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09

末路相逢 (晴空蓝兮) 0-10


作者:晴空蓝兮

0. 序章——很久之后的某一天

  林诺刚刚进门,电视里苦情女主角的哭泣声便开始冲击耳膜,她头也不抬,一边弯腰换鞋,一边问:“纸巾够不够用?”调侃的意味明显。
  果然,沙发上正以面巾纸擦拭眼角的年轻女孩子不满地嘟囔:“知道你心硬,但也别一进来就破坏人家情绪。”
  林诺笑了笑,工作一整天着实有些累,重重倒进柔软的沙发,她半眯着眼,瞥着屏幕上俊男美女大演对手戏,面孔都很熟。
  也难怪,不大的宝岛上,换来换去,也无非就是那几个出名演员,他们演起八点档的戏码来,会不会终有一天也觉得厌烦?
  过了几分钟,插播广告,林诺将腿一伸,踢踢许妙声的屁股,打着商量:“换台吧,听听新闻。”
  “现在哪有新闻?”
  “晚间新闻。”
  “不行。”许妙声不肯,把一团纸巾丢进垃圾桶,一手牢牢掌握遥控器,微红的美目望过来:“这部剧正热播,和普通低俗的言情剧不一样。”颇有点说服引诱的味道。
  林诺手一摆:“别白费力气,我没兴趣。”又躺了躺,索性站起身:“叫我看这个,不如回去睡觉。”说着,真的拖沓着脚步往卧室走。
  许妙声在身后忿忿:“我看你这女人,压根就不相信爱情。”
  她回头,笑眯眯地:“NO!我只认为,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爱情,都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
  缠绵绯恻,高潮迭起,然而无论历经多少苦难,最终总能修成正果,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这是艺术加工过的作品,而非真实的生活,因为它过于完美,犹显得无趣。
  “你认为?——”许妙声拖长了声音,“那么你说,真正的爱情,应该是怎样的?”
  林诺一怔,似乎真的偏过头仔细想了想。
  有一刹那,有些微的波澜,搅动如古井般沉静的一颗心,可最终,她还是眼神平静地摇了摇头。
  许妙声却是精明人,林诺短暂的恍惚落在她的眼里,立刻觉出其中有文章,于是不动声色地追问:“阿诺,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其实,对于答案,她也没抱太大希望。二人相识两年多,同租一套房,林诺身边从未出现过固定的男朋友。在如今快节奏的社会里,或许,是真的没有时间让人充分享受一段恋爱,又或许,林诺是有过爱人的,只不过,在许妙声的眼里,她是个将个人隐私收得很好的人。
  那么,倘若真是刻骨铭心,又怎会轻易说出来与人听?
  谁知,林诺只是轻轻一挑眉,似笑非笑地说:“当然。”
  当然爱过,所以态度坦诚。
  而且,正因为深刻,所以连刻意隐瞒都仿佛是对它的一种侮辱。
  许妙声的眼神瞬间一亮,“是谁?那他现在在哪?”
  林诺却温和地笑笑,转身回了卧室。
  露台之上,月光洁白得不可思议。
  林诺趴在栏杆上,初夏微热的气息从面上拂过。
  其实那个人,这些年来,一直与她站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她抬头看见的白月光,他一仰头便也能够看见。可是,在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城市里,千万人都能擦肩而过,她却偏偏没有再和他见面。
  恰如当初分别时,他说,如果你真的决定了,那么,今后我们不会再见。
  往日的记忆,被时光打磨,难免逐渐模糊。很多时候,因为忙碌,她也以为自己已经将他淡忘。可是,当他再度被人提起时,她却发现,不论隔了多久,他在逆光中的侧影依旧清晰如昨日。

1. 最初的曾经

  二十一岁的林诺,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还是选择放弃了考研,毅然加入找工作的大军之中。
  全家人对于她的举动,无一不表示难以理解和不赞同,可是,没办法,林家唯一的女儿,虽然一向乖巧,但是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决定了的事,便无转寰余地。
  所幸,林家的家长也一贯开明明主,劝说一番未果后,林父最终也只是说:“算了算了,自己的前途,自己把握吧。希望将来你不要后悔。”
  林诺何尝不知道学历的重要,可还是硬着底气,点点头:“知道。”
  暑假结束回到学校后,她去找徐止安,在楼下阿姨那里登记了名字,便一路小跑上了五楼,敲开512的门。
  有些气喘,她扶着门框,额头上覆着薄薄的汗水,眼睛里也是亮闪闪的。徐止安正在桌前看书,回过头来看她,有些吃惊,挑起好看的眉梢,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怎么都没通知我去接你?”
  “行李又不多。”她不在乎地挥手,走过去,微笑:“我不考研了。”
  徐止安习惯性地拉过她的手:“哦?你爸妈同意?”
  “嗯。”虽然,说服他们颇费了一番气力。
  “还是吃不得苦吧。”他笑她。
  她一撇唇,心想,我这样子究竟是为什么,居然你到现在还不懂?可是嘴上却不辩驳,只是一皱眉,摸着肚子哀哀道:“好饿哦,你请我吃饭!”
  “没问题。”徐止安关了电脑屏幕,一把揽住她,走出寝室。
  他的手臂随意地挽住她的肩头,两人俱是身型修长挺拔,容貌出众,相携而行,便是校园里的一道风景,令人赏心悦目。
  徐止安去排队买饭,林诺占住一张桌子,就这么远远望着,人群里的他穿着最普通的白衬衣,牛仔裤也早已洗得微微泛白,可是,正是这样的他,高瘦而英挺,抿着的嘴角隐隐带着些许傲气,排在队伍之中,即使只露出一个侧面,也足以显得卓而不群。
  难怪,有那么多人羡慕她,也有更多的人,私下认为她和他当真是最登对的校园情侣。
  “发什么呆?不是饿了吗?”徐止安端着饭菜回来,便看见林诺在愣愣地出神。
  “这辣椒炒肉里的肉,怎么还是那么少?”林诺拿起筷子,嘟囔:“一个暑假过去,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有这排骨,就两块,也太小气了吧!”
  她是典型的无肉不欢,虽然饿着,但此时也不免有些败兴。徐止安本来已经端着碗筷,眼见她神色恹恹,不由得掏出饭卡,说:“要不,我再去打两份来?”说着就要起身。
  林诺连忙拦住:“算了,别浪费。”又摇了摇头,笑道:“在家吃得太好,一时没适应过来。”
  她低下头,开始吃饭,徐止安捏着半旧的饭卡,半晌,终于将它揣回口袋。
  晚上,寝室里的人问:“林诺,你真的不打算考研了?”
  “是呀。”
  “可是,你成绩那么好,不继续读不觉得可惜?”
  她梳着头发,笑:“无所谓,反正我胸无大志,又不打算当女博士什么的。”
  另一个女生插嘴道:“是啊是啊,你的终极理想是相夫教子嘛。”
  这么一说,众人再度露出怒其不争的表情,林诺见惯不怪,也不理她们。
  谁能贬低这种理想和愿望?纵使是在新新时代,女人都争强好胜的时期,她也有权选择做一个最安份传统的人。与相爱的人守在一起,至少在现在的她看来,是件十分令人满足的事。
  一个假期不见,六个女生聚在起显然有很多话题可聊,林诺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风扇里吹出微热的风,呼呼地掀动发丝。
  这个城市近年有演变成火炉的趋势,九月的夜晚,仍旧闷热得很。
  最后不知怎么的,话题转了一圈,又回到她身上。下铺的李梦突然问:“徐止安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林诺随口道:“还没那么快吧,才几月呢。招聘会不是要到十一过后才开始吗?”
  对面床的许思思却也说:“不对吧,我怎么听说他暑假去应聘了一家大公司,还在里面实习了一阵呢。”
  林诺一听,愣了愣:“……他没告诉过我。”语气平淡,小小的疑惑却在心底发芽。
  许思思又说:“你们俩毕业后,是不是打算夫唱妇随?如果他没找到C城的工作,你也就要和他去外面闯荡了?”
  林诺低低“嗯”了声,却明显心不在焉起来。
  人人都知道,土木系的徐止安,作为院学生会会长成绩优秀多才多艺,深得教授们的喜爱,也因为出色的外表,而引来许多女生的打听和倾慕。可是,他的家境并不算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贫寒,这一点,也是林诺与他深接触之后,才知道的。
  平日里的他,虽然不穿名牌,却时刻保持干净整洁。林诺甚至从没见过哪个男生会像徐止安一样讲卫生,在他的身上,永远只有好闻的香皂味,即使偶尔打了篮球回来,也绝对不会像其他男生,满身臭汗,活像从水里捞过一样。
  虽然父母都已经下了岗,徐止安在整个大学四年里却没有领过一次助学金,走在同龄人中,仍旧是清俊高贵的样子,好看的嘴角总是微微抿着,露出坚韧的弧度,还带着那么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傲然。
  或许,林诺正是被他这样干净的气质所吸引。
  即使,后来才发现徐止安的骨子里其实是十分敏感脆弱的,可两人也还是平平稳稳谈了两年多的恋爱。这一回,林诺甚至连考研都放弃了,只为和他能够共进共退。在她看来,就算要从头打拼事业,也无所谓,吃苦算不了什么,和他在一起,黄莲都可以是甜的。
  在感情上,林诺并不是花心贪玩的人,虽然到了大四,很多情侣都因为种种原因分道扬镳,可是她就认定了徐止安,她觉得,他应该就是那个能和自己过下去的人。
  然而现在,正是这样一个人,却似乎将工作这种大事瞒着她。暑假里,明明时常通电话,可他却只字未提,害她在同寝室好友的询问中,像个不知情的傻瓜。
  夜渐深沉。
  寝室里众人的呼吸均匀下来,空气里隐约浮动着燥热的因子。
  第二天,面对林诺,徐止安面色如常地点头承认。
  “八月下旬找的,只实习了半个月不到。”
  “为什么从没告诉我?”林诺虽然有些不满,语气仍是温和的:“哪家公司?”
  “融江集团。”
  林诺吃惊,实在因为这个名号太响亮。
  “实习之后呢?可不可以继续留下来?”她不禁又问。能够进入这家公司,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啊。
  徐止安的神色却依然平淡,低眉看着书,只是说:“不清楚,过一阵才会有消息。”
  他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让原本还在惊讶兴奋的林诺渐渐冷却了情绪。其实,她不信他心里会不着急,相处这么久,她太了解他的性格。
  果然,一个礼拜后,当徐止安在女生宿舍楼下告诉她,他被融江集团签下时,一向疏淡矜持的脸上,也不免显出些许骄傲与兴奋,与那日的平静冷淡判若两人。
  林诺只是笑了笑。
  他就是这样,在有万全的把握之前,从来不肯急着炫耀,甚至连一丝期待都不会表露于人前。
  当晚,他们出去庆祝。
  一向不喜欢热闹的徐止安,竟然破天荒地邀约了五六个朋友,男男女女凑在一起,坐在校外的店里喝酒吃菜。
  小店里,灯光明亮,林诺偶尔转过头,徐止安就坐在她旁边,侧脸英挺。不知是不是酒精的缘故,此刻的他,眉眼飞扬,意气风发。
  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吧。以大四学生的身份,签下一家知名集团,消息传出去,该让多少人露出羡慕的眼光?又能让多少像他一样境况的学生扬眉吐气?
  最后,大家都喝得有点多了,这才结账离开。
  徐止安的脚步也有些虚浮,虽然维持着一贯自持的姿态,可那张俊朗的脸上的神采,却在月光下无所隐藏。
  他拉着林诺的手,宽厚的掌心热热的,漫步到宿舍楼下,林诺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总算定下来了。”他说,声音清朗:“诺诺,你也争取进融江吧。”
  林诺噗嗤一笑:“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优秀。融江是说进就能进的么?”
  徐止安却摇头:“一定要争取!我们两个一起进去工作,再努力几年,以后买房买车,都不是梦想。”
  其实,林诺的父母早说过,将来如果要买房,家里可以给予金钱上的支持。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儿,他们自然不会放任她吃苦受累而不管不顾。
  可是,林诺知道,徐止安是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即使是一片好意。况且,离共同生活似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因此,她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如今徐止安突然说起,明亮深黑的眼睛里充盈着对未来的期许,一反平日内敛的常态,看得出,是真心实意在为他们的将来打算。她不由得心中一动,踮起脚,主动吻了吻他的嘴角。
  “好啊。”她笑着说:“如果融江今年还有招人的话,我就去试试。”然后,她看见徐止安满意的笑容。
  道路一侧高大的梧桐树直立着,树影幽暗,他们藏在阴影里,柔和地拥吻。
  如果日后真能共事,一起为共同的未来打拼,将是何其的幸运!


2. 初遇

  日子很快地滑过去,大四的时光似乎比以往的三年都更加容易流逝。
  过了国庆,天气乍凉,仿佛那七天就是一个分水岭,秋意陡然降临,习习凉风吹过,一扫之前的晦涩闷热。
  周四的下午,林诺翘了两节课,与爸妈一起去郊外山上的公共墓地。
  祖父前些年去世,就葬在那里,位置是请风水大师看过的,据说是整片公墓中的福地。其实,林诺自己是不信这些的,人死如灯灭,倘若在生前不能好好享受,死后即便是住起了皇陵,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爸妈不同,甚至家里一众长辈一个个似乎都颇迷信,花了很高的价钱,买下了这块墓址,将早逝的祖母骨灰一并迁入,合葬。
  林诺一家抵达的时候,几位叔伯姑姑已经摆好了香烛瓜果。
  照例是轮番上香,林诺跟随爸妈在平整的大理石台上跪下来,烟雾在鼻端缭绕,她闭上眼睛,心里念念有词,报平安,求保佑。
  身后传来小姑姑低低的啜泣声,林诺暗暗叹了口气,乖巧地磕头。
  即便是平时再淡漠的人,在这种严肃又悲伤的气氛里,也难免被感染上伤感的情绪,更何况,林诺与祖父母仍是很有感情的,因此,等她站起身的时候,眼眶也微微泛红。
  烧完纸,又等了一会儿,大家才把东西一一收拾起来,清理了台面,准备下山。
  林诺刻意落后了两步,林母回头看了看她,却什么都没说,跟着丈夫一行继续往前走。
  这是林诺的习惯,每一回扫墓,她总是拖到最后才离开。
  也不知为什么,只要当着众人的面,上香的时候她便从来都是一声不出的,仿佛喉咙被卡住,只能在心里默念。可是,据说这样,往生的人是听不见的。
  所以,等到大家都走远了,她才重新跪下来,
  “爷爷奶奶,”她脸色平静地盯着墓碑上的两张照片,微微笑道:“请你们保佑大家,一定要平安幸福。”顿了顿,又笑:“尤其是我哟。”
  这一刻闭上眼,仿佛就能见到小时候围绕在他们膝下的场景,作为最受宠的孙子辈,这样小小的撒娇,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不能多做耽搁,林诺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正要离开。可是,只是不经意地一转头,便不禁微微怔住。
  这是一个有着淡淡阴霾的天气,阳光早已不见了多时,一眼望去,身后的远山泛着浓重的墨色,那样的安静,就如同眼前这一大片整齐的墓地,白的灰的,没有生气,也没有喧闹的气息,就连香火味也飘散在空中,渺无踪迹。
  林诺微怔的视线所及处,是一个男人。
  很年轻的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就立在离她不远的斜前方,面对着另一座墓碑,乌黑的短发,修长的侧影清俊消瘦。
  其实,林诺自己也有些诧异,立刻回过神来,却仍旧迟迟不能移开目光。
  她不认识他,来了这么多次,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可是,今天在她独自与祖父母说完话之后,他便突然出现在这里,手上没拿什么东西,只是一身黑色的西装,静静站在凉意渐生的秋风中,额前的发丝似乎在微微摆动。
  林诺看着他的侧影,空气中仿佛都是肃杀和萧索。
  良久,她才收回视线,绕着另一条道,往上走去。
  到了平坦的行道上,她其实很想再回头看一看,可是最终还是放弃了。
  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应该被人打扰到他们的追思与怀念。
  下山的时候,坐着大伯开的商务车,林诺将脸转向窗外。
  绿树成荫,一节节迅速向后退去,天空中飘浮着淡淡的云,薄阴。
  突然,后面有车超上来,飞快的速度,林诺来不及反应,纯黑的车体已经“刷”地一下从眼前闪过。
  前方是弯道,那车也只是尾灯稍闪,便利落地消失于拐角。
  回到学校的时候,天色已晚,暮霭沉沉。
  林诺从大伯的车上跳下来,眼光随意一转,便意外地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彼时校门口的公车站上有些拥挤,一辆稍嫌破旧的公交车刚刚驶走,浓浓的尾气飘散在空气中。从车上下来很多人,林诺便在人群中一眼望见了徐止安。
  他似乎总是这么惹眼,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却有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至少,在林诺眼里总是这样的。
  她三步两步走过去,这时的徐止安已经背过身走向校门口,她恶作剧般悄无声息地蹭到他身后,然后举高手臂重重往那瘦削的肩头一拍:“嘿!”大叫一句。
  徐止安显然吓了一跳,回过头时,一张脸上惊疑未定。等到看清面前那张笑意盎然的脸时,这才缓过神来,表情颇有些无奈:“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林诺顺手挽了他的胳膊,心里却觉得好笑,大概全学校里能让一贯以冷静自持著称的徐同学露出这种神情的,恐怕也只有她了。
  两人并排走在林荫道上,林诺问:“你下午也出去了?”
  “嗯。”
  “为工作的事?”
  “……不是。”徐止安淡淡地说:“一点私事。”
  林诺一怔,继而垂下眼睛“哦”了一声。
  按照两年来的经验,她知道,话题应该就此打住了——他口里的私事,便等同于不想告诉别人的事。
  而这个别人,也包括她。
  多问无益,反伤感情。
  可是,林诺发觉,即使在一起这么久,即使早已经应该习惯他的态度,然而每一次听见他这样说话,仍旧不免有些难过。
  有时候她忍不住想,两人的相爱和各自的隐私,到底要保持在那一个底线上才会得到平衡?才能够比较不伤人呢?
  正是晚餐时间,一路上与一些相熟或不相熟的同学迎面遇上。林诺照旧挽着徐止安的手臂,两人不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偶尔侧着脸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张俊朗年轻的脸庞上,搜寻到的是习以为常的一派云淡风轻。
  很显然,是她隐藏得太好,徐止安根本没有意识到适才那短短的一瞬,她在心里是如何小小郁闷的。
  迁就吧,她想,既然都决定将来一起生活买房买车了,那么总要有一个人为关系的继续稳定下去做一点点牺牲的。
  长辈们不都是这样说的么?婚姻就是在相互理解和忍让中维持的。
  当然,她林诺并非没有主见一味妥协的人,只要一切都属适度范围内,那么,她和徐止安,应该是可以安稳地走下去的吧。
  第二天上午课间的时候,同样是在找工作的许思思带来消息,融江集团今年的宣讲会定于隔天下午四点在学校大礼堂举行。
  原本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林诺倏地来了精神,揪住许思思的衣袖,笑道:“明天,咱们一起去?”
  “嗯。”后者给了个理所当然的表情,随即又说:“中英文简历,奖项技能证书,统统备齐!不过希望也别抱太大,适合我们专业的名额只有两位,而且还是管理培训生。”
  “从基层做起嘛,有什么不好?而且,公司那么大,竞争不激烈那才怪呢。”林诺边说边摸出手机,给徐止安打电话。
  然而,打到徐止安的宿舍,却被告知他不在。
  “……没说去哪儿了?”林诺问。
  陈聪是徐止安的室友,正坐在电脑前玩游戏,“嗯”了一声,随口道:“没说。不过,应该是去医院了吧。”
  ……
  林诺合上手机,发呆。
  许思思伸手往她眼前一晃,“怎么了?”
  离第三四节课开始还剩六七分钟,教室里同学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林诺抽了张纸刷刷写了几行字,拍在桌子上,“思思,帮忙!如果有点名,就把这个交上去。”说着收拾书本,挥了挥手,从后门离开教室。
  许思思早就已经见怪不怪,慢条斯礼地将病假条夹在课本里。
  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在金色的阳光中轻轻地摆动,偶尔有一两片,在空中卷起温柔的弧线,缓缓下落。
  林诺坐上出租车,摇下车窗,轻风灌进来,明明不冷,心里却莫名升起一丝凉意。
  徐止安的妈妈生病住院了,而她,作为他的正牌女友,却是直到现在才知道。
  而且,是从旁人的口中。
  此时此刻,她渐渐有些了解昨天他口中所谓的私事是什么了。难道,连这样重要的事,他也不愿说给她听?
  坐在车上,她不是不生气,也不是不犹豫,最终还是一咬牙:“师傅,麻烦开去一附院。”


3. 初露端倪

  作为徐止安的室友,陈聪的消息也不算太灵通,害得林诺在市第一附属医院的旧病区里找了很久,才终于在二楼的某间病房门口看见熟悉的身影。
  很小的一间房,陈设简陋,却同时摆着三张床,似乎还共用一只旧床头柜,那上面浅绿色的漆有一部分脱落下来,有些斑驳。
  其中一张病床前,徐止安就坐在那儿,背对着门,床上的妇女脸孔被他遮住,林诺看得并不真切。拎着临时买来的一篮水果,她在门口踌躇了一下,来时途中的意气和冲动,此刻早就已经消失了。
  这样不请自来,几乎都已能料见后果。
  身后突然传来响动,林诺回过头,一个穿着朴素的男人拎着水瓶正冲她尴尬地笑,她这才发觉自己挡了人家的路。
  “啊,不好意思。”她出声,几乎同一时间,里面的人惊异地转身。
  就这么四目相对。
  有一刹那,林诺不确定是否从那双淡漠的眼睛里看见了慌张和恼怒,因为下一刻,就见徐止安别开视线,伸手去提中年男人手里的热水瓶。
  “爸,我来。”
  林诺提了口气,一脚跨进去,干干脆脆地叫了声:“叔叔阿姨好。”
  其余两人俱是一愣,面面相觑一阵,而后一致望向徐止安。
  后者看了她一会儿,才道:“这是林诺。”语气淡得像白水。
  林诺心微微一沉,面上犹自带着笑。
  可是很显然,徐父徐母是听过这个名字的,此时不约而同露出惊喜和打量的神情,靠在床头脸色枯黄的徐母甚至就要起来招呼。
  徐止安见状连忙一拦:“妈,您别乱动,小心针又偏了。”转过脸来,露出微微不耐和恼怒,站起来,望向林诺问:“你怎么来了?”
  或许是语气生硬到连旁人都察觉出来的地步,徐父搬了张椅子过来,不免瞟了儿子一眼,才对林诺招呼:“来,快坐下。”
  林诺回了个笑容,对面沉郁的英俊面孔落在眼里,不由得尴尬。
  果然,在他看来,她不该来么?
  可是事到如今,总不能再重新退出去吧,于是她在徐止安的注视下,动作自然地将水果放在小柜上,然后道了个歉:“阿姨,不好意思,本来早该过来看您,可是最近课程比较紧,所以拖到今天才来。”
  “没事没事。”徐母连连摇头,略显老态的脸上不自觉地带着笑,“学生功课要紧,就连止安我都不赞成他天天往这儿跑。又不是什么大毛病,明天就能出院回家了。”
  林诺微微垂下头,看来徐母住院的确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可徐止安那儿却瞒得滴水不漏。
  或许是生活原因,徐止安的父母明明还不到五十岁,却显得格外苍老,林诺看着他们,再想起自己的爸妈,几乎不能相信两对父母之间的年龄实际差不了多少。
  旧的病房里设施简陋,别提自带卫生间了,就连那扇窗户,也是老旧的绿色木窗框,恐怕风再大一些,就能听见哐啷的撞击声,不甚牢固的样子。
  又随便聊了两句,知道这次徐母因为高烧肺炎住院,并无大碍,但毕竟不熟悉,很快便没了话题。尽管徐父徐母十分热情,林诺却仍觉得气氛压抑,只因为这其间,本应该充当中间桥梁的那个人,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沉默寡言时的徐止安,林诺不是没见过,可脸色阴郁而又不多言语的徐止安,却是极少见的。
  又坐了一会,她刻意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然后很是惊讶地拍了拍额头:“差点忘了,中午还有招聘会呢!”说着站起来,微一鞠躬:“叔叔阿姨,可能我得先走了。”
  徐父连忙说:“没关系的,你有事就先回去吧!多谢你啊,大老远特意跑过来……”然后对又儿子说:“这里不用你陪着了,正好送林诺回学校。”
  说这话的时候,方才有了点一家之主的威严,徐止安似乎不习惯反抗,于是直直站起来,有些僵硬地说:“走吧。”而后,头也不回地率先走出去。
  林诺心里微凉,朝长辈挥了挥手,这才跟上。
  走到医院门口,徐止安突然停下:“你自己先回学校吧,我还有点事。”他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也不看她。
  林诺心里明白,也不想拐弯抹角,只是问:“生气了是吧?”
  静了静,徐止安才反问:“为什么来之前也不和我说一声?”
  林诺一挑眉:“那么为什么这么多天你从来没跟我提过?”
  徐止安看她半晌,沉默下来。
  “你妈妈病了,难道我来看看都有错?”林诺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有些嘲讽,“还是说,你认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其实,她是在指她自己,却没想到徐止安的脸色倏地一白,仿佛被戳中痛处,眼神忽闪明灭,在左右两边差异颇大的新旧病区间飘忽了一阵,好半天才用低沉的声音道:“我不想和你吵,你走吧。”
  他在压抑情绪,她怎么会听不出来?可是,在公众场合纠缠,的确不怎么雅观。
  二话不说,抬手拦了辆计程车,林诺踩着自己的影子,板着脸离去。
  路上,一场秋雨来得毫无征兆,噼呖啪啦落下来。
  明明中午之前还是阳光闪耀,大街上多数行人都猝不及防,以手遮雨跑得有些狼狈。林诺默默坐在后座,车窗外很快便模糊一片。
  突然,车子猛的一刹,她不得不连忙用手撑住前排靠背,只听司机用本地话低低咒骂了一句,喇叭按得震天响。
  被刮擦到的路人也不去扶自行车,只是跳起来拍着车窗理论,一脸愤怒。
  C城人向来脾气火爆,司机见状显然也坐不住,推开车门,两个大男人当街高声对骂起来,无非不过是推诿责任。
  林诺等了一会儿,见两人都不肯让步,事态似乎并无缓解的迹象,突然心生不耐,迅速从包里掏出十来块钱,下车去递到司机手里。
  “车费!”她说,本就不佳的心情更添一层阴霾。
  下着雨,计程车的生意好起来,林诺沿着街边走了一段,都没能拦到空车。
  幸好,离学校已经不远了,她咬咬牙,干脆放弃遮雨,一鼓作气往前跑去。前面就是转角,穿过十字路口,再插过一条街,便能回到学校,林诺还穿着凉鞋,一路上,细细的鞋跟激起微小的水花。
  雨越下越大,她抹了一把脸,视线还是有些不分明,刚刚跑过街角,一道黑影突然蹿出来,她一顿,几乎被一股强大的冲力带倒。
  黑色的车体伴着尖锐的声响,划过一道刹车线,溅起无数水痕,林诺首当其冲,胸口以下全部遭殃!
  她踉跄了几步,终于还是歪歪地跪倒,然后便愣在原地,仿佛不可置信般盯住自己的衣服。
  一路以来,聚积在心头的某种情绪好像此刻正好达到临界点,瞬间爆膨。她粗重地喘气,抬眼看向从车里走下来的人。
  那个也不知是车主还是司机的男人,撑着伞小跑过来,先是搜寻了一番,在她身上没看见受伤的痕迹,这才明显松了口气,弯腰问:“小姐,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林诺不说话,直勾勾地看他,恨不得在他身上穿两个洞。
  男人见她神色怪异,又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心里似是有些了然,脸上不禁露出一抹鄙夷,道:“我看你也没受什么伤,赶快先起来吧!下次走路要小心啊。”
  对方明显一副当她要敲诈的样子,所以想先发制人,林诺见了,更加来气,冷冷开口,音量如常:“要怎么小心?雨天路滑,开车要谨慎,当年考驾照的时候师傅没教过你吗?”说完撑着地面站起来,尽管膝盖处有刺痛。
  雨水早将她浑身淋得透湿,头发散着贴在脸上,胸前还有大片污点,简直狼狈到极点,她却不管不顾,心里只突然想到之前与徐止安的对话,还有他的冷言冷语。
  仿佛,今天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凭什么,她要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如今差点被撞,还反过来被人当作诈钱的!
  羞恼,愤怒,失望,委屈,种种情绪纷涌踏来。
  天地间茫茫一片,林诺的鼻尖忽然有点酸,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这么不顺。
  反正脸上是湿的,即使流泪也没人看见吧。她想着,眼泪就真的涌出来,和雨水混成一片。
  对面的男人被她反诘得有点语塞,但见她确实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他也明显不想再耽搁,不多言语地转身要走。
  林诺下意识地抬手擦泪,抹了抹脸颊,膝盖仍在疼,她突然不甘心,冲着那背影不屑地叫:“开宝马了不起吗?你以为我想讹你钱?告诉你,就那几百块,我还真看不上!”
  对方一愣,有些尴尬地回过头,而这时,林诺却不再去看他,一瘸一拐地转身离去。
  大雨不断冲刷着纯黑的车身,司机小张坐进车内,往后座看了一眼,只见江允正的侧脸冷峻异常,淡淡收了望向窗外的视线,瞟了瞟他,声线低缓清冷:“开车。”


4. 命运之轮

  午休时间宿舍里其他人都出去了,只有许思思正趴在床上看书,一抬眼看见落汤鸡似的人冲进来,不禁讶异地瞪着眼。
  林诺的头发上还滴着水,此时却不管不顾,往椅子上一坐,而后便将脸埋进手臂之间,一声不吭,只觉得心里委屈得要命。
  许思思忙跳下来,走过去推了推她,问:“怎么了?搞得这么狼狈!”
  林诺不应。过了一会儿,头上微微一重,身后的人已经拿了条干毛巾来摁着她的头,迅速擦拭。
  “我和徐止安吵架了。”她终于低声说,有气无力,“回来的路上,还差点被车撞到。”
  后面回应她的是一阵抽气声:“……没受伤吧?”
  她摇头,又突然把脸抬起来,抓起手机边看边说:“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真是流年不利。”
  许思思一愣,继而呵呵笑起来,反倒有些好奇:“你家那位平时不是挺冷静的么,怎么这样两人也吵得起来?”
  林诺板下脸,想到医院里的一幕一幕,实在不明白自己一片好心前去探病,这到底有什么错?
  最终,面对一脸关切的好友,林诺还是将事情原委简单地说了一遍,许思思静默半晌,才有些迟疑地开口:“他……该不会是自卑了吧?”
  “啊?”林诺却皱眉,以为自己听错了。
  “或许,他并不想让你了解他家的情况。”许思思继续分析,“你们交往这么久,不是从没见过对方的家长么?徐止安这么骄傲清高的人,在学校里样样优秀处处得第一,说不定还真就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家里的情况……”
  林诺继续皱眉,打断她:“可我不是别人呐!”女朋友,能和一般外人比吗?况且,他父母下了岗,她也是早就知道的。
  许思思却摇头,“这样更糟。你自己想想吧,我猜测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你家庭条件好,平时还没什么,可是等到有了对比,你家和他家形成明显的反差,说不定以他的性格,就受不了了。如果换作别人,也许他还能忽略,可是偏偏是亲密如此的你……”
  林诺怔怔地扬着头,听好友分析得头头是道,一时间也有些动摇。
  当真如许思思所言么?
  究竟,是她太迟钝,还是他太敏感?
  可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去想像,平日这样优秀的徐止安竟会有什么自卑情结。眼见许思思一脸笃定,越说越有理,她心里反而更加乱起来,索性站起身翻出干净衣服,拎着热水瓶走进浴室。
  关上门之前,许思思最后一句话飘了进来:“……和这样的人交往,会不会很累啊?”
  答案,是肯定的。
  怎么会不累呢?就好比今天,简直窝火透了!可是尽管如此,林诺现在也无暇为这种事情纠缠得太久。
  融江集团的招聘宣讲会即将开始——她等了很久的机会。撇开徐止安的因素,这份工作原本就是多数人梦寐以求的。
  当然,她也不例外。
  前来做宣讲的,是公司里人事部的主管。那个微胖的中年男子带了三个助手,两男两女个个很有精神的样子,打扮也十分得体,无论是介绍公司情况或是应对大学生们的提问,始终面带微笑。林诺坐在台下,由衷喜欢他们自信而又专业的模样,总觉得职场白领,就该当是这个样子的。
  宣讲结束,又挨个儿上去投了简历,原本挤满了人的礼堂才渐渐空下来。林诺走出去的时候,回头匆匆看了一眼,只见长条形的桌子上纸质的简历证书高高地堆了好几摞,那四人正在忙于整理。
  不知那其中,又有多少是与自己竞争同一岗位的?
  许思思在一旁嘀咕:“两天后公布笔试名单呢,也不知有没有我们的份。”
  礼堂外,秋雨初霁,晚风习习。
  林诺没来由的心情大好,一扫中午时分的阴郁,拍拍她的肩膀,声音干脆:“当然有!不用怀疑!”惹得旁人纷纷侧目。
  不过,还真被林诺说中了,两天之后,她们一道去参加了笔试。
  那些工商管理的专业知识考得并不深,两个女生轻松答了题,自信满满。果然,很快收到电话通知,参加第二轮的面试,时间定在一周后。
  这显然是个值得让人高兴的消息,林诺挂了电话之后,坐在桌边思忖,是否,应该知会一下某人?
  自从那天的不愉快之后,她与徐止安便有一个星期没有再见面。她是被接二连三的招聘事宜忙得昏了头,基本没闲心想这些,可是徐止安呢?他的工作已经定了,大四的课程又足够轻松,然而,他却也没有主动打个电话来问候一声。
  这样久的冷战,几乎是前所未有,以至于宿舍其他姐妹都猜到他们在闹别扭。此刻见林诺望着电话发呆,李梦忍不住了,笑道:“这是一个好机会啊,正好缓和缓和。”
  林诺闻声瞥向她,只见对方一脸鼓励,于是吸了口气,拨过去。
  徐止安的声音淡淡的,听说她要参加面试之后,也只是回应道:“哦,是么,那很好。”
  林诺一下子便泄了气,可还是问:“晚上,一起吃饭吧?”
  那边沉默了一下,似乎旁边还有其他的声音,而后徐止安才说:“我还有别的安排,改天吧。”
  林诺什么都不再说,只是面无表情地把电话挂上,可任谁都看得出,此刻头顶正徘徊着超低气压,宿舍里的人虽然好奇,但都聪明地选择不开口。
  一时之间,偌大的空间,沉默异常。
  偏偏不多时,有人敲门探进头来,是隔壁的女生,热情邀约:“晚上我生日,大家去K歌喝酒怎么样?”
  李梦只来得及轻咳一声,就听见一道清脆欢快的声音从电话桌边跃起:“好啊!”
  当天晚上,一伙人就在位于市中心繁华地带的“音乐皇庭”开生日PARTY。
  早已不是刚入校门的青涩少年,又恰好正值毕业在即,众人玩闹起来自然也就不再束手束脚,反而有些放纵,啤酒红酒来者不拒,稍有醉意了便抢过麦克风乱吼一通,散开酒气。
  这其中,男生又占了多数,一直起哄闹着让寿星喝酒,连带着也不肯放过在座的五六位女生。林诺平时就是很放得开的性格,与人相处玩乐都是大而化之,再加上正赶上心情微微郁闷,于是一路下来也不多加推辞,只是扣着自己的底线喝,十分尽兴地给足了敬酒男生的面子。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有人想出玩游戏,林诺喝得微醺,站起来要去上厕所,一旁的同学顺手扶了她一把,问:“没事儿吧?”
  她摇摇头,还算清醒:“没关系。”
  其实房间里有自带的洗手间,可她还是走了出来,主要是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豪华包厢外就是一条长长的过道,地上铺就猩红色的厚实地毯,她一脚踩上去,却只感觉有些轻飘飘的。
  身旁立刻有服务生迎上来,十分客气有礼的态度,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她一摆手,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这家全市消费水平最高的娱乐场所竟是寿星女家的产业。明明平时看上去是挺朴素低调的一个女生,也难怪方才李梦她们也不免吃惊咋舌。
  洗手间设在隐蔽处,装修豪华异常。
  在大理石盥洗台边靠了好一会儿,因为酒精的作用,林诺缓了一缓可还是觉得心口突突跳得厉害,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绯红,眼睛里也仿佛带着闪亮的水气,看着清亮异常,可实际上脑子已经开始不太灵光起来。
  唯一的好处便是,这个时候,徐止安三个字连带一切的不愉快早已淡至脑后。
  不多时,又走进来两个年轻女人,浓装艳抹,香水味冲过来,林诺晃了晃头,不情愿地离开这个清静地。
  谁知刚刚走出去没两步,便被身后突然而来的冲力撞了一下,她向前一阵踉跄,等到好不容易稳住步子,正回头,浓烈的酒气已经贴了上来。
  年轻的客人喝醉了,白色衬衣的胸口印有斑斑点点的红色酒渍,下颌还滴着水,眼睛里充血,手臂一伸就要搂过来。
  林诺一惊,连忙退开,可是身后便是拐角的墙壁,猝不及防硬生生撞在背上,疼得几乎叫出来。
  那人说话含糊不清,动作却蛮横至极,林诺努力伸手去挡,可是哪里敌得过醉酒男人的力量?
  那些平时无处不在的服务生都到哪去了?!她咬着牙发了狠,几乎是使出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从那个男人的怀里挣脱,转过身像兔子一样飞跑。
  可是,还没跑出两步,突然“呯”地一下,便狠狠撞入另一具怀抱……
  这次,仿佛过了有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
  那也是个男人吧,而且,身上还有很清新的古龙水的味道——就像,夏天雨后的青草香。
  其实林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唯一清楚的是,忽然之间,她就不害怕了,甚至,一扫之前的慌乱。
  等到扶着发晕的额头抬起脸来,她却再度微微怔住。
  隐在幽暗光线下的,是一双漆黑的眼睛。
  在此之前,林诺从不知道,竟然有人能够拥有这样深黑、却又这样明亮的眼睛。
  “……啊,对不起……”须臾,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匆匆往后一退。
  “没关系。”江允正的视线在她的脸上扫了个来回,眼里闪过不动声色的讶异,而后便转向她身后东倒西歪的男人。
  那人显然已经头脑不清,并没意识已经多了第三者,仍要凑上来,纠缠不休。
  林诺万分嫌恶地再度移了一步,同时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身旁修长挺立的男人,轻轻咬着唇。
  江允正半个身子陷在阴影中,双手插在裤袋里,低头看她,微微挑眉。
  五分钟后,林诺微仰着头说:“谢谢你。”脸上的笑容映在对面漆黑的眼眸里,暖如春水。


5. 赌博

  回到包厢之前,林诺不禁再次回头望去,这时的江允正已然走远,只留下幽暗灯光里的半个侧面——清俊,又微微有些冷漠,似乎那是与生俱来的气质,与态度无关。
  林诺却怔忡,只因为这样一道瘦削修长的背影好像在哪里见过,带着莫名的熟悉感,然而,大脑还来不及运转,扑面而来的喧闹声已经打散了薄如蝉翼的一点回忆。
  那个属于清冷肃杀的墓地里的回忆。
  可是,那样一双眼睛,却早已深深印在她的记忆里。在日后很多次回想起来,都忍不住惊艳。
  第二天,徐止安终于出现了。
  当时林诺正拎着两瓶水走出开水房,忽然只觉得手上一轻,回过头,不知何时徐止安已经站在身侧。
  她扭过脖子,直视前方不说话,昨日的主动示好被拒绝,实在是一件伤人而又没面子的事,因此,此刻她不打算再服软。
  而一开始,徐止安也沉默,只是替她拎着开水瓶,两人一路走,就像过去一样,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对普通的校园情侣。
  又走了一段距离,他才开口:“今晚我们宿舍聚餐,你一起参加?”
  林诺几乎没多想,便说:“不去。”语气刻板。然后才恍然醒悟过来,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台阶,却被硬生生错过!可是,一切只是下意识,便作了回应。
  果然,徐止安拿眼睛瞟了瞟她,便不再说话。
  林诺在心里也不知是后悔还是忿然,等到了宿舍楼下,才微一跺脚,有些赌气地说:“你以后再这样,就真不理你了。”
  再哪样?是指医院的事,还是昨天打电话的事?其实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可是徐止安沉默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见她神情稍霁,才又放缓声音问道:“那晚上还和不和我去吃饭?”
  正值中午时间,宿舍楼下人来人往,一位同学从旁边经过,见了他俩,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林诺接过水瓶胡乱点了个头算是应允了,便抓着那位同学一起上楼去。
  走着走着,突然就想起以前许思思说的一句话。
  她说:林诺,怎么总感觉你迁就徐止安的时候多一点?
  说这句话的时候,林诺听得出其中心疼的意味。可是,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就比如现在,两人算是合好如初,可是却对争吵的缘由讳莫如深。虽然她不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到底有什么错,可是同时她也清楚,徐止安也必然不觉得那是他的错。既然如此,恐怕再提起,无非不过是再一次陷入僵局罢了。
  这一次,就当作,她在忍让吧。
  周末回家的时候,老妈边烧菜边和她聊天。说到柴米油盐,自然而然引出将来生活的话题。
  林母随口问:“徐止安会不会做家事?”
  林诺正在偷菜吃,手指不小心被烫了一下,吹着气含糊应道:“嗯。”
  “那还好办些。”林母笑笑:“否则娶了你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孩子,男方又不懂做家事,将来你们的家里要怎么打理才好?总不能一毕业就请个保姆在家吧……”
  林诺再次嗯了声,端着菜退出厨房。
  像这样偶尔聊到将来的规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这却是她头一回不想深谈下去。
  当现实越离越近,某些不安的、躁动的因子,仿佛也在渐渐苏醒。
  再次见到江允正,是在周一的面试之前。连林诺自己也没想到,在偌大的城市里,竟然还有相见的机会。
  当时,她与许思思正携伴站在融江集团办公楼的一楼大厅里,和一众面试者一道等着电梯。
  然后,便看见了他。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被五六个人簇拥着,穿过玻璃门从外面走进来,大楼里走动着的员工纷纷停下点头问好,他一一回应,一双眼睛在充足的光线下更显得漆黑明亮。
  有一刹那,那道深邃的视线仿佛扫了过来,却也只在这众多年轻生涩的少男少女们中间停留了片刻,便转开去。
  林诺有些呆,眼见着他和他身边的人一同进了不远处另一部电梯,这时许思思才从后面顶了顶她的肩膀:“看什么?”
  “没有。”她摇头,收回视线,随着众人的脚步,走进狭小的空间。
  方才,她听得真切,那些员工毕恭毕敬地称他“江总”,再加上一路走来的气势,他的身份,几乎已经不言而喻。
  原来,世界还真挺小的,不是么?
  其实,连江允正也没想到,那个倘且不知道名字的女生会在这里出现。即使只是很短很随意的一瞥,他还是一眼便看见了她,眼神很清亮,嘴角照样有些倔强地微抿着,处在那些因为陌生而模糊的面孔之间,显然格外引人注目。
  不,或许,只是格外吸引他的目光。
  很快,他便在应聘者的简历中翻到了她的那一份。
  那上面关于她的信息十分详尽,他拿起来迅速地扫了一遍,然后什么都没说地将它放回原处。然而,也许是他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态,人事部主管抱着简历出门的时候,心下便已经了然,有些自作主张地,暗暗记下了那上面的名字。
  面试程序,在二十分钟后准时开始。
  照例先是自我介绍,然后便是团队合作,最后再来回答不尽相同的提问,临场发挥自己的口才和能力,每个人都在尽力完美地解决出给自己的问题。
  林诺所在的五人小组,很不凑巧的,竟然只有她一个人是Z大的学生,于是在紧张的情绪下,孤军奋战的感觉油然而生。然而奇怪的是,紧张归紧张,她发现自己竟然还有闲心去观察其他四个竞争者的情况。
  其中有个女生,叫作丁小君,是隔壁学校F大的工管系学生,在林诺看来是实力最强的一个。而很显然,面试官们的看法也和她差不多,她发现,每当轮到丁小君表现时,坐在前面排成一排的公司主管们,总是流露出更多的关注和兴趣。
  完了。她暗地里有些泄气,只有两个名额的职位,恐怕是很难落到自己的头上了。
  也许正是由于有了这种想法,言行上反而更加放得开了,轮到林诺时,坐在最中间的中年男士问:“请林小姐谈谈自己近五年内的规划和目标。”很简单、却也是比较难回答的一个问题,过于谦卑或太过张扬,都将留下不好的印象。
  林诺认出那个提问的人,正是当日去学校主持宣讲的人事部李经理,微微有些发胖,面目和蔼的男人。
  她想了想,突然说:“我用英语来回答,可不可以?”
  并非自信满满,反而带着一点点羞涩的笑容,却让负责面试的众人眼前一亮,有人立刻笑着说:“好啊,难得有人主动要求。看来,英语是林小姐的强项啊。”
  “不是的。”她也笑,语气似乎很轻松:“只是正好之前稍微准备了一下,不说多可惜。”小小地撒了谎,事实上,也就是孤注一掷,希望能给自己加些印象分。
  当那些单词连成的句子从嘴里跳出来时,有一段时间连林诺也不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仿佛只是凭着本能,也顾不得句式的规范和用词的精确。可是,也只是懵了那么一下,待看到对面坐着的那些人,他们脸上并没有嘲笑和不耐,她的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
  一切,都在逐步进入有条不紊的状态。
  直到最后一句话结束,林诺眼尖地瞥到其中不只一人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心里暗自感谢大学四年天天拉着她练口语的李梦。
  “很好。”最后有人说,眼里带着赞许。
  走出门去,许思思迎上来,直问情况。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却意外收到一抹复杂的目光,转过头,正好和丁小君对视上。
  她笑了笑,大概知道对方心里是怎样想的,可是却并不在乎。
  的确,她就是大胆地赌了一次,而且,看起来似乎竟然收到了不错的成效。
  毕竟,结局还是未知数,每个人都有争取和努力的权力。
  只不过,当与许思思携伴走出融江集团的时候,林诺并没想到会在几天之后再见到江允正。
  而即使和他再见面之后,她也不知道,原来有时候只是一个临时起意的言语和举动,便会将人生推向另一个全新的轨道。


6. 相交

  接到李经理亲自打来的电话时,林诺正窝在寝室里看动画片。
  时间滑入十一月,已经明显冷了起来,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树丫,在风中不停摇摆。因此虽然时值中午,大家仍是不愿出门,很统一地逃了上午两节不大紧要的理论课,对着电脑玩得不亦乐乎。
  挂上电话,林诺愣了两秒,才突然语调平静地宣布:“我被录取了。”
  最先有反应的是离她最近的李梦,只见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猛地一亮,接着人影便凑近来,伴着惊喜的声音,倒像是比林诺本人还高兴。
  可是很快,林诺便似乎反应过来,转头去看许思思,后者照样也是欣喜的,半点难过都不露。
  “别看我,这有什么大不了。”一向豪爽的女生一挥手,像是早在预料之中:“早就说了,那天的表现烂死了,他们录取我那才奇怪呢!”
  话虽如此,林诺仍旧难免觉得不太好意思,毕竟两人的关系一向是最好的,更何况又是一路携伴走来,最终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许思思却仍是大大咧咧地笑着嚷嚷:“请客!请客!”
  众人对改善伙食一向热衷,一听之下,无不立刻响应。
  最终是林父在电话里说:“……去个好一点的地方,买了单拿回来找我报销!”
  “谢谢老爸,那我就不手下留情了啊。”知道他高兴,林诺也开起玩笑。
  那边立刻传来冷哼:“我也不指望你留情。”
  林诺捧着电话,又是一阵大笑。
  中午是来不及了,于是便订在晚上庆祝。
  林诺下午三点多有两节选修课,毕业在即正在努力赚课外学分,加上老师是出了名的苛刻,所以不敢逃课。徐止安则是连续做了两年多的家教,今天恰好是最后一次,从学生家里赶回来至少也得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而寝室其余几人都各有各的安排。所有的事仿佛都凑到了一起,所以大家说好分头行动,晚上六点准时在正大广场八楼的港式时尚餐厅见面。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等到林诺真正静下来,才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原本以为没什么胜算的她,竟然好运气地能够被融江签下,而且未来的顶头上司,也就是人事部的李经理,看起来又是个那样随和的人。
  第一次正式找工作,就如此顺利而美妙,怎能不令人兴奋?
  好不容易挨到公选课结束,林诺背着包走出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周围同学哀声一片,显然谁都没想到今年秋天的雨水会这么多,没带伞又不想耗时间的,就只能冲出去。
  林诺倒不太在意,或许是心情缘故,此刻仿佛连冰凉的雨水都格外可爱。所幸校门离教学楼只数百米之遥,她拿了本书遮在头上,慢悠悠地晃过去。
  出了校门便是车站。正值下班高峰期,公车上挤满了人,远远开过来,衬着灰蒙蒙的雨雾,只觉得黑压压一片。
  林诺等了一会儿,决定坐的士。
  照样要和人挨个儿排队,好不容易轮到她时,司机师傅又说赶着交班,不往市中心里开。这时的雨势逐渐大起来,落在皮肤裸露在外的部位,湿湿冷冷的,饶是再好的心情,也抵挡不住一阵郁闷。
  林诺一手遮在头顶,一边犹自在雨中微微跺脚左顾右盼,只听见身侧陡然传来长长的喇叭声。她转头,不过是下意识的动作,却正好看见黑色的豪华轿车停在身边。
  雨刮器阻挡了视线,她还在努力辨认里面的人影,门却突然开了。
  她一怔,因为看见了那张不知道能不能算作熟悉的脸。
  江允正一手撑在车门边,朝她点头道:“上车,我送你。”明明是两个只见过一两次面的人,可奇怪的是,这样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不显得突兀。
  林诺仍旧有些呆愣,他也只是站着并不催促,照旧是一身黑色合体的西装,在晦涩昏暗的雨幕中,越发衬得眉目清俊异常。
  坐进车里,林诺才搓了搓冰冷的手,微微笑道:“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江允正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摁了个按钮,徐徐暖风便送了出来。
  林诺微一抿唇,总觉得这个时候应该再说点什么,不能就这样冷场了吧!可是,其实现在的她还有些搞不清状态。上一次在昏暗的KTV里不过是短短几分钟的相处,今天他却停下车来载她,而她,竟然也就这样上了他的车?!
  识时务者为俊杰。很快,林诺望着车窗外的大雨,这么评价自己的举动。可是他呢?相比之下,他更吃亏吧,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此刻就当了车夫。
  思及此处,她立刻说:“我叫林诺。”
  侧边开着车的人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微一点头:“江允正。”
  林诺却笑:“我知道的。”网络发达的今天,融江总裁的名字,又怎么会查不到?
  “上次在公司,我看见你了。”她又说。
  “我也看见你了。”江允正不急不缓地接道,无视林诺瞬间讶异的表情,只是停在红灯的十字路口,问:“去哪?”
  “……啊?!哦,正大广场。”她转过头,只瞧见对方的侧面,以及云淡风轻的表情,鼻端飘过若有若无的古龙水的香味,像是夏天雨后的草木香。
  某些景象微微重叠,有那么一刻,电光石火的瞬间,她终于想起第一次在墓地相见的情形。
  原来是他。她转开视线,暗想。
  多么奇妙,原来,他们的相遇,比想像中的更早。
  抵达目的地之前,林诺打了个电话,得知众人早在餐厅里等候,只得一叠声地道歉:“……再等五分钟,很快就到,要不你们先点菜吧……”
  等她收了线,江允正才稍稍转过脸来,问:“聚会?”语气随意。
  “呃,算是吧。”林诺这才想起,这次请客的由头和他也有莫大关联,毕竟她是在庆祝进入他的公司呵。
  车子很快便停在了正大广场楼下,林诺道了声谢,江允正极淡地笑了笑,漆黑的眼睛看着她:“玩得开心点。”
  “嗯!”扬起笑脸,林诺拎着上课用的大布包,下了车。
  向前走了几步,她不忘再次转身挥手致意,只可惜,隔着暗沉的夜色,看不清车内人的表情。
  林诺的背影消失不见之后,江允正才淡淡地收回视线。
  外面的雨虽下得大,车内却并不冷,反而因为空调里一直吹着暖风,而显得有些躁热。那个冷得不自觉搓手的女孩子已经下了车,因此他随手关掉了空调,看了看倒车镜,调转方向,在车灯微闪之间,缓缓离去。
  是直到开出很远,江允正才在一个等红灯的当口无意瞥见座位上的物体。
  那只银色小巧的翻盖手机,就这么静静躺在之前林诺坐过的地方,准确地说,是恰好卡在座位和置物盒之间。
  伸出修长的手指将它拾起来,他不自禁地笑了笑,那上面还贴着小小的大头贴,林诺的笑容温暖,眼神却仿佛依旧倔强而坚强——一如半个月前,初次在雨中的相见。
  那天,他隔着车窗,意外地看到她。
  其实那时,玻璃窗被雨水冲刷而变得有些模糊,可他却又似乎可以无限清晰地看见她的表情。明明转身离去时一瘸一拐得那样明显,然而那个小小的女生却始终维持着一副不示弱的样子,就连背影也是挺直的。
  在那一刹那,他便记住了她。
  又仿佛总是这样,要记住一个人一件事,并不需要太多理由,只看是否是在对的时间和对的地点。
  而林诺,就恰好这样出现了。
  城市里的雨夜,交通格外拥堵。在漫长的等待中,江允正将手机收入口袋。
  而林诺则是在第二天早上才发现丢了重要的通讯工具。
  前一晚除了吃饭,一伙人还跑去唱歌,就连一向不怎么喜欢这种活动的徐止安,也陪着一起去了。
  整个晚上,大家谈及最多的话题便是:双宿双栖。而处在话题中心的二人,自然免不了被灌得七荤八素。打的回学校的时候,林诺几度都要吐出来,只好靠在徐止安的肩头,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徐止安本来就不胜酒力,此时显然也喝多了,呼出的气息里带着挥之不去的酒气。
  林诺回到寝室,草草洗漱了一下,便直接爬上床睡觉去了,直到上午头疼着醒过来,习惯性地去摸手机看时间,却摸了个空。
  宿舍里其他人都上课去了,留了一份早餐在桌上,已经凉透。林诺下床在包包里翻了一通,这才发现手机彻底不见了,可又一时想不起到底丢在哪儿了,心里一阵焦急,可是面对既成的事实,更多的则是沮丧。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双眼有些浮肿,脸上仍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最终无奈地决定,不去上课。
  在寝室里耗到中午,这才拿着饭卡去吃饭,刚到楼下,便见管理员阿姨朝她喊:“林诺,有人找,我正想上去叫你呢。”
  她顺着阿姨的手势往外一看,宽大的门廊外,正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此时的雨早已停了,正午的阳光从云层中钻出来,照在他的身上,分明是细细碎碎的,却仿佛灿烂夺目。
  她着实意外,脚步却主动迎上去:“嗨!”打了招呼,挑起眉:“你找我?”
  江允正低眉看她,目光清湛,手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来,带出一道银色的弧线。
  她眼前一亮,没想到会失而复得,而且,途径竟是这样奇妙。
  “怎么会在你这儿?”从他平摊着的手掌里取过手机,她笑得开心。
  江允正却一扬眉,极淡地笑:“难道你不应该更加关心为什么我会知道你住在这里?”
  “嗯?”她一愣,继而恍然点头,“对啊,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突然间觉得,在他面前,她似乎总是显得慢半拍。
  江允正给了两个字:“简历。”薄薄的嘴唇微扬,带着轻缓的笑意。
  这个时候,上午没有课的同学都陆续走出宿舍,只为赶在下课高峰期之前去食堂吃饭,见了江允正,众女生不由得纷纷侧目。
  其实林诺也注意到了,今天的江允正,穿了一件黑色的V领毛衣,外面套着休闲的薄风衣,比正装时候的他显得更加年轻。不只那些女生,就连她,此刻也不由得在心里暗叹,这样的身材样貌和气质,恐怕千百个人里也难再挑出一个来。
  两人就站在门口,有挡路的嫌疑,而江允正似乎也察觉到周围人的注视和议论,微微动了动眉峰,低着头看林诺,问:“准备去吃饭了?”
  “嗯。”林诺顺势往前走,两人并排下了台阶,她又说:“谢谢你,居然特意送手机过来。”在她的想像中,他应该是非常忙的那种人,不该为这种小事跑这一趟。
  “不用客气。”江允正的语气依旧淡淡的,“今天正好没什么事,权当出来兜风。”
  两人并行了一段,很快便到了食堂门口,林诺停下来,转身面对江允正,突然说:“为了表示感谢,我请你吃饭吧。”顿了顿,又补充,“当然,前提是你不嫌弃而又有时间的话。”
  她对面的男子只是稍稍一怔,便轻笑了起来,英俊的眉目舒朗开阔。


7. 缓慢前行

  有些事,是林诺很后来才知道的。
  比如说,江允正一年到头极难得像这样正正经经吃上一碗白米饭,大小酒席几乎充斥了他所有的用餐时间;
  再比如说,她是自江允正成年以来,第一个请他吃饭的女性,而且,更是第一个请他在学生食堂吃饭的人。
  可是在当下,林诺只是感到有趣。
  这样一个男人,穿着精致得体,却坐在人声噪杂的食堂里,偏偏举止又是如此的优雅斯文,看在旁人眼里,实在是一幅不太协调的画面。
  她举着筷子,兀自低眉笑,江允正却似不察,处在这样的环境里,脸上反倒有安之若素的表情。
  所有的外在表现,只不过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事实上,此刻让他仿佛重回旧日时光,恍惚而又美好。
  而眼前的女生,带给他的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人们常说,国人的友谊多半是在饭桌上建立的。对此,林诺深有同感。自从这次堪称简单朴实的请客之后,两人似乎更熟稔了些,在林诺的心里,江允正更像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朋友,融江集团总裁兼她未来老板的身份反倒被淡化了。
  又或许是,一直以来,她根本就没有那个意识。
  在她看来,他只是那个在墓园初见的人,也是身上带着草木香,在KTV里替她解围、在下雨天用车送她的人。
  午饭过后,林诺送江允正出校门。远远已经看见他的车,手机恰好响起来,是徐止安宿舍的号码。
  她放慢脚步接听,江允正回头看了她一眼之后便再次直视前方,双手仍插在裤袋里,与她一前一后,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
  情人之间,纵然是再普通的对话,也能让旁人听出端倪来。
  等林诺挂了电话赶上来,他才挑了挑眉,问:“男朋友?”
  果然,林诺点了点头。
  他极淡的一笑,拿出车钥匙,转头说:“不用送了,回去吧。”
  林诺也不客气,只是扬手道别:“那,路上小心。还有,今天谢谢你。”
  “该道谢的人是我。”留下这句话,他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宿舍里没别人,徐止安正对着电脑看课件,打包带回来的饭盒还在桌上。
  林诺皱着脸,很无奈:“我已经吃过了,怎么办?真浪费!”
  徐止安看她一眼:“我以为你要睡到中午才能起来。”
  “头痛死了,哪里睡得着?”她说着走过去,往桌边一靠,仔细端详,怪道:“嗳,你也喝了不少,怎么一点都没事的样子?”
  徐止安握住那只在自己脸上乱摸的手,微一皱眉:“不是才吃了饭么,怎么还这么凉?”
  “一向不都这样……”边说边顺势往对方怀里蹭。这个怀抱,照例气息温暖而清爽。
  前一阵闹了点不愉快,之后又忙着找工作,同时还要准备一些课程的结业考试,大家几乎都没什么机会好好相处。此时旁边没别的人,林诺坐在徐止安的腿上,微微仰头看着他,一动不动。
  极近的距离,呼吸交融,很快,那张温热的唇便覆下来,她不由得抓住他的肩膀,安静地闭上眼睛。
  良久之后,她搂住他的脖子,像是突然想到一般:“年后就开始实习了,到时岂不是我们可以一起上下班?”一双眼睛里还带着些微朦胧水汽,清透明亮,闪动着兴奋。
  徐止安却摇头:“不一定。”
  果然,到了正式签约那天,林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徐止安所在的融江建筑设计公司在城西,与位于市中心的集团总部至少距离四十分钟的车程。
  签合同之前,李经理问:“还有没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
  有人提了几个和自身权益有关的问题,目光落到林诺身上时,她却摇了摇头。而事实上,是有的。
  据事前招聘信息来看,行政部只有两个名额,可到了现在,却有三个有同时入选。除了她和那个面试时表现出色的丁小君外,还有一个男生。
  是计划之外的破格录取?还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林诺不得而知。不过,她想,这也只是小事罢了,既然再没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于是便大笔一挥,签下自己的名字。
  自此,她,丁小君,还有那个叫作池锐的男生,一并成了同事。
  晚上是欢迎宴,地点选在融江集团附近的大酒店。
  李经理在席上说:“江总今晚有重要的应酬,所以全权委托我作代表,真诚欢迎各位新鲜人的加入!”完了举起杯子,很是爽朗亲切:“来,敬大家一杯!”
  众人立刻纷纷站起,一饮而尽。
  其实,他的话也不假。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招待的地点就是本市规格颇高的酒店,包厢内着实富丽堂皇。
  安排了两桌,因为全是即将毕业的大学生,彼此之间本来就有很多共通点,所以很快便打成一片,敬酒聊天,十分热闹。
  这其间,林诺与坐在旁边的丁小君也有交谈,虽然称不上相谈甚欢,但对方的主动和热情仍是让她不免吃惊了一把。
  毕竟,上次面试过后,在会议室外她瞥她的那一眼,目光冷得足以冻死一头大象。
  明明那时是有点不甘的冷漠,此刻态度却又转变得如此之快。
  然而林诺又想,以后就要在同一个办公室里做事情了,早些建立和谐的关系是十分必要的,估计丁小君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吧。
  散席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
  大家各行各的路,四处散开。李经理和助手早就开着车走了,林诺打了个电话回家,耽搁了一些时间,然后便站在路边等红灯,要到对面车站坐车。
  深秋的夜里已经很凉了,她抱了抱手臂,无聊地踮着脚。
  就在这时候,身后传过来人声和响动,她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一行人从酒店内堂步出,已经穿过了旋转门。
  而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身材瘦削修长,明亮的灯光下衬出一张英俊的脸孔。
  江允正走出来,显然也立刻看见了林诺。
  两人相距并不远,视线出其不意地在半空中对上,林诺仍自觉得凑巧,江允正却已经转回了目光,继续与身旁的人低声交谈。
  并没有更多的招呼和无声的交流,甚至就像见到了一个陌生的路人,视线停留的时间连一秒钟都不到。
  林诺侧着身,看着他们来了三四辆车,那些人分别坐进去之后,车灯闪烁,一辆接着一辆从酒店门口的坡道上驶下去,很有气势地没入昏沉的夜色。
  此时路口的交通灯早已转绿,她像是忽然回神,这才迈开步子穿过马路。
  要等的公交车来得很快,人又多,根本没有时间让她去想,刚才为什么会有一刹那的恍惚。
  晚上八点多,林诺被压在拥挤的乘客中,困难地抬高手臂抓着吊环。车内空气不好,偏偏摇摇晃晃走得极慢,仿佛目的地永远没有尽头。
  不多时,包里的手机开始唱歌,她不由得低叹一声,愁眉苦脸。要知道,在现下的环境中,要站着已经不算容易。
  费了半天的力气,才从层层压力之中挣脱出来,摸到仍旧响个不停的手机,光亮中显示的却是一长串数字。
  很显然,是一个没有存进电话簿里的号码。
  林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举到耳边不轻不重地“喂”了一声。
  那边有一刻的静默,而后才传来微低的男声:“你好,我是江允正。”淡淡的嗓音,平稳正式的语调。
  林诺一愣,“……哦,你好。”旁边的大妈往这边挤了一下,她努力稳了稳身形。其实也不必诧异,既然连宿舍都能找到,手机号码更是小事。
  江允正沉吟片刻,才问:“你在坐车回学校?”显然是听到她这边的杂音和喇叭声。
  “嗯。”
  “刚才不好意思。”他又说:“陪着客人,所以没和你打招呼。”
  林诺哪里想到他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这事?!听那语气,倒像是真心诚意的致歉。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不由得连忙道:“没关系没关系。”
  江允正也不再多言,只是说:“那好,就这样,路上注意安全。”然后便收了线。
  林诺将手机塞回包里的时候,突然想,或许此刻他也正在回家的路上吧。只是方才见那一行人个个红光满面,显然晚上喝了不少酒,当时也没太去注意他的脸色,但既然是应酬,那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这样开着车,大概要叮嘱对方路上小心的人应该是她吧。
  窗外霓虹闪烁,光影交替。
  公交车行驶在道路之上,朝着特定的目的地,虽是缓慢地,但最终必然会到达。


8. 最真实的他

  过年的时候,林母说:“要不要和小徐一家一起吃个饭?或者,我们买些东西过去拜年?”
  自从同签了融江之后,林母仿佛便将这二人的未来结合看作是更加理所当然的事,言语表现也因此更亲近了些。
  林诺何尝不知道妈妈的想法,可是上次医院的事还记忆犹新,又想到徐止安惯常是这样,不高兴有突发事件去打乱他正常的生活秩序,于是说:“还是算了吧,人家家里说不定也忙得很,我们别去添乱了。”
  结果换回林母一个白眼,道:“这孩子……”无非不过是怪她不懂人情事故,但也就此作罢。
  除夕之夜,家里电话声手机声几乎就没断过,尤以林父的为甚,都是生意上的朋友,内容却大同小异。
  从白天开始,林诺就陆续接到十来条祝福短信,她也一一回过去,但用的都是自己亲自想出来的话,不同于其他人的转发,简单但不失真诚。
  翻电话簿的时候,看到某个名字,她犹豫了一下,手指飞快地打出一行字:祝新年快乐,全家幸福!
  想了想,觉得这样的用词语气最合适,于是确定,发送。之后,姥爷姥姥被接了来,林母叫她去帮忙配菜,忙里忙外的,这事也就很快淡忘了。
  直到晚上,吃过年夜饭,一家子人正推开桌子打麻将,手机突然大响。
  她接起来举到耳边,眼睛却还盯着牌面,打出一张三条,才喂了声。
  与她这边热闹的背景不大一样,电话那头似乎极其安静,静得只听见对方微低悦耳的的声音:“也祝你新年快乐。”
  她一愣,一时竟然分辨不出对方是谁。
  “请问,你是……”正问着,对家坐着的姥爷,戴了老花镜搜寻一通,出手打出九万,牌落桌,她连忙伸手,“啊,等等,我碰!”是等了很久的一张牌,所以声音激动。
  那边静默了两秒,轻咳一声,她这才想起还和人讲着电话,不由笑道:“哦,不好意思啊,我……”
  “在打牌?”对方接道。
  “嗯,是呀。”
  “那不耽误你了。”对方的声音里似乎也带了点笑意,“下午的短信我收到了,我是江允正。”
  挂了电话后,她下意识地咧着嘴轻咬舌尖,下首的林母看她一眼,随口问:“干嘛那副怪表情?谁打来的?”
  “一个朋友。”她简单地应着。
  发出短信的时候,是着实没想到他会亲自回电话过来。而最乌龙的是,自己竟然半天都没听出他是谁。
  又一个新年在鞭炮和酒席中热闹地度过了。
  开学之后,很多签到工作的同学开始了实习期,林诺也不例外。
  第一天正式去报道,并没什么新鲜事,只是把自己部门的人认了一遍。
  林诺学的是工商管理,可之前接触的基本全是理论,实践几乎为零。看着原先在岗的老员工做起事来有条不紊,难免不自觉地去找差距。况且,初来乍到,很多东西都不熟悉,周围的人各干各事忙忙碌碌,她却好像是闲人一个,东张西望,半点归属感都找不到。
  不过幸好的是,通常这种时候,还有人与她作伴。于是,在最初几天的磨合期,她、丁小君,还有池锐,嘴上虽然没什么表示,但心理上还是能够互相安慰的。
  徐止安也开始了融江下属建筑公司里的工作,因为和学校距离偏远,索性搬进了员工公寓。如此一来,与林诺见面的时间也就更加的少,偶尔晚上约出来,脸上也难免有疲惫的影子。林诺心里清楚,他的工作与自己的性质不一样,那边讲求的是资历和贡献,年轻人进去了,通常都是给前辈打下手,而且手脑并用的时候居多。也正因此,渐渐的她也不再约他,只说让他好好工作和休息,先站稳脚跟才是最重要的。
  再说,两人经常发发短信打打电话,感情照样平稳无波。虽然,是少了那么一点新鲜感,可这世上的爱情,哪能天天波澜壮阔呢?
  像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了。
  倒是在公司里见过江允正好几回。
  偶尔林诺拿着文件去各部门签发,或者拎着提包匆匆赶来上班,便会在走廊上或者电梯前看见他的身影。
  在她看来,在公司里的江允正,与前几次见面或者电话里的他,十分的不同。
  彬彬有礼,却十分疏淡;面孔英俊依旧,可是脸上却很少能够见到笑容;甚至那双漆黑如星子的眼睛里,也总是犀利多过温和。
  有一次,她去会议室送资料,推开虚掩的门便看见他的背影,修长的立在宽大明亮的落地窗前,淡淡的烟雾从周围飘散开来。
  阳光灿烂温暖,光束之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他们可以在这里俯瞰众生繁华,明明应该是幸福满足的,可是,她看着他,却只觉得孤单寂寞。
  那一刻,忽然就想起在山顶公墓见到的他,也像此刻一般。
  会议还没有开始,里面没别人,这样安静的空间,林诺一时之间不知该进该退。
  听见动静的江允正却回过头,修长的手指间果然还夹着燃了半截的烟。
  她点头叫了声:“江总。”随即跨进去,将手上的资料一份一份摆在各个座位前。
  江允正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静静地微转,一直不出声。直到她把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了,他才极淡地笑了笑,问:“工作还习惯吗?”
  “嗯,很好。”她回答得有点谨慎,嘴边的笑容也十分妥贴,就是下属对上级应有的姿态。
  “那就好。”他点点头,向前走了两步,将手中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她又说:“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出去了。”
  “好。”他还是点头,在位置上坐下来,开始低眉翻看手中的会议资料。
  退出去的时候,正赶上前来开会的中高层主管们。林诺一闪身,侧到一边,与他们擦肩而过。
  回到办公室,大家照例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她对着电脑屏幕,却有些发呆。
  倒也说不上有多么在意,只是好像突然发现了一些之前并不知道的事,给自己的心绪带来一点小小的波动。
  就在方才江允正回过头的那一刻,她看得清楚,他的眉间分明尽是沉郁之色。就连后来他问话时淡淡的笑,也似乎极为勉强。
  这样的他,和那个在宿舍门口还她手机、在食堂外面低着头笑容温暖明亮的江允正,仿佛就像两个人。
  那么,到底,哪一个才是最真实的他?
  那天,林诺胡思乱想了一通,最终得出的结论便是: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光鲜成功的人,或许都有不为人知的阴暗面,又或许都有他们解不开的困局,所以,才会皱眉,才会沉思,才会在无人的时候,露出另一种的姿态。
  回到宿舍以后,她把这个结论给许思思说了一遍。那时候许思思也已经找到了工作,身心上都完全放松,也因此更有八卦精神。
  耐不住她一阵不依不饶的追问,林诺头一次将与江允正结识及接触的事说了出来。
  许思思听后,睁大眼睛,“你是说,融江集团的老总不久之前还在我们的学生食堂吃过一餐饭?”
  “是的。”
  “你请人家吃了什么?”
  “……忘了,反正有肉有菜,标准还挺高。”
  许思思大翻白眼,“他还给你打过电话?”
  “对。”
  “还主动用车送过你?”
  “是。”
  “……死丫头!”她一拍桌子,忍不住用手来掐她,“怎么不早说?”
  林诺疑惑,“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
  “错!”许思思停了手,开始分析:“他的种种行为,都在证明这是一个修养极好、风度上佳、而又平易近人的成功精英男士。而且,最重要的是,还是个没有结婚的男人!……钻石王老五啊!”
  听到这里,林诺忍不住笑起来,渐渐明白过来:“嗯,真是我的错,早该介绍给你认识的。”同住四年,钓金龟婿早已是许思思公开的梦想。
  两人又胡乱开了一通玩笑,末了,许思思随口问:“你说,如果没有徐止安在先,你会不会觉得江允正是个很吸引人的男人?”
  林诺想了想,道:“就算是现在,我仍然觉得他很有魅力啊。”这二者,并无妨碍吧。
  “那么,如果没有徐止安,你觉得长期接触下去,自己对他会不会动心?”
  “……哪儿有那么多如果啊?”林诺拿着手机站起身,只觉得越问越离谱,不由笑道:“止安真可怜,干嘛你总用这种假设句把他排除掉?”说着,走到阳台上去给徐止安打电话。
  身后传来清脆的笑声。
  很久以后,林诺依旧会说,这世上没有那些“如果”。因为,即使徐止安先一步与她谈了恋爱,到最后,她仍是走到了江允正的身边。
  大概,这就是命运。


9. 喜欢的缘由

  周末的时候举办了一个大型餐会,集团总部以及各个分公司的人都有参加。
  林诺与徐止安便在人群济济的酒店大堂里碰面了。不过,两人并没坐到一处,中间隔了好几张桌子,各自与同事一起,喝酒吃菜,偶尔视线也会在半空中交流,而后便再度神情自然地转开,十分默契。
  事先并没有商量好,只是好像都觉得在最初阶段,公司情侣是个比较张扬的姿态。
  江允正也出席。
  他是半途中才来的,助理跟在后面,显然是刚从别处赶来,但仍旧气定神闲。林诺正好低头喝鱼汤,只听见旁边细小的议论声,一抬头,正看见他一路走来,从她的桌前经过,视线似乎往她这里稍稍偏了一偏。
  而后,便是有些惊艳又小心的声音,林诺看着一些年轻女同事窃窃私语时的笑脸,早已见惯不怪了。
  明星崇拜无处不在,在融江,江允正便是众所瞩目的那个焦点。
  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是,这段时间以来,每每听见有女同议论说江总又帅又酷的时候,她总是会忍不住想,工作之外的江允正,根本不是你们口中所说的那个样子呀。
  散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林诺先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同事都已经走得差不多,徐止安仍等在门口。
  她笑了笑,迎上去,正讨论是否该继续逛逛,便看见那台颇为熟悉的车子驶过来,恰恰停在两人面前。
  回过头,江允正已经立在了身后,银灰色的修长身躯,双目一如往常的漆黑透亮。
  明月高悬,暖暖的夜风之中,三人衣袂轻轻翻飞。
  开着车的是总裁助理小徐,林诺见状,第一反应就是往旁边迅速一让,同时叫了声:“江总。”而徐止安几乎与她异口同声。
  江允正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随即便从二人身边擦过,坐进了车后座。
  黑色的轿车伴着灯光绝尘而去,林诺低头看了看自己挽着徐止安的手,事前哪曾想到,一直秘而不宣的情侣关系,竟然首先在江允正的面前被撞破?
  不过,也只是颇为意外罢了,倒也没有太多感想。之后,该逛街就逛街,该回家就回家,毕竟,她与徐止安的关系,也不是多么见不得人的事。
  高架桥上下车河缓流,路灯与车灯交织成无数个光晕。
  江允正靠在真皮座位里,接了两个电话,开车的小徐见他终于空下来,便问:“江总,直接回家?”
  “不,”江允正想了想,说:“去医院。”
  早已过了探视时间,但院方还是开了绿灯,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似乎已经默许了江允正在任何时刻到来。
  电梯一直上到顶层,偌大的私人病房套间恐怕没有几个人见了不会暗暗咋舌。
  躺在内室的女人已经安睡,因为长期病着的缘故,面容有些苍白憔悴。
  护士恰好刚刚检查完点滴,一抬头看见来人,不由微微一笑,轻声细语道:“江先生放心,江夫人今天情况不错呢。”
  江允正朝她点了点头:“辛苦了。”而后便脱下外套,在床旁的沙发里轻轻坐下。
  病床上的人呼吸轻微沉稳,似乎已经入了一个香甜的梦,风韵犹存的脸上不再有痛苦挣扎的痕迹,双眉也是舒展的。
  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江允正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许久,才渐渐发觉自己似乎也累了,阖了眼,就这么随意睡去。
  空气中安静得只余下呼吸声和心电图波动的声音。
  日子一如继往,飞快地溜走。
  林诺很快渡过了实习期,同时也正是利用这三个月的时候,凭着自己一贯的好性格,深得部门上下的喜爱。
  在整个行政部,就数她的年龄最小,加上长相清秀笑容又甜美,几乎人人都愿拿她作自己的小妹妹看待。
  当然,也只是几乎。
  ——日子久了,林诺就发现,丁小君始终与她不对盘。尽管表面上都还客气有礼的,偶尔也会凑在一起嘻嘻哈哈聊些电视电影或者明星八卦,可是,大家同为女性,有些直觉是异常准确的。喜欢谁,不喜欢谁,往往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眼神或动作,就能被对方敏感地察觉。
  有时候,林诺也觉得自己假,所以曾和许思思感叹:“……以前最讨厌虚伪的人了,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也会变成这样。”
  换来的却是额头上一个大大的爆栗,“傻瓜!这叫圆滑!”许思思如是说。
  是啊,圆滑。
  恐怕,这真是行走于复杂社会的必要装备之一的吧。
  因此,她继续与丁小君笑脸相迎,尽管心里知道,彼此都把对方嫌恶了千万遍。
  没过多久,林诺请假回学校专心准备她的毕业论文和答辩。
  六月的夏天已经开始炎热,他们在汗水和阳光下举着证书照相,黑色的学士服包裹住一段极至珍贵的回忆,将它永远留在了青葱校园之中。
  转正之后的林诺,更是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当中,曾经一度对着镜子,看着仍旧年轻的脸庞,幻想着某天真正成为都市白领精英骨干的样子。
  当然,现在就只能是幻想,因为就目前而言,她还只是个主管抄写送递的小丫头。然而也正因此,出入楼上高层办公区域的机会随之增多。
  李经理时常让她送文件去给总裁签字,其实说白了,就是跑腿的。江允正的办公室外还有秘书室,三五个女秘书各自对着一台电脑敲敲打打,她去了,也只是等在外面,等着其中一人将文件拿进去,批阅签字之后再由她带回自己的部门。
  这天,林诺照例乘电梯上楼,刚推门进去,便见这一群人正襟危坐。
  “张姐,”她轻声走到一人面前,笑道:“麻烦你了。”说着,将要签字的东西递过去。
  “你先等等吧。”被她叫到的人伸手虚虚一指,“里面有重要客人,现在不好进去。”
  总裁办公室的门紧闭着,林诺在外间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动静,于是说:“要不,我先下去,等签好了给我打个电话吧。”
  “行。”张姐笑笑地道:“都关着门谈了一两个小时了,也还真不清楚要持续多久。你看,这桌上一大堆东西等着送进去呢,我也急。”
  “好,那就麻烦了。”林诺一转身打算离开,才迈了两步,身后的门便开了。
  三位客人从里面走出来,一边满脸笑容地连声道:“江总,不用送了……”一边抬手道别往外走。
  这不过是客气话,江允正自然还是跟了出来,面上也带着微笑,将他们送到电梯口,这才回转。
  这时的林诺早已退到一边,江允正侧头朝她看了看,向前走了两步,才又突然停下说:“有事找我?”
  林诺低低“啊”了一声,随即微笑道:“哦,就是送两份文件和几张报销单上来签。”
  “进来吧。”江允正说,而后才看向张秘书,指了指:“其余那些,也都先放在我桌上。”
  林诺立刻将自己带来的那些文件夹重新端起来,跟着一起走进总裁办公室。
  偌大的空间里烟雾缭绕,林诺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张姐放了文件就离开了,整个屋子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江允正走到窗前,将几扇窗户全都推开来,然后才在皮椅中坐下,看着仍旧立在桌前的她,微微扬了扬下巴,说:“先坐吧。”
  面前就有椅子,很厚重沉实,林诺扶着椅背坐下去,却是软软的,十分舒服。
  面前的文件堆积成小山,江允正却没有立刻去翻开来看,而是从桌上拿起烟盒和打火机,抽了一支出来,凑到唇边点上。
  猩红的光点明灭之间,淡淡的烟雾再次升腾。
  林诺隔着那一层薄雾,有一刹那只能看见那张脸英俊而又模糊的轮廓。
  过了一会儿,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江允正才淡淡地道:“不好意思,需要提提神,不介意吧?”
  介意倒是不介意,林诺只是盯着那只已经装满烟头的水晶烟灰缸,小声说:“吸烟有害健康。”话一出口,才想,这算什么啊?她反倒跑到他的地盘上教育起人来了。
  可是江允正却笑了笑,将身子往后一仰,靠在大班椅中,仿佛轻吁了口气,语调很随意地道:“没办法,累的时候,这个就是好东西。”说话间,夹着香烟的手倒是换了一只,离得林诺远远的。
  窗口有微风拂过,这袅袅烟雾便随着那风缓缓升起飘了出去。
  林诺坐在座椅上一时无话。
  他累么?她在想,刚才送客人出门的时候,她在旁边分明看见他神采奕奕的脸,微笑也是那么的恰到好处,身子挺拔步履沉稳,哪有半点累的模样?
  可是现在,半个身体却陷在宽大的皮椅中,有些随意而慵懒,当着她的面,他竟然微微闭了眼睛,指间的烟就这么让它燃着,一点一点在末端聚着长长一截烟灰。他却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呼吸,好看的唇角微微抿着,似乎是真的疲惫。
  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林诺几乎都在盘算是否该轻轻退出去,让他好好休息片刻,江允正却忽然缓缓开口了。
  他说:“林诺,晚上有没有空?”
  说话的时候,他侧对着桌子坐着,眼睛仍是闭着的,所以林诺有些意外,怔怔地“嗯?”了一声。
  “……带我去你的学校吃饭。”对面的男人轻轻扬起唇角,睁开来并且正看着她的眼睛漆黑明亮。
  林诺看着他,忽然觉得,当日大学校园里的江允正再度回来了。
  不再高高在上,竟是那样的轻松随意,如同最最普通的男生一般。


10. 两个世界

  他们最终还是没能回到学校吃饭,因为林诺毕业时一道把饭卡给退了,这事也是直到半路上才想起来。
  江允正说:“那就由你挑地点吧,我请客。”
  林诺一手支着脑袋,认真想了想:“嗯……那我是该选最贵的,还是自己最喜欢的?”
  江允正侧头看她,似乎也很认真:“最好是接受刷卡的地方。”
  “不会吧?你身上没现金?”她奇道。
  “嗯,有是有的,但不多。”
  是,是。林诺撇着嘴,有钱人的标志之一——卡多现钞少。
  车子最后在一条不算太整洁的马路边停下,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一家餐馆。
  江允正环顾四周,突然说:“食欲最终战胜了邪恶。”
  林诺找到位子坐下,不由抬眉:“怎么说?”
  “想杀我一刀的邪恶啊。”江允正在她对面落座,手指轻点并不透亮的玻璃桌面,“这里,显然不是本市最贵的饭店。”
  林诺托着下巴,哈哈大笑,末了才说:“我臣服于自己的味蕾。至于那些高档豪华带来的虚荣感,今天恐怕是无福消受。”微一耸肩,似乎无奈又可惜。
  江允正看着她,笑了笑,伸手翻开简单的菜单。
  菜上齐之后,林诺却忽然说:“倒是你,我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江允正微微挑眉,停下筷子。
  “不觉得简陋吗?”林诺问:“上次在学校食堂也是一样。你不知道,我寝室同学听说了,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江允正却是一脸不以为意,“挺好的。其实我吃饭没别的要求,只要干净卫生就行。”
  林诺想了一想,才点头:“也对。就像我,总觉得这样的地方就不错,高档酒店会所里的东西未必有多好吃呢。”
  所以,过去读书时,每月家里给的零用她总能富余出很多来,一方面也许是因为数额不低,而另一方面也是她并不习惯追求那些名牌和奢侈。
  “想来,我对物质的要求还真是低。”她一手转着茶杯,一边笑道,有些自嘲。
  江允正微微挑着唇角,过了一会儿,才状似无意地说:“那看起来,金钱是难以收买你了。”
  她诚实地点头:“对,没戏。”一抬眼,却撞上对方幽深明亮的视线,里面似是有星点光芒闪过,她略一低头,不知是不是凑巧,就这么避开了。
  桌上摆着的全是家常菜,气泽或许算不上太好,但味道却是够足。
  热气一阵阵升腾上来,江允正有一会儿停了筷子,就这样看着对面的年轻女孩。她的仪态举止倒是很有修养,但也看得出,此刻是真的旁若无人在享受一餐自己眼中的美食,并没有故作姿态地在男性面前刻意维持着形象。
  这其间,他帮她斟了两次水,看到她光洁的额头因为辣椒而冒出细小的汗粒,不知为何,心里竟然十分满足。
  这个林诺,与以前他交往过的女人,似乎全然处在两个世界。
  周末休息,徐止安约林诺逛街。
  林诺讶异,“有什么需要买的吗?”只因为她认识的徐止安,并不是一个愿意将时间耗费在人潮如织的街道和商场里的人。
  直到中午坐在KFC,看见摆在面前的礼物,她才恍然,并带有着实的惊喜。
  “送我的?”虽这样问着,手已经伸出去拆开盒子。
  一块莹白的佩饰,静静地躺在丝绒衬垫上。
  看不出是什么石头,但确实十分漂亮。林诺提着红线拎起来,拇指盖大小的水滴状,阳光仿佛都能够穿透过来,白玉般的光芒淡淡笼罩。
  徐止安并不问喜不喜欢,只看着林诺的笑脸,便已经得到最好的答案。
  他伸出手去,替她挂在颈上。
  时值盛夏,林诺的衣领有些微低,胸前的皮肤光滑白皙,两相映衬之下,无比清爽动人。
  可乐纸杯的外壁上尽是细小的水珠,窗外骄阳似火,而林诺此时此刻的心情竟一点也不比那绚烂的阳光逊色。
  “为什么突然送礼物给我?”
  “这,不需要理由吧。”徐止安反问。
  事实上,只是因为前几个月的工资大多都拿回家贴补了爸妈,而对林诺,心里始终过意不去,如今终于存到一笔数目,于是买下一早选好的挂件。
  现在见她有疑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幸好林诺从来不喜欢追根究底,看他不肯回答,很快便作罢。两人吃了东西,她就把他拖进附近的商场。
  “来来来,投桃报李。”她一时起了兴趣,将他拉到某一专柜前。
  四周幽香盎然,灯光下的各式瓶子璀璨异常。
  立刻有导购小姐迎上来,徐止安不禁问:“你要买香水?”
  “嗯。”她拿起试香纸在鼻端扇了扇,“不过,是买给你的。”
  “我?”徐止安啼笑皆非,“我一个男人,用什么香水?!”伸手就要拉她走。
  这时导购小姐插进话来,笑眯眯地纠正:“这话可不完全正确哦。香水并不是专门为女性设计的,否则为什么我们这里会有这么多国际品牌的男香呢?说起来,如今很多男士都会选择一款适合自己的香水,增加自身魅力的同时,这也是追求生活品质的一种象征……”
  徐止安静静地听着,一时不好走开,但也不表态。
  而林诺却十分配合地一直点头,拿眼睛盯着他,一副赞同的样子,并努力说服道:“其实早就想买一瓶送你了。我觉得有一种香味很好闻,应该很适合你的。”又转向导购小姐那里,回忆着描述:“有一点像青草香,……或者,是草木香之类的……”
  徐止安有些无奈,只得站着,看林诺将试香纸逐一闻过去,末了,又不由得笑道:“以前在学校里挺朴实的,怎么工作没几天,连我这边的主意都打上了?而且看起来,对男士香水都有研究的样子。”
  林诺愣了一下,随口说:“哦,身边有同事在用嘛,我觉得不错。”其实只是江允正。这样夏季里的草木香,只在他一人身上闻过。
  那样淡,却又那样让人难忘。
  也是和他接触之后才知道,原来社会上的年轻成功男人,应该是这副模样。
  所以,是否自己也在不经意中开始向往着徐止安也能成为那样的人?
  最后,拗不过林诺,徐止安无奈收了一份自己并不怎么能接受的礼。
  林诺之前生怕他不同意由她付账,只好说:“反正你生日快到了,就当是生日礼物吧。”让他无可推辞。
  第二天上班,在电梯口恰好碰上江允正。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场,林诺抬头笑着打了声招呼,羊脂白的挂饰垂在颈下,紧紧熨贴着肌肤。
  江允正停住脚步,微微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地赞了一句:“玉饰很美。”
  “谢谢,昨天朋友刚送的。”林诺抿着唇,笑得尤为甜蜜。
  这样的笑容落在旁人的眼里,已经明了了七七八八。
  江允正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不再看她,只是可有可无地应了声:“是么。”
  然后,电梯便到了。走出三五个人来,见是老板,纷纷点头致意。其中也有人眼里闪过讶然,只因为江允正从来都搭专用电梯上楼,这会儿在普通电梯外见着,难免让老员工不大习惯。
  而此时的江允正,不再多言,只是已一转身,从林诺的身边擦肩而过,走向数步开外的专用电梯。
  林诺不禁转头去看他,却只捕捉到瘦削挺直的背影。心下有些奇怪,因为就在刚才,她还以为两人是要一同等电梯的。
  当天上午,当林诺照例为琐碎小事忙碌的同时,张秘书正捧着大叠文件,敲开一侧深色的门板,迈着谨慎的步子,行至宽大的桌前。
  江允正以他一贯的姿势,正面对着落地窗打电话,清透明亮的玻璃上隐隐映出他的影子。挺拔的身形不见怎么移动,声音却一反常态,微微低沉。
  张秘书将文件逐一排放好,便想转身离开,虽然,手上的电子记事簿里还有许多事项需要一一汇报。
  人刚到门口,身后传来“啪”的一声,清脆响亮,不由地回身看去,只见那只黑色的手机已经被它的主人弃于桌上。
  她不自觉地一怔。
  整个秘书室里的秘书,就数她资历最老,跟在江允正身边三年,是以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一个简单的表情和手势,这其中包含的意思,她都一清二楚。
  而此刻,见江允正沉着脸色立于桌边,眉梢眼角尽是冷峻,再看看那只遭受无枉之灾的手机,她便已基本掌握了他的情绪。
  因此,虽然脸上的表情依旧波澜不兴,语气却不禁更加小心谨慎起来:“江总,还有什么吩咐吗?”
  江允正看她一眼,接着就是半晌的沉默。
  其实也不过是十秒不到的时间,空间也足够大,但她还是感到一丝不自在,仿佛低气压蔓延,令人窒息。
  好不容易等到江允正终于坐进椅子里,她却听到他说:“九点五十的会议延期,下午所有的会客全部取消。”
  她边听边拿着笔去点电子记事薄,皱了皱眉:“可是……”声音细微,因为明知无权改变他的决定。
  果然,江允正对她的那两个字置若罔闻,捞起桌上的车钥匙,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下午让小徐打我电话。”
  “几点?”她匆匆跟在后面问。
  “你通知就行了,他知道掌握时间。”
  电梯的门开了又关,秘书室里一众人等面面相觑。
  好半天,才有人问:“张姐,江总今天心情不好?”
  张秘书板起脸,手指点了点:“少说话,多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