把成绩单卷成筒,在章远额头上敲了敲,“管我叫阿姨?啊?这十多年白养你了!”
  原来是章远的母亲!
  何洛的舌头忽然开始打结,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你看你,到了学校就疯玩儿,这衬衫领子,一个里一个外的,一点都不板正。”章妈一边给儿子整理衣领,一边说,“让同学看到了多笑话啊。”说着回过头向何洛笑笑,“诶,你是……?”
  “我叫何洛,高一下学期分班过来的。”何洛毕恭毕敬。要活泼不要嬉闹,要微笑不要大笑,她提醒自己,暗暗挺了挺背脊,又不敢直视章母的眼睛,于是微微低了头。
  “啊,你就是那个想做外交官的女孩子啊。”章母笑着,“我在初中当英语老师,小远拿过你的作文回去,写得真好,我还给学生们念过。真是个聪明孩子。”
  “其实那些见闻,都是听舅舅说的,他是外交部的。”已经不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脑子根本来不及字斟句酌,因为全部精力都用来控制嘴唇和舌头,千万不要结巴,“还是章远比较聪明,他数理化很好,经常帮助我答疑。”天,还能更官腔,听起来更像同学间的革命友谊么?何洛后背开始出汗。
  “我最清楚这个孩子了。”章母拍着儿子的手臂,“他呀,就知道耍小聪明,从来不用功看语法。写出来的英文是半吊子,一塌糊涂。何洛,你也要多多帮助他啊。”
  章远推着母亲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座,还不忘回头冲何洛笑笑。
  “你赶紧出去吧!找个墙脚蹲着!”何洛催促他,“一会儿我爸来了!”
  “啊,那我赶紧走。我也很怕他。”章远想起险些和何爸撞个满怀,也心有余悸。
  何爸看到女儿的成绩单,全班第四,理科成绩明显提高,数学92,立时笑容可掬起来。
  家长多数时候都觉得自家孩子好,金不换银不换;然而家长会除外。
  林老师年轻,语气相当尊重,一条条不足列出来,毋需点明道姓,家长们自然乖乖对号入座。几十号中年人济济一堂,男士们开始谢顶,女士们开始锔油遮盖白发,竟然还要听老师的训话。这时候成绩不理想的,真想把人家的儿女拉来充数。
  何爸一直担心女儿考不好,被老师旁敲侧击当作早恋的反面典型,谁知道居然比每次排名都好。当然,他也清楚考前何洛如何点灯熬蜡奋战到夜阑。看一眼章远的成绩,无论题目多难,理化都不下九十的,数学更是每每接近满分。一时之间说不出应该开心还是不开心。
  散会后何爸打算送女儿回奶奶家,在教室门口恰恰又遇到章远的母亲,少不了寒暄几句,互相夸奖一下对方的儿女。
  几个孩子都在门口等各自家长,田馨憋不住,转身背着门,趴在李云微肩上咯咯地笑:“喂,看,看,像不像相亲大会。
****
  何洛很开心又回到奶奶家。何爸临走的时候说:“这次考得好,不要得意;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你要保持啊,记得我们的约定。”
  “只要不退步就好,不用非要进步吧。”何洛掰着手指头数数,“到毕业还有一年,肯定十来次模拟,这次第四,你告诉我,负数名次怎么考?”
  “你怎么越来越抬杠了?”何爸蹙眉。但嘴角仍然笑的,还沉浸在家长会归来的沾沾自喜中。
  “成年人有时候更能幻想、虚荣。”何洛暗笑。
  第二天,爷爷提了绣眼去遛鸟,婉转的啼鸣仍然出现在窗外。何洛飞跑下楼,看见章远推了一辆二八的黑色男车。
  “老式脚闸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他说,“不过很结实。”
  “结实?又不是碰碰车。”何洛笑,“你想去撞谁?”
  “这可是我妈妈的嫁妆啊!”章远拍拍已经有裂缝的棕色车座,“我好不容易从楼道里搬出来,要是让哪个胖丫头压坏了,怎么回去交差?”
  “啊……”何洛噘嘴,“你敢说我胖!”
  “你是不胖。”章远溜着车,一点地,迈腿骑上去,绕着何洛悠悠兜着圈儿,“所以,我也没说要带你啊。”
  “那你要带谁?” 何洛抓住书包架,咯咯笑着。
  章远走不得,长腿支地。“爪子拿开,我要接胖妞儿去了。”
  “不!”
  “那就上来。”
  “……”
  “胖丫头,快上来!”催促着,一脸的笑。
  “二八车啊……后架高,我跳不上去。”胖丫头就胖丫头吧,何洛满心都是张曼玉哼着歌,两条细腿荡荡悠悠的画面,早忘了争辩这些。
  “那你先坐好。”
  “你会带人吗?你都骑赛车。”
  “不会不会,一会儿把你摔到沟里去。”
  “那算了……”何洛有些退缩,“安全第一。”
  “服了你了!大姐,哪儿那么多废话。”章远笑,“我小学学自行车,用的就是这个,总带着邻居的小美女四处兜风。”
  “原来我不是第一个啊!”何洛哼了一声,重重地坐在后架上。
  “但你是最‘重’要的一个。”章远咬着一个重字,“绝对的,重千斤。”
  “你废话也真多。”气得打他后背,“喂,走啊。”
  “你倒是坐好呀!”
  “我坐好了啊。”
  “……”章远停了停,拖着长音说,“你要扶稳,小心一会儿下坡掉下来。”
  何洛抓着身下书包架露出的一小部分,手贴近身体,不是很舒服。她试探着,小心翼翼的伸出右臂,擦过章远身侧的衬衫。他那么瘦,衬衫被风鼓起来,衣角蹭过何洛的小臂,有些痒。可她拘谨着,环着章远的衬衫,环着满满一怀空气。胳膊弯出一道大大的弧线,并没有切实的碰触到他。
  “我要走了哟。”章远一蹬地。何洛怔忡间向后一倒,本能地胳膊一紧。
  惯性。惯性?
  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腰好细啊。”这对男生算是夸奖么?何洛想想,还是什么都没有讲。胳膊并不敢使力,手更是依然翘向手背方向,不曾放在他的腰际。
  她暗暗鼓气,轻轻放下手。
  章远忽然呵呵笑了一声,“喂,你干吗呢!”
  “啊……”在车水马龙的街上,尴尬的脸都红了。
  “要放就放好,别挠痒!”
  清朗的声线,些许膛音,带着细微的共鸣,就这样嗡嗡的从前面传来。
  何洛扬起头。叶子被阳光照的通透,盈人的绿,夏天的阳光微热,皮肤上有温暖的感觉。热风在柏油路上蒸腾起来。青灰的路面起伏着,隐隐抖动,和着何洛的心跳,一拍儿一拍儿起伏的节奏: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
  天空流水一样清澈、海一样湛蓝。
  每棵树都在跳舞。

14.  气象报告

  “要是地球是平的 我就每天开窗
  眺望你在的远方”
  --by Gigi 《气象报告》
  大一甫入学,是为期一个月的军训。章远晒黑不少,何洛看到他的照片笑得前仰后合,在电话里说:“你晚上出门一定要穿可以反光的衣服,否则司机都看不到,过马路太危险了。”
  第一次班级干部例会,辅导员说:“大家磨合了一个月了,说说看彼此工作上的体会和意见吧。”
  女生班长朱宁莉站起来:“章远太不团结同学了,十一就要到了,他身为本地人,还是班长,居然不组织我们这些外地同学去参观市区;还有,他对我们女生从来没笑脸。”
  章远说:“我以为你们每个周末都去逛街,就这么大点的城市,该看的也看的差不多了。”顿了顿又道,“如果我天天对你笑,你有安全感么?”
  朱宁莉瞪瞪眼睛,气呼呼坐下。
  “丫头,你说有这种事情么?又不是我女朋友,凭什么指手画脚,让我每天笑给她看?”
  实在想象不出章远黑口黑面的样子。他怎么会不笑呢?何洛又何时见过他板着脸呢?
  读章远的信,看看照片中严肃黧黑的脸庞,何洛还是忍不住笑,笑着笑着,不禁急促地咳嗽起来。
  同寝室的北京女孩儿周欣颜提了两壶热水回来,皱眉说:“哎,何洛,让你躺着休息,你怎么又坐在那儿看信?天天看、天天看,都要翻烂了!”她翻着抽屉找出两片VC泡腾片,放在水杯里,“喏,你又吃不下东西,补充点维生素吧,好得快些。”
  药片嗞嗞地冒着泡,像高二化学课上制造乙炔。
  那时候章远还对她说,小时候总去小商贩那儿拿人家零散的电石,在雨天扔到街边的水沟里,一群小孩子兴奋地围着看污水翻泡。
  “又淘气又无聊。”何洛笑他。
  “这叫富于探索精神。”章远扬扬头。怎样飞扬的神色,一切历历在目,恍然之间已经过去了两年。
  何洛的眼睛湿湿的。她想念章远,也很想家。
****
  上午在校医院经历了漫长的等待,陪她同去的周欣颜不停地看表,万分歉疚地说:“何洛,高数课就要开始了,我……”大一的孩子带着高中的思维惯性,尚不敢逃课。
  “去吧,我没关系,不会晕倒在这儿的。”何洛浅浅地笑。她只是很冷,在北京九月依旧溽热的天气里,穿着长袖衬衫和毛线坎肩,皮肤上带着粘粘的汗,浸泡其中,只觉得整个人都发糟发朽了;下一刻却打一个冷战,鸡皮疙瘩也起来了,忽地出一层冷汗,更觉得虚脱无力。
  总算见到了医生,询问病因后,她嗤之以鼻,“前两天那么大雨,你站在外面打半个小时电话,没得肺炎都是你好运了。给男朋友打吧?就说不是给家里打电话。你们这些孩子,从来不知道父母多担心,就知道和男朋友卿卿我我,一点都不懂得照顾自己!”
  话是逆耳忠言,可用了尖酸的语气,听起来总是冷嘲热讽的意味更多。
  何洛无力辩解,也无心辩解。
  宿舍没有通电话,校园里的公用电话和用餐时间食堂的窗口一样拥挤繁忙,拖着长长的队伍。那天好不容易排到她,就开始淅淅沥沥下雨,片刻便滂沱地分不清天地。但实在不舍得放下话筒,何洛抱着肩膀站在公用电话亭橘黄色的小帽下,风不断将雨丝刮进来,她说着说着就开始上下牙打架。
  “你的声音都不对了。”章远奇怪,“怎么开始僵了?如果累了就赶紧休息,回头我给你打电话。”
  “你不是说不好打?”哆哆嗦嗦地问。
  “是啊是啊,你们全楼六百女生,就楼长室一部电话,比广播电台的热线还要热。”章远抱怨,“我上次在家按了一下午号码,指头都按扁了也打不进去。”
  “就为这个,你就把自己折腾病了?”叶芝放下书包,过来摸摸何洛的额头,“啊呀,烫得要死!我去打饭,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米粥,咸菜,谢谢。”何洛肚子很空,但想到油腻的食物就反胃,很怀念母亲的鸡蛋羹,一抹嫩绿的葱花儿,两滴澄褐的香油,洒在嫩黄柔滑的蛋羹上,是每次病中最爱的安慰。
  寝室里年龄最大的童嘉颖也探头过来:“何洛,生病的时候更想家了吧?”
  真要命,平素是个内向的南方女孩子,话不多,但此刻专抛重磅催泪弹。
  “嗯,也还好啦。我先睡会儿。”何洛扭头冲着墙,躲在蚊帐后鼻眼一酸,泪珠断线一样滚落下来。
  迷迷糊糊中,好像回到故乡,又走在熟悉的长街,一块一块方砖铺成,似乎有淋漓的雨声,复古的欧式街灯在水汽中笼上一层浑圆的昏黄光晕。何妈说:“走啊,去吃富氏农家菜,卤猪尾。我总觉得你还是妈妈的小尾巴,怎么一转眼就要自个儿去外地上学了啊。”
  又似乎天气闷热,还在准备高考。何洛看着一桌子的复习材料,心惊胆战。“不是已经考完了么?”她问。
  “谁说的!”旁边的同学头不抬眼不眨,“那次是模拟,还有这么多题目呢!快做快做!”
  “这么多,怎么能做的完啊!”四下看去,章远却不在教室里。一定又在操场上打球呢,“快回来,又发了这么多练习册!”她趴在窗台上大喊。
  越想越心急,急得一头大汗,猛然一惊,原来已经在大学的宿舍里了。
  刚刚熄灯,另三个女孩子收拾着床铺,低声抱怨着高数老师一堂课跨越了书上二十页的内容。何洛睁大眼睛,看着上铺的木头床板,一条一条,有树节有虫疤,周欣颜爬上去的时候,老旧的双层床吱嘎嘎轻响,似乎要从木头缝里都出一些陈年的烟尘来。
  窗外是哗哗的水声。
  “下雨了么?”何洛问。
  “你醒了?”周欣颜把着栏杆探头下来,“没下雨啊!是风吹叶子吧。”
  “是不是我们说话声音太大啊。”叶芝道,“没有吵到你吧。”
  “没,我一直都晕晕的,半睡半醒。”
  “你刚刚好像做恶梦了,念叨着什么,没听清。”
  “噢……是我烧糊涂了吧。”
  何洛闭上眼睛,头依然隐隐作痛,就要炸裂开一样。她用掌根压住两侧的太阳穴,轻轻揉着。窗外传来篮球击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周欣颜蹬蹬地爬下来,推开纱窗大喊一声:“别拍了!你三更半夜发神经,我们还睡觉呢!”又回身笑着,“我们这儿还有个病号。”
  “不用担心我啊。”何洛说,“你们都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窗外的篮球声住了,何洛却有些失望。她在信中提到这件事情,对章远说:“那一刻,我真以为是你,拍着篮球,隔了千山万水的来看我。很傻,是不是?于是我就安慰自己,说那就是你拍球的声音,离多远,我都听得到。”
****
  关于淋雨生病的事情,何洛只字未提。她骑车去看田馨,他们学校正在进行新生军训。远远的就看每人举着一支板凳。教官威严地喊:“放小凳,预备,放!”
  “带小凳,起立!”
  乒乒乓乓一阵乱响,草绿色的一群学生,帽檐都挡着小半张脸。何洛一队队看过去,终于找到了田馨。到底是学过美声的,报数的时候无比嘹亮。
  “啊,你真是没良心!这么多天才过来看我。”休息的时候,田馨冲过来,抓着何洛的车把一顿乱晃,“是不是每天都和章同学鸿雁传情,忘记姐妹我还在受苦受难!”
  “什么啊,我前两天生病了。”
  “啊,没事儿吧!好利索了?”
  “嗯。不要告诉别人……”何洛想了想,“我家里和章远都不知道。”
  “你真是逞强。”田馨说,“如果我爸妈知道,肯定哭着喊着,坐飞机就过来了。”
  “你看我现在不是挺精神的?那还干吗要他们担心呢?”
  “真是辛苦你了。”田馨走过来轻轻拥抱了何洛,“可惜我也不能去照顾你,要是章远在就好了。”
  “切记,这话千万不能对他说。”何洛叹气,“他已经……挺郁闷的了。”
  “换了我是他也会郁闷,报了清华,又只差两分。”田馨说,“这家伙,什么时候模拟都是640多,谁想到今年题目简单,大家都是640,他也还是640,一点优势都没有。”
  “我们本来说好,一起考到北京,然后就和父母说我们的事情。”何洛用脚在沙尘上划着圈子,“但他一个暑假都很沉闷,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家伙总是太自大,吃点教训也好。”田馨说。
  这算是安慰么?何洛苦笑。这个教训未免也太大了,意味着四年的分离。
****
  因为落下一周的课程,何洛连着几天泡在自习室,直到熄灯才回寝室。大学课程和高中完全不同,一节课的内容一晚上也看不懂。尤其是高等数学中的极限证明,什么对于任意的“易朴西龙”大于0,都存在一个正整数N,满足如下如下条件,那么某A公式的极限就是B。
  天书奇谈吧!何洛挠头,恨自己不是蛋生。
  “要是章远在就好了。”她想起高一的那个冬天,温暖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大教室,还有雪花纷飞的站台。他笑着说:我记你一辈子。
  当时坐车回家,路过省大,何洛说:“我以后就考这儿算了,离家近。”
  章远笑:“怎么考,都会考到比这儿更好的学校吧!”
  一语成箴。
  两年半之后,拿着省大的录取通知书,他是怎样的心情。何洛不敢猜测,心上隐约有一片黑影。
  回到寝室,叶芝说:“啊,你终于回来了!看,今天大丰收呀。”桌上三个一样的信封,都用熟悉的笔迹写着何洛的名字,还标明了阅读顺序。
  在第一封信里,章远说:上个周末在家,周一出门时忍不住想要右拐,直走,再右拐,然后就能看到你在街口。家里这边已经冷了,看着空中的南飞的雀鸟,觉得它们更幸福一些。
  第二封信里,章远说:给你打过几次电话,全部落空。你有Email信箱吗?去申请一个吧,光速传递。而且更保险,每次你的来信都被同寝室的人扣留,对我加以要挟,就差让我帮他们刷球鞋洗臭袜子了。
  第三封信里,章远说:试验了几次,我又有些不喜欢Email,和写信一样,都是听不到声音的。相比较之下,能拿到手里的书信更温暖一些。我以前从不写信,现在却不断地为我国邮政系统作贡献。去买信纸,站在一群小丫头中间无比尴尬,下次回来,你去买自己喜欢的,预备一麻袋给我。
  其余就是一些零散的琐事,但也密密地写了满纸。何洛忍不住挑有趣的段落念给众人,说到信件被扣的一段,周欣颜大笑:“好,宝贵经验啊,哈哈。”
  “完了,何洛你惨了。”叶芝眨着眼睛,同情地看她,“可怜的Cinderella,以后帮姐姐我们洗衣打饭吧。”
  “看你以后找到男朋友,我怎么报复!”何洛筋着鼻子,吐吐舌,“把你们一个两个都关在屋子里,让他们来赎!”
  “啊?什么关在屋子里,你们在讨论马来西亚绑架案么?” 童嘉颖洗漱归来,不解地问。
  “对对,绑架绑架!”周欣颜在何洛身边晃来晃去,“如果你不给巨额赎金,比如三食堂的红烧鸡腿,我就撕票!”
  “你撕什么啊?”何洛不解。
  “喏~就说你今天大丰收!”周欣颜扬手,“简直是三句半,三封厚的,一封薄的。”
  “啊,拿来!”何洛扑上去。
  “哇,强抢啊。”周欣颜向床上倒去,顺势把手举高;叶芝坐在上铺,探身将信抽走。
  “给我,给我!”何洛跳着脚,鞋也顾不得脱,踩着侧梯爬上去。
  “别过来!”叶芝指着她,“再过来我就扔下去。来,叫大姐。”
  “好像我最大吧。”童嘉颖吃吃地笑,“一会儿赎金给我大头就好了。”
  “快给我,一会儿熄灯了。”好多只小手在心上抓,痒痒的。
  “好啦好啦。”叶芝递过去,“看你都要哭了。”
  “你……”周欣颜清脆地哼了一声,“我们今儿个就发慈悲了,等章远同学来,他就瞧好吧。”
  这封信格外的薄,甚至让人怀疑其中空无一物。何洛翻来掉去看了几遍,背面封口处打着一个叉,深蓝的钢笔,就是章远的。为了保持信封平整,她特意买了拆封刀,银灰色,像小小的宝剑。
  里面只有一张便签,写着: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然后是一个传呼号码。
  “呀!”何洛惊喜地叫了一声,抓起放硬币的小盒子就向外跑。
  “喂,要熄灯了,你去哪儿!”
  “拜托,我去打电话,一会儿给我开门啊!”何洛说,“就告诉楼长,我跑步锻炼,回来晚了……”后半句已经飘在走廊里。
  穿皮鞋、及膝裙跑步?叶芝和周欣颜面面相觑,觉得不如对楼长阿姨坦白从宽。
****
  “你为什么买BP机?又不能及时回话?”何洛问,“你们学校打公用电话不用排队么?”
  “我可以在十分钟内冲到导员办公室去。”章远说,“谁让他要我整理档案。”
  “我收到你的信了,一口气好多,我们寝室的说是三句半。”
  章远呵呵干笑了两声,有些傻傻地发窘:“我都写什么了?你看到就算了,千万别念,牙会酸倒的。”
  何洛立时想到一个更酸的回复:怎么可能,读着很甜。立时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喂,为什么最后一封信有一个叉叉?”她问。
  “有么?”
  “有啊。什么意思?”
  “噢,太薄了,怕被当作空信封扔掉。”
  “啊,这样啊。”何洛有些失望,“我还以为……”
  她不说话。
  “以为什么?”
  “一首老歌,英文的。”
  “什么歌?那么多,我怎么想?”章远笑,“Right here waiting?”
  “Sealed with a kiss。”
  “你的小脑袋里面,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章远顿了顿,“等你回来,自己主动点吧。”
  热度从下巴直冲脑门。“美的你。”何洛低低地说。
  听见她羞涩的声音,仿佛凉爽的夜风里,盛开出袅袅婷婷的水莲花。

15.  你一直存在着

  田馨军训结束,非要何洛去看阅兵式。
  何洛说:“你爸爸可是仅次于司令的大干部!你也见了不少世面,这样的虾兵蟹将大集合,也好意思拿出来现?”
  “不一样不一样的!”田馨说,“有帅哥,不来悔死你。”
  “我不感兴趣。”何洛撇嘴。
  “对对,是没有你家章远帅。就当帮我参谋参谋,好不好?”楚楚可怜地样子。
  “你不是喜欢高中球队的那个篮板王么?”女人的心思,还真是多变。
  “那家伙和我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呀,听说考去广州了,天南地北的,多累啊,在一起也不长久。”见何洛脸上一僵,田馨忙说,“哎哎,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们俩不一样啊,你们的感情基础多稳固,郎情妾意,私定终身的。”
  “没正形!什么话,到你嘴里都会变味儿!”何洛轻哂。
  “喂,你们两个谈恋爱,还不许我们说说?”田馨咯咯地笑,挤在何洛身边,蹭她的肩膀,“喂,老实说,你们有没有kiss过?”
  “为什么要告诉你!”何洛白她。
  “你是革命的先驱,要向我传授经验啊!”田馨掰着手指头,“还有以后,结婚生孩子,我都沿着你的足迹前进了!”
  “到底有没有啊?”田馨继续晃着何洛。
  “还没有……”
  “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呀。”
  “我不信!”
  “你看,告诉你,你还不信。”何洛哭笑不得。
  “你们,你们是两块木头啊!至少,我以为你们告别的时候会抱头热吻呢!”田馨打了个响指,“当时还遗憾呢,我比你出发早,什么都没看到。”
  何洛想,如果你看到,会更遗憾。何爸何妈全程陪同,护送女儿来京,月台上挤满送行的七大姑八大姨,章远、赵承杰、李云微,还有其他三五个高中同学也来了,在亲友团的推搡下都跑到了水泥柱的背面。
  拥抱的机会都没有。
  两个人只能分别伸出左右手,四指握拳,拳侧轻轻一击,拇指肚顶在一起。指缝紧密贴合,齿轮一样精准。像每次走到回家的岔路口一样,几百次的演练,似乎只为一朝分离。
  想到这儿,何洛有些意兴阑珊。“你先钓到那个帅哥再说吧,现在把关也没用。要是我说好好好你追吧,人家又没有这个意思,那你多难受?”
  “我……”田馨作出欲哭无泪的表情,“我不过问你一个操作性很强的问题,你就这么乌鸦。”
  软磨硬泡,何洛无奈答应下来,“好吧好吧,哪天?”
  “这个周六下午。”
  “周六啊……啊!”何洛猛然想到什么,“不行不行,我们系里有活动。”
  “什么活动?”
  “和经济学院联谊,扫盲舞会。”
  “你完了你完了!”田馨一下下点着何洛的肩膀,“不看我走方阵,去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我非要去章某人那里告状不可!”
  “去就去。上次打电话,说他们也有扫盲舞会。听他摩拳擦掌,期待的很啊。”何洛笑,“你心术不正,想什么都是歪的。”
  话虽然这样讲,但是来到学校工会的舞厅时,何洛还是找了一个角落坐下。
  周欣颜很愤愤,“这些男生太过分了,刚开学一个月,就唠叨着向外发展,找别的学院联谊。”
  “实在是我们女生少啊。” 叶芝指指身边,“不到十个,还有名花有主的。”又看着何洛笑,“喂,你躲那么远干什么?”
  童嘉颖最抹不开面子,“你们跳过吗?我不想跳了。”转身想走。
  “跳舞,又不是跳楼!”周欣颜一把抓住她,“您这是怕个什么劲儿呢。”
  “我踩不上点儿。”不好意思地笑。
  “那我带你吧。”何洛走过来,学着教练的样子右臂架平。
  “何洛,你怎么走男步?”叶芝问。
  “她看不上这些土豆。”周欣颜凑过来,“小洛洛家的远远那么帅。”
  “好象你看过本人似的!”何洛抿唇,嘴角忍不住微微的翘起。她揽着童嘉颖,“咱们学咱们的。”
  “太浪费资源了吧!”同班的沈列大叫,“得,一下少了两个女生。”他走过去,看看左摇右晃的二人,伸手在何洛面前晃晃,“你成心来捣乱的吧!”
  “别晃,我看不到了。”何洛着急,“哎呦”一声,已经被童嘉颖结结实实踩了一脚。
  “没事儿吧!”
  “没有,没有。”一跳一跳回到场边。
  “那休息一下,一会儿和我搭档吧!”沈列帮她拽过一把椅子。
  “正好踩在大脚趾尖,我看是不行了。”何洛摆摆手。
  “你刚才不说没事儿么?”沈列弯腰看她。
  “何洛所说的没事儿,就是死不了。”叶芝瞟他一眼。
  “没那么夸张,”何洛摆弄着凉鞋带子,“好在嘉颖没有穿刺刀似的高跟鞋。”
  脚趾头不过痛了一下,却乐得找借口坐在一边。何爸何妈是忠实舞迷,每周末都会去附近的公园学艺,回来把客厅中央的茶几挪开,欣欣然演练一段何洛嘴中的“新版二人转。”
  探戈伦巴太妖媚、北京平四太俗气,何洛只爱华尔兹。
  回旋,盛放的裙裾,闪身间彼此的深情凝视,出现在《茜茜公主》或是《白木兰圆舞曲》里。此时的舞伴应该是他,而不是眼前的他、他、他……何洛支着下巴,想得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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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远初时打算国庆来北京。然而临近月底,又打电话过来,歉疚地说票已售罄。“我高估铁路的运营能力了。”他说,“早上八点赶去车站,发现全是人,他们多数是半夜就开始排票了。”
  何洛握着听筒,心中无比失望,却只能说,没关系没关系。此时再去买返乡的火车票已然太迟,她想约高中同学一起出去玩儿,但李云微已经和同学说好去野三坡,田馨的父母乘飞机来看宝贝女儿,还有三两个相熟的同学,已经和各自的亲戚说好去小住。
  “当初问你有没有安排,你说某人要来!”李云微嗔道,“现在又变计划。要不然,你和我们去露营?”
  “算了算了,都是你的大学同学,还是不要了。”想来想去,只能随系团委的组织去天安门看升旗,总算还有些国庆气氛。
  同寝室的三个女生都摇头。童嘉颖要去天津看同学;叶芝懒一向是懒人,说:“我要补觉,困……做梦看吧。”
  周欣颜张大嘴,“啊,这你都感兴趣?好不容易上大学解放了,姐姐您就饶了我,好不好?正好三十号晚上我回家,路过天安门。要不咱一道走,您带块凉席,抢一有利地形?”
  何洛无奈,只好独自一人悻悻地报名。校车凌晨三点就出发,头一夜是睡不成了。何洛点着蜡烛,把日记和章远的来信又看了一遍。叶芝睡眼惺忪,看着她投射在床帘上的身影,口齿不清地唠叨:“点灯熬蜡的,又反刍?早晚你把寝室都给烧了。”
  上了校车,赫然发现沈列也在。何洛惊讶地问:“咦,你不也是北京的?周欣颜说,你们恨不得从幼儿园起就每个十一被拉去看升旗。”
  “总要有个把北京人大公无私呀!你看我,牺牲宝贵的休息时间,为广大外地同学服务,充当革命领路人!”沈列昂首挺胸,一甩头,“怎么样,感人吧!给点掌声。”
  何洛笑着拍了两下手,心想,章远班长,你是不是也要尽职尽责,带着班上同学游览市区呢?越想越是黯然,心一点点掏空,掐算一下,到期末考试结束还有三个半月,一百多天。
  一百多天,想起他来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不到四点,广场上早已人山人海。沈列拍着胸脯说他知道一个绝佳的观景点,人少,角度好。“你可以看着国旗在朝霞中升起,漫天都是,然后远处是天安门还有延伸的宫墙作背景,绝了!”他在人海中挤着开路,还不忘比比划划,对跟在身后的几个同学解释。
  “那边就是你说的好位置?”何洛看看面前无法翻阅的行道栏,“那我觉得天安门城楼上更好。”
  “诶?原来没有这个挡着的啊!”沈列挠头,“我上次就在这儿。”
  “上次?哪年啊?”
  “呃,记不大清了。哦,肯定戴红领巾呢!”他扬着手,“我还解下来激动地挥,喊,‘国旗,国旗,您的一角在这里!’”
  来来回回一耽搁,反而只能站在人群后,什么都看不清楚。回去的车上沈列一路道歉,何洛频频点头,实在是困得不行。到了宿舍楼下,他说:“我今天回家,三号就回来,如果你们谁想去颐和园,现在就报名。何洛,你统计一下女生这边吧!现在就去。”
  “我回去问问。”只想回去补觉,叶芝真是明智。
  何洛上楼开门,蹑手蹑脚拿了脸盆牙缸,刚要去水房,喇叭震天地响起来:“何洛,何洛在吗?!”楼长阿姨从不吝惜声带。
  “不在!”叶芝腾地坐起,大声喊回。
  “在!”何洛连忙喊一句。
  “呀,你回来啦!”叶芝吓一跳。
  “到底在不在?”楼长不耐烦。
  “在在在,”一迭声地应着。
  “谁这么早?”叶芝嘟嘟囔囔抱怨。
  “沈列,让我统计女生谁想去颐和园,哪儿有这么快!”何洛把盆一放,“不过也不早了,九点了。”
  “午饭之前都是早上。”倒头再睡。
  “对,你的午饭还可以两点钟吃。”何洛笑着,轻轻带上门。
  沈列正在举目四望,一会儿看看报栏,一会儿看看卫生评比公告。“这么快啊!”他问。
  “不是你叫我下来的吗?”何洛奇道。
  “我没有啊……”
  “啊?!那……”
  何洛忽然有一种预感,幸福的预感。这想法太美妙,令她一瞬间挺直了身体,却不敢回头。
  早晨的太阳从大门左上角投射进来,将她的影子斜斜拉长。缓缓地,光路被挡住一线,颀长的身影推过来,无数纤尘在旁边明亮的光斑中飞舞。
  “懒蛋丫头,刚起吗?”带了一丝疲倦的声音。
  回身,逆光的,是风尘仆仆的他。
  他就那么慵懒的站着,地上一个旅行包。一如记忆中沐浴朝阳的街角,就这样等着何洛,看她一步步走过来,踏着阳光铺就的纤尘之路。
  真的是他,依稀又是梦里好时光。
  “你这个大骗子!”她撅着嘴,抬眼望他。头发有些凌乱,有两撮儿倔强的翘着,下巴一层青黑的胡茬,笑得沉静而疲惫。何洛忍不住抬手,想把他立起的头发按下去。章远顺从地俯身,低头。熟悉的脸庞,倦容满面。
  何洛一颗心像海绵,飞快地被幸福浸润,继而变得沉甸甸,坠得胸口都疼。
  无比爱怜。
  开心地想哭。她扁扁嘴,想去牵他的手。纤细的指头刚刚触碰到章远古铜色的手臂,便无法控制地扑入他怀里。
  “怎么不吱一声就跑来了?”环住他的腰,双手相扣,怕一松开就不在。
  “没点意外惊喜,你能这么主动投怀送抱么?”章远也抱紧她。
  “你就痛快痛快嘴好了。”何洛低声埋怨着,“幸亏我没去野营,要不你就哭去吧!”
  “你不在也好啊,我就在这儿等。你们楼来来往往美女还挺多的,很养眼。”
  何洛侧脸贴在他胸膛上,能感受到他轻笑时气流的共鸣,嗡嗡地震颤着。“你没机会了!”她小声嘀咕。
  沈列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绕着一楼门厅转了几圈,“咳、咳”,清清嗓子。
  何洛惊觉还有同学在等,连忙站好。“沈列,我大学同学。”又歪歪头,“这是我男朋友,章远。”
  “高中同学吧。”沈列问。
  “啊……是啊。”何洛应着, “不如,就拜托沈列吧。”
  “嗯?”
  “住的地方啊,你找到了么?”何洛问。
  “我有亲戚在紫竹院附近。我问他在北京什么方位,他说,西北角。我想你学校也在西北,应该不远,刚刚就特意从那边绕了一下。”章远说,“结果出租车用了半个小时,终于从北京城西北角,开到北京城西北角。”
  “这儿比咱家那边大多了!”何洛咯咯地笑,转头问沈列,“对了,你要回家吧,能把床铺借我么?”
  “借我,不是借你。”章远纠正。
  何洛抬肘顶他肚皮,“你眼睛都肿了,还那么多废话。”
  “你眼圈也黑了啊。真难看,熊猫。”
  “你也不好看,金鱼!” 何洛仰脸向他筋筋鼻子,肩膀微微一耸,俏皮地笑,
  “哎哎,我借给你们就是了。”沈列说,“你们二位再互相说下去,我明儿都到不了家。”他挠挠头,“被褥枕头我都有,可是床单被套枕套……统统要带回家洗去,嘿嘿。”
  “不是每人发了两套?”何洛问。
  “一套一套的拿,多折腾我妈啊!”还振振有词。
  章远拍拍他的肩膀,“兄弟,我非常理解你。”
  何洛掩嘴窃笑,“就知道你也一样!还好意思说。拿我的好了。”
  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砰”地推开门,忍不住兴奋地长声尖叫,“啊!~~”
  “怎么了?”叶芝一激灵,“耗子!又看到耗子了!”
  “什么耗子,小心我打你!”何洛蹭地站在凳子上,推着叶芝说,“来了来了,他来了!章远来了!”眼睛熠熠闪光。
  “啊?!真的呀。”叶芝也不睡了,“快快,让我看看一天写四封信的偶像。”
  “没时间等你,我还要带他去男生寝室那边。”何洛蹦下来,开始翻箱倒柜,“沈列回家,章远就住那边,这两天多的是机会让你们看。”
  “好呀好呀!”叶芝被感染地兴奋起来,“不过我还是想先睹为快,你一会儿在楼前拖住他,我从窗帘缝偷窥一下……你找什么呢?”
  “拿床单被罩给章远。沈列的要拿回家去洗。”
  “阿~~”这回换成叶芝尖叫,“太,太,太……太暧昧了!想入非非啊!”
  “你往哪儿飞?”何洛抱了一摞东西,又拎出一床新的凉被,回头瞟她一眼。
  “让人浮想联翩啊!”叶芝抱着枕头,盘腿坐在上铺,“何洛的被罩,那可是何洛用过的啊,哎,带着少女的幽香……”自我陶醉,晃着头,下巴蹭着枕头,沙沙地响。
  “去死!”何洛咯咯地笑,“顶多有洗衣粉的味道。”
  “就怕某人不是这么想。”叶芝继续贼笑。
  幸好田馨不在这里,何洛下楼时庆幸,原来女生八卦起来都这么可怕。
  三个人一起走去男生宿舍。走出大门,何洛假装拿不住,停下来,“要掉了,枕巾要掉了。”想起来窗帘后还有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她忍不住轻笑。
  “头一次看何洛乐成这样。”沈列也笑,转身看她,“我们还都觉得你特别傲气呢。”
  “她?小迷糊一个。”章远伸手,把一摞东西接过来,夹在身侧,“笑什么笑,说你呢,第一次看到逃荒的啊?”
  “是挺像的。”何洛说,“大过节的,谁拿着这么多被子在学校走来走去?”一边伸手,拿过章远手中的旅行袋。
  “算了,你还是拿凉被吧,这个沉。”章远说。
  “里面放了什么啊?你又不是搬家!”
  “哪个丫头说想看《天是红河岸》的结尾,又不知道北京哪儿卖,死磨硬泡让我去淘?”
  “啊,我是怕脱销么。谁让你带来的?自虐吧。”何洛“哼”一声,“还嫌不够累!”
  “既然我来了,带就带着吧。难道你不想早点看?”
  “不想……”何洛抿嘴笑着,探身过去,小声说,“看你就够了。”
  “越来越有我的风格了。”章远得意地笑。
  大一的十月,他来到她身边,带着昨日未曾完满的幸福。

16.  浓情化不开

  情越浓 越会化不开 看不清那未来
  情越长 越快要放开 怕一拥抱难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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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远把床单被罩放下:“长这么大,没干过这活呢。”又说,“早知道,应该把我妈也带来。”
  “啊,那我来吧。”何洛把他推开,“整理你的行李去。”
  章远坐下,把旅行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然后指指何洛,笑着对一脸惊讶的沈列说:“女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表现自己贤惠的机会。”
  “男生,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偷懒的机会!”何洛冲他吐舌头,一边铺床一边问,“你到底怎么来的?买到票了?”
  “走来的。”
  “别开玩笑了!”
  “真的是走来的!我一直在火车上走来走去。”
  “啊?站票啊……”又开始心疼,十八个小时的旅途。
  “错,少了一个字!”章远从口袋中摸出一张纸片,“站台票。”
  “你……逃票?”
  “上车再补啊!我聪明吧。”他哈哈一笑,“还当了把雷锋,进站时帮旁边大妈提行李,检票员都以为我真的是送站的呢!”
  “那你回去怎么办?”何洛蹙眉,“还要站回去吗?现在票也不好买。”
  “我来试试看吧。”一直在翻抽屉的沈列抬头说,“我小舅妈就在铁路局工作,也许能买到退票。”又递过一个信封,“门钥匙、饭卡、澡票、图书证……都先放你们这儿,或许用得着。”
  沈列家距离学校不远,他说拿到票后就赶过来。“也不用去排队,要是我小舅妈搞不定,那你头天晚上带着帐篷在车站等票也没用。”
  “大兄弟,啥也不说了,眼泪哗哗的。”换上一口小品里的东北腔,“啥时候去俺们那嘎嗒,一起整两杯呗?”还用力拍着他的后背。
  沈列走后,章远笑道:“你这个同学真是好人。”
  “我也才发现。以前就觉得他贫嘴,又能显摆,好像无所不能,关键时刻就出糗。今天早上看升旗,差点把我们几个带丢了。”何洛整理好被褥,问,“你饿不饿?在车上吃东西了么?”
  “还好,买了车上的早餐,非一般难吃。”章远打个哈欠,“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困。”
  “那你先睡一觉吧,醒了去找我。中午吃烤鸭,还是日本料理?还有批萨。”
  “去食堂随便吃点吧。”
  “好!食堂的炒饼和酱肘子一级棒!”何洛兴冲冲地说。
  “可以啊,决定权交给你了。”微笑,语气平平。
  沈列的室友江至尧推门进来,带了三五个同学,七嘴八舌讨论着十一游玩的路线。何洛不好意思在男生宿舍久坐,起身打个招呼,便要离开。
  “我送你下去。”章远说。
  “不用,四楼呢,多睡一会儿吧。”何洛扯扯他的衣襟,想要拽平衬衫上浅浅的褶皱,“你困得都没精神了,沈列一走,你话都不多。”
  “话多,怕你觉得贫嘴么……”章远微笑,“的确困了,已经睡着了,我在说梦话。”
  何洛走在林荫道上,总觉得章远有些意兴阑珊。真的是累了么?一夜奔波,的确看来憔悴很多,但初初相逢的拥抱,却是热情有力的。就是那一忽,他骤然低沉,虽然依旧说说笑笑,但神情闪烁恍惚。
  在一起将近两年,何洛相信自己的直觉。她有些纳罕,莫非章远不高兴自己和男生一起熬夜去看升旗?但他对沈列又似乎并无醋意。她想,沈列也是个清秀的男生,但比章远矮了小半头,举手投足也没有那样的洒脱;对于个人形象,章远应该有足够的自信吧。
  最重要的是,他们彼此相信对方的感情和品性。
  真是,想这些做什么?她希望是自己多心,章远只是累了,十八个小时的站票,下车后能坚持到现在才倒头大睡,已经很了不起,你还要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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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洛回到寝室,简单洗漱后就直挺挺倒在床上。叶芝很惊讶,“这么快就回来了呢?以为你们会二十四小时长在一起呢!”
  “啊,他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现在困得很,我让他先睡一觉。”何洛说,“正好我也熬夜了。”
  “那你直眼瞅着上铺的床板干什么?”
  “这就睡。”何洛侧过身,继续盯着白墙。
  “你也真睡得着。”叶芝摇头,“看人家坐那么久火车,满脸胡子拉碴,还不就像和你多呆一会儿?”
  何洛不言语。其实很想抓住叶芝,将心中顾虑疑惑一吐为快。但刚刚相处一个月,很窝心的话还是不能毫无顾虑的讲出来。
  迷迷糊糊睡到中午,楼长又在大喇叭里喊起何洛的名字。她一激灵爬起来,喊着来了来了,忙乱地去抓镜子梳子 。叶芝说,“我先下去仔细看看,刚刚都没看清楚。”
  “他说改天请你们几个吃饭,你着什么急?”何洛嘴里叼着发卡,含糊不清地说。
  “我好奇啊,想先睹为快!”叶芝咯咯笑,“我去仔仔细细形容你的相思之苦。”
  “别!”何洛一急,放开梳了一半的头发,“我可没告诉章远我生病了。”
  “那我去夸他是个帅哥,你还不吃醋?”叶芝嘻嘻了两声,顺手提了热水瓶,“算了算了,我去打水,一来一回,能看两次。”
  章远在楼外等着,笑着说,“北京怎么还这么热,我都要中暑了。”阳光下,又恢复了粲然的神色。何洛睡得不够,头有些晕,开始怀疑他先前的淡漠语气是场梦。
  两个人一起去食堂,自然而然地牵着手。叶芝迎面过来,擦肩后忽然转身,大喊一声:“何洛!”强忍着,似笑非笑。
  “啊……”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怎么这么快就打回来了?对,我下午不回去,晚上也许会晚点。”
  “你不回来也没关系。”叶芝促狭的神情昭然若揭, “我不会报案的!”
  “吃什么?”何洛问。
  “你不是推荐炒饼和酱肘子?”
  “但是你刚下火车,胃里不胀气吗?喝粥比较好吧。”
  “那是‘坐’火车,站火车不存在这个问题,还是吃肉比较恢复体力。”
  “一晚上没睡,不上火吗?绿豆粥吧。”何洛眼疾手快,指挥章远抢到两个座位。
  “大姐,你也知道我一晚上没睡,就不舍得让我吃口肉?”章远笑,“来,饭卡给我。”
  “我去吧。”何洛准备起身。
  章远按着她的肩膀,“还是我去吧,想看看你每天都能吃到什么。”
  “那……我要二两米饭,一份红烧鸡翅。”
  “你不说炒饼最好吃?”
  “啊,是啊……我上个月连着吃了一个礼拜……”
  章远笑着看她:“我说比从家走的时候圆了很多,等冬天你就不用从学校订票,沿铁轨轱辘回来吧。”
  不多时章远端着托盘回来,两个人并肩坐着。何洛问,“哎,饭卡呢?你没有忘记拔吧。”
  “怎么也在大学混了一个月啊。”他说着,伸出手来,卡片正嵌在掌心。
  “刚才居然一点边角都没露出来。”何洛拿着饭卡,横过来竖过去,怎么都不可能完全包裹住。
  “你爪子太小。”
  “谁说的!”颇不服气,“小学时,少年宫的琵琶老师来我们学校选人,让大家把手放在桌子上,当时第一个就挑中我,说我的指头长而有弹性。”
  “你会琵琶,我怎么不知道?”
  “我妈没让我去……她说,抱着琵琶像卖唱的。”何洛立起手掌,和章远的比在一起,“看,不是很短吧。”
  “脸都吃圆了,手还没胖,真难得。”章远故作严肃,四指微弯,将她的指头向着手背方向轻轻一推,“大缸,就是我们寝室那个内蒙哥们,贼胖,手这样一翘,指根就是四个小坑。我们都说他酒窝长错地方了。”
  “拿我和他比?”何洛吃吃地笑,抽回手,转身向着玻璃窗,“这可是我对自己最满意的部位。”纤细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下几乎透明,边际染着暖暖的橘红色光晕。她捏了个兰花指,“喂,你说呢?”
  “我怎么说……又没见过全景。”章远缓缓地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你说什么?再说,再说!”何洛戳着他的侧肋,“流氓!”
  “怎么流氓了,你离我这么近,我当然看不到全景了。”忍不住笑出来,“你一天到晚都想什么啊,还sealed with a kiss。我总觉得这次的北京之行没有人身安全保障,危机四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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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午饭,两人去学校附近的超市购物。何洛坚持要给章远买拖鞋。日前沈列寝室大扫除,发现球鞋十一只,而且有七只左脚的,四只右脚的。早晨回来的车上他刚刚宣扬过,何洛记忆犹新,“他们就是得谁穿谁的,万一谁有香港脚,交叉传染。所以还不要用他们寝室的拖鞋好了。”
  “其实也无所谓,我们也差不多,男生寝室是最早实现共产主义的地方。”
  “我也只能选择眼不见为净了。”何洛叹了一声,“不过在北京,就要听我的。”她拿了一双深蓝色的,鞋底相对拍了拍,转身说,“诺,姑念你千里迢迢披星戴月,这个打赏给你了!”
  “啊,这么容易就打发我了啊。”章远佯装失望,旋尔又笑,“才发现你毛病这么多,唠唠叨叨,和我妈似的。”
  “我们都是关心你。”吐吐舌头。
  “我每次说我妈唠叨,她也这么回答。”章远说,“你们观点一致啊,难怪她看你比看我都顺眼。”
  “啊?谁说的?”
  “我妈啊,就是那次家长会。”
  “我们就见过那一次吧。”
  “对,但那天回家,她说了你好多好话。”
  “真的?都说什么了?”来自他家人的肯定,让何洛心中甜甜的。
  “那么早的事情,谁还记着,反正都是一些夸奖女孩子的话。”
  “那你当时不告诉我!”
  “怕你太骄傲,尾巴都翘起来了!”章远说,“唉唉,你们两个女人一旦联手,我以后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以后,什么以后?何洛看着他的背影,吃吃地偷笑。在日用百货区转来转去,看着锅碗瓢盆,偶而捡一两个敲敲打打,和章远说笑一番,好像自己就是个家庭主妇。
  就是这个人吧,以后可以共同有一个家的人,可以和他妈妈一起数落他的人。仿佛已经看到那一天,在厨房里忙碌着,探头喊:“你就知道看电视,也不来帮忙做饭。”曾经由父母上演一千次的无聊场景,主角换成自己和他,竟然是气势逼人的幸福,让何洛低下头笑着,不愿醒来。
  章远从前面的货架转回来,“你磨磨蹭蹭,在这儿干吗呢?”
  “噢。”何洛忙抬头,四下看看,顺手抓过一包猫粮,“看这个,这小猫多可爱。”
  “哈,我还吃过,他们骗我是新型饼干。”章远说,“那你干吗笑得这么开心?难道你也吃过?”
  “啊,我想到一个笑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何洛说,“一个老太太去买猫粮,店员不卖给她,说,你要证明你自己有猫……喂,听过吗?”
  章远摇头。
  “没办法,老太太把猫抱来,店员才卖猫粮给她。后来,她又买狗粮,同样被店员要求验证。第三天,老太太拿来一个盒子,让店员伸手进去摸……店员照她说的做了,问那么今天你买什么。老太太说,手纸。”何洛咯咯地笑,一低头,看见章远拎着两卷手纸,一联纸巾。
  忍不住笑得更大声了。
  章远哼哼冷笑。
  心虚,目光慢慢移上来,正看到他微眯双眼斜睨着自己,点点头说,“很好笑,是吧。”又把纸筒立在何洛头上,“去,罚你去交款,并且证明给他们看。”
  “你真恶心。”
  “你才恶心。”章远笑,“来北京都被毒害成这样了,让我怎么放心带你见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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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寝室放下大包小裹,何洛带着章远在学校里转了一圈。“行政区这边都是老楼,风景好,但是路也很绕。”
  “没关系,以后我常来,保证变成你们学校地图的另一种版本。”
  两个人去麦当劳坐到快打烊。总有很多话要讲,哪怕是信里曾经说过的趣闻轶事,也要翻出来再说一次。何洛喜欢看章远说话的样子,看他比比划划神采飞扬,具体讲了什么,她并不是很在意。只想真切地看到这个人,听到他清朗的声音。
  叶芝正焦急地等在宿舍楼口,看到何洛和章远释然一笑。“我真怕你不回来了。”她拍拍胸口说,“差点儿忘了,今天咱们宿舍排自行车,那两个死丫头都不在。我以为今天要孤军作战了。”
  “啊,我们还有一个劳力。”何洛笑,“小催巴。”
  “什么意思?”章远问。
  “就是让你干活去。”
  章远请缨去整理散落在路对面的车子,一辆辆抬过来,放在车棚里。灯影处,一个男生背对他,弯腰扶着车子,也挡住身后的几辆。章远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同学,麻烦让一让。”
  男生回头,惊讶、羞惭、愤怒……
  被他挡住的娇小女生早已不好意思,埋首在男友怀里。
  章远愣住。
  何洛在车棚口看见,扶着铁栅栏,笑得肩膀直抖。
  章远摇着头走回来,低声抱怨,“谁让那个男生块头那么大,他女朋友又矮,我以为他在开自行车锁。”
  “我还不敢大声笑,都要憋出内伤了。”何洛去翻章远的下眼皮,“你看到什么了,长针眼没有。”
  “找打了是不是?”伸手去拉何洛的胳膊。她闪身跳开,做个鬼脸,压低嗓音,模仿章远的语气,“同学,麻烦让一让。”
  “看我不抓住你,就地正法!”
  两个人孩子一样奔跑追逐着。何洛灵活地绕到自行车架另一边,章远哂笑,单手撑着铁架,侧身,轻松一跃,便落在她身旁。
  “还往哪儿跑?”捉住何洛的手肘。
  “不跑了,不跑了。”摆摆手,又捂着肚子,“刚才笑得岔气,现在跑得岔气。”
  “没事儿吧?”章远扶她坐在旁边自行车的后架上,抚着她的头顶。
  “还好。”何洛抬眼,看见章远一脸关切,忽然又忍不住笑出来。
  “都岔气了,还笑。”
  “你这样弯着腰,也很像在开自行车锁。”
  章远忽然不说话,凝视着何洛的眼睛,唇角微微弯着。夜风微凉,目光穿越似水荡漾的皎洁月色,仍有无法过滤的温度。她忽尔窘迫,一撑车座站起来,“啊,走啦,要熄灯了。”章远也不做声,跟在她身后,将将差了半步的距离。
  如果他刚才问一句“那你说,开不开”,又该如何回答?仅仅是想到这个问题,已经足够让何洛面红耳赤。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转过楼角,门廊雪白的炽灯跳一下,整座宿舍楼骤然黑下来,伴着众多女生“啊”的长声叹息。原本借以照明的,无非就是窗帘后渗透出的灯光,一旦消失,眼前立时一片黑暗。
  “啊!”何洛一个踉跄,险些绊倒,多亏章远及时抓住她的胳膊。
  她在人行道上,回身,发现自己更接近他的高度,无需抬头,便几乎平视。
  他和她的脸,投射在彼此眼中,这样真切,披着月光的清冷银辉。她飘散的刘海,他挺直的鼻梁,演出斑驳的影,浓黑色,让人想要不断凑近,一探究竟。是这样爱着他,在他面前宁可不呼吸。只要这样凝视着他,就仿佛所有幸福都可以被预期。
  幸福的想要落下泪来。
  从没有这样勇敢,甚至没有闭上眼睛,何洛微微踮脚,飞快地在章远唇上啄了一下。速度如此之快,让她自己都无法确定,那种温润湿凉的感觉,来自双唇的触碰,还是不小心染上了散逸在夜风中的雾珠。
  下一刻,面颊开始灼热燃烧,心突突跳着,跌跌撞撞堵在喉咙口。不知如何,章远的唇便已经覆上她的。来不及细细品味,何洛本能的闭上眼睛,向后微微倾斜着。无处可退,结实的臂揽在身后,他探身,不容许她躲避。
  鼻尖轻轻蹭过,冰凉,双唇却是温热。他的胡茬有些扎人,却从没料想,男孩子的唇也这样柔软。
  这样柔软细腻的感觉,像淳厚的黑巧克力,馥郁芬芳,中间夹杂着太妃糖香醇的碎屑,丝丝缕缕,在唇齿间慢慢溶化。
  细细抿着这份甜美,漫是芬芳。

17.  两个冬天·一

  李云微野营归来,怕何洛整个十一形单影只心情抑郁,打电话说要过来看她。恰好沈列不辱使命,成功买到车票。何洛索性叫上叶芝,新朋旧友,一同到校外的小餐馆吃饭。
  见到章远,李云微大笑:“老同桌,你要来也不早说,害我白白担心何洛!”
  他拿了菜单,“怎么能是白担心?这不清你吃饭?章远北京第一次放血。”
  “赶紧吃!”李云微说,“我们学校在郊区,晚了不安全,啊,听说前段时间还有年轻女孩被打劫。”
  “今天我路上买的法制晚报还写了。”沈列掏出来。
  李云微拿过来瞟了两眼,问何洛,“我一直有个问题,很多报道都写过,被攻击的女性将嫌疑犯的舌头咬掉,然后破案。奇怪,怎么会?顶多是咬破人家的嘴唇了吧。”
  何洛险些趴在茶碗里,忙捧起来咕咚咕咚喝着,热得出了一脑门汗。“你看完菜谱了没有?”慌慌张张从章远手中抢过来,开始埋头研究,只觉得所有的眼睛都盯着自己的脊梁。“既然你来北京了,就吃烤鸭吧,还要鸭架汤,加三花,很好喝。”她说。
  “好,那就要一套烤鸭。那你要什么,羊排煲和清炒莴笋丝,好吧。”
  二人抵头商讨,偶尔眼神交汇,嘴角都挂着笑容。李云微忍不住打趣:“你们原来很少这么腻在一起,怎么这次这么含情‘迈迈’。”
  “量变到质变。”章远说,被何洛的胳膊肘当胸戳了一下。
  “我也觉得何洛这两天特别开心。”叶芝认真地点头,“在走廊晾衣服的时候,开始举着架子跳三步。”
  “还是男步。”沈列补充。
  何洛帮大家倒茶。章远拿起一幅方便筷,说:“筷子掰的好,会有桃花运。”一掰,果然很整齐。何洛冲他吐舌头。章远把筷子放在她碟子上,“会有桃花运,但这是你的筷子,看看我的怎么样。”
  李云微说:“有贼心,你有那个贼胆么?”
  “我有心无力啊。来看一个何洛,就要站十八个小时;再多两个,这个十一腿就折掉了。”章远笑,“所以今天一定要好好和沈列喝两杯。”
  “算了算了。”沈列摆手,“早听说你们那儿的人喝啤酒特别牛,一夏天的总销量等于一个西湖。我还是来教大家如何吃烤鸭吧。”他在碟子中铺一张面饼,肥瘦肉、鸭皮各捡一片,葱白黄瓜条沾好面酱放在最上面,“下面,是地道的北京烤鸭卷法。”说着,用筷子压着边缘,一点点裹起来,然后将筷子抽出,鸭饼变成了规规整整的圆柱。
  几个外地人开始学。
  何洛没拿住,一下又散了,险些流了一手油,颇为懊丧,“到底怎么弄啊!”
  “再看一次。”沈列飞快地示范,卷好后咬一大口,“很容易。”何洛好学不倦,仔仔细细弄起来。章远笑着拍她的脑袋,“真是认真的孩子吃亏。再示范几次,你还一口没吃呢,鸭子就都落到别人肚子里了。”
  “对!”沈列扬扬筷子,“一定要学会,以后吃饭人多的时候,你就表演,趁机吃掉整个鸭子。”
  “你们还真有出息!”何洛哭笑不得,“我回去慢慢练。”
  服务员迟迟不给羊肉煲加汤,酒精炉的淡蓝火苗一蹿再蹿,眼看就要干锅了。章远喊:“服务员,加水,给你十秒钟!”
  “字数太多,没用的。”李云微说着,大喊一声,“小姐!!”
  隔了两桌的男生都回头望,其中一个头发短短的男生盯着李云微上下打量,在她恼怒地要骂人之前,起身走过来,“你是……李云微?”
  “你怎么认识我?”她蹙眉。
  “我是常风的黄金搭档啊。”男生爽朗地笑,浓眉朗目,“不认识了?”
  “啊!!!许贺扬!咱们一个小学,你是四班的吧!”李云微拍手,“我想起来了,啊,你不是初中毕业就来北京了?”
  “对,来这边附中的数学竞赛班,后来就保送到这个大学了。”
  “就说好久不见,你都是一口北京腔了。”李云微笑,“这儿还有两位老乡呢,都是我的高中同学。”一一介绍过,一指何洛的方向,“你们两个,现在还是大学校友呢。”
  “你是章远?”许贺扬讶异地看,“我早听说过你,一直没有见到。”
  “你是……”
  “许贺扬。”又回头向李云微解释,“我常常在小学奥赛的获奖名单里看到你这位同学。有一次,我得了全市一等奖,听说总共只有两个,乐得屁颠屁颠的,谁知道一看,靠,居然还有一个满分奖!喏,就是这个家伙。”
  “哦,好像有这么回事儿。”章远想了想,“已经是七八年前了。”
  何洛啊一声,“这么威风,从没听你说过。”
  “好汉不提当年勇。”章远微笑,学小马哥的语气,“我不搞竞赛很多年。”
  “但如果初中你继续走竞赛这条路,也许就是你来北京上高中了。”许贺扬抬手,佯作擦汗,“万幸!”又说,“不过现在也一样,殊途同归,我们又跑到同一个学校了。对,你哪个系?”
  “我来看她。”章远翘起拇指,点点何洛。
  “人家是三好男朋友,特地来看何洛的。”李云微笑。
  何洛问了许贺扬的专业,说:“哦,咱们一起上毛泽东思想,那个班任也是东北的,上课说小米步枪的同时,总愿意补充一句,解放了,就可以猪肉粉条。”几个老乡兴致勃勃回忆起家乡特色菜,又交换了联系方式。
  回去的路上,一片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何洛头发上。章远伸手择下, “银杏一黄,北京的秋天就来了。”
  “怎么忽然这么煽情?”何洛笑,“想起《故都的秋》了?”
  高三学此篇课文时,二人刚刚研究了北京地图,何洛以清华园为圆心,10CM为半径,在1:100000的图上画了个圆,“呵,都到香山了!”她笑,“以后我们一起去看红叶好不好?”
  “可惜,我食言了。”章远捻着叶梗,“这个带回去,作书签。”
  何洛片刻无语。“以后,总还有机会的。”她说。
****
  十一长假转瞬即逝,章远走后,何洛无限怅惘。
  开始怀念他在的每一天,校园内处处有影子,在食堂里、树荫下、超市中……甚至每每路过宿舍楼门厅的宣传板,都会有听到他声音的幻觉:“懒丫头,才起吗?”
  周欣颜说,“章远不如不来,何洛不过偶尔叹气;现在倒好,天天唠叨,简直是祥林嫂。每次进了食堂,非要坐在他们上次吃饭的地方。”
  校学生会招新,沈列跑去当了一个小干事。课间他说,“干事,真是干事儿,天天被支使着跑来跑去,复印打印分发传单,民工啊。”众人笑,问他那又何苦。沈列一挺胸:“有好处的,下周体育部组织去看男篮国家队和美国前NBA代表队的比赛,我就是联系交通事宜的工作人员,也许能搞几个签名。”
  “啊,那能带我混进去吗?”何洛问。
  “前段时间发票,你怎么没领?”
  何洛不好意思说自己一直在发呆,于是笑着叹一口气,“算了,那我就不去了。”
  “我再帮你问问吧。”沈列飞快地应下来,“交给我好了!”
  他交到何洛手中的却是一张工作证。“这么牛?”何洛双眼一亮,“那我不是可以混到球员身边了?谢谢啦!”
  “当然要谢,这可是我自己的。”沈列双手插兜,脚跟一踮一踮,“没有多余的票,我就不去了,反正我对篮球兴趣不大。”
  “啊,这怎么好意思?而且,你不是还要联系交通?”
  “部里其他人会搞定。”沈列不好意思地搔头,嘿嘿一笑,“其实啊,我就是一革命螺丝钉,还是边边角角作装饰的,少了我,社会主义大车一步也不停。”机关枪样的语速。
  何洛实在很想去,也不多谦让,说,“好!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吧!”还特意带了三五个胶卷。比赛结束后,她和章远在电话中说起这件事。
  章远说,“看你兴奋的,我还以为你见到乔丹大叔了呢。”
  “我也以为会有老牌NBA明星来,谁知道都是当年的三线球员。”何洛笑,“不过看现场还是挺爽的,我冒着被清除出场的危险,一直混到VIP座席区,照了很多很清楚的照片,改天寄给你吧。”
  “那你自己的门票是多少排的?”
  “我没有门票,沈列把他的工作证给我了,他现在跑去校会混了。对了,你们那边的社团没有去拉新生么?都没听你讲起。”
  “我对社团、学生会什么的不感兴趣,也特别不想去给某些学生官僚捧场。”
  何洛忍不住笑,“也有为民请命的干部,对不对,章、大、班、长。”
  “其实很累。我想我不大适合。”章远顿了顿,“你知道,我其实是个散仙,不大喜欢这些条条框框,整天嬉皮笑脸玩世不恭,而且又懒又没时间观念……也不善于团结在导员周围,入党也不积极……被迫辞职是早晚的。”
  “很深刻的自我批评啊。”何洛说,“其实学生会和社团组织的活动也很多,不都是官僚。”
  章远又补充一句:“生活精彩的只是你们学校,我们这边比较无聊。”语气凝滞,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接下来几日,也没有电话联络,也没有书信。
  何洛忙于期中考试,一周无暇分身。入学时系主任曾语重心长地说,三门课不及格,就是要退学的,我们系课程重,每一届大概都有百分之十的人拿不到学位证。何洛掰着指头,抛去竞赛报送的,抛去其他省份比自己分数高的,抛去高考理科优势大于文科优势的……怎么算,自己都在余下的百分之十里,心情高度紧张。心惊胆战地过了考试周,发现没有想象中恐怖,但整个人已经累得不行。晕头胀脑沉沉地睡过一个周末,才意识到一直没有章远的音讯。
  或者他也在期中考试。何洛想着,预备给章远打一个电话,打算选几个话题,兜兜转转能想到的,都和学业有关。
  彻底被考试洗脑。
  故乡已经北风萧瑟,两三日后下了那一年第一场大雪;北京依旧晴空万里,透过银杏金黄树叶的罅隙,天空更显深幽。
  夜来何洛独坐在寝室里,临近九点时去电话亭前排队,哪怕只讲三分钟,问问天气也好。
  前面的一个女孩子似乎也是大一新生,带着哭腔形容化学实验上,如何捏碎了一只小试管,何洛听得真切,想到掌心一片片小碎玻璃,头皮发麻。对方应该是她的男友,软言安慰,女孩子哭哭笑笑地撒着娇,一会儿又压低声音窃窃地说起缠绵的话来。“想不想我啊,有没有每天抱着我留给你的熊熊……”
  渐渐轻不可闻。
  似乎从没有用这样娇嗲嗲的声调和章远讲过话,何洛想,不知道如果这么说,他会起一身鸡皮疙瘩笑骂自己神经短路,还是会哈哈一声,然后学回她的语气……都很像他的风格,或许可以试试看。终于轮到她,给章远打了传呼,站在小黄帽下等着回话。
  有同学过生日,将一身臭汗的章远从篮球馆拉到饭馆。他被熏了一身的烟酒气,回到宿舍已经赶不及去浴室,于是打了两壶热水。在水房里洗头洗到一半,同寝室的“阿香婆”站在走廊大喊,“你的传呼响了,北京号码!”
  章远顾不得冷热,急急忙忙随便调了一盆水,三两下把泡沫冲掉,一边拿毛巾抹着头发,便跑进门抢起桌上的BP机。
  秋风惊起落叶,已经带着凉意。时间一分分流逝,何洛拉高衣领,望着漫天寂寥的星。
  后面的男生不断问:“同学,还要多久。”
  “再等五分钟,好不好?”
  “我们都等了这么久了,你不打,就不要占着地方。”男生开始抱怨。
  不停地念,“唐僧!”何洛愤愤地想,转身说,“你是想我等五分钟,然后说上五分钟;还是现在就打给家里,说上半小时?嗯?”毫不客气。
  “五分钟,你说的啊……”仍然碎碎叨叨。
  何洛冷冷瞪一眼,他才不甘心地闭嘴。
  嘀嗒嘀嗒,似乎听到时间的脚步。男生不再抱怨,但时不时掏出打火机,啪地揿亮,照着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时间。
  何洛初时愤怒,但一转念,或许他的家人或情侣也在远方焦急等待着,心便软下来。
  一闪一闪,细微的火苗伶仃摇曳,终于被一阵风吹灭。
  “我不等了。”她低低地说,那男生幸灾乐祸地“戚”一声。
  已经二十分钟。
  章远一路跑出去,刚刚下了雪,几乎没什么人在夜里吹风打电话。很快找到一个,塞了电话卡进去,发现机器居然冻得连液晶屏幕都不亮了。还是跑去系里的导员办公室,按照号码一遍遍拨过去,总是忙音。章远这才仔细看了传呼的时间,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前。
  北京应该也降温了,谁会在冷风中等这么久?章远有些怅然。
  此行去北京可谓喜忧参半,重逢的喜悦来不及细细回味,便被种种烦乱的思绪掩盖。当何洛说沈列“又能显摆,好像无所不能,关键时刻就出糗”时,对他无异于当头棒喝。章远心中明白,何洛不会指桑骂槐,她甚而是刻意回避着自己高考失利的话题;但无心之间,便流露了心底的想法。何洛是脚踏实地的人,这样咋咋呼呼的自己,对她而言是否太幼稚太跳脱?
  章远尽量将不快藏在心里,然而他感觉得到,自己语气间的犹疑终究还是被何洛捕捉到。为什么喜欢的是一个心思玲珑的女孩?他不禁想起“阿香婆”天天倡导的高论,“女子无才变是德”,找一个完全仰视自己的女孩,感情比较轻松。
  然而何洛偶尔迷糊偶尔慧黠,羞涩沉吟,浅笑轻颦,在他眼中都是难以言述的好。回想当年,与她一应一答之间如沐春风,少年矜持是唯一障碍。
  章远痛恨此刻的疏离与隔阂。
  走在回去的路上,才发现自己仍然拎着毛巾,身上却只有一件薄绒衣,寒风一吹即透。头发挂上冰棱,呼吸之间呵出白烟,想着何洛爽朗的笑,藉以取暖。

18.  听说她爱你

  章远上午没去上课,空掉了一堂英语听力,一堂线性代数,前者是因为没起来,后者是因为新来的博士老师口齿不清,讲起课来云山雾罩,仔细看笔记,发现他不过是照本宣科,不如自己翻翻书看得明白。
  偏偏这位老师还最爱慷慨激昂,第一排同学恨不得以书掩面。下课时总有后排男生跑过来,摸摸第一排受苦者的脸,说:“来,看看淋湿了没有。”
  “台上一个神仙,台下一群白痴。”“阿香婆”说,他披着棉衣,在馒头上抹着心爱的辣酱,抹一层咬一口。
  大学新生们惊喜地发现自己可以逃课,开始只是迷恋那种“亡命天涯”的感觉,后来发现并没有谁追究,于是便慢慢成了一种流行趋势。
  其实也无事可做。章远赶完作业,扔给翘首以待的“阿香婆”,拎着相机跑到校园里拍了一些何洛想要的雪景。在学校服务社冲洗胶卷时,想了想,买了一张20元的IC卡。
  白天长途是全价。中午时分,人流涌向食堂,电话亭前空荡荡的。话筒那边也是一片嘈杂,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声音清脆,像一群快乐的雀鸟。在沸沸扬扬的说笑声和纷沓的脚步声中,章远努力分辨属于何洛的那部分。想听到她的声音,一分钟的等待也漫长;又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场,如果楼长说她不在,他便得以如释重负。
  这样矛盾,在耳机中听到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然而她踢踢踏踏地跑来,有一点不均匀的喘息:“喂,你好,请问是哪位?”
  “是我。”努力平静,让语气听起来欢快些。
  “嗯……你最近也挺忙吧。”尾音有些挑高。
  “还好。你生气了吧。”
  “生气?”
  “嗯。”
  “我也挺忙,前两周都在期中考试。”何洛说,“忙得都没时间生气了。再说,谁说我生气了?”她笑了两声,有些勉强,稍作沉默,“你是不是怪我?”她轻声问,像做错的孩子。
  “没有,我在怪我自己。”章远说,怅怅地出了一口气。
  “如果你有什么不开心,一定要告诉我,不要憋在心里。”何洛扭着电话线,想要触摸他的叹息。
  “我会的,你也不要想太多。”章远说,“有些话我随口一说,你随耳一听,不用太担心。”
  20元的卡只能支持10多分钟,直到出现断线的嘟嘟声,何洛仍舍不得放下听筒。
****
  十一月中北京出奇的冷,已经到了零下十度。可说到三十三年一遇的流星雨,凛冽的寒风便无法阻挡一颗颗热切浪漫的心,校学生会特意订了两辆校车去郊区。田馨听说后羡慕不已,跑来找何洛一同出城,说,“你们学校就是贴心。”
  “多谢多谢。”沈列说,“同学的称赞,就是对我们工作的最大肯定。”
  “她又不是咱们学校的。”何洛笑。
  “这就是你狭隘了吧!为人民服务,永无止境啊。”
  “你这个同学嘻嘻哈哈,很自来熟啊,典型的北京男生,贫嘴。”田馨附在何洛耳畔,“好在人还清清爽爽。看我们班那个北京的,油嘴滑舌,还邋邋遢遢。”
  “你总愿意一棒子打翻一船人。”何洛笑她,“诶,既然你对沈列印象不错,介绍给你怎么样?”
  “好啊好啊!”田馨点头,“对,我还正想问你,如果一个男生喜欢一个女生,肯定会主动追求吗?还是会欲擒故纵?”
  “要看他的性格、喜欢的程度,有时还有外界因素的影响,很难说。”忽然瞪大眼睛,“有人追你?还是……你喜欢的人没来追你,你想知道人家的心意?”
  “犀利!就知道你是爱情专家,有时间带你去看他。”田馨嘻嘻地笑,“像你们这样水到渠成的不多,你情我愿、干柴烈火。”
  何洛伸手去戳她的软肋。田馨笑着躲避,“喂喂,说老实话,当时是怎么看对眼的?传授一下经验吧!”
  “刚开始根本没有对上眼。他一看我,我就不看他。章远说,最初觉得我很矜持,就好奇,更想仔细看看。他看,我就躲;他看,我就躲。”何洛甩头,作着躲开的动作。
  “你这简直是钓鱼呢。”田馨啧啧称奇,“亏我以为你是特别一本正经的,原来是少男杀手。”
  “哪儿呀……”何洛急于辩解,嗔道,“我是心虚,以为他发现我在偷看他,吓死我了。”拍拍胸口。
  “啊!原来芳心暗许啊!交待交待,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次篮球赛吗?”田馨恍然大悟般,“噢~~我说么,当时他一直拿你当示范,摸来摸去的。”
  “说得真难听,不过是捉着我的手而已。”看来还是要对这个八卦女王有所保留的坦白。
  “我们原来都是障眼法。捉着手还不够?要是我们不在场,那是什么后果!”
  何洛又掐又拧,两人笑成一团,絮絮地说了很多高中趣事。田馨感慨说:“你们那么心有灵犀,羡慕死我了。”又握着何洛的手,“这已经很难得了,就算现在辛苦点,再过三年多,在一起读研究生或者工作,不就好了?”
  “你怎么一下这么现实?”
  “章远给我写过Email,问我你是不是不开心。”田馨说,“本来我不该透露他的信,但实在有些担心你们两个。你那天和我说你们两周互相没联系,我还以为是吵架了;但又没有。如果不是你分析了一大通,我真不觉得你说了什么刺激他的话。就好象你说你们和好了,我也觉得你们的对话在打哑谜。”
  她又说,“有矛盾就吵出来,想念对方就哭出来,这很难吗?”
  “……其实你一点都不幼稚。”何洛说,“他们总说你像个孩子。”
  “我就是个孩子,孩子多好,又简单又可爱。”田馨撇嘴,“你们纯粹是感情太好了,没事儿找事儿。俩人都是高手过招,空气刀呼呼的,不见血就杀人,”
  何洛莞尔,“对,我们吃多了撑的。”
  “可不,我说让章远和你把话挑明了说,结果他说我添乱。天,怎么又成了我是吃饱了撑的。”田馨翻白眼,“要不是一路看你们走到现在,都成了咱班校园情侣的样本,我才懒得理你们呢。”
  半夜下车,等到两点多的时候,众人已经被冻透了。有人围了一圈点篝火,烧完零星树枝,就开始烧身边一切可以暂时抛弃的书本。
  “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生命。”田馨搓着手,上下牙打颤,“喂,那个沈同学,你那儿还有知识么。”
  “知识没有,手纸倒是还有。”掏出一卷来。
  “别,这能烧多一会儿?”何洛拦住,“还是留着擦鼻涕吧。”
  “流星怎么还不来?它可晚点了,航天部要追究责任的。”沈列说,“哎,我来讲个笑话吧。”他一扬手,“关于手纸的,听过吗?”
  甜蜜温馨的对白霎那涌现。
  何洛捏着衣角,仰头,流星尚未出现,心愿已经许好。
  夜空宁静,比夏天的夜里更深邃。
  记忆中蛙叫虫鸣的如水夏夜。
  一颗已经足够,看一颗星,许一个愿,便是章远的目的。
  “啊,流星!”张葳蕤蹦蹦跳跳地大喊,指向空中缓缓滑过的光点。
  “那是飞机……”“阿香婆”不留情面地打击,转身和朱宁莉说,“看你这个老乡穿这么少,脑袋冻坏了吧。”
  “啊呀,都很像的,等这么久,自我安慰一下吧。”张葳蕤哈哈大笑,耳朵和鼻尖都是红的。
  朱宁莉把自己的帽子递过去,“我穿得多”。“不要啊,那你怎么办?”张葳蕤问。两个人推推搡搡之间,第一颗流星飞快地划过天际。围观的人“哇啊”叫成一片。
  并没有想象中烟花般满天盛开的流星雨。
  章远摘下围巾和帽子,塞在张葳蕤手里。“这才像话!”朱宁莉说,“如果刚才不是你死命地催,葳蕤也不会跑得那么匆忙。”
  “车不等人。”章远说,“喏,你带着,回头让朱古力给我。”
  “你再叫我朱古力!?”朱宁莉挥着拳头抗议。
  “谁让你起这个名字?”章远揶揄,将羽绒服的帽子扣在头上,“我走了,你们慢慢看。”
  “那我们怎么回去啊?”
  章远呵呵一笑,“我只答应带你们来江边,说过带你们回去么?”
  “你!”朱宁莉气结。
  “我在这儿也没有用,又没开车。”他耸耸肩,“反正都要打车回去,你们三个坐一辆还松快些。”
  隔天张葳蕤去等朱宁莉下课,人都快走散了,她还踮脚向教室内张望。“你们班长呢?”她问,“还想要把围巾还给他。”
  “给我也一样,我也是班长。”朱宁莉一把抢过手中的纸袋,撑开一看,“噢,洗得干干净净,还用了丝毛柔顺剂。”
  “当然,滴水之恩么……”她一甩手,继续探头。
  “别看了,没来。”朱宁莉说,“缺课大王,还班长呢。谁知道真在寝室自学,还是跑出去瞎逛。”
  “那为什么选他做班长?”
  “他全班成绩最高啊。清华上线645,他考643,背吧。”
  “啊!这么厉害!”张葳蕤一脸惊讶,“居然和清华只差两分!简直是偶像啊!”
  朱宁莉蹙眉,“你花痴了,我可以介绍班上其他人。唯独这家伙不行。”
  “为什么?难道你先看好了?”
  “去死!”好心当驴肝肺,“他有女朋友的,在北京。十一的时候,他站了十八个小时去看她。”
  “唉。”张葳蕤重重叹气,“就说,好男人都是名草有主的。”
  “这么快就认定人家是好男人了?真是天真。”朱宁莉哂笑。
  “什么天真!?我又没说自己对他一见钟情的。”张葳蕤吐吐舌头,笑着说,“有一个这样的哥哥也不错么!反正我们都姓张。”
  “拜托,人家是立早章,你是弓长张!”
  “哈,反正写成英文就一样啦。”张葳蕤眯着眼睛笑。
****
  学校组织秋冬定向越野赛,要求各系队伍中有至少两名女生。何洛报了名,周六一大早去圆明园跑了一圈儿。回到学校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还当当地敲着饭盒。“你怎么穿得这么运动?”原来是沈列。
  “我去踩点儿,熟悉一下地形。”
  “嗯,一般女生都没什么方向感。”沈列笑,饭勺悠悠地划着圈儿。
  “可惜我不是一般的,是二班的。”何洛说,“啊,你身为队长,就这么打消队员的积极性?罚你请我们全体吃饭。”
  “不就吃饭么?来来来,现在就去。”沈列招手,“第一食堂的米饭,随便吃,管够。”
  何洛笑着摇摇头。她站在楼长室门前,把周围几个寝室的信都挑拣出来。章远的来信也如期而至,翻过来,封口处画了一只小猪头,大鼻子占了圆脸的二分之一还多,旁边写着一行小字,“Would you kiss me?”
  何洛哭笑不得,她已经收到过龅牙老鼠、满头羽毛的印第安人、机器猫叮当……寥寥数笔,精炼传神。有一次周欣颜拿了信,乐不可支,绕着何洛左一圈右一圈,然后搂着她的脖子问:“Shall we kiss?”又大笑,“十一的时候没有kiss够,还是你抵死不从?害得章同学隔着一千多公里地索吻。”
  何洛面红耳赤,打电话嗔怪章远。他哈哈一笑,说:“那是她们嫉妒你,男朋友多才多艺。”此后依然故我。
  猪嘴就猪嘴吧,何洛还是忍不住将信封放在唇畔轻轻一吻。牛皮纸熟悉的味道钻入鼻子里,仿佛带着北国清冷的气息。
  何洛本来想读信之后午睡。放下床帘,只余一道缝隙,阳光钻进来,洒在带着雪花纹案的信纸上。 她忍不住微笑,纤长的手指在阳光中透明一样,抚过熟悉的字迹,好像他将身边的事情一件件娓娓道来。
  然而读到后来,她的面色凝重起来。拉紧帘子,倒下,辗转反侧。又起身刷地拉开,坐在桌前想了半晌。
  田馨正要去洗澡,看到何洛有些惊讶,“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吗?”
  “没事儿,来看看你还不成?”扬扬手中的糖炒栗子。
  “得了吧!咱们前两天不刚刚一起看了流星雨。”田馨撇嘴,“我又不是你家章远。你有这么想我?”
  何洛跑了一上午,灰头土脸,跟着田馨一起冲了澡,回来时冷风一吹,发稍有些发硬。想起章远解释为何夜里没有回电话,她又心疼又惆怅。
  “我是不是太小气了?”何洛把路上买的牛奶放在暖气上,坐下剥栗子。田馨正聚精会神抹着面膜,哼哼哈哈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章远说,有个女孩子非要认他做哥哥,他没答应。但是那个女孩子每次见面都喊他‘哥’,他不知如何答对。”
  “唔、唔、唔……”田馨点着何洛,发出各种古怪的声音。
  何洛猜测了一下她的语句,苦笑,“你说是我教唆的?没错,我是和他说过,在外地上学不容易,让他不要再和那个女生班长起摩擦。那是因为我觉得,他高考之后沉默了许多,我不希望他把自己封闭起来。我可没有让他答应做人家的什么大哥二哥啊。”
  一口气说许多话,何洛有些口干舌燥,拿了田馨的橘子剥起皮来。不管田馨怎样示意她讲下去,都只是一瓣瓣慢慢吃着,不再开口。田馨心急,跑到水房洗脸,回来时嘴角额头还有点点绿泥的痕迹,劈头就说:“你傻了?让他和班上女生搞好关系!?这用搞么?没有人缠着他就不错了!哈,现在后悔了?!”
  “团结本班同学是应该的,可是,这次,那个女生不是……”
  “这也没什么希奇的,人家看不到他有女朋友,就当作是没有。”田馨说,“平心而论,虽然自大点、有时候话多点,但总体而言,章远是个好同学,长得也,这个,也对得起观众。当年你一转来,就看你们眉来眼去,周围女生自然对他没什么想法了。但是,你忘了郑轻音么……”
  “章远拒绝了她啊。”何洛插话。
  “章远拒绝她作女朋友,可并没有拒绝她当朋友。”田馨说,“不能大意,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尤其是这样看似单纯的女生,什么都不畏惧。我建议,为防患于未然,做掉她!”
  “我相信章远。”何洛低头。
  “既然相信他,那你还大老远来和我说这些?”田馨撇嘴,一笑,“你是觉得,每天出现在他身边的,应该是你。这样的地位被别人抢了,虽然不是章远同学主动,是别人缠着他,但你心中仍然很不舒服吧。”
  “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何洛叹气,抱腿坐在床沿,下巴放在膝盖上,“我们只有很多回忆,当他真正需要别人支持关心的时候,我却不在他身边。我心里……很……唉,你说怎么办?我想起他就会心疼,但是我不敢说,我怕他知道了会比我还难过……”
  田馨点点头,说:“你这个柔弱的样子,可怜兮兮的,都不像我认识的何洛了。”
  “我应该什么样子?”
  “坚强、独立,又很有主见。”田馨说,“那时候你说想做外交官,我还说那你不如作吴仪第二。”
  “我根本没有什么人生计划……”何洛说,“我只想把手边的事情做好。至于以后,我的未来是……”
  “作贤妻良母吧?”田馨大笑,“章远啊章远,就这么扼杀了我国的吴仪第二。”
  何洛说:“我都讨厌这样的自己了,犹犹豫豫,前怕狼后怕虎的。遇到和章远有关的事情,我的顾虑就特别多。”
  “这就对了。”田馨感慨,“这样才真实,像个恋爱的女孩子,我喜欢这样的你。”
  “我也好喜欢你。”何洛笑。
  “我可争不过章远。”田馨摇头,“以后让他考你们学校的研究生吧,就能天天在一起了。你看我们这儿,什么犄角旮旯学校考来的都有,只要从现在开始,把题路摸透,他肯定没问题的。”
  “也是啊,回去我就看看相关专业的招生信息!”何洛点头,“我去信息栏贴广告求考研提纲。”
  “哎!那也不用现在就着急走吧。”田馨拉住她,嘿嘿地蹭来蹭去,“帮我个忙吧。”噌地掏出一张纸来,“喏,把这个誊写一遍。”
  “什么?”何洛伸手要看。
  “哎,保密啊。”田馨忙把手背在身后,“而且,答应我不许笑。”
  “保密,我保密!到底是什么啊?”何洛着急。
  “当当当!田馨十八年来宝贵的第一次……”还是不放心,跑去把门锁了,“情书……”
  “阿~~”何洛叫了两声,“为什么要我写?”
  “他见过我的字啊,我不好意思啊。你可是我最亲,最信任的人了。”
  “谁说的,要爱就大声说出来?”何洛揶揄,“你的勇气呢,你的直白呢?”
  “到底写不写?”
  “好,好。”何洛说着,拿过来通读一遍,咯咯笑着,“你文采真好,这些这些,我决定背下来。”然后塞回给田馨,“你有没有诚意?这种事情,就算你伪装笔迹,也不应该让别人代笔吧!”
  “那你不早说?”田馨大叫。
  “我早说了,你怎么会舍得给我看?”何洛嘻嘻一笑,心情已经大好。

19.  我要的幸福

  定向越野比赛前,学校组织了一次培训会,讲解如何识图,并给每位选手发了一个简易指北针。沈列问何洛和周欣颜:“你们两个女生,会看地图会用指北针么?”
  何洛瞟他一眼,“小看我们啊。这不过是最基本的野外用具,说起来,或许我知道得比你还多。”
  “我倒真不知道什么。”沈列呵呵一笑,“我是没想到你看起来文文静静的,还喜欢这些。”
  “因为章远他很喜欢,所以我也知道一些。”何洛说,“而且确实很有意思。”
  “主要还是因为爱屋及乌吧。”
  “主要是因为确实很有趣。”
  “爱屋及乌。”
  “就是有趣!”
  “你可真犟,爱屋及乌!”
  何洛挥挥手,“算了算了,随你说吧。爱屋及乌有什么不好?”
  “好,当然好!”沈列斩钉截铁地说,“怎么就没有女生对我这么死心塌地。”
  周欣颜探头过来,“因为你没有人家男朋友长得帅。”
  “男人,不是靠一张脸混的。”沈列说。
  “你什么意思?”何洛瞪着他。
  “哎,我是说,我没有那么受欢迎,不光因为我长得不够帅,其他综合素质也不够好。”沈列急忙解释,“我又没有说你男朋友只是长得好。”
  “哼,本来,章远高考分数一点都不比你低,只不过你是北京的。”
  “我知道,我知道。”沈列说,“你怎么了,这么敏感。我没有别的意思啊。”
  是啊,这是怎么了?何洛问自己,怎么像炸开毛护雏的老母鸡?
  回寝室的路上,周欣颜也说:“你刚才真凶,至于吗?”
  “我是不希望听别人说他一个不字。”何洛说,“我想,自己能体会他的心情,被别人这样看来看去,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
  “可刚才章远又不在,他也没有顺风耳。”周欣颜笑,“你是不是害怕,如果你男朋友只是帅,别人会笑你花痴,对你而言也很没面子?”
  何洛脚步一滞,心中震撼,果然是这样的么?果然……当初可以理直气壮地和家里抗争,可以挺胸仰头地面对周围人的眼光,并非因为足够勇敢,而是因为章远和自己两个人足够风光,只要不出格,老师和家长都不会横加干涉。而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无所畏惧,章远还是那个章远,然而非但他不能直面失败,自己也不敢坦然面对这个现实。
  她喜欢章远,但更喜欢那个自信张扬,身披一圈光环的章远。
  周欣颜仍在讲着笑话:“对对,说到花痴,我那天看了一个综艺节目,里面女嘉宾说她的愿望就是有一个白马王子,自己穿着白色婚纱拿着白捧花……主持人说,哦,你真是个白色的情痴,简称,白痴……”她咯咯地笑,何洛只是应景地咧咧嘴角。
  她被自己刚刚的念头吓坏了。
  何洛一直相信自己的爱情是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怎么,在一个小小的高考面前,就瑟缩着粉饰太平呢?
  我相信章远,相信他的能力。她想,一切会好起来的。
  何洛知道,周欣颜心直口快,说过了也不多想。晚上洗漱完毕,她踩在桌沿问上铺的叶芝:“睡了吗?”
  “没,给家里写信呢,有事吗?”
  何洛爬上去。两个女生披着外衣靠墙坐着,叶芝拉过棉被围在腿上。何洛把事情重复了一遍,说:“欣颜是无心,但我觉得心里总是疙疙瘩瘩。”
  “我以为多大的事情。”叶芝笑,“这也正常啊。如果章远真的就是一个草包帅哥,你又怎么会喜欢他?他就是方方面面都优秀,才让你心动。而且你觉得他现在屈才了,希望他做得更好,也不是不合理的幻想。”
  “我怕他总是没有办法坦然地面对失败。”
  “所以才需要你正面的疏导和开解。”
  “怎么开解?”
  “我怎么知道?”叶芝说,“我又没谈过恋爱。”
  “早点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课呢。”传来童嘉颖迷迷糊糊地声音。
  何洛叹口气,踩着侧梯爬下去。
  她觉得自己是祥林嫂,把和章远的事情挂在嘴边,有机会抓到田馨或者叶芝,就要絮絮地说上一段。或者是回忆当初点点滴滴的趣事,或者是探讨现况和未来。
  爱情本来是两个人的事情,怎么现在却需要别人的首肯?何洛有些怅然惶惑。她举着手电,在日记写下一行字:“是不是我们的爱情太完美,所以容不下一粒沙?”
****
  张葳蕤收到家里的包裹单,中午下课后跑去学校邮局。小小的内厅已经排满了人,她只能挤到一个墙角。忽然听到男生清朗醇厚的声音:“师傅,麻烦把盒子钉一下,再给我一张包裹单。”
  “等会儿等会儿,没看这边正忙着么?”
  挺拔的身形,深蓝色的短大衣。“哥!”张葳蕤大喊,摇着手,“嘿,章远!”
  回身,蹙眉,缓缓地踱过来。但步子大,片刻已经在面前。“我可没答应你。”
  “嘴是我的,耳朵是你的。我喊我的,你可以选择不听啊。”张葳蕤一笑,瞥见他手中两个小木盒,“嗯?这是什么。”探头看看,“啊,录音带?”忍不住抢过来,每个盒子里放了四盘。“梁咏琪,莫文蔚,徐怀钰……”抬头,“都是最新的,你听的还很杂么。”
  “有人喜欢听。”章远拿回盒子。
  “难道北京没有卖的?”
  “她们附近都是盗版的,还卖正版价钱。”
  “也是,不如直接买盗版的。”
  章远嗯一声,又问营业员:“麻烦……”
  “来来来,锤子和钉子,自己钉去。”
  “为什么要用木盒?纸壳盒不成么?”张葳蕤问。
  “会压碎的。”章远拿过锤子和小木钉,找个人少的地方蹲下,乒乒乓乓地敲起来。
  张葳蕤凑过去,“咦,你还挺专业的,要是我,肯定会钉歪的。”
  “别离这么近,小心木屑崩到眼睛里。”章远说,“来来,张草草同学,请站远一点。”
  “什么,草草?我这么好听的名字,你说是草草?”张葳蕤抗议,“葳蕤,就是形容草木茂盛的样子。”
  “还是草草。”章远说,“全国几个人能写出那两个字?”
  “厉害!你还真是未卜先知呢。”张葳蕤嘻嘻一笑,“小学刚学写字,每次我都记不得自己的名字怎么写,连语文老师都不大会写那个蕤。于是我的作业封面就是张、草字头、草字头。”她便说边比划着,章远笑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都谁要包裹单来着?”营业员摇着手中的一沓,“今天就这些啦,再就等明天喽!”
  “哎,我!”章远忙起身赶过去,仗着身高臂长,夺下两张。回身,看见张葳蕤正在摆弄着锤子和钉子。嘭、嘭,颤颤巍巍,每一下似乎都冲着自己的手指头招呼。
  “你放着吧。”忍不住喊她。
  “啊!啊呀……”砸偏了,锤子也仍在一旁。
  “没事儿吧。”章远分开众人,在她旁边单膝蹲下。
  张葳蕤仰头,看见他澄澈深邃的目光,不禁咬着嘴唇偷笑,垂下眼帘晃晃头,“没事儿。”还带着笑音。
  “还说没事儿!”章远伸手。
  啊,不会是要拉我的手吧?张葳蕤心中紧张。
  “你呀,帮倒忙。”章远惋惜地看着手中的小盒子,侧壁的三合板裂了长长一道缝,“这叫没事儿?让我怎么用。”
  “发什么脾气!大不了我赔你一个嘛。”张葳蕤噘嘴,“你是在这儿买的吗?”
  “算了,来不及。”章远说,“他们没有合适的大小,这两个是我自己改过的。”
  “啊,这么大的工程!”张葳蕤大叫,抓过盒子上上下下研究一番,果然,三合板边缘是新截断的,露出浅色的内芯,“有这时间、这工本、这邮费,在北京多少磁带都买了。”
  周欣颜也说,“真是,中国就是人多,大学生的劳力也不值钱。这labor,多少磁带都买了。”
  “但这份情谊啊,是买不来的。”叶芝笑,“你看何洛美的,躲在帐子后自己听。刚才我要先拆一盘,她死活都不肯。”
  “千里送鹅毛。”童嘉颖总结道。
****
  沈列来找何洛,“明天下午没课,还去不去踩点?周末就比赛了。”
  何洛摇头:“不了,我都去了两次了。定向的乐趣就在于寻找,如果都熟悉的和自己家后花园一样,还有什么劲儿?”
  沈列诧异,“不像你的语气啊,你不是什么事情都喜欢尽在掌握么。”
  “有些事情是输不起的。但这个比赛乐在参与,不赢房子不赢地,玩得开心就最好了。”何洛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沈列说:“那你就打算什么都不准备了?那可是撞大运。”
  “谁说的?”何洛说,“还要比速度啊,这两天我都在练习跑步。”
  “你刚才还说乐在参与,玩得开心就好。”
  “开心的同时,能得奖不是更好?”何洛笑,“提前踩点是投机主义的,自己跑得快,才是本事。”
  这句话是章远说过的,何洛认为很有道理,这家伙常常会蹦出一些精辟字句,她便一一记下。有时听她提起自己的话语,章远就问,“我说过这句么?”
  何洛开始翻本子,说:“某年某月某日,章远于某地发表如下演说。”
  “伟人就是这样诞生的,自己不记得的事情,都有崇拜者一条条记录。”
  “对,这就是《章氏语录》。”
  “好,等我也写一本你的《何氏语录》,”章远笑,“啊,不,应该是《章何氏语录》。”
  边跑边想,忍不住笑出声来。空气冷洌、清爽,有家乡的味道。啊,不能笑啊,会岔气的。何洛的脚步越来越轻松,耳机里徐怀钰欢快地唱着:
  “ring a ling~叮咚 请你快点把门打开
  ring a ling~叮咚 be my hero ,be my knight
  ring a ling~叮咚 请你听听我的表白
  ring a ling~叮咚 我想和你谈恋爱”
  张葳蕤也在听歌,摇头晃脑,把登门的朱宁莉吓了一跳。“听说最近迪厅里很多嗑药的,你不是也吃了摇头丸吧?”她问。张葳蕤打着响指晃过来,在朱宁莉身边左一下右一下的摇摆着,荒腔走板地唱着。
  “哎,跑调啦!真难听,就和没电的录音机一样。”朱宁莉笑她,摘过耳机:
  “感觉就象跑完一千尺障碍 我等在门外越抖越厉害
  赶快回想我最爱的电影对白 怕见到你话就说不出来
  ring a ling~叮咚 请你快点把门打开
  ring a ling~叮咚 be my hero ,be my knight
  Woo Yeah~别让一个女孩 痴痴站在大门外
  Yeah~就算有别人在 至少说声byebye~”
  “好听吧!”张葳蕤随着音乐节拍点头摆肩,作了两个hiphop的姿势,“啊,be my hero be my knight!”她向着朱宁莉伸长双臂,吃吃地笑着。
  “停!疯丫头,吃错药了吧。”
  张葳蕤兀自笑了一会儿,说:“你见过章远的女朋友么?长什么样子?”
  “没。她们有人在男生寝室见过照片,据说一般,没你漂亮。”
  “但应该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吧。”张葳蕤说,“一说话就脸红,很害羞,让人忍不住想保护的那种。”
  “谁说的。”
  “我猜的。”张葳蕤说了一下在邮局的见闻,“你看,章远多宠着她。”
  “那也轮不到你。人家的录音带是买给女朋友的,你的就只能自己买。”朱宁莉不遗余力地打击,“你就是那个一个女孩,痴痴站在大门外,有别人在,顶多对你说bye-bye。”
  “我只是没听过徐怀钰的歌,看着有趣,买来试试,用不着这样挖苦人家吧?”张葳蕤跺脚,“我都说了,我不是对别人一见钟情的小女生!”
  “我是为你好!一见不能钟情,那二见、三见呢?”朱宁莉说,“你这样的小女生对章远这样的男生是没有免疫力的。”
  “那你呢?”
  “我?我冷眼看世界。”朱宁莉说,“他不和我斗智斗勇,已经谢天谢地了。”
****
  定向越野当日,大家领了各自的地图、号码牌和打口卡。每队的两名女生分别编入女子AB组,何洛和周欣颜约好先到先等。班级的同学都来加油,江至尧说:“你们两个行不行啊?开学第一天就找不到教室,还在路边问我。”
  “那是地图不清楚!”周欣颜反驳。
  “且,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怎么不说你是附中的?高中时候就天天过来蹭饭,就和现在学校里那些小p孩儿一样!”
  吵得不可开交。
  何洛和沈列两人的起跑点在同一方向,从检录处出来,沈列递给何洛一块巧克力,“一个小时呢,充分补充热量。”
  有女生笑着问:“沈列,三天不见,学会向女生献殷勤了?”
  “我原来就会,只不过某些人不问问自己,是不是女生。”沈列嘿嘿地笑。
  怎么不是女生?还是个美女。何洛心想。高挑苗条的女孩儿,瘦削的肩线,骨瓷一样细腻的皮肤,象牙白。严肃时冰凉傲然,笑起来嘴角微微偏向一侧,三分俏皮三分讥嘲。像高山积雪融下的泉水,沁凉,让人精神一凛。女孩说:“你个沈阳列车,我懒得和你计较!咱们赛场上见真章。”
  “啊呀,我怕了大姐你还不行?你看,我都没敢和你领一样的地图。”沈列递上男子B组的场地图。
  “得了吧得了吧,当着美女的面,我就不打击你了。”她转身问何洛,“你是沈列一个系的?我叫蔡满心,是他高中同学。”
  “你好。我们一个班的,我叫何洛。”
  “你就是何洛?!”笑中颇有深意,“今天的头号强劲对手就是你啊。”
  “我?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比赛,能找到北就不错了。”
  “沈列可不是这么说,把你夸得天上地下的。”
  “你说我什么了?”蔡满心走后,何洛问。
  “她总夸口,说经管学院女生多,这次的女子组冠军誓在必得。”沈列撇嘴,“我总不能说咱们系女生少,朝中无人啊,就把你说成一代侠女了,你可要争气啊。”
  “我压力真大。”何洛笑,“你说她经管的?我想问问她考研究生的问题。”
  “咱们学院不好么?你还打算学经济?”
  “不,我想帮章远问问。”何洛说,“他们学校保研的名额非常少,我希望他能考到咱们这边。相关专业我都会去问,金融、经济、应用数学,或者计算机。”
  “现在开始准备,太早点了吧?”
  “还有三年而已,越早下手,胜算越大。”何洛微笑,“我和你说过吧,有些事情输得起,同样,有些事情,我们可输不起。”
  发令枪响。
  何洛没有着急和大队人马抢跑,她拿着地图,慢慢跑出起跑区,在视野开阔处极目四望,迅速推算比赛的最佳路线,然后才好整以暇地向着选定的方向出发。一转头,蔡满心采用的也是同样战略。
  磨刀不误砍柴工,二人相视一笑。
  周欣颜最倒霉,刚出起跑区,一扬臂,“我要翻过这座大山。”攀上起伏的土坡,冲下来时不小心踩到一个废弃的树坑里,立时痛得龇牙咧嘴,走不动路。班上同学七手八脚把她扶到路边,江至尧笑:“你旁边的选手肯定特别奇怪,怎么跑了两步,这个女生一下子矮了半截,土行孙遁地么?仔细一看,嚯,原来是掉到坑里了。”
  “你再笑,挖坑埋了你!”无力的恐吓,忘记自己刚刚从坑中爬出来。
  江至尧笑得更大声,但最后还是用自行车把她送去校医院。
  何洛跑得不错,个人第四。但是女子组少了一个人的成绩,本系的名次自然一落千丈。蔡满心速度很快,但是有两个检查点的顺序弄反了,只得了十一。她淡淡地挥手:“何洛,还有机会,咱们下次再比吧。”
  “我还想问你,你们系研究生考试专业课的问题。”何洛追上去。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蔡满心挑眉,“你想,每年30%出国,40%保研,百分之二十多的人去外企。剩下的,都是毕不了业的吧,有几个人考研啊?”
  “哦……我是帮同学问的。他不是咱们学校的,学金融数学,所以,我想问问你们学院有哪些专业可以选择。”
  “这你要问教务,或者问今年考研的人。”
  “教务还好说……”何洛蹙眉,今年考研的,去哪儿围追堵截?
  “对了,正好有一个要考研的人,每天和我们一起上基础课,我问问她有什么复习资料吧!”蔡满心扬扬下巴,“现在开始准备就对了,我们学院的竞争满激烈的。”
  “张狂吧!”沈列说,“她好多年,一直这样。”
  “其实很热心的。”何洛笑,“你们高中出产热心的人,她也是,你也是。”
  “这孩子本质是不坏,就是有些傲气。”
  “是不坏,人又漂亮。”何洛压低声音问,“不考虑考虑?”
  “她?眼光太高!”沈列说,“能看上我就怪了。”
  “看你说的,那以后活该没有女朋友。”何洛笑,“哪个女生看上你,不等于承认自己没眼光。”
  “她眼光高到头顶上!”沈列大叫,“除非我是电线杆。”
  蔡满心隐约听到几个字,斜乜着沈列,“小子,你死定了。”

20.  沉淀

  12月30日傍晚,何洛无比狼狈地挤上火车,满头大汗。
  北京连日来很暖,中午甚至有零上十二、三度,何洛去买脐橙的时候都没有穿棉衣,东南风迎面而来,钻过棒针毛衣的孔隙,将人吹得飘飘然。好似春天。何洛在这一刻,觉得自己也很舍不得北京。
  “我要错过在这里的第一个新年了。”叹一口气。
  “别假惺惺的了。”周欣颜飞她一眼,“看你大包小裹那么多东西,真的就回家呆三天?”
  “她哪里是回家?”叶芝笑,“千万记住,她是被邀请去你们家了,别说露了嘴。”
  “你买到回程票了么?”童嘉颖问,“3号就有毛概考试,你什么时候准备啊?”
  何洛拍拍书包,“都带着呢,来去三十个小时的路,足够复习了。我把章远的传呼号码贴在门后了,万一有什么突发事件,第一时间call我。”
  “好,我们抠你。”周欣颜瘪嘴,“抠,抠,抠死你!为什么非说去我家?让你爸妈发现我是共犯就惨了。还有二十天就放假了,不回去难道会憋死么?”
  叶芝大笑:“何洛的心思你还不明白?看看她旅行袋里的衣服,就知道她是示威去了。”
****
  想到十多个小时候便能看到章远,心跳唱歌一样。公车、地铁,一路周折,跑到火车站时热得想吐舌头。
  怪不得别人。为了走路方便,脚上穿着旅游鞋,长靴放在背包里;穿着牛仔裤,毛裙放在背包里;旅行袋满满的,羽绒服塞不进去,只好穿在身上……坐在火车上,何洛掏出毛概笔记扇风,头脑渐渐凉下来,心中忽然有些空荡荡的。为什么,非要元旦三天假期赶回去?真的这样的想念么,连二十天都忍耐不了?不,不是这样的。
  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吗?章远是打眼的男生,可以想见必然有女生明里暗里对他心怀好感。何洛自然不会站出来大声喊,他是我的,你们统统退后。然而,她想让别的女孩看到,章远凝视自己的眼光是如何深邃温柔,让她们知难而退。
  炫耀是不自信的表现,自己不相信的,到底是什么?何洛不愿深想。
  不敢深想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多。但有一件事情从来不需要想。她爱章远。
  很爱恨爱。
  爱到根本不曾想过会失去这份爱。
  尽管新生活的新鲜感时时将思念掩盖,但是他的身影常常在不经意间跃入脑海。一片落叶一阵风,一轮夕阳一阙歌,想到他了,甜蜜酸涩的滋味便瞬间纠结起来。
  他是我的,我是他的。
  我们应该在一起,幸福的让全世界都看到,都羡慕。
****
  故乡清晨的空气清新冷洌,何洛深深吸气,凉凉的一线从鼻子钻入肺里,刺刺的。这种久违的感觉,叫做寒冷。冷空气和辣椒的灼热气息一样可以刺激鼻粘膜,她想要打喷嚏,转头看见章远翘首以待的身影,急忙忍住。
  何洛在12车。她从紧临11车的一侧下来,章远却在另一侧靠近13车的门前张望。有些焦急,有些期盼,踮着脚的高个子,看起来傻傻的。
  何洛喜欢他这副样子。随着拥挤的人流,她遮遮掩掩绕到章远身后,比着手枪的姿势,戳到章远后腰上,压低声音:“举起手来,不许动!”
  “啊!”带着笑意地惊叹声,“看在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女侠饶命啊。”他顺从地举起双手投降,“劫财劫色?劫财的话,小人实在囊中羞涩;劫色的话,我就勉为其难,从了你吧……”
  “呸,那是谁劫谁啊!”何洛嗔道,握拳锤了他后背一下。
  章远呵呵笑着,肩膀一抖一抖的。他转身接过何洛的行李,背在肩上,牵着她的手。出站的人很多,何洛捉紧他的胳膊,“你有些变了,”她说,“怎么成了方下巴?”
  “是不是比原来更帅了?”章远说,“你也变了,怎么成了圆下巴?还是双层的。”
  “啊,有吗?”何洛伸手去摸,“哪有?骗人!”
  “我看这是历史趋势。”章远笑,又问,“火车上人多不多?”
  “还好,我有坐号,旁边还有空座呢,挺好的,就是暖气太热,我一身汗。”
  “看你拿那么多东西,不出汗就怪了。”看一眼手中的纸袋,“嗬,我说什么这么沉?橙子啊,这么多。”
  “对啊,血橙和脐橙,都很好吃的。”何洛说。
  “这边没有卖的么?”
  “那不是我常吃的么。”何洛抬眼,笑着看章远,“想让你也尝尝。”
  “真是傻丫头。”手握得更紧。
  省大的女生楼管理严格,男生禁止踏足半步。两个人拎着大包小裹站在门房外,恰好朱宁莉出来,看见这一幕有些惊讶。章远主动招呼她:“喂,朱古力,来看看你的救命恩人。”
  “你再叫?!”朱宁莉扬着手中的保温杯,“打得你女朋友都认不出你来!”
  “要杀要剐待会儿再说。先帮个忙。”章远举了举手中的行李,“我进不去。”
  “我拿得了,没关系的。”何洛说,“3124室,对吧?”
  “我对门啊,你冲谁借的床位?怎么没下来接一把?”朱宁莉说,“我要去自习。”
  章远把钥匙交给何洛,“这不是回家过节了么,要不然哪儿来的空床。”他掏出两个橙子,“拜托拜托,我请你。”
  何洛扯扯他的衣襟,“别麻烦人家了,我真拿得了,从学校到火车站不也是我自己背的?”
  “那算了。”章远瞥一眼朱宁莉,悻悻然耸肩,“橙子也没了。”
  “你可真……”何洛笑着拍他一下,拿过橙子看了看,从袋子中换了两个出来,“这样有圆肚脐的母橙子比较好吃,特别甜。”
  “啊,橙子还分公母啊?”朱宁莉接过来揣在大衣口袋里,“谢谢啦!无功不受禄,我带你上去吧。”又转头瞪章远,“这是看在你女朋友的面子上,可不是送你的人情!”
  她又想起班干会上,章远缓缓站起来,“如果我天天对你笑,你觉得有安全感吗?”还带着一丝戏谑的笑。然而,刚刚他拿着橙子伸出手来,嘴角弯起,是发自内心、快乐幸福的微笑。眼前的男生是那个桀骜的冷漠的章远吗?表情温暖,满面寒霜融成了春雨。带何洛进门时,朱宁莉鬼使神差般回了回头,原来章远笑起来也很好看。
****
  张葳蕤摊了一床的衣服,朱宁莉推门而入,“哈”地大叫,“我以为自己走到金太阳商业街了。今天你要开个唱么?”
  “是你说你们系女生少,找我们去舞会充数的啊。”张葳蕤亮出一件纯白荷叶边衬衫,“这个,外面穿那件淡粉色的条纹针织衫,加上粗花呢百褶裙,好不好?”
  “第一,这一身是挺可爱的;第二,是我邀请英语系的女生时你听到了,可不是我拉你去充数。”朱宁莉哼了一声,“你不要去比较好。”
  “为什么?”
  “何洛来了,刚刚下火车,就在我们对门。”
  “何洛?”
  “对,不要告诉我,你没听过这个名字。”
  张葳蕤“嗨”地吐了一口气,短促轻浅,“我以为什么大事儿呢。我早就知道章远有女朋友,都说了,有这样一个哥哥也不错。你以为,我为了他去你们的舞会吗?”
  朱宁莉沉思半晌。“好吧,你去吧,”她弯弯嘴角,“不去都不行!”
  出了宿舍,朱宁莉有些懊恼,总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残忍。长痛不如短痛。她尽力说服自己,蛀牙不拔,每次发炎都痛得受不了,不如一劳永逸。张葳蕤是怕牙医的小孩子,那么把她推到病床上,也不算对不起她。
  “你会跳吗?”章远问何洛。
  “会一点点吧,扫舞盲的时候学过男步。那你呢?”
  “会,当然会跳!”章远笑,“大秧歌,够交谊吧。算了,我们走吧。”
  何洛不置可否,捉紧他的手,轻轻摇着。“我还没有和你跳过舞呢。”
  “不就是搂搂抱抱么?”章远附耳道,“一会儿让你为所欲为,还不成?”
  何洛瞪他,“不成。”
  “那换过来,你让我为所欲为?”脚面被踩了一下。
  何洛抬脚,亮出鞋跟,“你再说,我就踩实了!”
  章远叹气,“大姐,我真的跳得难看,会粉碎你心中所有的浪漫幻想的。”两个人站在场边,都有些僵硬。系里特地请了三五位高年级国标协会的来做示范。章远瞟了两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何洛自然而然地架起右臂,伸长左手,发现自己和章远的姿势一样。猛然醒悟,赶紧换了女步的姿势。
  “丢人就丢人吧。”章远说,“豁出去了。我数一二三,然后一起开始走那个最基本的。”
  “方步,是吧。”好歹学过,还记得两个名词。
  “一、二、三。”章远和着音乐的节拍,“走。”
  “哎哟。”同时大叫。何洛竟然也走起男步,两个人撞在一起,左脚结实地踩在对方右脚上。“看人家,你要后退的!”章远说,“真笨!”
  何洛尴尬地脸红。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一同笑出声来,轻轻地拥抱一下。
  张葳蕤退到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她有些累了。悠扬的乐曲,飞扬的裙裾,深情的双眸,让人窒息的浪漫的空气。一切都不真实了。他心不在焉的表情,他的冷漠,他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不羁与沧桑。这才是章远,不是么?
  而她一出现,他的冬天就结束了;她一扬嘴,整个世界就为她微笑。艳阳当空,南极冰川一旦融化,便化成汹涌的浪涛,将张葳蕤淹没……心底刺痛,有什么咬啮着她的心,让她把拳头攥的紧紧的。
  嫉妒,是嫉妒。
  张葳蕤一转身,冲到门外。
  北方的冬天真的很冷,凌厉的北风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痛。努力擦擦眼睛,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出的眼泪已经结成了冰晶,粘在睫毛上,把朗月的清辉折射成五彩的光斑,恍如午夜的霓虹,绚烂却冷清。
  北方的冬天真的很冷。
  章远的冷漠更冷。
  可是,他对别人的笑才最冷。
  或许,只一个灿烂的笑,便打动了张葳蕤的心;从这一刻开始,她明白,什么兄妹一样的感情,不过是自欺欺人。那个叫做何洛的女孩,把一个新的章远呈现在她面前,又风似的把他带走了。她打开了天堂的大门,说:“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吧,看哪……”之后又把它阖上。
  从此人间成了炼狱。
****
  五分钟,十分钟,那个精致漂亮的小姑娘都没有回来。何洛有些担心,她瞟一眼,薰衣草色的长羽绒服还搭在角落的衣架上。
  “你在看什么?”章远沿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没什么。”何洛勉强一笑,低下头来,心中并没有想象的得意和满足。她像一个战士一样,雄赳赳气昂昂一路赶过来,心中的假想敌是娇媚的女孩,嗲声嗲气缠在章远身边,一口一个拖长尾音的“哥~”。
  赶走她。
  心中颇有收复失地还我山河的豪气。
  然而她不是。水样的双眼渐渐起了雾气,惶惑、不安,她就那样不发一言地转身跑开。
  她也有真诚的笑,真诚的泪,你又有什么权利来炫耀,用你的幸福伤害她?何洛咬紧嘴唇问自己,可是,和章远共舞、拥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就算是故意让她看到,自己又有什么错?
  乱,心里乱作一团。
  “你们谁看到葳蕤了?”朱宁莉从洗手间回来,四下找不到她。
  “可能回去了,你去看看吧。”何洛鼓起勇气,走过去说。
  朱宁莉凝视片刻,将信将疑地向门口走去。
  “哎,还有大衣。”何洛把张葳蕤的衣服拿过来。朱宁莉接在手中,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狠狠地剜了何洛一眼。
  “我们也走吧。”何洛期期地望着章远。
  “你刚才一直在看张葳蕤?你认识她么?”走在楼梯间,章远忽然问。灯光延伸过他的头顶,一阶、两阶、三阶……黑黑的影子蔓延下去,似乎无限伸展,就要覆盖到窗外的白色雪野上。
****
  朱宁莉在寝室里找到张葳蕤的时候,她正捧着一碗方便面暖手,热气蒸腾,钻到鼻子里。她鼻子吸溜吸溜的,拿过纸巾擤擤,说,“外面真冷,你要不要也来一包?”
  “你吓死我了!”朱宁莉把她的大衣摔在床上,“真怕明天早上找到你,都冻成冰棍了。”
  “我是想四处走走的,可外面太冷了,所以我就回来了。”竭力想笑,“在外面哭,眼、眼睛都会结、结冰的。”声音哽咽,红了眼眶。
  “想哭就哭吧。”朱宁莉挨着她坐下,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这女人,够恶毒。”片刻无语,又叹气,“不过,她也没做错什么。人家两个是一对儿啊,这种环境这种气氛,拥抱一下又算什么?还是你自己,不争气,说什么不会一见钟情。”
  “你,你还说我!”张葳蕤气结,“我已经够难受得了,你信不信我去跳主楼!”
  “你去啊!”朱宁莉推她肩膀,“快去快去!要是为了这么点小事你就想不开,那还不如死了干净。这算什么?人一辈子不顺心的事情多去了。”
  “你还说是我的朋友!”
  “我没有这么心理不健全的朋友。”朱宁莉说,“看你以后还发不发什么兄妹情深的春秋大梦!现在梦该醒了,OK?”
****
  何洛和章远走到一楼大厅。棉门帘掀开一条缝,冷风嗖地钻进来。
  “何洛……”章远停下脚步,欲言又止。
  “对不起。”她低低地说,“我不该太招摇。”
  “你并没有招摇。”但你是故意的。
  “但我……是故意的。”她承认了,“大方,体贴,亲密……是我想要她们看到的。”
  章远太明白何洛的想法。大学里有众多高中同学,难免会有谁将身边的事情八卦给何洛,包括甜美的小女生每日追着自己叫“哥哥”。所以写信告诉她,亲口说出,总比道听途说添枝加叶的版本要好。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转折都告诉你了。还要怎样?何洛啊何洛,你不相信自己,也不信任我。
  “我们本来就这么亲密,何必故意做给别人看?”章远缓缓说。
  你回来,很好,我很高兴,我也想每天和你在一起。我乐得一夜睡不着,等在车站时连北风都觉得是暖的。可是,你千里迢迢的奔波,是源于思念,还是源于怀疑?
  这些话反反复复在脑海中盘桓,终究没有脱口而出。带着凉意的空气从门窗的缝隙渗进来,丝丝缕缕缠绕着。冷地一激,脑子清醒许多。听到何洛叹气,“那是因为我在乎你,我喜欢你。”她的额头抵在他肩上,“我爱你啊。”
  心在这一刻柔软无比,章远转身将何洛抱在怀里。“我知道,我明白。”他说。她终究是回来了,不是么?示威也是在乎自己,不是么?我们彼此不能失去对方,不是么?!
  吻着她的额头,“我也爱你。”章远说。是的,非常爱,一点都不比你少。
  “我吃醋,我嫉妒,我小心眼……”何洛的声音细如蚊蚋。
  “啊,我喜欢你吃醋的样子。”章远低低地笑,“我说过,你吃醋的样子特别可爱。”他的确说过,然而那时候章远不怕何洛吃醋,他藐视对自己的一切怀疑。
  而现在,他有畏惧的东西了。
  何洛的不信任。
  因为在何洛心中,自己已经不是万能的、无敌的了。这个想法让章远寒冷,冷得全身都要打颤。
  绵绵的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回去加件厚衣服吧。”章远说,“一会儿还要守岁呢。”
  何洛回寝室换了牛仔裤和平底靴,刚走到大门口,一个雪球飞过来,打在后颈上。捏得松,嘭一下散成细密的雪雾,尽数灌到领子里,被体温融化。
  “呀!”冻得打个哆嗦,转身看到章远,不紧不慢地挥手笑着。
  何洛“哼”了一声,飞快地弯腰,双手捧起一把雪,一错,一团,扬手掷过去。章远抬手挡在面前,三两步就跨出很远。何洛又团了个雪团扔过去。
  “还打啊!”他笑,“看我都不还手。”
  “啊,那你白白灌了我一脖子雪了?”
  “我站这儿不跑,你也打不着。”章远笑,面对着不断飞来的雪球只闪闪身。探身抓了一把雪,捏一小团,随便扔出,便打在何洛衣襟上,“看到了吧,这就是差距!你太没准性了,只能委屈你当移动靶了。”
  “哈,敢情你是篮球队的,欺负人!”何洛掂着手中的雪团,“可是你说自己不跑的哟。”一脸坏笑,“远的打不着,近点儿还不行么?”
  眼看她举着雪团塞过来,章远敏捷地侧身,“宁当小人,也能不能束手待毙啊。”哈哈大笑。
  何洛眼前一花,滑了一下。“鞋底没沟儿,太滑了。来,扶我一把。”
  “诱敌深入?没门儿。”章远笑,“你看你,一摇一摆,像企鹅似的。对了,胖企鹅摔一下也看不出来,比如我们寝室的‘大缸’,站着倒着都是无差别的圆球。你也差不多了。”
  “不和你玩儿了!”何洛佯怒,转身要走。
  “那我堆的雪人也不看了?”
  “在哪儿?”
  “想看么?”章远指着她手中的雪球,“放下凶器,双手放在脑后,慢慢地走过来。”
  “这么快?”何洛望见楼后空场上的两个雪人,还没有安鼻子眼睛,只是写了两个人的名字。她有些不敢置信,“我上楼去多久?二十分钟?”
  章远微笑着牵她的手,绕到另一侧。煤球眼睛,胡萝卜鼻子。原来雪人面向围墙,刚才看到的是背影。“上去很久了,看,人家孩子都生出来了。”一指,两个大雪人中间还有一个袖珍的雪娃娃。
  何洛咯咯笑着,“我想起去年冬天来了,操场上一排雪人,都是高三的人推的。越到高三,越是童心未泯。”
  “谁说的,我高一高二年年都堆。”章远笑,“你要不要试试,我告诉你堆得快的诀窍。”
  “好啊。”
  章远蹲下来,拍拍雪娃娃的头顶,“乖,妈妈来了,马上就会有兄弟姐妹了。”
  宿舍楼后面背风,听着飕飕的呼啸声在楼侧扫过,昏黄的路灯下,更觉温暖。何洛的手套被雪水打湿,索性摘下来塞在衣袋里,手指肚和掌心都开始泛红,她依然兴冲冲雕琢着自己的作品。
  微笑着凝视她,仿佛可以不想过去,不看未来。
  而时钟片刻无休,忽而风静,又是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