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27

布丁琉璃:嫁反派 106 - 完


【第106章】 灵魂交换一

    宁殷睁开眼,窗外纤薄的暖光打在座屏上,微微刺痛。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有醒来的一天。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他亲手烧了摄政王府,再服用了足够剂量的百花杀后进入密室,抱着虞灵犀的尸身陷入长眠……
    若这是十八层地狱,不该有如此安宁耀目的晨光。
    投胎了?
    不对。他抬起指节分明的手掌,迎着光前后照了照,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
    这是一双成年人的手,与他死前的身躯并无区别。而这间寝房的摆设布置虽然略有不同,但格局却与王府相差无几。
    外间窸窣的声响打断了宁殷的思绪。他漆眸一冽,下意识去摸榻边的手杖,却摸了个空。
    “嘘,小声些。”
    隔着朦胧的纱帘,刻意压低的轻柔女音传来,“难得多睡会儿,别吵醒他。”
    听到这道阔别已久的熟悉声音,宁殷眸中的阴戾瞬间消弭。
    他掀开被褥下榻,赤足踩在地砖上,因习惯了左腿有疾的微瘸,落地时一轻一重,谁知反而险些踉跄。
    他发现了不对劲,这双腿,是完好无损的。
    许久没有体会过健康走路的滋味,再次迈出步伐的一瞬,宁殷谨慎而又迟疑。
    随即,他的眸中浮现几分兴味,步履逐渐稳健,如同颠沛已久的孤魂一般追随光亮而去。
    他穿着松散的亵服转过座屏,撩开垂纱,只见轩窗边的妆台前坐着一抹记忆中出现了无数次的身姿。
    她屏退了侍婢,微微侧首,用玉梳轻轻梳理柔顺垂腰的长发,淡金色的晨光自窗边铺展,给她的身形镀上一层朦胧的暖光,美得宛若一触即碎的梦境。
    铜镜倒映着他的容颜,仍是最熟悉的那张脸,漆眸薄唇,英挺俊美,却少了几分阴鸷如鬼的病态苍白。
    虞灵犀从铜镜中看到了身后阴沉站立的宁殷,骇得一抖,回首吐气道:“你何时醒的?吓我一跳。”
    她的眼睛干净明澈,柔软的声音不像是抱怨,倒像在撒娇。
    宁殷从未见过她这般随性不设防的模样,娇娇气气,鲜活可爱。
    他天生不是个怯弱之人,即便灵犀会恨他怨他,即便这只是一场注定破碎的虚梦,他也会毫不迟疑地抓紧她,禁锢于身边,直至灵魂化作齑粉。
    “真好啊。”
    宁殷嗓音低沉,伸手去触碰她的眉眼。
    热的。
    他指节一顿,顺着她的脸颊和嘴角往下,停留在颈侧。
    指腹下温热的,脉搏清晰跳动,全然不似冰床上那副苍白冰冷的模样。
    触觉做不了假,一切都如此真实。
    像是明白了什么,宁殷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猜想自己定然是死而复生,回到了灵犀还活着的时候。
    “本王找到你了。”
    他从身后拥住她,带着病态的满足收拢手臂。
    ……本王?
    虞灵犀疑惑:宁殷在她面前大多以“我”自称,何况,他早不是王爷了。
    颈侧的酥痛唤回了虞灵犀的思绪,埋在深处的记忆划过脑海,还未来得及抓住,就已消失不见。
    她终于发现,身后之人似乎有些不对劲。
    昨夜是她定的“初见纪念”,宁殷这家伙将酒水倒在她身上,从凹陷的锁骨到腰窝,品尝了一晚上。
    莫非是纵饮过度,酒还未醒?
    她忍着勒得透不过气的腰肢,反手摸了摸宁殷微冷的脸颊,关切道:“你怎么啦,宁殷?”
    听到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宁殷微不可察地一顿,慢慢打开漆黑的眼眸。
    记忆中的那个灵犀,从来都只会小心地唤他“王爷”。
    ……
    依稀可辨出此处是曾经静王府的寝殿,但不知被谁擅作主张改造过,奢靡而庸俗。
    卫七对此人品味颇为嫌弃。
    他第一时间觉出不对,视线落回身边跪坐的美人。
    案几上备着刚煮的清茶,虞灵犀屈膝敛裙坐得端端正正,绾起云鬓露出一段纤细漂亮的颈项,脑袋却一点一点的,显然困顿至极。
    卫七记得昨夜将她从岫云阁抱回汤池沐浴时,她满身酒香,脸颊红若胭脂,已然累得软成了一汪春水,怎么有力气起早煮茶?
    何况,她的妆扮与气质,都与往日略微不同。
    卫七眯了眯眸,不知为何,总觉醒来后处处透着难以言喻的诡谲。
    他起身,随手抓起榻边的外袍,欲披在虞灵犀单薄的肩头。谁知刚触碰到她,虞灵犀便猝然惊醒,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
    宁殷的手顿在半空中,抬眸看她。
    虞灵犀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随即放松了身体,将脸颊往他手指上贴了贴,像只努力讨好主子的猫。
    “清茶已备好,王爷可要享用?”
    她抬起娇媚的眸,仍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声音温柔,却不似往日的轻快含笑。
    卫七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眼尾一挑。
    这又是何玩法?
    虽说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的确可人,任由哪个男人都抵挡不了她的乖顺,但……
    但岁岁合该是最耀眼的,怎可这般伏低做小。
    “想玩主仆情趣,我偶尔做回卫七便是。”
    卫七笑着下榻,去扶虞灵犀,“起来。”
    左脚甫一落地,便觉一股难以形容的刺痛钻入骨髓,身子不稳,他及时撑住了榻沿。
    虞灵犀下意识去扶他,却反被他沉重的身子带倒,朝一旁的矮柜栽去。
    卫七眸色一凛,眼疾手快地捞住她的腰肢。如此一来,榻边搁置的东西被他的动作碰落,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圈。
    卫七垂眸望去,看到了一杆玉柄镶金的手杖。
    他的笑沉了下去,微凝眉头。
    又来了,这种熟悉之感。
    虞灵犀呼吸都在抖,今日一早她犯了太多错误,忙替他拾起那柄手杖,将功赎罪般双手递了过来。
    卫七接过那柄手杖,顿在地上支撑着身躯。
    他弯腰撩起左腿裤管,视线落在那些狰狞的伤痕处,霎时间,些许零散的记忆如电光闪过。
    他想起来了。
    若当初岁岁没有出现在欲界仙都,他的腿,就该是这般结局。
    卫七是个聪明人,他只略一转弯便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他乜向一旁的铜镜,看着镜中熟悉而阴戾的自己,熟悉而陌生的王府,还有熟悉而陌生的岁岁……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来到了一个厄运不曾被改变世界。
    “岁岁,过来。”
    卫七坐回榻上,指腹轻叩着手杖玉柄,低沉道,“将我这些年的经历说一说。”
    虞灵犀悚然一惊。
    “岁岁”是她的小名,自从亲人去世,虞家覆灭,已经很多年不曾有人知道她这个名字。摄政王是如何知晓的,还唤得这般……亲昵自然?
    ……
    宁殷是个防备心重的人,不会轻易露出破绽。
    经过两刻钟的观察,从虞灵犀与宫婢零碎的交谈中,他已大致弄明白,时空在某个节点经过改变,创造出了不一样的人生。
    譬如这个世界的他双腿健康,大仇得报,顺利登基称帝。
    更重要的是,这个世界的宁殷有灵犀在怀,见过她嫁衣如火,与她洞房厮磨,拥有着她全心全意的爱与信任。
    腰间挂着的壶形瑞兔香囊针脚齐整,绣工精巧,时时刻刻提醒宁殷曾失去了什么。
    宁殷是嫉妒的,嫉妒得发狂。因为这个世界的宁殷,拥有他曾经无法企及的一切美好。
    不过有何关系?现在这一切,都是他的了。
    哪怕是偷,是抢,也绝不放手。
    秋阳透过叶缝漏在地上,跌碎一地光斑。
    宁殷拉了把椅子坐下,饶有兴致地看着虞灵犀梳洗打扮,宛若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系衣的动作也是这般赏心悦目,行动如画,宁殷坏心顿起,指间的裁纸刀一挑,系带断裂,她刚穿好的外衣便滑落臂弯,如云烟堆叠。
    一旁的宫婢们俱是红了耳根,不知是否该继续服侍皇后穿衣,还是该掩门退下。
    虞灵犀一巴掌将他的手拍开,瞋着美目道:“多危险,快把小刀收起来!”
    那一掌绵绵的,并不痛,宁殷却有种被兔子咬了一口的感觉,鲜活有趣。
    “胆儿大了不少。”
    他优雅地笑着,漆眸一刻也不舍得从她身上离开。
    越是着迷,便越发嫉恨这个世界的“宁殷”,“他”抢走了属于他的幸运。如果可以,宁殷会毫不迟疑地掐死“他”。
    虞灵犀没留意他眼里翻涌的阴暗,只将系带断了的外袍脱下来交给宫婢,自己重新挑了件杏红色的大袖衣披上。
    艳丽的衣裳如落霞披身,沐浴秋阳,连发丝都在熠熠生辉。
    宁殷有瞬时的恍惚,仿若要抓住指缝的光芒般,抬手唤道:“灵犀,过来。”
    虞灵犀整理袖袍的动作一顿。
    她转过身,安静地看了宁殷许久,忽而一笑:“昨天八月初八,即便是我们的初见纪念日,也不该喝那么多酒。一早醒来就古古怪怪的,还醉着呢?”
    八月初八?
    宁殷记得这个日子,那是虞灵犀被赵家送入王府的那天。
    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太短,还未来得及确认信息,只得顺着话茬道:“若眼前之景能永存,便是一醉千秋不醒,又何妨?”
    他笑得优雅温润,黑眸却像是两汪望不到底的深潭,藏着太多情愫。
    见他没否认,虞灵犀红唇轻启。欲言又止,她终是叹了声:“我们出去走走吧,宁殷?”
    宁殷下意识摸手杖,而后想起来,这具身体很健康,已然不需要此等赘物。
    他心满意足地起身,步履轻稳,迎向虞灵犀。
    他的灵犀。
    ……
    左腿的隐痛仍在继续,像是甩不掉的诅咒。
    从虞灵犀细腻平静的叙述中,卫七得知了这个世界中发生的一切。
    如他所料,少时流亡在外,并没有一位仙人般美丽的少女降临,替他赶跑宁长瑞派来虐杀他的凶徒。
    欲界仙都被毁,亦没有少女雪夜出现,将雪地里半死不活的他捡回去照看。
    没有将军府的朝夕相处,没有七夕夜阁楼的天灯,没有人跨越坎坷荆棘而来,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
    这个世界的宁殷,前十八年活得如野狗狼狈,后四年又过得如恶鬼般可憎。
    卫七一点也不同情这个世界的自己,他简直糟糕透顶,咎由自取。
    “说说你吧。”
    卫七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只有看向虞灵犀时,才有泛起浅淡的平和,“此处的我与岁岁,是如何相识的?”
    再次听到“岁岁”二字,虞灵犀越发惊悚。
    按照摄政王平日的性子,越是温柔平和的神情下,越有可能汹涌着可怖的杀意……
    可又不太像要杀人的模样,倒更像是在探寻什么。
    莫非因为他昨夜遇刺的缘故,失忆了?
    虞灵犀按捺住小心思,谨慎道:“去年八月初八,姨父将我送来王府,蒙王爷不弃,故而能留此长侍。”
    八月初八……
    “今天,是你我初见的日子。”
    “没有错,是今日。”
    昨晚在静王府前,虞灵犀轻柔笃定的话语犹在耳畔,拂开记忆的尘埃。
    卫七的声音沉了沉:“岁岁初见我那晚,可是穿着一袭绯红的裙裳,点了桃花妆?”
    咦,没失忆?
    虞灵犀颔首道:“是。”
    说到这,虞灵犀顿了顿:“昨晚,便是我与王爷相识一年的日子。”
    一个念头浮现脑海,卫七瞳仁微微一缩。
    是巧合吗?
    岁岁为何会知晓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记得这个世界相遇的时机?
    除非,她经历过这一切。
    欲界仙都救下他的那个岁岁,已经浴火重生;而眼前这个谨小慎微的美人,才是岁岁曾经的模样。
    曾经的他是个断腿的残废,是个卑劣的小人。
    “我待你不好?”卫七问。
    虞灵犀调香的动作一顿,很快调开视线,露出习惯性的笑来:“王爷供我吃住,衣裳首饰都是最上等的规格,自是待我极好。”
    “撒谎。”
    卫七望着她明显绷紧的身形,恍然般,轻声道,“你怕我。”
    抽丝剥茧,那些刻意被忽视的细节都有了解释。
    “我做了一个梦。”
    原来,那不是梦。
    “我梦见我因此而死,留你孤零零一个人活在世上。”
    原来,他没有保护好岁岁。
    卫七明白了为何岁岁在欲界仙都见着他时,眼里会闪着那样的惊惧;为何自己装乖卖惨地混入将军府时,她会那般抵触疏远……
    因为她经历过一世苦痛的人生,她怕他。
    可即便如此,当岁岁最初遇见落魄的他时,也只想离他远远的,不曾借机伤害报复……
    他曾把岁岁推入炼狱,岁岁却将他拉回人间。
    真是个傻子。
    卫七抬起苍白的手指,珍视地抚了抚虞灵犀茫然的眼尾,又低低一笑:“真傻。”
    傻到他恨不能,亲手杀死那个面目可憎的“他”。


【第107章】 灵魂交换二

    (一)

    天气阴沉,左腿绵密的疼痛断断续续存在。卫七望着镜中苍白阴鸷的自己,片刻,嫌恶地将铜镜倒扣。
    若无岁岁重生相助,他就会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虞灵犀一直在小心地观察他,似乎奇怪他的反常举动从何而来。
    她熟稔取出温好的酒壶,斟了一杯酒给卫七驱寒。
    卫七望着她细心柔和的神情,忽然就明白了当年在将军府时,身为小姐的岁岁给他喂荔枝也好、剥莲蓬也罢,为何会做得那般熟悉自然。
    因为这等事,她早已在很久很久之前便做过千百回。
    可他什么也不知道,还曾奚落她“服侍人的技巧怎么这般熟悉”。
    卫七眸中落下一片阴翳,伸手接过虞灵犀递来的杯盏,于指间摩挲道:“坐下来,和我饮一杯。”
    摄政王兴致一来,也会拉着她小酌一杯。
    虞灵犀并不意外,依言坐下,给自己倒了半盏酒。她怕喝多误事,没敢倒太多。
    卫七的视线扫过寡淡的酒水,忽而问:“可有椒粉?”
    他记得虞灵犀爱辣,喝酒饮茶都爱放些椒粉增味,是个奇怪而可爱的癖好。
    虞灵犀以为他是问酒水中有无放辣,忆起当初被辣得眼角发红的摄政王丢出门外的情景,忙回道:“王爷放心,酒中并无椒粉。”
    卫七乜向侍从:“取些椒粉梅子来。”
    梅子很快取来,卫七亲自夹了两颗,置于虞灵犀的杯盏中。透明的酒水,很快变成了浅浅的琥珀金。
    虞灵犀简直受宠若惊,又有些迟疑,以摄政王喜怒无常的性子,该不会又研制了什么奇怪的毒混入梅子中吧?
    见她不动,卫七端起酒盏置于她的唇边,缓声道:“张嘴。”
    他腿疾隐痛,面色不好,低缓的语气便显得有些瘆人。虞灵犀不敢违逆,轻启红唇,任由温热辛辣的酒水缓慢地倾入她的唇齿间。
    等了一会儿,并无什么奇怪的毒发症状,短暂的辛辣微酸过后,便是梅子悠长的回甘,热意自腹中升起,散入四肢百骸。
    虞灵犀着实看不懂今天的摄政王,不过,已然不重要了。舌尖的辣意化作心中的快意,她已经许久不曾体会过这般酣畅淋漓的滋味。
    这回不用摄政王帮忙,她自己又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一饮而尽,满足地喟叹一声。那双谨慎揣摩的杏眸中,总算浮现出了轻松潋滟的笑意。
    真是个好哄的人。
    卫七勾了勾唇角,告诉她:“以后岁岁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尽管自取,不必顾忌。”
    “多谢王爷。”
    虞灵犀嘴上道着谢,心中却是翻了个大白眼。
    摄政王喜怒无常,此刻对她怜爱有加,下一刻便可能翻脸不认人,她早就习惯了,及时行乐才是正道。
    卫七瞥着她滴溜溜转动的眼睛,轻笑浅酌,知晓她心里定然腹诽。
    无碍,反正骂的不是他。
    这酒后劲大,虞灵犀多饮了几杯,脸颊绯红,渐渐的杯盏也端不稳了,撑着下颌昏昏沉沉犯起困来。
    她小鸡啄米却又想努力维持清醒的模样,着实好笑而又可怜。
    未来的岁岁扭转了乾坤,饮醉后会哼哼唧唧撒娇,一口一个“宁殷”叫着,他一一应答,不厌其烦。
    而眼前的岁岁孑然一身,亲友俱逝,连放肆耍一回酒疯都是奢望。
    虞灵犀终于撑不住困意,手一松,脑袋直直朝案几上砸去。
    卫七及时伸手托住。
    虞灵犀的脑袋砸在一片温凉的掌心,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角度睡去。
    卫七没有把手收回,咬着酒杯,单手解下身上的外袍一抖一扬,披在了虞灵犀单薄的肩头。
    安静的午后,乌云黯淡,却很温暖。
    卫七看着熟睡的岁岁片刻,也闭上了眼。
    意识坠入黑暗,一股强大的力量漩涡般将他拉扯下坠,仿佛在召唤流浪的灵魂。
    卫七一惊,倏地睁开眼来。
    意识回归躯壳,视线聚焦,他仍在命运未曾改变的摄政王府。
    虞灵犀枕着他的掌心而眠,身上盖着他亲手为她披上的、暗紫色的王袍。
    卫七终于明白,他无法在“岁岁重生前的过去”停留太久,一旦睡去,便是真实世界梦醒之时。
    回到阳光明媚的岁岁身边,他自然是欢喜的,可眼前的岁岁呢?
    “我梦见我因此而死,留你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上。”
    那时岁岁的话犹在耳畔,用轻松含笑的话语,昭示她前世凄惨的结局。
    卫七眸中暗色翻涌,酝酿计划。
    趁着现在还有时间,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抽回,拿起一旁的手杖起身。
    轻轻一按,薄薄的刀刃刺出,在他眸中映出一片霜寒。

    (二)

    在意识坠入无尽黑暗深渊之前,宁殷心脏骤然一缩,猛地睁眼。
    岫云阁垂帘拂动,渐渐拉回他的思绪,冰冷的指节回暖。
    “怎么了?”
    一陪伴在侧的虞灵犀很快发现了他脸色的不对劲,担忧道,“做噩梦了吗?”
    见到身边的虞灵犀,宁殷眸中的阴戾才渐渐消散,晕开浅淡安然的笑来。
    “是啊,做噩梦了。”
    宁殷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摊开手指前后看了看。还好,他还停留在这具完美的躯壳里。
    原来鸠占鹊巢并非长久之计,只要睡着,他仍会回到那个冰冷的、没有灵犀的世界啊,这可麻烦了。
    “娘娘,您要的饴糖和花灯买来了。”
    侍从上楼禀告,打断了宁殷的思绪。
    “花灯?”宁殷挑眉。
    “难得今日出宫休憩,突然想将王府的灯笼换一换。”
    虞灵犀笑着接过饴糖,打开递给宁殷一颗,“吃吗?”
    灵犀离去前最后一个心愿,便是想同他一起去街上逛逛,买些零嘴。可惜这个愿望直至她死都不曾实现,后来宁殷独自上街买了包糖,却怎么也品尝不出她亲自哺喂那种的甘甜。
    宁殷接过糖观摩了许久,方恋恋不舍地含入嘴中,满足地眯起眼眸。
    虞灵犀展望天边浮云,提议道:“离晚上看灯还有几个时辰呢,可要一同放纸鸢?”
    宁殷对纸鸢并无兴致。
    一则他儿时的经历不算美好,二则他腿疾这么多年,对一切需健康奔跑的行径都恨之入骨。
    他有兴致的,是眼前鲜活明媚的灵犀。明媚到即便索要他的心肝,他也会毫不迟疑剖出来送给她。
    可现已入秋,集市并无纸鸢可卖。
    虞灵犀便命人备了浆糊和篾条等物,试着亲手扎一个。
    无奈她实在没有做手工的经验,忙活了半晌,反倒险些将手指割破。
    “错了,应该这样扎。”
    宁殷实在看不下去,接过她手中的材料,自己动起手来。
    虞灵犀含笑,在一旁看他。
    男人垂眸时,眼睑上落着厚重的阴翳,看上去冷冽疏离,透出久经上位的肃杀之气。
    宁殷不紧不慢地绑着细线,抬眸看了眼面前专注的她,散漫道:“灵犀一直都这样开心?”
    虞灵犀怔了怔,颔首道:“亲人俱全,爱人在侧,自然开心。”
    “爱人……”宁殷品味着这两个字,着魔似的,又似笑非笑重复一遍,“爱人啊。”
    纸鸢刚扎好,云翳就遮住了太阳,变天了。
    这么大的秋风,纸鸢必定飞不起来,虞灵犀有些失落,撑着下颌叹道:“可惜,不能陪你放纸鸢了。”
    宁殷倒无所谓,他的心思本就不在纸鸢之上。
    阴天极为晦暗,才到酉时,府中上下就挂起了灯盏。
    是虞灵犀下午命人准备的花灯,庭中、廊下乃至檐下和树梢,都亮堂堂挂着簇新的灯盏,如万千星辰陨落,汇聚成头顶温柔的光海。
    光海之下,虞灵犀与宁殷执盏对酌,宛若披着一层金纱。
    灯下美人,明丽无双,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宁殷从没有机会与灵犀看一场花灯……不,或许是有机会的。
    第一年上元节鸿门宴,他带给她的只有鲜血和杀戮;第二年上元节,他忙着处理几条漏网之鱼而并未归府……
    他活得无情混沌,总觉得来日方长,却并不知晓,他将在三个月后的春日,永远地失去灵犀。
    想到什么,宁殷目光骤然一暗。
    前世逛完的街、被踏碎的纸鸢,以及不曾一起观看的花灯会……似乎死前的遗憾,正在被眼前的灵犀一样一样弥补回来。
    可这个世界的灵犀,如何知晓他前世的遗憾?
    “宁殷,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虞灵犀酒意微醺,摇摇晃晃捧着杯盏问道。
    想要你啊。
    宁殷在心底回答,眸色深暗,痴缠成魔。可嘴角却挂着温和的笑,半眯着眼,懒洋洋道:“给本王做双革靴吧。”
    虞灵犀极慢地眨了眨眼睫,笑着说:“好。”

    (三)

    夜雨寒凉,卫七还是无法适应这条残破的左腿。
    他直接抄了薛府上下,灭了赵府满门,并未受丝毫阻碍。
    看来无论前世今生,他骨子里的偏执暴虐一点也没改变。
    处理了薛、赵二家,便是朝中隐而不发的乱党余孽。
    好在手下的那批人,与他之前世界中的心腹并无太大出入。待杀光了该杀的人,卫七召集以周蕴卿、折戟为首的几名心腹,做最后的安排。
    他靠在座椅中,面容俊美阴冷,徐徐转动指间的龙纹玉佩道:“将来若本王身死,执此玉者便是你们新的主子,需敬她、护她。谁有异议?”
    众人虽然疑惑,但还是躬身齐齐道:“愿听王爷差遣。”
    “很好。”
    做完这一切,卫七命人将薛嵩和赵家父女用粗绳拴在马背后,串着一串连拖带拽,绑回了王府。
    他眸色漆冷,让三名罪魁给虞灵犀下跪磕头。
    薛嵩丢了一只靴子,被磨破的脚掌泡在雨水中,丝丝缕缕渗出鲜血来。他喘着气狼狈不堪,阴沉着脸挺直背脊,拒不屈膝。
    “打断他的腿。”
    卫七冷着脸吩咐侍卫,没有一句废话。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个世界待多久,必须在回去前,为岁岁摆平一切危机。
    几声压抑的惨叫,卫七淡然抬手,遮住了虞灵犀的眼睛。
    虞灵犀唇瓣轻抿,待眼前的手掌放下,光线倾入,薛嵩的双腿已然以奇怪的姿势扭曲着,撑着地面跪在雨中,再也站不起来。
    赵徽和赵玉茗已是吓得面无人色,不用侍卫来打,便腿软跪拜在地。
    “微臣不知有何罪过,但求王爷饶命!饶命啊!”
    见摄政王不为所动,赵徽如败犬似的在地上爬行,爬到虞灵犀面前磕头:“外甥女,你求求王爷!看在我曾收留你的份上……”
    他不提此事还好,一提虞灵犀便想起在赵府时,她过的是怎样软禁般憋屈的生活。
    她后退一步,隐在摄政王高大的身影中,别过了头。
    虞灵犀有些猜不透,如果说摄政王让姨父和表姐给她下跪,是为了给她出气,那薛嵩呢?
    直到秋风吹开了寝殿的窗扇,虞灵犀望着飘洒进来的雨水,恍惚明白了什么。
    今天下雨了,难怪呢。
    摄政王一到雨天便腿疾复发,格外暴戾嗜血。
    想明白了这点,她起身重新关好窗扇,解下衣裙系带,朝床榻走去。
    她掀开被褥钻了进去,浅浅打了个哈欠,赶在王爷归来前将床榻暖好。这件事她已经做了许多遍,没什么难为情的……
    何况各取所需,本就是她的生存之道。
    卫七披着一身寒气归来时,虞灵犀已自动往里滚了滚,让出刚暖好的一半床榻来。
    染着女儿香的被褥,有着令人贪恋的温度,虞灵犀只露出一张脸来,杏眸潋滟,定定地望着他。
    卫七眼尾微挑,给她压了压被角。
    他的脸已经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唇线紧抿着,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拿虞灵犀“取暖”。
    虞灵犀一时拿不准该贴上去,还是继续躺着。
    见摄政王倚在榻沿生捱,她终是不忍,试探道:“我已沐泽过了,王爷可以过来些。”
    卫七打开眼睛,扬着自虐般的悠然浅笑,喑哑道:“不必如此,岁岁。”
    这蚀骨之痛,本就是他应该承受的破败人生。
    他可要好好体会一下,若岁岁没有介入他的人生,他过的该是怎样人鬼不如的生活。
    虞灵犀小心地观摩着他,见他的确没有杀人的心思,这才将鼻尖埋入枕中,温声道:“王爷今日很不一样。”
    她还是发现了异常,而卫七并不打算瞒她。
    片刻的迟疑,他轻启苍白的薄唇,悠悠道:“因为我来自另一个时空,一个因岁岁重活一世,而改变命运的时空。”
    虞灵犀睁大眼,愕然地看着他。

    (四)

    虞灵犀醒来的时候,头枕在一双结实的大腿上,怀中还抱着昨晚裁剪了一半的鞋样子。
    而宁殷撑着脑袋倚在榻边,低头垂眸,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睡得松散的鬓发。
    虞灵犀被他眼底的疲青下了一跳,前世宁殷受腿疾折磨,时常彻夜未眠,便是这副面色苍白、眼睑阴暗的模样,看上去颇为阴郁凌寒。
    “你坐了一夜没睡?”
    虞灵犀抬手,隔空描了描他深暗的眼眸,神情复杂。
    “怕睡一觉醒来,就见不到灵犀了。”
    宁殷笑得疯狂,眼底却蕴着温润痴缠的笑意。
    他握住了虞灵犀的手,逐根手指抚了抚,方轻声问道:“灵犀是何时认出我来的?”
    虞灵犀一僵。
    “嘘。”
    宁殷按住了她的唇,俯身扫了眼她手中的革靴鞋样,“莫骗本王,本王都看出来了,灵犀昨日一直在弥补本王曾经的遗憾,就连这革靴的样式,也和当初赠本王的那双一般无二。”
    他笑了声:“本王不明白,是哪里露了破绽?”
    虞灵犀拉下他按在唇上的手指,看了他许久,叹道:“你唤我灵犀,而且这辈子我与你相见的日子,并非八月初八。”
    昨日醒来她第一眼见着宁殷,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的细微动作与自称,都更接近前世的模样。
    “这辈子?”
    宁殷何其聪明,很快抓住了重点,了然道,“所以灵犀和本王一样,都是死后重生到了这个世界?”
    不,他并非重生。
    只要他闭眼睡去,灵魂就会被拉扯回原位,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寄居者罢了。
    宁殷的眸色暗了下去,温柔道:“那么灵犀,代替我赢走你真心的、见过你嫁衣如火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是宁殷。”
    虞灵犀蹙了蹙眉,解释道,“并无区别,你们本就是一个灵魂。”
    “不是。”宁殷轻柔道。
    只要他一闭眼,便又会回到残缺的身体,残缺的人生。
    而另一个“他”呢?
    “他”有灵犀相伴,什么苦痛都不必承受……不同时空不同的命运,这如何能算一个人呢?
    想起什么,宁殷笑了起来。
    “不如把他杀了吧。”他轻飘飘道。

    (五)

    摄政王府,寝殿外风雨潇潇,殿内一片平静。
    “……未来的岁岁救了宁殷,所以,未来的宁殷也来帮助岁岁。”
    卫七嗓音低沉,给自己的叙述做了个总结。
    虞灵犀已然听得呆怔了。
    “不信?”卫七问。
    虞灵犀点了点头,而后又飞快摇了摇头。
    “我能问王爷……不,未来的王爷一个问题吗?”她道。
    卫七脸颊苍冷,扬着唇线:“问。”
    虞灵犀措辞半晌,方带着卑微的希冀,小心翼翼地问道:“在我重活的那个世界里,我的爹娘兄姊们,可还健在?”
    卫七怔了怔。
    他没想到岁岁并没有问前程富贵,也没有问是否母仪天下,而是问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细节。
    他点头道:“在。”
    虞灵犀的眼睛亮了起来。
    “都在。”卫七决定多说两句。
    他本不是个在乎别人家事的人,但接触到岁岁那双亮堂起来的眼眸,平淡的话已下意识说出口:“虞焕臣娶了苏家的女儿,刚生育了一女;虞辛夷与宁子濯两情相悦,亦即将定亲。你爹御敌有功,封了一等定国公,你娘也挺好……”
    说到这,他瞥见了虞灵犀滑入鬓角的眼泪,晶莹湿冷的一行,刺痛着他的眼睛。
    “怎么了?”
    卫七忘记了腿上的疼痛,伸手碰了碰她眼角的湿痕。
    “兄长的未婚妻的确姓苏,他们还未来得及成亲,兄长就……”
    虞灵犀用力擦着眼睛,随即绽开一个带泪的笑来:“我只是高兴……真的,太好了!”
    她唇瓣颤抖,像是终于崩断了最后一根心弦,将脸埋入被褥中呜咽道:“他们还活着,太好了!”
    卫七垂下眼,哄小孩般,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六亲不认的疯子,终于在岁岁的泪水中,明白了“血脉亲情”的可贵。
    短暂的喜极而泣,虞灵犀恢复了常态。
    她将潮湿的脸使劲儿在枕头上蹭了蹭,方带着鼻音道:“让王爷见笑了。”
    卫七嘴角翘了翘,道:“我一旦闭眼睡去,则会离开这里。岁岁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
    在离开之前,他定能让她如愿。
    虞灵犀想了很久,摇首道:“没有了。”
    知晓了未来的圆满秘密,她连语气都轻松了不少,整个人像是吸足水分的花朵,鲜活饱满。
    见卫七挑眉,她柔柔笑道:“真没有啦。”
    知晓家人在未来的世界好好活着,亲友俱全,她已别无遗憾。
    “我一走,你又会面对那个一窍不通的疯子。”卫七不吝于用最恶毒的词语形容自己,沉声道,“不怕?”
    虞灵犀还未回答,卫七便低笑出声。
    虽然以前的宁殷消失,现在的宁殷可能也不复存在。但若他的存在是要以岁岁的死作为契机,那他宁可消失。
    岁岁离了疯子,兴许会过得更好些……谁知道呢?
    卫七黑眸晶亮,俯身轻缓道:“我帮你杀了他,如何?”


【第108章】 灵魂交换三

    (一)

    虞灵犀还没有彻底弄清眼下的状况。
    宁殷就是宁殷,就如同她重生过来依然是虞灵犀一样,不可能分裂成两个灵魂并存于同一时空。
    “所以,你打算一直不睡觉?”
    虞灵犀对他自虐般的执拗颇为担忧,“一个人不眠不休最多十日,便会精神崩溃而亡。你若把自己折腾死了,不也什么都没有了么?”
    宁殷一天一夜不眠不休,脸色着实不太好看,但漆黑的眼睛是瓦亮的。
    “假设这个世界的宁殷会回来,那么必然会同本王抢这具身体的支配权。”
    他似是在期许,面上满是志在必得的泰然,“灵犀不妨猜猜,我与他有无可能在是精神中相见呢?”
    虞灵犀试着想象一番,若不同时间的宁殷碰面……不,她不敢再想下去。
    而且太匪夷所思了!
    宁殷伸手取下瓷瓶中的一枝丹桂,漫不经心地抚着上面开叉的枝丫,“按照本王昨夜推演,命运因灵犀的重生而先一步改变,如同这树枝在某个节点,长出相背的分枝。”
    他捻住分枝,咔嚓一声折断,悠然道:“本王的树枝坏了,何不将分枝抢过来,据为己有。”
    橙红的丹桂于他指间碾碎洒落,虞灵犀良久无言。
    她仔细捋了捋前因后果,沉吟道:“所以你想在回去前,杀死另一个你,从而争取留在这个身体里?”
    “不错。”
    “若你留下来,那前世那个世界,又该怎么办?”
    “……”许久的沉默。
    那一瞬,虞灵犀在他那张完美冷硬的脸上,看到了类似悲伤的神情。
    “那个世界里,已经没有灵犀了。”
    宁殷将光秃残败的丹桂插回瓷瓶中,仰头靠回榻上,“本王不能失去你两次,灵犀。”
    他半眯眼眸翘起嘴角,声音却像是深井里枯寂的风,喑哑不甘,执念成魔。
    如果可以,他愿意做“他”的替身,做灵犀的影子。
    “你如此不眠不休,在精神里与自己厮杀搏斗,我该怎么办呢?如果你一睡不醒,我又该如何?”
    虞灵犀眼眶湿润,轻声道,“我也不想再失去你一次,宁殷。”
    宁殷看着她,黑眸凝成看不见的深暗。
    他所有的自私恶劣,都抵挡不住这句带着鼻音的“我该怎么办”。
    虞灵犀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执念从何而来。
    “打开你的香囊看看,里面有我一直相对你说的话。”她深吸一口气,提议道。
    过了片刻,宁殷才将视线落回腰间,解下香囊打开。
    两颗红豆,一张纸笺。
    [双生有幸,见君不悔]
    宁殷一下安静下来,望着“双生”二字许久,问:“为何不悔?你应该恨本王。”
    因为尝过失去的滋味,明白过追悔莫及,所以才想不择手段地停留于此。
    “无论前世今生,我从未恨过你,也从不后悔遇见你。”虞灵犀将手中未完成的革靴搁置一旁,轻而坚定道。
    在她心里,宁殷就是宁殷,两辈子的同一个人。
    宁殷眸色微动。
    虞灵犀道:“所以无需悔恨,也别再折磨自己。从生到死,向死而生,梦里梦外因果循环,始终都是你。”
    前世今生,从来都不是什么背道而驰的分枝,而是兜兜转转后的圆满。

    (二)

    雨停了,天色微明。
    卫七按了按手杖的机括,利刃弹出,薄薄一片抵在地砖上。
    “入睡离开前,我可将这具身体毁掉,这个世界的宁殷自然就回不来了。”
    卫七抬指点了点玉质的手柄,将计划和盘托出,“我已交代好了后事。等这具身体死后,王府的一切钱财权势都会交到岁岁手里,可保岁岁一生平安富庶,岂不比仰人鼻息强?”
    虞灵犀只是摇了摇头:“若王爷是恶人,那我重生后为何要救他?这其中定然有我现在没弄清楚的误解。”
    卫七微怔,这是他不曾想过的细节。
    岁岁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若前世的宁殷待她极差,她没理由在重生后放下心结爱上他。
    “所以,我想弄明白这一切。我想看看王爷浑身尖刺的冷硬外壳下,究竟藏着什么心思。”
    虞灵犀微微一笑,“很奇怪,见过你以后,我一点也不怕王爷了。”
    卫七凝神:“不悔?”
    “不悔。”虞灵犀眼中含着温柔的韧劲,坚定道,“谢谢你告知我这些,让我知道将来如此美好。不管这辈子会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后悔。”
    因为黑暗之后,会有无尽光明。
    晨光自窗外升起,明亮了她的眼眸。
    卫七叩了叩手杖,收起刀刃。
    “熬了一天一夜,王爷睡吧。”虞灵犀道。
    卫七没有闭眼,他很想再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不必担心我。”虞灵犀伸手遮住他的眼睛,哄道,“睡吧。”
    温柔的黑暗自眼前落下,卫七睁眼许久,阖上了眼睫。

    (三)

    暮色迟迟,秋风卷落满庭红叶。
    寝殿轩窗旁,宁殷自顾自斟了一杯酒,夹起一旁的椒粉梅子,连连放了两颗进去。
    虞灵犀以为这杯酒是给她的,谁知宁殷单手执起酒盏,往自己薄唇边送去。
    “你不怕辣?”虞灵犀好奇道。
    如果真的是前世的宁殷,应该一点辣都吃不得才对。
    宁殷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放下空酒杯道:“早习惯了。”
    在她离去的那八个月,他只能靠着这点辣意回味她活着时的温度,睁眼熬到天明。
    他摩挲杯沿,一眨不眨地看着穿针引线的虞灵犀,屈指抵着脑袋问:“‘他’待你好吗?”
    虞灵犀知道宁殷嘴里的“他”是谁,道:“你待我很好。”
    宁殷一挑眉,倒也没纠正她。
    “如何好?”
    “你虽满腹坏心眼,但每次在关键时刻,总会出手相助。高兴起来,恨不得将身上的骨肉割下来送给我,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虞灵犀’这一抹亮彩。”
    虞灵犀说了许多往事,她说这些的时候,嘴角始终带着微笑。
    想起什么,放下手中的活计,笑道:“前世也是如此,不是么?若没有你,我不知死了几回了。”
    “可灵犀还是……”
    他抿紧了唇线,不愿提及那个字。
    虞灵犀没有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只将鞋面和鞋底缝合,剪断线头,放在木托上整了整,翻过靴面道:“好了。”
    和前世一般无二的云纹革靴——
    是他弄脏了,却再无机会讨要的新革靴。
    “可要我服侍王爷穿上?”虞灵犀眨眨眼,故意换了称呼。
    宁殷笑了声,接过靴子抚了抚,方自行穿上。
    他在殿中来回走动,不知疲倦,像是在试靴子,又像是在感受健康的双腿。
    许久,他重新坐回虞灵犀身边。
    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夕阳的余晖自屋脊慢慢沉没,好像要将两辈子的东西一眼看个够。
    渐渐的,他的身形往下倒去,将头枕在虞灵犀的膝头。
    “本王不想回去。”
    他眼中拉满了血丝,像个孩子般固执地低喃,“那个世界太冷了,本王不愿回去。”
    如果可以,他仍想杀了另一个“宁殷”。
    可是万一他留不下来呢?让灵犀一个人活着,就像前世的他吗?
    他怎么舍得。
    “灵犀……”宁殷像是要抓住一缕光般伸手,哑沉笑道,“真想抓住你。”
    虞灵犀什么也没说,只是垂眸,轻轻抚了抚他散落的墨发。
    庭中红叶落下,他深深凝望着虞灵犀,在黄昏的晦暗中缓缓阖上了眼。
    宁殷可以撑更久不睡,但他还是闭上了眼睛。
    能“死”在灵犀怀中,是他莫大的荣幸。

    (四)大疯子的重生

    宁殷站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两人如同照镜子般面对面,一样的俊美凌寒。
    宁殷知道“他”想杀了自己,如同自己想杀了“他”。
    宁殷抬起脚,对方也同时迈步,越来越近,时空在他们身上拉扯扭曲。
    “王爷?”
    他听到了灵犀的声音。
    “宁殷?”
    “他”也听到了岁岁的声音。
    两人擦肩而过,如同穿过一面镜子,朝着自己的世界奔去。
    熟悉的隐痛顺着左腿攀爬,宁殷却顾不上许多,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然后,猛然下坠。
    ……
    睁开眼,晦暗的光线透过座屏投入,空气中晕散袅袅熟悉的茶香。
    案几后,虞灵犀屈膝敛裙坐得端端正正,挽起的云鬓露出一段纤细漂亮的颈项,脑袋却一点一点的,困顿至极。
    无论妆扮还是气质,都是他最熟悉的模样。
    宁殷静静地看着虞灵犀,漆眸像是一望无底的深潭,像是横跨两世的迷雾。
    他拿起榻边的手杖,起身来到虞灵犀身边,伸手碰了碰她温热的脸颊。
    虞灵犀瞬间惊醒,抖抖眼睫茫然道:“王爷?”
    啊,连声音也是如曾经一样。
    不是回到了密室,也没有冰冷的冰床,他回到了灵犀还活着的时候。
    宁殷死寂的心脏,重新复苏跳动,越来越快,越来越沉。
    手杖滚落在地,他伸手拥住她,紧紧地禁锢于怀中。
    “抓住你了。”他低低笑道。
    虞灵犀有些茫然。
    她方才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中的王爷替她处置了利欲熏心的姨父一家,还给她说了好多好多贴心的话。
    一觉醒来,等候她的并非是王爷的阴晴不定,而是一个紧得几欲窒息的拥抱……
    大约是方才那个梦的缘故,虞灵犀莫名觉得,她与王爷之间,天生就该如此信任亲昵。
    “好啦。”
    于是她笑了笑,抬手抚了抚他宽阔的后背。
    “对了,昨日八月初八,是我与王爷相识周年的日子,我绣了个香囊。”
    说到这,虞灵犀声音低了下去,“只是手生,绣得不太好看……”
    话还未说完,宁殷捏了捏她的后颈,强势道:“拿来。”
    针脚歪斜的香囊,还是那么丑。但宁殷笑得恣意,将香囊挂在了腰间。
    灵犀的眼底泛起从未有过的明媚光芒。
    这一世,他要紧紧抓住,再不放手。

    (五)小疯子的梦醒

    脑中尖锐地疼。
    “宁殷……宁殷?”
    虞灵犀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宁殷猛然睁眼,静王府寝殿熟悉的摆设铺展眼前,望向一旁,是岁岁那张惺忪的脸。
    他回来了。
    “做噩梦了么?”虞灵犀拱了过来,担忧地抚了抚他眉间。
    宁殷望着她良久,忽的紧紧地拥住了她。
    “做噩梦了。”他低哑道,“梦见我以前待岁岁很不好。”
    坠入虚空前,宁殷仿佛穿过了一条记忆的长河。
    他看见了八月初八被软轿抬入府中的红衣美人,瞧见了她日复一日的隐忍与谨慎,也瞧见了喷洒的黑血和……
    和冰床上无声无息的死寂。
    那些画面如此真实,真实到光是回想片刻,心脏便痛仿若裂开。
    说起梦,虞灵犀昨晚也做了个怪梦。
    她梦见前世死后不久,宁殷也烧了摄政王府,服毒与她一同躺在了冰床上。
    梦见他来到这个世界,告诉她:他想留下,他不想再回到那个没有灵犀的世界。
    明知是梦,她仍是眼眶一酸,吻了吻宁殷紧抿的薄唇。
    两个人相依取暖,耳鬓厮磨,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彼此的存在。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宁殷。”虞灵犀眼眸明净,气息不稳道。
    宁殷沉沉“嗯”了声,回以更热烈的亲吻。
    殿外红叶飘落,晨光明媚,时光仍在向前流淌。


【第109章】 周唐番外

    (一)

    “乡君!乡君!”仆从们一路小跑着跟上大步流星的主子,擦着汗劝道,“这天都快黑了,您还是回去吧!明日老夫人就归府了,您要抄的功课,还一个字未动呢!”
    乡君尚在禁足反思期间,明天若交不出功课,罪加一等,他们这些下人也得跟着主子一同挨罚。
    “急什么?还早着呢!”
    街市上人潮熙攘,唐不离穿着利落的窄袖戎服,一会儿摸摸摊边的香囊玉饰,一会儿摘下货郎草靶上的糖葫芦,闲不住道,“实在抄不完,不还有你们吗?”
    仆从忙数了两颗铜板给货郎,苦巴巴道:“不成啊,我们那些鬼画符哪能瞒得过老太君?”
    话音未落,便见一个半旧的包裹从一旁飞出,刚巧砸在唐不离脚下。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唐不离义愤填膺,顺着包裹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衣着单薄的俊俏书生被人从书坊中赶出。
    “既是道不同,无需多言。”书坊老板盘着两枚核桃,冷笑道,“敝店不欢迎阁下,赶紧走。”
    书生约莫及冠之龄,背脊挺直,慢条斯理整了整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道:“书可以不借,理不可不讲。模仿书圣字迹造假乃欺诈之罪,按本朝刑律当罚没家产,徒三年。我不愿助纣为虐,无错。”
    书生字字清朗,简洁有力,平白生出一股清正之气。
    围观的群众渐渐聚拢,朝着书坊指指点点。
    书坊老板微微色变。
    这书生常来书坊借书抄录,能模仿百家墨宝之风,书坊老板见他是京中难得一见的奇才,便生了歪心思,许以银钱,让他仿古人字迹做几张赝品倒卖。谁知这书生如此不识抬举,拒绝不说,竟然还敢当众揭穿他!
    老板捏紧核桃,朝一旁的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会意,摸了一本经折装的《六章释义》孤本,悄悄绕到人群之中。
    书坊老板神色稍缓,倒打一耙道:“你来敝店行窃,我念你有几分才学放你一马,未料你恩将仇报,还敢口出狂言构陷!”
    “我未曾偷窃。”
    “没有?那这是什么!”
    伙计从散落的包裹中拿出一本经折书,指着上头鲜红的“万卷坊”的红印章道,“人赃俱获,你还狡辩!”
    书生拧眉,这书明显是对方栽赃的,可他并无证据自证清白。
    书坊伙计也是看准了这点,越发耀武扬威,将他包裹中抄录好的卷册一股脑扬了出来。
    霎时漫天纸张飘飞,多年来呕心沥血的策论、文赋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又被踏入尘埃。
    围观之人“嚯”地一声,只顾着看热闹,并不在乎真相如何。
    唐不离咬了口糖葫芦,看着蹲在地上一张一张捡拾的书生,莫名有些同情。
    她是个急公好义之的性子,当即道:“喂!这书明明是你自个儿放进去的,贼喊捉贼玩得挺溜啊!”
    伙计变了脸色:“这位姑娘莫要含血喷人,你可有瞧见……”
    “本乡君亲眼所见!”
    说着,她故意露出了腰间唐公府的令牌。
    京城这么点大,一片树叶落下都能砸着几个贵人,伙计自然看出唐不离非等闲之辈,心虚地缩入人群中。
    唐不离掂量着手中的糖葫芦,用尽力气朝伙计砸去,啪地拍他后脑勺上。
    伙计被砸了个趔趄,灰溜溜跑回书坊老板身后。
    书坊老板不敢得罪贵人,赔笑两声便躲进屋中。一场闹剧落幕,围观的人一挥袖子,四散而去。
    唐不离拍了拍手,视线在他陈旧略短的袖口一扫而过,问:“你会仿人字迹?”
    书生不语,有条不紊地捡着满地纸张。
    一张纸落在唐不离的藕丝靴面上,他手顿了顿,碍于礼节不好直接上手去拿。
    唐不离弯腰,替他拾起那张纸,挑眉道:“嗳,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替我做一件事,我资助你求学束脩……”
    书生抬起眼来,眸色清冷疏离。
    “余虽家贫,但不穷志。”书生道,“余谢过姑娘解围。但若挟恩以行不义之举,恕不从命。”
    这书生年纪轻轻,说话做事倒像个老古板。
    唐不离觉得有趣,将手中的纸抖了抖,望着上头飘逸端正的字体道:“放心,只是替我抄抄书,绝不让你做违背刑法道义之事。”

    唐不离将书生带回了唐公府,在唐府下人居住的后街中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屋子,安顿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唐不离环抱双臂,摆出唐公府乡君的气势来。
    “周蕴卿。”书生道,“蕴藏的蕴,客卿的卿。”
    “倒是个好名字。”
    唐不离摆摆手,立刻有仆从搬着足有一尺厚的书籍纸张来,哐当一声砸在屋中的破案几上,扬起一桌尘埃。
    那是她连抄带罚积攒了一个月的功课,一字未动。
    “这些,需在明日午时前誊写完……”
    这么厚一摞,任他三头六臂也难以一夜之间抄完,唐不离良心发现,支吾着改口道,“罢了罢了,你能抄多少算多少吧。这是我的字……”
    抄了两行《内训》的宣纸上,百无聊赖地画着一只醒目的长尾王八。
    “……”
    唐不离淡定地将王八撕去,团成一团丢入纸篓中,“本乡君的丹青就不必模仿了,仿字迹就成。”
    说罢将纸拍在案几上,豪爽地压了两锭银子。

    翌日。
    老太君拜佛归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唤孙女过来,检查她的功课。
    唐不离不情不愿地挪着小步子赶往正厅,一边想着等会儿如何搪塞,一边又担心:那周蕴卿一整晚没动静,不会卷款逃走了吧?
    正浑浑噩噩间,便见仆从自角门飞奔而来,抱着厚厚一摞纸张道:“来了来了!乡君,都抄好了!”
    “都抄好了?”
    唐不离愕然,周蕴卿这厮只用了八个时辰便抄好了她一个月的功课!
    她匆匆翻看那摞纸张一看,不仅一页未落,而且字迹笔锋与她平日所写一般无二,宛若拓印。连祖母都没看出来。
    唐不离觉得,她约莫捡到宝了。

    (二)

    唐不离做了一个梦。
    梦里祖母已经不在了,她孤苦无依,在舅母的安排下嫁给了一个出身显赫的世家子。
    婚前舅母和媒人将世家子吹得天花乱坠、世间无二,婚后才发现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个贪恋酒色的酒囊饭袋。
    一日醉酒,她夫君失言辱骂摄政王,被拖入大理寺受刑,生死未卜。
    高门联姻充斥着太多利益瓜葛,丈夫身死事小,连累满门事大。梦中的唐不离走投无路,只能腆着脸去求新晋的大理寺少卿打探消息。
    座上的高官有着熟悉清冷的面容,一袭深绯色的官袍齐整得无一丝褶皱。
    而她绾着妇人的发髻,像是一块被命运打磨去棱角的石头,没了闺阁时期的锋芒骄傲。
    两年过去,换她狼狈。
    唐不离觉得羞耻,咬着唇下跪,放下自尊求周蕴卿高抬贵手,从轻处置。她不想被那蠢货丈夫拖累,不想充入教坊司为奴……
    “尊夫死罪已定,无法更改。”
    梦里的焦灼与压迫如此清晰,她感觉到那道清冷的视线始终落在肩头,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画面陡然翻转,有什么模糊的碎片走马灯般晃过。
    等梦境再次清晰之时,唐不离已浑身绷紧地躺在昏暗的罗帐中,决然的眸中映着那张浮上红晕的清俊脸庞。
    “可知道本朝律法,和奸之罪如何处置?”
    他嗓音染着哑意,眸色挣扎,嘴中诉说冰冷的刑律,身体却施以火热的回应。
    唐不离生生被吓醒,脸颊燥得几乎能摊熟一张饼子。
    她捂着脸颊,不敢相信自己梦见了什么。
    她成亲了,丈夫犯事,即将被抄家流放。她去求主审此案的大理寺少卿,而少卿竟是她府中一个抄书的穷酸书生,还与他做了一些不要脸的事……
    唐不离觉得自己中邪了。
    “呸!臭不要脸!”
    她也不知自己在唾弃谁,仰面躺了一会儿,又开始心思晃荡。
    周蕴卿那书呆子,就是个无情无欲的冰雕,怎么会……
    好奇的种子一旦埋入心中,很快破土生芽。

    (三)

    周蕴卿照旧穿着那身泛白的青色儒衫,但洗熨得很干净,非但不落魄狼狈,反而有种竹杖芒鞋的清高之气。
    他背对着唐不离站在墙边,墙上贴满了硕大一张的宣纸,正提笔挥墨写着磅礴大气的赋文。洋洋洒洒千余字,誊满了整面墙壁,龙蛇飞舞,矫若惊云。
    周蕴卿是个安静清冷得无趣的男人,但他沉迷墨海翰林之间时,清隽笔挺的身形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迸发出耀目的光芒。
    他落下最后一笔,站在满墙的赋文前审视,仿若仙人在俯瞰云海翻腾的群山。
    那是属于他的世界。
    他久久伫立,墨水自笔尖滴落,于地砖溅开一朵墨梅。
    唐不离看得入神,怀中的书籍掉落,哗啦一声打破屋内的静谧。
    周蕴卿将笔搁在案几上,朝她拱手行礼。
    光芒散去,又恢复了那木讷低调的模样。
    “喏,今天要做的功课。明日前,写一篇感悟出来。”
    唐不离将祖母布置的《词义》拾起来,推至周蕴卿面前,顺便搁了一锭银子。
    她出手十分阔绰,周蕴卿却不曾多看一眼,只回到案几后,提笔润墨书写起来。
    唐不离没有离去,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他是在写《词义》感悟,一气呵成,连停顿思索的时间都不曾有。
    唐不离大为震撼,问:“你都不用看书的吗?”
    “看过了。”周蕴卿简短道,“记在心里。”
    他买不起太多书籍,借书时会尽量默记于心,早是腹有千文,烂熟于心。
    “你很厉害。”唐不离生性直爽,从不吝啬自己的赞美,“我有个闺阁好友,她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若有机会,你们可以比一比。”
    周蕴卿专心书写,并未答话。
    他对书籍以外的东西毫无兴致,唯有谈及刑罚律法的时候,才会口若悬河娓娓而谈。
    唐不离不禁好奇,眼前这个不知情趣的男人,真的会是梦里那个礼教崩坏于床的大理寺少卿吗?
    她单手拖着下颌盯着他看了许久,没忍住问道:“你,可有妻室通房?”
    周蕴卿眼也不抬:“没有。”
    “可有未婚妻或红粉知己?”
    “没有。”
    无论唐不离怎么问,他都是一句“没有”。
    唐不离莫名想起了那个梦,他不像是急色之人啊,怎么会……
    她止住了危险的画面,清了清嗓子道:“那我问你,若一个女子夫家犯事,连累于她。她去求主审之人网开一面,然后……”
    她又咳了咳,才在周蕴卿疑惑的目光中支吾道:“然后不知怎的,就睡一起去了……嗯,这种情况算是怎么回事?”
    一听到律法案件,周蕴卿来了兴致。
    “女子自愿?”
    “应该……可能,是自愿的吧。”
    “那便是和奸。”周蕴卿一本正经道,“按本朝律法,双方杖二十,徒刑三年。若以色贿赂,主审之人篡改案件,则刑罚从重,当革职流放一千里。”
    “……”唐不离不死心,“若你就是那主审呢?”
    “不可能。”这次周蕴卿回答得极为迅速且笃定,“若我是主审之人,必将秉公执法,将那试图行贿的女子打出门去。”
    唐不离莫名觉得憋屈且生气。
    然而憋了半晌,也不知该从何反驳,那个梦本就是子虚乌有,当不得真。
    她挑眉道:“我不信,你从不对女色动情。”
    “不会。”周蕴卿道。
    他越是与梦中反差,唐不离便越是怀疑他故作清高。
    清平乡君顽劣惯了,并非安分的性子,凡是好奇之事,打破砂锅也要问到底。
    “这样呢?”
    唐不离趴在书案上走进,朝他吹了吹气。
    枣红戎服的少女腰间挂着金鞭和铃铛,养尊处优,骄矜得像是这盛夏的太阳。
    周蕴卿眼睫抖了抖,笔触不停。
    “这样呢?”唐不离按住了他的手。
    书生的手指修长,指腹有薄薄的笔茧,但并不影响它的好看。
    周蕴卿写不下去了,抬眼看她。
    他的眼睛迎着光,是很浅的琥珀色,挨近了乍一看,有种惊心动魄的清冽。
    “这样呢?”
    那一瞬鬼使神差,唐不离如梦里那般,在他脸颊上飞快地啄了下。
    与其说啄,不如说大咧咧撞了上去,鼻子被他的脸颊磕得生疼。笔触在宣纸上拖下一条长长的尾巴。
    风从半开的门中吹入,吹动满墙的宣纸哗啦,空气中墨香浮动。
    周蕴卿怔住,面上一平如水,腹部却猛然收紧。
    唐不离反应过来做了什么,脑中的戏谑热度褪去,只余无限尴尬。
    四目相对,空气凝固。
    她猛地起身后退一步,用力擦了擦嘴唇,落荒而逃。

    (四)

    唐不离从小被当做男子养大,玩遍京城受尽追捧,招猫逗狗惯了,一向不遵循什么男女大防。
    饶是如此,她也觉得那脑子一热的挑逗离谱得很。
    为何要亲周蕴卿?
    为何要跑?
    为何一回想起周蕴卿当时的望过来的眼睛,她就尴尬得想哐哐撞墙?
    唐不离不是个擅长逃避的性子,她决定同周蕴卿解释清楚,将此事彻底揭过。
    第二日取写好的《词义》感悟,唐不离留下来多说了两句。
    “昨日那样……是我不对,我就想逗逗你,看你是否真的如你说的那般心性坚定。”
    为了表明自己并无其他心思,唐不离颇为豪爽地拍了拍周蕴卿的肩,“反正你一个大男人也吃不了亏,别放在心上。”
    周蕴卿被拍得悬腕不稳,笔尖在宣纸上顿下一个明显的墨渍。
    他淡然地换了张纸,“嗯”了声。
    见他依旧是那副置身事外的平静,唐不离如释重负,眉开眼笑道:“那这样说清楚啦!以后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谁也不许再提此事!”
    说罢拿起已写好的功课,哼着小曲心满意足归去。
    一切仿佛又回归了往日的悠哉快乐。
    若有懂文墨的贵女做东设宴,唐不离便会带周蕴卿一同会客,给不学无术的自己充当门面。
    可唐不离未曾想到,寒门中人没有闲钱附庸风雅,读书作文时周蕴卿尚能游刃有余,一旦涉及高门贵胄的礼仪便现了原形。
    仆从端来漱口的茶水,他却一饮而尽,连奉茶的婢子都掩唇取笑起来。
    周蕴卿坐在衣着光鲜的贵人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唐不离最是护短,她带过来的人,怎能允许旁人取笑?
    她喝退了奉茶的小婢,回府之后,便下定决心教周蕴卿品酒煮茶。将来他若真能入朝为官,跻身上流,也不至于被人轻视取笑了去。
    怎奈周蕴卿酒量奇差,才饮了半杯就上头,口若悬河喋喋不休。
    唐不离在被迫听了他一个下午的《本朝刑律案典》后,头疼欲裂不知身处何方,只好决心放弃教他品酒,转而专攻茶道。
    她手把手教他宦官人家的应酬礼节。
    品茶之事周蕴卿倒是学得极快,不出一旬便能辨出各色茶种优劣,以及宴饮时的烹茶之道。
    唐不离喜欢看他煮茶的模样,风流蕴藉之态,赏心悦目得仿若真正的世家公子。
    然而好景不长。
    周蕴卿很快得知并非唐府正经的书吏,他日日抄录、撰写的东西,是唐老太君布置给孙女的功课。
    “乡君曾许诺,不会让我做违反道义之事。”周蕴卿义正辞严。
    “我不想抄书,请你来抄,你情我愿之事如何算违反道义。”唐不离对周蕴卿钻牛角颇为不解,“难道我不想做菜,请个厨子做菜,你也说我违反道义?”
    “修身明礼,怎可与口腹之欲相提并论?”周蕴卿固执道。
    唐不离说不过他,有时候她真是受不了这小郎君的古板冥顽。
    “不帮就不帮,干什么冷冰冰训人?”她拧眉嘀咕。
    两人的第一次争执,以不欢而散告终。

    (五)

    祖母病了。
    老人家突然晕厥的时候,唐不离正在瓦肆看百戏。从满头大汗的仆从嘴里得知消息后,她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天崩地陷。
    赶回府,老太太刚服了药睡下,唐不离直到现在才有机会仔细审视这个坚忍的老妇。
    原来,祖母已经这样老了。她鬓发银白,脸颊没了往日的富态红润,躺在榻上都看不出身形起伏的轮廓。这个中年丧夫又丧子的强悍妇人,捱过半生风霜,以一己之力撑起偌大的唐公府,却倒在了年迈体衰的诅咒之下。
    有时候,被迫长大只是一夜之间的事。
    老太太病了,府中诸多大事都压在了唐不离肩上,焦头烂额。
    她也是自己掌事了才明白,唐公府没有实权,维持府中上下庞大的开销实属不易。
    偏生她不懂事,就连养一个抄书的书生都恨不能一掷千金。
    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生平第一次有了害怕的东西,她害怕祖母和梦里一样会撒手离去。
    “乖孙,这几日苦了你了。”唐老太太轻抚着孙女的脸颊,虚弱叹道,“自你祖父大去,我独自一人将你父亲拉扯大,看着他入朝为官、娶妻生女。后来你父亲病逝,儿媳也随着去了,我又将你拉扯大……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来得及给你定门好亲事,风风光光看着我的孙儿出嫁。”
    祖母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苦涩的药香萦绕,酸涩了唐不离的鼻根。
    “祖母松龄鹤寿,不会有事的。”
    唐不离搅着汤药,涩声道,“只要祖母能好起来,抄多少书、多少经文我都愿意,再不弄虚贪玩。”
    “好孩子,有你这句话祖母就放心了。”
    老太太目露慈爱,慢慢地道,“你比不得那些有父母兄弟撑腰的官宦子弟,以后切记要安分守己,再不可和外男任性胡闹,授人以柄……明白么?”
    唐不离知道老太太是听说了周蕴卿的存在,故而出言提醒。
    她心中酸涩,用力地点点头:“孙儿明白。”
    老太君生病,府中捉襟见肘。唐不离打算留下那些忠厚老实的仆从,其他下人能遣散则遣散。
    其中,自然有周蕴卿。
    七夕鹊桥相会,传闻这日将心愿写在天灯上,便可顺着银河传达上苍。
    唐不离于望仙楼设宴,邀请了虞家兄妹一同放天灯祈福。
    她将周蕴卿也带了过去,一则写一百盏祈愿灯需要大量人力,二则今日过后,她就不能再资助周蕴卿了,算是告个别。
    画桥之上,唐不离执着火烛,将写好的天灯一盏一盏点燃。
    每点一盏,她便在心中祈愿祖母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起风了,来不及点燃的天灯被吹得满地翻滚,手忙脚乱间,忽见一双指节修长的手从身后伸来,替她拢住了险些熄灭的火烛。
    周蕴卿什么话也没说,捡起地上吹落的天灯,递给她点燃。
    两人无声配合,天灯如萤火飞向天际,汇成橙色的光河。
    “周蕴卿。”唐不离还是开了口,抠着雕栏的边沿道,“我以后不能留你抄书了。”
    周蕴卿转过头看她,似乎不解。
    风吹动他泛白的衣袍,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飞去。
    “反正……反正你不喜欢我弄虚作假,我也不喜欢受人管束,不若好聚好散。”
    唐不离一口气说完,不知为何,没敢看周蕴卿的眼睛。
    她骄傲惯了,直到此刻也不愿承认自己捉襟见肘的落魄。
    她很想再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第二日,唐不离置办了笔墨纸砚并一套古籍,连同碎银仔细包装好了,去给周蕴卿送行。
    干净的房舍中翰墨飘香,周蕴卿背对着她,如往常那般在墙上书写赋文。
    “周蕴卿,你收拾东西走吧。”唐不离清了清嗓子,将怀中的包裹轻轻搁在案几上,“这些东西送给你,权当是我们相识数月的饯礼。”
    周蕴卿笔走龙蛇,飘逸的行书渐渐变成行草,力透纸背。
    他那清隽的身躯中,似乎有暗流在激迸翻涌,化作翰墨一泻汪洋。
    “周蕴卿,我走了!”
    唐不离加大了声音,见男人不语,她又干巴巴补充道,“你以后,会很有出息的!”
    周蕴卿依旧没吭声,只是垂头在疯狂地写着策论,行草已变成了狂草。
    白纸剥离,飘落一地,他浑然不觉,继续在墙上书写。
    唐不离等了会儿,猜想他大概是不会开口说话了,撇撇嘴垂头离去。
    直到唐不离的脚步声远去,周蕴卿才像是年纪失修的机括般猛然停下。
    早已干枯的毛笔分叉开裂,如杂乱的野草般顿在墙上,留下硕大的一抹枯笔。周蕴卿的眼睛孤寂而沉默,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未完成的赋文前,久久没有继续。
    写不出。
    他写不来。
    枯笔坠在地上,他后退一步,徒劳地捏了捏鼻梁。

    (六)

    周蕴卿走了。
    空荡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整洁,唐不离的饯别礼仍安静地躺在案几上,除了他自己的两套衣物和笔墨纸砚,没有多带走一样东西。
    唐不离望着那篇未完成的狂放赋文,满墙墨迹戛然而止,没由来惋惜。
    她要应付的事着实太多,很快将周蕴卿抛诸身后。
    渐渐的,那抹青色孤冷的身影在她心中淡去了痕迹。
    没多久,祖母托人多方打听,做主给唐不离定了一门亲事,求娶之人是太傅之孙陈鉴,据说是个孝顺懂礼的世家子弟。
    唐不离不想嫁人,担心自己如同以前梦见的那般嫁给一个徒有虚名的酒囊饭袋,可架不住老太太时日无多,想看孙女出嫁的心愿。
    “太傅之孙,想来家教甚好,应该不是梦里那个辱骂摄政王的蠢货吧?”
    唐不离思忖着,随即反应过来,拍了拍案几,“唐不离你想什么呢?那么荒唐的梦,怎么可能应验!”
    何况本朝天子尚在,根本没有什么摄政王。
    如此一想,唐不离勉强安了心。
    中秋,虞灵犀大病了一场,唐不离特意登门看望。
    听闻她与陈鉴定亲了,岁岁有些怔愣。
    “阿离定亲大喜,我本该高兴。”岁岁瘦了些,但依旧不损她颜色分毫,轻声道,“不过听闻陈鉴此人多情狂妄,声名不正,还需三思才是。”
    很快,岁岁的话就应验了。
    那日助岁岁去花楼查探消息,迎面撞上了几名油头粉面的世家公子,其中就有唐不离的未婚夫陈鉴。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一想到自己要嫁给这样的人,想起梦里自己无辜受累、卑微求人的下场,唐不离便气不打一处来。
    反应过来时,她手中的长鞭已朝陈鉴劈了过去。
    陈家咽不下这口气,以“有失妇德”唯由,当众与她退亲。
    一时间,唐不离“母老虎”“女霸王”的诨名流传开去,沦为笑柄。
    唐不离本人并不在意,谁敢当着她的面取笑,她便用鞭子抽谁,绝不吃亏。
    她唯一担心的,是祖母会失望。
    “抱歉,祖母。”唐不离跪在榻前,低下了头,“孙儿又将事情搞砸了。”
    “不怪你,乖孙。怪祖母识人不清,被人诓骗。”
    老人家笑呵呵扶起孙女,安慰道,“那样不干不净、表里不一的后生,不要也罢!即便乖孙不抽她,祖母也要替你抽他!”
    意料之中的训斥并未到来,唐不离猛然抬头:“真的?”
    “真的。”老太太抚了抚唐不离的束发,慈爱道,“及时止损,乃是幸事。”
    唐不离眼眶一酸,紧紧地拥住了祖母。
    这个外刚内柔的老人还是没能撑过严寒的冬日,于雪夜安然阖眼,驾鹤西去。
    唐不离的天塌了。

    (七)

    老太太下葬后,唐不离的心也仿若缺了一块。从此世间再无人为她遮风挡雨,她只能自己磕磕绊绊学着长大。
    仆从来问她,后街房舍中那一整面墙的墨迹该如何处置。
    唐不离才想起来周蕴卿留下的那半篇赋文,道:“重新刷白便是。”
    仆从领命,唐不离又唤住他:“等等。”
    仆从转身,唐不离想了许久,叹气道:“别管了,留着吧。”
    她也不知要留着这面墙作甚,或许那满墙狷狂的文字中有镇定人心的力量,又或许……仅仅是因为涂抹掉太过可惜。
    那篇赋文旁征博引,气势磅礴,若写完,定是万世传颂的杰作。
    ……
    唐不离没想到,周蕴卿高中探花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找她。
    莫非,周蕴卿是回来炫耀报复的?
    毕竟她当初自恃矜傲,赶走周蕴卿的语气太过直白了当,不够圆滑委婉,容易伤人情分。
    对方是前途无量的朝中新贵,而她则是家族式微的落魄孤女,除了扬眉吐气的奚落外,她实在想不出周蕴卿还有别的理由登门。
    越想越心虚,她索性让管家将府门关上,避不见客。
    然而已经晚了,探花郎立侍门外,非要见她一面。
    唐不离没有法子,只好强撑气势,硬着头皮出门见他。
    探花郎一身红袍,面如冠玉,长身而立,没有丝毫不耐。
    不可否认,有那么一瞬,唐不离被他脱胎换骨般的俊俏清朗惊艳到。
    她很快收敛心思,戒备道:“你想干什么?”
    她不惜用凶巴巴的语气掩饰此时的心虚忐忑,周蕴卿有些讶异。
    然后他缓缓拢袖,清朗道:“乡君资助深恩,周某没齿难忘。今衣锦还乡,特来拜谢。”
    说罢行大礼,一躬到底。
    恭敬的态度,给足了唐不离脸面。
    唐不离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满腔戒备化作茫然。
    周蕴卿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懂,但组合在一起,她却是不懂了。
    她当初资助他的那些银子,他不是没带走么?何来的资助深恩?

    (八)

    周蕴卿锋芒初露,成了新帝麾下的红人。
    即便是状元郎初入朝堂,也得从翰林院编纂做起,唯有周蕴卿直接提拔去了大理寺。
    他是个节俭到近乎苛刻的人,常年只有春秋两套官服以及几套会客的常服轮换着穿,不穿坏绝对不裁剪新的。是以新帝赏赐的珍宝以及朝廷发放的绫罗无福消受,一应差人送去了唐公府,美其名曰:“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那些绫罗绸缎都是宫里的上品,着实好看,然而唐不离也着实难安。
    她几次想拒绝,周蕴卿只有一句:“我用不上,乡君若不喜,可变卖赠人。”
    总之,就是不愿收回去。
    唐不离实在忍不住了,问道:“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好?难道就因为,当初我花钱雇你抄书?”
    周蕴卿顿了顿,从书卷后抬起眼来,道:“乡君每月命人悄悄赠予纸墨书籍,助我科考及第,此等大恩,周某铭记于心。”
    “每月……纸墨书籍?”
    唐不离终于发现了不对:周蕴卿报恩……似乎报错人了!
    然而真正资助他的人,会是谁呢?
    唐不离思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人。
    “是我以你的名义做的。”
    昭云宫,美丽的皇后娘娘含笑端坐,告诉她,“我不是和阿离说过么,周蕴卿这个人非池中之物,可得好好供着。”

    (九)

    虞灵犀似乎早就预料到周蕴卿的风光,以唐不离的名义资助他,有点替好友牵红线的意思。
    唐不离惴惴难安,总觉得自己是个冒领了恩情的小偷。
    有好几次,她想将真相托盘拖出,告诉周蕴卿:资助他的人,并不是她。然而每次看到周蕴卿那张沉默可靠的脸庞,她的喉咙就像是堵住似的,说不出口。
    她开始贪恋,开始害怕,当初风风火火、敢爱敢憎的清平乡君,变成了一个踟蹰不定的胆小鬼。
    周蕴卿身边始终没有女人,连端茶送水的婢女也无,空荡冷清。于是唐不离学着做糕点和羹汤,偶尔给忙得顾不上吃饭的小周大人送点温暖。
    这是她唯一能为周蕴卿做的,只有如此,她才能抵消那心底的愧疚与挣扎。
    终于在烧了两次厨房,糕点硬邦邦险些噎出人命后,周蕴卿终于委婉地告诉她:“乡君不必勉强自己做不擅之事,如常便好。”
    他越是通情大度,唐不离便越是内疚。
    既然自己没有洗手作羹汤的天赋,那邀请周蕴卿去望仙楼用膳,以酬谢他这些时日的照顾总不是问题。
    用过膳,周蕴卿礼节性地送唐不离归府。
    两人骑马并驾,慢悠悠行着,不知怎的,就去了当初周蕴卿住过的后街客房。
    推开门,尘灰自房梁簌簌落下,斜阳照射的墙面上,峥嵘的字迹犹清晰存在,诉说笔者胸中的恣意汪洋。
    “这篇赋文千古难得,为何没写完?”唐不离抱臂站在墙边,问道。
    周蕴卿与她比肩而站,想了想道:“心不静。”
    “为何不静?”唐不离好奇。
    在她眼里,周蕴卿是那种天塌下来了,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的冰人。
    周蕴卿没有回答,解下腰间的细长银鞘,拔出一看,不是匕首,而是一支笔。
    他竟是随身携带笔墨!唐不离再一次被书呆子折服。
    周蕴卿站在满墙墨迹前,略一沉思,便开始补写赋文。
    他写得很认真,悬腕垂眸,仿佛在做一件极为神圣之事。夕阳的暖色打在他的侧颜上,镀着金光,七分清俊也被衬托出了十分。
    他是这样的坦荡清正,清正到令天下宵小汗颜。
    唐不离张了张嘴,再也忍不住了,鼓足勇气道:“其实,当初资助你笔墨书籍之人,并不是我。”
    良久的寂静。
    完了完了。
    唐不离瞬间泄气,慌乱地想:书呆子嫉恶如仇,最厌弄虚作假之人!一定恨死她了!

    (十)

    “那个……抱歉啊,瞒了你这么久。”
    唐不离没脸再面对周蕴卿,匆匆丢下这句话便往屋外冲。
    “我知道。”
    周蕴卿清冽的嗓音传来,将唐不离的脚步钉在原地。
    她转过身,睁大眼道:“你说什么?”
    “我知道那些东西,并非乡君所赠。”
    周蕴卿总算落完最后一笔,转身看她,“我登府拜谢那日,乡君眼里的惊讶不像作假。想要查明此事,并不费工夫。”
    “你竟是那么早就知晓真相了?”唐不离百思不得其解,“那为何不拆穿我?”
    周蕴卿收回笔,平静道:“乡君帮我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何况当初为我解围,教我礼仪酬酢,雪中送炭提供吃住照拂的,的确是乡君,不是吗?”
    何况,清平乡君惴惴难安,想尽法子回赠他的模样,的确有趣。
    这是他心底的秘密,永远不会说出口。
    一番话说得唐不离百感交集,一颗心仿佛从崖底直飞云霄。
    霎时间,世界都仿佛亮堂起来。
    这个男人,真是该死的古板,该死的诱人!
    唐不离那颗招猫逗狗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她心脏砰砰直跳,只有一个念头:她想将周蕴卿不近人情的清冷外壳剥离,逼出梦里那副面色绯红、礼教崩坏的模样。
    “小周大人没有妻室吧?”唐不离向前一步。
    惊异于她话题转变如此之快,周蕴卿略一怔愣,随后诚实点头:“不曾。”
    “你如今可是香饽饽,那么多权贵想与你结亲,为何不肯?”
    唐不离又向前一步。
    “不喜。”周蕴卿答。
    “那些给你说媒之人都快将门槛踏破,你定是很苦恼。”
    “是。”
    “我亦苦于媒人纠缠,既然我们所烦之事是同一件,何不联手?”
    “如何联手?”
    入套了。
    唐不离再向前一步,几乎贴着周蕴卿的胸膛,骄傲笑道,“我们成亲,堵住悠悠众口,如何?”
    周蕴卿略微绷紧身形,垂眸看她。
    唐不离从斜阳入户等到余晖收拢,直至嘴角的笑几乎快挂不住了,也没等到周蕴卿的回答。

    (十一)

    唐不离睁着一双疲青的眼,在榻上辗转了一夜。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大概被拒绝了。
    她婚事不顺,连退亲都被退过了,被拒绝一次也无甚大不了的……
    可拒绝她的是周蕴卿哪!一想起书呆子那张无动于衷的脸,她便心塞。
    罢了罢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与其在一棵树上吊死,还不如去看看别的树杈。她好歹有个乡君的头衔,姿色也不差,还怕招不到赘婿不成?
    唐不离握拳安慰自己,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片刻,又颓然栽入被褥中……
    还是心塞,没劲。
    浑浑噩噩过了半日,便听侍从笑着禀告:“乡君,小周大人来了。”
    唐不离倏地从椅中站起,见到那道熟悉清俊的身形跨进门来,她又慢慢坐了回去,抱臂哼哧道:“你又来作甚?”
    “周某回府思索许久,昨日乡君所问……”
    “打住!”唐不离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恼羞道,“你昨日拒绝一次已是够了,本乡君并非死缠烂打之人,你不必登门再羞辱一次。”
    闻言,周蕴卿眸中掠过一丝讶异。
    “我何时拒绝了?”他问。
    一见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唐不离便压不住心火,色厉内荏道,“你沉默不语,不就是回绝的意思吗?装什么无辜。”
    周蕴卿没有辩解,只是将手中的卷轴打开,哗啦啦铺平在案几上。
    那卷轴足有四五尺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唐不离本不想理他,又实在好奇,斜着眼瞥着卷轴道:“什么鬼东西?”
    “婚书及协议。”周蕴卿简洁道,“我并非不愿,只是不善言辞,不如写下来。”
    唐不离心脏倏地一跳,盛气凌人的语气也低了下来,吭哧道:“所以你昨晚上,就在写这个东西?”
    “是。”周蕴卿道,“结亲并非儿戏,需约法三章。”
    什么呀!
    不相信她就别成亲,还整什么协议……这么长的卷轴,这么多的字,哪是约法三章?起码得三百章了吧!
    “拿来我看看!”
    唐不离踱过去,俯身看着卷轴上的小字,念叨道,“夫周蕴卿,妻唐不离……”
    才念了两行,唐不离便脸颊发热,瞪他道:“八字没一撇,谁是你妻?”
    便跳过前几行,从正文开始:“婚前男赠女嫁妆不少于万贯,婚后无论何种理由,皆不可收回;婚前女之家产,为女方独有,婚后无论何种理由,男皆不可挪用;婚后男有不妥失仪之处,女可训导,男不得反驳;婚后当相敬如宾,不允和离纳妾,如若执意违犯,男净身出户……”
    唐不离从头扫到尾,又从尾扫到头,发现不对劲。
    “这协议上,为何只约束了男方?”
    “这种事,本就是女方吃亏。”周蕴卿顿了顿,继而道,“何况,我已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最后一句话,咬字极轻。
    唐不离并未听见,仍捧着协议研究,狐疑道:“这东西,不会是哄人的吧?”
    天下哪有掉馅饼的事?哪有男人毫不图利,愿将家产私财、乃至话语权全交给妻子掌控的?
    “此卷有公章,受律法庇护,自然不会作假。”
    “你还找府衙公证了?哪儿?”
    对于钻研律法、铁面无私的小周大人来说,做一份诚意满满的结亲协议当做聘礼,并非难事。
    他向前一步,从唐不离身后伸指,点了点卷轴最末尾的红章:“这里。”
    他的臂膀从身旁掠过,清冽的嗓音落在耳侧,唐不离顿时耳根一麻,忙臊着脸起身道:“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了。”
    周蕴卿直身颔首:“若无异议,请乡君签字。”
    两人的名字并排落在卷轴末尾,按上鲜红指印的一瞬,唐不离恍若做梦。
    “所以,我们就算定亲了?”她喃喃道。
    “理论上是,不过三书六礼,断不会少。”
    周蕴卿看了许久,方极为珍视地卷起卷轴,双手递给唐不离,“结发为夫妻,还请乡君多多照拂。”
    唐不离接过卷轴抛了抛,复又稳稳接住,得意道:“看你表现,若待我不好,本乡君是能让你净身出户的!”
    “当然。”
    周蕴卿垂眸,遮住了眼底轻浅的涟漪。
    若唐不离此时抬眼,就该看到冷若冰山小周大人眼底,是怎样明朗的笑意。

    (全书完)

布丁琉璃:嫁反派 101 - 105

【第101章】 番外五

    皇后顺遂诞下一子,举朝大喜。
    昭云宫,宁殷唇色冷白,如同完成任务般扫了眼襁褓中皱巴巴的小生命,就将他交给了乳娘和嬷嬷。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虞灵犀脸上,接过宫婢端来的一盅鸡茸粥搅了搅,哑声道:“好了,我看过他了。”
    虞灵犀知晓宁殷想要个女儿,如果能选择,他会毫不迟疑地将自己身上的那半边血脉扼杀,全换上妻子的血脉。
    可这次,偏偏生了个儿子。
    “长得像谁?”
    她就着宁殷的手抿了一口粥,侧身看着乳娘怀中红彤彤的小婴儿,“他的眉目轮廓像你,嘴唇倒是和我极像。”
    宁殷的嘴唇偏薄,不笑的时候有些不近人情。
    听虞灵犀这么一说,宁殷这才多看了几眼儿子。小婴儿的上唇有枚小小的唇珠,的确与她很像。
    其实刚出生的婴儿五官还未长开,也说不准将来到底像谁,虞灵犀刻意这般说,只是想让宁殷多看看他的儿子。
    儿子也挺好的呀。
    她活了两辈子,都不曾有机会陪伴宁殷黑暗的稚童时期,能有个和宁殷生得相似的孩子弥补这段缺憾,一起守着他一点点平安健康长大,不失为一桩幸事。
    “给他取个名字,可好?”
    虞灵犀耗尽体力,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眼皮一开一阖道,“我先睡会儿。”
    宁殷搁下粥碗,一手托着她的肩,一手将她腰后的枕头轻轻抽走,掖好被褥。
    婴儿在一旁哼唧,他从一旁的金盆中拧了温热的棉帕,低声道:“抱出去。”
    乳娘和嬷嬷不敢违逆,将小婴儿抱去已提前收拾好的侧殿喂奶。
    宁殷垂眸,慢条斯理地给虞灵犀拭去身上黏腻的汗水,这才丢了棉帕,倾身提笔。
    虞灵犀醒来的时候,宁殷已去上朝了。
    案几上压了一份洒金红纸,上头用遒劲的笔触写了十来个字,显然是出自宁殷之手。
    “这些名儿,都是昨夜娘娘睡着后,皇上独自想出来的。”
    胡桃扶着虞灵犀坐起,取了衣裳给她裹上,悄悄道,“娘娘说的话,皇上都记在心里呢。”
    虞灵犀也是从胡桃嘴里才得知,她头胎生产了一整夜,宁殷便在殿外站了一整夜。
    虞灵犀不许他靠近陪产,他便真的忍着不靠近。
    “他没伤着自己吧?”虞灵犀问。
    她产子艰难,唯恐宁殷那疯子也在他身上划上一刀,好与她“感同身受”。
    她知道,宁殷绝对做得出来。
    “没呢,皇上只是站着。”
    胡桃说,她每次打开殿门招呼嬷嬷端水倒水,都会看见皇上黑沉的眼睛随之一亮,直直望向垂纱飘动的殿内。他披着一身寒夜秋霜,脚步钉在原地,可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要挣脱什么束缚陪去妻子身边。
    胡桃一向怕宁殷,因为他的心太硬太冷了,好像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击溃他。但娘娘生产这晚,她却蓦然发现,不可一世的狠绝帝王原来也有软肋。
    听胡桃絮絮叨叨说着这些,虞灵犀含笑柔软的目光,所有的艰辛疲惫,都在此刻有了慰藉。
    她执笔润墨,在那十几个字中圈出一个“容”字。
    “咦,娘娘为何选这个字?”胡桃问。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希望我儿将来,是个心怀宽阔之人。”
    虞灵犀想了想,又在“容”字旁边添了一字,“这个,是他的小名。”

    朝堂上,百官比自个儿生了独子还高兴,又是计划祭天祭祖,又是建议大赦天下。
    宁殷嫌他们吵得紧,直接下朝回了昭云宫。
    虞灵犀正抱着小婴儿在榻上休息,半披散的头发柔柔垂下腰间,温柔而又美丽。
    见到宁殷进门,她抬眸一笑:“回来了?小安刚睡着。”
    “小安?”
    宁殷眼尾一挑,乜着眼睛睡成两条缝的“小怪物”。
    “我给他取的小名。平安的安,亦是‘岁岁常安宁’的安。”
    虞灵犀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有轻浅的笑意。
    宁殷垂下眼眸。
    刚开始看到这团降生人世的小东西时,他并无太大波澜。
    他还是无法爱这个孩子,他本就是个冷血凉薄之人,容不下第三个生命横亘在他与岁岁之间。但小怪物是岁岁十月怀胎生下的,所以他会试着理解,然后接受。
    现在虞灵犀将他们最甜蜜的记忆嵌入小怪物的乳名,那种血脉相连的“亲情”,便有了些许模糊的轮廓。
    “还是叫‘小怪物’较为妥当。”他轻嗤了声,面无表情戳了戳婴儿的软糯的脸颊,“长得这般丑。”
    虞灵犀笑了起来:“他才刚出生呢!再过些时日便好看了。”
    这点虞灵犀倒是十分有自信,她与宁殷的孩子,无论相貌如何融合,都不可能太差。

    虞灵犀开始涨奶,疼得睡不着。
    宁殷本就睡得浅,虞灵犀一翻身,他便醒了。
    对上宁殷乌沉的眼眸,虞灵犀有些歉意,轻轻道:“你睡吧,我去让嬷嬷过来推拿。”
    宁殷按住了她的腰,没有让她离开。
    “告诉我,如何做。”他道。
    明白他的意思,虞灵犀愣了好一会儿,低声道:“这如何行?一个时辰后你还要早朝……”
    然而宁殷根本不听她说话,从帐帘中伸出一条修长结实的手臂,抓起榻边解下的外衣,裹在了虞灵犀的肩头。
    虞灵犀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宁殷推拿得很小心,半垂的眼睫在眼底落下一层阴翳,看不出情绪。尽管如此,虞灵犀还是渗出了细微的汗,攥紧了身下的褥子。
    半晌,宁殷将装满白玉碗搁在一旁,取来湿帕子冷敷。随即垂首,轻而认真地吻舐她疼痛的地方。
    烛火昏黄,镀着两道朦胧的剪影。

    宁容一岁时,已经会叫爹娘,虞灵犀每天的乐趣,便是逗鹦哥似的逗着儿子说话。
    宁殷偶尔处理完政务过来看她,总是待不到两刻钟,便不耐烦地将儿子提溜出去,顺便反手关上殿门,将虞灵犀揽入怀中。
    虞灵犀被他的鼻息弄得发痒,笑道:“你若得空,便帮我照看一下小安可好?”
    虞灵犀知道,宁殷还是无法接受宁容占据她太多时间,哪怕,那是他亲儿子。索性趁这个机会,好好培养他们父子的感情。
    第二日下朝,宁殷果然应约将宁容带去了浮光殿。
    虞灵犀惬意地松了口气,目送宁殷抱着儿子出了昭云门,这才吩咐嬷嬷道:“跟上,看着些。”
    浮光殿中,奏折堆积如山。
    宁殷单臂抱着宁容进门,将儿子搁在了龙案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简直像一大一小两个翻版。宁殷皱皱眉,四处观望一番,视线落在一旁的圆肚瓷缸上。
    瓷缸约莫膝盖高,缸口很宽,刚好装得下一个小孩。
    他一把将里头的卷轴书画提溜出来,再把儿子放进去,罩上外袍保暖,便坐下看起奏章来。
    宁容自己待了会儿,见阿爹不与他说话,于是颤巍巍扶着缸沿站起,伸出断胖的小手去够案几上的奏折。
    扑腾得太用力,瓷缸摇摇晃晃一番,终是骨碌一声倒下。
    殿中的内侍看得心惊胆战,想过来搀扶,又不敢自作主张,悄悄在心里捏了把汗。
    宁殷撑着太阳穴,眼也未抬,任由儿子装在瓷缸中,骨碌碌滚了圆润的一圈。
    户部尚书进来面圣述职,便见一口瓷缸装着皇子殿下,在殿中诡异且惬意地来回滚动着。
    尚书大人于心不忍,趁着跪拜时伸手,颤巍巍将瓷缸扶正。
    墩地一声,瓷缸总算安静了,众人的心也随之落到实处。
    小孩儿闲不住,又攥住户部尚书的官袍袖子,好奇地玩了起来。
    户部尚书禀告完要事,小祖宗也没有松手的意思,只好求救般望向年轻的帝王:“陛下,这……”
    宁殷这才抬眼,拿起案几上的裁纸刀一划。
    一阵裂帛之声后,断袖的户部尚书大人如释重负地走出了大殿。

    昭云宫,虞灵犀睡了个安安稳稳的午觉。
    她慢悠悠梳妆齐整,正准备出门去接儿子,便见派去盯着的嬷嬷哭丧着脸回来了,道:“娘娘,您快去看看小殿下吧!”
    “怎么了?”虞灵犀起身道,“皇上有分寸,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话未落音,就见宁殷一身穿着殷红的帝王常服,单手拎着一个东西踏斜阳归来。
    等他进了庭院,虞灵犀才发现他手里提溜着的,是他们的儿子。
    “……吧?”虞灵犀哭笑不得,将最后一个字补全。

    三年之后,宁容四岁了。
    这孩子极为聪慧,虞家兄妹还在玩泥巴的年纪,他已将启蒙的书籍背得滚瓜烂熟,学什么都极快,聪明乖巧得不像个稚童。
    唯有一点,他不太亲近宁殷。
    有一天,虞灵犀发现宁容捉了一只蚂蚱,拿在手里将它的翅膀和虫足一根根拔掉,再欣赏它在地上徒劳挣扎的模样时,她终于发觉了不对劲。
    “它没了手足,就不能拥抱它的孩子了,甚是可怜。”
    虞灵犀没有喝止责备,而是蹲下来与儿子一同看着地上那只断翅断足的蚂蚱,“若是阿娘的手也被人拔去,小安会如何?”
    “那就重新粘上。”
    宁容声音稚气,抿唇捡起撕裂的虫足,试图将它们粘回去。
    自然无果,他开始慌了。
    虞灵犀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告诉他:“生灵并非衣物,破了可以缝补。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便会永远存在。”
    宁容垂着头,小声道:“孩儿明白了。”
    “洗洗手吧。”
    虞灵犀浅浅一笑,“我们去找父皇玩儿。”
    宁容挖了个坑,将蚂蚱埋了起来,闷闷道:“孩儿不去。”
    “为何?”虞灵犀有些讶异。
    “父皇不喜欢我。”
    稚气的童言,却在虞灵犀心中落下沉重的回音。
    晚上就寝,虞灵犀同宁殷说了白天发生的这件事。
    她想了想,靠着宁殷的肩问他:“宁殷,若你有机会回到过往,你会对儿时的你说什么?”
    宁殷何其聪明?他当然明白岁岁此言何意。
    他无法再改变过去什么,但他可以改变宁容。
    宁殷不知该如何表达。
    他这一辈子所有的善念,都给了岁岁,而对小安,只有爱屋及乌的移情。
    “睡吧。”他若无其事,捏了捏虞灵犀的后颈。

    第二日,虞灵犀自晨曦中醒来,便听庭院中传来了窸窣的声响。
    她好奇地披衣下榻,出门一看,只见昭云宫前的红叶下,宁殷与宁容相对而坐,各拿了一把匕首在削竹篾。
    一旁的石桌上,还摆放了浆糊、鱼线等物。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像是照镜子般动作划一,赏心悦目。
    见到她出门,宁容眼中总算升起孩子气的笑来:“阿娘!快看!”
    他举起了手中歪歪扭扭扎着的竹片。
    虞灵犀抿着笑走了过去,织金裙裳在阳光下拖出耀眼的光泽,温声提醒道:“别伤到自己……”
    “割疼了手指,他自己会记住教训。”
    宁殷放缓语气,屈指点了点身旁的位置,“坐。”
    于是虞灵犀坐下来,撑着下颌,看着父子俩忙碌。
    宁殷教小安做了青鸾纸鸢。
    是他儿时被丽妃狠狠拽下来踏碎的,也是当年虞灵犀亲手与他放飞的纸鸢,承载着他从黑暗到光明的两段记忆。
    现在,他把它教给了小安。
    纸鸢摇摇晃晃飞上天,一大一小,一只精巧漂亮,一只粗糙稚气。
    “父皇,我比你飞得高!”
    小孩儿得意洋洋,漂亮的黑眼睛里满是阳光,早忘了昨日的孤僻与低落。
    宁殷漫不经心地拉了拉鱼线,毫不留情地讥嘲他:“你那只做得太破,迟早会坠下。”
    宁容不服气,迈着小短腿满宫跑了起来,宫人一窝蜂地追着他,小心护着。
    他跑得那样快,没有冰冷的黑暗,没有不透风的高墙,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阻止他的步伐。
    虞灵犀笑着笑着,将脑袋埋入了宁殷的怀中,拥紧了他的腰肢。
    宁容拥有许多,但宁殷只有岁岁。
    宁殷似乎察觉了虞灵犀那点细腻的情绪波动。
    他一手拉着鱼线,一手张开,顺势将她揽入怀中。
    “我待他好,是有目的的。”
    宁殷俊美的脸浸润在阳光下,嗓音恢复了一贯的闲散,“把小怪物打发走,岁岁便是我的了。”
    说罢,他放开了鱼线,轴轮飞速转动,纸鸢越飞越高。
    虞灵犀的身子骤然腾空而起,不由环住宁殷的颈项保持平衡,问道:“你做甚?”
    “通乳。”
    “……”虞灵犀瞪他,“小安都四岁了,断奶三年了!”
    “哦,通别处也可。”
    见虞灵犀气得翘脚尖,宁殷便低低闷笑起来。
    殿门关上,摇落几片枫叶。青鸾纸鸢越飞越高,成了湛蓝天空中一抹绚丽的小点。
    ……
    岁安九年,七岁的宁容被册立为太子。
    皇帝在风华正茂之年册立太子,这是前所未有的。有几个爱操心的文臣长吁短叹,说什么“先帝就是子嗣单薄,才会引发诸多动乱”……
    话里话外,自是希望皇上多生两个孩子,将来立储也能有更多选择。
    但随着宁容的长大,朝中的担忧声渐渐消弭。无他,只因太子殿下太过优秀!
    他继承了他父皇的聪明与果决,却又不似他父皇那般阴戾凉薄,小小年纪已能将朝中局势摸得一清二楚,张弛有度,实乃明君之范。
    岁安十七年,十五岁的太子开始亲政,深得拥戴。
    岁安十九年,皇帝禅位于太子,携皇后迁居行宫。
    离宫那日,正是春和景明的三月天。
    宫墙之上,六位朝气蓬勃的少年比肩而立。
    虞瑜眨着琉璃色的明眸,问道:“小姑母还会回来么?”
    “会的。”虞瑾微微一笑,回答道。
    宁玠颇为豪爽地拍了拍宁容的肩,笑出一颗小虎牙:“怕什么,有我们陪着陛下。”
    周溡与虞璃才十二三岁,年纪尚小,只是似懂非懂地看着兄姊们。
    晴空万里,宫墙之上的六位少年击掌为盟。
    文臣武将,气吞山河。自此欲抟江山为土,捏一个属于他们的太平盛世。
    ……
    行宫,闲云野鹤掠过池影。
    亭台旁梨花正盛,堆雪如云。
    “卫七,我们换个地方可好?”虞灵犀凑近吹了吹宁殷满身的落花,笑道,“这花虽美,落在身上太恼人。”
    宁殷摩挲着酒盏杯沿,低沉道:“过来,为夫替岁岁清理干净。”
    虞灵犀一见他笑得这般,便知定然不怀好意。
    她刚要躲开,却被一把揽住腰肢。
    男人垂首,用唇一点点将她身上的落花摘取干净。
    风吹梨雪,漫天飘白,落入成对的杯盏之中,泛起浅淡的涟漪。
    浮云闲散,岁月悠长。


【第102章】 前世一

    宁殷刚弄死老皇帝,登上摄政王之位,赵徽便送来了一个女人。
    彼时举国大丧,禁丝竹宴饮,但并不妨碍趋炎附势的小人往上爬。一场“珍宝鉴赏会”,各家都拿出了镇宅之宝,削尖了脑袋取悦年轻阴郁的摄政王。
    厅堂因各色珍奇的陈列而熠熠生辉,宁殷撑着太阳穴而坐,苍白修长的手指随意抓起一颗雕工极精细的翡翠白菜。
    在献宝者欣喜的目光中,他五指一松,翡翠玉发出令人心颤的碎裂声,四分五裂。继而是缀宝石的虎耳金杯,再是红玉珊瑚摆件……
    毁坏是一件愉悦的事,破碎的各色玉石飞溅,也只配让摄政王听个响儿。
    “不过是些死物,俗物。”宁殷掀起眼皮,漆眸如冰,“也配拿来糊弄本王?”
    那群面孔由得意变为心疼,继而灰败。只有一个人例外。
    赵徽拖动臃肿的身形跪伏向前,谄媚道:“臣兵部主事赵徽,有一稀世珍宝,举世无双,不敢私藏,愿赠与殿下赏玩。”
    当天夜里,赵府用一顶不起眼的红纱软轿,送来了一位红妆绯裙的妙龄少女。
    “此乃臣之外甥女,原是将军府幺女,出身高贵不凡。其父母亡故后,臣见其身世可怜,便收养于膝下,养于深闺,一向是当亲女儿教导照看的,不似那些不正经的女子污秽……若得殿下垂爱一二,留在殿下身边执箕帚,也算是她三生修来的福分。”
    先前赵徽那厮的阿谀之言犹在耳畔,倒是没有说谎。
    当真是,极美的一张脸,一袭如火的红裙近乎刺目。
    宁殷披着单衣进殿时,她正跪伏在地上,柔软的乌发自耳后分开垂落,漂亮脆弱的颈项延伸至衣领深处。再往下便是单薄的双肩,纤腰凹出诱人的弧度,不盈一握,但该有肉的地方却是一点也不含糊,隔着衣物也能看出,里头是怎样冠绝于世的妙曼风华。
    雨夜阴冷,左腿的陈年旧疾隐隐作痛。
    宁殷以食指慢慢点着座椅扶手,审视着脚边跪伏的身影:“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轻飘飘带笑,却没有丝毫温度。
    少女自然听出来了,呼吸颤抖地开口:“虞……”
    嗓子紧得很,她艰难地咽了咽,方轻哑道:“虞灵犀,‘灵犀一点’的灵犀。”
    姓虞啊,难怪。
    宁殷虚目,以手杖抵住她的下颌:“抬起头来。”
    金属质感的手杖底部抵在下颌上,带着寒入骨髓的凉意,虞灵犀明显一颤,攥紧手指,缓缓抬头。
    果然是哭过了,眼尾红红。
    外边秋雨瑟瑟,她的周身却像是笼罩着一层柔光,脆弱而夺目。
    很好,大雨天最适合杀人了。
    这天下有多少人想巴结他,就有多少人想要他死。送过来的女人不是美人计,就是刮骨刀,他绝不会让她们活着见到第二日的朝阳。
    不管虞灵犀背负何种“任务”,也不会例外。
    拇指一按机括,手杖底部的利刃毫无征兆地刺出。
    烛火猛烈摇晃,殿外秋雨疏狂,影子在地砖上张牙舞爪地晃动。
    薄如秋水的利刃抵在颈侧,虞灵犀湿红的杏眸中一片沉寂。
    没有尖叫求饶,她自始至终都是柔弱且美丽的,只问了一句:“若我死了,可会连累姨父一家?”
    她的反应真是枯燥至极,宁殷略微不悦,语气也阴冷了几分:“若不尽兴,本王会将他们都杀光。”
    说罢,他盯着虞灵犀的眼睛。
    然而意料之中的恐惧并未出现,她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抬手握住了拐杖下的刀刃。
    纤白的手指上,刻着族徽的兽首戒指折射出凛冽的寒光。
    这是一个反抗的姿势。
    宁殷流露出几分兴味,几乎下意识要刺穿虞灵犀的颈项。
    吧嗒。
    一滴泪顺着她的下颌淌下,溅在刀刃上,发出清越之声。
    宁殷眼底嗜血的兴奋,如潮汐般渐渐褪去。
    他看透了她的心思。
    这女子故意作势反抗,一心求死,是想拉着赵家共沉沦……
    也对,赵府将她当做礼物献给自己,她自是怨透了他们。
    “胆子不小啊,敢借本王的手杀人。”
    宁殷气极反笑,攥住了她握着刀刃的手腕,力气大到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腕骨捏碎。
    虞灵犀吃痛,迫不得已松开了手,跌坐在地上,殷红的血珠顺着莹白的指尖滴落,绽开朵朵血梅。
    宁殷不悦,极其不悦。
    他这人天生反骨,虞灵犀眼巴巴求死,他反而不愿给她个痛快。
    摄政王眯着眼满心阴戾,改了主意。
    ……
    秋雨下了一夜。
    宁殷下榻时,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人气。
    将头枕在椅凳上浅眠的少女立刻惊醒,直身看着他。刚醒的摄政王还未来得及伪装情绪,皱着眉,整个人冒着森然的寒意。
    他盯着虞灵犀,想起来还有这么个玩意儿存在。
    虞灵犀还坐在冰冷的地砖上,被他盯得浑身发憷,像是被苍狼按在爪下的猎物,只剩本能的战栗。
    “今天王爷会杀我吗?”
    她显然一夜未眠,弱不胜衣之态,晕开的红妆衬着苍白的面色,别有一种颓靡之美。
    宁殷前后转了转修长的手掌,手背青筋微微凸起,轻而易举就能捏碎人的骨头——
    昨夜,虞灵犀已经领教过他非人的力道了。
    她下意识藏住腕上青紫的指痕,便听摄政王冰冷的笑声传来:“回来就杀你。”
    宁殷如愿以偿地看到虞灵犀的眼睫抖了抖,这才拄着手杖满意离去。
    比杀死猎物更有趣的,是陷入生不如死的恐慌。一想到回来时就能看到她那张惨淡枯槁的脸,看着她在绝望中凋零,摄政王总算泛起了些许病态的惬意。
    殿中。
    知道了自己的死期,虞灵犀忽然就安心多了。
    府中侍从并不知这女子是何来历,毕竟从未有哪个“礼物”能在摄政王的身边活过一夜。他们疑惑且忌惮,所以当这位貌美近妖的少女礼貌地请他们送些吃食和清水进来时,侍从们不敢拒绝……
    傍晚,宁殷杀了几个不听话的朝臣归来,便见那红裙少女梳妆齐整明丽,正坐在寝殿的椅中,吃得唇角都是糕点。
    不错,她的确在吃东西。胃口相当不错。
    宁殷站在门口,就这么阴恻恻地望着她。
    虞灵犀一脸“终于来了”的平静,依依不舍地放下最后半块的糕点,将四个吃空的盘子细心叠起,擦净嘴唇,整理好裙裾,这才远远地朝着宁殷垂首跪下。
    “多谢王爷款待。”
    俨然是吃饱喝足,准备好上路了。
    宁殷阴沉着脸,一步一步朝她走去,手杖敲击在地上,发出催命符般的“笃笃”声。
    她绞着手指,半垂的眼睫随着他特殊的脚步声而一颤一颤,看起来并没有面上表现得那般平静。
    宁殷抬起手杖,抵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虞灵犀闭上了眼睛。
    锋利的刀刃距离她脆弱的肌肤不过毫厘,只需轻轻一划,她的身体就会开出猩红的花来。
    然而没意思。
    杀死一个等死的人,不会获得任何快意,他厌恶被人拿捏的感觉。
    叮的一声,手杖底部的刀刃收了回去。
    虞灵犀仍紧紧闭着双目,不敢直视结果。
    明明是个娇弱得他单手就能扼死的东西,哪儿来的勇气“视死如归”?
    宁殷嗤笑一声,一个阴暗念头的浮现心头。
    “你如今的样子,和死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宁殷单手拄着手杖俯身,另一只手捏着虞灵犀的下颌,强迫她睁眼。
    他盯着她潋滟的眼睛半晌,忽而轻声道:“本王对戮尸没有兴致,走吧。”
    那双枯寂的杏眸倏地瞪大,迸发出亮光来。
    她饱满的红唇微启,似要问什么。
    宁殷眯了眯眼,慢悠悠道:“我说走,没听见?”
    他……真的要放自己走?
    这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虞灵犀看了他许久,迟疑着,缓缓起身。
    宁殷交叠双手拄着玉柄镶金的手杖,耐心且温柔,等待她飞奔而出的狂喜。
    每次那些人送女人过来,他喜欢故意放松警惕。然后在细作按捺不住露出破绽之时,再亲手,将她们的希冀连同生命摧毁。


【第103章】 前世二

    宁殷已经能预料到接下来的画面了。
    虞灵犀的窃喜很快会被惊慌取代,继而是刀刃下的苦苦哀求。当发现哀求无用,她会于绝望中破口咒骂……
    诸多情绪如花般盛开在她美丽凄惶的脸上,然后,戛然而止。
    宁殷耐心等待着。
    但虞灵犀走到门边,又慢吞吞转了回来,垂首敛目站在原地。
    宁殷眼底的兴味沉了下去。
    “就这么想死?”他问。
    虞灵犀轻摇玉首,细声道:“王府之外,亦是另一个囚笼。民女只是觉得,继续生不如死的生活,不若死个干净。”
    这女子无趣到极致,反倒显得有趣。
    于是他笑了,极轻地一声嗤,像是毒蛇吐信。
    他越过绯裙纤弱的少女,缓步踱到椅子旁坐下,阴暗中越发显得苍白的脸颊如鬼魅般阴寒,不紧不慢道:“你知道本王的手段?”
    虞灵犀没吭声,一时拿不准该点头还是摇头。
    “以你的姿容,最适合剥下完整的皮囊挂在檐下,做成美人灯。”宁殷倒是自己接上了话茬,指腹摩挲着手杖的玉柄,“为了保证皮囊颜色不损,得活着剥。”
    他一字一句,故意说得优雅而清晰。
    虞灵犀将头垂得更低了些,两片眼睫如鸦羽轻颤,握紧了十指。
    狠了狠心,加大手劲。
    昨夜她握住刀刃时伤到了手,未经处理,伤口很快又渗出鲜血来,顺着指缝滴落在地砖上。
    虞灵犀望着掌心的伤痕,许久,抿了抿朱唇道:“民女身上有伤,破坏了人皮的完整,剥出来的灯恐会漏风。”
    言外之意:可否能换种死法?
    宁殷对她的油盐不进叹为观止,心中的耐性已然到了极致。
    他靠着椅背,观摩了她半晌,温柔道:“过来。”
    虞灵犀迟疑了一瞬,还是撑着几乎要发软跪下的膝盖,一步一步轻移至阴鸷俊美的摄政王面前。
    看不清是如何动作,只觉颈项上一阵冰冷,宁殷掐住了她的颈项。
    说是“掐”其实算不上准确,因为宁殷修长有力的手指贴在她的细颈上,看起来并未使劲儿。可不知为何她就是喘不上气,空气瞬间变得稀薄。
    虞灵犀的脸颊渐渐浮现出瑰丽的红,像是濒死前热烈绽放的花。她张开了唇徒劳呼吸,却并未挣扎。
    又来了,这种故意激怒他后“视死如归”的平静。
    宁殷像是捏着一团没有生气的泥人,索然无味地松开了手。
    虞灵犀眼角微红,立刻撑在地上急促喘息。
    柔软的乌发自她耳后垂下,像是一汪倾泻的泼墨,衬得她莹白的面容吹弹可破,脆弱无比。
    这么个看似娇弱,实则敢拿捏他心思的女人多难得啊,顺从她的心意杀了她,未免太可惜。
    宁殷温柔地伸手,将她散乱的鬓发别至耳后,有了新的主意。
    ……
    自那以后,宁殷每次从寝殿出来,都能看见那女人远远跪在廊下,弱声问:“王爷今日会杀我么?”
    若他说“会”,则虞灵犀会想尽法子过好生命的最后一日,然后收拾好仪容,安安静静等死。
    但每次,宁殷都不会杀她。
    他在等,等她心理防线溃败的那日。
    半个月后,虞灵犀还活着。
    宁殷甚至默许侍从:不管她提什么物质要求,都尽量满足。
    这是王府中从未有过的优待,一时间诸多侍从都对虞灵犀肃然起敬,觉得她大约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可惜这只“凤凰”并不争气,在提心吊胆了许多日后,一病不起。
    宁殷忙着排杀异己,等到回想起已然多日不曾有人前来请安询问“杀不杀我”时,虞灵犀已经没几口活气了。
    榻上的病美人呼吸微弱,如失去养分的花朵般迅速枯萎,干裂的嘴唇急促张合着,发出含混的呓语。
    宁殷拄着手杖俯身凑近,才听见她唤的是“爹娘”。
    她说她好冷,想回家。
    “虞家坟塚连山,你已经没有家了。”
    宁殷毫不留情地嗤笑她。
    他难得有闲情雅致,端起案几上一只缺口的瓷碗,掐着她的脸颊,将里头兜碗底的一点茶水强行灌进了她嘴里。
    虽然那茶又冷又浑浊,大部分都顺着她的嘴角淌入了衣领中,可还是震惊了一片侍从。
    自离开欲界仙都,宁殷已经很久不曾服侍过别人。
    并非怜悯作祟,他这个人六亲不认,连亲爹都能虐杀,早没了七情六欲。
    蜘蛛会将坠入网中的猎物养肥,再一口吞下,享受极致的美味。但若猎物还未等到养肥就死了,未免太扫兴。
    他的心,可比蜘蛛狠多了。
    有了宁殷的默许,虞灵犀很快好转起来。
    不出半个月,她已能下地走动。
    也不知是虞灵犀病糊涂时梦见了什么,亦或惦记着什么未完成的任务,病好后,她的求生意志便强了许多。
    偶尔,她会大着胆子为宁殷烹茶煮酒,却不再眼巴巴询问她的死期,虽然依旧羸弱,可眼里的光彩显然明亮了许多。
    她现在惜命了,很好。
    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深秋,宁殷掐准时机,把她叫到自己面前。
    案几上已经摆好了一碗暗褐色的汤药,从旁边压着的药方上那十几味毒虫、毒蛇的名字来看,这药定然十分骇人。
    “本王近来炼毒,缺一个试药人。”
    他交叠双手靠在座椅中,微抬下颌示意她,“喝了。”
    猝不及防,虞灵犀只剩下怔忪。
    她早该明白,恶名远扬的摄政王不会轻易容纳她的,这些时日的安静平和,也不过是水月镜花一场。
    宁殷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那张精致如芙蓉的脸上总算浮现出了汹涌交叠的情绪,而非一心求死的木然。
    果然养了一个月再下手,滋味要美妙许多。
    宁殷说不清为何要费这般心思折腾虞灵犀,或许是对初见时几次被她拿捏的报复,又或许,他只是单纯地享受摧毁的乐趣,看到旁人痛苦,他便快活……
    毕竟,疯子有何道理可言呢?
    “喝,还是本王喂你喝?”
    他以指节慢慢叩着手杖玉柄,那是他不耐的象征。
    引得摄政王不耐会有何下场,虞灵犀并不想知道。
    她被逼着饮下了汤药,枯坐了一会儿,哽着嗓子问:“这药,去得快么?”
    “本王若知晓,还让你试什么药?”
    宁殷屈指抵着太阳穴,一本正经地胡诌,“快的话发作一刻钟便过去了,慢的话……”
    他故意拖长语调,懒洋洋阴森森:“……可就说不定了。”
    虞灵犀点了点头,然后坐到梳妆台前,开始绾发描妆。
    即便是死,她也要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去死,以最美好的姿态去面见泉下的爹娘兄姊……
    一想到逝去的亲人,泪水终于溢出,濡湿了她的脸颊。
    宁殷的目光,饶有兴致地跟着她的动作移动。
    她背对着自己,飞快抹了把眼角,低头几度深呼吸,方红着眼重新傅粉描眉。
    药效发作后,她摇摇晃晃起身,拖着沉重的身躯爬到榻上,仰面朝上,双手交叠搁在胸前,等待死亡的来临。
    大病死过一回的人格外惜命,到底是不甘心的。
    宁殷品味着她脸上隐忍的小情绪,冷笑道:“有什么遗言,赶紧说。”
    虞灵犀想了很久,才于极度的渴睡中绵软道:“我若做鬼,一定回来找王爷……”
    说罢眼一闭,呼吸绵长,彻底陷入昏睡之中。
    留下摄政王阴恻恻地坐在榻边,恨不能将她掐醒。
    他伸手比了比少女纤细的颈项,五指拢了拢,又松开,病态一笑:“好啊,等你做了鬼,可千万别忘了回来找本王。”
    他那时并不知晓,多年后会一语成谶。
    ……
    虞灵犀没想到自己还有醒来的一日。
    见到榻边那张阴鸷的脸,虞灵犀心里一紧,憋屈地想:莫非这阴晴不定的疯子,追到地狱里来折磨她了?
    大概她此刻的神情太过茫然,疯子难得说了句人话,撑着脑袋好整以暇道:“别看了,还活着呢。”
    未等虞灵犀混沌的脑子清明,就听低沉的嗓音再次传来,病态且温柔道:“把遗言接着说完,要回来找本王作甚?嗯?”
    狠话放了,人没死成。
    虞灵犀百口莫辩,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吗?


【第104章】 前世三

    宁殷坐在榻边,兴味盎然地看着虞灵犀哭了整整半个时辰。
    她倒是识趣,在说什么“遗言”都是错的情况下,哭总是没错的。
    霎时间劫后余生的欣喜与委屈,还有压抑不住的孤独恐慌尽数涌上心头,在她那双湿红潋滟的眸中交叠浮现,化作梨花带雨。
    她哭起来没有难听的声音,只是绷紧小巧的下颌,任由泪水涌出眼眶,沁入鬓中。
    宁殷见过不少人临死前的哭嚎,但没有一个,哭得如她这般赏心悦目。
    宁殷忽然间就找到了一点,比杀戮更有意思的乐趣。
    这是第三次,他没有杀虞灵犀。
    虞灵犀以为自己得以苟活,是源于“毒药”研制失败。只有王府的亲卫猜出,摄政王需要一个女人来充当门面。
    因为只要王爷枕边空虚,便会不断有人送各式各样的女人过来,杀多了,也就腻了。
    而虞灵犀,无疑是个合适的人选。
    宁殷是个精于算计的人,曾刻意在议事时召虞灵犀侍奉茶水。
    谁料这女子只是乖顺地充当背景,目光好几次飘去窗外,宁可望着枝头吵架的灰雀出神,也没兴致听他说了什么……
    那副看似尽心尽力实则心不在焉的神情,绝非装出来的。
    她似乎把做金丝雀当成了一份差事,需要时上上岗,不需要时她便安静地滚去一旁,绝不露面打扰。
    论样貌和识趣,她已是无可挑剔,宁殷对她的表现姑且满意。
    然而太顺着他了,他又觉得无甚意思,总想逼得她红一红眼眶才算尽兴。
    宁殷腿疾畏寒,然而身躯又常年阴冷,便习惯泡汤池驱寒。
    自从去年有内侍趁送沐巾的机会行刺,尸首弄脏了汤池,他沐浴时便不再留人伺候。今夜他却特地命虞灵犀伺候他沐浴。
    若她是谁家派来的细作,定然不会放弃这等千载良机,那他只能亲手捏碎她的颈项了。
    若她不是细作……
    宁殷睁开眼,披着一身淋淋的水汽迈出浴池,朝虞灵犀缓步走去。
    然而虞灵犀低眉敛首地捧着沐巾,连抬眼看他的勇气也无,仿佛他的身躯是什么难堪之物。
    这胆子,估摸着和行刺无缘了。
    宁殷坐在一旁的藤椅中晾着滴水的头发,瞥着她不安抖动的眼睫,忽而命令她:“进去洗。”
    虞灵犀一怔,瞄了眼热气氤氲的汤池,小声道:“我已经沐浴过……”
    “本王说,进去洗。”他稍稍加重了语气。
    少女立刻一颤,颤巍巍抬起细嫩的指尖,开始宽解束腰和系带。
    葳蕤的衣裙层层堆积在小腿处,心衣里袴包裹着妙曼的玲珑曲线,如同花朵绽开极致的风华,热度从她试水的足尖一路蔓延,烧红了脸颊。
    她的脸,天生就适合染上艳色。
    无论是那日哭红的眼睛也好,还是此时羞红的脸颊也罢,都比那副恹恹提不起兴致的平淡要有趣得多。
    宁殷就这样披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边斟酒品味,一边欣赏汤池中浑身泛红的窈窕美人。
    直到美人的皮肤泡得纤薄,人也晕乎乎顺着石阶滑了下去,咕噜噜浮出一串气泡,他才慢悠悠放下酒盏,赶在她被溺死前将她捞了出来。
    ……
    相安无事地度过一个月后,赵家开始蠢蠢欲动。
    赵徽命人送了厚礼过来,摆出长辈关切的口吻道:“外甥女能得王爷垂爱,觅得良人富庶一生,姨父悬着的心总算能落地了,将来九泉之下,也能有脸与你爹娘兄姊做个交代。都是一家人,还望外甥女常送家书回赵府,姨父也好烧给你爹娘报平安……还有胡桃,那丫头可时时想着你呢!”
    赵徽声泪俱下,扼腕叹息,虞灵犀却只觉得讥诮。
    姨父挂念的并非是她的家书,而是暗示虞灵犀利用近身服侍摄政王的机会传递消息,为他的巴结升官之路提供保障……
    她不能不从,因为胡桃还捏在赵家的手里。虽说是个侍婢,但她的确是忠心耿耿陪伴虞灵犀走过艰难的,仅剩的温暖了。
    可惜,虞灵犀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可欺的少女。
    她转头就将赵徽的话转告给了宁殷,并以此为理由,请求将胡桃带来身边服侍。这样,赵家就没有拿捏她的把柄了。
    “你倒是会捡高枝。”
    宁殷乜着跪坐奉茶的她,似是要从她眼中剖出答案,“抱上了本王的跛脚,就迫不及待将赵家踢开了?”
    虞灵犀有些惊讶,随即很快定下神来,举着茶杯道:“王爷于我有不杀之恩,我只是不愿受制于人,恩将仇报。”
    她的嗓音轻软干净,没有奉承的甜腻,听起来很舒服。
    宁殷对她的识时务颇为满意,不发疯的时候,倒也好说话。
    于是第二日,胡桃就被两个牛高马大的侍卫架着胳膊,拎来了王府。
    ……
    今日外出打猎,别有用心之人在猎场中投放了本不该出现的野狼。宁殷养了两年的猎犬与狼群搏斗,受了重伤,已然活不成了。
    他抚了抚猎犬的眼睛,然后当着虞灵犀的面,亲手捏碎了它的颈骨。
    他命人将猎犬做成标本,摆放在寝殿内。这样即使爱犬死了,他也能日日夜夜看见它,和活着时并无区别。
    猎犬标本做好的那晚下了雨,宁殷的腿并不好受,脸色惨白如纸。
    当年在欲界仙都,他被人泄露行踪,落到宁长瑞的手中。那头猪用尽卑劣的手段,车轮施虐、下毒,在耗尽他所有的体力后,再命人敲断了他左腿腿骨,让他像条死狗一样在地上抽搐爬行。
    那铁锤上有尖刺倒钩,敲断骨髓带出碎肉,不论如何诊治都留下了难以消弭的后遗症。
    宁殷习惯于在雨天杀人,这是他唯一纾解疼痛的方式。
    虞灵犀那侍婢进来奉茶,却被墙上那猎犬标本的幽绿眼睛吓了一跳,失手打碎了他惯用的杯盏。
    清脆且突兀的碎裂声。
    他叩着桌面的直接一顿,慢悠悠睁开了眼。
    约莫察觉到他眼底渐浓的杀意,一旁调香的虞灵犀忙起身挡在吓得跪伏的胡桃身前,叱道:“还不快收拾干净?”
    宁殷微眯眼眸,苍白的薄唇若有若无地勾着,那是他动怒的前兆。
    虞灵犀知道他想杀人,而这殿里除了胡桃就只有她,谁都逃不掉。
    她贴了上来,放软声音,笨拙地分散他的注意力。
    大雨夜旧疾复发,她不该妄图安抚一个杀气腾腾的疯子。
    宁殷几乎下意识掐住了她的颈项。
    她僵住了身子,一动不敢动,颤栗而美丽的瞳仁定定地望着他。
    指下的颈侧血管急促鼓动,活人的温热顺着他冰冷的指尖蔓,如玉般温暖细腻。宁殷力道一顿,将另一只手也拢了上去。
    虞灵犀被掐在颈上的指节冰得哆嗦,却不敢违逆。她察觉出他满身病痛的阴寒,迟疑向前,先是握住了宁殷的手,再一点点贴近,试探着走入他的领地。
    殿外夜雨绵绵,飘动的帐纱张牙舞爪。
    黎明纤薄,雨霁天青。
    宁殷睁眼的时候,有那么一瞬的确动了杀心。
    怀中之人乌发如妖,眼睫上还残留着湿痕,显得脆弱而妖冶。
    宁殷从不与人同宿,从儿时听到那女人惨烈的哭声起,他便厌恶极了这一切。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杀了这女人。任何能影响他的存在,都该从世上消失。
    他嫌恶地伸手拢住她的颈项,而睡梦中的她一无所知。
    阴恻恻盯了许久,他松了手,捏住虞灵犀的鼻子。
    不稍片刻,她就被憋醒了,有些茫然地睁眼看他。
    她的嘴唇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迷迷蒙蒙的样子我见犹怜。
    “把灵犀的腿也打断吧,或者断一只手。”他索性放弃杀她,笑得温柔,“这样,便与本王相配了。”
    虞灵犀知晓,他不是在说说而已。这个失心疯的人,是真的计划着将她变做“同类”,长久禁锢身边。
    “断了脚,不能为王爷起舞。”虞灵犀看着他,哑声回答,“断了手,不能为王爷按摩烹茶。”
    “那便毒哑。”
    宁殷冷笑着按住她的唇,直将那饱满的红唇压得没了血色,才似笑非笑道,“省得这张嘴能言善辩,惹本王心烦。”
    虞灵犀果然吓得闭了气。
    然而宁殷没舍得,毕竟昨夜某些时候,她的声音还挺好听,娇得想让人狠狠揉碎。
    自那以后,两人间似乎有了些变化,又似乎没有。
    变化的是虞灵犀服侍的时辰,从白天延伸到了偶尔的雨夜。不变的是,摄政王依旧凉薄狠戾,对她只有旧疾复发时的那点利用索取。
    除了这点恼人之外,虞灵犀衣食住行的质量倒是稳步提升,大有直逼宫中后妃的规格。
    有次宁殷不错,兴致来焉,问她想要什么。
    虞灵犀约莫还忌惮先前“毒药”之事,唯恐希冀越大,便越会被他摧毁取乐,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想看上元节的花灯。”
    这算是什么要求?宁殷嗤之以鼻。
    然而上元节宫宴,等待他的却是一场鸿门宴。
    那暗器的机括,险些刺中了虞灵犀的心脏。
    宁殷杀了很多人,他从未亲手杀过这么多人。宫里乱成一片,伏尸满地,血流成河,殿前的御阶被染成了腥臭的鲜红色。
    虞灵犀本可趁乱逃走,但她并没有。
    “为何要逃?”虞灵犀被他浑身浴血、宛若修罗的模样吓到了,仍是努力镇定心神,“王爷权御天下,世间再没有比王爷尊贵的靠山,再没有比王府安适的归宿,我没理由叛逃。”
    宁殷笑了起来,染血的笑容显得格外癫狂。
    虞灵犀说这话时,眼里闪着明显的怯。
    但宁殷很满意,她哪怕说的是假话,也是最动听的假话。
    去行宫避暑时,宁殷带上了虞灵犀。
    他们度过了一个没有鲜血的酷暑,他取了个敷衍的假名“卫七”,让她伴着游山玩水。
    然而穿上王袍,手染鲜血,他又成了那个令她不敢直视的摄政王。
    虞灵犀也会如同别人家的金丝雀那般,学着做些刺绣女红讨好他,毕竟她一无所有,连命都不是自己的,能拿出来的诚意就只有这些。
    宁殷从不佩戴,随手就丢。让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出现在他身上,是一件可笑的事。
    虞灵犀也不在意,她总会做出新的信物来讨好填补。
    然而当侍从从榻下清理出一个针脚歪斜的香囊时,宁殷却鬼使神差地接过,掸了掸灰尘,再一脸嫌弃地锁入榻边的矮柜中。
    一年多过去,他留下来的,只有这只遗忘在角落的香囊,和那双舒适的云纹革靴。
    宁殷从不觉得虞灵犀有何特别。就像是养只乖顺的小猫小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施以照顾,再冷漠索取。他的腿有旧伤,不能跪,就连雨夜的同榻而眠,都是虞灵犀主动贴身侍奉。
    他生来冷血凉薄,不知“喜爱”为何物,不允许自己有任何软肋。
    他不会喜欢任何女人,包括虞灵犀。
    宁殷恶劣地享受一切,却并不担心虞灵犀会离去。
    因为她孑然一身,除了呆在他亲手打造的金笼子中,已经无处可去了。
    直到这年的春日,赵府的一封密笺打破了平静。
    宁殷穿上那双云纹革靴,坐上前往赵府的马车时,面上尚能挂着温润的笑意。然而当他亲眼看见虞灵犀与薛岑站在海棠花下交谈,所有的温润都化作了疯长的阴暗杀意。
    她唤他“岑哥哥”,美人君子隽美如画,仿佛生来就该站在一起。
    她眉尖微蹙,满心焦急,那是面对他时从未有过的情绪。
    而在王府时,她所有的眼泪、害羞、笑容,都是他逼来的。
    宁殷阴沉着面容,慢悠悠开口,刺破花树下和谐的画面。
    虞灵犀苍白着脸为薛岑下跪,一如两年前的秋夜,薛岑为她在大雨中跪了一夜。
    宁殷看着他们青梅竹马的默契,看着薛岑熟稔地护在她身前,他眼底的戾气几乎翻涌而出。
    薛岑是什么东西?他也配?
    宁殷不顾虞灵犀哀求的目光,将薛岑押去了大理寺狱,亲自审问。
    灵犀有什么错呢?错的都是引诱她的人罢了。
    他折磨薛岑,用鲜血抚平燥郁。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他心底那股恣意疯长的阴暗燥郁,名为“嫉妒”。
    宁殷从大理寺狱中出来,拄着手杖的步伐一顿。
    他垂眸,视线落在虞灵犀缝制的革靴上。
    暗色的鞋面上溅了薛岑的血,弄脏了。
    宁殷有些不悦。
    然而转念一想,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让虞灵犀再缝制一双新的,他有着薛岑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宁殷宽慰起来,勾着笑归府。


【第105章】 前世完

    夜沉如水,寝殿如往常那般灯火通明。
    “王爷,我错了。”
    橙黄的暖光下,虞灵犀描画精致的容颜如神妃明艳,秋水美目中蕴着微微的忐忑。
    宁殷姿态悠闲地擦着指节,垂眸看着她道:“说说,错哪儿了?”
    只要她和以往那般说两句好听的话,从此乖乖留在自己身边,宁殷也就不苛责她今日与姓薛的私会。
    他总是用威胁的方式,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只是那时的宁殷并未察觉,原来他从那么早开始就害怕失去她了。
    他一如既往的冷情强悍,高高在上地等待她的温言软语。
    然而虞灵犀俯身半晌,只轻声来了一句:“错在未经王爷允许,便出门与结义兄长叙旧。”
    她刻意加重了“结义兄长”四字,欲盖弥彰。
    很好,都到了这种自身难保的时候了,她居然还在为薛岑求情。
    宁殷的笑意更浓了些,眼底却是一片冷意,汹涌着凉薄的暗色。
    虞灵犀明明胆怯,却仍然坚持以颤抖的指尖,磕磕绊绊地去碰他的腰带,长睫扑簌,像是风中颤动的蝶。
    宁殷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忙碌。
    他不知自己该嘲讽谁,他用漠不在意的慵懒,掩饰着心中的翻涌肆虐的阴暗。
    原来虞灵犀为了薛岑,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他以为虞灵犀是不一样的,她无处可去,只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可虞灵犀和那个疯女人一样,嘴上说着会永远对他好,实则随时准备将他抛下。
    就如同她此时跪伏在身前,光彩烨然,他却觉得永远不曾真正拥有过她。
    胸口的陈年旧伤在隐隐作痛,宁殷再次尝到了被背叛的滋味,比当初破庙里那当胸的一刀更甚。
    他的血液有多沸腾,眸色便有多黑冷,自回宫为王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失控的时候。
    越是濒临失控,便越想证明自己能掌控一切。
    “笑一个。”
    昏暗的纱帐中,宁殷伸指捏住虞灵犀的嘴唇,强行扯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笑容。
    她只能对着他笑,哪怕这个笑是被逼出来的。
    他伸手将她唇上渗出的血珠抹匀,用最卑劣的话语,懒洋洋提醒她如今的处境。
    以前更坏性的话他亦曾说过。说得过分了,虞灵犀会哼哼唧唧贴上来,堵住他放诞的言辞……
    他是恶人啊,恶人天生就爱欺负人的。
    何况,他喜欢虞灵犀眼角红红,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美丽极了。
    但这次,虞灵犀蹬开了他。
    她一脚踹在了他左腿的旧伤处,力度不大,却足以勾起他的怒火。
    灵犀以前不这样的,她永远顺着自己,温柔而体贴。可自从见过姓薛的以后,她连表面的敷衍也不愿做了。
    宁殷甚至不知自己的怒火来源于旧伤的屈辱,还是虞灵犀的抗争。
    “现在才开始厌恶本王,是否晚了些?”
    宁殷满脸阴沉。
    他太过愤怒,抓住她的脚踝威胁,以至于并未发觉虞灵犀残褪的口脂下,唇色已然褪成了病态的苍白。
    等到他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滚烫的腥热喷洒在宁殷前襟,阴凉的恫吓与讥诮戛然而止。
    烛影摇曳,帐帘鼓动,他茫然抬手碰了碰虞灵犀的唇角。
    虞灵犀双目紧闭,口中还在一股一股吐着鲜血来,连鼻腔里也溢出一线触目的黑红。
    宁殷慌忙按住穴位止血,可是止不住……那么多的血,他的衣襟和袖口全染上了诡谲的墨红色,怎么也擦不干净。
    须臾一瞬,她的身躯很快安静下来,指尖从他臂上无力地滑了下去。
    宁殷眼睫一颤,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攥住。
    “灵犀。”
    他唤她,可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死寂。
    砰地一声,寝殿门被从里踹开。
    庭中值守的侍卫立刻拔刀,却在见到满身黑血的摄政王时,悚然一惊。
    “去太医院。”宁殷抱着以斗篷裹着的虞灵犀,面色冷得可怕,“把药郎叫过来。”
    可摄政王是个瘸子啊!没有拄手杖,他的腿怎么支撑得起抱着一个人快步行走的重量?
    短暂的沉默过后,有人小心翼翼地提醒:“王爷,药郎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出京云游……”
    话还未说完,那说话的侍从整个人飞了出去,砸在廊柱上,又骨碌摔倒在地。
    宁殷的脸上溅着黑血,宛若夜色中走出的修罗。
    于是众人各自飞奔下去安排事宜,谁也不敢多说一字。
    宁殷冷白的脸上很快渗出了冷汗,陈年的腿伤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叫嚣着蔓开钻心的剧痛。
    他踉跄了一步,很快稳住身子,抱着虞灵犀上了马车。
    他将虞灵犀小心翼翼地搁坐在身侧,想伸手抚开她被黑血黏在嘴角的发丝,却在见到同样满是血渍的双手时顿住,无从下手。
    “别怕。”他注视着虞灵犀紧闭的双目,一贯的从容强硬,“不会有事的。”
    太医院有资历的大夫全被抓来了,战战兢兢跪在宁殷脚下,束手无策。
    不是他们医术不精,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一个死人哪!
    “观夫人表症,似是毒发之状。然银针探不出异常,许是急症而亡也未可知……”
    不知哪个字惹怒了宁殷,拐杖下的刀刃刺出,那名太医立刻瞪大眼倒下,身躯下晕出一片殷红来。
    “庸医。”宁殷淡然地收起手杖底部的利刃。
    “王爷饶命!饶命啊!”
    太医院一片哀嚎。
    ……
    天亮前,宁殷将虞灵犀带回了王府。
    她的身体变得好冷,比他旧疾复发时的体温还要冰冷。
    宁殷将她抱去了净室的汤池,灵犀那么爱干净,身上总不能一直血糊糊的。
    水汽氤氲,黎明与黑夜交接的冷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投入池水中,晕开银鳞般的碎纹。
    他宽衣解带,抱着虞灵犀缓步迈入池水中,乳白的水雾温柔荡开,又轻轻将二人包裹。
    宁殷抓着浸湿的帕子,一点点为虞灵犀洗去污血,然而无论怎么泡,如何洗,她的身躯始终是异样的惨白,再不会如往常那般泡得通身绯红。
    “天快亮了。”
    宁殷将她搁在汤池里的玉阶上坐好,伸指推了推她紧闭的眼睛,嗓音沙哑低沉,“再不醒来,本王就将你的旧相识全杀光。”
    “听见不曾?”
    他捏着虞灵犀冰冷的下颌,熟稔地威胁她。
    虞灵犀靠着湿漉漉的池边,身体失了支撑,朝水里滑去。
    宁殷神色一变,忙将她捞起抱在怀中,重新扶稳。
    “这么不经吓。”
    他嗤笑了声,漆黑的眼睛望着一动不动的虞灵犀。
    许久,换了低哑语气:“醒过来,本王就不吓你了。”
    虞灵犀自然无法开口回应。
    宁殷记得她身体差,每次在汤池中待不了一刻钟便胸闷气短,晕乎乎站不起来。
    他怕憋着她,每隔一刻钟便会将虞灵犀抱出汤池。
    可出去一盏茶的时辰,虞灵犀的身子便又会再次冷下来。宁殷便不厌其烦地将她再抱回池中,直至她染上那曾让人迷恋的温度。
    第一缕晨曦从窗棂照入,宁殷知晓,到了虞灵犀梳妆打扮的时辰了。
    每天的这个时候,她必妆扮清新明丽,柔柔顺顺地前来请安,为他煮一盏清茶。
    宁殷将虞灵犀抱回了寝殿,打开梳妆台上的妆奁盒,取来胭脂螺黛为她描画敷粉。
    嫣红的口脂掩盖住苍白,点亮了她娇美的容颜。她的乌发如缎子般铺展,安静得就像是睡着了。
    穿衣时,宁殷的视线落在虞灵犀的肩背后,那片莹白无暇的肌肤上出现了几点小小的紫斑。
    他伸指按了按,悠闲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宁殷起身,命人用寒玉和坚冰赶工做了一张精美的冰床,送入密室之中。
    妆扮齐整的虞灵犀躺在上面,身形笼罩着一层淡蓝的冷雾,美得像是冰雪之中诞生的仙娥。
    宁殷很满意,漆眸中映着冰的幽蓝霜寒,带着漫不经心的轻柔:“夜里再来看你。”
    直到此时,他仍觉察不出多少难受。
    谁阴害了虞灵犀,他杀了那人便是。
    不出两日,下属便查出了虞灵犀在赵府品的茶盏有问题。即便赵家人已经第一时间将证物毁尸灭迹,摄政王府也有的是人脉和手段查到蛛丝马迹。
    第三日,宁殷去了赵府。
    赵家在他手中灭门,霎时沦为人间炼狱。
    他没有杀赵玉茗,是因为凡是最可恨的人,都要留下来慢慢折磨,施以生不如死的酷刑。
    第五日,宁殷优哉游哉去了一趟大理寺,掰折了薛岑的两根手指。
    他说过的,灵犀再舍不得醒来,他会把她的旧识全杀光。
    第六日,虞灵犀还未醒。
    天色阴沉,旧疾又开始隐痛,却再无人贴上来温柔地为他纾解痛楚。
    宁殷去汤池泡了半个时辰,喝光了一坛酒。
    奇怪,他并非放纵之人,从不酗酒,今日却一杯接着一杯颇有雅兴,仿佛唯有酒水能填平某处无底的空缺。
    有了酒水的催化,刻意压制的东西也渐渐浮上心头,充斥脑海。
    等到反应过来时,宁殷已经走入密室,站在了虞灵犀的冰床前。
    躺太久,她脸上的脂粉有些许斑驳了。
    她生性爱美,当初饮下九幽香误以为要死去时,仍会拖着沉重的身躯描眉敷粉,妆扮得漂漂亮亮后再去赴死。
    思及此,宁殷取来了一旁闲置的脂粉盒,开始慢悠悠给她描眉补妆。
    手突兀一抖,口脂晕出了唇线边缘,宁殷耐心地抬指抹去多余的口脂。
    他看了她片刻,伸指按住她的嘴角往上推了推,慵懒道:“笑一个。”
    虞灵犀的嘴角是僵硬的,比他的手指还要冰冷,再也不会像以往那般睁开湿红的眼睛,无奈而又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灵犀再也不会朝他笑了。
    她并非是在赌气报复,亦或是睡得时间格外长些,她死了。
    “死”字浮上心头,微微刺痛。
    他不愿承认那一瞬的心慌。
    “死了好。”
    宁殷薄唇轻启,脸上镀着一层苍寒的冷霜。
    他又笑了声,死了好啊。
    如同那只猎犬一般,死后保存起来,也和活着时无甚两样。
    是的,不会有什么区别。他宽慰自己。
    第七日,宁殷将虞灵犀的东西都锁入了密室。
    那些都是虞灵犀常用的物件,理应陪在她身边。
    胡桃哭了七天,跪在庭中烧纸钱,红肿着眼睛给宁殷磕头,一下一下,直至额头破皮红肿。
    她道:“求王爷发发慈悲,让奴婢为小姐入殓下葬。她不能成为没有墓碑牌位的孤魂野鬼啊!”
    宁殷险些掐死这婢子。
    将灵犀埋入黑暗的地底,任她腐化生蛆,是对她的莫大亵渎。灵犀应该永远留在王府中,陪在他身边。
    自那以后,宁殷不许任何人再提及虞灵犀的名号,违令者死。
    这群低劣的庸人,不配唤灵犀的名字。然而更多的,是他无法面对胸腔中时常泛起的压抑闷疼。
    宁殷以为,这股突如其来的疼痛,是源于虞灵犀体内的“百花杀”剧毒。
    他虽体质特殊,可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他在死之前,一定会杀光所有人。
    赵府茶盏里的毒,是薛嵩给的。
    他告诉赵玉茗:只有虞灵犀消失了,薛岑才会死心。而只有薛岑死心,赵玉茗才有可乘之机。
    所以她与薛嵩沆瀣一气,假借救人的名义联手骗了薛岑。
    可怜薛岑这蠢货直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成了害死虞灵犀的帮凶,他甚至不知道,他的“二妹妹”已经不在人世了。
    宁殷花了两天时间,将薛家连同他的幕僚党羽连根拔起,灭了个干净。
    尸首一具接着一具在他面前倒下,血花飞溅,他感受不到丝毫的快意。
    他去狱里折磨薛岑,因为他嫉妒。
    薛岑以为虞灵犀还在王府受难,对宁殷破口大骂。
    骂够了,他便叙述自己与虞灵犀是如何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说他们少年时曾一同泛舟湖上,一同花下吟诗……
    薛岑与虞灵犀之间有那么多美好的记忆,而宁殷与虞灵犀之间,只有威胁和恫吓。
    可宁殷不会杀薛岑。
    至少薛岑嘴里的虞灵犀是鲜活真实的,真实得仿佛犹在眼前,偶尔来听听她的故事,也挺好。
    从狱中出来,凉风拂过脸颊,像是有谁怒气冲冲从他身边跑过。
    他伸手,握拢手指,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
    回到殿中,宁殷将拐杖搁在榻边,下意识唤道:“灵犀……”
    蓦然一顿,良久的死寂。
    空气中到处都有灵犀的气息,然而到处都不见灵犀。
    灵犀不在的第二个月。
    又是一个雨夜,多少酒都暖不了渗入骨髓的阴寒。
    宁殷微醺着回到寝殿,拉开矮柜抽屉,视线落在那只针脚歪斜的香囊上。
    他拎在手里,对着光看了许久,啧声笑道:“还是好丑。”
    片刻,他漆眸凝重,嘴角的弧度渐渐淡了下去。
    他闭目倚在榻头,牙关打颤,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蜷起身躯。
    “灵犀,本王冷……”
    然后猛然惊醒,望着空荡的枕侧,睁眼到天明。
    灵犀不在的第三个月。
    宁殷改了口味,开始吃她喜欢的椒粉茶汤。他学着她的样子加了一勺又一勺椒粉,辣得眼角发红,腹中灼烧般痛苦,他反而笑得越发疯狂恣意。
    灵犀不在的第五个月,宁殷将小皇帝一脚踹下龙椅,将朝堂搅得天翻地覆。
    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上,坦然接受众人的恐惧与诅咒,睥睨众生。
    深秋了,记得灵犀被送来王府时,也是一个萧瑟的秋夜。
    年初之时,虞灵犀便央求他放她上街逛逛,透透气。那时他忙着对付蠢蠢欲动的三皇子,并未答应。
    想起这桩未了的心愿,宁殷难得雅兴,去街上走走。
    众人一见他那身贵气的深紫王袍,便骇得战战兢兢绕道走,更有贩夫连摊位也不要了,拉着路边玩耍的稚童躲进胡同中。
    宁殷丝毫不在意,拄着手杖慢悠悠转了一圈,然后拿起玉器店一支成色不错的白玉簪,下意识转身道:“灵犀,这玉……”
    身旁空荡荡,并不见那道窈窕温柔的身影。
    侍卫见他的目光一下暗了下来,尽职尽责道:“王爷,可有吩咐?”
    宁殷没说话,将簪子抛回锦盒中,转身离去。
    他买了虞灵犀常吃的饴糖,一颗接着一颗塞入嘴中,嘎嘣嘎嘣嚼碎咽下。然而无论吃多少颗,都再难尝出这糖含在她樱唇间哺过来的甘甜……
    天边孤鸿掠过,叫声凄婉。
    宁殷停住了脚步。
    没人喂他糖吃了,没人再给他缝制新的革靴。
    他确确实实花了半年的时间,才在日复一日的回忆钝刀里明白,他的灵犀已经不在了。
    胀痛再次席卷胸腔,压抑到极致,五脏六腑几欲裂开,宁殷连着未含化的饴糖,吐口一大口鲜血来。
    那血像花一样喷在地上,把一旁的糖贩和侍卫吓了一跳。
    然而未等他们上前,宁殷面无表情,紧接着又吐出一口更大的鲜血。
    刀架上脖子的一瞬,买糖的小贩已经吓得腿软跪下:天地良心!摄政王吐血与他无干,他的糖里可没有毒啊!
    宁殷漠然抬指,碰了碰唇上的血渍。
    鲜红的颜色,并非是百花杀的残毒,而是真真正正出自他的五脏六腑,是他迟来半年的心头血。
    宁殷笑了起来,笑得双肩耸动,淅淅沥沥的红染透了他的薄唇,衬得他苍白深刻的俊颜如鬼魅般可怖。
    他不会哭,可嘴里的鲜血已然代替眼泪涌出。
    “今天杀谁助兴呢?”宁殷接过侍从颤巍巍递过来的帕子,按压着唇角咳笑道。
    这半年来,他杀过的人不计其数,无辜的不无辜的早已分辨不清。
    杀到最后他发现,其实最该死的,是他自己。
    前年上元节后,他早知道身边危机重重,有很多人想让他死,必然会连累虞灵犀,却依然自大地认为王府固若金汤,不会有任何意外。
    那日从赵府归来,他早看出虞灵犀的脸色苍白,却任由嫉妒冲昏头脑,错过了救人的最佳时机……
    灵犀一定恨极了他。
    恨他好啊,宁殷做梦都想让灵犀回来复仇。
    她不是说过么?她若死了,定会变成鬼魂回来找他索命。
    可是为何,她还未出现?
    宁殷又咳了一口血,捏着濡湿的帕子,黑冷的眸已染上怨毒。
    冬夜苦寒,第一场雪猝不及防降临。
    薛岑蓬头垢面地站在狱中,望着逼仄牢窗外的雪光出神。
    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虞灵犀死了,吃糠咽菜地苟活着。他坚信终有一日能带二妹妹逃离苦海,奔向一个世外桃源……
    那定是极美的画面,薛岑嘴角挂着希冀的浅笑,日复一日地等待着。
    而摄政王府,大火映红了半边天。
    宁殷拖着满身鲜血,摇摇晃晃地进入半年不敢涉足的密道。
    冰床依旧,红衣如火。
    “本王等了你八个月零九天。”
    宁殷将染血的手杖轻轻搁在一旁,俯身映着冰床的寒光,懒洋洋抱怨,“你食言了,灵犀。”
    “不过无碍。”
    宁殷的语气很快变得轻松起来,疯狂而缱绻,“这次,本王去找你。”
    密室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关拢,落下死锁。
    宁殷带着惬意满足的笑,以一个侧躺的姿势将虞灵犀搂入怀中。
    直至永远。

2025-03-26

布丁琉璃:嫁反派 96 - 100

【第96章】 结局(下)

    今日新科进士领职入朝,填补空缺,朝中前所未有的热闹。
    “今贤才入殿,不可无明主。臣等叩请静王殿下登基,绵延国运!”
    几个眼观六路的文官联名,再三拜请宁殷登基为帝。大多为附和客气之词,毕竟宁殷往日都是对他们视若罔闻。但今日静王殿下坐在金銮殿中唯一的一把血檀交椅上,漫不经意地扫视一眼乌压压跪拜的新旧朝臣,竟是破天荒开了金口。
    这回他既不是抄谁的家,也不是革谁的职,而是凉凉道:“那还跪着作甚?登基封后大典,要本王亲自操办不成。”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
    未料宁殷这次答应得这般爽快,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映出各位文武重臣各异的神情。
    尤其是暗中想站小皇子,好借机操控朝局的那几位,面色颇为惊慌复杂。
    “殿下临危受命,乃我朝之福!”
    几位御史台的言官最先站出,控制朝中风向。
    礼部尚书也接上话茬:“臣即刻安排祭天登基大典!”
    大将军虞渊和儿子虞焕臣交换了一个眼神,短短一瞬,思绪叠涌,又归于平静。仿佛做出了重大的决定,父子二人出列再跪,朗声道:“臣等愿追随殿下,匡扶社稷!”
    众臣如梦初醒,纷纷附和:“臣等愿追随殿下,匡扶社稷!”
    一桩大事,就这样在朝臣的揣测中落下帷幕,无人敢置喙。

    虞灵犀抽空,去了一趟大理寺。
    前来迎接的年轻官吏穿着一身松绿官袍,面白目朗,自带一身清正之气。
    他朝虞灵犀一拱手道:“文书核对无误,娘娘稍候。”
    惜字如金,内敛肃穆。
    虞灵犀认出了这张古板清秀的脸,不由微微一笑:“是你,周蕴卿。”
    周蕴卿面上划过些许讶异,颔首道:“娘娘还认得在下。”
    “自然认得。”
    虞灵犀记忆里向来不错,去年七夕时就对他的相貌留有印象,“周大人以后,会成为大理寺中最出色的少卿。”
    周蕴卿年轻,即便得静王赏识,初入朝堂也不过领了从六品的寺丞一职,距离大理寺少卿的职位还远着……
    然而虞灵犀是谁?那是静王藏在心尖上的人,当初挟持她的三皇子残党余孽,至今还在大理寺牢狱的底层受着生不如死的酷刑。
    她的一句夸赞,自是比圣旨还灵验。
    得了赞赏,周蕴卿亦无半分沾沾自喜,不卑不亢道:“娘娘谬赞。”
    “对了,清平乡君虽然性子不拘小节,行事大咧了些,但极为重情重义,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虞灵犀点到为止,“周寺丞若不嫌她处境窘迫,还请念在当初资助之恩,待她宽厚些。”
    提及唐不离,周蕴卿寡淡清冷的面容才多了几分恭敬:“臣明白。”
    话刚落音,两名吏员亲自领着一道素白的身影入殿。
    虞灵犀从座上抬首,看见了站在两名吏员后的薛岑。
    在大理寺中关了近一个月,他看上去瘦了一些,风华绝代的温润褪成苍白的忧郁,如同明珠蒙尘。但他的眼睛依旧温良干净,看着明丽无双的云鬓美人半晌,干燥的唇几番翕合,撩袍行礼道:“罪民见过二……王妃娘娘。”
    称呼在嘴边拐了个弯,显得格外干涩。
    “薛二公子请起。”
    虞灵犀抬臂,虚扶起了他。
    薛岑转过头轻咳一声,两家浮现些许浅红,是百花杀的残毒在他体内作祟。
    虞灵犀转头,命侍从将早就准备好的包裹奉上。
    见到那满满当当塞满包裹的珍贵物件,薛岑一愣,随即摇首道:“将死之人,不敢承娘娘恩惠。”
    他的眼睛,始终不敢望向虞灵犀的方向。明明她那么温柔耀眼,耀眼到只需远远瞥上一眼,就能逼出他的泪光。
    “我也承过你的恩惠。”
    虞灵犀起身,将包裹中的物件一样一样打开给他看,“这是我让人炼制出来的解毒丸,有足足一年的份量,可暂时压制你体内毒性。这是通关路引,还有我亲笔所写的引荐信,从京城往北一路去雁城,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药郎,他会帮你……”
    听到这,薛岑才明白虞灵犀的意思。
    “娘娘这是,要放我走?”薛岑胸膛起伏,艰涩道,“我罪孽深重,唯有以死谢罪,娘娘怎可……”
    “是夫君的意思。”虞灵犀刻意搬出宁殷。
    薛岑一愣,心中苦味悠长。
    “何况罪孽深重之人,已受到应有的惩罚。薛二公子若消极寻死,死如鸿毛之轻,那才真真叫人瞧不起。”
    虞灵犀浅浅一笑,温声道,“就当是登基大典前的大赦天下,去吧。人总要为自己活一次,山高海阔,任君遨游。”
    人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轻柔的话语,却有着振聋发聩的力量。
    薛岑回想起自己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活于父辈庇护之下,永远都是被家族被动裹挟着前行。当家族露出华丽外表下的肮脏黑暗,信仰崩塌,他好像一下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方向。
    饮下毒药,既是为了向虞家赎罪,也是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薛家。他从未想过活着解决问题,以大义凛然的行径,来掩饰内心以死逃避的懦弱,何其可笑!
    心中迷障散去,薛岑湿红了眼眶。
    他还未来得及收拢薛嵩的骸骨,还未来得及看一眼革职出京、病危的祖父,他还有许多许多的事可以做……
    薛岑抬起眼来,像年少时那般温和地望向她,缓缓拢袖躬身道:“薛岑,多谢娘娘!”
    “那么,再见。”
    虞灵犀点点头,与他错身出了大殿,走入万丈斜阳之中,镀着金粉的身姿挺拔窈窕,隐约摇曳着耀目的威仪。
    出了大理寺,便见一辆马车停在阶前。
    车帘半开,里头深紫王袍的俊美青年闲散斜倚,正撑着脑袋看她。
    虞灵犀眼睛一亮,松开搭扶着着胡桃的手,笑吟吟提裙上了马车:“你怎么来了?”
    “接人。”宁殷挪动手指,点了点身侧的位置。
    于是虞灵犀挨着他坐下,膝盖有意无意隔着衣料轻蹭他的腿弯,笑得无瑕:“夫君朝中事务繁忙,还要抽空来接妾身,真是体贴。”
    话为落音,人已到了宁殷怀中。
    “岁岁去见了讨厌的人。”他眸色深深,俯身啄了啄她的眼睫。
    “有本王讨厌之人的味道。”他往下,咬了咬她精致凹陷的锁骨。
    虞灵犀觉得宁殷特别有意思。
    他耍疯时对他自己的身体极狠,割头发、刺青乃至于割掌放血,眼都不眨一下。然而对她吃味,话说得再狠,也只敢用嘴惩罚她。
    因为知道他异于常人的珍爱方式,虞灵犀才格外心疼。
    “有些事因我而起,自然也要由我结束。”
    虞灵犀痒得打了个哆嗦,止住宁殷继续往下的嘴,“何况释放薛岑之事,不是你昨晚亲口答应了的么?”
    宁殷眼尾一挑:“我昨晚何时说过?”
    “……”
    虞灵犀满脑子都是急促的金铃声和宁殷胸口鲜红的刺青,不由脸颊一热,软软恼了他一眼。
    宁殷笑得愉悦,让她看着他,就像昨晚一样。
    “不如,岁岁帮本王回忆一番?”
    马车摇晃,他低沉好听的嗓音却四平八稳,“今夜想摇铃铛,还是印章?”
    虞灵犀不想理他。

    入夜,寝殿灯影明媚,榻上美人乌发及腰,斜倚而坐。是和美人玺上一样的妆扮姿势,只是温香软玉,白得耀眼。
    “墨玉印章哪有真人有意思?”
    虞灵犀打了个哈欠,忍着春末的凉意,望着身披一身清冷水汽而来的宁殷,“像吗?”
    宁殷在榻前顿了顿。
    因他习惯于掌控一切,习惯于虞灵犀的温柔纵容,倒忘了当初她才是那个最擅撩拨的人。
    宁殷嘴角扬了扬,倾身欣赏。
    虞灵犀却是按住他:“这章,自然是由我盖在你身上。”
    她刻意加重“上”字,大有驯服驭龙的野心。
    宁殷眯起了眼眸,压迫感渐渐侵袭。虞灵犀却是一咬唇,大着胆子盖章,然而毕竟没有以下犯上的经验,盖得磕磕碰碰。
    许久,宁殷发出一声低哑的闷笑,慢条斯理道:“不如我跪你?”
    容不得拒绝,视线陡然翻转。不敬鬼神、不拜天子的静王殿下,为她跪了半宿。
    ……
    四月初,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天高云淡,皇旗猎猎,百官宫人肃穆而立,恭迎登坛祭天地社稷。
    虞灵犀乌发高绾,凤冠花钗,画着精致大气的妆容,一身织金凤袍葳蕤拖地。而她前方,一袭玄黑冕服的宁殷挺拔俊美,淡漠的侧颜透着睥睨天下的威严。
    按照礼制,皇后应落后于天子一步。
    然而在登上长长的白玉阶前,宁殷却是停住了脚步,当着百官禁卫的面牵起虞灵犀的手,与她并肩踏上石阶。
    虞灵犀一紧,随即明丽一笑,扣紧了他硬朗修长的指节。
    迈上最后一级石阶,旋身而望,天地浩瀚,江山殿宇尽收眼底。
    雄浑的号角吹响,众臣叩首,山呼陛下万岁,皇后千岁。
    呼声回荡在宫中,震耳欲聋,虞灵犀以余光瞥着身侧的宁殷,眸色是从未有过的明亮。
    前世那个阴鸷的疯子终于站在了阳光下,站在顶峰,堂堂正正的接受众臣叩拜。
    冗长的祭祀过后,便要入金銮殿接受百官的朝拜。
    巍峨的大殿漆柱殷红,金龙盘旋而上,最前方的龙椅已经置换过全新的,因为宁殷嫌脏。老皇帝用过的臣,使过的物件,他都嫌脏。
    虞灵犀坐在了龙椅旁边的位置,百官井然入殿,再拜叩首。这么近的距离,虞灵犀看到了最前排的阿爹,他望向自己的目光是那样的慈爱而有力。
    新帝登基当日,通常都会颁布一道圣旨笼络民心,譬如大赦天下,亦或是减免三年赋税。
    连户部尚书也建议道:“如今燕人缕犯我朝边境,引起百姓恐慌而至粮价飞涨。若陛下能减免赋税,泽被众生,乃天下福祉!”
    一些人点头附议,俱是等待座上看似闲散,实则极具凌寒压迫的年轻新帝开口定音。
    “燕人南下杀人劫掠,你们不想着怎么把东西抢回来,却让朕减免赋税。”宁殷呵笑一声,“扬汤止沸、粉饰太平这一套,倒让诸位玩得挺明白。”
    此言一出,户部尚书惶然下跪:“老臣愚钝,求陛下指点!”
    宁殷叩了叩龙椅扶手,抬眸道:“杀回去。”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新帝登基第一件事便是驱逐外患,这可是建朝以来头一遭!稍有不慎,则会被扣上“穷兵黩武、好战喜杀”的帽子。这……这实在是一个剑走偏锋的决定。
    只有虞灵犀知道,宁殷是要用燕人的血来立威。
    减免赋税只能让百姓稍稍好过三年,而三年避战,足够将刚刚崛起的燕人养得膘肥体壮,更加难以对付。而此战若胜,震慑天下,才是激起士气、一劳永逸的法子。
    仗要打,但不是前世那般的打法。
    “燕人今日劫掠粮草,明日便是攻夺城池,杀我子民。步步蚕食,永不餍足。”虞灵犀端坐凤位之上,一字一句清越道,“他要战,我便战。我卫朝没有懦夫!”
    宁殷瞥过眼,望着她的眸中蕴着恣意的笑意。
    她说她要站在他身边,而非身后。原来,不知是说说而已。
    殿中,大将军虞渊主动出列,声音浑厚道:“臣愿请缨,为苍生一战!”
    紧接着,虞焕臣出列:“臣请随父亲出征,驱逐燕人!”
    声音回荡在殿中,振聋发聩。
    宁殷慢条斯理道:“难得有虞将军这样的聪明人。”
    一锤定音,朝中不少观望之人纷纷跪拜,齐声道:“陛下圣明!皇后英明!”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而充实。
    虞灵犀做静王妃时,整日除了散步看书,便是休憩烹茶,日子清闲得近乎无聊。
    而此番刚做皇后,许多东西都要慢慢学,忙得脚不沾地,别说烹茶,便是坐下来好好喝口茶都是奢侈。
    可虞灵犀并不后悔,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策,都有着莫大的意义。
    因要出兵迎战,军费开支极大,虞灵犀便着手裁减了一半宫人数量,遣散未生育的先帝妃嫔,开源节流,为宁殷分担压力。
    正吩咐女官去办此事,便见殿中走进一人。
    不上朝时,宁殷不常穿龙袍,只穿着一身殷红的常服负手踱来,衬得面容冷白清冷,深邃俊美。
    “你来啦,奏折都批阅完了?”
    虞灵犀亲手给他斟茶,展开明媚的笑来。
    宁殷啧了声,撩袍坐下:“岁岁不关心我,倒关心奏折?”
    虞灵犀以名册遮面,只露出一双杏眼:“哪有?”
    宁殷疯是真的,聪慧也是真的,堆积如山的奏折在他面前就像捏泥一般轻松,再难的问题熬上半宿也能解决。
    虽然他时常批阅到一半就摔了奏折,盘算去抄个不听话的大臣全族,亦或是将“拖下去砍了”挂在嘴边,将身边人吓得够呛。但不可否认的是,虞灵犀对他的手段钦佩到近乎嫉妒的地步。
    她自恃不笨,但在宁殷面前终究差了些火候。若有他一半的雷厉风行,也不至于光是裁减宫人便忙了近十日。
    见宁殷看着自己,虞灵犀忙将手头的事情汇报:“出征北燕之事,有阿爹和兄长在,你不必担心。”
    前世宁殷手下没有能行军打仗的出色武将,所以一场战争才拖了两年,耗尽人力财力,引来骂声无数。
    这辈子有父兄在,且朝中奸佞已拔除,必定不会再步前世后尘。
    宁殷似乎对此事并不关心,依旧看着她。
    虞灵犀又道:“我将宫人数量裁减为一半,每年可省下至少七万两开销。有几位没生育的老太妃不愿出宫,小闹了一阵,不过已经摆平了。”
    见宁殷还望着自己,虞灵犀有些心虚了,反省了一番,方拉了拉他的衣袖:“怎么了,宁殷?”
    莫非哪位大臣做事说话出了错,惹着他了?
    正想着,眼前一片阴影落下。
    宁殷伸指碰了碰她眼底浅淡的疲色,而后将她手中的名册抽出来一扔。
    吧嗒一声轻响,将殿中立侍的宫女骇得一颤。
    虞灵犀眨眨眼:“怎么……”
    话未说完,宁殷已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出了大殿。
    外面阳光正好,云淡风轻。
    空气中浮动着暮春的花香,没了料峭的寒意,却又不显得燥热。虞灵犀被宁殷拉着走过长长的宫道,淡金的裙裾飞扬,直到御花园的海棠霞蔚铺展眼前,她才明白宁殷是特意带她出来散散心。
    虞灵犀本不喜欢海棠,前世赵府就种着大片海棠花。
    “不喜欢?”宁殷看出了她那一瞬的迟疑,随即了然的样子,“砍了。”
    侍从动作很快,真的开始伐树掘花。
    眼看着海棠花要惨遭毒手,虞灵犀哭笑不得:“别!砍了重新栽种,又得花上千两银子。”她好不容易才省出来的银子呢!
    怕宁殷真的将海棠苑夷为平地,虞灵犀只好拉着他继续往前。
    前面是一片山茶,大朵大朵层层叠叠,开得极美。
    沿着花苑走了两刻钟,隐隐露出一座凋敝阴冷的宫殿,以高墙围拢,密不透风。身侧的宁殷目光一顿,缓下了步伐。
    虞灵犀并未察觉,抬手遮在眉前道:“前面是什么宫殿?怎么如此荒芜?”
    “朝露宫。”宁殷道。
    “什么?”虞灵犀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朝露宫。”宁殷又淡淡重复了一遍,“它还有个名字,叫冷宫。”
    虞灵犀想起来了:这里是先帝关押宁殷母亲的地方。
    宁殷在此处过了十二年炼狱般的生活,然而逃离炼狱,又坠入另一个炼狱。
    虞灵犀一时看不懂宁殷眼底的黑寂是什么,她只感到了绵密的痛意。
    “我们换条路走吧。”
    她体贴地握着了宁殷的手指,朝他浅浅地笑。
    宁殷眼底重新浮现出光来,勾着兴致的笑:“想不想进去瞧瞧?”
    虞灵犀摇摇头:“不想。”
    “撒谎。”宁殷捏了捏她的尾指。
    虞灵犀的确想,有关宁殷的一切,她都想了解。
    但她知道这是宁殷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不想他受伤。
    她可以往后偷偷前来看看,独自心疼一会儿,再回去用力地抱抱他。
    但,虞灵犀低估了宁殷那股近乎自虐的狠绝。
    当他下定决心放下心防时,是愿意将心底的伤口血淋淋撕开,然后捧到她眼前展示的。
    “这是那个女人关押我的小屋。”宁殷指了指侧殿耳房,“每次我不听话,便会锁在这里头关上一夜。”
    当然,如果老畜生来找她过夜,他也会被关进这里面,听着外头断续传来的难堪哭喊,绝望地捂住耳朵。
    “有一次那个女人被折腾得发病了,忘了我还在黑屋里,我在里头呆了两天一夜才被人发现。”
    宁殷用若无其事的嗓音,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伸手推了推,腐朽的门板应声而倒,扬起一地尘灰。
    他抬袖遮住虞灵犀的口鼻,将她揽入怀中,朝逼仄的黑屋里望了眼,意外道,“竟然这么小?儿时呆在里面,总觉得又黑又空荡。”
    “小孩的身形小,所以才会显得屋子空荡。”
    虞灵犀说着,已能想象幼年的宁殷如何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缩成小小一团颤抖的模样。
    呼吸一窒,她拉着宁殷往外走。
    可院子里的记忆也并不美好。
    “七岁从此树上摔下来过,为了捡别人不要的纸鸢。”
    他望着院中那株枯死的歪脖子槐树,眯着眼道,“真蠢。”
    再往前走,便是落满尘土枯叶的石阶。
    “这里,是那个女人罚我下跪的地方。”
    宁殷又指着阶前一块嵌满锋利碎石的地砖,笑着给她介绍,“卷起裤管,跪上半个小时,膝盖就会红肿。跪上一个时辰,皮开肉绽,跪上一日,人事不省。”
    “别说了,宁殷。”虞灵犀再也听不下去,压抑道。
    而回忆如凌迟,施加在宁殷身上的痛苦只会比她更甚。
    宁殷抚去她眼角的湿痕,过了许久,才凑过来低沉道:“那个女人一定羡慕我。”
    他的声音是轻松的,带着些许得意。
    “是的,她羡慕你。”
    虞灵犀抱住了宁殷,将脸埋入他的胸膛,“因为你比她幸福,因为……我爱你。”
    咬字很轻,但宁殷听见了。
    他眯着晶亮的眸,像是赢了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像是赢了小黑屋中那个狼狈又无助的自己。
    墙边有一抹红,走近一看,是一株羸弱的凤仙花。
    茎瘦叶蔫,瘦弱得仿佛风一吹就倒,但它依旧在石缝中活了下来,还开出了一朵火红的花。
    “有花。”虞灵犀笑道。
    这座压抑的囚笼里,有生命在苟延残喘,在热烈绽放。
    “你知道吗,凤仙花是有蜜汁的。”她小心地摘下了那朵即将枯萎的花,递到宁殷面前,“不信你尝尝。”
    宁殷垂眸看着那朵着实算不上美丽的花朵,片刻,倾身俯首,就着她的手叼住了那朵花,轻轻含住。
    艳红绽放在他的薄唇间,凉凉的,有些苦涩。
    虞灵犀轻巧一笑,拉着他的衣襟踮起脚尖,仰首吻住了他唇间的花。
    风起,树影婆娑。芳泽辗转,淡红的花汁顺着唇瓣淌下,又很快被舐净。
    风停,阳光越过高墙洒落他的眼底。
    宁殷抬指抹了抹她如凤仙花一般艳丽的唇,附耳道:“这蜜汁,不如岁岁的甜。”
    虞灵犀眸光潋滟,气喘吁吁道:“陛下,注意言行。”
    宁殷笑得很是愉悦。
    闹了这么一通,虞灵犀累了,便拉着宁殷寻了快干净的石阶坐下,将头靠在他宽厚的肩头。
    片刻,只闻凉风拂动积叶的窸窣声响。
    宁殷垂眸,靠在肩头的美丽皇后已然轻浅睡去。阳光越过高高的墙头,镀在她的上半张脸上,眼睫和发丝都在发光。
    宁殷记忆中的冷宫,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阴冷。
    但现在,有光。
    在这里睡觉会着凉,宁殷索性抄住她的膝弯,将她整个抱起,往坤宁宫的方向行去。
    红墙金瓦,宫人纷纷避让叩拜,一袭朱袍的年轻帝王抱着他的皇后跨过伏地的宫人,旁若无人,一步一步稳稳走过漫长的宫道。
    微风拂面,金色的披帛长长垂下,如同金雾飘散。虞灵犀腰间的龙纹玉佩与宁殷腰带上垂挂的瑞兔香囊相碰,辗转厮磨。
    轻微的颠簸中,虞灵犀迷迷糊糊哼了声。
    “宁殷。”
    “嗯。”
    “别怕。”
    “……嗯。”
    斜阳照在他们身上,长长的影子合二为一,隽美如画。
    事事皆如意,岁岁常安宁。
    日日复年年,直至永恒。

    (正文完)


【第97章】 番外一

    新帝登基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迎战北境燕国,驱外敌平边境。
    四月中,虞家父子奉旨领兵出征。
    长龙蜿蜒,队伍最前的虞焕臣一身白袍银铠,胸口贴着妻子所赠的护心镜,手中扶持的战旗在风中猎猎张扬。
    这面战旗,是临行前岁岁亲手递给他的。
    十七岁的妹妹一袭织金凤袍立于宫门下,眉目明丽澄澈,噙着笑对他说:“斩敌祭旗,静候父兄凯旋。”
    虞焕臣知晓,她要让敌人的血染透战旗,让疲敝已久的王朝震慑四方。她要让虞家借此机会立功扬名,永远屹立于朝堂之上。
    多么宏伟的愿望!
    当初妹妹与天下最危险的男人互通心意时,虞焕臣曾心怀忧虑。
    他告诉妹妹,希望她永远不要卷入权利的漩涡。
    而今方知,竟是错了。
    岁岁有凌驾于权力之上的勇气与眼界,不知不觉中,由懵懂少女变得璀璨耀眼,光芒万丈。
    既如此,虞家愿做星辰拱卫明月,永远守护在她身后。
    永远。

    初夏在潮热的雨水中悄然来临,虞灵犀迁了宫殿。
    坤宁宫毕竟是冯皇后住过的地方,宁殷每次来都颇为嫌弃,正好昭月宫收拾好了,她索性搬了过去,更宽敞也更安静。
    雨下得这样大,不知父兄出征的队伍到了哪里了。
    战争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若不立威,往后数年乃至于十数年,定会骚乱不断不得安宁。
    仗要打,民心也要收拢,虞灵犀花了一晚上与宁殷“彻夜交流”,总算减了百姓三年赋税,恩威并施才是长久之道。
    只是如此一来,国库便略微紧张,裁减宫人节省下来的银两并不够庞大的军费开支。
    瑞兽炉中一线白烟袅散,宫婢轻轻摇扇。
    虞灵犀正倚在美人榻上思索法子,便听殿外远远传来些许争执声。
    “何人在说话?”虞灵犀问。
    胡桃出去瞧了一眼,不稍片刻回来,禀告道:“娘娘,是翠微殿的乳娘在外头跪着,好像是小皇子生病了。”
    虞灵犀忙了这些时日,倒忘了宫里还有个刚周岁的稚童。
    她起身出门,便见乳娘远远地跪在雨幕之中,衣裙尽湿,佝着背努力用纸伞护住怀中高热不醒的小皇子。
    见到一袭织金宫裳的美丽皇后,乳娘立刻膝行向前,小心翼翼道:“求娘娘开恩,救救小皇子吧!”
    众人皆知新帝并非良善之人,没有处死小皇子已是莫大的恩惠,哪还敢来他面前晃悠?是故稚子烧了一天一夜,乳娘焦急之下,只能铤而走险来求皇后。
    虞灵犀将乳娘和小皇子带去了偏殿,又命人去请太医。
    灌了汤药过后,小皇子的呼吸总算不那么急促,脸上的潮红也渐渐褪了下来。
    “你去将湿衣换了,让小皇子在本宫这儿睡会儿。”虞灵犀对乳娘道,“等雨停了,你再带他回去不迟。”
    难得皇后人美心善,乳娘千恩万谢地退下。
    虞灵犀端详着榻上安睡的小皇子,刚周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脆弱得像是一折便断的苇草。
    她顺手给小皇子掖了掖被角,起身绕过屏风,便见一条高大的身影负手跨入殿中。
    宁殷今日穿了一件玄色的常服,更衬得其人俊美冷白,不可逼视。他带着闲庭信步的散漫,拉着虞灵犀坐下,开始慢慢捏她的腰窝。
    宁殷下裳有些湿了,晕开些许暗色,靴子上也溅着几点不太明显的泥渍,不知从哪里回来的。
    虞灵犀坐在他腿上,按住他青筋分明的手,咬着气音质问:“你去哪儿了?一身水汽。”
    “挖坟。”
    宁殷的声音轻轻落在耳畔,伴随突然炸响的雷电,颇有几分阴森森恶人之态。
    虞灵犀怀疑自己的耳朵被雷声震坏了,抬手碰了碰他潮湿清冷的眉目:“挖什么?”
    “坟。”
    宁殷顺手拿了个核桃,五指一拢,在一片嘎嘣嘎嘣的碎裂声慢悠悠道,“老畜生下葬,皇陵的陪葬品埋在地下也是可惜,不如挖出来充作军费。”
    “……”
    虞灵犀总算明白宁殷为何一登基就敢迎战,原来早有打算。
    “值多少钱?”虞灵犀最关心此事。
    “维持一年军费绰绰有余。”
    宁殷挑了两片完整的核桃肉塞入虞灵犀嘴里,笑得特别纯良,“顺便把几个绝户的宗亲墓室,也一并挖了。”譬如西川郡王宁长瑞,那头肥猪生前就好色敛财,陪葬品可是丰厚得很呐!
    见宁殷一副暴君姿态,虞灵犀既好笑又觉得解气。
    令户部头疼不已的军费问题,就在伴随着雷电的挖坟中悄然结束。
    又一声惊雷炸响,宛若天边战车滚过。屏风后头的小皇子惊醒,发出带着哭腔的呓语。
    虞灵犀立刻从宁殷膝上起来,快步走到榻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小皇子的胸口安抚。
    宁殷起身跟了过来,一脸阴冷嫌弃:“什么东西?”
    “小皇子生病了,刚喝了药。”虞灵犀放轻声音,“外头雨太大,留他在此休息片刻。”
    宁殷黑魆魆杵在那儿,看了半晌,道:“掐死得了。”
    乳娘换了衣裳进门,猝不及防听到新帝这句话,登时吓得腿一软,扑倒在地。
    “陛……陛下恕罪!”
    乳娘几乎整个身子贴在地上,抖如风中枯叶。
    “嘘。”
    虞灵犀抬指压在唇间,示意她不要出声。
    待小皇子重新睡去,她方起身,拉着宁殷的手迈出偏殿。
    身后,乳娘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去里间,抱住榻上那团脆弱的生命。
    回到正殿,虞灵犀屏退宫人,然后回首看着宁殷道:“好啦,他才刚周岁,连话都不会说呢!夫君若是不喜,我倒有个法子。”

    一个月后。
    虞府多了位小孙儿,据说是虞家某位亲信部将的遗孤,故而收养在虞焕臣膝下,改名虞瑾,希望他心性纯洁,品性高尚。
    离宫那日,乳娘对着皇后所在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她知道,能让这个原是牺牲品的孩子改名换姓活下来,已是莫大的恩惠。
    她会将孩子的身世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椁中,愿一生一世燃着青灯祈福,乞求皇后娘娘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从此世间再无小皇子,只有将军府养孙虞瑾。

    六月底,虞家军首战大捷。
    捷报传来当日,苏莞分娩,顺利诞下女儿虞瑜。
    双喜临门,虞灵犀高兴极了,亲自挑选了长命锁、老虎鞋等小礼物,去虞府探望嫂嫂和刚出生的小侄女。
    乳娘小心翼翼抱着虞瑾前来请安,告诉他:“瑾儿,这是妹妹。以后待你长大,要一辈子保护她,可知?”
    虞瑾伸出断胖的小手,朝着摇篮里的婴儿指了指,咿咿呀呀道:“呜……妹、妹!”
    这孩子学会的第一句话既不是阿爹,也不是阿娘,而是妹妹,一时间屋内的人都扑哧笑了起来。
    “这俩孩子投缘,将来感情定然极好。”虞灵犀浅笑,看向乳娘道,“好好照顾本宫的侄儿。”
    一句亲切的“侄儿”令乳娘眼眶湿红,不由跪拜,连连称“是”。
    苏莞躺在榻上,面色丰润了不少,悄悄拉了拉虞灵犀的手指,问道:“岁岁也成亲小半年了,打算何时添喜呀?”
    虞灵犀一怔,随即弯眸道:“我与他尚且年轻,不急。”
    苏莞表示理解:“也对,皇上刚登基,定是日理万机。”
    何止“日理万机”,晚上也没闲着。
    煮饭的频率不算低,可宁殷从未提过想要孩子,似乎除了虞灵犀本人以外,世间再无值得他去关心留意的东西。
    孩子的事,随缘便可。

    八月初八,灼人的暑热渐渐褪去,夜风中已带了秋风的微凉。
    一辆低调宽敞的马车自宫门驶出,停在原先的静王府阶前。
    继而车帘撩起,一袭绯红裙裾的红妆美人踏着夜色从车上下来,展目望着静王府威严稳重的牌匾。
    宁殷一身深紫锦袍紧跟其下,玉带勾勒出劲瘦矫健的腰肢,慵懒道:“岁岁今夜雅兴,想要与我故地重游?”
    还打扮得……这般娇艳夺目。
    宁殷以折扇敲了敲掌心,不由思索这袭红裙撕碎在凝脂之上的盛况。
    虞灵犀思绪飘散至遥远的过去,敛了敛神,侧首笑道:“今天,是你我初见的日子。”
    宁殷明显怔了怔,而后以折扇碰了碰虞灵犀额头。
    “记错了。”他慢悠悠纠正,“我与岁岁初见,是在两个月后。”
    天昭十三年十月秋,欲界仙都初见,他与她是暗与光的两个对立面。
    “没有错,是今日。”虞灵犀轻声道。
    上辈子的今日,她被迫描眉妆扮按入轿中,抬进了摄政王府,见到了那个拄着拐杖的、不可一世的男人。
    宁殷一顿,随即散漫一笑:“岁岁说哪日便是哪日。只要你开心,天天是初见日也未尝不可。”
    虞灵犀满足地弯眸,没有过多辩解。
    她提裙踏上石阶。早有侍卫将门推开,灯火铺地,将她纤细的身影映得明艳万分。
    虞灵犀回首,绯红的裙裾随着夜风荡开轻柔的弧度,朝宁殷嫣然一笑:“我命人备了宵食酒水,快过来。”
    宁殷站在阶下,一阵熟悉之感涌上心头。
    熟悉到仿佛许久许久之前,他就曾拥有过这抹温柔的亮色。


【第98章】 番外二

    苍穹如墨,撒落万点银星。
    即便宁殷不住在静王府了,这座宅邸依旧日夜有人洒扫,层台累榭幽静巍峨,和离去时并无太大区别。
    岫云阁纱帘轻荡,案几上美酒陈列,瓜果飘香。
    八角宫灯下,虞灵犀跪坐一旁温酒,一举一动娴熟优雅。
    宁殷静静看着,有什么朦胧的画面划过,与眼前之景重叠。
    泛黄的烛影中,似乎也有个人这样为他温酒烹茶。只是那道纤弱的身影跪得极低,下伏的上身凹出袅袅诱人的腰线。她双手将茶盏呈上,低眉敛首,纤长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让人忍不出想要触碰她眼尾的柔软与脆弱。
    宁殷的确这样做了。
    被温凉的指节触碰眼尾时,虞灵犀下意识眨了下眼睛,好奇道:“怎么了?”
    一语惊起涟漪,斑驳泛黄的画面褪去,视野重新变得明亮清晰,面前的红妆美人姝丽嫣然,并无半点谨小慎微之态。
    宁殷顺手接过她温好的梅子酒,置于鼻端轻嗅,半垂的漆眸呈现出愉悦的闲散之态。
    “岁岁很了解我,知晓我许多秘密。”他缓声道,“仿佛多年前,你我便已是旧识。”
    闻言,虞灵犀斟酒的动作迟钝了须臾。
    她也是几个月前才知晓,那味九幽香的药是宁殷的母妃喂他喝过的,除此之外再无旁人知晓。可笑的是,她重生后于欲界仙都撞见宁殷,手里就拿着那份刚买的九幽香……
    无论如何,这一点她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然而安静了许久,宁殷专注地浅酌,并未追问。反倒是虞灵犀按捺不住了,捧着温热的酒杯问道:“既然我知晓你许多秘密,那你可曾怀疑过?”
    怀疑么,自然是有的。
    他本就不是什么毫不设防的傻子,最初与她相遇之时,每时每刻都活在怀疑之中。
    现在看来,那些疑虑是如何一步步被瓦解的,他却是想不起来了。
    “我浑身上下,还有哪处是岁岁不知晓的?”
    宁殷乜了虞灵犀一眼,如愿以偿看到她面颊上浮现出羞恼,“别说是几个秘密,便是要我去死,我也死得。”
    “又说这种话,怪吓人的。”
    虞灵犀抿了口酒水,笑着看他,“都说祸害遗千年,你可要长长久久活着。”
    “活那么久作甚?”宁殷嗤之以鼻的样子,“只要比岁岁多活一日,便足矣。”
    虞灵犀一开始以为他是在和自己较劲。静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多活一日”并非在比长短,而是用一日安排后事,便下去陪她。
    以死亡为诺,满口疯言疯语、生杀予夺,但这就是宁殷独有的剖白方式。
    杯盏中的梅子酒折射出浅金的光,映在虞灵犀澄澈的秋水美目中。
    她放下杯盏,像是下定决心般,浅笑问道:“宁殷,或许我们上辈子真的见过呢?”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
    宁殷单手撑着脑袋,看着她默然片刻。
    虞灵犀被那双漆黑上挑的眼睛看得心虚,忙道:“我开玩笑的,你……”
    “上辈子,我们相伴终老了吗?”宁殷弯着眼睛,转动杯盏的酒水问。
    未料他竟然将这荒诞的话题接了下去,虞灵犀有些意外地“啊”了声。
    “或许没有。”
    她从回忆中抽神,轻声喟叹道,“因为上辈子有缺憾,所以才给我们此生弥补的机会。”
    宁殷不知想到了什么,愉悦一笑:“那上辈子的宁殷,一定很想杀了现在的我吧。”
    轻飘飘戏谑的一句话,却在虞灵犀心中砸出无限的怅惘来。
    她想了想,若是前世的宁殷知晓现在的宁殷如此圆满幸福,大概,真的会嫉妒到杀人。
    不过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一切都已重新来过,上辈子的那个世界已然不复存在。
    好好的初见日,虞灵犀并不想弄得如此伤感。
    “今日的星辰很亮。”她将视线投向高阁之外的天幕,伸出纤白的手指,“你瞧,天空好像触手可及。”
    宁殷喜欢看她笑。不知为何,就是想让她多笑笑。
    他将酒水饮尽,挑着眼尾笑道:“岁岁若是喜欢,来日命人在宫中建座摘星楼,可夜夜观赏。”
    虞灵犀莫名觉得,宁殷此言颇有暴君风范。
    她被逗笑了,眨了眨柔软的眼睫道:“我才不要。楼阁太高,爬上去得累断腰。”
    宁殷这样的人,若旁人说花费人力财力去造高楼,乃昏君行径,他定然不屑一顾。但虞灵犀说爬楼太累,他便多少舍不得了。
    “宁殷。”虞灵犀眼底蕴着雀跃,小声唤他,“你坐过来。”
    宁殷放下杯盏,挪过去,顺手拦住虞灵犀的腰肢揉了揉。
    若是文武百官瞧见杀伐果决的新帝如此乖顺听话,约莫会惊掉下巴。
    两人面对着阁楼雕栏,眺望无边月色。
    “因为有心爱之人在侧,所以才会觉得星辰美。”
    虞灵犀侧首,以指描绘宁殷冷冽的眉眼,笑着告诉他,“有你在身边,没有摘星楼也是快乐的。因为卫七的眼睛,比星星漂亮。”
    宁殷喜欢她红唇轻启,咬字轻柔地唤他“卫七”。
    宁殷的过往里有无尽的血仇与黑暗,而卫七是全心全意,独属于“小姐”的少年。
    疾风荡过,岫云阁的纱帘纷纷垂下,遮挡了四面月光。
    一阵清脆的裂帛之声后,灯影摇晃,很快恢复平静。
    宁殷眸中蕴着缱绻痴狂,杯盏倾转,将温热的一线酒水倒在那枚小巧凹陷的锁骨中,然而倾身俯首,虔诚地将那小潭积酒轻舐干净。
    ……
    中秋之后,再传捷报。
    虞家父子所领二十万大军以破竹之势,将燕人赶回乌兰山以北,逼得其新王不得不递降书,许以三千牛羊议和。
    这些年来被燕人大大小小劫掠走的粮草,都以牲畜的方式讨回。
    军报一经传回朝廷,百官俱是额手称庆。
    二十年了,自漠北一战,卫朝总算又在虞渊的带领下再获全胜。
    虞家军班师回朝的之时,正是天高云淡的初冬时节。
    阳光打在他们的铠甲上,折射出金鳞般的光泽,威风赫赫。京中百姓几乎倾城而出,夹道欢呼。
    接风宴上,虞灵犀一袭织金裙裳高坐在凤位之上,看着父亲和兄长将那面沧桑染血的战旗归还,眼里蕴开骄傲的笑意。
    这场战争比她预计的,还要提早半年结束。如今朝中士气大涨,边境骚乱平定,待商贸通行,万邦来贺的太平盛世或许真能实现。
    虞家父子平疆有功,宁殷当即宣布加封虞渊为一等定国公,位列公卿之首,荫及后人。
    为此,朝中少数几位老臣颇有微词。
    虞家虽然立下战功赫赫,可毕竟是皇后娘家人,易有功高震主之嫌。
    虞灵犀早料到会有几个人不满,只是碍于宁殷的脾气不敢说,与其藏着掖着,不如直接捅破。
    “愿父兄匡扶社稷,勿忘君恩。”虞灵犀含笑望向虞家老少两个男人,一字一句道,“如有背弃之行,必褫爵夺职,本宫亦与之同罪,甘愿领罚。”
    她表明态度,清越的声音回荡在大殿,满朝文武再无二言。
    虞焕臣向前一步,朗声道:“臣,谨遵娘娘懿旨!”
    宁殷靠着龙椅椅背,望着身侧的虞灵犀,只觉得她真是耀眼极了。
    宴席进行到一半,虞焕臣便匆匆赶回府邸去见妻女。
    风尘仆仆阔别半年多,他甫一进门,便抱起闻声出来的妻子,揽着她的腰旋了一圈才放下。
    “辛苦了,阿莞。”
    他扬眉笑着,亲了亲苏莞的额头。
    虞焕臣从不在外人面前做亲昵之举,是故这一亲情不自禁,弄得苏莞红了脸颊。
    “我挺好,你行军在外,才是真正的辛苦。”
    苏莞嗓音轻轻柔柔,一双大眼睛里泛起了喜悦的湿意。
    半晌,她想起什么似的,匆匆擦了擦眼睛道,“对了,快来看看你的女儿。”
    苏莞牵着虞焕臣的来到内间,摇篮里,粉雕玉琢的小婴儿正睁着大眼睛,咿咿呀呀地蹬着小腿儿。
    “眼睛真大,像你。”
    身高腿长的虞焕臣蹲在摇篮边,小心翼翼地朝女儿伸出一根手指,小婴儿立刻握住了他略显粗粝的指节。
    虞焕臣笑了起来,满心怜爱。
    夫妻俩正挨在一起陪伴女儿,便见门外踉踉跄跄出现了一抹小身影。
    虞瑾已经一岁五个月了,正是练习独立走路的年纪,乳娘偶尔会放他自己在廊下走走。
    见到这个清秀安静的孩子,虞焕臣很快转过弯来,问道:“这是……那个孩子?”
    “是。”
    苏莞对这个孩子颇为垂怜,解释道,“他很听话,就是身子弱了些,想来是从小没了娘的缘故。”
    说到这,她掩唇懊恼:“失言了,如今我就是他的母亲呢。”
    虞焕臣“嗯”了声,放缓面色,朝门口有些胆怯的孩子招招手道:“虞瑾,过来。”
    虞瑾不认得他,缩在门板后没有动。
    虞焕臣便起身大步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与之平视:“虞瑾,认得我吗?”
    虞瑾蹬蹬往后退了两步。
    “这小孩,莫不是有哑疾?”虞焕臣颇为受伤,问妻子。
    “别胡说,他现在能说好多话呢。”苏莞道,“定是你太可怖,将他吓着了。”
    虞焕臣摸了摸自己这张脸,年轻英俊,不吓人啊。
    不过小孩儿本就敏感,何况这孩子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卷入漩涡中,不得一刻安宁。
    又或许,是他刚从战场回来,身上的煞气冲着虞瑾了。
    虞焕臣点点头,起身准备退开些,慢慢培养感情。
    他刚起一身,便觉袖子上传来微不可察的一点阻力,顺着袖子往下看,是虞瑾鼓足勇气拉住了他。
    小孩儿的手那样小,那样柔软,仰着头,眼巴巴看着他。
    虞焕臣的心忽然柔软起来,抬手摸了摸虞瑾的脑袋,低低道:“别怕,以后我就是你爹了。”

    转眼到了年底,虞灵犀端着小手炉,去浮光殿找宁殷。
    刚到殿门口,就见内侍一脸苦楚地迎上来道:“娘娘,您总算来了!”
    “怎么了?”
    虞灵犀朝内望了眼,果然见跪了三四名文臣,气氛安静得近乎诡谲。
    这片诡谲中,为首的那人须发皆白,正颤巍巍伏地道:“先帝驾鹤已近一年,臣斗胆以死相谏……”
    宁殷从奏折后抬眼,慵懒道:“好啊,那就请孙卿去死一死吧。”
    孙大人:“……”
    虞灵犀:“……”
    “怎么,光说不动?”宁殷轻嗤道。
    这语气……
    不用问,定是这群言官闲着没事做,惹着宁殷了。
    隆冬天,孙大人已经是汗流浃背,惴惴不敢言语。
    虞灵犀适时迈了进去,先是朝宁殷微微一笑,而后回首道:“孙大人,陛下和你开玩笑呢,还不快退下。”
    孙大人等人这才如蒙大赦,忙不迭叩首告退。
    殿门在身后关紧,隔绝了皇后几声压低的告饶。
    孙御史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旁边的两名下级忙搀扶住他,心有余悸道:“孙大人进谏便进谏,万不该以死相挟,陛下那性子……唉,还好皇后娘娘来了。”
    “是啊,陛下虽有枭雄手段,但性子实在偏执恣睢。”另一个人左右四顾一番,压低声音叹道,“亦正亦邪,也只有娘娘能压制得住他。”
    几人面面相觑,终是长叹一声:“女菩萨啊。”


【第99章】 番外三

    虞灵犀坐在宁殷身边,瞥了眼被丢在炭盆中烧掉的奏折,笑问道:“孙御史如何惹你了?”
    御史台里都是宁殷的人,只要没做太出格的事,他们一向唯宁殷马首是瞻。
    宁殷张开一臂,将她揽入怀中慢悠悠揉着,凉飕飕道:“一把老骨头,不撞个南墙,便不知斤两。”
    宁殷不细说,虞灵犀也猜得到。
    方才隐约听孙御史提到一句“先帝驾鹤已近一年”,和丧期有关,又涉及到宁殷自身的,无非是皇家开枝散叶的事。
    宁殷喜怒无常且“不近女色”,众臣定然不会蠢到让他扩充后宫。何况选妃之事须得皇后同意,虞灵犀没听到消息,自然和选妃无关。
    那便只可能是,催皇帝陛下生个孩子了。
    她这边分析得头头是道,宁殷的眸色却是越发幽深。
    “笑得这般开心。”宁殷弯起了眼睛,视线懒洋洋往下,“不妨让别的嘴也笑笑。”
    说话间,他单臂箍住虞灵犀的腰,手一压,纤细的身躯便仰面躺下,杏眸中满是震惊。
    朱笔和奏章掉了一地,后腰被龙案磕得有点疼。
    虞灵犀反应过来,忙不迭低声告饶:“我错了我错了!宁殷……”
    不多时声音已是渐渐细碎,模糊难辨。
    屋内时不时传来东西摔落的吧嗒声,外头候着的宫人缩了缩脖子。
    天气越发寒冷,过了近一个时辰,殿门才再次打开。
    皇后娘娘慢吞吞走了出来,约莫是跪久了,走路的姿势有些许不自然,眼尾也残留着浅淡的湿红,我见犹怜。
    宫人忙向前搭了把手。
    娘娘为言官求情触怒龙颜,定是被陛下苛责迁怒了……唉,真可怜。

    除夕前下雪了。
    雪飘了一夜,宫道飞檐俱是白茫茫一片,极目望去如琼瑶仙境,壮阔无比。
    每年冬季多有雪灾,奏折一封接着一封送入浮光殿。
    赈灾说起来简单,真要做好难于登天。因受灾之地天高皇帝远,瞒报、错报者无数,地方官商勾结沆瀣,私吞灾粮换钱的情况更是屡禁不止。
    宁殷一袭玄衣坐在龙椅之上,等文武百官都吵够了,方一掀眼皮道:“将义仓中的陈年米谷都搬出来,由虞焕臣负责押送灾区,户部派人跟着,按人丁发放。”
    他一个字也懒得多说,声音和外头的雪天一样冷:“如有差池,诸位除夕夜就不必挂灯笼了,把人头挂上吧。”
    说罢,掐着时辰退朝离去。留下朝臣面面相觑,继而炸开锅来。
    “灾区饿殍遍地,陛下竟然拿没人要的陈米烂谷去赈灾,未免有失仁德,会让天下人寒心哪。”
    “咱们陛下,杀伐用兵乃是头等的好,唯独这怀柔之策……唉!”
    这片喧闹之中,唯有领命押送赈灾粮的虞焕臣面色如常。
    因为押送过赈灾粮,所以他才明白皇帝为何选择陈米赈灾。这个年轻的帝王虽阴晴不定,暴戾恣睢,但不得不承认,他的目光永远凌驾于庸人之上。
    皇上颁布赈灾之事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昭云宫。
    一开始听到宁殷竟用口感极差的陈米赈灾,虞灵犀的确小小惊讶了一番。
    但很快,她想明白了其中缘由,嘴角不由扬起赞许的弧度来。
    “娘娘,您怎么还笑呀?”
    仗着殿中无人,胡桃心疼起自家主子来,“自灾情传来,您担心得好几夜没睡好,生怕皇上会失了民心。现在朝廷用陈米赈灾,不是失民心的行径么?您做的那些努力,也都白费了。”
    闻言,虞灵犀眼含笑意,解释道:“你不懂。对于灾区的百姓来说,能填饱肚子已是万幸,根本没力气去在乎吃进去的是陈米还是新米。”
    “难道因为灾区百姓不在乎,所以就这般糊弄么?”胡桃不理解。
    小姐素来良善,这可不像是她的性子呀!
    “不是的。皇上用陈米赈灾,对付的不是灾民,而是那些想发国难财的地方官吏。”
    虞灵犀坐在榻上抄经,金裙蜿蜒垂地,柔声道,“因为陈米口感差,根本不值几个钱,所以才不会被居心叵测的贪官倒卖牟利。而一份新米的价钱可换五份陈米,又可多救许多许多人。”
    这是个一举两得的法子,看似不近人情,实则将人心拿捏得极准。
    不过,回头得让百姓编几首童谣传颂,可不能让宁殷白白被人误解。
    胡桃恍然大悟,咋舌道:“不愧是皇上……不对,不愧是娘娘看中的人!”
    虞灵犀见她将自己也一同夸进去了,不由轻笑:“你自跟着入宫以来,这嘴倒是越发能说会道了。”
    明明前世在摄政王府里,她还老实得跟只鹌鹑似的。
    “都是娘娘教得好。”胡桃搁下茶盏,抱着托盘嘿嘿笑道。

    傍晚乌云沉沉,宫中内侍和宫女忙着洒扫积雪。
    因老皇帝死了还不到一年,宁殷也懒得与朝臣虚与委蛇,今年并未设宫宴,只挂上几盏新灯便算过年。
    他披着玄黑的大氅,朝皇后所在的昭云宫行去,像是长长宫道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今日特地穿了那双鹿皮靴,踩在积雪上,发出碾碎人骨般的嘎吱声。内侍们听得毛骨悚然,大气不敢出一声,他本人倒是享受得紧。
    刚路过花苑的月门,便闻一声惊呼。
    一名小宫女从门后绊出,手中的提灯咕噜噜滚落宁殷脚下,熄了。
    小宫女立刻敛首跪拜,慌张道:“奴婢云香,无意冲撞陛下,请陛下恕罪!”
    这宫里,敢对新帝自报家门的人可不多。
    宁殷面上不露喜怒,虚目睥睨,颇有仙人之姿。
    他的视线自靴尖上扫过,上头溅了一点不甚明显的灯油。又瞥了眼墙角的梅树,上头编织了喜庆的吉祥结,挂了几盏漂亮的小灯,颇为新颖。
    “你做的?”
    轻缓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带着霜雪的清寒。
    “是。”
    说罢,云香咬着唇,颤巍巍抬眼,露出一张精心打扮过的姣好脸庞。
    她是家中庶女,奉父亲之命进宫的。
    如今帝后恩爱无比,后宫虚设,断了所有重臣送女儿、妹妹入宫为妃的念头。父亲便曲线救国,想尽法子将她变做宫女,只盼能接近帝后伺候,为家族传递消息。
    “手挺巧。”
    未等云香欣喜,便听那道清冷的声音再次传来,“掰折吧。”
    云香一僵,脸色瞬间褪为煞白。
    ……
    宁殷站在阶前,忽而停下脚步,在内侍惊悚的目光中弯腰,伸指将靴尖上的那点油印仔细擦了又擦。
    眉间冷郁更甚。
    昭云宫,虞灵犀还有最后一页经文没有抄完。
    见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晦暗的天色中,她抬眼笑道:“坐吧,桌上给你暖着茶水呢。”
    宁殷刚挨过来,虞灵犀便察觉到他身上彻骨的寒意。
    她迟疑片刻,停下笔道:“赈灾之事我已听说啦,你处理得极好。本朝皇帝那么多,不乏有所谓的英主明君,可他们谁也不及你的方法实在。”
    宁殷曾说,他是个凉薄之人,缺乏共情,便是眼前尸山血海也激不起他半点怜悯。但虞灵犀知道,他那另辟蹊径的手段,远比徒劳无功的“共情”更实用。
    闻言,宁殷笑了声:“岁岁每日换着法子夸人,不累?”
    玩笑归玩笑,可眼底的凌寒刻薄到底消散了不少。
    虞灵犀也笑了:“说几句实话而已,有何好累的?”
    宁殷将她手中的毛笔抽出,捏了捏她的腰肢:“那做点累的事?”
    最近虞灵犀葵水刚过,又因赈灾之事未能睡好,两人已有半月不曾同房了。
    腰穴被按住,虞灵犀软了身躯,忙按住他的手岔开话题道:“别闹,还要回府跨年呢。”
    她早计划好的,今年要与宁殷在静王府过年。
    或许是前世的缘故,她对此处颇有几分留恋。反正今年宫中不能设宴,索性与宁殷回府图个清静。何况,这是重生以来与宁殷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静王府总算换上了簇新的花灯,暖光白雪交映,光河流转,总算有了几分家的温馨。
    净室外间地热暖和,馨香如春。
    虞灵犀与宁殷比肩坐在雕花月门下,赏雪守岁。
    旁边的小炉上温着辛香的屠苏酒,案几上摆着茶点宵食,灯下美人裹着严实的兔绒斗篷,正伸手去接天上的飞雪。
    “以前听阿娘说,只要于除夕夜接住一片完美的雪花,在它未化之前许愿,来年便能实现。”
    话音未落,她接到一片极美的八角雪花,立即高兴地拿给宁殷看,“快许愿!”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雪花已经在指尖融化。
    虞灵犀正有些失落,便见宁殷倾身过来,张唇含住了她指尖的水珠。
    他墨眸上挑,锁着虞灵犀的讶然和浅笑。
    他不信鬼神,他的愿望就在眼前。
    子时一到,烟火自府门外窜天而去,在夜空中绽开一片荼蘼。烟火的光点与碎雪齐落,分不清哪个更为绚烂。
    “子时了。”虞灵犀微微一笑,“新春吉乐,宁殷。”
    恰逢烟火炸开,半边天空被映得瑰丽无比。那光落在宁殷的眸中,明灭不定。
    “子时已过,”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欺身说着不正经的低语,“该压岁了。”
    烟火熄灭。
    下一刻再亮起,碎雪如絮,两人的唇紧紧贴在一起,镀成相贴的两道剪影。
    净室暖雾氤氲,荡碎一池涟漪。
    大雪不知不觉停了,外间的酒水已然凉透。而室内落地花灯的暖光,一直亮到了寅时。


【第100章】 番外四

    上元节休朝一日,恰逢宁子濯与虞辛夷定亲之喜。
    虞灵犀换了寻常的打扮出宫,刚进虞府大门,就见宁子濯手拎着两只嘎嘎扑腾的大雁,在羽毛飘飞中迈着轻快的步子,屁颠屁颠前来下聘请期。
    小郡王比虞辛夷小两三岁,整日乐呵呵无忧无虑,是故及冠之龄了,身上还保留着当初春狩初见时那股干净灿烂的少年气。
    虞辛夷一袭戎服如火,在鸡飞雁叫中大步而来,忍无可忍道:“宁子濯,你又搞什么?”
    “定亲啊。”小郡王颇为骄傲地将绑了红绸花的大雁奉上,“我亲手打的大雁,养了一个冬天,就为了今日呢。送你!”
    寻常人家定亲,有送大雁为聘的旧俗,寓意此生忠贞不渝,不离不弃。但一般门第高的人家,会用金银打造一对大雁纹器具,再不济集市上花几钱银子也能买到一对。像小郡王这般亲自去捉雁下聘的,倒是稀罕。
    “难为小郡王有心,郡王妃还不快收下?”虞灵犀在一旁笑吟吟打趣。
    虞辛夷只好接过大雁,丢笼子里关起来,世界霎时安静。她嫌弃归嫌弃,可眼底的笑意怎么也骗不了人。
    一顿午膳的功夫,两家其乐融融地商议妥当,将婚期定在四月初十。
    黄昏时,低调宽敞的马车停在了虞府阶前。
    虞灵犀听到动静出来,果见半撩开的帘子后,露出了宁殷那张冷白俊美的脸。
    “事情都处理完了?”
    虞灵犀将手撑在车舆上,探进头看他,“还未用晚膳吧,进来一起吃点?”
    宁殷倾身凑了过来,随意道:“上元佳节,就不怕令尊令兄扫兴?”
    “怎么会?你不仅是一国之君,更是我夫君。”虞灵犀纠正他。
    她知晓宁殷对“家人”并无多少情感,参与家宴这等事,于他看来无非是浪费与她独处的时间。迟疑片刻,虞灵犀笑道:“你稍等我片刻。”
    她回了虞府,片刻提了个食盒出来,弯腰钻进马车。
    马车缓缓朝市集行去。
    微微的摇晃中,虞灵犀将食盒搁在案几上,打开最上一层:“这是阿娘亲手做的奶黄糕。”
    再打开一层,黑瓷碟盛放六色精致的茶点。“这是宁子濯和阿姐定亲时给的团喜果。”
    虞灵犀如数家珍,将最后一层打开,却是两碗冒着热气的元宵。
    “上元节要吃元宵,团团圆圆。”
    虞灵犀眼含笑意,给了宁殷一碗。
    即便他不能理解阖家之欢,她也会将自己的快乐分他一份。
    宁殷不太爱吃黏腻的东西,但这一碗撒着桂花的元宵,他却慢条斯理吃得干干净净。
    马车驶了两刻钟,打在车帘上的灯火越发耀目明朗。
    撩开一看,喧嚣的火光扑面而来,他们已到了灯市的坊墙之下。极目望去,十里光河流转,照耀着京城百年如一日的繁华。
    虞灵犀与宁殷约定了两辈子的赏灯夜游,历经波折,今日终得实现。
    “等等,灯市人多眼杂,先戴上这个。”
    虞灵犀拿出早准备好的半截傩戏面具,直身往宁殷脸上比了比。
    当黑色的半截面具覆住那双漂亮上挑的眉眼,仿佛和当初那个被逼做人凳的打奴少年重合,欲界仙都前的狼狈犹在眼前。
    那应该是宁殷不愿触及的回忆,虞灵犀忽然有了一瞬的迟疑,不着痕迹道:“我让人重新换一个……”
    话未落音,宁殷握住她的手道:“怕什么?”
    虞灵犀坦然道:“怕你不喜欢。”
    宁殷笑了声,伸手捏捏她的颈侧。他这人素来狼心狗肺,还不至于这般脆弱。何况只要是岁岁给他的,便是烧红的烙铁他也得戴上。
    见宁殷真的不介意,虞灵犀方直起身,替他将面具罩好。
    系绳时为了方便操作,她稍稍挺身贴近了些,胸口柔软的暖香就抵在宁殷的鼻尖。他唇角动了动,用英挺的鼻尖蹭了蹭她的锁骨处。
    温热的呼吸和微凉的鼻尖对比鲜明,痒得很。虞灵犀手一抖,险些打个死结,忙胡乱系了两下,退开些许瞋他。
    宁殷若无其事,伸出修长有力的指节,将半歪的面具扶稳。
    街市鳞次栉比,各色花灯成串挂着,从花果到动物,应有尽有。更有灯船荡破水面,穿梭在京城河渠之间,瑰丽非常。
    虞灵犀手提着一盏橘子灯,一手拿着新买的糖葫芦,咬一口,酸得直皱眉。
    果然夜市混杂,这些零嘴都是骗人的。
    她按捺住捉弄的心思,瞥了眼身侧负手而行的男人,笑着将糖葫芦递过去:“你吃吗?可甜了。”
    宁殷的视线落在那串晶莹嫣红的山楂上,侧首俯身,就着她的手咬了一颗,细细嚼碎。
    他面具孔洞下的眼眸半眯着,颇为享受的样子。
    奇怪,莫非他吃的那颗不酸?
    虞灵犀不死心,也跟着咬了一口,随即酸得打了个颤。随即反应过来,宁殷吃不了辣,对酸度的忍耐却是尤为的强。
    宁殷还欲俯身再咬,虞灵犀却将糖葫芦举开了些:“别吃了,我骗你的,这东西酸得牙疼。”
    宁殷颇不在意的模样:“尚可,滋味比那些带毒的好多了。”
    记得宁殷说过,他小时候关在冷宫之中,曾被人以肉食引诱,恶意喂毒。
    “或许岁岁用嘴喂,会更甜些。”宁殷点了点自己的唇,暗示得很明显。
    他致力于竟樱桃酱、山楂酱等物抹在虞灵犀的唇上,再慢慢地由浅入深,一点点品尝干净。
    虞灵犀还惦记着他幼年被喂毒的事,左右四顾一番,勾着他的手指放低声音:“回去给你喂。”
    于是宁殷满意地笑了起来,接过她手里的糖葫芦,嘎嘣嘎嘣咬着吃。
    他不是一个喜欢回忆过往的人,装乖卖惨,不过是因为喜欢她不经意间流露的心软和心疼罢了。
    虞灵犀何尝不知晓他的小心思呢?
    她暗中瞥了眼宁殷翘起的唇角,眼里也荡开细碎的笑意。
    两人比肩徐徐走着,直至长街尽头。
    回宫后已是子夜,那盏橙黄的橘子灯摆在榻头的矮柜上,昏沉沉映出罗帐中两道的身影。
    哐当一声,碧瓷碟被打翻,山楂果酱染红了榻边衣物的轻纱。
    ……
    自上元节归来不久,虞灵犀的身子便有些不太对劲。倒也没什么大症状,只是畏寒嗜睡,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这日太医照常来请脉,隔着纱帘小小地“咦”了声,随后问:“恕老臣冒犯,娘娘小日子可准?”
    太医这么一提醒,虞灵犀才想起来这个月癸水似乎还没来,推迟了好几日。
    “娘娘脉象如盘走珠,确是喜脉无疑!”
    老太医再三确认了番,方撩袍下跪道,“恭贺娘娘大喜!”
    真乃天大的喜事!
    胡桃眉毛都快飞上天,忙不迭和宫婢一同下跪,齐声道:“恭贺娘娘大喜!”
    虞灵犀下意识将手掌覆在肚子上,茫然地想:她要做母亲了?
    宁殷每次都会清理得很干净,她便心安理得地睡去,也不知哪次出了纰漏,让这个小生命钻了空子。
    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开心。这是她与宁殷的孩子,是他们血脉的延续。
    “本宫才刚怀上,待胎像稳定,再昭告天下。”
    虞灵犀含笑吩咐胡桃,“去支些岁钱点心,都有赏。”
    宁殷从浮光殿赶回来时,虞灵犀正倚在美人榻上,吩咐内侍去虞府报喜。
    见到宁殷进门,她立刻坐起身来,期许道:“你都知道了?”
    宁殷大氅上沾着细碎的霜雪,看了她的腹部许久,方沉沉“嗯”了声。
    虞灵犀终于看出了他的不对劲,那双乌沉沉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类似于欣喜惊讶的情绪。
    虽说宁殷一向如此,叫人猜不透内心,但这种时候还这般喜怒不形于色,未免就让人担心了。
    “怎么了,宁殷?”虞灵犀拉住宁殷的手,仰首道,“你我要做爹娘了是件大喜事,该笑笑。”
    他的指节硬朗而微凉,手背好看的青筋微微凸起,彰显着生杀予夺的力量。
    宁殷解了大氅丢在一旁,坐在虞灵犀的身边,而后极慢、极慢地将她拥入怀中。
    他拥得那样紧,像是害怕失去什么。
    虞灵犀感受着他无声汹涌的情绪,半晌,轻而坚定地转过身,直视宁殷幽深的眸道:“你在担心什么,宁殷?”
    宁殷薄唇轻启,慢悠悠道:“它身上流着我的血。”
    “是。”虞灵犀颔首,“它是我们的结合,自然流着我们的血液。”
    “它会折磨你。”
    生产前吸食血气,生产后索取乳水。若是和宁家人一样流着野兽的脏血,那长大了,亦会继续折磨她。
    虞灵犀怔愣,随即明白过来:宁殷是担心这孩子继承了他的凉薄与疯狂,忌惮这孩子和他一样,对生母产生不了丝毫感恩敬畏。
    在宁殷心里,父子、母子从来都不是什么光明伟大的象征。他没有感受过温暖,也无法产生舐犊之情,没人教过他这些。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厌恶自己的血脉胜过一切。更遑论,这条血脉是要以吸食他心爱之人的养分作为代价……
    虞灵犀不知道宁殷心底,竟埋了这样重的心思。
    “不是这样的,宁殷。孩子是希望的延续,而非苦难。”虞灵犀抬手贴住宁殷冷白的脸颊,一字一句认真道,“你要往好处想,它或许会有我的眉眼性情,你的聪慧强大,我们的长处会在这个孩子身上得到延续。或许它会有些小缺点,会调皮,不过无碍,我们会教它为人处世。我不是丽妃,你也不是先帝,它会有截然不同的性情和人生,不是么?”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微微一笑:“我喜欢这个孩子。因为,是我与宁殷的孩子。”
    宁殷看着她眼里的光,那是从未有过的甜蜜希冀。
    他尝试去理解她的话。
    “你会难受。”宁殷给她递了杯水。
    虞灵犀就着他的手抿尽,满足道:“有你陪着就不难受。”
    宁殷这才扣了杯盏,将她揽入怀中。
    宁殷本就是个心眼多过蜂窝的聪明人,只花了须臾,便明白了虞灵犀的意思。但心中依旧略微不快,岁岁对他全心意的爱,要被这个小东西分走一半。
    或许,还是个和他长得十分相似的玩意儿。
    是故当虞灵犀问他,是希望生个小公主还是小皇子时,他毫不迟疑地回答:“女儿,生个小岁岁。”
    强势的话语,听得虞灵犀扑哧一笑。
    若是生个小卫七,难道还能将他塞回去回炉重造不成?

    虞灵犀开始害喜,吃不下东西。
    旁人怀孕都会丰腴一些,唯有她反倒瘦了,下颌都尖了不少。
    “那种黑黑的药,今日可以不喝么?”
    虞灵犀坐在榻沿,看着蹲身给她穿鞋的年轻帝王。
    “不可。”拒绝得干脆。
    闻到熟悉的苦药味,虞灵犀垮下双肩,下意识抵触。
    宁殷擦净手指,从宫婢手中接过药碗吹了吹,淡淡道:“但今日的药不苦。”
    “真的?”
    虞灵犀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勺,果有回甘,味道好了许多。
    她是很久以后才知晓,这副安胎的药方是宁殷与太医院上下熬夜改良出来的,就为了能让她好受些。

    怀孕七个月时,正是暑热刚退的初秋之时,虞灵犀腹中的胎动已是十分频繁。
    因被照顾得极好,她的身形并未走样,面色健康白皙,手脚匀称,唯有腹部高高隆起。暖黄的灯火下,她乌发披散的模样有着难以言喻的圣洁美丽。
    夜间就寝前,宁殷会取了芙蓉玉露膏给她耐心涂抹肚皮,故而肚皮也是白净光滑的,并无可怖斑纹。
    他现在做这些已是十分顺手,一点也没有朝堂之上的恣睢凌寒。
    此番擦拭膏脂,忽然小团东西自虞灵犀肚皮之下隆起,凸出拳头大小的一块。
    虞灵犀肚皮一紧,忙不迭屏息笑道:“你瞧,它又动了。”
    感受到她的喜悦,宁殷垂眸,好奇似的,将修长宽大的手掌罩在那胎动之处。
    隔着薄薄的肚皮,那团东西滑过他的掌心,带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触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通过掌心,连接到了他的心脏。
    “它在和它父皇打招呼呢。”虞灵犀弯着眼眸,轻声道,“可有意思了,是么?”
    宁殷撑在榻沿,凑近了些,鼻尖几乎挨着她的肚皮,盯了半晌,方问道:“踢得疼么?”
    他这样冷冽的人,连自己的身体都可漠视,唯独舍不得她受一点痛楚。
    “不疼。”虞灵犀笑道,“就是有点怪。”
    说话间,那团小东西又踢了踢。
    “小怪物。”
    宁殷略微嫌弃地嗤了声,等那团东西消停了,这才垂眸俯身,亲了亲虞灵犀光洁的肚皮。

    肚子一天天变大,夜间睡觉便成了个问题。
    虞灵犀睡得不甚安稳,有好几次半夜醒来,都发现宁殷在悄悄替她揉捏后腰,化去酸痛。
    十月中,腹中的小生命终于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
    生产前,虞灵犀只提了一个要求:不许天子陪产,一步也不许靠近。
    他会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