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10

末路相逢 (晴空蓝兮) 21-30


21. 天平

  江允正转过头,似乎并不理解,凝神看了看林诺,才轻描淡写地说:“普通朋友,用得着这么费心么?”
  林诺一噎,几乎不可置信,只觉得一向沉稳的他此刻竟也会像个孩子一样用了这种赌气的语调,着实令人惊讶。
  她低头盯住自己的手指,无论如何也否认不了,方才酒吧里他的出现就如同自己的救星降临,生出的又是怎样一种强烈的希望和喜悦。
  见到他的身影,仿佛整个世界都安定下来,不必担忧,更无需害怕。那仿佛就是一种天生的安全感。
  车子最终还是在沉默中缓缓开动起来,沿着林诺往日并不常经过的街道,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街边灯火流溢,有一种异常热闹的温暖。
  江允正静静地靠在真皮座椅里,半阖着眼睛,并不理她,也几乎没有那个精力。
  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见那张清俊侧脸的轮廓,她忽然心中一动,正想靠近一些,口袋中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徐止安明显有些气喘,问:“你在哪儿?”
  其实车子已经开出去很远,可林诺还是下意识转过头去,望着迅速倒退的街景和陌生的行人,轻轻反问:“你呢?”
  “酒吧。”
  她吁了口气,他终究还是去了,只不过晚了这么许久。
  之前闭眼假寐着的江允正也睁开眼睛,神色未明地瞥了她一眼。她对着手机里低声说:“没事,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徐止安怔了怔,仍是不放心:“和许思思一起?他们有没有为难你们?”
  “没有。”她停了停,平静地说:“你不是还在加班吗?快回去吧。”一想到他也是连忙抽了空赶来,心里又忽然有些不舍,才在挂上电话前加了句:“明天再联系。”
  车子很快便在城中顶级住宅区里停下,江允正却并没有立刻下车,只是转头盯着她。
  外面灯火通明,因而照得那张削薄的嘴唇更加刹白,他明明胃里痛极,脸上却丝毫不露痕迹,一双眼睛头一次露出似笑非笑的嘲讽之色,缓缓开口道:“你要和我一起做什么?”
  林诺一怔,早猜到这里便是他的住所,时间已晚,心里也不是不犹豫,可定了定神,还是清晰明朗地说:“你又胃痛了是吧,有没有吃药?需不需要我做些什么?”是答谢也好,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也罢,她就是无法在酒吧门前那样与他分手。
  江允正的眼神闪了闪,嘴角忽然微微挑起来,似乎极短暂地轻笑了一下,笑容里的意味不甚明了,只是在推开车门的同时淡淡地说:“你回去。”
  驾驶座上的那个黑衣男子听着正要重新发动汽车,谁知林诺只愣了一秒便跟着冲下车去。因为动作过大,手上一使劲,连关车门的声音也比平时大了些,江允正分明听在耳里,却不回头,只是独自走入电梯。
  这是他第一次将一个疏淡甚至冷漠的背影留给她,可是她却仿佛着了魔,只看见那只他按在胃部的手,便无法说服自己安心离去。
  他家在顶层,相临的两套打通来,家俱摆设都是最简洁的,满目的黑白灰色调,空间异常开阔。
  江允正开了门,钥匙便随意丢弃在沙发里,仿佛打定主意只把她当作隐形处置,让她进了门,自己却一转身直接往卧室走去。
  林诺亦步亦趋跟进去,只见他俯身趴下去,高大修长的身体压住被单,瞬间形成无数道褶皱,在宽大的床上蔓延开来。
  屋子里终日恒温,空气中似乎有烟草味和淡淡的古龙水混在一起的味道,那是专属于江允正一个人的气息,同时,也是一种纯男性的气息。
  几乎是直到这时,林诺才完全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男人居住的房子里,窗外夜色弥漫,远眺下去,能看见璀璨如星光的万家灯火。
  桌头柜上有药,林诺去倒了杯水,转回来时江允正已然换了个姿势,平躺在床上,看向她的眼睛漆黑而静默。
  林诺走近前去,望了望他的脸色,心底忽然就升起强烈的愧疚。若是早知他正病着,自己也不会这时候来打扰他。
  江允正兀自看了她两眼,不动声色地一伸手,从她手里接过盛着温水的玻璃杯,自行拿了胃药吃下去,然后重新抬起眼睛,屋子里静得可怕,他瞥了一眼手表,声音微沉:“你该回去了。”
  林诺一低头,也盯住那块PATEK PHILLIPE,黑色的表带绕过他的手腕,只见时针堪堪指向十点整。
  她思忖一阵,亲眼见他吃过药而且似乎是真的并无大碍,才似乎能够放下心来,于是点点头,转身之前又回过头来,说:“谢谢。”
  江允正面无表情地说:“之前你已经道过谢了。”
  纵使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劲,更何况林诺并非粗神经,之前的事情也记得足够清楚。
  明明那时在电话里说得那样直截了当,可不知为什么,此时与江允正不近不远地对视着,心里却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矛盾。
  徐止安,江允正,这两个人仿佛已经在她的世界里开始了一轮正式而无形的拉锯,纵然否认也没有用。
  这样的江允正,当他出现在酒吧里将她拉起来并且仔仔细细审视一遍的时候,那眼神仿佛是真的在看一件至珍至贵的心爱之物,他怕她受伤,目光竟是如斯温和,温和得无法令人不心动。
  夜色深浓,林诺一步一步走出去,她没打算让他送,况且看他的样子,似乎也并没想要起身相送。
  地上铺的木地板折射着幽暗的光,她是脱了鞋直接进来的,此时光着脚踩上去,微微有些冰凉。客厅很大,林诺走了十来步,才终于到达大门边。她的手放上去,刚要去拧门把手,身后突然传来响动。
  她只来得及回过头,江允正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居高临下目光清湛,迫得她忽然觉得窒息。
  她的一只手还背在身后,掌心的金属凉意沁然,她仰面看他,脑中不知怎么地,倏然就想到那个夜晚,他们在车厢里的时候,也有过如此刻这般隐约的预感。
  客厅的顶灯柔和地照下来,可是江允正恰恰当在她的身前,阴影便淡淡笼罩下来,连带着似乎也柔和了他之前一直疏淡冷漠的眼神。
  她张了张嘴,问:“怎么?”手上却下意识地动了动,门锁咔嗒一声,开了。
  他不语,只是伸出一只手去用力撑在门板上。
  她一怔,整个人便几乎被他抵在怀中,不得不更加吃力地仰着头,只见他眉心微微蹙起,仿佛有些恼怒,又混杂着别的不甚明了的情绪。
  只是,并没给她时间去分析,混和着草木香与烟草味的气息已然覆盖了下来。


22. 如履薄冰的关系

  她直觉将头一偏,却还是晚了半步,江允正似是早有预料一般,手指不轻不重地扳住她的下巴,一个吻便准确地落了下来。
  依旧灼热而绵长。
  可与第一次有所不同的是,这回仿佛还隐约带着点挑衅和愤怒的意味。
  她怔了怔,这才想到要挣扎,可身体刚刚略动了动,他环住她的手臂便又加重了一分力道,同时毫不温柔地向前压去,只听“呯”地一声,她的后背已重重撞上门板,隐隐生疼。
  她忍不住皱眉,却腾不出气息来呼痛,双重压迫之下,几乎已经喘不过气来。
  最后,他终于满意地放开她,清俊的眉微微挑起:“现在,我们还只是普通朋友?”
  他仍记着,甚至耿耿于怀。
  林诺偏过脸去急促地喘息,因为刚才的缺氧,一双眼睛里泛着薄薄的水光,好半天才转过头来,看见那张英俊迫人的脸就近在咫尺,目光中仿佛还闪动着了然和胜利的光芒,她缓了缓,声音仍旧有些不稳:“为什么?”她问,表情疑惑:“为什么会是我?”
  江允正盯着她,凝视了一会儿,眼睛里才渐渐浮起极淡的笑意。他转过身,自顾自地在沙发里坐下,忽然问:“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是在哪里见面?”
  林诺当然记得,是在墓园。可她相信他并不知道那才是他们的初次相见,于是点头:“音乐皇庭KTV。”那天,他替她解围,也是第一次竟然有一个男人给她留下惊艳的印象。
  江允正却一摇头,提示道:“更早。”
  “更早?”林诺不由得皱眉思索,只听到他接着说:“你问为什么会是你,这世上这么多女人,我怎么就偏偏对你有感觉?”他挑起唇角,极轻地笑了一下,面上露出有些漫不经心的表情,似乎是在回忆:“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下着大雨,你几乎被车撞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那个时候,你就是一副十足倔强的样子,腿摔疼了,却还是硬撑着。那天在雨里,你是在哭吧?明明在流泪,可还要装出一副蛮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后来在KTV里也是,你分明讨厌那个醉鬼,而我是你当时唯一可以求助的人,可是在我面前,你却不肯轻易开口求救,只是瞪着眼睛看我,嘴巴抿得紧紧的,就是不说话。”
  他停下来,看向她,见她像是已经完全不记得当时自己的表现,不禁又淡淡地笑了笑,继续说:“我当时就在想,应该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让你对他卸下坚强的外壳,让你心甘情愿去依赖他,去受他的保护,甚至可以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流眼泪。”
  他的目光微微一变,丝毫不迂回地说:“林诺,你以并不柔弱的姿态,成功地激起了我的保护欲。”
  这句就像是一个总结,说完之后,江允正便停了下来,眼神中仍是一派云淡风轻,林诺反应了很久,才慢慢接下去:“就这样?”
  他失笑:“还需要多复杂?”
  林诺微叹了口气,说不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一时间竟无语对答。
  江允正这才将头向后枕去,身体放松下来,声音淡淡的却一语说中她的心思:“所以今天,你不必感到抱歉或者愧疚,其实我很高兴你在紧急的时刻能够想起我。”
****
  计程车沿着宽阔平整的街道不紧不慢地开过去,霓虹光影划过林诺的脸。她靠在车窗边,仍想着临走时江允正的话。
  他说:“我不想勉强你什么。但你若跟着我,必然会比现在更好。”灯光下是他仿似洞悉一切的眼神,甚至让她怀疑自己与徐止安的关系是否早被他看出了危机。
  虽然父母不大干涉,但林诺平日也是极少晚归的。
  走到半路这才发现手机没电早已自动关机,心里又担心爸妈着急,于是车一停下便急急忙忙跳下来,刚走了两步要进电梯,拐角处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堪堪挡在她的身前。
  几乎与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撞在一起,她低呼了一声,往后一退,这才终于看见对方的脸,不禁立时怔住。
  当时在电话里说得清楚,她已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因此万万想不到他竟然会在家里楼下等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才问:“你怎么来了?”
  徐止安沉着脸,并不说话,盯着她的眼神倏忽闪过一丝恼怒与锐利。
  她越发觉得奇怪,只觉得在他的审视之下几乎要被洞穿。而这种感觉,实在称不上好。
  “你从哪儿来?”半晌,徐止安终于开口问。
  她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已经隐隐有了预感,果然,只听见他接着说:“我在这里等了你一个小时。给许思思打电话,她却说你上了另一台车,并没有和她们一起走。”停了停,嘴角边露出一个殊无笑意的弧度,更多的似乎是在嘲讽,几乎是语气肯定地说:“是江允正去接你的?”
  她不想隐瞒,于是点头。
  “为什么?”
  她一怔:“什么意思?”
  徐止安面无表情地看她:“是你找他去的吧。是在我之前还是之后?”
  她终于有些反应过来,竟有种被怀疑且羞辱的感觉,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恼怒,秀气的眉皱起来:“是你说要加班,我以为你走不开,那么难道不该再向别人求助么?”
  “可我没说不去。”他终究还是表现出了怒意,微微上前了一步,如同他迫得更紧的语气:“你已经开始依赖他了?”
  依赖。
  这个词,就在几十分钟前,也曾从江允正的口中说出来。
  林诺与徐止安面对面,站得这样近,几乎能够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声。她望着他,心里蓦地一紧,眼前仿佛又能看见那双带着极淡笑意的深黑色的眼睛,很显然,江允正也是极其满意的,因为她似乎是真的在依赖他。
  只在不知不觉中,一切便已经发生了,此时方被点醒,忽然显得有些残酷,竟令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徐止安的表情却在她的眼前变了变,之前看似坚固漠然的壳终于有了裂痕,他冷冷地笑了一下,又立刻紧抿了唇角,连下巴上的线条都格外紧绷,只是一语不发地伸出手去,扣住了她的后颈。
  轻微的疼痛袭来,她下意识地一皱眉,可他却没有再进一步的举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似乎过了很久,久到她甚至已经开始糊涂了,他才渐渐放开她。有一刹那,她以为自己在他的眼中看见了悲哀的神色,可那毕竟只是错觉吧,因为下一刻他已经冷冷地开口,并无丝毫卑微悲伤之色。
  他说:“他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你?钱吗?还是长相?身家地位?我知道现在的我与江允正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可是,你当真以为跟着他就能幸福?他的家庭他的生活、甚至他有过多少女人,你都了解吗?林诺,别天真了。如果你真的对他动了心,那么我也希望你能认真地考虑清楚。现在或许我不能给你一切,但终有一天我会的!可他,却未必。”最后三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似乎早已看到她与江允正的前路,只是未果的渺茫。
  可是林诺却觉得可笑,偏偏扯了扯嘴角,却又笑不出来,心里反而一阵胜过一阵地发苦。
  想到之前电梯之中收到的他的短信,那大概便是一切的开端吧。
  从公派出国开始,到后来在他宿舍里的争执,再到如今,几乎已经将话挑得这样明了——无论再怎样拖延,终于还是无可避免地走到这一步。
  他以为她就要离开了,甚至已经为她卜明了结局。
  然而事实上,她却从未想过要分开。
  她一直渴望着稳定的感情生活,害怕有一天会突生变故,那样会让她措手不及,找不到方向。
  不过是一个至为平凡的愿望,曾经也以为会就这样走到终点,可是谁知还是有了岔路。
  夜里十点多,仍有人走动,电梯上上下下,不时发出“叮”的一声,清脆悦耳。
  徐止安再无任何表示,只是看了看站在面前的林诺,随即迈开步子从她身边擦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的表情有些惘然,一副怔忡的样子,与平日里大相径庭。倘若换作以前,他会觉得她这样十分令人心疼,甚至会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可是现在,就在刚才手掌扣住她的后颈的时候,他分明看见她吃痛地皱眉,却还是几乎恨不得再用力一些才好。
  她的心,终于还是改变了。只是不知如果他使足了气力,是否还能将它拽回来。
****
  直到徐止安走远,林诺才缓缓走进电梯。
  里面空无一人,面对着光亮的金属墙壁,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有一些扭曲,连带着表情也似乎变得晦涩难看。
  她将手放上去,冰冰凉凉的一片。
  这一次,谁都没有说出分手两个字,可是大家都知道,他们的感情早已经如履薄冰。只要再用力一点,恐怕一切便真的碎裂结束了。


23. 分岔路口

  要怎样选择未来,才能让自己不后悔?
  现在的林诺不想去考虑这个问题,或许真的,每个人都有想做鸵鸟的时候。
  可是,往往有人比她更清醒,也更加果断,她来不及去思考的事情,徐止安已经先一步替她做了决断。
  那是十月底的时候,林诺正与一群同事在外聚餐,各个部门的都有,并不为着什么特别的名目,只是一伙年轻人找了个机会摆脱都市工作的压力。
  相处了这么久,林诺与丁小君的关系照样不温不火,或许真是磁场不合,否则实在是连她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年龄和教育背景都相差无几的两个女生竟然无法做成朋友。
  于是她与她隔开了坐,中间坐着池锐,不时插科打诨,逗得一桌子人哈哈大笑。
  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恰好轮到林诺,便有人问:“和男朋友第一次接吻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具体情形又是怎样?”
  很老旧的问题,她笑了笑,正想着答案,只听一侧插来一道凉凉的声音:“指代不明哦,都没说是哪一任男朋友,让人家怎么回答?”
  她立时转过头去,丁小君的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容,根本不看她,说完这句便低头喝了口饮料。
  席上似乎有一刹那的安静,然而提问的那人倒像没察觉不对,只是很自然地接下去:“当然是指初恋。”那是个男同事,比林诺她们大不了几岁,也是极爱热闹的人,此时望向林诺,挑着眉问:“这么有意义的事情,应该不至于忘记了吧?”
  林诺低了低头,再抬起眼睛时,面上仍是一片明亮的笑意,“怎么会忘。”她支住下巴轻松地说:“我现在的男友就是初恋呀。”
  立刻有女同事好奇道:“谈了多久了?”
  “四年。”她说,只是下意识的。末了,自己却也心中微动。
  原来,竟也已经这样久了。
  果然引来旁人的羡慕,她这才摸出手机,笑道:“不好意思,先接个电话,回来再接受审问。”
  小巧的手机一直在掌心里震动,避开了服务生,林诺看着上面闪烁着的名字,又再停了两秒,才慢慢接起来。
  她笑了笑,说:“正和同事说起你呢。”
  徐止安静默了一下,才低低地“哦”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在听筒中消散开来。
  她问:“是不是又在加班?”
  “没有。”他似乎有些疲惫:“设计稿昨天就完成了。”
  她沉吟:“……大半个月啊,真辛苦。”原来,他们也足足二十多天没有联系过。
  感情是怎样开始,又是怎样由炙热浓烈归于平淡?
  时间并非利器而似一把钝刀,慢慢地一下一下,在尚未察觉之前便已割开所有的联系,恐怕唯一的好处便是,割裂的同时让人觉不出凌迟的疼痛。
****
  最后,徐止安还是约了林诺出来见面。
  其实应该早有了预感,所以连玩兴也陡然消失了,当她推门进去的时候,饭桌上的人依旧谈笑风生,有人抽烟,所以头顶上空盘旋着淡淡的雾。
  她拿了东西只说要走,众人当她临阵脱逃,哪里肯轻易放过。
  最终实在躲不过,她只好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的初吻是在学校小树林里,并没有多浪漫,因为很快就被我的一个课任老师恰好撞见。”
  有人不甘心问:“所以呢?”
  “所以……”她想了想,微微一笑:“戛然而止喽。”眼神轻轻流转,似是真的不无惋惜。
  终究还是给她混过了关,又喝了两杯啤酒算是赔罪,这才溜出饭店。
  月色相当的好,就像四年前的那晚一样,亮得近乎洁白。那时她靠在他的怀里,以为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刻,然而事实上,隔了这么多年,她确实没有忘,一切都历历在目,包括当时散着步的老师花白的头发,以及他微微尴尬的神色。
  如同大多数的女孩子一样,那时的她也想到了天长地久,并且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是这般笃定的。
  可是,现在已经知道,曾经的愿望真的就像童话一般,很难在现实之中上演。
  然而,当与徐止安面对面坐下来,听到那一句分手,林诺心里还是不可遏止地痛了一下,她抬起眼睛看他,距离不过十多公分,却从那张脸上找不到一丝悲伤和惋惜,遍寻不着。
  他平静,淡漠,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才是徐止安。
  也正因为他是徐止安,所以不能接受不完整的东西,更何况是一颗心。
  拖了这些日子,几乎已经可以算是足够久了,他终究还是考虑清楚,所以才会坐在这里冷静地提出这样的话题。
  他说:“林诺,就这样吧。”
  茶室里香气袅然,他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颤了又颤,乌黑的眼睛直直望向自己,心里最为坚硬的一块便似乎也忽然裂开了一块。
  终究还是不能心硬到底,还是不得不向多年来的付出的感情妥协,他顿了顿,才又说:“现在的我们,还是分开吧。”他不知她注意到没有,他在分手之前加了时间条件。
  原本认为这句多余,可还是没能忍住说了出来。毕竟,她是之前二十年来第一个让他交付出感情的女孩子。
  林诺慢慢垂下眼睛,心下除了疼痛,便是愧然。
  半晌,她才抬起脸来,动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没办法再去挽回什么,她了解他,如同了解自己。
  况且,现在的她,根本早已失了说话的立场。
  于是,只能眼看着他将一只不大不小的盒子推到自己面前,不用打开去看,已经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
  原来,早在那时,她已经把他与江允正放在了一起。
  当晚林母推开门,意外地“咦”了声,说:“怎么这么香?”
  林诺趴在书桌上,不抬头。林母又问:“你用香水了?”
  她低低应一声,双手置于桌上,捏在手中的那只玻璃瓶,光滑,崭新如初。
****
  许思思最近正在准备考研,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出了校门才知道自己所学少得可怜。周遭学历高过她的有很多,失恋之后又无端端添了许多斗志,因此此时复习起来,比在学校读书时不知认真多少。
  听到林诺的事,她多少也有些唏嘘:“其实徐止安也算不错了,况且这样的人,将来很可能出人头地的。”
  林诺低头翻着她的书本,轻轻道:“我不在乎这个。”
  “我知道。”许思思一把按住她的手,又问:“接下来呢?”
  接下来呢?
  恐怕都以为她就这样与江允正在一起了吧。大概连徐止安都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才当机立断地与她分了手。
  许思思的手温热柔软,覆在她的手背上,令她没办法翻动书页。她这才抬起头,半扬着眉毛:“单身的日子不好么?现在开始,我们作伴。”
  她虽在笑着,许思思却觉得由衷心疼,几个月前又有谁能想到林诺的脸上竟也会露出这种心事重重的笑容,仿佛有千钧重,将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她压进暗处的深渊。
****
  林诺的这种悄无声息的变化,终于也还是被江允正察觉了出来。
  其实自那晚之后,他就没有再主动找过她。任何事情都需要时间来缓冲,所以他给她足够的余地去思考。
  只是,那天有些话说出来之后,连他自己也未免懊悔,总觉得过于急躁,甚至显得有些唐突。
  恐怕真是应了当日章云茹的一句话——从小到大,怎么真还有你得不到的。似乎是开玩笑,却仿佛一语成谶。
  过了这么久,林诺始终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中间还隔着一个感情甚深的男朋友,竟然也让自己起了些心浮气躁的感觉。
  虽然不常联系,但平时也能在公司见面。
  一般都有旁人在场,见了他,林诺仍旧恭敬有礼地打个招呼而后便错身走开,面色如常,只是看在他的眼里,那离去的脚步未免稍微显得匆忙而凌乱。
  她的一双眼睛仍像以前一样,大大的,如宝石一般,黑白分明,只是近日里忽然黯淡了下来,仿佛不复从前的光亮有神。
  因此此刻,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不由得静静地看着立在面前的人,若有所思。
  林诺接到这通内线电话的时候,一时之间也不明所以,但是听他在电话里语气郑重严肃,还真以为是工作上有什么交待,于是急急上楼来,顶着秘书室里数道目光,敲门而入。
  其实在公司的这段时间里,她出入总裁办公室的次数也算不上太多,文件报送和签呈这类事情,自然有秘书去做。然而,偏偏几乎每次她都是“奉召而来”,与江允正两个人在里面待的时间又不短,一来二去,自然引来不少暗地里的关注。
  可是现在,林诺也顾不上这些,或者说,是不想去管。
  四年,说长不长,但说短也绝不会短,一段感情维持了这样久,可是到头来却回归于零,仿佛一切都化为乌有,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只是想想便已经足够让人丧气苦恼。
  在这样的情况下,恨不得将所有的困扰都抛开到九宵云外,于是更加不愿理会旁人的目光。
  可是,偏偏江允正并不是不相干的人,被他这样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林诺无端地觉得不自在。
  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江总,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江允正一手支着下巴,状态随意地坐在桌边,像是被她的声音打断了思绪,眼神微微闪了闪,才低低地“哦”了一声,仍旧看着她,反倒挑起眉反问:“怎么?你工作上有失误?”
  她被他问得一噎,又有点哭笑不得,心想平时倒真难得见到他走神的样子,于是深吸了口气,又问:“我自认为没什么失误的,所以才不明白,为什么江总叫我上来。”在公司里,她从来都老老实实地称呼他为江总,尊敬,却疏远。
  江允正微微笑了笑,竟然也接下去说:“我知道你平时表现得很好,很少有差错。”
  这是他头一次正正经经谈论到她的工作,甚至还毫不吝惜地给予了赞扬,确实有些出乎林诺的意料,因为就在刚才看到他出神的时候,她差点以为这次又是为了纠结不清的私人问题。
  受到这样直接的肯定,她心里是真的欣喜,只听见他又说:“人事主管助理的位置,你坐不坐得了?”
  不过是他一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不由得令她更加意外吃惊,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问:“什么意思?”
  最近人事方面的确多了一个空缺,虽然只是助理,可她还是怎样也想不到会轮到自己头上。
  转念一想,眉心不禁轻轻皱起来。江允正却似乎能读懂她的心思,仍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别多想,是你们李经理推荐的。”
  林诺一窘,这才认真起来,眼睛里有一些亮光在闪动,问:“他真的认为我可以吗?”想了想,又有些为难:“可是我来公司才半年不到。”
  江允正换了个姿势,双手交叉置于桌上,神色仍是淡淡的:“公司在用人方面,一向不论资排辈。既然李经理推荐你,自然有他的道理,只是如果你真的接下这个位置,就要认真做,不要让其他人有话可说。”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摆出老板的态度,一副公事公办的语调和神态,却绝不令她感到生疏异样,反而有种被激励的兴奋,仿佛挥别了旧的世界,阴霾了很久,终于还能在前方看见新的曙光。
  除去爱情,至少还有工作可作寄托,多好!
  这样的感悟,放在脸上便是渐渐焕发出的光采,虽是隐约的、细微的,但终究还是与平日里有些区别。
  江允正看着她,漆黑的眼眸里也渗出些许笑意。其实事情已经谈完,可他却一时不想放她离开。
  她终于重新有了一点快乐的样子,而他竟然也就这样跟着满足起来。


24. 结

  江允正甫出电梯门,脚步便停了停,对面的人已经迎了上来,朝他一点头:“正少爷。”
  双扇的房门半开着,他看了看来人,目光再投向病房的套间内,面色沉静地走进去。
  江修一人独坐在柔软的大沙发里,只是略略抬起眼睛,说:“唔,你来了。”他的声音偏低沉,显得不怒自威。
  江允正先走到床头,问:“妈,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章云茹说着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他的手腕。那只手因为经常挂着点滴,有些冰凉,手背上还有隐约的针眼,透出细微的青紫色。
  她笑笑说:“和你爸爸一起吃了晚饭,原来李记的蛋花粥还是那么地道,十几年味道不变,老字号就是老字号,听说连厨师都没有换。”
  江允正看着她“嗯”了声,心下并不怎样爽快,可脸上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
  章云茹病后很少像现在这般精神,笑容里分明带着小小的喜悦,根本遮掩不住,映在娟好的脸上,仿佛凭添出一层光彩。
  可是在他看来,这笑意里却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意味,令他很不舒服。
  却听章云茹又说:“你吃过没有?要不然陪你爸爸再出去吃一点吧,那一点粥可不经饱。”一边望向旁边的江修,似是反倒在询问他的意见。
  江允正拍拍她的手,只说:“我刚吃过。”这才将目光转向另一边,却不说话。
  江修早已放下手上的财经杂志,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站起来时顺手抚平了裤子上的细小褶皱,才说:“我要走了,你和我一同下去罢。”
  章云茹难免失望,不禁问:“不再坐一会儿?”又转头看向江允正:“待会儿还上不上来?”
  八点刚过,时间尚早,护士小姐也没有进来催促吃药睡觉,江允正点点头:“很快就来。”
  那一瞬间,仿佛又看见母亲眼里的寂寥,他抿住唇角,脸色益发沉郁,一言不发地走出病房。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江修能在医院坐到现在,其中一个很主要的原因便是知道他今天也会出现。
  果然,电梯里虽然无话,但到得停车场,江修还是招了招手,将他叫进车子里去。
  豪华舒适的车厢内只有父子二人,江修问:“最近公司的情况怎么样?”
  “一切照旧。”江允正倒是答得言简意赅,只因为明知他意不在此。
  江修点点头,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才又看似不经意地提起:“允平最近对国内的房地产业很有兴趣,前阵子还拟了一份详细的计划从美国传真给我,我大致看了一下,有些地方倒还是很可取的。”
  江允正只是微微动了动眉峰,唇边的一抹笑意并未到达眼底,“他的意思是,想调回国内来?”
  江修也不瞒他,轻轻点头,眼睛透过镜片望过来,目光幽深,其中的意味耐人寻味。
  江允正却似看不见,只是问:“那么美国的投资公司怎么办?”
  任谁都知道,融江集团最初虽是靠贸易起家,但目前主营的便是房地产业务,这块收入几乎占了公司全年收入总额的七成左右,自从江允正进入集团以来,便是由他操作把持,而设立在欧美的投资公司虽说也获利颇丰,但与之相比,显然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早在七八月份江允平随江修一同回国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这个问题上有过一两次的争论,只不过当时一切还都还未明朗化,他的意图也并没有这样明显,因此不欢而散之后也没能得出任何结果。
  如今正式提出来,想必是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只想把江允正从现在的位置上挤下来。
  江允正又何尝不了解这些,只是没料到对方动作这样快。
  江修被他一问,不由得停下来想了想,江允正却又接下去说:“如果他想要接手集团的房地产业务,而你和各位董事都不反对的话,那么我也没有意见。”语气一顿,又极淡的笑了笑:“反正当年我主修的就是金融,国外的环境我也算熟悉,如果他回国来,不如就调我过去接管他的工作,毕竟我们在纽约的投资公司也是最初我提议创立的。”
  江修怔了怔,并没想到他竟然有这种打算。
  他生的三个儿子,从小看到大,各自的性格与能力自是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当初将江允正留在国内全权主持大局,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至于江允平是否回国,根本还有待商榷,今天提前说出来,原本只是为着他的另一个目的罢了,却不想,江允正表现得竟比他想像之中还要沉着。
  究竟是真的早有如此想法?抑或是临时想出来的应对试探之法?
  江修看着眼前眉目清俊沉静的年轻人,忽然起了一种陌生的感觉——明明他在商场上浸淫几十年,明明江允正的身体里还流着他的血,可偏偏现在他却越来越看不透他的心思。
  外界皆称江允正尽得他的真传,商场之上杀伐决断喜怒不形于色,甚至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
  或许是商人本质,总希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所以眼看着江允正的锋芒破茧而出并且光亮愈炽,高兴自豪之余,他竟也无端端生出一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他沉吟道:“这倒不必。允平的事不急,再说,就算他回来,你也不能离开,我们那帮董事怎么可能会轻易放你走。”说完,自己先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再去看江允正,脸上虽没太多表示,但嘴角也似乎轻轻挑了起来,他心里微沉,果然听见江允正淡淡地说:“那么,这个问题也就暂时不用去讨论了。”
  他突然觉得方才就像在战场之上,对方虚晃了一枪,他却以为中了着,护住要害躲避的同时,自己也失了先机。
  江允正抬腕看了看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再上去看看。”显然无意待下去。
  他伸手要去开门,江修这才又说:“你和希央怎么样了?”
  绕了一圈,终于点到正题,江允正只觉得可笑,江修却因为刚才的事暗自感到有些狼狈。但话总要说到的,于是继续道:“前两天我和她爸爸喝茶的时候,谈到你们的事。看样子,叶家是有意与我们合作,毕竟我们两家生意涉及的领域都有交叉,如果这事真的能成,日后……”
  “这件事情目前我没考虑过。”江允正突然打断他的话,神色颇为冷淡,手指一动,已经推开车门,才又转过头,眼见着江修立刻皱起了眉头一脸不快,他却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停了停,又说:“如果有可能,下次过来也尽量待久一点吧,我希望她开心。”
  江修一怔,自然明白这个“她”是指谁,心里头微微一动,之前的一点怒气渐渐淡开去,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
  只是趁着这个时间,江允正的身影已经走远。
****
  等到公司任命文件正式下来,非议自然是免不了的。只是在这样的写字楼里,至少人人都懂得维持一个和平有礼的表相,某些在茶水间里的闲话,只要刻意避免去参与,其实便能减少许多伤害。
  起初,林诺是真有些不自在,和同事们一处吃饭,总觉得异样眼光不少。可后来渐渐想通了,也管不上别人如何议论,在公司里专心做好手头份内的事。
  日子久了,即使再大的冲击动荡都会被缓冲掉,更何况只是她这个小小人事助理的事。
  年底新一轮校园招聘启动之后,林诺理所当然参与其中。各大学校宣讲行程印出来,她看着也不免唏嘘——转眼间,竟是一年匆匆而过,当日应聘的情形却还历历在目,恍如昨天。
  Z大自然也在行程安排之内,并且还是C城的第二站。
  回到母校招聘的时候,阶梯教室里密密麻麻坐满了人,一个半小时的宣讲,林诺从讲台上望下去,只觉得满心满怀的亲切感。
  例行程序之后,与同事留下来接受部分学生的提问,就有一名女生凑到她的跟前,脆生生地唤了声:“师姐。”
  她颇为惊讶地睁大眼睛,只因为适才并未提到自己的情况。
  那女生长了一张标准的瓜子脸,笑起来两颊陷出又深又小的酒窝,十分甜美。
  林诺心生好感,不禁问:“你怎么知道我也是这个学校的?”
  对方仍是笑,一排雪白的牙齿轻轻咬了咬唇瓣,似乎不大好意思:“刚才只是觉得眼熟,所以试着叫一下,没想到真的是。”然后又大着胆子问:“融江的建筑公司招女生的机率大不大?”
  她是大四学生,算起来与林诺不过相差一届,况且两届学生宿舍区都在一起,曾经碰见过继而留下印象也属正常。林诺点点头,想了想才反问:“你是哪个专业?”
  “土木。”所以,融江建筑才是梦想。
  林诺却微微一怔,原来,她该算是徐止安的正宗小师妹。
  “女生的优势相对会弱一点吧。”她实话实说,而后又笑笑,鼓励道:“不过,能力还是最重要的,只要真是人才,我们公司都不会放过。”
  这时又有其他学生挤在周围想要发问,她正要转过头去应付,只听见那个女生又说:“我们系有一个师兄,去年就进了融江建筑呢,非常强的一个人。”语气之中,不无崇拜。
  林诺心里却“咯噔”一下,果然,下一秒便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他叫徐止安,师姐你认不认识?”
  “嗯。”她想了想,还是点头,“认识的。”又微笑着轻轻扶住对方的肩膀,平静地说:“他的确很优秀,希望将来你们有机会共事。”
  仿佛正好被一语说中心思,那个女生竟然羞涩地笑起来,十足孩子气地一点头,憧憬地说:“希望如此!”
  最后离开的时候,林诺往散开的人群中望了望,没再见到那张带着酒窝的笑脸。
  秋季的阳光透过教学楼的玻璃幕墙照射进来,大理石的地砖被高跟鞋叩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忽然有些怅然,仿佛故地重游,却人事已非。
  有些东西,似乎一旦分隔开来,便像切断了过去未来的所有联系,就像她与徐止安,明明同属于一个集团,却在数月间连彼此的半点消息都没有再听见过。
  上车之后,她还是拿出手机来,那个号码并没有删除,而事实上即使删掉了,她也能照样默背出来。
  她发了条短信过去,问:最近还好吗?
  置身于流动的车河内,窗外闪过的是成排的香樟树。过了大约七八分钟,徐止安才回过来,简短的文字一如他往日平淡的语气:还不错。
  身边的女同事见她对着手机发呆,因为平时关系好,于是不经意地开起玩笑来:“哟,在和哪位帅哥发短信?这样魂不守舍的!”
  “夸张又八卦。”她笑骂,飞了个白眼过去。
  手机收起来,放在贴身的口袋中,仿佛还留有方才紧握着的手上的余温,隔着单薄的料子传递到皮肤上。
  其实,从来都不用担心,他会过得很好。
  而她也该一样,生活仍在向着前方进行。


25. 生病

  分手的事终于还是被林家父母知道了。
  其实林诺也并没想要隐瞒,于是等有一天林母随意问起:“咦,怎么最近周末都不出去约会?”时,她低低“哦”了一声,翻着手里的侦探小说,平静地说:“分了。”
  林母一开始竟然没反应过来,仔细观察女儿的脸色,愈加怀疑自己的听力,不由得直直问:“分?分什么?”
  “分手。”林诺放下书,去倒了杯水,递给尚未消化信息的林母。
  接下来,便是一阵询问。
  不知怎么的,林诺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成熟了不少,当年紧挽着一个人的手臂贴近在那人怀里的时候,情深意浓,又何曾想像过有一天也能平心静气地谈论曾经爱过的人。
  也会心痛,但已能控制。
  在林家,子女恋爱一向自由,林母虽然觉得徐止安确实不错,可也明白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只能喟叹:“真可惜,毕竟都谈了这么些年。”又想到另一层,于是问:“那么那个姓江的男人呢?”
  他?林诺低垂下眼睫,布艺沙发的一角上印着大朵大朵盛放的花,不知名,颜色也素淡,却又仿佛开得异常灿烂热闹。
  一如江允正的生活,想必也是这样喧闹繁华。
  这段日子,他似乎渐渐忙碌起来,在公司里待的时间少了,却经常见诸于报纸杂志或者电视新闻之内。大多配有照片,大幅而清晰,或坐或站,眼神清亮依旧,身形修长而清俊。
  倘若是正正经经的新闻,那么便多半与融江的发展动向有关。他接受采访时说的话并不多,看似不是一个十分配合媒体的对象,可却又偏偏字字精准,句句切中关键,且语速平稳声音中隐约透着自然的坚定力量,令旁人不得不心生叹服。
  林诺也是从这样的新闻里才得知,公司最近将与政府合作对城北进行旧城改造,而就在前几日,林父也捻着报纸,与电话里的朋友闲聊时不无感叹:“……江允正,后生可畏呀。”
  当时林诺正在一旁看书,不禁猛地抬起头,正瞥见报纸上他的一帧照片,虽然隔得有些远,但仍看得到那半侧着的身影,似乎反倒比现实中更瘦了些。
  还有那些八卦新闻小道消息,传播速度异常的快。她这才知道,原来除去叶希央,他的身边也还会出现别的女人。不知是怎么了,好像之前自己一直生活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明明也翻杂志看新闻,却很少看到江允正的消息;然而不知从何时起,突然铺天盖地,连出现在他身边的肥环燕瘦们也沾了光,一个个在镜头下绽放美丽的笑容。
  这些女人,无一不风情万种,陪着江允正出席各种商务应酬的场合,顺便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起初,林诺听到或看到,并不以为意。可是一两次后,竟然心里起了一点异样的感觉,忽然就想起徐止安在分手前某日说过的话,不禁去想,江允正的生活里究竟有没有女人?又有多少个女人?想这些的时候,除了好奇之外,似乎还有别的情绪在升腾酝酿。可是很快,就连自己也发觉这样不对,便立刻把这种想法扼止在幼苗状态,一面告诉自己:关我什么事呀?彼此非亲非故,何必去操这份闲心!
  况且,其实自从去他家的那晚之后,他便没有再在私人问题上主动找过她。谈人事助理职位的那次,也是他们最接近的一次,她可以看见他眼睛里浅浅的笑意,却也觉得,他似乎已经放弃了。
  或许这才是正常的。凭什么他江允正要追着一个青涩的小菜鸟不放?她与陪着他出席各大场合的女伴们截然不同,更何况,她也只是一时激起了他的保护欲罢了。
  而任何欲望,都终有消退的一天。
  可林诺不知道的是,自己在想着这些的时候,江允正也正想到她。
  酒会仍在进行中,他却忽然失了兴致,放下酒杯往外走。而他身边的女伴虽然还没尽兴,此时却也小鸟依人般顺从地跟上。
  到了车边,江允正说:“王小姐,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其实只是前一次接受采访时认识的主播,两人并不太熟,今天恰好又在酒会上相遇,便被某位中间人再次介绍了一番,末了还别有用意地将她交由他“负责”。碍于那位介绍人的面子,江允正只能将绅士风度发扬到底。
  对方对他却已有了些好感,于是主动提议:“我请江总吃宵夜,如何?”
  江允正却一摇头,抬腕看了看表,说:“抱歉,一会儿还有事。”
  难得被拒绝,已小有名气的女主持脸上也有些尴尬,但一想来日方长,便点头钻进车内,报了地址。
  江允正也坐进去,黑色的轿车汇入流光溢彩的车河之中。
  等到下车时,美女主持拢了拢半搭在肩上的流苏披肩,转过身看向倚在车边的江允正,笑道:“不用送了,江总您回去吧。”
  江允正点点头,身体却没动,显然是要目送她。
  她看着沉沉夜色中的他,只觉得在此之前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一双眼睛,明明这样黑却又明亮夺目,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竟然不经意地微微红了脸颊。毕竟还很年轻,平日在镜头前端庄大方,此时终究还是难免流露出女孩子特有的姿态,抿出唇边两个小小的笑窝,半回身摆了摆手,清声道:“有空联系,拜拜。”
  她高高绾着发,露出一段颈脖,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雪白异常,焕发着年轻美好的光泽。
  江允正淡淡瞥了一眼,点头说:“再见。”直至坐回车内,他这才握着方向盘半闭上眼睛。
  那个主持人,他连名字都没有记住,却因为刚才无意的一瞥,竟让他想起几个月前在公司电梯前见到的另一个女孩子。
  那时仍是盛夏,大厦外骄阳似火,林诺就站在他的旁边,穿着V领的雪纺,颈上的挂饰白如羊脂,却也更加衬得她的肌肤莹润如玉,仿似一片清凉。
  过了一会儿,江允正睁开眼睛,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踩下油门将车开了出去。他以为这段日子将会是个缓冲和冷却,却没想到,以往的一切反而日复一日,越来越清晰起来。有时候不经意间,竟然还能想起那双黑白分明如宝石般的眼睛,就连她笑起来眼角弯弯的样子竟也仿佛近在眼前。
****
  十一月中下旬,林诺同李经理一起出差去北方。
  行政部主管人事的其实就是李经理本人,因此林诺正经算来是他的助手,按照行程安排,与另外一个同事一共三人前往哈尔滨开展招聘工作。
  林母替她收拾行李,特意往包里塞了新买的羽绒服,电视上正播着天气预报,林诺关注了一会儿,不由咋舌:“不会吧!这么冷?到了就把厚外套裹起来,可别给我生病。”这是女儿第一次出差,林母叮嘱了半天,是因为又想到林诺小的时候,体质比一般小朋友差很多,几乎三天两头就要打针吃药。
  虽然年岁渐长之后,一切似乎又好了起来,与多数同龄人一样健康活泼,但毕竟此次出远门是前往寒冷的东北,她难免多操了一份心。
  林诺却不在乎,摆摆手:“知道了。”转头便拿着手机给许思思发短信。
  许思思说:“这也值得兴奋?倒是别忘了在哈工大多拍些照片回来给我看。”这是有缘故的。许思思高中时的初恋男友便是去了那所著名的工科大学,虽然两人自从高中毕业分手后就没再联系过,形同陌路,可少女时代的那段记忆总是难忘的,如今早已谈不上伤痛,有了机会,反而想要了解对方四年来生活着的环境。
  林诺应承着,真把数码相机带上,又听林母说了两句,便倒下睡了。
  等到了哈尔滨,才知道是真的冷,零下十几度的气温,林诺自幼生长在南方,非常不能适应,即使早已裹上厚重的羽绒衣,仍旧觉得冰冷的空气透过每一个毛孔钻进血液里,椎心刺骨。
  李经理在一旁说话,嘴里呵出大团大团的白雾,“这两天可能要下雪。”
  林诺不是没见过雪,小时候随父母旅游,特意选在冬季来北方,在酒店附近的公园里堆雪人,两只小手冻得通红僵硬,却还玩得不亦乐乎。
  同行的另一个同事也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在C城最冷的日子里也是短裙长靴的时尚打扮,此时却连脸都仿佛僵住了,好半天才说:“雪?我还没见过雪呢。”声音微微颤抖,眼睛却甚是明亮。
  坐在车里的时候,没事闲聊,也不知是谁先提起了江允正,林诺便不经意地问:“他最近很忙吧?”仿佛是无比自然的,话出口之后才愣了愣,所幸旁人并没注意到她对他过于随便的称谓,李经理点头道:“现在人应该在北京,前两天就去了。不过在走之前,也对我们这此出行有过交待。”说到这里停下来,貌似不经意地转头看她了一眼。
  林诺与他的视线正好对上,总觉得这道眼神多少有些意味不明,自己先是一怔,可李经理早已面色如常地别开眼去,她又不禁怀疑是否自己多心,只因为提到了江允正,便似是作贼心虚般,总觉得旁人也窥见了这个秘密。
****
  宣讲活动几乎耗掉了整个下午,等到傍晚回酒店的时候,果然下起雪来。
  三人吃了饭,同行的女同事便嚷着要去出去走走,林诺拗不过她,只好陪着一起。散步出去,才发现雪势已经然转大,从空中旋转急速落下,仿佛簌簌有声。
  两个年轻女孩一时起了兴致,套上帽子手挽手走在雪夜里,不紧不慢的脚步,也不在乎匆忙的路人投来的眼光。
  酒店附近一带灯光夜景做得极好,虽然因为天冷早已开不了喷泉,但四周色彩缤纷的低矮路灯依旧幽幽亮着,朦胧得仿佛罩着一层雾气。
  林诺已有十来年没见过这样大的雪,一旁的女同事更加不用提,两双靴子踩在地上咯吱作响,两人沿街走了一段,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脚步渐行渐快,最后竟然小跑起来。
  林诺的大半张脸被围巾裹住,可迎着风,仍旧冷得入骨。然而她却觉得开心,似乎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放纵过,吸进去的空气冰凉,却能冲散郁结在胸腔里很久的心事,一切都在奔跑之中淡忘。
  这里没有工作的喜怒哀乐,也没有徐止安和江允正,天空地旷,雪片倏忽落下,仰头便是深沉的黑夜,宁静得令人心颤。
  这一刻,四周冷冽异常,她却由衷的放松。
  只是回到酒店睡下之后没多久,她猛地醒过来,只觉得口渴,伸出手去要拿水杯,却激灵灵打了个颤。
  明明室内暖气充足,可她仍觉得冷,待到坐起身,才发现头重脚轻。
  打开床头灯的时候,同事在旁边的床上不大安稳地翻了个身,似乎是下意识地躲避光源。她想了想,又将灯关上,摸黑爬起来。
  幸好墙角还有夜灯,不甚明亮的莹绿色。她将旅行包拎过去,翻了一阵,这才想起临出发之前已将林母准备的小药盒丢了出来,当时还颇为不屑,认为并无多大用处,此时却不禁想,此番回去恐怕挨骂是难免的了。
  脚下是地毯,林诺穿着酒店的拖鞋,蹲了一会儿只觉得连腿都有些软,只得扶住额头一步一挨地回到床上躺着。
  凌晨便发起烧来,早上勉强起了床,同事见她一张脸雪白得像鬼,不住地内疚。
  林诺就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半夜发高热,也是在冬天。当时住在祖父家,身上裹了两床棉被仍觉得冷,手心脚心里却是滚烫的。最后还是挣扎着爬起来,被祖父母用自己行车载着去附近的医院。一路上黑黝黝的一片,连路灯都没有,她坐在车后座上颠簸着,难受得几乎要吐出来。
  那时是在小镇里,医疗条件并不算太好。按理说她那个年纪又在高烧中,很多事应该记不清了,可是偏偏那一次,连医院长廊上昏黄的灯光都仿佛烙在记忆里,有一点点凄凉的味道。
  针头扎进手背的时候,倏地一凉,她当场扁着嘴哭起来。其实并非有多痛,只是无端觉得委屈,又似乎自怜。空荡荡的注射室里,只有自己一个病人,虽然祖父祖母都陪在身边,可她还是觉得孤单,异常想念爸爸妈妈。
  那一病来得又急又凶,断断续续拖了半个月才渐渐好起来。再后来,她便被接回父母身边住,却怎么都忘不了那一个寒冷的夜晚,心理脆弱得仿佛真的不堪一击。
  所以,当李经理建议送她去医院打针的时候,她摆摆手拒绝,“买药吃就行了。”并且,为自己耽误了公事感到万分惭愧。
  一周的行程刚刚过半的时候,她开始咳嗽,咳得惊天动地,并且原本退了的热度再次袭来,来势汹汹。
  同事倒了温水给她,她伸手要接,只觉得右边肋骨下忽然剧烈地疼痛,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送到医院,才知道已经转为肺炎,医生面无表情地说:“要住院观察两天。”
  她有些晕,半靠在同事的肩上任人扶着走,隐约听见有人在耳边说了句什么,似乎有些焦急无奈。
  万万没想到第一次出公差就搞到这样狼狈,躺在床上,林诺只得一个劲地道歉。
  李经理安慰她:“好好休息,女孩子到这种地方,体质稍差一点的当然会受不了。别说你了,我都有些感冒呢。”完了又笑笑:“等回去请你吃好吃的,补一补。”
  看着他的笑脸,林诺只觉得异常温暖,便逐渐安下心来接受治疗。
  其实远不止住院两天,肺部的炎症一时间消退不下,半夜偶尔也还有低烧的现象,虽然也在逐渐好转,但林诺心里着急,只因为很快他们便要返回C城。
  几乎就要去办出院手续了,还是李经理说:“再住一两天吧,这样子回去万一更加严重起来怎么办?”
  林诺想了想:“那你们先走吧,我到时候自己回去。”又问:“请假的手续回去再补,可以么?”
  李经理笑起来:“当然没问题。”又详细问过医生,确定并无大碍后,这才叮嘱了一番离开。
****
  大雪自那夜之后一连持续了几天,到如今虽然天已放晴,可有些地方仍有很厚的积雪未消。
  病区后是大片的人工湖,此时也早已结了冰。林诺的病房视野极佳,几乎将整块休闲区收于眼底,湖边数条长椅上覆着白雪,有探病的小孩子溜出来玩,顽皮地去踢小松树,细碎的冰雪便扑簌簌落下来,洒满一地。
  她望着外面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又去翻同事特意买来的杂志,可总觉得意兴阑珊。在这个美丽的冰城里,自己独自待在病房内,总觉得孤零零得难受。
  傍晚吃了饭,她躺下闭上眼睛,忽然想念起C城的很多人和事,可是手机近在手边她却不肯去拨任何一个号码。远隔千里,除去担心,他们恐怕也是爱莫能助。
  甚至至今,连林父林母都不知道她住进了异地的医院。
  许是过于寂寞,想着想着竟然真睡了过去。
  等到林诺再次醒来,是因为听见了细微的动静。
  她停了几秒,才慢慢睁开眼睛,想必是护士替她关了灯,此刻只余下从窗户外透进的微亮的光。
  然而,正是借着这份微弱的光线,她看见了立在不远处的身影。
  修长而高挑。
  他背对着她,似乎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正将脱下来的大衣挂上角落的立式衣架。
  清白的月光恰好漏进来,照在他的脚边,如流泻了一地的水银。
  她静静地看着那人良久,仿佛仍旧不可置信。在那一刹那,似乎有某种情绪在胸口瞬间涌动起来,喉头却有些僵硬,末了,终究还是抑制不住,低低呼了声。
  他听见声音,立刻转过头,用漆黑明亮的眼睛望向她,竟然淡淡地笑了笑:“醒了?”


26. 陷落

  林诺只懂得呆呆地望着,半天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允正不答她,只是走上前来,伸手往她的额角轻轻覆上去。
  因为刚刚进门的缘故,他的手指微凉,可是林诺却觉得仿佛有一股热流从额前迅速蔓延开来,直通到四肢百骸,到最后甚至连心底都在轻颤。
  江允正当然不知她的感受,只是微挑起唇角,显得有些满意:“不烧了。”然后又说:“很晚了,继续睡吧。”
  他说话的时候微微俯着身子,恰好站在床与窗口之间,光线被他挡去了大半,可在这样的昏暗之中,林诺还是能够清楚看见他的脸,这才发现他好像将头发剪短了些,一双眼睛也因此显得更加清亮有神。
  带着来不及消化的震惊和疑问,她哪里还能睡得着,索性自己伸手按亮了壁灯。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闭了闭眼,待到适应了突然而来的亮光,江允正已然直起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病床上的人。
  也许是因为这次生病,一张脸比在C城的时候明显瘦下去,她的肤色原本就是象牙色,此时更加显得憔悴苍白,却意外地衬得一双大眼睛愈发乌黑沉静。被子盖至颈部,长长的头发散落在淡蓝色的枕套上,一向活泼开朗如阳光溪水般明丽的她,在这一刻竟然有么点楚楚可怜的味道。
  他静静地看着她,心里某个地方不期然地变得柔软起来,他不动声色地垂了垂眼睫,往后退了两步,找到椅子姿态随意地坐下去。
  而林诺在这样的注视下早已变得不自在,所以他一退开,自己立刻坐起来,末了还不忘顺带将被子拉高,一直遮到下巴。
  病房内暖气充足,江允正瞥到她的小动作,不由一挑眉峰,问:“很冷?”其实他是故意的,心里头只觉得她可爱,忽然就想逗逗她。
  果然,她的脸可疑地一红。单薄的病号服下空空如也,在他面前,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江允正一身黑衣黑裤坐在沙发椅里,身体舒展眉目清朗,明明刚从飞机上下来,脸上却殊无倦色。
  她看着他,拉住被单摇了摇头,然后才问:“你怎么会来?不是去北京了么?”
  “我不来,难道让你一个人待在医院里?”他仍是挑眉,仿佛说得理所当然。
  她竟然被他反问得一时语塞,有些尴尬地低了低头,半晌才像忽然想到一般,又问:“我出差之前,你是不是给李经理交待了什么?”
  他稍一垂视线,想了想,才轻描谈写地说:“我只是让他在途中对你们女同事多加照顾。”
  她听了,点点头,不再作声。
  其实知道不全是这样的。
  那日她虽病得昏沉,可还是听见了李经理说的话。当时他的声音低低的:“真要命,你这一病,我在江总那边也不知该怎么交待了。”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和她打趣。
  江允正又坐了一会儿,见她歪着头,像是有了些许困意,便站起来去拿大衣。
  她却立刻抬起眼睛,问:“你去哪儿?”
  江允正笑了一下,一手拎着衣服,走到床边伸出手腕给她看时间,说:“这么晚了,你该早点休息。”
  “那你呢?”
  “回酒店住一晚,明早再来看你。”其实他的声线一向偏冷,此时说出话来却很是温柔,仿佛是对着自己最为宠爱的人。
  这时的林诺是真的有些眩晕,似乎坠于迷雾之中,四周连方向都无法分辨,唯一清晰的只有他的声音和他的脸。
  她的视线微怔地落在他的嘴唇上。以前常听人说,唇形长成这样的人,大多薄情,所以直到现在她仍觉得不可置信,他竟然会特意赶来陪她。
  可事实是,他终究还是来了。
  在北国这样寒冷的冬夜,因为他的到来,就连呼啸而过的风中都仿佛带着最温暖的因子。
  让人迷醉,甚至甘愿一直沉沦下去。
****
  接下来的两天,江允正果然时时都在医院陪她。
  林诺起初并不觉得怎样,后来渐渐发现,她的单人病房里陡然热闹了起来,三两个年轻的小护士们隔一段时间便进来一次,嘘寒问暖,无比积极热情。
  每到这时,她都会下意识地转过脸去看,只见江允正坐在窗边的沙发椅里,头也不抬,低眉敛目地读着财经杂志,仿佛那些或炽热或羞涩的目光都与他无关、都不曾在他的身上流连。
  林诺觉得好笑,无人的时候,禁不住打趣:“你是不是从小就习惯了?”忽然好奇他幼时的长相气质,是否那时已然卓然出众。
  江允正仍旧专心,连目光都未动,只低低地“唔”一声,竟然很能领会她没头没脑的疑问。
  林诺却不由得笑出声来。
  她与他隔得近,仔细望着他平静自若的眉目,心想竟有这样的人,连骄傲都仿佛理所当然,让人无法有所质疑或腹诽。
  少顷,江允正终于抬头,与她的视线对上,忽地笑了一下:“不过,被你这样盯着看,我倒真还不怎么习惯。”半真半假的语气,林诺却从中听出了调侃,他又正经起来,说:“刚才问过医生,明天就可以办出院手续。如果这样立刻坐飞机,身体受不受得了?”
  “当然没问题。”她立刻把头摇得像泼郎鼓,同时有些歉疚地看他:“这几天已经够耽误你时间的了。”
  江允正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起身倒了杯水递过去,又将拿了小托盘里的药,说:“时间到了。”
  林诺半垂着眼睛咕咚咕咚地喝水,知道他就在一旁看她,心里也不知是怎样一种滋味。
  几天下来,他都是这样,记吃药的时间反倒比她还要准;她病中忌口,他打了几个电话,每餐便都有清淡又可口的饭菜被送来医院,恰恰又全是她爱吃的;另外还有时尚杂志和小说,已经在床头的桌上堆得像小山一般。
  江允正似乎一直在尽量满足她的要求。
  在此之前,她虽然一直知道他是绅士而有教养的,却从没想过他照顾起人来竟是这样无微不至。
  有时候,心里也不是没有暗叹,如果哪个女人被江允正真心爱上,恐怕也该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吧。
  然而,不会是她。至少目前不会。
  林诺有自知之明,知道此刻他只是由于某些原因而被自己吸引了,但绝对谈不上爱。
  那是那样深刻的感情,爱到深处恐怕是真的可以超越生和死。在与徐止安分手很长一时间之后,她才渐渐明白过来,原先也不是不爱,只是爱得还不够。
  四年的时间,全力投入,尚且不够,又更何况她与江允正短短一年的相处呢。
  江允正见她兀自发呆,于是伸手将水杯接了回来,问:“在想什么?”
  林诺猛地回过神,耸了耸肩,不知怎么地竟然脱口而出:“只是觉得这里也挺好的。”
  “哪里?医院?”江允正啼笑皆非,手掌探向她的额头:“是不是烧糊涂了?”
  她歪着头躲,可还是触到他的手心,干燥温暖,她有些尴尬,连忙改口:“我是说哈尔滨很好!冰雪覆盖,多么唯美浪漫!”
  “那要不要留下来玩两天?”
  “不要。”她飞快地摇头。这几天他的电话非常多,他也不避讳地当着她的面接,所以她能听到多半是公事,想必很多事情等着回去处理。
  江允正却像早料到她会拒绝,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又从口袋里找出烟盒和打火机,才说:“我出去抽支烟再回来。”
****
  医院长长的走道,尽头半弧形的窗户上结着白霜,外面是的一片模糊而美丽的世界。
  当江允正倚在窗边点火的时候,并不知道林诺也跟着下了床,软棉棉的拖鞋踩在地上,悄无声息。
  她扶住门框,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江允正的半个侧影,猩红的火光在他修长的指间明灭,却不知怎么的,这火仿佛一并也点燃在她的心上,暖烘烘地撩拨,几乎就要烧起来。
  她远远地望着他沉静的眉目,忽然发觉近几日他的笑容似乎尤其多,虽然大多都是淡淡的,可仍旧能看见清晰而澄澈的笑意从那双漆如点墨的眼底渗出来,缓慢悠然,与他的温柔呵护并结成一缕强韧的丝线,一点一点,缠住她心里的某一个部分。
  林诺不禁联想到小时候看的西游记里的捆仙索——越是挣扎,便收得越紧。
  心知其实已经迟了,挣扎也是徒劳,因为已经陷落。
  也不知道就这样看了多久,直到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的失常,林诺想要返回却为时已晚,只因为江允正已经转头看见了她。
  她一窘,只见江允正立刻熄了烟大步过来,微微低头问:“怎么了?”
  其实他们之前隔了十来米的距离,江允正走过来的这段时间,足够林诺回到床上,可是她却没有,双脚仿佛被钉在原地,直到四目相望,她才略微尴尬地摇摇头,抬着脸,近到几乎能清晰望见他浓密的睫毛。
  那一瞬,像是中了邪,竟然移不开目光。
  是怎样开始的,她已经记不起来;自己是否给了对方任何暗示,她也并不清楚。意识回归的时候,江允正的手已然抚上了她的脸颊。
  耳边是他微低的声音:“你在住院,我不想被说成趁人之危。”
  林诺不大明白,微微皱眉,只是连疑问还没来得及表示,却又听见他轻笑出声,下一秒整个人便被打横抱了起来。
  林诺不禁低低地惊呼一声,青草香混合着淡淡的烟味在鼻端萦绕,她略一犹豫,终于还是伸出手臂缠上了他的颈脖。
  如此动作,像是一种态度,更像是一个决定,她抬起头清楚看见了江允正眼底闪烁的微光。
  自此,一切不言而喻。
****
  第二天晚上,飞机抵达C城的机场,林诺远远便望见前来接机的徐助理,脚步不免微一停顿,终究还是有些不自在。
  江允正面色如常地侧头说:“等下先送你回家。”拥在她背后的手稍稍加了些力道,带着她继续向前。
  车子开到楼下,徐助理绕到后面拿行李,林诺悄悄看他,竟然从头到尾半分诧异之色都不曾表露。仿佛她一直都是江允正的女友,两人相拥着走出机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时江允正也已经下了车来,对她淡淡地笑了笑:“晚安。”
  与哈尔滨相比,此时此地的空气都是温暖的。


27. 毒药

  林诺早上被闹钟叫醒的时候天才刚刚亮起。幸而已是夏天,否则六点不到便要起床赶乘飞机,实在是件痛苦的事。
  出门时,许妙声的房门紧闭,显然还在睡梦之中,计程车已经按时等在楼下,林诺抓着简单的行李和头天晚上带回来的面包匆匆下了楼。
  这个时段,整个城市都像是刚刚才苏醒过来,与白天的喧嚣相比,多出一份难得的平静安宁。车窗外原本还弥漫着极淡的雾气,可很快便在阳光的照耀下消散无踪,热度也跟着升上来。
  坐在车里,沿途风景迅速倒退。C城的夏季,一如既往的绿意盎然,仿似生机无限。
  一路上交通顺畅,仅用了半个小时便抵达机场,林诺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早,于是便到一旁的咖啡座里拣了个位子坐下。
  虽然最近因为生活不太规律,脸部皮肤已隐隐呈现暗黄干燥之态,可等到一杯蓝山被送上来,她还是极满足地狠狠啜了两口。
  悦耳轻柔的提示音在机场大厅里反复回旋,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滚动着一排排显著的字幕。
  直到可以换票放行了,她才付了账站起来,行李轻便用不着托运,可刚刚走了两步便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林诺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个时候在机场也能碰见熟人,可等到转过头,望见远远而立的人时,她更是不由地呆了呆。
  叶希央穿着纯白的连身裙,打扮得仍像是个少女,精致的眉目流露着缓淡的笑容,仿佛她们只在昨天分别,这两年多的时间根本不曾流逝。
  换票的旅客已经开始排队,二人却挑了旁边的椅子坐下。
  叶希央转过头,笑了笑:“好久不见。”
  宽大明亮的落地幕墙,外面便是明媚耀眼的阳光,林诺眯了眯眼睛,也笑:“是呀,你好吗?”目光落在对面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上,从那眼角眉梢,都能看见幸福的痕迹。她暗想,原本像叶希央这样的女人,就该被人捧在掌心受尽呵护的,自己的这一问反倒有些多余了。
  于是不等对方回答,又问:“怎么这么早就在机场?”
  “刚刚送走一位朋友。”叶希央不着痕迹地打量她,说:“你今天赶时间,有空出来坐坐吧。”
  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林诺只是轻轻点头。
  眼前这个女人,姣好优雅一如当初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着实令人猝不及防。过往种种,她曾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远离了,原来也真是幼稚的想法。
  其实她不怕,那段往事并非不好,有时静下来回想,许多细节仍是历历在目。可是飞机升空的时候,她仍是觉得心脏微微紧缩,只因为叶希央的意外出现,竟让她有了种近情情怯的错觉。
****
  一个礼拜后,二人约在了茶室见面。
  林诺早到了一会儿,点了壶龙井,茶刚沏好,叶希央便款款而来。
  这世上有一种女人,似乎无论何时何地总能风情万种。周围不乏惊艳的目光,林诺看了不禁微笑起来,是从心底里真正欣赏起叶希央的美丽,直到她坐下来,才说:“龙井,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叶希央倒似全然不在意,端起茶杯喝得漫不经心,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两人的话题其实并不多,工作与生活不过寥寥数语便能概括完全,最终的话题,仍是不免绕到一个男人的身上。
  林诺其实早有准备,所以听见江允正的名字,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示,只是随口问:“他过得很好吧?”
  叶希央有些奇怪,反问:“你都不看报刊杂志?”
  “很少。”林诺笑着说了句实话。
  片刻,叶希央半眯起眼睛,似乎感到费解,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别怪我冒昧,只是真的觉得不能理解,那个时候的他那样宠你,旁人看在眼里几乎百依百顺,为什么,到后来还是会分开?”
  林诺突然觉得头疼。
  事实上,叶希央并非第一个这样质疑的人。分手之初,几乎所有人都多少表示了他们的惊讶,恐怕是真的都没料到那样的结局。可是一段时间过后,又仿佛全部释然,或许在他们的眼里,江允正始终还是个不容易被人掌握的男人,所以看她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劝慰和安抚。
  可是不管外人多么好奇,那时候的林诺对于分手的原因却是只字未提,消沉了两个月之后又再度全心投入到工作中去。
  彼时的她早已离开了融江集团,那段感情也从此沦为往事被尘封起来,连同江允正这个人一道,消失在她的生活中。
  古朴典雅的茶室里香气袅然,林诺沉默良久,最终只是说:“我很爱他。”却不说是当时抑或是现在。
  对着并不算至交的叶希央,她头一次这样坦白,一刹那心中仿佛无限轻松。
****
  林母挑了个周末让女儿去相亲。
  林诺只好打电话给许妙声,一叠声地道歉:“……我真把这事给忘了,晚上不能陪你吃饭,怎么办?”
  许妙声每隔两天主持一档电台夜间情感类节目,昼伏夜出,一般太阳下山时才起床。此时正穿着睡袍在客厅里游走,原本心不在焉,只是一听林诺要相亲,顿时如闻天大的新闻,眼睛一亮:“在哪儿?你居然也沦落到这一步?新时代的女性呀……”
  林诺将手机拿着离远了自己的耳朵,半分钟后才又移回来,也是万般无奈:“老妈也是一时兴起,但是她的命令不得不从。况且对方被形容得三头六臂十分威风,我也开始好奇,正好为无聊的生活增添一点新的乐趣。”
  而事实证明,那位前来相亲的王先生虽非真正的三头六臂,但至少外表看来也颇有精英的感觉。何况,人家本就是大律师,近年来十分好赚的职业。
  两人坐下来聊了没两句,对方就说:“听说林小姐在外贸公司做事?”
  林诺点点头。
  王律师又说:“人事主管?”
  林诺仍是点头,并带了点谦虚的笑容。
  对方毫不吝惜地表示了一下赞扬,才又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一个女孩子在社会上打拼虽然辛苦了一点,但女性总还是要自食其力的好,经济和感情上都最好不要依赖别人,包括男朋友和丈夫。你在外贸公司上班,收入也稳定,而且看你的样子也挺独立的,如果男方工作上面比较忙碌,你应该也能理解的吧。”见林诺并没表示反对意见,似乎更加满意,于是大方地说:“也别我一个人说话呀,林小姐,你对我本人有什么疑问,也可以提出来。”
  服务员走过来上了第一道菜,林诺举着筷子率先吃了一口,才抬头问:“婚前要财产公证吗?”
  也许是她太直白,对方着实愣了一下,才皱眉说:“这么快就讨论这个问题,不会太早了吗?”
  林诺摇头,“怎么会早?大家都是成年人,现实一点嘛。我只是担心你是律师,万一以后离婚,我会不会一分钱都拿不到。”
  晚上回家自然被林母在电话里骂了一通。
  “他不好吗?人家好歹也是业界精英,怎么就弄得不欢而散?!”
  林诺看着电视,应得漫不经心:“优越感太强,说话口气比老爸还严肃,而且,怎么一点幽默感和应对能力都没有?还以为他口才不错呢,不过被我问了两句,怎么连饭都没吃完就走了。”
  “那是被你吓的!之前可对人家说你是淑女。”话音未落,已经听到女儿毫无节制地哈哈大笑起来。
  也许是最近闲在家里无事,又或许是愈挫愈勇,过去对于这种事并不怎样上心的林母忽然之间就积极了起来。林家的社会关系又广,介绍人三不五时便将男方资料送来,各种职业都有,俱是优秀人士。
  林诺这才惊觉,那位王律师便是痛苦的开端。只得以各种理由推脱,实在推不过的,也是抱着好玩的心态与对方见面。
  其实也不乏好的对象。
  林诺就与一位三十岁的外科医生一起约会过几次,彼此感觉都很不错,可是等到拥抱牵手的时候,她却躲开了。
  那是在一场音乐会之后。那位姓方的医生得知林诺喜欢交响乐,买了票约她去听。散场的时候人潮涌动,他绅士风度地伸出手臂护住着她。
  两个人挨得极近,她几乎都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他的力道不轻不重地恰到好处,拥着她从人群中穿过,走下高而长的台阶。
  他的脸斯斯文文,性格随和知识又丰富,惯拿手术刀的手指修长有力,不时说两句轻松风趣的话活跃气氛。林诺忽然就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这样的人,还怎么能说他不够好呢?
  所以两天后再度约出去吃饭的时候,她几乎都已经做好了继续交往的准备。
  然而,等到饭后散着步回家,方医生在穿越斑马线时伸出手来,林诺的手指却只在对方的掌心里停留了两秒,便立刻缩了回来。
  到了马路对面,二人停下来,她看着方医生明亮的眼睛,说:“对不起。”
  方医生宽容地笑了笑,其实心里对她是有一定好感的,于是温和地问:“可以说说原因么?”
  她想了想,觉得实在没必要隐瞒,便举了个例子:“小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只小狗,和我的感情特别好,我每天放学回来都要和它玩一阵才去写作业,而且晚上也让它睡在我的卧室里。可是有一次它得了急病,很快就死掉了,抢救都来不及。我当时特别伤心,哭了很久,虽然后来爸妈又新买了一只回来,可是我对它却没什么感情,或者说,是没办法投入像之前那样多的感情了。”说完自己不禁笑起来,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恰当的比喻。”
  方医生点点头,却问得有些小心翼翼:“那么,那个人,他现在在哪儿?”
  林诺说:“他很好,无病无灾的。”甚至愈加风生水起吧,她想。
  “可是,在他之后,我恐怕没办法再爱上其他人了。”
  夏季温热的风吹拂过来,她鬓角边的头发细而柔软,被卷动着飘起来,一双眼睛仍是又黑又亮没有杂质,衬在细碎的流海下面,似乎仍有些稚气未脱的纯真。
  可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却难免有些迷惘。
  似乎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爱上江允正之后,无论分或是合,她都很难会再爱上别的男人。
  正如当初许思思在他们情正浓时半开着玩笑说:“……江允正恐怕真是毒药,即使离得开,以后再碰上其他人,也怕是食不知味了。”
  原来,竟然一语成谶。


28. 曾经沧海

  许妙声也知道这位方大医生,原本一心以为好事能成,谁想到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心里头更加好奇,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诺正翻着杂志,心不在焉:“谁?”
  “那个你曾经爱过的男人。”
  虽然还是夏天,《VOGUE》上却已经开始介绍本年秋冬成衣的流行趋势,林诺盯着那里面的一位男模特入神。
  不是为了人,而是因为那一件大衣,深色的双排扣军装样式,衬得人英挺异常。不禁就想起当年江允正穿着这个牌子的大衣时的模样,也极为好看,在她眼中,甚至比模特还要好。
  他似乎偏爱这个经典的英伦品牌,有一回晚上一起吃饭,她下了车便缩着脖子直喊冷,结果隔了两天,桌上就多了一只盒子。
  素净而温暖的颜色,她十分喜欢,将这条格子围巾围在颈脖上去见许思思,而她的这位好友当时已经进入考研的最后复习阶段,整天埋首于大量题海之中,难免面色灰败。再反观她,却犹如正在盛放的鲜花,容光焕发。
  许思思不由感叹:“恋爱真是绝佳养料,想必那位江同学也是称职园丁一名吧?”
  酸溜溜的语气,林诺听了嘻嘻一笑,拿书作势去敲她的头,说:“江同学?他可已经二十七了,我在他面前,简直就像小孩子。”
  其实差了三四岁,也不算太多,可不知为什么,她时常觉得自己在仰望,一直在仰望。越是接近就越觉得他的言行气度和阅历,远非之前接触过的同龄男生们可以比拟的。
  在公司,江允正仍旧是众人之上的老板,林诺也曾在私下里与他约好,这样的公众场合还是不要曝光关系比较好。
  这个要求是林诺主动提出的,江允正听了并无太多异义,只是挑了挑眉:“哦?怎么我觉得像是地下情?”
  林诺被他逗笑了,用手轻捶他的手臂,而后靠在他的身边说:“公司里八卦的人很多呢。”又想起自己之前似乎也是八卦大军中的一员,不由得皱着鼻子嘻嘻暗笑。
  江允正重新转头盯住屏幕看财经新闻,伸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说:“不用担心。”
  事实上,这种不公开的恋爱关系,竟然也让林诺尝到了一点隐秘的快感。
  有时候坐在位子上,周围是电话声或是同事敲击键盘发出的声响,她却收到江允正的短信,通常都是问她晚上想去哪儿吃饭。
  每当这时,她总会忍不住去想像此刻的他是如何坐在楼上的办公室里发着短信,又会有着怎样的神态和姿势。
  许思思说:“……陷入情网,无可救药。”
  是的。这种感情,确实在日复一日中逐渐加深。
  等到林诺回过神抬起头来,只见许妙声正直勾勾地盯住自己,奇怪道:“发什么呆呢?”下一刻,手中的杂志被一把抢了过去。
  “没事。”空出双手,她抓了个抱枕到怀里,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曾经沧海难为水。”说完,自己心里却先微微一滞。飞不过那一片沧海,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
****
  叶希央穿过秘书室,自己动手敲了敲门。
  办公室里采光极好,半面墙都是落地玻璃,呈宽大的弧形包围过来。江允正就立在那里打电话,见到是她,只是略微抬手示意了一下,目光便又转向窗外。
  电话里外地分公司的经理正在汇报工作,他迎着阳光眯了眯眼睛,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多数时候就只是听着,偶尔提一两个问题,公事公办的语调中几乎半点起伏都没有。
  一通电话讲了近二十分钟,叶希央也很坐得住,一直等他收了线,才说:“猜我前两天见到谁了?”
  江允正在椅子里坐下,顺手点了支烟,看她一眼:“说吧。”似乎没有兴趣玩这种猜谜游戏。
  她笑,轻描淡写地说:“林诺。”眼睛却一直盯着他,仿佛想要找出蛛丝马迹,甚至只要一点就好。
  谁知江允正往水晶烟缸掸了掸烟灰,也只是淡淡地应了句:“是么。”可有可无的语气,然后便转头去看电脑上的期货盘。
  从叶希央的位置,可以看见他的大半个侧脸,她看见他面色平静地盯着屏幕,过了一会儿忽然微微皱了皱眉,虽然极短促,却还是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而他的目光也似乎凝在一个点上,动也不动。
  她突然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大半支香烟夹在修长的指间,安静缓慢地燃烧,一线烟雾升上来,最终消散在空气里。
  临走的时候,她说:“她过得挺好的,只是比以前瘦了些。”也不管江允正怎样回应,自己率先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来,秘书室里的人对她微笑道再见。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就想起那一次在这里见到林诺的情形。
  林诺与江允正一前一后走出来,那个时候其实她就已经猜到大概会有内情。虽然后来他们公开了关系,也证实了她的猜测,可很长一段时间她总以为林诺不过是江允正一时兴起后结交的女朋友。
  毕竟,认识他这样久,他的数段短暂的关系是如何开始和结束,她也多少都有耳闻目睹。同在一个圈子,这种事情,再平常不过。
  所以,她一度以为林诺也只是过眼云烟。
  可是事实呢?或许并非如此吧。
****
  叶希央离开之后,江允正坐了一会儿,才从座位上站起来。
  大厦的地理位置极好,二十几层的高度望下去,大半个城市几乎都能尽收眼底。近几年经济发展迅速,却连带地导致环境越来越差,似乎任何时候空气中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俯瞰下去,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奔波于尘世之中,渺小而匆忙。
  江允正静静地站在落地窗前,不多时便有秘书敲门进来,手里拿着记事簿,提醒他:“会议定在二十分钟后。今天晚上暂时没有安排,刚才董事长的秘书打电话来,让您回家吃晚饭。”
  江允正仍背对着门,只是若有若无地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似乎思绪还没有回来。秘书停了停,才又说:“明早十点我们新楼盘的剪彩仪式,您是不是要亲自去?如果那样,恐怕会赶不及十点四十分与郑行长的约会。”
  办公室的一角立着大篷青绿色的植物,被太阳照着,每一片叶子都仿佛闪动着灿烂的光。
  这个夏季犹为炎热,可是站在这里,张秘书裸露在外的一截手臂上却隐隐泛起一阵寒意。倒也不单是中央空调的原因,只是她等了很久,都不见江允正有动静,像是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于是心里更加确定总裁此时心事重重,也不由得怀疑自己这个时候撞进来是否十分的不合时宜。
  其实江允正的性格并不乖张暴戾,平时对待下属也算是和蔼可亲,她又跟了他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他的脾气和作风,然而也正因此,更能察觉出一些极其细微的变化。
  近两年来,江允正仍是那个江允正,只不过更加的喜怒不形于色,而平常在办公室里,也似乎突然有了一种习惯——好几次她进来,都看见他独自立在窗边,背影挺拔瘦削,黑发伏贴在后颈,有时候指间还燃着烟,却总像是忘记了去抽,积着长长一段烟灰。
  头几次她不知情,一径地汇报着公事,渐渐地才发现每当这种时候,自己的话多半都得不到回应,甚至有几回,他干脆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她,转过头来脸上表情平静无波,只是一双眼睛里透出明显的不悦。
  她也算心细如尘,很快知道自己打扰到老板的沉思,于是从那之后格外注意察颜观色,尽量避开这种禁忌时刻。
  但是今天,她是忙昏头了,才又犯了这样的错。
  心里已经懊悔,再看江允正仍旧不出声,张秘书立刻轻轻地说:“江总,我先出去了。”退到外面,才吁了口气。其他同事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她坐下来,忍不住再一次去猜想那个之前思考过无数遍的问题。
  每当这个时候,江允正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某个人?还是某些事?
  又过了十来分钟,内线响起来,她被重新叫进去,江允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神色如常,说:“和郑行长的约会推后半小时,你去安排一下。”
  她应了声好,立刻出去做事。


29. 轮回

  林诺的相亲活动进行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停下来。
  一是因为越来越兴味索然,二是恰好她的手机在一次相亲路上弄丢了,又是最新款的,被小偷摸了去,实在令人心疼。
  林诺就趁此机会朝林母抱怨了一通,因果关系说得头头是道,竟几乎让林母自责起来,似乎真不该安排那次相亲见面。于是,之前热衷的事情便逐渐缓下来,林诺偶尔也庆幸用一支手机终于换来安宁。
  可她还是第一时间去报了案,明知找回来的机会小之又小,但在警局里仍旧对着父亲的公安老友郑重拜托了一番。
  对方一径应承,只要一有消息便立刻通知她。
  回到家,许妙声也说:“别抱希望了,找时间再去买一支吧。就是号码都丢失了,有点麻烦。”
  林诺没说什么。其实那些常联系的人,电话号码几乎都能记得,而她真正心疼紧张的,也并非手机本身。
  谁想到几天后居然接到通知,父亲的老朋友说:“刚刚破了一个盗窃团伙,活动范围就是你丢手机的那一带,赃物里也有你说的型号,外壳颜色也符合,过来认领吧。”
  其实也真算是运气好到家,才能在销赃的时候被及时寻了回来。
  等到了警局,林诺其实早一眼认出正是自己才用了两三个月的那支机子,可拿在手里还是忍不住锨着按键翻了翻,像是里头真有宝贵东西。
  许妙声陪着一起来的,见状便问:“号码都在吧?”又见她低眉不语,只是沉默地看着屏幕,似乎动作微微凝滞,不由得诧异道:“怎么了?”
  她摇头,很快将手机塞回口袋,又办了相关的手续,两人这才一同走出警局。
  当天夜里,林诺半梦半醒间摸向枕边,冰凉凉的金属机身握在掌心,好像瞬间便将剩下的睡意全部赶走。
  她睁开眼睛,去看发出幽光的屏幕。遗失几天,机身倒是没有半点磨损,SIM卡也还在,所以一切维持被盗时的原样。
  她侧躺在床上,手指轻轻摁上去,去看那些存在里面的短信。
  其实她平时一向有随看随删的习惯,可是这些,却一直储存在卡上,一直没有删除。
  是真的舍不得。
  明知道有些傻气,却还是舍不得就这样不要它们,因此两年前的东西,却还完完整整保存到现在,即使手机已经换了好几次。
  不过都是些十分平常的话语,可发现手机丢失的那一刻,不知怎么的,她的心里陡然一凉,有些心疼,仿佛从此之后与那个人就真的半点联系都没有了。
  所以才会立刻报了警,只为了心底刹那的慌乱,和那一点点的希望。
  其实这种行为是真的挺可笑的,也正是至此,林诺才觉得,自己仿佛早已陷入一个困局之中,一直以为自己正慢慢走出来,然而其实这个局是无解的。
  或许是她还找不到出口,又或许,是根本没有出口。
****
  已经是适婚的年龄,节假日不时飞来红色炸弹早已不足为奇。林诺又有一个大学同学要结婚,喜贴发出来,精致异常,上面还有新人照片,林诺看了没觉得怎样,倒是一旁有人感叹:“你这个同学真是好福气!”一通介绍之后,这才知道原来新郎倌是金龟婿。
  其实林诺与那位女同学的交情并不算太深,毕业之后也只是同学聚会见过几面,互留了号码却从没联系过。
  如今连她都收到请贴,可见此次确实是大宴宾客。
  许思思还在国外留学,李梦正在出差赶不回来,林诺也没和其他人联络,只身前往酒店。
  正是夏季,艳阳高照,似乎连地面都反着光,烘烘的热气蒸上来快要让人透不过气。林诺将车开到酒店停车场,找位置停下来。
  车是不久前林父送的,说是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主要为的还是方便她上下班。虽说林诺驾照拿得早,可还是谨慎地又跟车练了一段日子,才敢一个人单独上路。
  此时她刚从车上下来,却突然怔了怔。
  地下停车场里光线并不太好,可毕竟是那样熟悉了,所以第一眼就认了出来,但她还是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是想确定一下。
  原来真是他的车。
  江允正的车堪堪停在斜对面的车位上,因为还隔着两台高大的越野,所以方才倒车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
  林诺在车前面站定,那里面当然没有人。她忽然想起当初江允正说想换车,却被她阻止了。
  “不是好好的么,干嘛要换?”
  “开得久了,想换台新的。”他翻着杂志,说得倒是理所当然。
  她“哼”一声,“喜新厌旧啊。”
  其实也只是随口说说,江允正却抬起脸来,侧着眼睛看她,眉目深秀,眼角还带着一丝隐约的笑意。
  她被他盯住看得有些奇怪,问:“干嘛呀?”
  “没什么。”他伸出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又低下头去看杂志,只是淡淡地说:“不换就不换吧,听你的。”如今回想,那个时候的语气是那样不经意的宠溺。
  林诺站了一会儿,又拿出手机来,终于还是找到一个名字拨出去。
  对方环境喧闹,可是没等她出声,那人已经说:“林诺。”带着些许惊奇。
  或许是真的想不到吧,她竟然还会打他的电话。而她也没料到,自己的号码也一直存在对方的手机上。
  “徐助理,你好。”定了定神,她说:“我看见他的车了,你们也在酒店里?”
  徐助理看了看正在一旁与新郎寒暄的江允正,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到安静的角落,低声说:“对,江总是来参加婚礼的。”停了停,又问:“你呢?现在在哪儿?”
  林诺笑了一下,想到当初分手时江允正说过的话,他说过此后永不再见的,而这两年也确实再没见过。他的话总是执行得这样好。
  于是她说:“在停车场,正要离开呢。看见车子所以想问候一下。”可是又吩咐:“别告诉他我来过电话。”
  徐助理还想再说话,却听她说了声“再见”之后便挂断了。
  他皱着眉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走回江允正的身边。
****
  林诺将车子开出去,上了缓坡,骤来的明亮光线令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她却手指冰凉。身后数十层的酒店正离自己越来越远,江允正此刻就在里面,这些年来可能他们从未如现在这般靠得这样近。
  她握住方向盘融入车水马龙之中,却突然开始想念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的思念,仿佛一闭眼睛他的样子就能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
  或许她是真的闭了闭眼,因为有一刹那的恍惚,等回过神来才赫然发现有行人正从车前匆匆跑过。
  其实是那人违反了交通规则,她一惊,松了油门还来不及踩刹车就去打方向盘,车子从慢车道急速拐向左侧的超车道。
  毫无预兆的变道,在那个瞬间她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响,车子猛烈地震颤了一下,还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身体便随着巨大的惯性向前冲去,五脏六腑都几乎移了位。
  算是连环追尾,等到后面的冲撞力消失,车子的前端也已经重重抵上前方一辆北京吉普的右后侧——一切快得不可思议,却又好像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
  林诺只感觉额上一阵冰冷的疼痛,随后便有微微温热的液体流下来,划过眼皮和鼻梁。车窗外喇叭声响成一片,似乎还有越来越大声的喧哗,可是她只是忍不住想要呕吐,模模糊糊看见前面的挡风玻璃已经像蛛网般裂开来。
  很快有人来开车门,她半伏在方向盘上,看见对方陌生而焦急的面孔,头晕目眩得更加厉害,只能依言困难地交出手机去。然后,似乎听见他开始打电话,想必是在通知她亲近的人,于是心里一松,竟然真的晕沉沉地倒下去。
****
  再醒来的时候,林诺异常清醒,睁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立刻知道是在医院里。
  身边有医生在说话,声音温和平稳:“……没有大碍,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她对他笑一笑,额上仍有隐约的痛楚。
  医生点点头,插着口袋出去了,她面向着门的方向,静默了几秒,这才似乎终于发现异常,几乎是迅速地转过头去。
  她住的单人病房很大,窗外正是夕阳西下,染红整片天空。她在这片橙红的光中眯起眼睛,待到确实看清楚了,一颗心陡然震动了一下。
  她竟然没发现。
  刚醒来的时候,她竟然不知道这屋里还坐着一个人。
  她望着他,看见他穿深黑的衣裤坐在沙发上,整个身体都隐在角落微暗的阴影里,修长的手指支住下巴,一动不动地与自己对视。
  那双眼睛是那样漆黑,仿佛深不见底,却让她想起几年前的那一夜,也是在病房里,他脱下大衣回过头朝她微笑,眼神清亮得甚至能遮盖住当时的月光。
  林诺慢慢阖上眼睛,原来关于他的一切,她都从未忘记过。


30. 车祸

  徐助理办好了相关手续,又从外面买了些食物,却站在病房门口犹豫起来,一时之间也不知就这样闯进去是否合适。
  因为手机里最近联系人的缘故,林诺出车祸的消息才第一时间通知给他。
  回想起来,他竟从没见过那样的江允正。
  当时婚礼现场热闹非凡,来宾大多是名流商贾。一对新人恰好敬酒到他们面前,可是他的话音还未落下,江允正便已立时放了杯子,面色冷峻地匆匆离开。甚至是亲自开车,途中数次闯了红灯,他坐在一旁也只能暗自惊异。
  林诺跟江允正在一起的时间也算不上太长,在她之后,也有别的女性填补进来。他几乎是刚入社会便跟在江允正身边做事,这么些年早已看得清楚,一个人处在这样的地位,有些东西恐怕是永远不会缺少的。
  然而就在一个月前,那位最近经常伴在江允正身边的电视台美女主播打电话来,往日甜美清澈的嗓音黯哑异常,语气却很礼貌,甚至有点小心翼翼地问:“他这几天是不是出差了?”
  他公式化地应付着,心里也明白,她们似乎都很少直接打电话到江允正的手机上。
  不是不愿,只是不敢。
  因为无从掌握江允正的时间安排,却又仿佛都清楚他的脾性习惯,因此生怕恰好在办公的时候打扰到他。
  于是他这个助理的手机,倒是偶尔会因为这种事情响起来。
  如今听对方这样一问,他情知江允正应该有多日未和她联系,只好说:“江总最近比较忙,有什么事情我可以转告。”边说心中却禁不住边感叹,这哪里算得上女朋友。
  “……没什么要紧的事。”电话里的声音停了停,才轻描淡写地说:“只是我这两天生病住院一直没开机,怕他找不到我……”
  他心下了然,问了问病情,善解人意地回复道:“好的,我会转告江总。”
  可是等到下班回家路上他将此事一说,江允正坐在后座看报纸,连头都没抬,只是交待:“替我送花和水果过去。”
  道路两旁高楼林立,车窗外是商务区繁华的景象,可是夕阳在灰色的高大建筑之间缓缓坠落,余晖苍茫,近乎寒冷。
  果真是不同人不同命,各有各的缘法。当时的他又怎能想到,原来还有一个人能让江允正如此心急火燎地亲自赶到医院探望。
  而这个女人,在很久之前离开时,是那样平静,甚至悄无声息。
****
  徐助理终究还是没有进去,林诺则愈加觉得煎熬。
  她直挺挺躺在那里,连脖子都有些僵硬,终于还是问:“我可不可以现在出院?”可是等了良久,却都得不到回答。
  江允正仿佛若有所思,只是看着她,并不说话。
  她仍闭着眼睛,额头上缠了雪白的纱布,一张脸比过去瘦了些,轮廓却也更加清晰,肤色依旧是象牙般的白,夕阳的橙光映在脸侧,像是染上极淡的红晕。
  她听不到他的回答,兀自皱了皱眉,小小的“川”字在眉心若隐若现。
  “谢谢你。”她突然低低地说,手指却在被子底下慢慢攥紧,“你走吧。”仿佛是真的近情情怯,不论上一刻有多么想念,此时却都不敢睁开眼睛看他的脸。
  江允正仍不作声,她也不再管他,只是坐起来要去按墙上的铃。
  一阵晕眩,额上撕裂般的疼痛再度加剧。她皱眉倚在那里,却又不能伸手去抚摸,也不知是否又有血渍从里面洇开来。
  这个时候江允正才终于动了动,站起身只几步便来到床前,低眉看她,声音低沉,似乎还有隐约的怒气:“如果技术不好,以后就不要开车。”
  他们分别两年,这便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听起来倒更像是责备。林诺只觉得想笑,才刚触及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先偏到一边去,然后才说:“知道了。”
  他这才往门口走去,在离开之前又问:“要不要通知你的父母?”
  “不要。”她连忙说,“只是小伤而已。”
  他拉开门走出去,几分钟后徐助理进来,对她笑道:“走吧,送你回家。”门外却早已没了江允正的踪影。
****
  回到家,这副样子足以令许妙声惊得大呼小叫。徐助理直接送到门口,林诺受了惊吓又失了血,很快便回房间里躺下。
  足足休息了两天,直到事发后第三天的傍晚,才觉得精神恢复了七八成。许妙声直说:“平时办公室里坐久了,缺少锻炼。瞧你体质弱的!”
  林诺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嘁”一声:“你也缝个八九针试试!”
  少顷,手机响起来。林诺生怕是林母打来让回家里吃饭。幸好不是,然而,却也是另一个她不太想见到的人。
  车子已经到了公寓楼下,她犹豫再三,只好说:“等我下去。”
  徐助理将她载到会所门口,她抬眼看着熟悉的门牌,这才觉得不对劲:“你请我在这种地方吃饭?”
  “还有江总。”
  她扶住车门,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一并伤了脑子,之前竟会相信那样漏洞百出的谎话。
  徐助理单独请她吃饭,又怎会开着江允正的车?
  “我要回去。”她说。会所的经理却已亲自迎了出来,竟然仍记得她是谁,面带微笑道:“林小姐,好久不见。我领您进去,江总已经在等了。”
  其实离开江允正之后,林诺便再没有出入过这种场合,只是如同任何一个普通上班族一般,过着朝九晚五的简单生活。
  额上纱布没拆,为了不影响伤口,刘海也不得不别到一边去,因此她低着头走得极快,却还是有服务生认出她来。
  江允正就在走廓尽头的隔间内,门被推开时,他正好转过身来,身后窗外是浓郁青翠的植物,甚至还有一丝沁凉的清甜从窗口飘进来。
  他熄了烟走过去,修长的身影遮盖下来,眼中有忽闪明灭的光。
  林诺心中一动,却又像受了惊,匆匆别过头,恰好避开他伸出来的手。
  他的指尖温暖,划过她的额角,其实并没有触碰到伤处,她却仿佛被痛楚贯穿全身,连声音都微微发颤。
  她问:“为什么找我来?”
  江允正微眯着眼睛轻轻皱起眉。她过去极少见他这副样子,只有在真正遇到难题的时候,他才会这样,静静地沉思,连眼神也一并深邃下去,像一泓见不到底的深潭。
  他说:“我后悔了。”语气有些讥诮,“我做事很少后悔。可是现在,我突然觉得当初根本不应该放你走。”
  他的声音清冽,她却瞬间恍如在梦中,身体已先于意识作出了反应,一颗心猛然剧烈地跳动,将胸腔撞击出隐痛。
  过了许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嗓子眼里迸出来,犹带着强装的笑意:“你在开玩笑吧。”
  江允正声音一沉:“我是认真的。”
  她垂下眼睛不去看他,仍是笑:“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确实不像,因为从没见他对什么人或事这样反复过。
  “我头晕,也吃不下,先走一步。”说完是真的转身要走。惟恐再迟一步,脆弱的壁垒就要崩溃。
  只是下一秒,手腕便被紧紧攥住。
  她回过头,只见他的眼中隐约已经现了怒气,可声音仍旧控制得很好,低沉缓和地重复了一遍:“我是认真的。”
  她盯住他的唇角,有一瞬间像是着了迷,而后才一摇头说:“不要这样。”同样也是平静的语调,平静到仿佛他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江允正这才真正动了气,看着她冷静得近乎漠然的神色,手指收得更加紧,稍稍用力一带,便将整个人拖到自己身前,然后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抚她的脸颊。
  她被他制住,避无可避,只能任由那只手一路慢慢向上,最终来到覆着纱布的伤处。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挑起的唇角似乎在冷笑,问她:“还疼吗?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在医院里发生了什么?”
  她直直反问:“什么?”只觉他问得蹊跷,可是又确实有模糊的记忆从脑中划过,转瞬即逝,根本抓不住头绪。
  或许,她是真的不记得了,就连被缝了九针的事,也是后来听徐助理说的。
  江允正看着她,一派懵懂之色,倒完全不像假装出来的,他陡然沉了嘴角,连表情也一并冷下来。身体欺近了些,只是说:“你叫我的名字。当时处理伤口的时候,你抓着我的手叫我的名字。”
  雪白的病床上,当时她躺在那里,黑发披散在枕畔,额头尽是血迹,连带着脸上也有,整个场面凌乱不堪。他赶到的时候医生恰好在止血,或许是那样的动作刺激了她,竟然从原本的半昏迷中醒了过来。可也不是完全的清醒,因为眼睛只是微微睁开了一些,长而浓密的睫毛因为疼痛在不停地颤动,眼神仍是涣散的。
  她无意识地小声呻吟,等他俯下身去才听清是在喊着疼。
  根本没问过医生,他便将她的手握在掌中,也就在这个时候,似乎她有所感应稍稍看了他一眼,时间短得只有一瞬,很快就又重新闭起了眼睛。
  他几乎要怀疑,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身旁的人是谁。
  很快,因为伤口碰到消毒的药水,她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可见有多么痛。他不自觉皱起眉,看着她的嘴唇微微开阖,声音那样小,可他终于还是听清了。
  其实更像是没有意识地低喃:允正,疼……
  奇怪的是,那一刻,他竟然也仿佛尝到撕裂般的痛楚,感同身受。
  可是现在,她居然不记得了!好像一切都一笔勾销,好像是真的从此成为陌路人。
  江允正的眼底明暗起伏,林诺默默从他的手中挣开。没有人会知道要拒绝他有多么难,也没有人知道刚才她竟是真的动了心--事隔两年再度动了心。
  她只想要快点离开,肩膀却被江允正用力扳住,耳边满是他的气息,“我不相信你已经忘了我。”
  说得那样自信,自信到有些可恶,可是她只愣了愣,便坦荡地点头。她熟悉这样的他,也很少在他面前有所隐瞒,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她抬起头看他,眼睫投下极淡的阴影,语气中终于带了些无奈和茫然:“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一直所向往的婚姻,却是你从来不肯信任的东西。到如今,我的观念仍然没有更改,那么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