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11

佳音如梦 (妾心如水) 51-60


第 51 章

  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紧绷着面孔与她一起往里疾奔的何咏心却在门口转角处陡然停住,对迎面而来一个带黑框眼镜穿医生服的青年男子犹疑地叫:“罗辉?”
  那个叫罗辉的男子看见她挤出一抹仓促的笑意:“你总算来了,再不来阿正他……”
  “他怎么了?”两个人齐齐急问,话一出口,双方都略略有些难堪,却又互相给对方一个了然的微笑。
  “这位是……?”罗辉诧异地望向韩佳音,问。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在哪?怎么样了?”何咏心皱眉问道。
  罗辉一边引着她们往里走,一边说:“伤势严重,刚做了CT检查,颅内有出血现象……需要立即动手术……但是他拒绝,说是一定要等到你来……”
  韩佳音听得心惊胆颤,再看何咏心,虽仍不至于花容失色,但面容紧绷,眉心打结,想也是忧心如焚。
  抢救室就在眼前,长长的通道那头,林木正躺在门边一张简易床上,鲜血渗透头上的绷带,是触目惊心的嫣红一片。
  他眼睛紧闭,看上去无力而疲惫,雪白的床单映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如纸。
  韩佳音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那一段路竟变得漫长而不可逾越,高跟鞋的声音回荡在通道四壁,显得阴森而恐怖,她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看着鲜血从父亲嘴里喷涌而出,心里面充满了对死亡无助的恐情和憎恨。
  在距离林木正几步之遥的距离停下来,她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往前一步都艰难无比。
  何咏心也放慢了却步,她本涂着鲜艳的口红,这会却愈加衬得面色雪白,嘴唇微微哆嗦着,走近了颤抖着伸出手去握住林木正吊点滴的那只手,泪水终是无声落了下来。
  “咏心?”林木正微微睁开眼睛,似很费力才看清来人,声音软弱无助。
  有那么一刻,韩佳音以为林木正已经永远地离她而去,听到他说话,竟升出前所未有的感激和欣喜,心下一松忍不住就是脚步微踉,罗辉在这时上前扶住她,对着她温温一笑低声说:“不用担心。”
  韩佳音心下一阵奇怪,却也未及细想,回他一抹虚弱的笑意扶着墙稍稍站离了些。
  耳边听得何咏心在问:“为什么不做手术?”
  声音竟是令人惊异的温柔,带着一点薄薄的嗔怪和恼怒,她素日的冷漠和沉静在猝不及防的惊吓里荡然无存。
  “我怕一进去,出来后世界就都变了。”林木正看着她微微一笑,轻轻说,“可是,我还有话没对你说呢。”
  “先做手术好不好?”
  “不,我一定要先告诉你,”林木正坚持,声音竟奇异地明亮了许多,眼睛里满是柔和的笑意,“我爱你呢,比你想象的还多,还要久。”
  “我知道。”何咏心终忍不住哭出声,“我都知道。”
  “那你爱我吗?”
  “你这个傻瓜,我也爱你呢,你不是很早就知道?”
  “我才不知道,”林木正微微撅嘴,喃喃似梦呓,“那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
  “即使我变成残疾变成白痴变成穷光蛋,你也愿意嫁给我吗?”
  “即便你变成残废变成白痴变成穷光蛋,我还是愿意。”
  两个人深情凝望,一个泪流满面,另一个却一脸满足,满足的那一个笑着微微从床上侧过头,看着罗辉问:“我要你准备的东西呢?”
  “哦,在这里。”罗辉急忙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两只戒指。
  林木正伸出另一只手接过,看着何咏心说:“我想先预订了,不然怕你到时候后悔。”然后可怜兮兮地问,“你会后悔吗?”
  他看着她,神色固执,何咏心微叹,似拿他全无办法,哽咽着柔声说:“我不会。”
  “永远不会?”
  “永远不会。”
  “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会?”
  “是。”
  “那么,”林木正诱哄的口气,“把这个戴上我就心安了。”
  何咏心颤抖着手从他手中接过戒指,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之上,然后又为他也戴上了,说:“现在进去做手术好不好?”
  林木正看着她做这一切,像是盼了好久终于得到奖赏的孩子,因为太过幸福而只记得傻笑,听她这样一问,眸子里闪过顽皮的精光,微偏过头问罗辉:“我一定要做手术吗?”
  “呃……”被问者脸上露出尴尬的笑意,看了眼何咏心缩缩脖子这才很小声地说:“不做也是可以的吧?”
  “什么意思?”何咏心倏地转身瞪着他,问。
  “……那个,意思就是说……刚刚看了片,说是颅内只是疑似出血,观察几天先看看再说……”
  “那你……”似是想到什么,何咏心直起身子,脸色倏地变得煞白,胸脯急剧起伏,显是气得不轻。
  “不关我的事啊。”罗辉弱弱地应,“阿正说你总是不甩他,他想有点进展嘛。”
  ……
  “所谓的车祸?”何咏心平复过来,转向那个始作佣者,冷冷地问。
  “这个是真的。”林木正坐起来,急急道,哪复刚才的要死不活?“谁让你昨晚上不见我面,害我在楼下坐了一夜,早上开车离开,碰到一个冒冒失失的家伙,为了躲他,……真的你都差点见不到我了……”
  何咏心听得面色阵红阵白,看了眼罗辉又看了眼林木正:“很好,很好,你们两个合着伙来骗我了,很好玩吗?嗯?把别人当傻子耍,很好玩吗?”
  林木正显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何咏心发这么大脾气,仍不怕死地扯扯她的衣袖,呐呐地说:“咏心,何咏心,不这样你让我怎么办?我笑着和你说,你骂我不正经,我严肃地和你说,你说我图谋不轨,你……”
  “所以你就装死吗?”何咏心尖利地打断他,“林木正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傻瓜,你这个二百五,你这个白痴!”
  实在太气,狠狠地在林木正膝上重重一捶,头也不回就跑远了。
  “哎哟,你太狠了……你谋杀亲夫,我刚下订了,你跑也没用……”林木正痛得脸色发青,一边捂着双脚呻吟,一边还不忘冲着何咏心离去的背影高声叫唤。
  罗辉急得走上前去,掀开被——林木正的脚上打着厚厚的石膏,真正的伤处原在腿上。
  “我早就说过她会生气的嘛……你还真是不怕死。”罗辉一边给他检查伤势,一边埋怨地说,“这会她肯定连我也怨上了,我可是冒着受处罚的危险帮你呢。”
  “不怕不怕,大不了我们结婚的时候你红包可以小一点。”林木正青着脸嘻嘻一笑,对着呆立在一旁哭笑不得的韩佳音眨眨眼睛,“佳音,到时候你证婚?”
  韩佳音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她都有很想扁他的冲动,她吓得几乎全身虚脱,仿佛刚刚大病了一场,到现在还没回过气来!
  却完完全全只是一个骗局,都不知道现在这些男人是怎么想的,这样很浪漫吗?很好玩吗?看他那样子,何咏心刚刚一捶定是不轻,她一点也不同情,如果可以,再狠狠踩上两脚都是好的。
  听到他问,嘲弄地一笑说:“林总好本事,这水平要不拿奥斯卡还真对不住您了。”
  “佳音,你也生气吗?”林木正微微惊诧,敛起笑意歉然地说,“当时也没想太多,我只是……”
  “林总客气了。”佳音挥挥手,“既然您没什么事,就请好好休息,我也该回去上班了。”
  “佳音,你就留下来陪陪我嘛,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呢。”又是林式怪模怪样的撒娇!
  韩佳音也是恨不能吐血了,哪有心情再理他?
  “我总得对得起我的工资吧?”轻描淡写地抛下一句,韩佳音头也不回地离开。
  耳边似听到罗辉无可奈何的声音:“你看吧……”
  忍不住就是苦苦一笑。
  

第 52 章

  出得门来,何咏心的车就停在门口,想也是在等她。
  “一起去喝杯咖啡?”等她上了车,何咏心偏过头看着她问。
  阳光照在她绝艳的脸上,平静无痕,方才的嗔恼喜怒哀已是见不到半点踪迹。
  压下心头百折千回的情绪,韩佳音微微一笑,淡然说:“好。”
  其实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或者都想不到应该从哪里开始,坐在咖啡厅里半晌无言。
  良久,何咏心轻轻一叹,抬起头问:“韩佳音,你可会怨他?”
  佳音搅拌咖啡的手微微一滞,本想说“怨他什么呢?”,可是面对她洞悉一切的目光,只好坦然一笑,说:“有一个成语叫做锦上添花,大约在他心目中,我便是那朵锦上花吧。”
  何咏心面上微露讶色,然而也只是转瞬即逝,想来韩佳音能够看得如此透彻必是大出她意料之外。
  韩佳音浅浅啜了一口咖啡,或是加的糖少,只觉得苦到心头无处可抵,然而面上却仍是沉静如水,接着说:“其实,他本是聪明人,只是很多聪明人都不知道怎么爱,平白给自己和他人添去许多烦恼罢。”
  何咏心闻言抬起头,淡然一笑,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古人所说的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大抵便是此类吧?她素来冷淡如霜,然而这一笑,竟让韩佳音有百花齐放,冬隐春来的惊艳。
  她的声音沉静淡然:“我知道。只是他喜欢演戏,我若不陪同,他的人生岂不太过寂寞?”
  早就知道她定是极聪明的,否则也必然到不了今天的位置。然而乍一听到她这样说,韩佳音心里仍是免不了一阵惊诧,她早就知道的吧?只是因为爱他,所以容忍他,也因为有把握自己会一直是他的所爱,所以才会放任他。
  韩佳音自问,她必是达不到这种境界的。
  她只会若一般的女子,在爱情里畏首畏尾,患得患失。
  何咏心说,他不过是被宠坏的孩子。
  她那么明了他所做的一切,却依旧能不动声色地等待,或者就因为她不想做那个最后宠坏他的人。
  要多聪明的女人,才能在爱情之外还保着一份清醒的认识和难得的自信。
  或者也就是这样,才能完全地把林木正留在身边。
****
  回到公司,还没进门,老王跑过问她林总伤势。
  “唔,没什么问题。”她含含糊糊地应,“一点点皮外伤罢了。”
  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严重,只是那个叫罗辉的人都要她不必担心,想来不会挂掉,也不会有太严重的后遗症。
  到下午心情略定,和小红一起讨论方略设计的细节——她总要培养一个人出来接替她的,却不停地接到林木正的短信。
  佳音,我错了。
  佳音,真生气了吗?
  我不是故意吓你的啊,我只是想要是我不通知你的话,你会不会怪我不跟你共患难呢?
  唉,我好可怜,都没人理我。
  ……
  被他实在烦不过,便关了机,只打起精神应付工作和前任留下的诸多问题。
  一直忙到下班,想要不要去看林木正呢?终于还是买了小区附近很出名的老余家的炖汤,带回去拿保温瓶装了,打了的直奔了医院方向。
  还没有进病房,透过虚掩的门缝,便看见何咏心坐在床头替林木正削水果。
  “你的戏终于演完了么?”她淡淡地问。
  “演不下去了,你太配合。”
  “哦?”
  “所以我决定谢幕退场……有些事情总要了结,而有些事情也必须重新开始……”
  “哦?”
  “你期待吗?”
  “嗯?”
  “我们的新生活?”
  “嗯?”
  “以后的对手戏会不会很精彩?”
  “这话怎么这么熟悉?”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韩佳音微笑着离开,他们的故事和她无关了,她于他们,正如他们于她,都只是过客。
  在转角处却遇到罗辉,看见她问:“来看阿正?”
  点点头,稍稍问了问他的病情,果然也没什么大不了,还没有他的座驾伤得严重,只是看上去很触目惊心就对了。
  “阿正那人很搞怪,早上本来想只通知咏心一个人的,只是怕她听出是我的声音,所以才转了电话给你,害你担心了。”
  “没关系,他是老板,所谓的衣食父母,担心总也在所难免吧?不过你真要觉得内疚的话,就麻烦把这个转交给他吧。”
  罗辉把汤接过来,说:“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
  “唔,突然有些急事,又不想现在去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韩佳音淡淡地说,“你给他的时候就说是你褒的吧。”
  “可是他们知道我很懒,也不擅长做家务。”
  韩佳音本已走开,闻言回过头微微一笑:“你总是有办法的吧?”
  不等他说话,径息出了医院,也不辨方向,只顺着一路走了下去,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想想,混在人流里茫然往前,去哪里,做什么,全无目的。
  偶尔会停下来看街边小情人的争吵,或者会驻足聆听远远传过来年代很久了的歌声,看街边平凡的众生百态,心头的潮杂纷乱在外界的纷繁变幻里慢慢平息,那些偶尔闪过的情绪和不能为人知的心事,如开得最艳的杜鹃花瓣零落在雨后城市的泥泞里。
  回到家里,已是极累。开了手机,里面短信爆满,一一打开来,几乎全是林木正的,只没想到竟还有邝修河发过来的一条,很简短的四个字,生日快乐。
  是猝不及防的震憾与震动。
  攥着手机坐在房间里,看着风把窗帘掀得起起合合,只那四个字在心头一遍一遍熨过,既温暖也哀凉。
  
  
第 53 章

 
  到底没有回他讯息,仍旧关机。
  拿了衣服去洗澡,第一次,她觉得房间如此空旷,连哗哗的水流声都大得令她心惊。透过雾气笼罩的镜子,只看得见模模糊糊的自己,斑驳凌乱,如一副渐渐褪色的水墨画,光鲜的,只是记忆。
  房里电话突地响了起来,韩佳音微微一惊,心里浮起一点模糊的向往,转瞬即逝。
  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电话?除了妈妈,就只是沈放了,而后者已永无可能再打这个电话。她还能期待是别人吗?
  急急披了浴袍出去,果然是韩母。
  “今天你生日,有做什么好吃的吗?”
  佳音听得微微一笑,在妈妈眼里,她好像永远是那个过生日要吃妈妈煮鸡蛋的孩子,却不知,越大越明白,生日不过是女子又老了一岁的证明。
  二十岁的时候,什么也不懂,对着妈妈煮的鸡蛋长长叹气:“唉,每过一天,就表示我离死亡更接近了一步。”
  听得韩母打她的头:“我老人家都没说这话,你倒敢说?”
  那些年轻的漫不经心的话。
  想到这里,低低一笑说:“煮了一个鸡蛋,不过吃不完,没有家里的好吃啊。”
  心下却一阵惭愧,她都差不多忘记生日这回事了,哪里还想到去煮个鸡蛋?也只妈妈才会觉得儿女的生日是最值得热闹的一件大事。
  “那就买点别的好吃的。”
  “好。”
  “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
  “好。”
  “最近很忙吗?打你手机一直关机。”
  “没电了。”
  和韩母有的没的扯一些家乡的旧事,听她絮絮叨叨地叮咛自己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那些以前只觉得过于唠叨的话,在今天听来竟是相当的动人。
  原来她并不是孤单一人呵,她的生命里终究有一个人,不问目的不论贫贱不管她得意也好失意也罢,总是最关心着她。
  忍不住就轻声喊道:“妈妈。”
  “怎么了?”
  “妈妈,妈妈,妈妈。”
  她叠声呼唤,像小时候妈妈做事不理她,她就站在一旁一直叫一直叫,叫到妈妈笑着抬起头回应她为止。
  只这样,她才能确定,有一个人,对自己,终是不离不弃。
  只这样,她才能肯定,在自己最失意最寒冷时,还有一个温暖的去处。
  还可以,无所顾忌地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所爱。
  第二天上班,又是一个光鲜亮丽的自己,投身于这滚滚红尘中。
  第一次接手整个部门的运作,韩佳音陡觉压力之巨:因为对所有客户不尽熟悉,能够一切照旧就不错了,只是上午接了几个电话,不是把甲公司说成是乙,就是把乙当成了丙,搞得对方都莫明其妙:“我们要的不是这种效果啊!”
  冷汗涔涔而下,细一看,才知道忙中抓错了图。
  以前总觉得做个经理好轻松,不是抓着下属开开会,就是应和上司例行检查,闲得都让她眼红,及至于自己坐到这个位置才明白,所谓的得心应手,也必须有如庖丁解牛,熟悉内里方才能做到游刃有余。
  业务部在催要方略的设计稿,工程部都等着按时间开工,只小红,仍是找不着方向似的,一时要她改变原有的风格实在太难。
  邝修河喜欢简约实际,希望给人恒久回味,而小红,修了几次后撅着嘴告诉韩佳音:“是对方不懂得欣赏,我觉得已经够好了!”
  韩佳音这才发现她做到今天,到底还有一项别人不及的优点——耐心。她虽然也不耐烦过,可是休整过后,她仍旧能够平心静气按照对方所要的去改。
  有些东西,你改变不了对方,就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
  但小红不明白,再改,她就说:“韩姐,方略要求太多,你就是开了我,我也应付不来啊。”
  她心里急得冒火,一时找不到接手的合适人选,方芳的路子倒是对的,但创意拘谨保守,要担起方略的旗,还得再等上一段时日。
  她只好亲力亲为。
  却再没有只做设计那时的悠然,不时有电话打过来,或者不时有业务要转过来,刚刚才兴起的一点点思路顿时被打乱得不知所云。
  于是只好加班,天天加班,林木正打电话来问她为什么不去看他。
  她都忙得快连吃喝拉撒都省了,哪还有时间与心情去探望他老人家?
  所幸他住院也并没有太久,不过两天即办出院回了总公司,想来那边变故日大,就是何咏心,简单地交待一声让老王代行副总之责,便也是跟着回去了。
  世界陡然清静,但风雨跟着欲来,底下里不明原因的人照常歌舞升平,只老王和她聊到时叹气:“不知道公司会不会分裂,会不会重组?”
  她倒是无所谓,天下无不散之晏席,再不舍,大限来临即便是夫妻也有各自纷飞的时候。
  那天下班时已是很晚,这些天太忙,回到家时倒头就睡,只是每次仍忍不住望向对面,那边一色沉沉的黑,她回得再晚灯都没亮过,也再没有遇见到邝修河,即便因为工作原因去他公司,连擦肩而过都没有过。
  所以,陡然地再次碰见他,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的路边,韩佳音下车时并没注意,有心要避开,走近时车门突地打开,再抬起头时,邝修河已立在她面前。
  “一起坐坐好不好?”他低声问。
  “很晚了。”佳音婉拒,她的脸色疲惫,微微泛青,的确是很需要睡眠的样子。
  邝修河也不勉强,顿了顿,轻叹一口气说:“不想让你困挠,所以即使很舍不得,我还是决定搬家。”
  乍一听到,韩佳音很是惭然,还能说什么呢?自知道他住在对面后那放下的窗帘就没有拉起过,其实自己很清楚他不可能低俗到真的去偷窥她的生活,但是唯有放下,似才能抵挡她心里面呼之欲出的欲望。
  她不能跨出那一步,那未来,太遥远也太渺茫。她的生活里,已容不下太多变故。
  但显然,他误会了吧?
  这也未尝不好,走得越近,彼此伤害的可能越大,相距越远,曾有一点的美好才能无限放大。
  韩佳音不由得心上一松,他总给她压迫感,可真当那压迫一远离,心头又立马升起嗒然若失的情绪。
  “至于江河,以后再来你那可能不会很方便了。”
  “我知道……他很可爱,希望你能多用点心照顾他。”韩佳音抬起头看着他很郑重地说,话毕忍不住就是苦苦一笑,她算是个外人吧?和孩子的父亲说这话,不知道会不会怪她太逾越?
  只是,以后再相见也是难了吧? 想起他那天临走的时候悄悄在她耳边说,如果爷爷知道了不让我来看你,我们就私奔好不好?
  她多么希望他能过得很好。
  “我会很努力的。”邝修河了然地微笑,“只是,我希望这一次他能给我机会,这世上有些事情,也不是只要努力就能达成的……也需要回应和勇气……以前我没有办法,所以看见他从你那里回来后兴高采烈的样子,看着他以为自己小计谋能够得逞而欢欣的模样,那种欢乐即便短暂,却仍是我努力想要维持的快乐……所以,以后请不要告诉他,我早就知道他偷偷地去你那,让他保护好他自己的秘密,他年纪虽小,但让他快乐的事情并不多……我所能给他的也不多。”
  “我明白。”韩佳音心里一阵苦涩,很勉强地笑笑说:“孩子其实很聪明,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们心里最清楚,慢慢来吧,多用点心,他一定会明白的。”
  说完,也不再停留,径自走开。
  他没有叫住她,由得她离开,韩佳音也一直没有回头,尽管她很想回头告诉他,她并不介意有他那样一个邻居。
  这句话在她喉头翻滚,好几次差点脱口而出。
  甚至于,她想象着自己放纵一回,回过头叫着他的名字,或者,再勇敢一点,在他说爱她的时候稍作停留,甚至只要在他对她说生日快乐的时候回应最简单的哪怕就谢谢两个字。
  她和他之间,也必是不同的吧?
  想起他说,这世上有些事情,也不是只要努力就能达成的……也需要回应和勇气。
  她没有勇气,当她看见沈放和别的女人成双入对,当她一个人躺在产床上感受着铁器冰冷的碰撞和生命剥离的痛楚时,她关于如梦一样生活的想象完全崩溃。
  如果不能保证一直相爱,那么还不如从来没有爱过。
  爱情,有时候并不是幸福的起点,也或者是痛苦的开端。
  那种日子,有过一次也便够了吧?
  
  
第 54 章

  尽管知道江河可能不会再来,但一到星期五,韩佳音仍然提前下了班。去超市买了些新鲜水果,在门口看到摆了一溜的童装和玩具在卖,再一细看,原来竟是为六一作宣传。
  时间过得可真快,眨眼间五月又尽。
  想她应该给江河买点什么呢?那些玩具,尽是最普通的式样,不见得江河会喜欢,出身于那样的人家,想要买什么不能得?
  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正想离开,却被那些五颜六色的捏泥所吸引,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估且买一盒吧?
  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用泥巴捏炉灶,捏锅铲,捏房子和太阳,捏自己想象里最稀奇古怪的玩艺,回到家里打开来忍不住捏了起来,却是中规中矩的式样,是平日里最常见的样子。
  她到底是长大了,一如自己幼年时所盼望,看着那些色彩缤纷的捏泥从指缝间缓缓漏出,恍若生命的快乐也一点一点从生活里消失,再无灵性。
  忍不住就是轻轻一叹,有些东西是不能想的吧,想得太多,顿觉人生了无生趣。
  开了电脑准备做事,但到底有心无力,门外稍有异动就会竖起耳朵听是不是江河来了,她觉得自己都快得妄想症了。
  很想打个电话给江河,想想又忍住。
  江河,自此也要远离她了么?一想到那遥远的没有希望和期盼的未来,灰心欲死。
  妈妈说,也应该再结婚吧?你还年轻。
  林木正说,找个好男人,结婚吧。
  爸爸临死的时候她还答应过,会再嫁个好男人,生个胖儿子,跟着她姓韩,或者,她的期盼和希望就是这一个了?
  生个好孩子,唯一属于她的孩子。
  只是,生孩子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看韩国的电影《借种》,打电话给妈妈的时候就忍不住问:“妈妈,我要个试管婴儿好不好?”
  吓得韩母不行,还以为她一门心思地不想结婚,差点就哭了出来。
  韩佳音只好说是电视里看的,随口提一提罢了,然后努力地迎合母亲讨她欢心,说自己报名参加了一个相亲约会,希望可以遇到一个合适的人。
  好说歹说总算是让她放心了,韩佳音心里却明白,这个想法怕在母亲有生之年是不可能通过的了。
  日子过得极是单调,上班,下班,回家睡觉,努力地不去对任何事情有所期待,她希望自己不要做一个太长情的人,江河从来就只是她生命里的一个意外。
  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意外还会再出现。
  是周日,韩佳音懒懒地躺在床上发呆,突然就想起了敲门声。
  赤着脚去开门,没想到站在外面的竟是江河,小家伙打扮得像个小牛仔似的,一脸洋洋笑意。
  韩佳音自是又惊又喜:“你不用学习了吗今天?”
  他的周末向来是让各种学习充满了的,不然也不会只每周五巴巴地跑到她这里来。
  江河一脸的得意:“爷爷以后再不管我了诶,所以,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情。”
  “是吗?”佳音惊讶,她倒很少听到江河抱怨家里安排他的业余学习,他对新东西接受能力向来很快,和一般的成人一样,如果她有儿子,她也是希望小孩能多学点东西,只要有能力,就不能让他落后于人,所谓的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但显然小孩子更高兴能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
  “谁送你过来的?”韩佳音想了想问。
  但江河的注意力已被她摆在桌上用橡皮泥捏成的旧式烧火大灶和锅铲以及一些怪模怪样的玩具所吸引,对韩佳音完全无视,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拿在手里问:“这些是什么啊?”
  “橡皮泥,可以做成一切你想做成的东西。”韩佳音笑,自己一时兴之所至捏成的东西,也是小孩子的心性,捏好后随便一扔便也没理。这会被江河拿起来看,只觉得粗陋无比,因而拿在手里捏烂了。
  “你为什么要捏烂?”江河瞪着她问。
  “你可以再做嘛。” 佳音都不好意思,好像大人都比小孩子更好面子,她都不敢说是嫌弃自己做的差。
  江河却对她做的旧式大灶很感兴趣,跟着佳音捏了半天,只是不成样子,见佳音笑盈盈地看着他,便拿眼睛睨她:“你不会做个不存在的东西骗我吧?哪有人还用这种灶的?”
  “我老家啊,很多还是用这种大灶的,冬天里最喜欢烧这种灶了,早上起来拢到灶前,暖洋洋的都不想挪窝。”
  说到家乡,佳音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一种甜蜜的笑来,其实那时候在家里也烦过烧这种柴火灶吧?每顿饭做下来,总是烟熏火撩的,所以参加工作后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家里添了液化器具,只是妈妈却并不常用,问她,总说用惯的东西趁手些。
  她那时候不理解,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因为远去了,只记得好的,那些不好的,自动遗忘。
  年纪越大,对往事越深刻,记得的,尽是一些琐碎的细枝末节。
  江河听他说得一脸兴味盎然的样子,砌大灶砌得高高兴兴的,佳音问他饿不饿,他反问:“这个能不能用来煮饭?”
  “用这个锅就可以。”随手捏了个小锅放在上面,一本正经地说。
  “那煮什么呢?下碗面条好不好?”江河拿起一小坨拉成细长的面条。
  “嗯,那我就下点米再。”
  ……
  韩佳音陪着他玩过家家,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她还在说“要记得得看着点火啊,不然会烧糊了。”也没注意来电显示,按了接听键时话音还没落,那边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江河是在你那吧?”
  居然是邝修河。
  韩佳音心下一跳,微微一窒,半晌才受惊似地说:“啊,是。”
  挂了电话,韩佳音脸黑了一半,看着玩得不亦乐乎的江河恨声说:“你爸爸在下面等你?”
  “是啊。”
  晕,说得那么理所当然,邝修河把他送到这里,他自告奋勇说要上来叫她一起出去玩,他倒好,不但一句没提,还一待就是一个钟头!
  “那你怎么不早说?”
  “啊,我忘记了。”总算有了点反应,某人却一点惭愧之色也没有。
  韩佳音后知但不后觉,一看他表情就知道,横他一眼:“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江河摸着橡皮泥笑咧了嘴:“就让他等呗。”
  却是负气似的。
  
 
第 55 章

   急急忙忙换好衣衫把江河“拖”下楼——按他的想法,应该叫邝修河再等上一个小时,谁让他做爸爸的老叫他等,而且总是说话不算数?——佳音没有办法,只好半抱着他出了门。
  电梯一开,那个原本粘在她身上作水蛭状的人立马溜了下来,很努力地拉着她往前跑,看上去就像是他费尽辛苦才把韩佳音“请”下来一样,走到邝修河面前,邀功似地说:“爸爸,我把阿姨叫来了。”
  弄得她哭笑不得,倒显得她无比拿乔似的,连推脱的话都说不出口。
  三个人,本来是想去爬山的,江河上了车突然来一句:“我们去吃柴火灶做出来的饭吧?”
  硬生生改了行程,直奔郊外农村而去。
  邝修河对这个儿子似是言听计从,一副他想做什么他都随去的样子,佳音心里想他这样会不会从一个极端走入另一个极端?对江河的以后充满担心。
  她本是农村出身,现在却被两个城市里长大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小男人缠着再去体验农村生活,苦笑着想要是妈妈知道了会怎么想?必是拿那个红杆子开白花的故事嘲笑她了。
  江河兴味盎然,叽哩呱啦直拿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问她:
  “柴从哪里来呢?”
  “冬天来之前有人去砍啊。”
  “谁去砍呢?”
  “……自己去砍啊。”
  “那你砍过柴吗?”
  “当然。”
  “在哪里砍呢?”
  江河就像一个好奇宝宝一样肚子里有一千个为什么,然而韩佳音却不希望他停下来,她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邝修河,虽然他一直很专心地开着车,偶尔才会插上一两句言,看上去若无其事,倒显得她疑神疑鬼,拘束不安。
  走了很久,才看到一个村庄,因为未到午饭时间,韩佳音所说的炊烟袅袅江河自是见不到了。行到村里,好不容易才寻得一户女主人在家的,一听他们说要借他们的炊具做饭,好像见了鬼一样,拿着邝修河给的钱都不敢接,或者她只听过要吃农家菜的,没见过要亲自煮农家饭的。
  韩佳音微微脸红,换作是她,也必然以为遇到三个神经病,却只不能分辩。
  主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屋里面收拾得还算干净,狐疑地给他们送上柴米油盐,本来想买只鸡,但韩佳音嫌麻烦,杀洗宰烧,做完了估计也是累饱了。
  女主人听到这里插嘴说,那就只有茄子和青瓜了,想了想又拍着大腿说她男人山里面打了只野兔子,还留着一半烤腊的,不过要贵点。
  这时候还能吃到山味,太稀罕了,邝修河看了韩佳音一眼,笑笑地问:“你会烧吧?”
  不会也得硬撑呢,江河在一边瞪着大眼睛看着她,仿佛她是百事通,再怎么也不能辜负他一路崇拜的眼神。
  这地方的大灶砌得更高更大,韩佳音虽是农村出身,但到底不惯这种大灶,起了半天的火还是烟雾冲天,直呛得她涕泪双流——那两个人还只会添乱,一会一个说:“你有没有用过这种灶啊?骗我吧?”
  另一个在那边直嚷嚷:“哎哎,那个,是不是柴放少了点?”
  已经一灶的柴了,直塞得四处不通,去了房里打了个转的女主人返回来还以为这些个城里人要放火烧房子了,哪搞出那么大烟的?手快脚快地跑进来,抽出一些已熏得漆黑的柴火,拿吹火筒一吹,火便旺了。
  三个人很快分好工,邝修河负责烧火煮饭,韩佳音负责洗菜烧菜,江河嘛,他说他要打下手。
  这种生活,韩佳音小时候过得都厌了,这会儿重新拾起,觉得既新奇也好玩,或者也是给那两个男人带动了,本来很平常的事,硬被他们搅得像是惊天地泣鬼神一般不寻常。
  江河在邝修河面前本还有些拘束,这会倒是全放开了,蹦蹦跳跳地跟在两个人后面当尾巴。
  饭开后,韩佳音叮嘱说火要小一点了——凭着经验,她做事到底还是麻利,只是帮手的两个人实在太逊——她堪堪去外面取了点水,再转身已闻到饭烧糊的味道。
  冲过去想挽救,却差点拌倒正在装模作样洗菜的江河,等她找到抹布端出来,一掀盖子,臭气扑鼻。
  邝修河看着她蹲在饭锅前哭丧着脸,拿锅铲划划,呵呵傻笑说:“那个,还是能吃吧?”
  不佩服他都不行,他几时吃过糊得这么焦黄的饭了?
  轮到炒兔子肉,那么香的野味,韩佳音也是想好好表现的,只是邝修河烧的火着实太滥,开始是怎么着都只冒烟,不出火,看韩佳音急了,拿着根柴作端详状装模作样地说:“哎呀,这柴是没干吧?”
  亏他还记得韩佳音说过湿柴烧不燃的事!
  韩佳音好歹还能忍他,在一旁名为洗菜实是玩水的江河给烟呛得到处躲都不行,闻言恼了,恶声恶气地说:“干柴你硬都是烧不燃!”
  韩佳音想不笑都不行,堂堂方略的董事长诶,竟然也有这么认栽的时候。
  忍着笑蹲下去替他点火,教他:“刚开始放些细柴才能燃,这么大一根,哪里着得了火?”
  他笑意盈盈地拍她马屁:“唔,还是你聪明。”
  “这倒是不敢。”韩佳音抹抹汗,没好气地顶回去,“所谓人各有责,要都是全能了,哪还用得着我们这种小老百姓?”
  “你对我好像还是意见很大呢。”邝修河看着她,低低地说,“我都退了一步,又一步,你还没消气?”
  她背过身,把盛在碗里的菜倒下去,噗嗤哗啦一阵翻炒,也不答话,只当是没听见了。
  她还想好好拿油暴炒一下,把兔子肉的香味炸出来,却是火烧得太大,火苗子都快窜锅里了,邝修河和江河看着惊叹得很,前者更夸张,叹口气笑着说:“韩佳音,你看我这火烧的,终于出师了吧?”
  韩佳音先是给烟熏得眼泪纵横,这会倒好,让火烤得连锅边都沾不到,又不能连锅端走——是那种和灶相连的大锅——只好眼睛睛看着那些兔子肉变成黑糊糊的烤肉。闻言黑着脸说:“你是出师了,只是菜就没法出锅。”
  一餐饭做下来,他们俩父子兴奋得像过年,只韩佳音手忙脚乱,给烟熏得面目全非,汗流浃背,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
  她真觉得自己滑稽,三十岁了,还像个初出矛庐的小女孩,用那么大的热情投入到这种明明很幼稚的游戏。
  直到,她终于把菜上好桌,她才明白她的热情从哪里来。
  其实也很平常,菜上桌,她也终于可以松口气,小江河拍着手夸她:“哎呀,我现在才发现你其实很能干呢。”
  她立在桌旁,邝修河微笑地看着她,正自脸红,他突然说:“你脸上有东西。”
  然后那么自然地伸出手为她擦拭,他的指腹在她的额头划过,一下又一下,他擦得那么用心,午后的光线透过墙壁的缝隙射进来,照在他身上,宛若老式电影里窄窄的取景,嘴角微微上扬,弯成一个很美好的弧度,眼睛更是幽深如海,直直地看着她,仿佛要看到她心灵深处,驱赶她埋藏很深的寒冷和阴暗。
  韩佳音常常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把爱情喻作花开,然而那一刻,她隐隐地似听到花开的声音,那带着无如伦比的芬芳,瑟缩地惊颤地期待地,伸展开娇嫩的花瓣的声音。
  最微弱却最动人。
  直到,江河的笑声惊醒了她,他捂着肚子哈哈大笑,指着韩佳音几不成声:“阿姨,你变成大花脸了啦。”
  她才惊醒,望过去,邝修河笑着摊开手掌,五指漆黑,哪里是替她抹去脏东西,分明是要将她越涂越黑!
  “你怎么那么坏?!”韩佳音又惊又气又好笑,顺手自锅底一抹,照着邝修河脸上抹过去,他竟不躲,由着她将他涂得面目漆黑,五个手指印一盖上去,他本俊逸飞扬的脸霎时变成了群魔乱舞里的张飞。
  韩佳音见他没有躲开本是一惊,细看却是忍俊不禁,闪到一边和江河笑到一处。
  干脆地,对着江河的脸上也是一抹,三个人都变成大花脸,笑到打跌。
  闹了很久,才想起要洗脸,邝修河对江河说:“喂,帮手的,你是不是应该去打水了?”
  江河屁颠屁颠地出了门去,韩佳音本想帮忙,但她那样子,若让路人看到,只怕也会笑死吧?
  再去看邝修河,忍不住笑道:“若是把你这样子拍下来,卖给报社,不知道能得多少钱?”
  他也是打趣:“你以为我是国宝啊?国宝都是有黑有白,你看我,哪还有点白样子?”
  的确没有,她的手印,加上江河的,黑糊糊的连眼睛都快分不出了。
  “你怎么也不躲?”佳音微微赫然。
  “我为什么要躲呢?”他笑,涂黑的脸更衬得牙白如雪,“以前看过一些民俗的书,里面就有抹花脸的,想着有趣,今天终于有机会试一试了。”
  “这也有趣?”韩佳音失声说道,“你知不知道这种锅底灰很难洗的。”
  “很难洗么?”邝修河闻言似更开心,“那就不洗了好不好?”
  一副得了大便宜的欢欣模样。
  
  
第 56 章

  好几天以后,韩佳音才知道邝修河所说的抹花脸民俗是什么。
  有两种,一种是新人结婚时,涂抹公婆,以示庆贺,而另一种则起源于云南黑彝族,在那里抹花脸既是用来驱魔避邪,相互祝福,也是男女表达爱慕之情的一种独特习俗。
  但是那时候她并不知道,所以,邝修河那样说她反倒觉得很奇怪,虽然他脸上隐约的笑意和格外深沉的目光让她略略有些不安。
  之所以想起来,是因为晚上加班,看到一个关于面具文化的企划案,突然就想起那天邝修河所说的民俗,这才上网查了查。
  却没想到,竟是他一种无声的暗示。
  呆坐在办公室里,很久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其实回城以后,一切照旧,并没有特别改变什么,偶尔会接到他的电话,却都是关于江河的。
  刚开始一些隐隐的不安慢慢就变淡了,也没什么吧?那些做梦一样的话或者只是他一时的心血来潮,他不再提,她也乐意忘记。
****
  那天六一,陪江河一起去游乐场玩,那些惊险刺激的游戏,她一个都不敢。
  江河骂她胆小鬼。
  邝修河看着她,低低地说:“韩佳音,你为什么就不能勇敢些?”
  她还记得他深沉的目光,记得吃蛋糕时,江河许愿:“让我早点见到妈妈吧。”
  邝修河微微一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江河,男人要学会等待。”
  男人要学会等待。
  很多时候,再回想起这句话,韩佳音心头仍如初听一般震动莫名。
  她想自己就属于那种驼鸟类型的人,因为太害怕,所以只直觉地想要回避。
  她不是看不懂邝修河眼里隐藏的东西,那些感情灼热得像是一锅沸水,因为太满眼看着就要冒出来。
  而她,就像那个怕烫的孩子,一边被腾腾的水气和呜呜的响声搅得心神不宁,一边又害怕,溢出来的沸水会伤到了自己。
  韩佳音,你为什么不能再勇敢一些?
  这个问题,她也问过自己。
  白天的时候,突然接到沈放的电话,他轻描淡写地说:“六一的时候你是不是去了儿童城?和你在一起的是方略的邝修河吧?”
  沈放的话听在她耳里特别怪异:“佳音,也许你不喜欢听,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不要做第二个时方夏。”
  他这是干什么呢?离婚的前夫为她过滤再婚的对象?
  “我不想你再受到伤害。”多诚恳的语气。韩佳音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年头狼扮得比羊都还仁慈。
  只她向来温和惯了,闻言也只是冷冷地说:“谢谢了,我明白自己该走什么路、爱什么人。”
  只是,她真的明白吗?或者就是太明白,所以,不够勇气。
  电话突兀地响起来,嗡嗡的震动声吓了她一跳。
  拿起来,竟是邝修河,手指一遍一遍抚过幽蓝的屏幕上他的名字,只是不接。
  世界回复平静,他的名字慢慢暗淡。
  也就这样了吧?
  很晚才离开公司,慢慢地在街上踯躅,城市斑斓的灯火早已黯淡,白日里的喧闹也被这夜色消融殆尽,只偶尔在夜店的门口能看见几个寻欢的身影。
  隐隐地似听到一个人高声在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望过去,竟是几个醉酒的年青人,一路高声谈笑着从转角处慢慢走来。
  看着他们忍不住就是微微一笑,似是看到自己年青的岁月,轻狂的一往无前的爱和被爱的时光,转念却只剩下苦涩。
  人生得意须尽欢呵,那种恣意的人生,已经不复再有。
  一步一步与他们走近,然后终于,擦肩而过。
  抬起头却忍不住微微一滞,转角处,赫然站着邝修河。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目光温和从容,带着隐约的笑意。不禁意就想起以前小说里看的句子,他站在那里,溶于深深夜色,最是温柔。
  “我猜你就是在加班……”
  “我饿了。”她轻柔地打断他,“陪我去吃城西简记的担担面好吗?。”
  邝修河微微惊愕,但也只是一瞬,随即笑笑说:“好。”
  他没有开车,两个人打了辆的。简记是老字号,旧时豪华茶楼的装修,古色古香,因是二十四小时营业,永远的灯火辉煌,此时只少了白天的人声鼎沸。但也仍有不少人,三三两两,照样的热闹非常。
  “你好像很喜欢吃这家的面,常来吗?”坐定后,邝修河问。
  韩佳音微微一笑:“今天是第一次。”看他讶然的样子,忍不住莞尔,“因为很有名,所以常常想来,可是因为太远,所以一直没有来。”
  两个人都轻轻笑了起来。
  “那么以后,我请你常来。”
  韩佳音只是笑笑,也不答话。
  “还记得那次在宾馆吗?你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饿了’。”
  怎么不记得?那次成就的或许是她一辈子也想不到的头条位置。那时候也就是因为简记够远够有名,混乱中她才想得到,把他骗开。
  “你记得的事情还真是不多。”邝修河一副深有感触的样子,叹息着说。
  有一段时间,他常常出现在她面前,他对她微笑,她视若不见;他和她一起排队买单,为她出零钱;他故意在她面前丢了钱包,她拾起来还给他,所有老套的能够引人搭讪的主意,在她身上全不见效,下一次见面仍对他一片茫然。
  绝望的时候就想,她是故意的吧?以这样一种方式吸引别人对她的注意。
  他看着她早起晚归,看着她迎合着那些客户进出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场所,时常喝得步履蹒跚地回家,不是不心痛,可是,他只能游离在她生活之外,以看客的身份。
  此时,她正安静闲适地享受着闻名已久的简记担担面,生活疼痛的磨砺在此时的她身上看不到多少痕迹。
  吃到正酣,她突然抬头问:“你为什么会去信诚做助理?”
  猝不及防,邝修河一愣,笑着说:“是采访吗?”
  “嗯,独家发布。”
  “信诚也算是方略的子公司。”一句话简单解释。
  以为她还会再问,等了半天却没有下文,忍不住问:“咦,就这么点信息也能发独家?”
  “我是万能型的记者,只要一个问题就能找到所有资料。”韩佳音笑着回了一句。
  却有丝勉强,他能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直到他送她回到小区他才明白,他送她到楼下,她按住电梯忽然回头叫他:“邝修河!”
  他还是第一次听她这样叫他,那种感觉很奇异也很惊喜,只是这种感觉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她接着说:“以后,请不要再找我了,即使是为了江河。”
  “就到此为止吧。”
  她松开手,不再看他,转身进了电梯,门慢慢瞌上,他立在原地,仍是一脸惊愕的样子,仿佛全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第 57 章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一日复一日,很麻木。
  和韩母通电话,愉悦的口气:“我去相亲了,遇到一个好男人,正在交往。”
  其实没有,只是不想让她担心,免得老怕自己断了结婚的念头。
  这年头,单身女人,特别是大龄的还离过婚的单身女人的日子不好过,旁人怪异的目光和评论也就算了,自己亲人的那一关,才更难过。
  所谓的好男人,是罗辉。
  那天去喝朋友的结婚酒,因是晚场,席散后想着吃得太饱还是走楼梯吧,却在转角处看到两个年青男子拉扯在一起。
  “我不想继续,所以请不要再来烦我!”其中一个决绝冷酷地说,挣脱开来,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去。
  她很尴尬,正在想着是装作视而不见继续下楼还是转身走掉,留下的那个却突然抬起头,沮丧得快要哭出来的脸微微一愕然后叫住她:“韩佳音?”
  呃,认识的吗?正自奇怪,他却自我介绍:“我是罗辉。”
  脱了医生装,去了眼镜,她竟没有认出来。
  有些发窘,为了刚刚发生的事,不意罗辉却很坦然:“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他看上去难过得很。
  第一次去同志酒吧,一个很大的院子,想看风景吹晚风的可以坐在屋外,想喝酒狂欢的可以进到里面,推开门,宁静与喧闹,界线分明,却异常和谐地相融。
  酒吧里灯光暧昧,人声嘈杂,有男有女,望过去,和一般的酒吧并没有两样,只细看才发现,坐在一起交颈而谈相拥而舞的大多是同性。
  她跟着罗辉进了里面,竭力不让自己东张西望,以免露出少见多怪的神情。
  罗辉也不理她,径自坐往吧台,叫了一支青啤,打开来就猛灌一口,却被呛到了,捂着脸咳嗽半天。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连问话都不敢,只小心翼翼地坐在他的旁边,为他倒酒,或者递上两张纸巾。
  后来,罗辉常常笑她:“你可能是最不会安慰人的人了,别人要借酒浇愁,你肯定会塞酒缸给他。”
  那天他没多久就喝得酩酊大醉,他可能是韩佳音见过的最有酒品的人了,也不闹,也不说话,闷头喝倒就算。
  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送到附近的酒店。自此后常来找她,两个都不是健谈的人,有时候提几瓶酒坐在车里,一句话都不说,只听音乐,各式各样的,忧郁到骨髓,或者去BLUE酒吧,看他和他的朋友们瞎侃胡聊。
  久了,也习惯,连最初看到两个男人拥抱接吻的那点尴尬都没有,他们大多都很放纵,或者因为不被主流社会认同,所以,看在韩佳音眼里,那种放纵就有着很深很浓的悲情意味。
  是绝望到极点的欢愉。
  但罗辉没有,他总是文质彬彬的样子,是她戏谑的永远保持着医生的清醒和法官的严谨。
  听到很多不同版本的故事,有一次,看到一个明明很妖艳很妩媚的女子,大杯喝酒大口吃菜,说最粗鄙的笑话,做不最入流的动作,常常一个人笑到流泪。
  罗辉看着她,目光很是同情,他说,他本来是个男人,因为爱情,所以变性,可还是得不到认可,男友抛弃了他,别的男人也不要他。弄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半疯半颠地生活,如同行尸走肉。
  她听了唏嘘不已,更唏嘘的是罗辉的话。
  他说:“我不会变性,我相信我最后能够胜利,所以一直会坚持。”
  罗辉的父母并不知道儿子的性取向有“问题”,他说,如果找到了同样勇敢的人,我才会告诉父母我爱的是谁。
  可是,遇到的,总没有他勇敢。
  有时候,看着他们,韩佳音才觉得,三十多年的岁月,她其实活得很浮浅。
  那些男子,很多都是极品,罗辉有次问她为什么不再结婚。
  她笑笑说:“因为极品的不多,遇到了却不同路。”
  因为路不同,所以只有错过。
****
  很久没有邝修河的消息,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连同江河,都不再出现。
  她想,就这样了吧?不去想,就当是遗忘。
  周日的时候却突然接到老王的电话,说是邝老爷子要请她去一趟。
  他是兴奋异常,说韩佳音,不会是你的设计做得太完美了,都惊动他老人家了吧?
  她却是吓了一跳,以为是江河出事了,或者,是有关邝修河。
  对方派了小马来接,问他,他只是不说,说去了就知道。
  一路上胡思乱想,愣没敢往好的方面想。
  邝府在夷湖河畔的夷翠山庄,本城最贵的黄金别墅,记得有一次和小红她们开玩笑,说只要从夷翠山庄占一个厕所位都能发财了。
  不敢多仰望的地方,想象中的名门望地,竟然有一天会真的踏进去,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不小心成了头条,忐忑多过惊喜。
  夷翠山庄是日式的结构,进门去,是错落有致的山水庭院,复式的楼房,设计华丽却又不失古朴之风。
  她并不敢多张望,以免一不小心就成了现代版的刘姥姥,客厅很大,大得轻易显不出人气,一群人聚在厅里聊得正欢,但给她的感觉仍是冷清得很。
  所以,当刘总站起来说今天真是相当热闹的时候,韩佳音只觉得滑稽。
  她首先就看到了江河,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玩捏泥,因为摸得久了,颜色都有点失真,那或者还是她送的那一盒吧。
  看见她,江河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顺势跑开。
  一时摸不清头脑,小马把她带到众人面前,附在邝湖山耳边低低道:“邝先生,韩小姐到了。”
  
  
第 58 章

 
  邝湖山虽是满头白发,却是精神矍烁,目光炯炯有神,犀利非常。
  闻言抬起头来,看得韩佳音心神一凛。却仍露出堪称得体的微笑,点点头说:“邝先生您好,我是韩佳音。”
  还好,声音清晰平静。
  邝湖山淡漠地点点头,他还没说话,倒是刘总先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说:“哎呀,佳音,来来来,正说到你呢,给你介绍一下。”
  也多亏他老熟人似的热情……韩佳音才免去了那点被冷落的难堪。
  人确实也不少,刘总的父母,傅氏集团的总裁夫妇,还有一个小女孩,公主一样端正地坐在一旁,黑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其他的大多是邝湖山生意上合作的老伙伴,韩佳音微笑着点头而过,谁是谁,根本就记不住。
  脑子里糊涂得很,显然,这是一次上流社会里的家庭聚会,只是,和她有什么关系?
  很快,她就明白了,介绍完后,刘总笑眯眯地看着她说:“上次你给誊抄的《孙子兵法》伯父喜欢得不得了,我说是你一个小女子抄的,他硬是不信,所以,只好把你请过来了。”
  原来竟是这样。
  那天,很久没有去信诚的她,因为负责的设计师外出,余下的人又没几个有空的,只好自己去修改设计图稿。
  活本来很简单,却差点让刘总黑面。
  快完工的时候韩佳音不小心碰翻了刘总桌上的水杯,水逶迤流了一桌,打湿了邝湖山借给他的《孙子兵法》,虽只弄湿了一角,于内容并无大碍,但因为是那种线装的老书,纸张陈旧易碎,轻轻一揭就烂页。
  刘总心疼得像是掉了半条命一样的,脸黑得像铁桶,要不是多少顾忌点情份,他恨不能当场把她丢出去。
  韩佳音也是羞愧得不行,有多久没做这种冒冒失失的事情了?只好补救似地说:“要不我重新誊抄一本,装订好了给您送来?”
  死马当作活马医,知道她会写毛笔字,一时没有别的办法:“唉,老爷子那人,特别讲究,这本书有他的批注,几乎是他多年商战的积累,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借来的,现在弄成这样……先抄了再说吧。”
  很勉强地同意,却害她惴惴地加了无数个夜班,买回上好的宣纸,一到家就开始塍写抄摹,还得用毛笔,竖写体的,累得她那段时间一看到书就眼花,视力陡然下降不少。
  那时候,她无比感谢老爸,因为他,她才能习得一手毛笔字,虽谈不上出师,但还算清秀,装成书后,有模有样。
  交给刘总,对方仍是一脸的不郁,想来自己都没底邝湖山看到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害她担心了好些天,见一直没什么消息,也就慢慢放下了。
  没想到竟在今日里被人提起,还巴巴地把她叫过来。
  这种事,若换在老王或者沈放或者其他任何人身上,肯定是觉得荣宠非常,视为攀升的绝佳机会。
  只她哭笑不得,甚至有点无可奈何,这也算是小人物的身不由己吧?提起毛笔行书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古时权贵家的伶人。
  所以,当那位傅总裁问她:“那本《孙子兵法》可是湖山兄的不外传之物,韩小姐有幸塍抄也算是奇缘,有没有什么心得?”
  一屋子人看着她,等她回答,搞得她啼笑皆非,最后只得老老实实地说:“我只觉得邝先生的毛笔字写得很好,难得有人把小楷也写得那么大气。”
  满堂的哄笑,大约是笑她的牛头不对马嘴。
  韩佳音自己也是冷汗涔涔,只邝湖山,望着她微微一笑,竟是赞许似的。
  拿起她的字,连她自己都奇怪为什么写这个——满城春色宫墙柳,陆游的《钗头凤》中的一句,提笔的时候也没想,突然蹦出的一句话,信手竟写在了纸上。
  “唔,就这一句,还算应景。”邝湖山微微点头,“字迹清丽秀雅,只是稍欠力道,不过,已经很难得了。”
  正说得热闹,邝夫人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说到一半的话在看到韩佳音后奇怪地咦了一句,问:“你怎么在这里?”
  除了韩佳音,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邝湖山斜了一眼自己的太太:“好像你还认识她一样。”
  邝夫人笑笑:“我倒是认识她,只是不知道这位小姐可还记得我。”
  韩佳音真是觉得一生的奇遇都出现在今天了,当初时装店不禁意搭讪的一个对象竟有重逢的一天,那时以为她是傅太太,所以初听刘总介绍时还觉得奇怪,以为此傅非彼傅呢,谁料想遇到的竟是邝夫人。
  此时闻言只好浅笑着回应:“伯母气质出众,想不记得也难。”
  “真是有缘,”邝夫人的意外很真诚,“我还一直遗憾找不到眼光那么好的人陪我去买衣服呢。”
  气氛陡然热闹,至少韩佳音觉得,好像自己一下子从被冷落的Y头变成了名门的闺秀,转变快得让她差点都目不暇接。
  正穷于应付,突然有人脆脆地问:“这么热闹,在说什么呢?”
  抬头,邝修河居高临下地站在楼梯上,目光清冷,说话的是他身边那位艳光照人的傅小姐。
  看见她,他眼里的讶然只是一闪而过,随即慢慢地走下楼梯,神色丝毫未变。
****
  在邝府吃了晚餐才回去,和一众名流吃饭很辛苦,宴是好宴,酒也是极品,就是没办法吃出味来,只如坐针毡,不得安宁。
  邝修河坐他对面,旁边的傅小姐不停地为他挟菜,大秀恩爱。
  全程仅淡淡地和她说过几句话,还是刘总提的,说韩佳音正负责方略的推广设计,傅总裁就问了他一句做得如何。
  “韩小姐工作很尽责。”一句话,不好不坏。
  倒是江河,她去洗手间的时候跟到她屁股后面,在她出来时故意躲门后吓她。
  “你怎么来了?”
  “来偷偷地看你啊。”佳音刮刮他的鼻子,“好久没见,倒长高了。”
  江河明显不信地撇了一下嘴,抱怨说:“唉,我最近忙死了,爸爸说话不算话,硬是由得爷爷逼我去学钢琴,练书法。”
  韩佳音笑:“也没什么不好啊,看刚才那小妹妹,钢琴谈得多好啊,像个小公主。”
  “嘁。”很不屑的声音,“她那是装的,平日可野着了。”
  说得她都忍不住一笑。
  走的时候,江河还很舍不得,却不敢太表现出来,只躲在门后面,看她离开。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邝府虽然是一个华丽的豪居,却也是精致的牢笼。
  太有钱了,是好还是坏?
****
  回到家里仍是饿,就像根本什么都没吃一样。正好罗辉打电话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我就是饿。”韩佳音说得可怜兮兮,“你请我吃饭好不好?”
  是火锅,最麻辣的那种,看得罗辉目瞪口呆:“六月里吃这种火锅?厉害啊!”
  也不理他,只埋头苦吃,胃空得要命,好像怎么吃都没法填饱,完全是拼命三郎的架式。
  终是吃得太满,下得车来,蹲在一边吐得昏天黑地,因为吃的是全是辣食,一吐完,喉咙火烧火燎一样的痛,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罗辉默默递给她纸巾,陪在她身边。
  再回到车里,悲伤的萨克思更让她情绪低落。
  “换首歌吧。”哑哑的声音。
  “要听什么?”
  “最摇滚的最快乐的。”
  便换了,激情的迪斯高,亢奋的声音,却并没有让心情好一些。
  罗辉看着她,慢慢地说:“有人说,心难过的时候就填饱胃。可是,胃和心,隔着太远的距离,所以,借酒浇愁愁更愁。”
  “遇见你那天,我第一次喝醉,后来我就想,我们烦恼,要么是因为我们不够勇敢,要么是因为我们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前者,只有自己争取,而后者,就必须学会等待。”
  “韩佳音,你是哪一种?”
  她是哪一种?
  “要怎么样才知道等到的是合适的人?”
  罗辉微笑,声音很轻但清晰:“和你一样勇敢,或者,比你更勇敢。”
  就够了吗?韩佳音有时候想,这世上能活得像罗辉那样纯粹的人并不多,爱不能见光,却依然不失等待的热情,无视世俗,笑傲人间。
  可她不能,她是俗世樊篱上挣扎求生的小人物,只想着固守现状,不受伤害,也不伤害他人。
  所以,他不应该是那个她等的人,他的世界离她太远,餐桌上灯光辉煌,他离她那么近,她却看不清。
****
  回家,12楼,熟门熟路,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的地方。
  门边却忽然多了一个人,昏黄的路灯下,仍是俊逸非凡,长身玉立,他素来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可这会眼神凑乱,如困兽一般带着绝望的凶狠。
  “你那么懦弱,可为什么,我还要爱你?”他说,欲拨而不能的痛苦。
  韩佳音自己都要佩服自己了,只是一瞬间的惊讶,然后那么冷静,那么凉薄地说:“很晚了,你先回吧。”
  好像他只是一个送她归来的朋友,现在责任已尽,可以离开;也像是一个心不在焉的母亲胡乱地出言安慰脾气暴燥的孩子。
  从包里翻出钥匙,拿在手里,叮叮咚咚,到底还是泄露了她的心事。
  越过他去开门,一步两步。
  他突然抱住她,飞快地扳转她的身子,狂热地俯身吻着她。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绝望而深情。
  
  
第 59 章
 
  好半晌,邝修河放开她。
  韩佳音倒退一步,抵着门框才能勉强站住,唇瓣鲜红,更衬得面白如纸,抬起头,眼睛晶亮,言语如冰:“邝修河,你玩够了吗?”
  闻言,他的脸倏地变得煞白,眼睛像要出冒火来:“你说什么?!”
  韩佳音没有立即答话,弯腰捡拾起掉在地上的包和钥匙,意兴阑珊地说:“我累了,我想休息。”
  “说清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嗯?”他不容她避开,一把抓住她开门的手,眼睛牢牢地盯着她。
  韩佳音见挣不脱,反把手一甩,包和钥匙再度应声而落,在空旷寂静的过道里发出沉闷的回声,她回视他,压着声音嘲弄地说:“说什么呢,或者说你想听什么呢?好,我承认,你百变的形象吸引了我,你的财富和地位也诱惑了我,你为了我迂尊降贵去信诚做助理,煞费苦心为了接近我买我对面的房子,在我离婚最痛苦的时候把江河送到我面前,也感动了我,甚至于,当初为了保护我而不惜与邝老先生反目,抖出你过往的一切,也让我很感激你,可是,邝修河,你爱谁呢?刘总说,你不爱绝色爱闺秀,是不是因为我和时方夏一样,恰恰小门小户出身,和她一样,不太爱说话不喜欢巴着你,更甚至,和她一样,只左脸颊有一个小酒窝?”
  她逼着自己说完,这惨酷的现实,就好像生病时逼着自己饮最苦的药,饮到喉咙苦到心,直觉地想要呕吐。
  “谁告诉你,你和时方夏一样?”邝修河的脸色很难看,声音里饱含怒意。
  谁告诉她?
  那天,沈放说:“佳音,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见过时方夏,我们公司正在和她商谈合作开发新产品的事情,你知道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想到谁了吗?就是你!她和你一样,很安静,话不多但是一开口就很犀利,甚至于,她的左脸颊,和你一样,长着一个小酒窝。”
  和刘总闲聊,装作好奇的样子问他:“邝总以前怎么会去信诚做助理?”
  他看着她奇怪地笑:“韩小姐,你是真笨还是假装啊,人邝总不知道多迷你,为了你才甘愿自降身价,而且还力促我们与合纵合作,只是你,对他兴趣缺缺,让他失望得很。”
  末了,遗憾似地摇摇头:“他那人死心眼得很,就只喜欢一种类型的,那个傅小姐,千娇百媚,身价不斐,他硬就是入不到眼里去……只是现在,大约是想通了吧,据说终于同意要和她订婚……你们,应该后来没什么来往了吧?”
  她笑着点头,头像被人猛地砸了一拳,只痛得发木,说出来的话却仍是伶俐清晰:“没有……唉,多遗憾啊,那时候要是知道邝总对我有好感,我是不是应该更主动一些?”
  多遗憾啊,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那么彻底地放弃了对爱的幻想和期望。
  林木正要她做一朵锦上花,是因为明白告诉的,所以,她才能游刃有余,全身而退。
  而邝修河,她曾经以为他是真的爱上她了,以为自己或是他天空里的那道惊鸿,是他阅尽人间春色后仅要的弱水一瓢,也是她历尽艰难后觅到的最难得,最珍贵。
  可原来,终是良人难求,佳音如梦。
  她看着他的眼睛,想从他眼里看出一点点作伪的痕迹,或者,哪怕是一点点玩味的意思,可是,和在邝府一样,她看不清。
  “是不是我太笨,所以一定要人告诉?”她努力地微笑,想让自己表现得轻松一些,“如果我说,我爱上你了,是不是这游戏也该结束了?”
  邝修河盯着她,怒极反笑:“游戏?韩佳音,你就是这样糟蹋别人感情的吗?难怪你会离婚!”
  “啪”!清脆的耳光声,韩佳音不能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她居然打了他!
  他反抓住她的手,强迫她面对自己,声音沉痛阴冷:“你凭什么说这只是一场游戏?你从来没有试着去更多地了解别人,我说过的,努力也是需要勇气和回应的,你那么懦弱,甚至从来就没有给过我一点信心和回应。如果硬说你和时方夏相同,那就是,你们都一样的自私,一样的自以为是!舍不得为爱受一点点伤害。”
  “你说就到此为止吧,我多想放弃,你想也没想就否定了别人的感情和付出,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还要爱?可是,你又为什么在我下定决心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让我疯子一样等在这里,来再次接受你漫不经心的拒绝和嘲弄?”
  韩佳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脑子昏昏的,他说什么完全听不清,只觉得他攥得自己的手要断了一样,痛得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一起。
  好半晌,只是望着他,讷讷无言。
  他也看着她,是极具耐心的等待,也像是无言的劝哄和说服,声音慢慢转得低沉温柔:“韩佳音,告诉我,用你的心告诉我,可有一点爱上我?”
  她的心?
  她的心早就沦陷了吧?在某一个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刻,悄悄地带着惊颤的喜悦背叛了自己。
  所以,她才会那么痛苦,痛苦到必须吃最多最辣最滚烫的东西才能抵住那种侵入灵魂的冰冷与疼痛。
  罗辉说:“我们烦恼,要么是因为我们不够勇敢,要么是因为我们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沈放说:“不要做第二个时方夏。”
  她的理智是对的吗,还是那些过去淹盖了真相?
  或者他真是爱她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幽深如海,闪着期待的希望的灯火。那一刻,摒弃所有,她忽然感觉天堂和地狱相隔竟如此之近。
  只一句话,可以让那点希望之火熊熊燃烧,带着她和他进入幸福的天堂,也可以将它彻底熄灭,把他们推往黑暗和绝望的地狱。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建那套公寓吗?不是因为我在那里住过,而是因为站在那最高的地方,我可以看见中央公园转角处那一盏温暖的路灯。”
  “离婚后最痛苦的日子里,不是回忆支持着我度过,而是中央公园里偶然遇到的那个笑起来傻傻的不会安慰人却点醒了我的女子;我花两倍的价钱买了你对面的房子,不是因为我要偷窥你的生活,只是想看着你幸福地过日子,来让我相信,这世上毕竟还有人可以过上幸福得像梦一样的生活。”
  “幸福得像梦一样的生活。”韩佳音鹦鹉学舌一般重复,泪水慢慢渗出眼眶,她的年轻时候的梦想,早已在现实中斑驳得不成样子。
  “虽然,他没有真的给你那样的生活。可是,韩佳音,我们都有那样的梦想,那么,让我和你一起去努力去实现好不好?”
  
  
第 60 章

  韩佳音慢慢垂下眼睛,声音凄怆:“光有努力就够了吗?”
  “总要试试的,不是吗?”邝修河微笑,“以前住在这边,试过好多种办法,你却仍只把我当路人甲;我去信诚,以为我们能像一般人那样,相识,成为朋友,然后交往,可是,仍然不行,你的戒心那么重,习惯性地和人保持距离。”
  “你第一次去方略,我看见你眼里的惊骇,那时候几乎是恶狠狠地想,你终于记得我了,终于对我起了点好奇心了吧?我刺激你,甚至激怒你,你的漫不经心却只让我觉得无力,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勤练苦学了几十年的拳手,每次出手却总是方向尽失。”
  “你从宾馆里逃走,然后消失,你不知道那时我几乎都要恨你了。我想就算了吧,我不喜欢每次爱一个人都这么累。可是,你还是再出现了,云淡风轻的样子,我是谁,和你发生过什么,好似从来就没有让你在意过。”
  “我带你去中央公园,以为旧地重游能让你想起些什么,可是你的表现让我很绝望,也让我很意外,那一次,我就知道,我没有办法放开你。我决定,既然你已经忘记了我,那么就让你重新认识我好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才说:“韩佳音,我一直在努力,你知不知道?我就是不想放弃,我就是想找一个人,像我想要的那样,相爱,然后生活。”
  韩佳音迷乱地听着,这些话,直抵达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触及到最隐匿的伤口,那些结了痂的往事一层层剥开,连着血扯着肉,可是,竟没有痛楚,只觉得畅快淋漓。
  她从来以为,那些过去是不能碰触的绝伤,却在这一刻,倒成了手尖上的倒刺,一咬牙拨去了,既没有想象中的痛楚也没有可能会有的血流如注。
  她也从来以为,自己一直都是孤独地生活,却不知道,还有一个人,一直默默地站在自己身后,只等着她蓦然回首。
  要是换在以前,她一定身不由己毫不犹豫地随了他去了,奋不顾身有如飞蛾扑火。
  可是,当他问她:“一起再做个梦,好不好?”
  她垂着头,看着黑色的鞋尖泛着幽暗的光泽,感觉他灼热的眼神一遍一遍在她脸上逡巡,时间被两人急促的呼吸挤压得都快停滞。
  好半晌,她听见自己说:“请给我时间。”
  说完,忍不住就是苦苦一笑。
  她终究是怯懦的,可邝修河,或许是她此生最后的温暖,她多么舍不得放开。
  他抬起她的下巴,直看到她心里去,微微一笑说:“好。”
  那一刻,他的微笑,灿若星晨,宛若小时候偷喝妈妈酿的状酒,放在灶上一烫,酒香浓郁扑鼻,甜净迷人,忍不住尝一口,再尝一口,醉得无声无息,心甘情愿。
  “只是,不要让我等太久。”他说,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再一啄。
  韩佳音只呆呆的,看得他扑哧一笑,长臂一伸揽她入怀,用尽全力搂紧了她。
  好半晌,放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
  还在上班,邝修河的短信如期而至。
  “在上次吃早餐的地方,一个人,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幸福。”
  “太紧张,所以签错文件。”
  “要等多久呢?一天就像一年。”
  ……
  无人的时候,拿出来,一条条看下去,忍不住就笑,心里面暖暖的,毛茸茸般,那种快乐触及到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以至于老王看到也不禁说:“韩佳音,你今天怎么了,春风扑面啊。”
  她只是笑,也不多说话。就像她只是看,那些短信,却从不回。但是心里却很感动,他那么明了,她的伤痛和犹豫,所以甘之若饴地等待,并且固执地相信她会给他一个圆满的结果。
  晚上罗辉来找她,审视了她半晌笑笑说:“害我还买了一打啤酒,看来是用不着了。”
  两个人,坐在车里面看遥远的星晨,都不怎么说话。
  “很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罗辉的话里有一丝淡淡的惆怅,向着她微微举杯,“如果你是男人,我一定和他抢你。”
  她只好笑笑。
  却莫名其妙就想起那年,林木正问她:“要是五年后,你未嫁,我未娶,你就嫁给我好不好?”
  初听的时候被他话里的绝望所感动,未免动了一点小女人婉转千回的情思,可越想越明白,那一个嫁字说得好难,只因为她从来就不是他的首选,所以要等到五年后,要等到伊未嫁君未娶。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能是别人的锦上花了吧,或者再幸运一点,能成为他人心上的一颗朱砂痣,连自己也觉得,她于别人,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罗辉问:“他好不好?”
  她其实自己也不知道。
  邝修河打电话来,她负气地说:“我老了。”
  他就笑,说:“我也老了,所以我们是老伴。”
  就这一句话,她想自己真是老了,连普普通通的老伴两个词都能让她感动。恨不能不计前言不管后果不想未来,就随了他去了。
  所谓的生死相随,死生契阔。
  三十岁了,难得能再生出这么点一往无前的勇气来。
  拉着罗辉就去了中央公园,因是初夏,到处挤满了来盛凉的人群。
  “这里有个空地。”
  “那里也有啊。”
  “你到底想去哪里?”
  罗辉很不解地随着她左冲右突,韩佳音也不理他,只管往前,好不容易才在广场边上停下来,微微叹口气说:“到了。”
  “就是这里?”罗辉失声惊叫。在这种人潮拥挤的广场边缘,满是跳舞和看热闹的人群,边上的音响直冲耳膜,低音炮擂得心脏都要沉下去几分。这么一个地方既不适合喝酒聊天也不能够静享心事,完全只能算是穷极无聊下的一时百无聊耐的驻足!
  韩佳音回头,微笑着点头,她的笑容明媚飞扬,罗辉忍不住一顿,半晌才喃喃地说:“通常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的人,要么是发疯了,要么是恋爱了,韩佳音,你是哪种?”
  “可能是发疯了吧。”她说,语音带笑,有如蜜染。
  罗辉忍不住也是一笑,这样的韩佳音,多么让人妒忌,那么单纯明媚的幸福和快乐,居然会出现在一个历尽生活之痛的女人身上。
  他看着她,她立在那里,望着广场里舞动的人群,安之若素,仿佛真的完全沉醉,那欢乐的人群,和快乐的音乐。
  一时怔忡,罗辉只半垂着头想自己的心事。舞曲终了,世界陡然安静,人来人往间他突然听到有人低低地在耳畔说:“好巧。”
  抬起头,只看到一张笑意盎然的脸,眉若远山,眼似秋潭,灯光遥远模糊,投在他在脸上竟折出别样温柔的晕光。
  晃若被惊雷一劈而中,只觉得心下莫名就是一颤。
  耳里却听见韩佳音在说:“好巧。”
  也是温柔低婉的声音,却很平静,是早已预知的心安理得,也是已经下定决心的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