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10

末路相逢 (晴空蓝兮) 11-20


11. 女朋友

  车子一路开至江畔。
  夏季的正午,烈日当空,毗邻江水空气中却连一丝微风都没有。
  江允正将车窗降下来一些,点了支烟,其实也并没有多么想抽,只是习惯于以此来平复心境。只可惜,一支烟刚刚燃到一半,电话便又催命般地响起来。
  之前那支手机仍旧孤零零地躺在办公桌上,如今响着的这支,是他平时拿来备用的,知道这号码的人没有几个。
  他看了一眼,终于还是接起来。
  那边传来一把吊儿啷当的声音,语调一贯的轻浮:“二哥,在忙什么?”
  江允正将长长的一截烟灰弹掉,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空无一人的广场:“有事直说。”
  “刚才你和老爷子在电话里闹不愉快了?我现在奉他老人家之命,转告你一声,我们后天回国。”
  江允正微微冷笑,效率倒是够高的!
  “哦,对了,除了大哥和我之外,老爷子还要带一个人一同回去……”江家的三公子不怀好意地边笑边说,只是话语未了,电话已经被干脆利落地挂断。
  江允正将手机抛在一边,发动了车子,驶上被阳光照射得滚烫的柏油马路。
  一路疾驰而去。
****
  下午下班的时候,林诺正在收拾东西,突然被李经理叫住。
  “小林啊,还有小丁,小池,你们今晚都没什么事吧?”李经理开了门走出来问。
  被点名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一致摇摇头。
  “那正好,晚上跟我去吃饭。”
  林诺笑道:“经理请客?”
  李经理拿着车钥匙,转过身纠正:“公司请客。”
  就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
  走到半路上,听李经理把大致情况一说,林诺连逃跑的心都有了。只是苦于坐在后座正中央,被人一左一右夹着,够不着车门。
  再用余光瞥瞥左边丁小君的脸色,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林诺只得在心里呼惨。
  等到抵达酒店包厢,客人到来之前,李经理仍在半开玩笑地说:“今晚就看你们的表现了,等下争取把他们全部灌倒。”
  池锐一向性格外放,此刻一听非但丝毫不在意,反而显出自信满满的样子。丁小君仍旧是没什么表示,只有林诺坐不住了,扬了个笑脸,连忙摆头:“我作不了什么贡献的,让他们二位努力就好。”
  李经理却说:“你也别谦虚,刚进来那天的欢迎宴上,你表现得就不错嘛。现在女孩子里面,像你和小丁这样的,已经算是能喝的了。”
  林诺仍是摇头:“哪里有!”心里却升起寒意一片。
  其实,喝酒她是不怕的,酒量也是有那么一点的,只不过,来到这样的场合并被赋予这种任务,却是头一遭。
  她还不至于到不自量力的地步,况且,她喝酒一向讲求随兴,如今却显然是形势所迫,与平常朋友小聚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不到五分钟,那些法院的客人便来了,众人刚刚互相介绍完,包厢的门又被人推开。
  林诺应声望去,不由一愣。
  “江总,好久不见!……”章院长笑着伸手出去与刚进门的江允正握了握。
  江允正则淡淡一笑:“不好意思,有点事耽误,来晚了。”然后抬手将客人引入座位。
  林诺事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根本没想到会在今晚这个场合看见江允正。
  他坐主座,她却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两人几乎隔着整张桌子,这时便听见身旁的池锐低声问:“怎么江总也来了?”
  李经理看他一眼,也是压低了声音:“请市高院的大院长吃饭,单凭我们还不够格。”
  开席之后,林诺听着他们的谈话,再加上之前路上李经理稍微提了两句,知道这次请法院领导吃饭,主要是为着融江前阵子进行房地产开发时所产生的几桩纠纷案。
  随同章院长一起来的,还有两男一女,都是酒中豪杰,举起杯子眼皮都不眨一下。
  林诺他们依照惯例,轮番上阵,依次敬过去。也幸好对方只有四人,通关一轮打下来,四杯兑了冰块的葡萄酒对她来说并不算太吃力。
  江允正的助理小徐也来了,就坐在林诺右手边,不时拿起玻璃酒樽替客人斟酒,并且表现十分活跃,至少在林诺看来,比他们三个身负重责的菜鸟要积极主动得多。
  更何况,人家有战术,而且圆滑得很,酒桌上的智慧在他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江允正也喝酒,看在林诺眼里,却和旁人有些许不同。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只是觉得一派从容不迫,既不热络也不疏远,就连举着杯子的样子也分外优雅。
  这其间,她趁着别人在前线火拼的空当,不停地往胃里塞东西。当然,既要做到填饱肚子,动作又要不失礼仪,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看到有几次小徐起身去倒酒的时候,路过江允正的身边,曾俯下身来低声耳语,而江允正则总是轻微地摇头,面上却永远不着痕迹,转过头,依旧与身侧的章院长谈笑。
  因为这是一次带有某种目的性的酒席,因此持续的时间难免长了些。
  公司的事林诺是插不上话的,只能静静地听,到了最后饮尽“杯中酒”的时候,江允正说:“章院,那这事就麻烦你了。当然,我们也不能让你为难,公事公办就好,只不过是希望能尽快解决。”
  林诺抬眼望去,章院长已经喝得满面通红,拍了拍江允正的肩膀,舌头都有点大了:“客气客气!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们会尽力。是吧?”转身又去看他带来的人,那些人自然纷纷点头。
  结完账,一行人步出酒店,又不免握着手寒暄了两句。
  趁着这个空当,小徐凑在林诺身边低语:“江总让你等一下,坐他的车回去。”
  林诺一愣,心想这会不会不太好?尤其是当着李经理以及另外两个同事的面。
  泊车小弟早已将车开了过来,江允正先将章院长四人送上车,目送他们离去,而后才往自己的车子走去。
  林诺站在原地,有些迟疑,便听见李经理问:“我要去XX路,你们谁住在那附近?我可以顺路送一程。”
  池锐立刻嘻嘻笑道:“真不错,有顺风车坐。”还是一贯大大咧咧的性格。
  丁小君却在从包里掏出零钱,摇头:“我家离这边就两站,很近,坐公车就好。”
  李经理又转头问:“那林诺呢?”
  “我……”
  “她坐我的车。”江允正的声音传了过来,适时打断了林诺的话。
  她应声看去,酒店门口明亮的灯光下,他立在车门旁,面目清峻,神情自然而坦荡。
  其余三人俱是一怔,但也只是极短的瞬间,而后便各自离开。虽然总免不了惊讶,但公司之外老板与别人的私交,又哪里容得了他们下属们去作揣度和议论?
  酒店的保安和门童笔直地分立在两侧,光线静静照在他们白色的制服上,有一种清爽自律而又严谨的味道。林诺一步步走上前,隔着线条流畅优美的黑色车子,忽然觉得眼前的江允正似乎也是如此。
  这时小徐跟过去,问:“江总,要不让我来开车吧?”
  江允正拿眼睛看他,“你家不就在这附近?不用再开车兜一圈了,早点回家吧。”
  “可是……”小徐似乎还有些犹豫,却听江允正又说:“行了,我没事,今天也没喝多少。”
  直到车子上了二环,林诺才忍不住说:“徐哥人很好啊。”
  江允正之前一直都没怎么说话,此刻一手搭在方向盘上,随口问:“为什么这么说?”眼睛仍是盯着前方,并没看她。
  “嗯……很尽责嘛。”林诺思索了一下说,“酒量也好。我看晚上数他喝得最多,但还是那么清醒的样子,家就在附近还要开车送你。这样的助理,难道不算好么?”
  江允正淡淡地笑了笑:“小徐是不错。”
  从高架桥上看下去,前方是一片灯火辉煌,城市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空调吹着冷风,江允正伸手将它调小了些,过了一会儿,忽然问:“晚上吃饱了没有?”一边放慢了车速,朝旁边靠去。
  林诺点头,笑起来:“还行,估计全桌就我一人吃得最多吧。”
  “嗯,还挺聪明的。”显然,他也注意到刚才她埋头苦干的样子了。
  这一下,林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反问:“你呢?我看你们一直在喝酒,菜也没吃多少。”
  江允正看她一眼,笑了笑:“那么,现在陪我吃个宵夜,怎么样?”全市最大的港式茶座已经近在眼前,隔着落地玻璃窗可见里面一派生意兴隆。
  其实所谓的宵夜,她与江允正吃得都不多,到最后买单时,还剩了许多下来。奇怪的是,明明是由他提议的,可是等到那些粤港小吃端上来,他动筷子的次数反而比她还少。
  买完单要去取车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在后面喊:“允正!”
  回过头,五六个人刚从楼梯上下来,很快走到他们面前。
  三男两女,衣着均是光鲜亮丽。其中那个唯一没带女伴的年轻男人笑道:“刚才看背影就觉得像,我还和思远他们说呢,约你晚上出来聚聚你说没时间,结果还是被我们撞上了。”然后看了看林诺,笑意更盛:“看来是佳人有约啊!你女朋友?很可爱嘛。”
  虽然是在夜色之中,但对方目光湛然,偏偏又盯住她不放,那语气和神色分明就是纨绔子弟花花公子之流,林诺不禁有些窘,只听见江允正简单地介绍:“这是林诺。”并不刻意反驳所谓女朋友的说法。
  对方漫不经心抽出手来,伸到林诺面前,姿态却十分绅士:“林小姐,幸会。我是程子非,允正的大学同学。”
  很怪的场面,林诺却无法,只得伸手与他握了握。接下来,其余两个男人也都自我介绍了一番,竟然都是江允正的朋友,而且看得出,关系都是很好的。
  几个人站在外面又聊了两句,他们带来的那两个女伴,十分温顺地贴在各自男友身边,脸上的妆容精致妥贴,听着男人们说话的时候,都只带着安静的微笑。
  临分别时,程子非不忘说:“改天一起出来吃饭。”眼睛看着林诺,带着明显的笑意。
  江允正应下来,道了别,转身的同时伸手往林诺腰后轻轻一揽。
  他的手指已然碰到她的腰际,真真实实的触觉,林诺不禁侧头看他,然而,似乎这也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停留了不足两秒,他便垂下手臂,与她并肩走向自己的停车位。


12. 混乱

  一路上气氛正常,可林诺心里始终隐隐觉得怪,到了最后终于还是没忍住,笑着问:“那个程子非该不会真的误以为我是你的女朋友吧?”
  车子刚好开到她家楼下,这边话音刚落,车便停了下来,她看见江允正侧过头,定定地看她。
  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亮之中隐约混合着某些莫名的情绪。
  有那么一刻,林诺的心呯呯乱跳了两下。
  在这样的深夜,困在有限的空间内,被一个异性以如此的目光长时间地看着,要说不尴尬那是骗人的,更何况,对象还是江允正——这个年轻,英俊,事业有成,身上散发着淡淡诱人草木香的男人。
  因此林诺轻咳一声,立刻转过身,伸手去拿扔在后座的手袋,一边说:“我走了,晚安。”或许再给片刻的时间,便能辩明心头那抹模糊的预感,可是,她直觉认为立刻离开才是上选。
  江允正就这么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直到她的一只手已经搭在了车门上,他才问:“当我女朋友会很丢人么?”
  林诺一愣,天知道,她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可江允正继续说:“说不定,我就是想让他们误会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色依旧淡淡的,并没有多么郑重,却也真的看不出一丝戏谑。
  车内幽幽的灯光不甚明亮地照下来,说实话,连面孔都有大半是晦暗不清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林诺只觉得咫尺之外那双眼睛分外灼人。
  她微微张着嘴巴,好半天才得以“啊?”了一声,江允正却不再说话,似乎极有耐心,等待她的回应。
  再度仔细看了他的表情,好半晌她才终于呐呐地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同时转开视线,不去看他。
  小区里的灯火星星点点,从车里看去出,衬着黑夜一片安宁静切。
  盛夏的夜晚,想必外面仍旧燥热,可是此刻的林诺却宁愿推开车门走出去,暗自握了握双手,连指尖都有些湿凉。
  仿佛等了很久,才听见江允正轻轻笑了一声,她仍旧垂着视线,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总觉得近乎于冷笑,或是嘲讽。
  他是知道的吧。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已经点到了这一步,除非真是傻子,否则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只想做只驼鸟。只因为一切来得突然,连一点准备的时间都没给她。
  “我知道,你是有男朋友的。”江允正也坐正了身子,看着前方灰色的路面,轻描淡写地说:“可是,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障碍。”
  “我对你有好感,或许接下来,我还会追求你。就是这么简单。”修长的手指轻轻握在方向盘上,状态安适而随意,一如他的语气和腔调,“徐止安是否存在,根本与此无关。”
****
  林诺忘记自己是如何一路脚步匆忙地上楼去,只觉得背后一直有人看着,那样的目光清湛,却又迫人心神。
  回到家里,连和爸妈都没打招呼,便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里,重重坐在床上。
  心口仍在剧烈跳动,分不清是种怎样的情绪。
  公司里深沉冷静的江允正,私底下温和轻松的江允正,她曾经以为这些就是他的全部面貌。可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还有一种样子的他,是她从未见识过的。
  这样的自信和胸有成竹,甚至有些霸道。似乎正如他所说,所有的都不是障碍,甚至是与她真实交往了几年的徐止安,在他的眼里,恐怕都如空气般透明。
  他说要追她,便摆明了车马,随便动一动口,仿佛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
  林诺不明白,怎么事情突然就发展成这样了呢?
  一直都只是朋友,一起吃个饭,偶尔搭他的车,大家说说笑笑并没什么拘束。正如许思思所言,江允正是真正的钻石王老五,而她呢,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而且,还是有男朋友的小丫头。
  他怎么就会看上她?甚至,如今更是说得如此直截了当,令人措手不及。
  一时之间,有太多的东西冲进头脑里,混乱成一团。至于为何只见过匆匆一面,江允正便会知晓徐止安的名字,林诺此刻也无暇多想。
  第二天顶着熊猫眼去上班,有同事见了,开起玩笑:“昨天到哪儿鬼混了?”
  林诺只得“嘿嘿”地干笑,直道:“作贼去了。”
  只有丁小君在位置上给小盆栽浇水,转过头来看她了一眼,眼神里有一闪而逝的复杂。
  林诺恰好瞥见,两人视线撞了个正着,犹自发愣的时候,丁小君早已施施然地拎着小水壶走开了。
  自以为是!
  无名火起,林诺将一叠文件夹重重摔在桌上,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朝那个远去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幸好公司够大,行政部与总裁室又分属不同楼层,如果不是特殊原因或者刻意安排,通常情况下是见不到江允正的。为此,林诺不知自己是否也暗自舒了一口气。
  倒也不是害怕,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过去在学校里,追求她的男生也是有的,可她当然不会天真地拿他们与他相提并论。
  可是闲暇之余,公司的女同事照例仍会谈及江允正,三言两语之间,总让林诺不自禁地想起他的模样,身形修长挺拔,墨色的眼睛璀璨如暗夜的星子。
  那一晚,他说:“我对你有好感……”表情一派淡然随意。如此镇定自若的表白,竟然是她从未见识过的。
  若说一点点虚荣心都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毕竟他是那样优秀,在众人眼中甚至高高在上不可触及。而他却曾经在人来人往的女生宿舍楼外等她下来;他特意陪她去吃东西,在不算豪华舒适的餐馆里;她见过他微笑的样子,还有开车时专注的神情……
  如同一场未曾预料的奇遇。
  山顶墓园中匆匆一瞥,以及后来幽暗的KTV走廊上忙不择路慌乱地撞进他的怀里,早在那时,谁又能想到竟然会有这样一天?
  这件事,林诺没向任何人提起,就连一向私交甚笃的许思思也不例外。
  每晚照常会与徐止安通电话,渐渐的,言谈之间也能听出他的些许不顺遂。确实,校园里头如何优秀,并不代表着走入社会也能依旧风光。
  融江人才济济,同事之间真心相待的有之,但可多的却是防备和自保。初出茅庐的新人,哪能个个如此好命,延续学生时代的一帆风顺?
  林诺只觉得乱,工作起来却愈发勤快,并时刻提醒自己半点差错都不能出。
  是直到某天替李经理送报告上去,才再次正式与江允正打了照面。
  总裁办旁边的小型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她甫一进去,目光便首先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当天的江允正穿着浅灰色的衬衫,靠在宽大的皮椅中抽烟,神情严肃冷峻。听见敲门声,低低应了句,见来人是林诺,表情并没怎么变化,只是目光不自觉柔和了些,停了两秒,掐灭了指间的烟蒂。
  林诺先看了看他,而后才注意到会议室中的另外两人。
  都是年轻男子,显然是之前的谈话被打断,此时一致看向她。她反倒不方便盯住别人瞧,只是匆匆一瞥,点了个头表示礼貌,随后走上前,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
  江允正接过去随手翻了翻,说了声:“谢谢”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如此近距离,并且居高临下,林诺这才注意到他脸色不佳,仿佛有掩不住的疲惫,可眉梢眼角却又犀利冷峻,大大有别于往常。
  事情做完,自然不能久留,她轻声说:“不客气,江总,我先出去了。”
  门被掩上之后,江允正才重新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来点上,吸了两口,淡淡地说:“这件事情,你们没有插手的余地。”
  坐了一上午,江允平早已快要耐心耗尽,此时听他一说,不禁冷哼:“大家股份等额,恐怕插不插得进手,还由不得你说了算。”
  江允正却不动怒,慢慢弹了弹烟灰,这才望着自己的大哥:“可目前融江的总裁是我。”
  “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站起身,走到半弧形的落地窗前,目光迎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既然当初把公司交给我,那么国内的一切事宜都由我作主。就像这些年,我从来不过问你们在海外公司的决策一样。”
  江允平立刻沉了脸,还想开口,却被人从旁拦住。
  江允昊翘着长腿,慢悠悠地说:“二哥,你不是不知道吧,老爷子对你最近的做事手法很不满意。上回你们在电话里吵,我可是一直都在旁边听着。”
  江允正没回身,只是问:“所以呢?”
  “所以,看起来江叶两家的联姻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有片刻的沉默,江允正只是面向窗外,任由手指间的香烟静静燃烧。
  “谁当总裁,谁拥有决策权,这些我都不关心。”年轻俊挺的身形立起来,江允昊摊了摊手,看了一眼仍旧处在气恼之中的大哥,笑道:“我只是奉命当说客来的。”接着抬手看表,“抱歉,我还约了人吃饭,你们继续聊。”抬脚便走出会议室。
  江允平也随即起身,在离开之前只是说:“有叶家撑腰也未必就稳如泰山。”语气之间颇为嘲讽。
  江允正却转过身,忽然轻声冷笑。
  整整一上午,他都没有露出过像此刻一般的神情,清峻的眉间尽是轻蔑。
  慢条斯礼地吸了最后一口烟,他才说:“我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倚重什么不相干的人。”一手将烟头摁熄在水晶烟缸中,迈开步子率先走出门去。
****
  直到当日午饭时间,林诺才得知那两位陌生男人的身份。
  并不是刻意打听,只是这种休闲时段总是八卦传播的好契机。只可惜,当时会议室里她不便仔细去看,否则就会发现,虽是同父异母,这三兄弟的眉目间仍有七八分相似。
  傍晚,似乎酝酿了一整天的雷雨终于肆无忌惮地倾泄而出。
  在夏季这样变化莫测的天气里,林诺甚至连一把雨伞都来不及提前预备。走到公司楼下的时候,天地之间已是一片迷蒙,水珠砸在地面上,溅起细碎的晶莹。
  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些湿粘,林诺搓了搓手臂,正盘算着如何回家,不远处有车灯闪过,片刻便开到面前。
  那辆已是十分熟悉的BMW,堪堪停下,驾驶室的车窗降下来。
  江允正说:“上车。”
  她却摇头笑:“不用了。”
  江允正仿佛没听见,仍是说:“上车。”眉心却微微皱起来。
  她下班算是晚的了,同事倒是全部走光了,只是此时门口还立着保安,虽然面目平静,但总让人觉得是在默默观赏二人的一出戏。
  她无法,只好说:“你有事先忙去吧,我等出租车就行了。”
  话音未落,车门已“咔”地一声打开来,她还没回过神,江允正已经走到面前,一只手伸出来扣住了她的手肘,声音微沉:“我让你上车。”根本不给挣扎的时间,便拉开车后座的门,将她整个人塞了进去。
  车里宽大舒适,空气清凉,她刚刚来得及坐稳,只见江允正也已然入座,并落了车锁。
  她无奈,仿佛一口气噎住喉咙,张了张口想说话,这时才突然注意到,车里还有第三人。
  副驾座上的女人微微转过头,笑了笑,说:“你好。”林诺听见她的声音,礼貌而又悦耳。
  她连忙说:“你好!”有些匆忙的语调。
  对方却已经侧过头去,看向江允正,柔声问:“允正,我们去吃日本菜,好不好?”
  她叫他允正,亲昵自然。至少在相识的这段日子里,林诺从未听哪个人能够这样称呼他。
  坐在后座看过去,那个女人年轻的脸庞弧度美好,一双眼睛乌黑沉静,确实是美丽异常。


13. 求不得?

  虽然还不清楚他们二人的关系,但女性的直觉总是有的,林诺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多余的人,后座位置宽敞,她却如坐针毡。
  窗外雨势一直不见小,雨刮器匀速来回摆动着。
  叶希央侧着脸,只听见江允正说:“抱歉,我今晚有别的安排,改天吧。”
  “哦,没关系。”她大方地笑了笑,随即坐正了身子,似乎不以为意:“是我不好,没事先通知就跑来公司找你。那么,等下你先送我回家,可以吗?”
  “嗯。”江允正应了声,车子在十字路口向右拐去。
  很显然,叶希央住的地方和林诺家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林诺看了看时间,在这样的下班高峰期,一来一回穿过大半个城市,恐怕比她自己等车回家还要耗时。
  可是既然已经坐了进来,便不好再说什么,况且,似乎今天江允正的心情并不算太好,此时此刻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
  没多久,便接到徐止安发来的短信,问:你在哪儿?
  林诺低着头,迅速摁着按键:回家的路上。
  不一会,铃音又响起来,在安静的空间内显得格外响亮。江允正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林诺连忙先将手机调成震动,只见仍是徐止安,短短的一行字:带伞了吗?有没有淋湿?
  她轻轻笑了笑,索性靠在座椅里,与他聊起来。
  途中遇到短暂的堵车,二十多分钟后叶希央到了家,友好地向林诺道别,而后便迈着从容优雅的步子款款走入电梯。中途还回过一次身,隔着车窗向江允正微笑,笑容格外甜美柔和。
  这是一片市区内最高档的住宅区,房价在年初时已经飚升到令人咋舌的地步。林诺放下手机,侧头看了看那高高耸立着的建筑,雨雾蒙蒙,灰白得不甚清晰。
  如今车里剩她与江允正两人,这还是自从那晚之后第一次坐他的车,气氛安静得甚至有些凝滞。
  开了一段路之后,她忽然笑笑:“女朋友吗?很漂亮啊。”不过是没话找话,可不知为什么,就一口认定了她和他的亲密关系。
  可是,想要后悔已经来不及。江允正这边立刻沉了脸色,并不说话,手指却在方向盘上渐渐收紧。
  她坐在后座,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也察觉到不对劲,因此更加尴尬,半晌才有些讷讷地说:“你等下还有事是吗?前面路口让我下车吧,我自己回家。”雨终于小了些,偶尔也有空的计程车从街边驶过。
  江允正仍旧沉默,脚下油门却踩得更重,几乎只一瞬便从交叉的十字路口穿过,将闪烁的红绿灯远远抛在车后。
  林诺这才有些害怕,也更加能够确定,今天的江允正情绪十分有问题。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听见他开口,声音微微低哑,如同上午在会议室中一般。
  他盯着前方,问:“是我那天的话吓到你了?”
  她一怔,抿着唇:“没有。”当时更多的只是惊讶和混乱。
  “那为什么想要躲着我?”
  “……嗯?”
  “我开车送送你又怎么了?有必要三番两次推脱吗?”江允正仿佛真的动了气,语气却愈加低缓,将车开上通往她家的马路,才又低低冷笑道:“还有,谁告诉你她是我的女朋友了?”
  “……不是就不是嘛。”她突然觉得委屈,可转念一想,或许当时真的是在自作聪明,那样枉自猜测,恐怕只是潜意识里想要与他立时撇清关系罢。
  直到此时,江允正才再次从后视镜里望过来,只见林诺坐在角落,身体小小的,脸上的表情有些惭愧,又似乎很苦恼。往日飞扬自在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心事重重的若有所思。
  终究还是暗自叹了口气,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早在办公楼下林诺微笑着拒绝上他车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莫名气恼。
  渐渐松了油门,将车靠在一边,他的声音似乎有些疲倦:“到了。”
  林诺这才回过神来,原来竟然已经身在她家楼下。
  临走之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隔着暗沉沉的车膜,隐约只能看见车内那个模糊的人影。
  上楼进了门,林母正好摆菜上桌,见了微微惊讶:“今天不是周六?没和小徐一起吃饭?”
  “他有事。”手机还捏在手里,这次很好,没有再将它落在江允正的车上,又问:“爸爸呢?”
  林母一边盛饭一边说:“本来说好回家吃,结果刚才又打电话来,有应酬,走不开。”也许是因为习惯,早已不再抱怨。
  林诺嘻嘻一笑,蹭过去:“妈,嫁给一个成功的男人,究竟幸不幸福呢?”
  有好吃好穿,从来不用为金钱发愁,可连一家人坐下简单吃饭的机会都不常有。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到刚才坐在江允正车上的那位美女,就算并非男女朋友,但也总该是关系很好的吧,可是偏偏江允正晚上有安排,佳人只得倍受冷落。
  “小丫头,脑子里在想什么呢?”林母轻嗤,斜她一眼,并不当真。
  林诺耸耸肩,将碗接过去,继续说:“如果换作是我,有饭局时就跟在爸爸身边,一个人在家,多无聊啊。”
  “嗯。”林母敷衍应道:“看你以后的本事,能不能天天做人家小徐的跟屁虫。”
  徐止安会成功的吧。看来就连林母心里都这样默认了,可是林诺自己却不太在意。方才在短信里他说晚上要加班,颇为辛苦的样子,她又怎会不了解他的性格?一向都那样好强,恐怕心里只念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
  可是她是真的不在乎,如果能够平稳快乐地过一辈子,那是亿万家产都换不来的。
****
  简单吃了晚饭,林诺去洗碗。厨房的窗户开了一条细缝,下雨时溅进一些水来,想必林母并没注意到。她拿抹布擦了擦,又去关窗。
  愣了愣,两秒之后,不禁重新将窗户拉得大开,风雨夹杂着飘进来,她却一时顾不上,只是定睛往下看。
  家里住七楼,并不算太高,下面的情形一览无余,并且非常清楚。
  江允正的车仍旧停在楼下,仿佛从来就不曾离开过。因为天气的原因,路灯已经提前亮起,照在黑色光亮的车身上,甚至可以看见前窗的雨刮器在缓缓摆动。
  下了楼,车子还在,林诺也不知怎么的,似乎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秒,一颗心却又不禁往上提了提。
  犹豫一下,终究还是绕到驾驶室一侧,伸手敲了敲车窗。
  江允正也完全没想到她还会下来,抬起脸来,降下车窗看她。
  微风细雨之中,她撑着一把轻巧的伞立在车门旁,路灯斜斜照在身上,昏黄暧昧的光影,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困惑。
  “你怎么还没走?”
  江允正眉峰微动,不语,之前前倾着的身体向后靠了靠。只是这一瞬间的舒展,却不禁令脸色微变。
  林诺看着半掩在阴影里的他,一时之间也不知还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却听见他低低地说:“我要走了,你回去。”说着不再看她,干脆利落地挂了档,脚下油门一踩,车子便缓缓滑了出去。
  倒车镜里,那个小小的身影有些单薄,立在路旁仍是一副忡怔的样子,十几米的距离足以让面目逐渐模糊起来。他再度皱了皱眉,将方向盘向右一打,车轮带着些许水渍向两侧溅开,划出凌乱的弧线,扬长而去。
  到了医院,又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江允正这才乘电梯上到顶楼。
  专属护士正在外间倒水,一见他,笑意盈盈:“江夫人醒着呢,今天胃口也不错。”
  江允正三两步走进去,只见章云茹半躺在床头,望着他微笑。
  他叫了声:“妈。”接过护士递来的水杯,转递过去。
  在床边坐下之后,母子俩说了会儿话,章云茹才说:“你爸上午来过。”
  江允正表情没太大变化,只是沉默地等着下文。
  果然,章云茹叹了口气,脸上有些为难,斟酌着说:“和希央的婚事,你的意见是什么?”
  几乎这段时间以来,家里人的话题似乎总不免绕到这上面来,就算忍耐力再好,此时的江允正也难免动了气,于是缓缓站起来,沉声道:“你身体才刚刚好一点,这种事情就别操心了。”
  章云茹微微仰头问:“怎么?就要走了?”
  “我出去抽根烟。”往外走两步之后却又被唤住,章云茹在身后说:“允正,你吃饭了没有?脸色比我这个病人还差,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说着也不等回答便按了铃,当着他的面让护士帮助准备饭菜,末了还特别叮嘱:“……不要放辣椒。”
  江允正只好再度走回来,修长的身体靠在窗边的沙发里,也不再遮掩,伸出一只手不轻不重地覆在胃部,只听见章云茹絮絮地说:“平时很辛苦吗?那些应酬,能少去就少去吧。要注意饮食规律,还有酒,千万别再喝了。”然后叹了口气,又说:“我说这些反正你也听不进去,现在偏偏我在这医院里头,平时又照顾不到你。”
  江允正换了个姿势,不以为意:“我没事。”
  章云茹忽又笑了笑:“如果你实在不满意希央那孩子,我也无话可说。你爸当然是想让我做你的工作,但是在我看来,只要是你自己喜欢的就好了。老婆是娶给你的,和我又没太大关系,犯不着为了这件事和我唯一的儿子闹得不愉快。你呢,以后再要是觉得不耐烦,也别找什么抽烟的借口,刻意躲开我。”
  “我怎么会烦你?别乱想。”这么说着,江允正终于还是轻笑了一下,几乎沉郁了一整天的眉眼这才真正舒展开来。
  看着江允正吃饭的时候,章云茹随口说:“怎么赶在这个时间过来?连饭也来不及吃。”
  江允正想了想,才说:“送一个朋友回家,耽误了时间。”
  “女的?”
  “嗯。”他并不隐瞒,过了一下,忽然淡淡地说:“我喜欢看她单纯的样子。”筷子还拿在手上,唇角却微微向上挑起。
  章可茹难免惊讶,没想到自己只是随意一问,竟然带出这么一段来,不由得问:“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是什么样的人?江允正也不知如何去描述,印象中只余一张清新自然的面孔,还有那双眼睛,心思透明的样子,却在困难的时候微微流露出倔强的神采。
  感情的由来,有时就是这样,根本毫无道理可言,需要的只是那么一瞬间。比如他看到她,就只得缘于那次雨天里的小事故。
  其实他也讶异,竟然就这么轻易地将林诺的存在告知给了母亲。而事实上,她不过是一个自己认识不到一年的小丫头,而且……
  他轻笑一声,或许带了些自嘲的意味,被章云茹捕捉到了,不禁奇道:“是她不够优秀?还是说,她并不把你放在眼里?”
  恐怕真是后者。江允正微微抬眉,心里却知道,这不过只是开端罢了。
  仿佛一切都自有预感,所以才会这样笃定。
  耳边只听章云茹缓缓笑道:“从小到大,怎么真还有你得不到的……”


14. 暗涌

  电视上在播心理咨询谈话节目,主持人与嘉宾对答,林母坐在沙发上看得津津有味。
  林诺走出房间,随意一瞥,有些不屑:“爱情既然已经消失,还有挽回的可能吗?”见林母转过脸来,又说:“一昧的纠缠,恐怕只会被对方更加看轻吧。”
  “你看得倒很开。”林母不禁笑起来。母女俩,一向如朋友般交谈。
  “顺其自然吧。”她坐下,神色是真的淡然,“总觉得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仿佛很少这样正经地说话,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惊讶。林母更甚,奇道:“小毛丫头,哪来这么大感慨。”
  林诺抿着嘴唇嘻嘻一笑,其实心里也奇怪,好像走出校门这一年,突然就长大了许多。
  就比如徐止安,过去在学校里,同他一天见数次面也从不嫌多,手扣着手走在路上都是甜如蜜糖,可如今渐渐的,也了解到各有各的世界,即使每天有空下来的时间,也并非非要见面不可。
  她和他,以各自为圆心,发展了两个圈,只是偶尔有交集,却不再是对方的全部。
  曾经许思思也好奇,问:“同在一个城市,却反而聚少离多,会不会寂寞?感情呢?有没有变得更淡些?”
  对此,林诺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也许自己从来都是能融入热闹之中的人,所以有时少了他,并不会觉得怎样。至于二人的感情,当然没了最初的那份热烈,可在她看来,沉淀下来,反而更好,这是一种爱情与亲情融合的感觉。
  如同周遭的亲朋早已默认两人的未来一样,林诺也觉得,是可以天长地久走下去的。
  所以,当她轻描淡写地说,一切随缘不可强求时,是真的没有预料到有一天电视里上演着的变故也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多么可笑。或许真的只有事不关己时,才能说得那样轻松。
****
  第二天上班才知道老板出差,于是一连几日,林诺都没见着江允正的面。倒是江允昊,也就是江允正的弟弟,偶尔会上来溜达一圈。
  原本林诺并不认识他,在电梯里见到,也只是觉得眼熟,反倒是他先说出来:“你是上回送东西去会议室的人?”
  林诺心里奇怪,却还是点头,不禁想,这人的记忆力倒还真不错。
  谁知对方已经伸出一只手来,笑道:“我叫江允昊。你呢?”
  林诺看着他,他几乎和江允正一样高,身材也很像,颀长瘦削的,天生的衣架子,就连面孔都有六七分相似。可是,明明是这样相象的兄弟,林诺却又觉得他们是如此的不同。
  江允昊在她面前笑得颇有些玩世不恭,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了握她被动的手,她竟然就忽然想起了他的哥哥。
  江允正,明明很多时候疏离冷淡高高在上,可是偶尔又能那样温和地对她微笑,不带一丝挑逗或者轻浮的意味,只是单纯的温暖和亲近,仿佛在他眼中,她就是个令人愉快的小女生。
  出了电梯,林诺匆匆疾行,将江允昊丢在身后,根本不顾他的身份或地位。直到坐回位子上,一旁的池锐才从淡蓝色的挡板旁探出头来,仔细瞧了瞧,“咦”了一声。
  林诺喘口气,瞟他:“怎么了?”
  “外头很热吗?怎么脸上红扑扑的?”
  她一摸自己的脸颊,低低地嘟囔一声,开始埋头做事。
****
  中午,电视里播了一段江允正的采访。
  大家正坐在员工餐厅里,林诺举着筷子微微仰着头,只见他姿态放松地坐在主持人对面,面容清俊,说话之前偶尔会凝神思考一阵,一双眼睛在镜头前尤显得幽黑深亮。
  照例是同事们讨论的焦点,林诺看着看着却默默低下头吃饭,突然觉得自豪,在座的所有人之中,恐怕只有她,得以见到他的另一面。
  可是之后,她又想,或许只是虚荣心在作祟吧。
  几日后,徐止安打电话来:“我在你们行政部的门口。”
  林诺听了吃惊,等跑出去见到他的人,不禁笑道:“你怎么来了?”
  彼时徐止安白衣灰裤,正立在葱绿的大盆景旁,转过头来也是微微扬眉一笑,一贯淡然的表情。
  恰好有女同事经过,见了他俩,仿佛不经意地侧目,随即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再度逐渐远去。
  “刚才上工地,正好经理要绕过来开会,所以就跟来了。”两人在外面找了个角落站定,徐止安才解释。
  “开会?”林诺倒是想起来,今天一早会议室的门便被打开,众人忙进忙出,正是为了准备上午一个重要的内部会议。就连江允正,似乎也乘班机赶了回来。
  她抬腕看了看表,“不是九点就开始了吗?怎么你这个时间才到?”
  “在外面随便逛了一圈,买了几本书。”
  “噢。那要不要进去看看我的座位?”忙了一上午,这时她才觉得有些开心:“中午留下来吃饭?”
  徐止安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笑脸,“不进去了,搞得像参观一样,多不好。至于中午,当然是要陪你一起吃的。”
  幸好此时已经接近下班,进去做完手头上几件小事,再打了卡,林诺便领着徐止安去楼下员工餐厅吃饭。
  “呵。”一进去,徐止安便笑,“不愧是总部,环境比我们那儿好太多。”
  林诺排着队,随意调侃,“如果不嫌麻烦,以后天天来我们这里吃。”当然只是玩笑话,并且脸上还有得意引诱之色,徐止安端着餐盘站在她的身后,不禁腾出一只手来不着痕迹地在那纤细的腰间轻轻碰了一下。
  明知她怕痒,可此时却不好太过放纵。前后都是相熟的同事,林诺只好回过身瞪他,嘴角却含着笑意。
  餐厅大得很,容纳下所有员工都还绰绰有余。两人特意拣了个安静的角落,面对面,可坐下来还没五分钟,便有人匆匆忙忙走了过来。
  林诺讶异地挑着眉:“徐哥?!有什么事么?”
  总裁助理先是看了看坐在她对面的年轻男人,然后才说:“江总让你们坐过去吃饭。”声音虽是刻意放低了的,可这样近的距离,徐止安还是听见了,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目光微闪,下一刻便转到林诺的脸上。
  斜后方靠窗的位置上,江允正与另一名中年男子相对而坐。也许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在他的周围并没有其他的人用餐。林诺在心里不禁更加吃惊,进公司这么久,倒是从没见他来过员工餐厅。
  最终还是端了餐盘坐过去,直到徐止安叫了声:“张经理。”林诺这才知道,原来那个中年男人便是建筑公司的负责人。
  剩下两个空位,林诺微一犹豫,还是坐到了江允正的身边,几乎是同一时间,只见他微微侧过脸来看她一眼。
  她下意识一低头,与江徐二人同处一地,总还是有些尴尬的。
  这时只听见张经理说:“江总,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小徐,徐止安。”
  江允正淡淡点了点头,清湛的目光望过去,然而,却没料到对方竟然半点回避都没有地同样直视过来,并且那眼神中似乎还隐含的一丝别的意味。他眉头都未动,只是不着痕迹的轻笑一下,动了动摆在桌边的烟盒,然后才问:“听说,你是Z大毕业的?”
  “是的。”徐止安的声音仍是一贯的低稳。
  张经理又插进话来:“后生可畏啊。他们这一批新人里,我最看好的就是他,聪明好学,又肯吃苦。这段时间,进步很大。”说起来,脸上便显出赞许之色,毫无隐藏,看来是真的当作爱将来看待。
  徐止安微笑起来,连忙说:“我们这些后辈,吃苦也是应该的。主要是进了公司,学到很多东西,是真的受益匪浅。”一番话说得很谦逊得体,林诺却不禁抬起头来看他,忽然之间只觉得陌生,过去是从未见他这样讲话的。
  其实也算是很轻松的一餐饭,间或聊聊工作上的事。言谈之间,林诺发觉这个张经理似乎和江允正的关系不错,至少工作之外,并不会仍旧维持着上下级的姿态。
  她的话不多,身边隐隐飘过淡淡的古龙水的气味,她知道,那是属于江允正的。尽管,曾经也送过同样一瓶给徐止安,可却从没见他用过。
  张经理说,听说集团员工餐厅的红烧肉是一绝,所以才会趁机来试试,顺便拉了江允正一起。由此也可以看出,他们果然是私底下的朋友。
  午餐快要结束的时候,江允正停了筷子,像是忽然想到一般,有些漫不经心地问:“建筑公司明年公派出国进修的人员定了没有?”
  其实现在还是夏季,再晚两个月决定都不迟。张经理心里虽然疑惑,却也没有过多的想法,见他这样问了,便说:“那两个名额还没最后敲定,不过我自己心里倒是已经有了一个人选。”边说边朝徐止安看了看。这一下,明眼人几乎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江允正微一低眉,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立刻说话。林诺这边却一惊,没想到徐止安真的这样受器重,进公司不足一年,竟然就得到这种难得的机会。然而同时,这也就意味着,很有可能明年初他们就要真正分隔两地了。
  他们吃饭比较慢,这时其余员工早已走得差不多。过了一会儿,江允正站起来,点点头,“你的眼光一向准,属意什么人,到时候把名单报上来就是了。”末了,才又低下头朝林诺看了一眼,说:“你们慢吃,我还有事先走了。”也是整个中午以来,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送徐止安他们离开的时候,趁着张经理去取车,林诺说:“看来,你很有机会出国学习了。”
  徐止安却望着前方精心修剪过的大片草坪,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和江总,很熟吗?”


15. 契机

  被他这么一问,林诺不禁愣住,想了想才说:“还好吧。……怎么了?”
  徐止安仍旧不看她,又问:“有多好?”清傲的嘴角边却隐约带着一丝莫名的讥讽。
  “多好?”她将眉皱得更紧,愈加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徐止安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中摸出一盒烟来,她见了又是一怔:“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抽烟了?”
  他在学校里从来没有抽过烟,此时的姿势也不算太熟稔,可是袅袅的烟雾从他的脸边散开来,忽然就有了一种陌生成熟的气质。
  又吸了两口,徐止安才问:“那天下着大雨,你是怎么回家的?”
  “哪天?”
  他终于转头看了看林诺的脸,再度淡淡笑了一下,“前几天,就在这里,如果你和他的关系只是普通的上下级,他又怎么会当众拉住你的手送你上车?”
  他说得平淡而迅速,林诺却有些呆滞,半晌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徐止安收了笑容,“因为那天我恰好就在这附近。”没有明说的是,其实那次他是特意坐了出租车赶来接她下班的,却晚了一步,正好撞上那一幕。
  当时,她和江允正似乎僵持了一会儿,而后江允正便下了车,一手握住她的手臂,因为隔着一定的距离,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可是那样的动作,却是专属于男人对女人的强势。
  加之中午吃饭的时候,虽然江允正从头到尾都未和她说过话,但偶尔流露出来的眼神,却被坐在对面的他瞧得一清二楚。
  张经理已经将车驶出地库,正缓缓朝这边开来,眼见二人在说话,于是不免刻意放慢了车速。
  林诺站在那里,只觉得一阵混乱,如果真是亲眼见到,那么为什么后来他一次都没提起过?
  “你在怀疑我吗?”她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那么你呢?”徐止安盯着她的眼睛反问:“能保证真的任何变化都没有吗?”他不想承认是真的开始担心,倘若真有其事,以他现在的状况,与江允正根本没有可以相提并论的地方。
  林诺突然目瞪口呆,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能说没有任何变化吗?能说自己真的没有被江允正吸引吗?哪怕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恐怕都是背叛了原有的感情。
****
  直到他们坐着的车开出很远,她才缓步走回办公楼。乘电梯的时候,徐止安的短信传了进来。
  “如果他真对你有好感呢?你以为中午的时候,为什么会突然提到出国进修的事?”
  电梯一层层上升,林诺倚靠在冰凉的金属壁缘,紧紧捏着薄薄的手机。出国的事,她一直以为只是顺便提起,况且江允正与张经理讨论这件事,也是无可厚非的。如今听他一说,突然便觉得有些不悦——这样敏感的猜疑,对别人是否有失公平?
  想了想,她才回过去:就算真如你所言,你会放弃这个机会吗?
  其实只是一时赌气,只想反诘一下,谁知,此后便再没了回音。
  回到办公室,大部分人都午休去了。中央空调功率很大,吹在皮肤上陡然泛起一阵阵的寒意。
  又过了几日,林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公司送出去进修的人员通常都要在国外待上半年左右,时间上并不算短。
  “……是个好机会呀。”同事由衷地说。
  那么,如此好的机会,徐止安又怎么可能放弃呢?她还真是问了个傻问题!
  然而,虽说不疑心,可某次有机会进总裁办公室的时候,林诺却还是难免有了些犹豫。
  江允正正低头看着送来的文件,无意中抬眼,见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脸上还颇为挣扎的样子,他竟然似乎一点都不意外,悠然地望着她,问:“还有什么事?”
  许是他声音平和,甚至隐约带着点鼓励的意味,林诺深呼吸两下,终于还是脱口而出:“徐止安出国的事,就这样定了吗?”
  江允正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没有!”突然觉得这样十分不妥,她往后退了一小步,摇摇头,“只是随口问一下。”心里却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冒出来:究竟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呢?
  想着想着,又不免沮丧至极,还说徐止安多疑,自己终究也还是和他一样。
  江允正却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漆黑的眼睛看着她,平静地说:“最终的名单要由张经理报上来以后我才能定夺。至于有没有可能是他,那天你也听到了,他很受上级的器重,所以这件事,除非特殊变故,几乎已经不用怀疑了。”
  他站起来,朝她走了两步,背后是宽大明亮的落地玻璃,阳光斜斜地偏进来,逆着光,她几乎不能看清他的表情,耳边只听见他微低的声音:“徐止安是聪明人,这个机会相信他不会放过。我好奇的是,你现在又在担心什么?”
  她咬着唇,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坦白,却有些支吾:“他已经知道你对我……”
  江允正只是低低轻笑,似乎并不吃惊:“所以呢?你们都认为这次是我刻意安排调走他,才好趁虚而入?”
  她直觉想否认,却又听见他继续说:“当我江允正是什么人?我想要什么女人,根本不需要靠这种手段去达到目的。”这是头一次说得如此露骨,她一愣,脸上热度迅速上升,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在身侧微微收紧了手指。
  “如果他有怀疑,大可不必接受公司的指定。可是,如果你们的感情连这点距离和时间都会构成障碍,那么还有什么坚持下去的必要?”他顿了顿,目光仍旧锁在她的脸上,语气似乎更加认真:“但是林诺你别太天真了。对一个男人,特别是像他目前这种状况的男人来说,事业才是最重要。他会明白这一点,所以绝对不会放弃这次机会。”
  他说得那样笃定,根本不留反驳的余地。而事实上,也确实无从反驳,因为她太了解徐止安,比他们任何人都要了解。即使徐止安怀疑江允正的动机,也照样会借此为自己寻一条最好的路。
  所以,才会突然觉得悲哀。
  或许真如江允正所言,爱情在徐止安那里,永远只能占据靠后的位置。
  有人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门,江允正走到桌边摁下内线通话按钮:“我现在有事,十分钟后再进来。”然后再次转头看向她,“我的话打破你的幻想,让你失望了?”
  为什么又是这样洞悉一切的语气?心灰之余她突然有些气恼,闭了闭眼睛挡住窗外的光线,低声问:“你就这样肯定吗?”如同早已被网住的鱼,还在作最后无力的挣扎,即使已知结果,但仍旧心有不甘。
  江允正神色冷静,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我只是提供了一个契机,选择权在他的手上。而事实上,他不去,自然还有其他的人顶上,这根本没什么重要的。我只不过是想要让你看清楚,你所要坚持的人和感情,是不是真有那么值得。”
  是不是真有那么值得……
  从前,她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即使是现在,被江允正一针见血地指出来,她依旧认为一段感情是不需要有这么多顾虑的。
  更何况,付出与得到,从来都是不平等的。那么,又从何判断是否值得?
  如今跟着徐止安,完全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心甘情愿。否则真如许思思所说,他既不温柔又不体贴,性格又很高傲难相处,和这样的人在一起难道不嫌累吗?
  她不要去考虑值不值得的问题,或许有一天,当她的爱和甘愿消失了,两人也就分开了。
  可是,至少到现在为止,她仍是爱着他的。
  像是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般地爱着。
  所以,想了很久,她还是打了个电话给徐止安,她说:“我们谈谈吧。”
  “我现在没空。”他那边有嘈杂的声音,“改天吧。”
  “好。”她没有异意,“等你闲下来,给我打电话。”
  直到两天后,徐止安才来约她,“最近都在加班赶设计图。这个周末,你在家里等我电话,到时候我应该有时间。”
  她听着他确实疲惫的声音,仍旧说:“好。”
  或许,这样的顺从和迁就,也早已成了习惯。


16. 珍惜

  我希望能找到一个让我崇拜和倾慕的人……
  还记得很久之前一次大学里的卧谈时,林诺这样形容自己爱慕对象的标准。仅仅在那之后的几个月,徐止安便出现了。
  那时的他,出众耀眼,与大多数混日子的同学不同,他有才华、有理想,似乎是那一方不大不小的天地里十分闪耀的一颗星子。
  当年许思思听她如此这般憧憬,便一针见血地道:“说到底,你都将爱上强者。……”
  或许真如她所言,林诺从小受着家庭环境的熏陶,向来都更加欣赏有才华并且能在自己的领域做到成功的人。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与徐止安一样渴望他能发展得更好。其实即使出国,不过数月时间,她自信对感情并不会造成太多影响。
  事实上,她所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这个。
  等与徐止安见了面,才发现他是真累得厉害,恐怕是熬了夜,眼圈都是青的,下巴上还有刚冒出头的胡碴。
  “我们上哪儿坐坐吧。”他说着,而后便带着她回到自己的宿舍。
  跨了小半个城区,这样实在有些大费周章。可林诺此时也顾不得这些,反正也从未去过他的宿舍,一路跟着直到进了门,才发现那里面格局简单,除了床与衣橱之外,便是摆在正中间的两张大桌子,上面东西堆得散乱,都是图纸文具之类。
  因为是周日,其他人都出门去了,徐止安拿手一指,说:“坐。”
  那是最干净整洁的一张床,林诺坐在床沿,看着他将桌上的物品随手快速地收拾了一遍。
  末了,她才说:“你也坐下来吧,我有话要说。”
  她从来都是这样单刀直入的,徐止安瞥她一眼,却拖了把椅子坐在她的对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首先开口,沉声道:“那天是我不对,不应该那样怀疑你。”
  他这么一说,林诺倒有些意外,印象中他是极少认错的,况且这回她也是真有理亏之处,因为不得不承认江允正的影子偶尔也会若有若无地横亘在心头。
  她怔了怔,只听见他又说:“我知道你和江总之间没什么,之前是我想得太多,才说了那些冲动的话。”脸上的神色依旧很淡,然而眼睛却是直视着她的,坦荡真诚的样子,仿佛是真的认为自己当日做错了。
  林诺低了低头,想想才问:“那么,你也不再认为江总这次是别有目的……故意支你离开?”
  不知为什么,那天他说给她听的这种想法,始终如一根刺插在那里,让她十分难受。不禁又想到江允正的回答——你当我是什么人?我要得到的女人,不需要靠这种手段……
  那样的高傲,反倒更加显得徐止安是在度君子之腹。
  “既然你相信我和他之间没事发生,那么你还认为安排你出国是他的别有用心吗?”她突然希望他能给一个否定的回答,只把这次进修当作纯粹公事上的决定。
  可是,徐止安显然并不这么想。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嘴角抿紧之后又松开,而后淡淡地说:“我信任你,却并不代表也会相信他。”
  林诺心一沉,问:“什么意思?”
  “谁都不能保证,他对你半点企图都没有。”
  “所以……说到底,你仍是觉得这是他的手段之一?”
  “或许吧。”徐止安很随意地回答,起身走到窗台边倒水,神色间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外面的天气已经十分炎热,窗户紧闭,房间里的空调向外咝咝地冒着冷气。
  林诺用手扳住床沿,迎着光去看那道立在窗边的修长背影,他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标准的休闲打扮,和在学校里时如初一辙。
  他仍是那个干净,整洁,目光永远放在前方的徐止安。
  她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紧,只因为矛盾绕了一圈终究还是回到原点。原本以为他已经改变了看法,那么她所在意担心的问题终于不必再问出口。
  可是现在……
  她看着他,考虑了一下,才低声问道:“那么,你还去吗?”
  尾音消失在干燥凉爽的空气中,徐止安握住杯子的手似乎在半空顿了顿,他侧着身子,透过明亮的窗户,可以看见不远处高耸的建筑大厦,整片深灰色的玻璃幕墙,衬着至蓝无云的天空背景,是那样的厚重美丽。
  他眯了眯眼,脸部线条更显得坚毅,慢慢收回目光,点头道:“我要去。”
  等这个答案,仿佛等了半个世纪之久。徐止安嘴唇开启的刹那,林诺的心已经凉下去。
  她知道他会去的,诚如江允正所说,他是聪明人,他还是个亟需机会的聪明人。
  他做了个完全正确的选择,却让她不得不死死扣住床板才能稳住气息。
  屋子里突然变得极为安静。空调机的扇页缓缓摆动,到达某个角度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喀”的一声,像是有点卡住,而后便又照常运转。
  林诺这才好像猛地清醒过来,抬头已见徐止安正望着自己,乌黑的眼睛里似乎写着复杂的情绪。
  她张了张口,却听见他抢先说:“对不起,林诺,我要出国。”
  “我知道。”说不清是心痛还是心灰,她有些木然,反倒笑了笑:“是我的问题太傻,太白痴。”
  徐止安一皱眉:“林诺……”
  “我知道的。”她突然提高了音量,也皱起眉头打断他的话,撑着床沿站起来,胸中仿佛有一口浊气无法抒发,即使深呼吸都不管用。
  “你想要成功嘛。我也希望你能成功。”她闭了闭眼睛,声音清脆,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明朗:“可是我好奇的是,你究竟把我们的感情摆在第几位?明明认为江允正安排你出国是别有用心,你却还是这种决定。难道你就不担心,等你学成回来,我已经被人家追到手了吗?”
  “我相信你。”徐止安低声而肯定地说。
  “你别相信我!”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缓了缓,才又说:“世事无常,谁也料不准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你所追求的一切,江允正现在就已经全部拥有,你凭什么还能这么胸有成竹地认为我就会站在原地等你?你这样心安理得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我却开始怀疑,究竟我们的爱情是不是还被你放在眼里。”她的声音愈加平静,“又或者,它从来都只是可有可无的调味品,在你看来,根本不值得珍惜。”
  徐止安的脸色在这样的质问下逐渐僵硬起来,直到林诺停下来,他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异常的沉默。
  凝滞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林诺微微垂下眼睫,也没想到这样一番话就这么轻易地说了出来。是真的男女有别,还是她格外幼稚?她已经开始不懂,难道在他的眼中,目前只看得到灿烂光明的前途?
  两人面对面,似乎对峙了很久,徐止安才动了动唇角,低低的声音飘出来,有一种异于寻常的激动。
  “你说的没错,我想成功,非常想。”他看着她,少有的坦白,却也显得尤为冷酷:“你家境好,从小根本就没过过苦日子,可是那天在医院你也看到了,连病了需要多住几天经济上都有困难,更别提想换条件好一些的病房了。过这样的生活,对以前的我来说,或许还能说是无力改变只能去接受,可是现在不同了,我有机会创造更好的物质生活给我的父母家人,而这种机会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的。所以,我不能放弃,也不想放弃。”他停了停,嘴角的肌肉在微不可见的抽动,目光望着对面的她,闪了闪:“而且,我希望能靠我自己使你以后过得幸福,而非依靠别人的帮助,包括你家里的支持。我现在所做的,有错吗?”
  没有错。或许从某方面来说,他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只不过……
  林诺摇摇头,眼神早已冷静下来:“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吗?或者说,是你根本意识不到?”看着他,她竟然笑了笑:“你是男人,我并不会要求你爱情至上,可是,至少要让我感觉到你在珍惜我吧。平时迁就你一些我无所谓,但是现在,我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你是重视我的。既然认定了江允正以公谋私,那么你难道连一点点担心都没有吗?就仅凭简单的一句信任,你就潇洒地离开,这样做真的很自私。”像是终于承认了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反倒渐渐释怀,她挽起手袋,心里有些凉,却还是回头说:“大家都冷静几天吧。”避开了徐止安的眼神,慢慢走向门口。
  出了宿舍,阳光迎面扑来,热气灼人。
  林诺找了个荫僻的地方,拨手机,可是对方一直无应答,只好作罢。
  从此处已经望不到徐止安的窗口,她慢慢蹲了下来,背后是成排的合抱大树,地上光影细碎斑驳。
  忽然发现,自己只不过是想要有人宠爱罢了。那种被放在手心里疼着,被人视若珍宝的感觉,恐怕该是很好的吧。
  可惜,徐止安从不会给她。


17. 吻

  林母很快察觉到异样,女人的直觉天生敏感。
  “诺诺,最近是不是和小徐吵架了?”某天,她终于忍不住问。
  “没有。”林诺若无其事地盯着电视,随口说:“爸怎么还不回来?你也不打电话去查个岗?”
  林母一挑眉:“别撺掇我做这种事。男人嘛,在外面总要面子的。”
  林诺笑嘻嘻地扑过去一把抱住:“老爸娶了你,真是幸福。”头还一蹭一蹭的,惹得林母眉开眼笑。
  正说着,门便开了,林父张口“哟”了声,“母女情深啊。”
  林诺跳起来,凑过去仰头道:“以后早点回来嘛,多陪陪我们不行?”
  “好,尽量。”林父舒展了笑脸,又说:“下星期带你妈去旅游,算是补偿,总行了吧。至于你嘛,等请到假期,也再陪你去一次。”
  “好。”她回头望了望林母,后者却并不显得惊喜,只是淡淡地笑,显然二人是早已商量好了的。
  一家人坐下吃饭的时候,她想,这样的生活才是最令人满意的。什么破爱情啊,大不了不要了,总好过浪费时间去烦恼,伤人又伤己。
  旅游的事很快成行,林诺暂时成了孤家寡人,每天的晚餐基本都是在外面解决的。幸好还有同城的许思思作伴,偶尔出来逛街,时间打发得也快。
  晚上两人在冰店里坐了一会儿,许思思便接到电话,匆匆赶回公司临时加班,林诺一个人沿着街道往回走。
  天虽热,路上的行人却还有很多,过马路的时候,她走在人群的最外侧,不经意偏过头看了一眼,就着路灯和闪亮的霓虹,竟然恰好就瞥见江允正的车。
  那辆车停在长长的车阵的最前端,除了熟悉的车牌,她甚至还看见驾驶座上的他,正低着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仅仅愣了一下,她便顺着涌动的人群穿过斑马线。红灯转绿之后,再回头望去,满眼明亮的车灯汇成流动的光河,哪里还有半分熟悉的影子。
  第二天上班,在电梯口与江允正遇上。
  这一回,他与她并肩走进普通员工的电梯,对于旁人的避让的目光,他也仿佛无所谓一般,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望着缓缓跳动的红色数字。
  电梯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上升的过程中,门也曾开过,可是外面的员工在见到江允正时,无一例外地都选择了留在原地继续等待下一部。
  有些沉默,林诺不太习惯,平时从未觉得楼层这么高而电梯速度又这样慢,在心里寻思了一番,实在不懂为何那些同事都好像商量好的一般,刻意与他们避开。
  当她正在想,要不要告诉他昨晚在街上曾经看见他的时候,江允正恰好也开口问道:“昨天为什么不打招呼?”
  昨晚,就在她转开视线的瞬间,他恰好抬起头。纤瘦有些单薄的身影从他的车前经过,几乎只差那么一点,目光并未来得及交汇,可他仍旧相信其实她是看见他了的。可惜当时交通灯转换得很快,又是单行道,回头再找已是不可能。
  “哦,我以为你在忙。”她呵呵笑道,又觉得自己特别傻气,忙什么?忙着开车?
  江允正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眉,又问,“怎么一个人晚上在街上乱逛?”
  她耸耸肩,仍旧笑,“爸妈这两天不在家,太早回去也没意思。”
  他侧头看她一眼,过了一会儿才说:“今晚和我一起去吃饭。”
  她“啊?”了声:“去哪?……和谁?”想了想,又问:“为什么?”
  “问题这么多。”他轻笑一下,“几个朋友,你也认识的。”
  他的朋友她怎么会认识?正想说不去,可是他的时间就像把握得恰到好处,还没来得及张口拒绝,她的楼层已经到了。
  电梯口正对着行政部的玻璃门,里面已经有同事在走动,眼见他伸手替她揿着开门摁钮,她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晃着大大的手袋匆匆离开。
  很快忙起来,几乎把这事给忘记了。等到再想起时,拿着手机犹豫了一会,但还是放弃。谁知道这时候的他在做什么,万一正有重要的事情,她打电话或发短信过去,岂不是有打扰的嫌疑?
  守着这点分寸,直到下班时接到他的电话,才发现已经没有机会推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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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一起吃饭也并非多么可怕的事。
  在这种关头,尽管林诺也会直觉抵触两人再有过多接触,然而一旦既成事实,她也便没太多顾忌,正常交往,如往常一般。
  吃饭的地点是在一家高级会所,地段幽静,鲜有行人路过,倒是各式名车停得满满当当。
  一路跟进去,林诺还在纳闷,目光却不期然地迎上一张有点熟悉的脸孔。
  对方已经站起来,似乎有些意外,仍很快便朝她微笑:“你好啊。”他穿了件淡粉衬衫,气质洒脱,一只手伸到面前,眼神湛然。
  这时她才想起来,原来是那次在酒店外面遇上的江允正的朋友。
  随即落了座,江允正问:“其他人呢?”
  “快了。”程子非答:“都在路上。”
  果然不出五分钟,三五个人纷纷到来,全是打扮休闲但十分得体的年轻男人,见到林诺时,目光难免都有短暂停驻。
  有人开玩笑道:“咦,今天可以带女伴吗?怎么也不早通知我,害我路上堵车时差点睡过去。”其实根本没有埋怨的意思,转而又望着林诺笑道:“还没请教贵姓。”
  林诺立刻觉得尴尬。听那人言下之意,莫非这样的私人聚会是从不带女性朋友出席的?但还是主动说:“我叫林诺。”声音清越干脆。说完才又转头去看坐在身边的江允正,只见他并没太多表示,只是将在座众人的名字报了一遍,而后将餐牌推到她面前,说:“看看吃什么。”
  她正好肚子饿,依言低头翻看,并不知道其余众人已是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晚餐被送上来之后,她才知道他们第二天约好要去打球。
  程子非说:“林诺,明天也一起来参加。”目光却是望住江允正的。
  被点到名,她着实意外,连忙说:“高尔夫?我不会打。”
  “那有什么关系!让允正教你就是了。”是之前问她姓名的那个人,叫做章明昊,他把玩着打火机笑道:“明天你们两个一组,赢了球可是有奖金的。”好像逗小孩子一般的语气。
  她还是一个劲的推脱,无奈就连江允正都没表示反对,末了反倒问她:“明天星期六,你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就一起去吧。”
  因为都是至交,聚在一块儿气氛很好,此刻他的眉梢眼角也是全部舒展开来,一派轻松随意。侧头望着她的眼睛却又乌黑如矅石,沉沉地仿佛能吸进一切事物。
  她别过头,想了想,才说:“那好吧。不过先声明,我只当观众就好。”
  章明昊连忙说:“那怎么行?我还打算明天狠赢他一把呢。”
  林诺反应了一下,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禁随着众人微笑起来。
  之后,江允正将她送至家里楼下,说:“明早十点,我来接你。”等她走远了两步,又降下车窗:“晚上自己注意安全。”
  她回过头,见他一只手搭在窗边,脸上神色仍是淡淡的,她笑起来,心口涌起暖意。
  “会的。”她抿了抿唇,说:“你也是,路上开车小心。”
  隔着夜色,几乎能看见他唇角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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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得很,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多云天,可尽管如此,林诺在高低起伏的空旷球场上仍是觉得热得快要脱皮。
  帽子没用,防晒霜和太阳镜也不管用,很快便大汗淋漓,一张脸更加是红扑扑的。
  江允正握着球杆比了比距离,然后转过头看了看她,唇角边有一丝笑意,指了一旁的车子说:“上去休息一会儿。”
  林诺还没反应,章明昊已经啧啧笑道:“真够怜香惜玉的啊你。”
  江允正没理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手上的球杆轻巧地一挥,那只白色小球便在半空划了个极其优美的弧线。
  林诺依言坐进车里,静静看着众人叫好,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他的球打得这样好。
  似乎生活中总有那么一种人,不论做着什么事,总是最好的,总能令人赏心悦目。
  突然之间就觉得有些恹然,心口微微紧了紧,过去的徐止安不也是这样吗?走在美丽的校园里,清高傲然,永远都是一道风景。
  然而现在呢。他依然努力,依然颇受器重,可身上却像多加了一重枷锁,总不能轻松随意地展现他最好的一面,更加无法坦然无谓地面对生活。
  这些,好像直到出了大学,才渐渐明朗清晰起来。就好像从前,她也从没如现在一般渴望被人宠爱着的感觉。
  可是尽管如此,此时此刻,她仍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放弃这一段感情。
  伤心失望的同时,却是真的舍不得。
  球场在山顶,空气环境俱是一流,而且碰巧客人也不多,一伙人打得十分尽兴。
  林诺早知道他们是赌钱的,虽然数目不明,但想来必定不少,所以当他们喊她过去挥一杆的时候,连忙摆手拒绝了。
  大家都是来放松娱乐的,加上全场就她一位女性,其他人哪会依,一个劲的鼓动,到后来就连江允正也朝她招手,说:“一直看着不无聊么?过来吧。”声音微微有些清冽,可声调里却透着轻松,是平时鲜少会出现在公司里的样子。
  林诺看着他,直觉并不想败兴,拗不过只好走过去。
  其实以前也曾跟着父亲和他的朋友在练习场里玩过的,只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之后极少有机会握球杆,此刻站在那里,姿势难免显得生疏,不由回过头去问:“是这样吗?”
  江允正见了她的动作,微一扬眉,只是负着手站在离她两步远的位置,低声说:“轻轻推出去就好。”
  他并不打算手把手教她,反倒正好免除了一些尴尬,她心里不知怎么的微微一松,手上的力道却重了些,球顺着斜面滑过去,在洞口绕了半圈,堪堪停下——这样近的距离,终究还是没有进。
  听到旁边有类似惋惜的叹息声,她也不禁跺跺脚,小孩子心性上来,侧过头轻吐着舌尖,满脸愧疚却又笑意盎然。
  江允正当然毫不在意进球与否,注意力反倒在瞬间被她的举动所吸引,仿佛她正对着自己撒娇,一时之间心头一荡,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脸颊。
  “没事。”他微微笑道,宠溺而自然:“再试一杆。”
  天热得很,偏偏他的指尖微凉,可一触碰到她,整张脸却又刷地一下子烧起来。
  她终究还是不习惯,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江允正也在此时淡淡地收了手,一双漆黑深亮的眼睛里光华流动,再度看了她一眼,才转过身去和朋友说话。
  下一杆她是怎么都不肯再打,死死背着双手站在一边,看着江允正在那些人中间,偶尔凝神偶尔谈笑。今天他穿着白色的运动衫,完全的休闲风,面孔英俊,手臂线条流畅优美却又不乏力度,挥动球杆的时候,动作标准得几乎能上教科书。
  明明戴着墨镜,可她还是觉得耀眼。
  正眯着眼睛,一旁已有人凑上来。
  “在看什么,美女?”程子非有些轻佻地笑着问。
  她也笑了笑,“看他们打球呗。”又问:“你们经常会来这里?”
  “如果大家都有时间又恰好有兴致的话。”程子非停了停,又笑道:“今天允正是赢定了,待会儿想要什么礼物?”
  林诺一怔,想着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说明一下自己和江允正其实并非他们所想的那种关系。刚摇了摇头,只见程子非又问:“你还在念书?”
  十分突然,思维跳跃度极大。她眨眨眼睛,不禁好笑起来:“我看上去还像学生?”
  程子非微眯了眼低头看她。
  他也说不好,总觉得这个女孩子还太单纯,像是压根没有受过什么社会现实的洗礼,什么情绪都写在眼睛里,一望便知。她跟在江允正的身边,没有金钱或情色的欲望,反而更像是一个小朋友,懵懵懂懂地接受他的照顾和关注,既无炫耀也没有乐在其中,一切顺其自然的样子。
  聚会场合,江允正从来都极少带女朋友出席,而像昨天那样的私人聚会,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出现过的女性。江允正与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和表情都是柔和的,让他们一班朋友大感惊讶,而她却仿佛不自知。
  于是程子非笑了笑,答非所问地看着她的脸说:“女孩子,要懂得保护皮肤。”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微型风扇来,递给了她,而后三步两步晃着球杆走入朋友圈中。
  吃完了晚饭回家的路上,林诺嘻嘻笑道:“程子非竟然觉得我还是学生。”
  江允正侧头看她一眼,问:“值得这么高兴?”
  “当然。”她仍是笑。因为自己从来都抗拒社会的复杂,所以将她与纯真美好的校园挂钩,几乎就是一种赞美。
  红灯,车子在路口停下来。
  街边霓虹闪烁,映在她弧度柔和的脸上,江允正转过目光,看着她微微笑弯了的眼角,嘴唇上的光泽健康红润,无比诱人。
  他突然沉默下来,她却不自觉地仍在说话,说白天有多热,说在球场意外看见的一位美女教练,末了竟然还想要讨论一下晚上那家酒店的特色菜。可是说着说着,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这才将目光从街边缤纷的橱窗上移回车内,移到他的脸上。
  只是这一转眼,便望进那双深黑的眼睛里去,她又觉得他的眼睛仿佛能吸人,甚至能吸进一切事物,那样深不见底,却又似乎有淡淡的光华在流转。
  也许是刚才话太多了,有些口干舌燥,她下意识地润了润嘴唇。其实她已经觉得尴尬,甚至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危险,可是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下一秒,对面那张英俊无比的脸孔就陡然放大,直直欺了上来。
  她惊恐得往后退,手肘已经抵上坚实的车门,可还是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香味,淡淡的,和烟草味混在一起,连同他的吻,一齐向她席卷而来。
  她几乎已经不能思考,什么都记不得,只知道在自己的后脑即将撞上车窗玻璃的时候,一只手及时地挡在了后面。
  顿时,仿佛满目漆黑,只余下嘴唇上灼人而强势的温度。


18. 叶希央

  车后响起连天的喇叭声,江允正这才慢慢松了手,抬起脸来,一双眼睛愈发深黑秀亮。
  长长的车阵再度启动,林诺仅仅停了一秒,便开始动手去解安全带。
  “你干什么?”江允正问,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伸过去拦她。
  她不说话,只是低着头,长而密的睫毛在昏暗中微微颤动,嘴唇抿得死死的,仿佛用了全身的气力。
  车子最终在路边停下,几乎是同一时刻,“咔”地一声,安全带被解开,林诺推门而出。
  江允正没有追,只是透过车窗,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匆忙地向夜色之中隐匿而去,带着些许仓皇无措。
  真的还是个孩子。被他扣住后脑,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只是呆滞地任他亲吻,身体却在他的怀里僵硬到微微发抖。
  下车离去的时候,虽然她都不肯再他看一眼,可他还是看见她眼眶里有星点的湿润,晶莹闪烁。
  以前所谓的好感与追求,都只是嘴上说说,并无任何实际行动。而这一回,他知道自己恐怕是真的吓坏她了。
  果不其然,等到下周上班时,再在公司见到她,便都是一副低眉敛目的模样,恭顺地微停下脚步点头道:“江总。”同一般员工如出一辙。
  他皱眉,可是一转眼的工夫,她已然走远,乌黑的长发束成简洁的马尾,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这样刻意建立起的疏离和冷淡,仿佛一道无形的墙壁,将二人隔得远远的。
  过了两天林父林母终于回来,相较自家女儿的心神不定脸色晦暗,他们倒是更加显得春风满面,几乎就像二次蜜月。
  满箱的礼物,亲戚朋友人人有份,林母招呼林诺帮忙分发,还不忘夸奖女儿这段时间将家里卫生保持得极好。
  林诺只是笑。爸妈回来了,一切如常,没人发现异样,也没人知道现在她的感情生活已经乱成一团。
  那晚的那个吻,带给她的似乎是一片空白,可又仿佛留下了什么,无论怎样努力,仍旧挥之不去。
  以至于一见到江允正,她便开始紧张,更加不愿接触到他的目光。就像此刻,她帮忙秘书室的人分发会议桌上的文件,走到江允正身边时,心神忽然一恍,伸出去的手便碰倒了桌上的矿泉水瓶。
  幸好盖了盖子,水并没有洒出来,却也足够惹得旁边的人侧目而视。
  “不好意思。”她连忙低声说,即使垂着眼睛,也能感受到来自江允正的目光。
  直到退出会议室,这才有惊无险地松口气,张秘书随即也跟出来,关切地问:“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她皱起脸,想了想,说:“昨晚做噩梦。”
  “难怪。”张秘书一脸同情,拍拍她的肩:“不去想就好了,回去做事吧。”这才重新推门进去。
  她应着,透过半开的门板,隐约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在说着什么,坚定有力。
  会后,林诺还是被叫进总裁办公室,负责传达的张秘书只当是因为刚才微不足道的小差错,还在暗自咋舌老板何时变得如此严苛,而林诺心里却隐约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
  进去的时候,江允正正在打电话,微微侧着头并没有立刻看她,而是蹙着眉心与电话中的人简单地应对。
  林诺在一旁站了一会儿,才见他收了线望过来,清俊的脸孔在明亮的光线下似乎显出几分疲倦,与以往工作状态中的他大不一样。
  停了停,她问:“江总,有什么事吗?”
  江允正再度皱了皱眉,反问:“你非要这样同我说话?”
  她一时无语,低下头,脑中再度闪过那晚的吻——那样灼人的温度和力道,在他的气息中,她竟然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林诺低头不语的样子,在江允正看来更近似于一种无声的抵抗和疏远,当然,还带着一丝慌乱和无奈。
  他暗自收紧了置于桌上的手指,沉默了一会儿,才声音微哑地说:“坐下再说。”
  林诺显然也察觉到异样,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他淡淡垂着目光,一张脸比方才又刹白了几分。
  犹豫一下,她还是在宽大的沙发中坐了下来,眼睛望着他,心里虽觉得奇怪,但嘴巴闭得紧紧的,并不说话。
  只见江允正微闭了闭眼,似乎缓了口气,才低声道:“如果你介意,那么我向你道歉。”
  着实有些出乎意料,林诺怔了怔,过了一下才用极细微的声音应了句:“嗯。”然后又问:“找我来,就为了这件事?”
  江允正抬起目光,神色有些复杂地看她,继而点点头,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这边林诺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不好意思。”她连忙说了句,侧过身接听,竟然是徐止安,打来的时间不早不晚,巧得很。
  其实自从那天从他宿舍出来之后,他们的联系就逐渐少了下来。有时候,她明明是想着他的,却偏偏有意不给他电话。正如那日所说,大家都需要时间静下来好好考虑一下。
  有些东西无法舍弃,可有些东西又不能坦然接受。如此这般的未来,是何其矛盾。
  这几天,越是想得多,仿佛这些就越清晰,两人在感情上的前路有多坎坷,也似乎一目了然。
  其实,这些都是早已露出端倪了的,旁人看得清楚,可那时还处在象牙塔中的他们,却少了一点看清事实的契机和勇气。
  徐止安在电话里一如继往的语言简洁,只说想要与她吃餐饭。
  她想了想,道:“那就今晚吧。我五点下班。”
  徐止安说:“我下午有空,去接你。”
  他很少这么主动,林诺不禁笑了笑:“好,到时候见。”
  挂了电话,她顺便看了看时间,离下班不足两个小时。再一转身,只见江允正靠在椅子里看着她,面无表情,目光平静却深邃。
  她不由起了一点尴尬,低下头,清了清嗓子:“如果没别的事,我……”
  “出去吧。”江允正淡淡道,仿佛这才注意到桌上一直在闪烁着的提示灯,伸手接通了内线。
  张秘书轻声说:“江总,叶小姐已经到了。”
  “知道了。”他垂下眼睛撑着桌沿站起来,动作有一丝迟缓,微微一滞之后,才拿了车钥匙,抬眼只见林诺正盯着自己,不禁皱眉:“怎么了?”眼底倏忽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楚。
  “没事。”林诺连忙扭头,心思却仍旧落在他苍白的脸孔上,愈加确定,今天的江允正与平常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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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希央就坐在门边的长沙发上看翻杂志,一听见动静立刻站起来,却在见到前后而出的二人之后,神情一怔。
  林诺当然也即刻认出了她——那个亲昵呼唤江允正名字的美丽女人。
  原来她姓叶,她在心里想,脸上却扬起笑容,算是打了招呼。
  对方也朝她点头,随即便迎向她身后的男人,纤长的手指扶住他的手臂,“允正。”才叫了一声,便皱起眉,声音柔和带着毫不遮掩的关切:“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胃又疼了吗?”
  虽然声音很低,林诺仍旧听得一清二楚,心头跳了一下,不禁停下步子转过头去。江允正立在原地,任由叶希央挽住,薄薄的嘴唇紧抿着,倒真像在忍受某种痛楚。
  “没事。”她听见江允正的声音,有些低哑。
  叶希央显然不信,神情更加温柔:“吃了药没有?”一双手攀得更紧,十足亲密的关心。
  一旁几位秘书此时此一致端坐于桌前眼观鼻鼻观口,连视线都不抬,林诺也愣了愣,觉得自己是不是该立刻走掉才好?可目光仍不免在江允正的脸上来回转了几圈,似乎连自己都无法控制。
  只听见他又说:“吃过了,没关系。你想去哪儿?我开车送你。” 他侧着脸低头看向身边的女人,虽然说话的时候神色依旧平淡,可由于正忍着身体的不适,因而语气更加显得宠溺爱护,眼神也温和,竟似旁若无人。


19. 关心

  等到下班时,徐止安果然来了,面色沉静地站在大门外,远远就看见林诺走过来,他向前两步,对她一笑:“怎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林诺摸摸自己的脸,无辜地反问:“有吗?”再反观他,多日不见,倒是照样精神十足。
  两人坐了出租车去吃饭。
  马路上车流涌动,有些拥堵,林诺坐在安静的车厢里,听见徐止安在旁边问:“最近工作忙不忙?”
  “还好。”她停了停:“你呢?”
  “老样子吧。这一两个礼拜一直在赶设计图纸,加班比较频繁。”
  林诺“哦”了一声,想了想,还是闭住嘴巴转头去看窗外枯燥无味的风景。
  也许是那天的争执,此刻的相处忽然让人觉得生疏,仿佛大家都小心翼翼,尽力维持一个和平亲密的假相。
  等红灯的时候,一辆车插了过来,大概是为了抢道,正好斜斜停在他们车子的旁边。司机侧头看了一眼,似乎有些不满,而林诺原本正觉得累,将肩膀倚在车门边,这时却不自觉地直起身来,仔细朝外望去。
  她认得那是一辆宝马,颜色和型号也都是她所熟悉的。
  徐止安也随即转过头,看了她两眼,有些疑惑:“怎么了?”
  她这才察觉自己的动作太过突然,垂下眼睛轻摇了摇头说:“没事。”身体重新靠回座椅内,脸色有些懊恼。
  对方车窗上贴着遮光纸,一片深黑,从外面根本无法窥见车里的情形。其实她何尝不知道,哪有这样巧合的事,偌大的城市和错综的街道,偏偏就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两辆车并排而停。
  可在刚才一瞬间,却像中了盅,竟以为开那辆车的人就只可能是江允正。
  她竟然想看一看,是否他正送着那位叶小姐去她想去的地方。
  绿灯亮起的时候,她很快得以看见车牌,果然不是他。于是心中更加沮丧,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一下反常的举动。
  天色仍亮,夕阳隐没在错落耸立的钢铁大厦之间,只映出天际一抹极淡的橙红霞光。
  她悄悄转过头去,视线落在徐止安的侧脸上,那样俊朗明晰的线条却忽然让她觉得一阵难过。
****
  点菜的时候,林诺一反常态,对着菜单犹豫不决。
  徐止安不禁笑道:“以前不都干脆利落的么?怎么,最近也挑食起来了?”
  她抬眼一笑,并非挑剔,其实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又见服务生一直等在旁边,于是抱歉地随手指了两道,说:“就这样吧。”
  徐止安却又再翻了翻,淡淡道:“再加一些,这点哪里够吃。”
  结果五六盘菜端上来,林诺皱眉:“浪费。”
  徐止安看她:“不都是你喜欢吃的?”
  “那也不用一次点这么多啊。”
  “只是菜而已。”徐止安并不动筷子,握住茶杯仍旧看住她,停了停才又说:“况且,只要是自己喜欢的,都可以尽量争取同时拥有。”
  林诺想了想,微微牵动嘴角,垂下视线轻轻道:“鱼与熊掌怎能兼得。”
  餐厅里环境清静,她低着头,过了一下才听见对面传来的声音,不紧不慢:“或许可以呢,事在人为罢了。”
  林诺抬头笑了笑,其实也还有反驳的话,可是到了嘴边又给硬生生咽了回去,不想再争吵或者不愉快,某些事情只要彼此心里清楚就好。
  信誓旦旦无用,也强求不来,如同当初与林母看电视时讨论的一般,一切顺其自然或许才是明智选择。
  餐后附送一道甜点,是心型布丁,服务生笑咪咪地说:“两位请慢用。”只有一份,由情侣分食。
  林诺举着叉子看了半天,还是罢手。
  “太饱,不吃了。”
  徐止安从小不爱甜食,于是推开椅子说:“走吧,送你回家。”
  这条路走过很多遍,曾经有几次便是坐着江允正的车。等到了楼下,徐止安拉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拥在怀里,视线变得幽暗深邃。
  确实,这个吻算是久违了的。
  对方的气息依旧那样熟悉,携着微微的温热涌上来,林诺闭上眼睛,手指揪住徐止安的衣襟,忽然有些无措慌乱。
  本该是甜蜜幸福的,可胸腔却被心跳撞击得微微疼痛,大脑里面一片明晰。
  原来,那晚江允正的吻,竟像一个烙印,强势地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里。
  可是接下去的几天,公司里都见不到江允正的身影。秘书办公室里堆了许多签呈,林诺上去几次,都只见到紧闭的门扉,问了张秘书才得知他又出差去了。
  不是胃还没好吗?她暗想。
  直到某日午饭时间才听同事说起:“……听说江总这次是和叶小姐一起走的。”当然只是暗自揣测或者小道消息,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大声谈论。
  林诺对于八卦向来不算很热衷,但此时也不由得停下来听。
  那位同事见大家似乎都有兴趣,接下去说:“可能是陪叶小姐去度假哦,前两天在走廊上正好听见他们说起。”可念到江允正平日里的威严,又不忘立刻补充:“不过也只是我猜的啦,千万不要乱传哦。”
  众人当然领会,连连窃笑着点头。林诺坐在一旁,慢慢嚼着柔软的饭粒,这个话题便被自然而然引申开来,于是连那位叶小姐究竟是怎样的身份也知道了个大概。
  原来,她是江允正的父亲属意的儿媳,而且叶家与江家向来交好,以至于融江的老员工基本都对她有所了解。
  林诺杵着筷子,忽然觉得再听下去也没太大意思,于是站起身,沉默地离开位子。
  下班之后李经理突然从里间走出来,看了看早已变得空荡荡的办公室,说:“小林,正好,帮忙送份东西去机场。”
  林诺正在座位上打印文件,只剩最后一张纸,机器缓缓运作,李经理已递了份文件过来,并叮嘱:“我晚上有个应酬,你立刻坐的士去机场。”又看了看表,“江总的飞机一个小时后抵港,你把这个交给徐助理就行了。”
  林诺接过来问:“急用吗?”
  李经理点头:“对,快去吧。”
****
  从北京返回的航班准时抵埠,江允正将行李交给等在接机口的小徐,才走了两步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路小跑着冲进大厅。他脚步一停,等着对方跑到面前。
  林诺微微喘着气,将手里的文件袋递出去。谁能想到机场高速上也会堵车,幸好最终时间还来得及。
  这时江允正就站在她的面前,她不禁不动声色地悄悄打量起来。
  他修长而立,衣着依旧妥贴而品味不凡,只是几天不见,脸上略有疲倦之色,而且附近也没见到叶小姐的身影,恐怕当真是出差去了,而非如传言那样陪佳人散心度假。
  徐助理接了重要文件,拎着行李便往外走。江允正也迈开步子,从林诺身边经过的时候淡淡地说了句:“走吧。”
  徐助理开车,林诺则与江允正并排坐在后座。
  华灯初上,回程的途中交通顺畅,加上车子本身性能优良,窗外只见刷刷退后的景物,仿佛只一会儿便回到市区。
  车子开到灯火辉煌的酒店门口停下,外面已经有人上前来开车门,徐助理回过身一本正经地说:“江总,晚上别喝酒了。”神色很是诚恳郑重。
  江允正看他一眼,并不答话,只是说:“你送林诺回家。”
  “不用了!”林诺急忙拒绝,转过头,却只能看见他微微倾身而出的背影,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入光洁明亮的酒店大堂。
  徐助理从后视镜里对她一笑:“你指路吧。”
  从酒店到林诺的家,如果路况良好的话,约摸一刻钟便能抵达。
  林诺坐在车里,觉得有些歉疚,忍不住说:“要不你就在前面车站让我下车算了。”这么晚了,也不知他吃过饭没有。
  徐助理却摇头,笑道:“既然江总交待了,我当然要把你安全送到家门口啦。”
  其实两人在公司里的关系也不错,如果上司不在场,林诺发觉他也是个很爱开玩笑性格又随和的人。
  她想了想,说:“你待会儿是不是还要赶回酒店那边?如果时间来得及,我们就在外面吃饭吧。”
  徐助理弯了弯嘴角:“不行啊。今晚请的是很重要的客人,江总可能随时会有吩咐。”
  “那应酬时间也谈工作吗?”她想起江允正下车时一并带走的文件,还有当初李经理十万火急的样子。
  徐助理笑道:“这个嘛,我可不清楚了。”转而神情又现出一份凝重,皱了皱眉说:“江总今晚恐怕又免不了要喝酒了。”
  听他这么一说,林诺倒是想起刚才的事来,心中一动,脱口而出:“他怎么了?”
  “江总的胃不好。”徐助理说着又从镜中看她一眼,似乎有些讶异:“你不知道?”
  林诺愣愣地摇头。
  徐助理“哦”了一声,迅即收敛了表情。做特别助理这一行,察颜观色是必需特质,对于老板的喜好和厌恶往往只通过一两次观察便得敏锐地窥知一二。是以,他私下里一直认为,江允正与林诺的关系并非仅仅上下属这样简单,也正因此,才会有刚才所表露出的惊讶。
  林诺坐直了身子,想了想,还是轻声问:“他……我是说,江总的胃病很严重吗?”
  “嗯,很多年了。医生叮嘱了好几次,照理说这种情况是不能再饮酒的。”
  林诺微微皱眉,努力回忆:“可是,上次还看见他喝啊。”
  “多数时候都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这些人就算想替也不行。”徐助理像是真有些无奈,停了停又说:“可是前两天他胃病刚犯过,接着又去出差,今晚也不知该怎么办……”
  林诺坐在位子上握了握拳头,低低地垂下视线,心里突然涌起一丝说不出的异样,似乎也不自觉地跟着一起担心起来。
  等回到家洗完澡,她躺进薄薄的被子里,整个房间凉嗖嗖的,闭上眼睛陡然就想起那张英俊又略有些疲惫的脸。
  她翻过身去摸到手机,思忖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输入短信里。
  发送出去之后,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回音。她有些气馁,连带着还有某种说不清的情绪,一时竟然后悔起来,看看时间已经将近九点,咬着嘴唇第一次这样早便关掉了手机。
  躺在床上她闷闷地想,自己哪有什么理由去叮嘱他别喝酒啊?
  可是,一切仿佛都是不自禁。像是如果不这样做,便一直不得安心。


20. 破冰之刃

  江允正坐在饭桌上,酒已过三巡,桌上的手机短促地震动起来。
  他平时很少收到短信,此时打开来一看,实在有些意外。只是短短一行字:如果不舒服就不要喝酒吧。有些生涩却又意外柔软的语气,令他不自觉地微微抬起唇角,连带着眼神都变得柔和温暖起来。
  旁边的人偏过头,朝他举起酒杯:“江总。”
  他盯着面前深红色的液体,停了两秒,才搁下手机一点头,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这种时候,有些事情即使勉强也不得不为,可是心口却暖意融融,等了这么久,似乎终于有了一丝亮光。
  宴请的是市里主管经济的重要领导,话题不断,中途又不便脱身太久,等到酒席结束,江允正终于坐回自己的车里再去拨电话,却只听见冰冷机械的关机提示音。
  徐助理转过头问:“江总,回家吗?”
  江允正微闭上眼睛靠了一会儿,才将按在胃部的手稍稍移开,对他说:“你先回去,我自己开车。”
  九点半未到,她便已经关了机。独坐在驾驶座上,江允正才将那条短信重新翻出来,几乎就要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出自林诺之手。
****
  或许是前一夜睡得早的缘故,第二天的林诺天微亮就已经全无睡意,静静躺了很久才打开手机——似乎已在意料之中,并没有任何短信回复。
  说不出这一刻究竟是轻松还是失望,她盯着屏幕良久,这才慢悠悠地起来洗漱。
  上午上班之后,才接到江允正的电话。
  当时她正在影印室,周围并无旁人,狭小安静的空间内,他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显得格外清晰。
  她低头看着刷刷运转的机器,只听见他问:“昨晚关机很早?”
  “嗯。”这才知道,原来他是打过电话给她的,只是错过了时间。
  然而有时候,错过便是错过了,有的时机稍纵即逝,相差不过一两秒之间,又更何况早已经过整整一夜外加大半个上午,足以令人将夜深人静时的一时冲动抛开,恢复冷静和理智。
  江允正说:“中午有没有空,一起吃饭。”
  她抿着唇,想了想,轻轻摇头:“不行,和同事约好了。”
  “那么,晚上呢?”
  “……爸妈要我回家吃。”如此普遍又拙劣的脱辞,她根本没有抱任何可以骗过对方的希望。
  果然,江允正沉默了一下,突然静静问:“既然还要躲着我,那么昨晚又何必发那样的短信?”
  她心头一跳,突然垂首不语,扪心自问,就连自己都不清楚那一下的冲动究竟从何而来。
  只听他继续说:“如果你真打算继续这样下去,我喝不喝酒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紧紧捏着薄薄的机身,低声说:“朋友之间的关心,也是很正常的。”
  “什么样的朋友?”他淡淡地追问。
  她的喉咙滑动了一下,才说:“普通朋友。”
  不知为什么,这四个字刚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条件反射般地皱起眉屏息静气,却只能听见电话里极其轻微的呼吸声。
  似乎过了半晌,江允正才平静地应了声:“是吗。”轻描淡写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她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出声,听筒里陡然安静了一秒,随即便传来嘟嘟的忙音。
  她蓦地怔忡,又何尝不能体会到他的怒意——只怕自己这样反复无常,换作任何人都会被她惹恼。
  也不是没想过要装作没心没肺,可是如今才发现还是无法忽视他的感受。
  影印机里的纸张用磬,传出机器空转的声音,她忽然无心理会,慢慢靠在一旁,面色颓然。
  或许之前的环境太单纯,此时的她已经开始迷惑,竟然完全不懂该如何处理这两段愈加纠缠的关系。
  感情终究只能是二人的世界,凭空多出一人来,便显得混乱而拥挤。
****
  公司每日有晨会,但接下来几天江允正却都没有出现。
  林诺下班时接到许思思的电话,着实有些意外,因为从未听见那样低沉的声音,几乎泫然欲泣。
  赶到酒吧的时候,更是令她大吃一惊,许思思扶住她的肩,双眼微红:“怎么办?”向来爽朗大方的人突然换了副面孔。
  她苦笑,爱情果然是麻烦的东西。
  这是第一次见到许思思流泪,所以她有些手足无措,嘴里还不忘安慰:“就当是没缘份吧,下次总能找到更好的。”这样的话说出来,自己心里却在一阵阵难受,付出了的真心又岂可这样轻易收回?
  随后打了电话叫来李梦。天还未黑,酒吧里还很冷清,三个大学时的死党叫来啤酒,李梦说:“来,借酒消愁!”
  林诺不语,也被她勾起心事,竟然第一个喝起来。
  久了李梦才发现不对劲,悄悄问她:“你和徐止安也有问题?”
  她抬起眼,幽黑的双目泛着薄薄的光泽,脸颊已有些绯红,轻摇了摇头。转身再看许思思,仍旧握着一听啤酒,懒懒靠在柔软的大沙发中发短信,手机屏幕上的光亮映她的脸上,泪痕早已看透。
  李梦轻轻扯她:“陪我去洗手间。”
  林诺“嗯”了声,起身时微微一晕,脚步虚浮。
  等到了明亮安静的空间内,李梦才认真地问:“怎么?也不开心?”
  她一笑:“还好啦。思思是借酒消愁,你就当我借酒装疯吧。”
  李梦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语气不无郑重:“感情的事自己最清楚了,只是千万别让自己受气吃亏。”
  林诺垂下眼睛,但很快又再嘻嘻笑起来,一把抱住她脆声道:“知道了。”
  夜色渐深,酒吧生意兴隆起来。
  林诺与李梦相携走向座位,远远便看见许思思正与什么人说着话。两人快步过去,才看得清楚,许思思已被人拉住手腕,仿佛正用力挣脱。
  林诺皱着眉,拦了过去,面向那张陌生面孔:“你干什么?”
  对方并非一人,周围还有两三个同伴,此时见又突然冒出两个年轻女孩,昏暗光线下也依稀能见年轻姣好的面容,脸上神情愈加放肆,一只手反而拽得更紧。
  其中一人道:“大家一起喝一杯如何?”身体已欺上来。
  林诺厌恶地皱眉,往后一退,几乎撞上许思思的肩。
  李梦说:“我们又不认识,没什么好喝的。”
  那人笑道:“今晚过后不就认识了?”
  这样无赖的行径实在令林诺反感,只不过在这种场合,又是十分司空见惯的。她们的座位隐蔽,靠在角落,周围其实也有客人,只是别人即使见了也都不愿多管闲事。
  林诺本不常来酒吧,此时更加后悔,早知如此倒不如一早将许思思拖出去大吃一顿,总好过现在被人纠缠不休。
  许思思被人握住手腕挣脱不开,手机也因为刚才的拉扯而摔在一旁,三人之中她喝的酒是最多的,此时酒气涌上来,一张脸又红又热,看着对方嘻笑的脸,再想想刚刚逝去的一段感情,不知怎么的,心中突然就悲愤起来,拼了老命气量陡然一大,一甩手竟然将那个陌生男子向旁边带着趔趄了两步。
  那人一惊,还没回神,脸上已经迅速着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痛。
  许思思出手快得不可思议,连她自己也愣了一愣,才厉声道:“放开我!”
  那人已变了脸色,林诺在旁边暗自叫苦,果然下一秒便听见一阵噼呖啪啦的碰撞声,原先置于玻璃台上的酒瓶统统倾倒,其中甚至还有喝剩下一半的,淡金色液体流出来,一片狼籍。
  那个咒骂了句脏话,对于自己制造的混乱看都不看一眼,只是用力将许思思摔进沙发里,随即大步上前,反手便回了一巴掌,狠狠骂道:“臭丫头!”
  他的同伴也是满脸不悦,瞪住许思思。
  林诺呆住,耳边已传来李梦的尖叫。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来旁人的注视,酒吧里闹事也是常有的事,有男服务生上前察看,想要阻止却似乎碍于对方身份,只好说:“这位先生,请冷静一点。”
  许思思的半边脸颊立刻肿了起来,伴随着热辣的疼痛,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眼泪早已不受控制流下来,连反抗都已经忘到脑后。
  这边乱成一团,林诺才想起来要打电话求救。
  幸好那人只是恼怒,并没有太多过份的动作,而其他人的注意力也早被混乱的中心吸引了过去,林诺拿出手机翻到徐止安的名字,拨过去,只听见悠长的嘟嘟声,心里火急火燎,几乎就要忍不住发作,好半天才终于听见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喂。”
  她略松了口气,急急道:“我们在XX酒吧,出了点事。”她退在一旁,压低了声音,徐止安听不太清,不太确定地又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而后不免沉了语气,说:“怎么会跑去那种地方?”
  这样的说教和责难在此时非但不起作用,反而让林诺皱了眉,只是如今情况不妙,只得忍气吞声问:“你能不能来一趟,我有点怕。”
  “我在加班……”徐止安说,随即略一沉吟,正想说:“等我打个招呼立刻过去。”谁知,电话已经“咔”地一声断了。
  许思思还在哭泣,那人似乎不依不饶,想必是因为当众丢了面子,嘴里连连咒骂,面孔也更加凶起来。
  林诺捏着手机,掌心带着薄薄的汗水,缩在李梦的身后的阴影里,心里紧张之余又不免难过。
  他在加班,听到这句话,她突然气极,迅速挂了电话,只觉得在这样关头,他竟然不能立刻给她依靠。
  对方虽没有过份逾矩的行为,但此刻她们想脱身却是肯定不行的。林诺望着混乱不堪的场面,咬了咬唇,手指有些犹豫地再度去翻电话簿。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觉得他才是最可靠的,也早就忘记之前那点微妙的不愉快,电话接通的时候,听见江允正微低的声音,心中顿时一松。
  他静静听她简单快速地说明了原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用怕,有那么多人在他们大概不会有过激的举动,你先待在那里,我很快过去。”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小心,别让自己受伤。”
  江允正赶到的时候,林诺三人正坐在沙发上,先前被掌掴的男人和他的朋友则围坐在四周抽着烟,桌上与地上的狼籍早已被收拾干净,也无人再注视观看,只余下一众人等静静对峙。为首那人吸了口烟,喷出的烟雾冲向许思思的脸,语气不善地开口:“说吧,今天这事儿怎么了结?”
  只是话音刚落,一道阴影已经遮了过来,林诺如有感应连忙抬头,一眼便看见那道熟悉修长的身影。
  她动了动,收到他安抚的眼神,竟立时觉得安心下来。
  江允正并非孤身前来,还带着两个人站在他身后,林诺看了看,全是陌生脸孔。
  只听见他淡淡地反问:“你想怎样了结?”
  对方见状眯了眯眼,掐灭烟蒂,倏地站起来,冷笑道:“你是谁?这个臭丫头竟敢打我,这件事可没这么容易就算了!”手指堪堪指着垂头不语的许思思。
  江允正眼神微微一沉,语调平静:“想要什么补偿,我们可以私下谈,但是何必为难几个女孩子。”完了朝身后稍一示意,紧接着便亲自上前伸手一把将林诺拽了起来。
  他先看了看她,似乎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才说:“你们先出去等着。”
  林诺一怔,转身才见李梦与许思思也被护着站起身,那几人想要阻拦,但江允正带来的两个人俱是身材魁梧气势又足,格在中间仿佛真有一道墙,对方显然混迹社会已久,很懂得审时度势,一时之间竟也不敢轻举妄动。
  林诺一左一右拉着好友,向前走了两步忍不住再度回过头,酒吧内幽蓝的灯光下,只觉得江允正的身体都几乎要与这份昏暗融为一体。
  她转身看着他的同时,他似乎也曾看了她一眼,她咬着唇,快步离开这个事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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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摸只过了几分钟,酒吧的大门便被人从里推开,她眼前一亮迅速迎上去,只觉得方才等待的时间是如此漫长。
  借着明晃晃的路灯,这才看清原来江允正身上套着件普通的黑色T恤,被夜风拂过,衣角微摆,更加显得清瘦挺拔。
  “怎么样?”她微微仰头问。
  他看向她,松开先前抿着的唇角,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道:“没事了,不用担心。”转而又对在场另两位被吓坏了的女生说:“我让人送你们回家。”
  一共开了两台车来,李梦与许思思上了其中一部,江允正并没有再看林诺一眼,只是自顾自缓步走到自己的车前,拉开后座的门坐了进去。
  林诺微一犹豫,还是跟上前,敲了敲车窗。
  深色的玻璃降下来,正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她轻声说:“谢谢你。”
  江允正看着她,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心,声音愈低:“不用客气。”闭了闭眼,才又说:“你坐那辆车,和她们一起走。”
  这是他头一次开了车来却不亲自送她回家,可是林诺一点也不在意,只是牢牢盯住他抿得微微泛白的嘴唇,皱眉问:“你怎么了?”
  他抬眼看她,似乎有些疑惑:“什么?”语调却因为隐忍而微微不稳起来。
  她忽地拉开车门,将手探了进去,他有些吃惊,下意识地一把握住,她的眉却不禁皱得更紧。
  他的掌心冰冰凉凉,覆着薄薄一层冷汗。她一怔,只犹豫了一秒便突然挣脱他,快步绕到另一边重重地坐进去,并且不顾他的质疑,只是认真而快速地说:“我要和你一起。”那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