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14

沧月:镜系列外传 织梦者 6 - 10

 【六】梦魇


  “是,萧宅。”看到是《幻想》总部的电话,辟邪才接起来,“非天编辑?什么事?”


  虽然是沉音的责任编辑,然而作为助手的他、语气还是冷淡不客气的。


  电话那头的责编心里恨恨骂着这个一副臭脸的助手,却因为他是沉音对外唯一的联系人、不得不耐心解释:“第十九章的稿子……明天我们要清样排发了,大后天就要进印刷厂。不是说好了今晚传真过来么?”


  “还没过今晚吧?”辟邪道,“十二点前传给你。”


  妈妈的,十二点,难道老子要在办公室等你到午夜?责编心里火冒三丈,几乎要摔了话筒,然而却心知一摔话筒、后天杂志一定进不了印刷厂,只好继续好声好气:“辟邪,你能不能把沉音写好的部分传过来让我先编?剩下的……”


  “不好意思,沉音她向来是结了一章才传出一章的,”辟邪拿着话筒,眼睛却看着门口送客出去的紫衣女郎,“十二点,准时给你。”


  “可十二点我们杂志社要关门……”责编非天实在忍不住,小声提醒。


  然而眼睛看到了门外树丛里有什么一动,辟邪眼睛陡然冷凝:“十二点,就这样。”


  “喂,喂!等一下——”在他放下电话之前,那边的责编非天连忙大声叫起来,“今天有人来编辑部找你们!非要沉音的住址不可,还说要投资拍第五卷《大荒》。我指点他们来找你,应该今天就……”


  “你把我们的地址告诉他了?”辟邪忽然隐隐有了怒意,“谁允许你说出去的?我们一开始就说好,沉音所有资料要绝对保密!”


  “对方来头不小,开出的价码也很高,投资三个亿啊……改编权能卖出天价!”明显感觉到了助手的怒意,责编声音小了下去,“是四海财团出资的。你也知道、四海财团一向在国内地产界和金融界都是龙头老大。”


  “三个亿?呵。你先拿了多少好处?”辟邪陡然有冷笑,这些愚蠢贪婪的人类!


  “你回家睡觉吧。”他对着电话冷冷说了最后一句话,“不用再等第十九章了。我们和《幻想》的合作到此为止。你们违反了合约。”


  “什、什么?”电话那头传来不相信的惊呼,然而他咔哒一声用力挂断。


  “沉音!”他转头叫女伴的名字——四海财团?四海财团是什么背景,别人不清楚、却瞒不过他:一个看似正规、实际上和国际犯罪组织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庞大机构。麻烦总是接二连三的来……这些年来,尽管一直低调的避世独居,然而那些贪婪愚蠢的火焰总是要蔓延到他们身边来。


  “沉音!”他再次叫了一声,然而宽敞的客厅里没有人回答他。


  他霍然回身。玄关的门还开着,萧音的一只拖鞋留在那里,人却已经不在。居然没有半丝声息就掳走了她。这次来的,又是哪一路的人?


  门外暮色正浓,泼墨般倾泻而下,吞没了一切。


  云荒,云荒……都是为了那个沉没的遗失大陆。


  ※※※


  “怎么这么晚?”艾美回到家的时候,餐厅里灯火通明,杯盘狼藉。居然来了客人?母亲放下高脚的红酒杯子责问,她缩了缩脖子。


  “好了好了,小美,快过来叫大伯,”父亲却是打圆场,拉她到那个来客面前。


  大伯?她乐得一跳,抬头看着这个满面风尘的中年人——那就是父母提了无数次的大伯?她只在六岁时见了一次的大伯?虽然是一母同胞,可不同于在海城文化馆里当小职员的父亲艾瑟,大伯艾宓毕业于美国著名大学的考古专业,多年来参与过多次大型的文物挖掘和考古工作,如今已经是业界声名显赫的权威。


  “大伯好!”她惊喜交加地跳到了桌子前,看着这个自小心里景仰的长辈。


  “小美都长那么大啦!”大伯和父亲面容相似,却多了几分风霜,抚摸着她的脑袋。她不习惯地歪了歪头,但最终还是忍受了长辈这样的对待。


  “可不是,过三个月就要高考了。”母亲倒了杯酒,白了她一眼,“还每天到处跑!也不好好复习。”


  “人家……人家在周露儿那里复习嘛。”她尤自嘴倔,但是说谎的时候还是脸红。自顾自坐到了桌子旁,开始大口吃饭。


  父母也不管她,大人们开始继续他们自己的话题。


  “怎么,这次回国到这里来,又有项目?”父亲喝着酒,和大伯聊。


  “是啊。”分明是喝了一点酒,大伯的脸有些红,“大项目,四海财团出资支持的。可能近日要开始勘探了。”


  母亲一脸惊讶:“海城这种小地方,有什么值得让你这样的专家回来?”


  “女人家没见识,”父亲点了根烟,又给大伯燃上,笑着看了母亲一眼,“去洗碗吧。”


  “真是的。”知道有要事商量,母亲嘀咕着收拾碗筷,顺便拍了她一下,“快点吃!吃完了去做功课——都快十八岁了,还不知道自觉用功。就要高考了呀,如果考不上……”


  她皱起了眉头,嗯嗯啊啊的应付着,巴不得母亲快点走开,好专心听大伯父亲的对话。


  被母亲那样一唠叨,等她再度听的时候,只听到了两个字“云荒”。


  “云荒?”下意识的她脱口惊呼了起来,看着大伯,“遗失大陆?”


  “哦,小美你也知道啊?看来那部书真的是妇孺皆知了。”大伯倒是没有惊讶,只是笑笑看着这个女中学生,“是啊,遗失大陆。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寻找这块遗失在海底的大陆。”


  “什么……什么?”艾美诧异得瞪大了眼睛——怎么看,沉稳儒雅的专家大伯都不象是开玩笑的样子,“大伯,你是来寻找云荒大陆?这不是小说里的故事么?沉音写的小说而已啊!怎么、怎么连大伯你也当真了?”


  “小丫头,不懂事别乱说。”父亲却是打断了她震惊的诘问,回头对大伯道,“你也开始相信了?这几年我订阅了《幻想》,越看越觉得那个‘云荒’是存在的——或者存在过的。难道你不觉得惊讶?一个作者即使再能虚构,也无法虚构到这样每个细节设定都栩栩如生的地步!”


  “那是沉音姐姐写的好!”不服气地,她冲口反驳。


  “吃饭去。”父亲让她住口,继续抽了一大口烟,狠狠道,“你说,虚构一个背景或许可能,最多摹仿中外历史上某一个国家的断代史。但是一个那么年轻女作家,怎么可能虚构出一种文化?那种甚至可以让人相信‘存在’过的整个文化体系!这超过单个‘人’所能做到的极限。”


  “是。”相对于父亲的激动,大伯却是冷静的多,“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回来的。”


  也抽了一口烟,吐着烟圈的考古学家眼里闪着光:“二弟,原来你这些年也一直留意着这方面的消息?——我原本也是不信的。可是看了一些从东海打捞上来的文物,再回头联系那个女作家写的《遗失大陆》,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对于云荒大陆的种种描述,我能断定那个女作者不是自己虚构出来的——没有办法作出如此程度的虚构!她没有模拟世上存在过的任何一种文明体系、而是自己彻底的创造了一个人所未闻的‘新文明’出来!”


  艾美听得发呆,浓烈的烟味熏得她想咳嗽,可是父亲和大伯的对话是如此惊人,吸引着她无法移开脚步。她下意识地扒着饭,看着两个吞云吐雾的大人——真奇怪……这些大人们也这样?她还以为只有她和周露儿那样的中学生、才会被“云荒”大陆吸引到神魂颠倒呢。


  原来父亲和大伯是更铁干的fans啊。怪不得家里订了全年的《幻想》。


  “是,你看第一卷《龙战》里第十三页,写到了提炼珂的方法以及锻造软银的工序;《血玄黄》里提到了‘螺舟’和‘风隼’——这种东西,如果是虚构泛泛而论也罢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父亲额头青筋凸起,手指用力敲着桌,“可是!她写了满满十一页,详细叙述了整个流程!除非她是金属冶炼和机械制造的专业人士,同时精通地理学、水文学、城市规划和军事战略,否则根本不可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咦?艾美听得有趣,连烟味刺鼻都不觉得了——什么提炼珂?锻造软银?她看《遗失大陆》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到里面还有这样的描写。她只顾着看几个国家杀来杀去、帝王将相王子美人的悲欢离合去了。


  原来,父亲还是《遗失大陆》的超级粉丝?她眼睛闪闪发亮。


  “所以你推断、那个作者并不是凭空捏造,而是的确得知一个存在过的文明?”大伯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那支烟烧到了手指都没有反应,“你在这个小城的文化馆里埋头十几年,都在探求这个‘云荒’的真像?”


  “是的。”父亲的脸色通红,抬头看着兄弟,“你知道我不像你那么能干——我一生只求做好一件事。”


  “干杯!”艾宓博士拍拍弟弟的肩膀,拿起杯子,“这次,我们兄弟两总算是找到了同一个目标了。等挖掘工作开始,我就请你参加。”


  红酒咕嘟咕嘟流入了咽喉,两个说到兴头上的人却停不下来。


  “我和你的切入点不一样——我对于看书没兴趣,所以一开始也并未看过《遗失大陆》,”放下酒杯,大伯目光炯炯,“我是从别人给我看的一些海底打捞出文物中,找到的线索——”他的手探入怀中,拿出的时候指尖已经有了一串细细的银色链子,上面连着一块橙黄色半透明的石头,举起来给父亲:“你看这个!”


  “呀!好漂亮!”脱口叫起来的却是艾美。


  灯光下,那块磨成半月形的石头发出琉璃般的光泽,雕刻着奇特的花纹,看上去里面隐隐有光影流动。银色的链子已经黯淡无光,玉石上的花纹也已经磨得快要平了,不知道是多古老的东西。然而,那么古老的东西、却隐隐透出某种无上尊贵的光泽。


  艾美看着那个古玉挂件,认出了上面刻着的是一个兽类的图案:有点象老虎,腹部两侧却刻有双翼。昂首挺胸,神态威猛庄严,四足前后交错,利爪毕现,纵步若飞,似能令人听到其行走的脚步声。


  咦,奇怪,这个图形——好像刚刚在哪里看到过?沉音姐姐家里的碟子上似乎也有类似的?


  正在出神,耳边却听父亲接过古玉,问了一声:“辟邪?”


  “啊?”艾美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去了萧宅的谎言被揭穿了。正忐忑间,却见大伯点了点头,目露赞许之意:“不错,这件就是从东海外海打捞上来的辟邪古玉。一年前、某个人送给我这件东西,从而引起了我对云荒的注意。”


  辟邪古玉?艾美松了口气,原来这只兽就是辟邪?她忽然觉得惭愧:自己虽然对《遗失大陆》倒背如流,却只停留在纸面上,换了图形就一窍不通。


  “我这里也有一件,”父亲却转身出去,拿了一块破碎的瓷片回来,“你看。”


  那是一块白色的碎瓷片,似乎也有些年头了,被时光打磨得温润如玉。雪白的底子上,冰裂纹如同红丝蔓延,红丝凝聚到中央,居然巧夺天工地织成了一个图形。


  “也是辟邪?”大伯细细看着那片碎瓷,诧然,“哪里来的?”


  “也是从出海的渔民手里买回来的。”父亲神色慎重,“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物件上,都有辟邪神兽的图形。不过都支离破碎,所以就不一一拿出来给你看了。”


  “我那里收集来的东西里,也反复出现了辟邪的造型。”大伯将古玉和碎瓷放在一起,对比着上面两只神兽的造型、动作和流线,浓眉紧蹙,“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但辟邪一般多出现在墓葬建筑中,和天禄、麒麟并称三大镇墓神兽。华夏文明的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单独将辟邪作为图腾崇拜的民族。”


  “是啊。从来没有过,除非是——”父亲连连点头,神色凝重,忽然一字一句道,“‘遗失大陆’里,云荒上的各个民族!”


  “是啊!”一直到这时,艾美才插得上嘴,说到这部小说、她可是比他们都权威,“《遗失大陆》里面,守护云荒的神兽就是辟邪!三大宗主国和草原部落,都建立神庙,由祭司供奉着神兽!帝都伽蓝城里面,更是有全大陆选出的少女作为祭司,一生侍奉。”


  这一次,父亲没有让女儿闭嘴,两个大人只是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目光。


  “艾美,你这一顿饭要吃多久?”正当女孩觉得自己能干、准备继续滔滔不绝的时候,母亲冷不丁从厨房转出来揪住了她的耳朵,“还不快给我回房间去做功课!你看看都快八点了,你还在这里磨蹭——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啊,啊,好痛……”艾美捂着耳朵抱怨,虽然舍不得,还是老老实实放下碗筷,站起来鞠了一躬,“大伯,爸爸,我回去做功课了。”


  “嗯,去吧去吧,”父亲随便挥手打发她走,急着和大伯继续交谈。


  大伯却是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把手里拿着的古玉项链递给她:“喜欢不?大伯送给你好了,拿去。”


  “啊?”艾美又惊又喜,却一时间不敢接,看了父亲一眼。


  “这个很贵重吧?”父亲也是忐忑,“你留着做研究用,给一个小丫头干吗?”


  “没事,这也是别人送我的,你带着说不定合适。”大伯笑着把古玉项链放到艾美手里,“多年没见小美啦,总要拿点什么见面礼——你可别拦我。”


  “谢谢大伯!”艾美乖觉,不等父亲再罗索,立刻开口甜甜道谢,蹦跳着走了出去。


  “驰弟……你知道么?那个送我古玉的神秘人说,”看着少女拿着项链欢欢喜喜地上楼,考古学家眼里却有了一种莫名的沉思,“要找到云荒,必须先要找到‘织梦者’。”


  “织梦者?”父亲没有看女儿的背影,只是诧异地重复了这三个字。


  ※※※


  八点正,也就是艾美磨磨蹭蹭吃完饭的时候,海城郊外入城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


  三辆从郊区进入城市、速度极快的轿车撞在了一起——然而奇怪的是不是普通的追尾相撞,而仿佛一刹那被无形的力量所操纵、车头猛然扭转了方向,变成了一个首尾相接的三角形。轰然巨响中三辆车子全部扭曲变形,以奇特的姿式成为一堆废铁。


  “不好!她跑了!”车中有个黑衣人还有意识,大叫起来,挣扎着想从挤变形的车门内爬出去,“她跑了!快追!”


  然而话音未落,无端端觉得脚一软,仿佛凭空被人当头打了一棒,立刻摊了下去。


  交警聚拢过来之前,萧音已经伏在辟邪背上,穿梭在绿化林带的浓荫里。


  “好痛!”揉着手腕上蹭破的皮,紫衣女子皱眉,不住吹气。然而刚经历这样惊险的劫持、她脸上却没有半点的惊惧和慌乱。


  “他们打你了?”辟邪的声音依然没有起伏,“等会我给你复原回去。”


  “不要!我的手断了,脚也崴了,今天我不写了!”萧音忽然发起了脾气,用力踹了他一脚,“你不能逼迫我做苦力——你是神啊,不能这样欺负一个凡人是不是?”


  “谁说神不能欺负凡人?”辟邪头也不回,将她的身子往上托了一下,警告性地拍了拍,“别乱动,我抓不住——人的身体真是不好用。”


  “你!”萧音大怒,“你怎么可以打我屁股?流氓!”


  “拜托你老实点行不行?”他实在是无可奈何,“虽然你十八岁开始就是个小太妹,可现在好歹是个美女作家——那个小姑娘如果看到你这幅嘴脸、一定要梦想破灭。”


  “切,我又没拿枪逼着她崇拜我。”萧音冷笑,“她自己想了个女神形象强加给我,回头发现我是个女土匪却要怪我,你说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啊,我忘了有没有天理这一点上你比我有发言权。”


  “别闹,”辟邪懒得听她喋喋不休,“刚才那些人有没有打你?”


  “有。他们逼我说云荒到底在哪里,问我怎么知道那个秘密——还说如果不老实交代就要挑了我手筋、毁了我的容,先奸后杀……呃,”显然又被警告了一次,萧音白了面前的人一眼,老实交代,“对着本姑娘这样才貌兼具的妙人儿,他们哪舍得下手。先礼后兵——还没礼完,你就让那些车摆POSE去了。”


  “是四海财团。”辟邪淡淡道,“他们买通了你那个帅哥编辑非天——这里是住不得了。”


  “什么?”萧音一听发作了起来,“我刚准备收徒弟,你却要我搬家?不行,明天小美还要来找我,不许你瞬间转移掉我的房子!”


  “可是四海财团不简单,”辟邪反对,“我不想家里三天两头被闯入者弄乱。我更不想把你暴露在大众媒体的注目下,弄得鸡飞狗跳。”


  “你不是神么?”萧音想激他,“还要躲着凡人跑?”


  “我住在人间。人间,有人间的规则。”辟邪丝毫没有火气,“我要保证你的安全,没有你就没有云荒。没有云荒,我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咦,转了一圈回来,就是说,”写手对于文字游戏总是分外敏锐,萧音忽然往他脖子里吹了口气,笑,“没有我,你就没有存在的意义——是不是?”


  “别闹。”实在是没办法,在穿过绿化林后辟邪将不停折腾的女子放了下来,俯身查看她的脚腕——只是在被掳走的时候崴了一下,没有什么大伤,他只是微微使用了一下念力、就让一切恢复了正常。


  “很痛啊!该死的,你怎么隔了那么久才追上来?”娇贵惯了的女子连天价叫起苦来,抱怨,“害的我丢脸!——趾高气扬的对那个老大说:‘数到十你不放了我,我就要你好看!’……结果我数到了三百你才过来!”


  “我在接非天的电话,一时疏忽,对不起。”辟邪将她的脚腕放下,示意她站起来。


  “非天那个家伙……要稿子的时候说尽甜言蜜语,”萧音站了起来活动筋骨,余怒未歇,“帅哥真是不可相信——所以我就要狠狠折腾那些长得好看的主角。哎哟!”


  一脚踢到了石头上,再度负伤的女子叫了起来。这回是真的脚趾骨折了。


  “算了,先背你回家吧。”辟邪叹了口气,抬头看看中天的月色,“今天真的要来不及了。快上来,得快点回去。十二点的时候要开启窗口、把今天织的梦传给长老们。”


  “变成大狗!变成大狗驮我回去!”痛得倒吸冷气,萧音却忽然叫了起来。


  辟邪无奈地叹了口气——的确,人的身体实在不好用,也只有用本相了。


  两行足迹延伸到绿化林边缘,赫然变成了四行。


  冷寂无人的月下,显出神兽本相的辟邪背着扭了脚腕的萧音行走在草地上,周围只有萧萧的风声,伴随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胡扯:


  “辟邪,我三个月后就要回家去了——你应该安排好了我的下半生吧?我都有五六年没见我父母了,你都是怎么和他们交代的?”


  “我说你去美国念书了,专攻比较文学。读到博士回来正好二十八。”


  “什么?比较文学?那是什么东西?你不是要我回去死得很难看么?”


  “别拉……以你现在的水准,回去随便换个笔名一样可以技惊四座。到时候有谁管你到底是不是懂实证主义和伊维·谢佛雷尔?有个学位不是更好?”


  “好什么!女博士……你要我嫁不出啊?我本来就已经够老了!”


  “不用急,你会遇到好男人的。都安排好了。”


  “好男人?你给我推荐男人的眼光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还说可以让我和世界上任何喜欢的帅哥约会。结果呢?每次回来我想起来都忍不住要呕吐。”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吧?”辟邪忍不住反驳,“哪有女的在约会的时候,听着对方情话会忽然暴笑起来?”


  “什么?你如果听到自己笔下重复写了无数遍的话、正儿八经被当面说出来,你难道不觉得暴笑?”萧音一回想起那个捧着玫瑰、以十二万分的深情眼神说情话的帅哥,依然有大笑的冲动,“‘我在你心里曾遗落了一滴眼泪’——真是让人喷饭。”


  事实上,她的确在那家皇后餐厅里将饭笑喷了出来。


  “人家又不知道你就是沉音,”辟邪无奈,“而且《遗失大陆》里面步郸将军和晶颜公主的对白,在年轻人中很风靡——他也是赶时尚。”


  “……。我不跟没创意的男人约会。”萧音无聊地扒着神兽额头的毛,嘟哝,“有时候觉得好无聊啊——辟邪,是不是写的太多了?那些套路我一看开头就知结尾,只是冷眼旁观着看那些帅哥怎么连接一个个桥段,太无聊了……”


  “不必抱怨,总会遇到适合你的人。”辟邪的眼睛是安静的,波澜不惊,“契约结束后,你以后可以有很好的生活,清闲富贵,安逸充实。哪怕不能享受‘沉音’的荣耀和名利,却一样是别人梦寐以求的人生。”


  “哼,说的轻松!”


  “我说可以,就是可以——你别忘了我是神。”


  “哦……倒是。我都忘了你是神。”萧音终于安静下来,忽然将手按在神兽的额头上,用难得的诚恳语气轻轻问,“那么,以后你会不会来看我?”


  “会的,”沉默片刻,辟邪回答,然而不等萧音笑起来,补充,“只是你一定看不到我——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认识我。”


  契约结束后,重新入世的她、就将失去这十年来所有的记忆。


  那是一开始就写得明明白白的约定…… 




【七】龙战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触,她用手臂环着辟邪的脖子,将脸颊贴在他耳后,轻轻叹了口气。就在那一口气刚刚叹出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辟邪停住了脚步,全身陡然绷紧。


  “怎么了?”萧音诧异地脱口,然而那三个字来不及说完、她只觉身子一轻,陡然悬空而起!天地在旋转,激烈的变幻和交错。她在惊叫中只来得及用力抱紧了辟邪的脖子,免得自己从他背上落下去。耳边是可怖的嘶吼声,凌厉的风逼得她无法呼吸。


  天翻地覆维持了大约十几秒钟,然后一切仿佛又静止了。


  在刚才激烈的变动中,她已经一个跟斗越过辟邪头顶翻了出去,只是紧紧用双手箍住了他的脖子,才没有掉落——到底怎么了?地震了?十年来算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女子也抑止不住内心的惊骇,挂在神兽的脖子上,战战兢兢地挣开了眼睛。


  寒风割面,眼前是一片空茫的夜空,一片一片浮过眼前的,是——


  云?


  那个刹那她下意识地低头往下看,然后惊叫着松开了手。辟邪猛然伸出巨爪勾住了凌空坠落的女子,用爪子尖端把她吊到怀里,一把拉了回来。


  “我、我有恐高症!”重新抱住了辟邪的脖子,萧音脸色苍白,闭起眼睛不去看脚下的情况,颤声大骂,“你抽什么风!快、快放我下去!这样作弄我,今晚真的别想我写东西了!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好罗嗦的女人,”忽然间有个声音笑起来了,响起在冷风中,“难为六弟你还能忍受。既然她自己闹着要下去,你干脆一放手让她落地开花算了。”


  什么人?居然在半空和辟邪说话?


  萧音一怔,也顾不上什么,抱着辟邪的脖子、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没你什么事,老三。”辟邪冷冷回答,眼睛里闪动着从未见过的煞气和警惕,瞬间回复了人形。她觉得肩背和膝弯一沉,被横抱了起来。她依然勾着辟邪的脖子怕掉下去,然而眼睛却是睁得有提子大,看着眼前的景象——


  漆黑的夜空里星月无光,浮云如棉絮般被高空的冷风吹来扯去。


  就在浮云移开的裂缝里,她看到一只雪白的,庞大的,风度优雅的……


  “山、山羊?”看着足踏浮云、人首羊身长着卷曲双角的奇异怪物,如果不是辟邪抱着她,诧异的女作家就要真的从半空中跌落。


  “什么山羊?”应该是刚才那一轮搏斗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对面那只异兽说话微微有些喘息,却是恶狠狠地瞪着她,一咧嘴露出尖刀般锋利的牙齿,“罗嗦的女人,再说我是山羊我就一口吃了你!”


  “是啊……山羊没有长人脸的。”诧异过后,萧音怔怔看着,忽然脱口惊呼,“饕餮!”


  不错,那是……那居然是传说中的饕餮!食人的魔兽饕餮!


  “咦,果然不愧是织梦者,有点见识。”看到女子转眼认出了自己,饕餮心情大好,咧嘴一笑,抖了抖身子,转眼也变成了人的形貌,“多年不见,六弟,这些年我可找得你好苦。”


  六弟?不错,龙生九子,第三便是饕餮。萧音愣了一下,看着转瞬站在虚空里的银发男子——同样的“非人”气息,却不同于辟邪的平和安静,有着咄咄逼人的煞气和锋芒。宛如……呃,宛如她在《遗失大陆》里面设定的第二男主角。那个行走于暗夜的杀人傀儡师。


  “找我干什么。”辟邪不动声色,眼睛却有冷光,“刚才那些人也是你派出的吧?”


  “那些废材,不过是用来引出你的罢了。”银发的饕餮冷笑,薄薄的嘴唇下面是一排尖利整齐的牙齿,“如果不是你方才为了停住飞车而动用了念力,我怎么能确定真的是你?”


  辟邪静默地看着云中的银发男子:“四海财团背后,归根到底是你在支使?”


  饕餮发出了细微的笑声,听得萧音全身寒毛直竖。


  伸出右手在虚空里划了一个弧,银发的饕餮优雅地鞠了一躬,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一字一句的回答:“不错,不仅四海财团——我也是这个世上‘一切罪恶的保护神’。”


  辟邪的眼睛骤然变冷。


  “好酷的台词!”然而怀中的萧音却发出了由衷的惊叹,打量着眼前这个浮在虚空中的银发食人魔,作者的本能让她完全忘了恐惧。辟邪在身边,又有什么可以恐惧的呢?似乎……让他来出演那个傀儡师,是天上地下再适合不过的人选呢。


  “没想到,身为龙神第三子,你居然堕落到成为邪魔的地步。”辟邪没有理睬怀里女子的惊呼,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兄长,眼里露出不屑和厌恶的冷光。


  饕餮尚未开口,萧音却叫了起来,为他辩护:“不对,饕餮本来就是食人魔兽!他哪有堕落?”


  “……”一刹那龙神的两子都愣了一下,同时把注意力转到了那个紫衣女子。银发饕餮嘴角忽然忍不住往上扯了一下,似笑非笑。


  “这不过是流传至今的说法而已。事实并不是那样,”辟邪开口,慢慢复述,不知道是讲给她听、还是在提醒对面的兄弟,“在鸿蒙之初,天穹之下没有陆地,只有大海——那时候,龙神是唯一的主宰。后来天变地裂,浮凸九洲。于是龙生出九子,成为各个大陆保护神。”


  “哦?”萧音对于这一类故事有天生的热情,立刻被吸引住,“不对,现在只有七大洲……不是九个啊!我知道其中遗失的一个是云荒,还有呢?”


  “还有一个,叫做大西洲。”开口回答的却是饕餮,唇角浮动着奇异的微笑。


  “大西洲?”搜索着脑中的资料,萧音诧然。


  银发在黑夜中拂动,饕餮忽然间叹了口气:“就是你们现在所说的‘亚特兰帝斯’——失落的帝国。”


  “亚特兰蒂斯!”萧音脱口惊呼,忽然间就全明白过来了。


  在古埃及的传说之中,据说有一片陆地叫做大西洲,如果用今天的标准来计算,面积大约在2000平方公里左右,上面居住着一个具有高度智慧而又出身显赫、血统高贵的种族,他们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名字叫做亚特兰蒂斯。大约在距今12000年之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使这个神秘的帝国瞬间便消失在了大海里面,这个大海就是后来被人们称为大西洋的地方。


  ——那就是“失落的帝国”。


  和云荒一样、一夕间沉没海底消失的帝国。原来,不但云荒的传说是真的,亚特兰蒂斯的传说也同样真实。而眼前这只饕餮,和辟邪一样曾是亚特兰迪斯的守护神?


  “天地无情啊,”千万年的剧变后,曾经守护那片大陆的神祇在风中笑了笑,摊开了双手,“大西洲已经沉入了水底,我还能如何?辟邪,我不像你那么死脑筋,非要守着那个其实已经死去的国度——我总要寻找什么可以让我觉得有‘存在’意义的东西吧?”


  “所以你成了‘一切罪恶的守护神’?”萧音抢着问,忽然觉得那是一个大好的写作素材,“就是说,你现在和魔王撒旦、波旬他们成为同类了?”


  “我们只是不同位面的三种恶神,”饕餮眨眼,微笑,“勤学好问的小姑娘。”


  “切,我才不是小姑娘!我二十八了。”片刻前还在抱怨大龄的女子脱口怒斥。


  饕餮冷笑,“辟邪都算是我弟弟,你那点年纪连我们打个喷嚏的时间都不够。”


  “老不死的家伙。”萧音怒视着这只长着毒舌的山羊,低声咒骂。然后想起什么,立刻转头对辟邪解释:“不是说你。”


  辟邪没有理睬她说什么,他时刻提防着饕餮的一举一动:“你找我,什么事?”


  看出了兄弟眼中的戒备,饕餮漠然一笑:“只是寻找同伴——我孤单了很多年,有点倦了。你也该从那个云荒的遗梦里醒过来了——那片大陆早已经不存在,你虚耗了几千年的时间,现在还要继续做白日梦?”


  “我不是你同伴,”辟邪的态度依然僵硬,抱紧了萧音,“请不要打扰我们的生活。”


  “啧啧,我们。”银发的饕餮冷笑起来,声音说不出的讽刺,“龙神之子堕落到和凡人并称‘我们’了么?那些蝼蚁般的生命……你居然这么紧张的护着、半天不敢放下来?”


  “是我就喜欢赖着他,又关你什么事?”知道辟邪沉静,萧音抢白。


  “织梦者,是么?海底那些一夕间死去的凡人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也罢了,可你是神祇,居然也不肯面对这个事实、妄图借助织梦者的力量来延续云荒虚幻的存在?”饕餮看着这个伶牙俐齿的紫衣女人,眼里忽然有了杀气,“没有了她,你就不做云荒那个白日梦了吧?好,我就杀了她、让你彻底醒悟!”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天空陡然风起云涌。


  ※※※


  “抱紧我!”天崩地裂中,她只听到辟邪一声大喝,陡然恢复到了原型,足踏翻涌的乌云、身侧萦绕着千万电光霹雳。只是一眨眼、耳边风声大动,眼睛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


  天地在旋转,烈风割面而来,连空气的压力都时而轻时而重。她几乎无法呼吸,只是闭着眼睛牢牢抱住了辟邪的脖子。她知道这次不同以往,辟邪面对的不是一般凡人大盗、而是和他同一级别的神魔!


  晕眩的感觉在加强……她天生是个小脑不发达的人。有想呕吐的感觉。


  然而,在什么东西滴落脸上的刹那、她的神志陡然清晰。然而就在这个刹那、天空倾覆了。她觉得自己一瞬间失去了重量。


  “辟邪?辟邪?”感觉到了手下的肌肤一震,萧音心知不对,大声惊呼他的名字。


  高空坠落的速度是惊人的,在接近地面的那一刹她几乎失去了知觉,下意识地紧抱着神兽的脖子,死活不肯放手:“辟邪!辟邪!”


  落地的一瞬间,她觉得一股力量涌来、托着她往上一提,化解了巨大的下坠速度。然而同一时间,辟邪却从她身边蓦然消失。


  狂风在城郊呼啸,绿化林被吹得扭曲歪倒,如同水中的藻类。而两道影子如巨大的闪电纠缠交错、在天地间纵横,带起雷声隆隆。风起云涌,夜如泼墨,简直就像天地的尽头。萧音坐在草地上,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手上湿热的……是什么?血?神也会流血么?


  她只看着两道电光穿梭在云间,翻翻滚滚。


  这不是云荒神话——这不是她笔下的虚幻世界——这是真实的、惨烈的神魔厮杀。


  “辟邪!”她在狂风中站起来,对着苍穹大声嘶喊,用尽了全部力气。然而仿佛回应着她的呼喊,天空蓦然洒落一阵细雨。温热的雨。


  站在草地上仰望夜空的女子毫无办法,她腕上的金璃镯陡然发出了血一样的光。怎么办?怎么办?辟邪一定是因为带着自己行动不便,才被那只该死的山羊下手伤了!他打不过那只饕餮怎么办?那饕餮还是他的兄长!神也会死么?


  “辟邪!”那个瞬间、仿佛十年来每一夜被那种力量呼唤着,她觉得心里的血一起涌上来,在身体里呼啸,她看到腕上的金琉镯发出了金光。萧音来不及想别的,抬起了手——沾着血雨,她的指尖在虚空里划过,急速书写着什么。然而手指划过的地方都闪出了淡金色的光,一个个字句浮凸在下着雨的夜空里,竟然凝成了一排排符咒!


  “以九天众神之名”——她急速书写着所知的上古符咒——“云荒一切力量归我操纵!”


  因为急速、字如狂草,随着她指尖连绵不断得书写而凝聚在虚空中,宛如织出了一片片金色的布帛。萧音脸色苍白,血雨在脸上纵横。虽然早就从辟邪那里得知云荒的一切,她从来没有真正试过使用过这个上古流传的最高神咒。然而除了这个方法、九天之上那一场神魔之战,她又如何能插手半分?!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闪电映照着女子苍白的脸,手指沾着神魔之血、萧音用尽全力在虚空中书写下了九字大禁咒。书写这短短九个字,却似乎比十年来写完长篇巨著都更费心力,在手指化出最后一个字的刹那,胸臆间的不适再也无法忍受。


  “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她的手拍击在虚空凝固的九个字上,腕上的金光大盛。一击之下、金色的字转瞬化为一道金色的闪电、直裂云霄而去!


  一口血吐在了胸襟上,萧音向前踉跄跪倒,勉力抬头看着乌云翻涌的夜空。 




【八】神魔


  仿佛是海天翻覆了,黑色的波浪在头顶汹涌起伏、墨海般漆黑可怕。海城上空已经看不到丝毫星月的光芒,只有风雨如啸、夜色如磬。天上的云剧烈地翻滚着,雷声隆隆震着人得耳朵。在地上仰头看去,只见那一道金色的闪电在云中穿梭,一声巨响后、瞬忽湮灭。


  然后黑云更加激烈的翻涌起来,忽然嗑啦啦一声响,天幕坍塌了——裂开的云里,有黑影遥遥坠落,风一样的落下大地。那个巨大的影子落入了绿化林中,一片树木如同芦苇般被压倒。狂风卷起了暴雨,溅到脸上、居然全是温热的!


  那是血!那是九天上神魔大战后落下的满天血雨!


  “辟邪!辟邪!”风雨中萧音惊惶失措地大声喊,顾不得头颅中开始发作的剧烈疼痛,只觉手足冰冷。辟邪死了?辟邪死了?那一瞬间的恐惧是灭顶而来的,顾不上抹掉满脸的血雨,紫衣女子手足并用站起来,踉跄着扑向那片漆黑的树林。


  在她刚要踏入那片在风中起伏不定的林子时、忽然有人拉住了她。


  可那一瞬间她的力气居然大得惊人,想也不想地用力挣脱、大喊着继续扑向树林——那里,依稀可见黯淡下去的光,金色的电光还在人形上隐约笼罩。辟邪!辟邪!


  在她再度拔足往那边扑去的时候,那只手从身后再次扳住了她的肩膀,制止她向前扑出得身形。然而力量不足之下、生怕她再度挣脱,另一只手随即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将她从那片树林边拉回:“别过去!你想去饕餮那儿送死么?”


  那样熟悉的声音。


  “辟邪!”听出了身后的声音,萧音一声大叫,“辟邪!”


  “啊……你、你在这里!”狂风暴雨中她回过头去,反身用力抱住了来人。是的,是辟邪,是辟邪!那样熟悉的气息和声音,确确实实在她的身边。她欢喜得发抖,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怔怔仰着脸、将他看了又看。那一个瞬间、她知道了语言文字的苍白和无力。


  “你很厉害啊,”落地后回到了人形,辟邪平日话不多、此刻更加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道,“第一次使用禁咒,力量和准头都那么好。”


  “是吧,我厉害吧?”她扯了一下嘴角,努力想笑起来,“我把神都打下来了!”


  辟邪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她的脸,忽然问:“你哭什么?”


  “哭?”萧音一怔,下意识地摸向脸上,“没有啊。”


  风雨中她的脸苍白如纸,上面纵横着温热的血雨,然而一边诧异地说着、眼角却有泪水不知不觉地汹涌而出、滑过脸颊,和雨融为一体。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她捂着脸,忽然在暴风中放声大哭——就如八年前、第一次因为无法控制云荒这个世界而精神崩溃之时。


  她为什么哭?她在怕什么?她为什么感到如此欢跃和绝望?


  那一刹那排山倒海而来的强烈情绪、完全支配了女子的头脑,她无法控制地痛哭起来。


  “沉音?沉音?”辟邪的手还环在她腰上,血顺着伤口一滴滴流到手指上,看着蓦然间失声痛哭的人,眼里有忧虑,“你不该动用那个禁咒的……我怕你的精神承担不起了。怎么了?为什么哭?”


  那个瞬间她也怔了一下,不停抹着眼角滑落的泪水,想止住哭泣,却发现那一声声悲恸仿佛传自于深心,根本无法阻断。为什么哭?那一瞬间、她为什么无法抑制的哭?


  “连自己都不明白么?”风雨中,暗夜的密林里忽然传来了一个低微的声音。


  九字禁咒的力量还在持续,金色的闪电在饕餮身上如锁链蔓延,将重伤的神祇困在原地。然而看着林外草地上诧然对望的两人,满身是血的银发男子反而笑起来了:“笨蛋啊。理性的思维总是要慢于直觉?你之所以哭,是因为那一刹那,你已惊觉自己必将面对错乱、倒置的时空,无可阻止地要以一个凡人的角度去对抗这整个宇宙未知的空茫,也违背了原先作出的选择——”


  “什么?”同时脱口的是辟邪和萧音,无论是神祇还是凡人,都一脸莫名奇妙。


  饕餮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按在被闪电贯穿的巨大伤口上,迅速地腐土就变成了身体上的血肉,融化无痕。他轻轻冷笑着,试图站起来:“织梦者……连你也不明白么?”


  金色的闪电还在蔓延,剧痛让他再度跪倒在地上,饕餮抬起了冷笑的眼睛,看着萧音和她身边的神祇,薄唇下露出整齐的牙齿,吐出轻而利的声音:“你是否爱上过虚幻的云荒?你悲悯着他们的生死、深味着他们的悲欢离合,知道他们的梦起和梦破——你是否对你笔下的那个世界,投入了真实的感情?”


  萧音怔住,看着面前这样冷锐发问的邪神,脱口回答:“是……是的。你怎么知道?”


  这个邪魔怎么会知道?那样微妙的情感、就连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辟邪都始终不曾知道吧?作为一个作者、一个创始者,对于笔下虚幻世界的真实感情,这样一个邪魔怎么会知道?!


  “呵呵……”饕餮笑起来了,眸子里是冷锐的光,“云荒上的人呢?他们是不是也爱着你这个织梦者?那些几千年前已经一夕间死去的人,一直不曾发觉他们已经死了。他们的魂魄不曾散去,一直沉睡在海底、生活在由你一手构筑的虚幻国度里,延续着历史——你是他们的神。他们一样爱着你吧?”


  “怎么……怎么可能?”萧音震惊地脱口,“他们……他们不过是我笔下的……”


  “我只是举一个例子。织梦者。”体力未复之前,饕餮不再做无谓的努力干脆坐在地上,然而他冷笑着看着萧音,话语却犹如锋利的刀子,“我只是想让一个凡人明白她为什么感到恐惧——怎么能不恐惧呢?如果凡人真的爱上了神祇?”


  那样的话如闪电般击中了萧音的心,她脸色刹那苍白,看着银发饕餮说不出一句话。


  “你之所以感到下意识的悲哀,”然而饕餮的眼睛依然闪着冷笑的光,继续,“是因为你是‘织梦者’,所以比其他凡人、更明白时空的无情和限制。可你爱上了神——一般懵懂的凡人不曾窥探过天地奥义,反而不会感到那样强烈的悲哀和空茫吧?”


  那样冷锐的话让萧音愣了一下,忽然间泪水绝堤而出,不可控制。


  那一刹那她爱辟邪。她不愿看到他死,她也忘了人神之间力量的界限,她用尽全部只求能分担对他的一丝一毫伤害。那一个刹那起,她就知道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境地。


  “沉音,沉音。”显然兄弟的话同样也让他感到震惊,辟邪将她拉开,声音却有些颤抖,“别理他,我们回去。”


  紫衣女子踉跄着捂脸后退,靠在他怀里,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


  宛如一个骤然仰头看到浩瀚无垠星空的孩童,她震惊于宇宙的空茫和自身的微不足道。那一刹那的错位和越位、在敏锐多思的女子看来,不啻是巨大而复杂洪流。那种冲击是灭顶的,她忽然间无法思考,剧烈的疼痛让她的头脑一片空白。


  “我们回去。”感觉到她不停的流泪,辟邪只能重复同一句话,转身。


  “怎么,不谢谢我么?六弟?”饕餮笑起来了,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讥刺,“我帮你点破了这一层纸,让这个只知道编织虚幻的梦的女人明白了自己真实的感受——那不是你一直希望的么?你想让这个凡人永远留在你身边,不是么?”


  辟邪蓦然回头,看着林中暗影里的银发饕餮,眼里有煞气:“你是恶意的,别以为我看不出!”


  “呵呵……真是狗咬吕洞宾,难道我不是为你和这个凡人好?”九字禁咒的力量慢慢削弱,饕餮用手支撑着地面站起,看着他怀里的紫衣女子,冷笑,“居然能使用云荒圣女的九字大禁咒——不愧是织梦者。可是,你看看,她的精神力如今还剩下多少?”


  辟邪霍然一惊,低头看着脸色茫然的萧音——眸子里黯淡无光,所有灵气全部消失。靠在他怀里,紫衣女子忽然间仿佛倦了,用手指压住额角,皱眉。


  怎么回事?契约尚未完成,萧音的精神力应该还可以支持三个月!


  “本来她也已经快灯枯油尽了吧?替你支撑了十年的云荒,那份苦可是连我想想都要摇头的,”饕餮继续冷笑,转动着受伤的手腕,“如果不强行使用那个九字禁咒,她的精神力还可以支撑三个月,可如今……嘿嘿。其实我们兄弟半斤八两,谁又能真的杀了谁?都怪这个凡人瞎凑热闹,居然敢插手神魔之间的战斗。”


  “住口!”辟邪忽然厉叱,不再理睬饕餮。


  “你急着回去?回去干吗?恢复这个凡人的生命和精神,然后再让她延续你那个云荒的白日梦?”站在暗夜密林里,银发的邪魔冷笑着,眼神锐利,“辟邪,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明明知道创世是我们都无法承担的事。对千万苍生的枯荣流转、生死离合负责,其间压力不是一个凡人的灵魂可以承受的!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要这个织梦者用全部的生命和精神力编织历史。哪怕她精神崩溃、哪怕她精力枯竭——你在用这个可怜的蝼蚁的一切、换取那个已经死亡的国度苟延残喘。”


  “住口……住口!”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刀刺中心口,辟邪的眼睛都变成了紫色。


  “真是自私啊……亏得你还说‘爱’这个凡人。”然而同为神魔的饕餮并不惧怕兄弟的杀气,冷笑,“你分明拿着她的血肉灵魂来换取那个死亡大陆的延续——你逆了天意、漠视人命,试图打破天地平衡,比我这个邪魔都不如!”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再也无法忍受兄弟的冷笑,一直沉静的辟邪忽然厉声大叫起来,“我不能让云荒死去……我是他们的神!我答应了人们要守护这片土地,直到永远!即使天翻地覆、只要那里的人们想要活下去,我就要尽一切力量保护他们!”


  “可那里的人早在五千年前就已经死了。”从未见过这个兄弟有如此的失态,饕餮在辟邪的厉喝声里皱了皱眉头,却依然冷锐的回答,“五千年前东海巨啸,天变地裂,你的云荒早就一夕之间沉入了海底,连同上面所有在沉睡中的人类。”


  辟邪忽然怔住,有些苦痛似地按住了额头,喃喃:“可他们……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他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痛苦和无力,抬起头,看着云开雨散的夜空,长长叹息:“他们都以为自己还活着……我的子民们想活下去,天天祈祷着我的庇护。我是他们的神……我怎么能不竭尽全力满足他们的要求。”


  “所以你结成了‘幻界’,让那些已经在海底腐烂的骷髅一直做着醒不来的梦、觉得云荒的历史还在继续?”饕餮冷笑起来,“以前你可以凭着伽蓝神殿里圣女和神官的力量维持幻界,可那些神官圣女毕竟也是凡人、千年后他们的力量也消耗殆尽——所以你不得不从在世的凡人里,寻找有‘织梦者’天赋的人,借助她的手来编织云荒虚幻的历史?”


  辟邪脸色苍白而苦痛,显然这几千年来为了维持这个虚幻的国度、他也已经耗费了太多的心力:“我答应过要守护云荒……哪怕天崩地裂。”


  “为了水底那堆废墟和骷髅、你宁可牺牲在世之人的生命,是吧?”饕餮扯着嘴角,不屑地笑,“多么伟大的守护神啊……为了不让那些海底骷髅惊觉自己已经‘死了’,要花了多少精力来编织完美无缺的历史?你这样死脑筋的神,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你知道什么?”辟邪凌厉地看了兄弟一眼,“你不是早就沦入魔道了?”


  “呵……我怎么不知道?”银发男子笑起来了,手指虚空一划,止住了半空零星的雨点,“五千年前,我同样眼睁睁看着大西洲沉入海底!云荒只是一夕间沉没,而大西洲却是裂变了十多年、才逐步完全消失!我无能为力……我是神,却无能为力!那时候我的苦痛会比你少?”


  辟邪抱着昏睡的萧音,忽然一震,抬头看着成为邪魔的兄长。


  饕餮……九兄弟中最骄傲的饕餮,屈身成为黑暗保护神、也是经历过无数波折的吧?


  “但是,生死如昼夜更替,都是天道——连你我都必须顺应。”饕餮脸上那种玩世不恭和冷嘲热讽的表情消失了,手按在心口,脸色肃穆,“死去的人,会有他们新的去处;而消失的文明,也会有新的文明涌现代替——时间在流逝,历史也在继续,你我都无法阻挡。辟邪,你实在是太愚蠢。”


  “愚蠢的是你……居然去做了邪魔!”辟邪抬起眼睛看着兄长,应该是内心也在激烈地挣扎翻覆,黑眸居然变成了淡淡的金色,忽然厉声,“我抓着云荒不肯放手,至少从不阻碍这个世界的进程!你呢?不能守护大西洲、就不惜隐身于黑暗?大哥他们守护着如今的七大洲,居然没有杀了你?”


  “呵,呵。六弟,你原本个性就放不下,如今居然越发胡涂了——”银发的饕餮笑了起来,“神魔从来都是并存和相互转化,如昼夜流转不息,推动世间前行,何谓‘阻碍进程’?你这样试图延续残梦、才是一种阻碍!”


  说到最后六个字,饕餮讥诮冷嘲的声音忽然沉厚,宛如惊雷下击。


  辟邪抱着萧音站在林外,忽然间沉默下去,宛如一尊石像。


  雨已经停止了,绿化林被方才狂风吹得倒了大片,酢浆草还未开花、就被神魔大战践踏成泥。暗夜里,银发飞舞,饕餮笑着,微微弯腰,对着一边沉默的兄弟伸出手去,邀请:“醒来罢,辟邪!别再为那片死亡的大陆浪费精力,来这边和我一起吧!”


  虽然一直不动声色,然而刹那间被点破了梦境,心中的惊涛骇浪是几千年来所没有的。空茫和绝望如潮水灭顶而来,想要将这位神祇的思维击溃。听得饕餮这样的劝诱,辟邪的手臂都微微颤抖,几乎抱不住怀中的萧音。


  “来和我一起吧!我为了寻找同伴、已经费了几千年时间。”察觉到辟邪色动,银发男子薄唇上带了笑意,“辟邪,上天将我们的土地夺走、就是要我们寻找新的可以守护的东西——所以,我做了‘一切罪恶的守护神’。这个世界并存着阴阳两面,神魔之界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站到哪一边才不会再感到空茫和无措,可以抓住真实的‘存在’。”


  “真实的存在?”喃喃地,辟邪重复了一句,依稀眉目一震。


  “是的,真实的存在——不象云荒那个虚幻的死亡国度。”饕餮继续保持着伸手邀请的姿式,微笑,“这个肮脏的浮世里,所有救赎、守护、谦让都是假的,唯有罪恶,才是真真实实的存在。就让我们一起来守护这份真实罢!”


  辟邪眉间依然有迷惘混乱的表情,然而兄弟的劝说慢慢起了效果,他看着意气飞扬的饕餮:“你找我就为这个啊……可这些年来,你过得很快乐?黑暗里也有可以快乐的东西么?”


  “当然,”饕餮嘴角浮出笑意,“你不知道人心堕落在黑暗里的时候,可以产生怎样的扭曲和快乐——那种腐蚀般的快乐,就算你是神祇、只要舔尝一点点,都会觉得不得了呢。你为那个破云荒已经苦行了多年吧?别拖身边这个女人下水了,再下去她的脑子就要毁了。干脆和我一起归于黑暗吧!”


  他的手向前伸着,人还在林中,手指却伸出了树林边缘、在暗夜里微微发光。


  这是来自黑夜里的邀请。


  饕餮说得对。他一直只是在做一个一厢情愿的梦罢了,或许云荒上那些死灵魂也不愿如此被困在编排的梦里,宁可早日解脱……这个梦,是不是真的该醒了?他自己或者无所谓,可为了一己的梦想,却要葬送萧音十年的青春和灵气、以及将来艾美的人生和喜悦?那片死亡大陆上,已经有了太多的活死人吧……云荒,是不是真的有苟延残喘的必要?


  辟邪沉思着,却是不由自主地向着林中走去。


  那里,饕餮看着走向黑暗的兄弟,眼睛里有隐秘的喜悦,保持着伸手邀请的姿式。


  “辟邪……辟邪,”在即将踏入那片绿化林的时候,忽然怀里有个声音叫住了他。萧音脸色苍白,睁开眼睛,忍住了脑中的剧痛,看着他,喃喃:“不要去……不要跟他去……他不是好人。不要……走到暗影里去。”


  “沉音!”在紫衣女子抓紧他衣衫的刹那、辟邪眼里的空茫混乱就消失了,顿住了脚步。


  饕餮的眼睛微微闪了一下,看着辟邪怀里醒来的女子:这个织梦者在精神力极度衰竭的时候、还能分辨出黑白正邪,阻止辟邪投身魔道?


  这般厉害的女子……对于辟邪的影响力更无可估量。如果有她在一日,辟邪只怕是不会断了对云荒和人世光之一面的念头吧?


  然而,在邪魔恶念一动的时候,一边的紫衣女子却捂着额头重新倒入了辟邪怀中——方才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下、开口说了几句话,脑子里就痛苦得如同刀子在绞!她无法思考……脑子里一片空白。自从使用了云荒古老的咒术后、她的脑子就陷入了混乱和空茫,痛得仿佛要裂开。就像一台数据外溢的计算机,已经到了系统崩溃的时候。


  “辟邪……辟邪……好、好难受。”再也无法忍受,平日好强的萧音用力掐着自己的头颅,断断续续地低呼,“脑子里……脑子里有刀子在绞!好痛……好痛……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我脑子里好像都空了!”


  “别去想,什么都别去想!”大惊脱口,辟邪用力拉开了她锤打自己头颅的手。然而萧音的手指痉挛着,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似乎头脑中真的有刀在搅动。


  看得如此情形,饕餮笑起来了,依然是讥讽的:“是的,她以后再也不能用脑子思考什么了——十年的织梦者生涯、加上刚才勉强使用的那个九字大禁咒,她的脑子已经到了崩溃的极限……辟邪,你透支了这个可怜凡人的精神力,你将她毁掉了!”


  “胡说!”辟邪反驳,却看到萧音苦痛地抱着额头,脸色苍白得如同死去。


  饕餮看着思维接近崩溃的女子,眼里有冷光:“跟你说过,蝼蚁是承不起‘创世者’这种工作的——你想引导一个凡人用神的思考方式去支配大陆?真是开玩笑……那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应该知道的东西。就算是织梦者、迟早也要发疯!”


  “辟邪,辟邪……我的头、我的头要裂开了……”手腕虽然被扣住,然而剧痛让萧音不停地挣扎,将头抵在辟邪的胸口,声音因为疼痛而断续,“帮帮我……帮帮我!我受不了了……脑子里……脑子里那把刀子在绞!快救我!”


  “沉音,沉音!”顾不上饕餮的冷嘲热讽,辟邪将手覆盖上了萧音的额头,试图平定她的挣扎——然而,刚一接触她的额头、他的手就被震了开去!


  多么可怕的念力……在这个混乱苦痛的头颅里,往外涌动着多么巨大的念力!


  一个凡人的小小头颅里,竟然积蓄了那么多的精神力!


  辟邪震惊地低下头,那一刹那、他看到了有淡淡的金色光芒从萧音的眼睛、眉心、额头透出来。不顾她苦痛的挣扎惊呼,一点点的透出、汹涌而去,仿佛头颅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散逸、消失,带走女作家的思考和创造能力。


  “很痛……救救我!救救我!”她脸色苍白得吓人,比以往任何一次通宵不睡的工作后更显憔悴。她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仿佛想要用力抓住什么东西来对抗思想的混乱,然而看着他、她的眼睛却慢慢失去了神采,从苦痛混乱渐渐变成空洞茫然。


  “沉音!沉音!”知道发生了什么样可怕的事情,辟邪一边叫着她的名字,凝聚她的神志,一边腾出一只手来凭空一划——夜里陡然闪出了幽蓝色的光,林外的空地上登时出现了一个结界,将他们笼罩。


  那些从萧音身体里溃散出来的神志、也被结界所拦截,无法散逸。


  辟邪单手制止了她的挣扎,将萧音靠在怀里,左手平伸出去——结界中那点点金色的光被无形的力量摧动、竟然渐渐往他手心凝聚。


  “做的挺熟练嘛,”在辟邪竖起手掌、将收集回来的神魂重新压入女子眉心时,身后忽然传来了饕餮冷嘲的声音,“她不是第一次精神崩溃了吧?如果不是靠着你这位‘助手’的强行恢复,大约几年前报纸上就会出现著名作家精神错乱的消息了吧?”


  辟邪的手指点在萧音眉间,将溃散的神志压入她的脑中,用咒术平定着她再度溃散的精神世界——手下传来如巨浪汹涌的反抗力,激烈混乱超过以往任何时候。沉音的脑子,真的是已经再也无法负担这样的负荷了。


  紫衣女子终于在他怀中沉沉睡去,脸色却苍白如死。有一个刹那辟邪屏声静气、不敢确认怀里的人是否真的平静下来,还是最终的神志溃散。


  然而虽然脑波散乱,心脏却还在微弱急促地跳动,证实着生命存在的迹象。


  那个瞬间辟邪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已经满身冷汗,按在萧音眉心的手指也在不停地发抖。他忽然俯下身,将那具苍白疲惫的凡人身体紧紧抱入了怀中,仿佛生怕一眨眼她就会如尘埃消失不见。


  “何苦。她虽然有织梦者的天赋,却终究是个凡人。”身后传来同胞兄弟的声音,饕餮的眼睛闪了一下,看着他,声音却收起了一贯的冷嘲热讽,“对我们来说,她生命短暂、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何苦……放她走吧。她是那样的痛苦,她该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她是很辛苦……很辛苦……”辟邪茫然地喃喃,想起那么多年来她的压力和痛苦,歇斯底里的发作和一次次的试图自杀,“不能再这样下去……下一次,我也救不了她。”


  “下一次,她会变成毫无思考能力的白痴。”饕餮毫不留情地补充,“如果你不及时放走她,她精神崩溃后便会成为疯子或白痴——你应该知道,织梦者的潜能、最多只能支撑十年。而眼前这个凡人已经透支。”


  “不用你说,我知道该怎么做。”辟邪忽然抬起头,看了银发的饕餮一眼,眼睛陡然变成了蓝色,“给我滚开!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也别想我会跟你走!”


  “你在怨恨我,是么?”对着杀气,饕餮却笑起来了,带着看穿人心的讥讽,“的确,如果不是我贸然造访、打扰了你们二人世界,你至少还可以和这个凡人多待三个月——三个月。多么可笑……不死的神祇,居然为了一个眨眼都不够的时间而愤怒!”


  “我为什么要怨恨一个已经死了的神,”辟邪忽然却恢复了一贯的沉静,眉间扬起一丝冷笑,看了兄弟一眼,“饕餮,你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生气,身上带着死亡和黑暗的味道——我从一开始就发觉了。是你自己一直不肯承认吧?”


  辟邪默不作声地抱起了昏聩的萧音,蓦然腾空离去,消失在林后。


  “饕餮,你其实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伴随着依稀的风声,他给兄弟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银发的男子唇边的笑容忽然冻结,定定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一直温雅沉稳的辟邪那最后一句话仿佛刺穿了他的心脏——自己其实已经死了很久很久?是的,是的,在大西洲沉入海底的时候,他作为守护神祇曾用尽了所有方法对抗天地裂变,最后耗尽了所有力量,和那个沉没的大陆一起死在了深深的海底。


  他在五千年前已经死去。只是和云荒上那些一夕死去的人一样、他不能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的真像,而一直试图延续着残梦吧?


  所以他隐入了黑暗,不惜和腐烂、罪恶为伴,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


  他其实早已经死去……不会喜悦,也不会愤怒,没有期待,也没有失望。只是无穷无尽的寂寞和孤独,穿行在黑夜里,没有一个同伴。


  所以他才会寻找辟邪。并不是如他宣称的那样,仅仅为了寻找同伴;从内心深处来说,他是嫉妒辟邪的——嫉妒他依然拥有梦想,依然有着相依为命的织梦者。他是尚未死去的一个,因为他的生命在守望中延续。


  所以,他这次回来,就是要将其所有的一切粉碎!


  点破辟邪的梦境,击溃织梦者的神志,彻底的毁灭苟延残喘的云荒……他要将辟邪至今以来赖以活着的所有东西粉碎,让那个一直沉静孤独的兄弟和他一起沉沦到黑暗中来!他要看着辟邪如何和他一样挣扎在人心罪恶堕落的泥潭里,如何在毁灭中获得暂时的满足。


  他们都曾是守护生灵的神祇,却不得不沦落在暗影里。


  饕餮忽然冷笑起来,将手缓缓插入自己的身体——腐土般的身体居然是虚无的,银发的男子将手插入心口,挖出了一块心脏模样的东西。那只是冰冷的土石,不会跳跃、也没有温度。他这个身体,早已随着遗失大陆一起成为化石。


  “不错。我早就已经死了……”嚓的一声,那颗石化的心脏在手里成为齑粉,饕餮冷笑着喃喃,眼睛里却有阴暗的光,“可是,为什么你还活着呢?辟邪?” 




【九】碎裂之梦


  “怎么忽然间外头风雨这么大?”九点半,艾美恼怒地抹开了泼到作业本上的雨水,站起来关上了窗,风吹得桌上的书哗哗乱飞,幸亏她一早就用萧音送的那块云荒石雕压住了。


  关窗的刹那,她看到漆黑如墨的夜里,半空一道金色的电光掠过。


  奇怪的是,那道金色的闪电、居然是自下而上腾起的。


  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惊,她站在窗前怔怔看着,不知道为何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这样大的风雨,不知道何时能停。明天她还想去萧宅呢。


  闪电掠过的时候,她没有发觉、自己颈间挂着的那块古玉微微发亮。


  “小美。”在她站在窗边出神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招呼。一惊回头,看到的却是站在门边的大伯,正微笑着向她打招呼:“大伯今晚先回宾馆去了,改天再来看你。”


  “啊?”她诧异地连忙过来,“外头这么大的雨,大伯还要回去?”


  “就是啊,”母亲跟着走上二楼来,手里拿着新的毛巾被褥,一起劝说,“真的不如住在这儿一宿。反正也是自家,房子也大,外头忽然刮风下雨的,从郊区回市里也难。”


  “是啊,大伯,九点半了,外头也没有公交车可以回城了。”艾美诚心诚意地挽留,对这个大伯心里很是敬慕,“你留这里住一晚,我还可以跟你聊聊关于云荒的事呢。是不是,老爸?”


  最后一句,她是对着刚走上二楼的父亲说的。


  然而父亲没有附和,只是看了看自己的兄弟。


  “不行不行,我和人约好了要回去的。晚上我还有事,不能不回宾馆,有车来接我。”大伯笑着,拍拍艾美的肩膀,“小美好好念书,将来大伯送你去美国深造。”


  “嗯。”心花怒放,艾美应了一声,握着脖子里挂的古玉,“谢谢大伯!”


  大伯看了一眼她脖子里的挂件,忽然间眼里就有意味深长的光。却硬生生忍住了没有发问,只是笑着告辞:“该回去了,那边四海财团有车来接我。”


  “哦,那有机会再来吧。”父亲居然也没有挽留,只是对这个久别重逢的亲兄弟如此淡然,“等到云荒有勘查新进展,别忘了告诉我,一起探讨一下。”


  “一定。”大伯笑着拍弟弟的肩膀,一起走下楼去。


  果然已经有车来接了,静静泊在门外,大伯转身和兄弟一家寒暄了几句就开门坐了进去。艾美看着花园门口那一辆银白色的轿车、以及车头上的纯金标志,咋舌:“哇,四海财团!真的好有派头……就是他们出资考察云荒遗址?”


  “快十点了,早点写完作业去睡觉。”艾美一起下楼送客,母亲瞪了她一眼,呵斥。


  少女吐了吐舌头,握着胸前那块古玉跑上了楼。


  窗子没有关紧,书本被吹了一地,她连忙过去关窗,却忽然愣了一下——只是片刻,外面那么大的风雨居然一下子平息了。


  夜色静谧得有点反常。


  ※※※


  “艾宓博士。”刚坐入司机旁边的副座,就听到后座上有人冷淡地招呼,“事情办好了?”


  又是这个可怕神秘的声音——自从自己第一次挖掘失败,考古生涯即将结束的时候,这个声音就忽然响起在暗夜里:要求他以灵魂作为代价,换取事业上的飞黄腾达。走投无路的考古学博士答应了,从此,幸运之神就一直没有离开。


  从挖掘出大西洋底的亚特兰迪斯遗址、惊动国际考古学界开始,他每一个考古项目都犹如神助,从未落空,十年后就成了世界考古学第一人。


  那一切,其实只是因为暗夜里这个声音将所有遗落的历史真像都告诉了他。


  那个暗夜里的声音,有着操控一切的冷意——而现实中,那个可怕的人有着另一重更显赫的身份:四海财团幕后最高的决策者,只手可以支配上亿万的资金和人力。


  甚至这个考察挖掘云荒的动议,就是这个神秘人提出的。那个人,居然有能力将被世人是为痴人说梦的项目、变成国家许可、政府参与的重大项目。


  “主人,”博士镜片后的眼睛忽然凝重了,不敢回头,只是恭谨地回答:“我已经如您吩咐,将那个古玉交给了小美。”


  “呵……很好,有了这个打开异时空的‘钥匙’,新的织梦者看来马上要提前苏醒了。”黯淡的车内,一头银发闪着华丽的光,男子手按着肋骨,似乎有些受伤,冷笑,“该死去的就让它死去吧!辟邪,你还做什么白日梦……”


  “主人……”顿了顿,艾宓博士终于鼓起勇气,询问这个神秘人,“小美……不会出什么事吧?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该不会劳动您大驾吧?”


  “艾瑟博士,你担心了么?”暗夜里那个银发人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你的侄女儿可不是普通孩子,她是一个织梦者——看吧,拿到了云荒古玉,今夜她就要提前苏醒了。提前的苏醒,将打破这个梦境。辟邪啊辟邪,我看你怎么应付这种局面。”


  ※※※


  时钟敲响九点半的时候,辟邪抱着萧音回到了居所。


  华丽的吊灯微微晃动,桌上摊着一尺多厚的稿纸,而三扇窗户一直都紧闭着。如此熟悉的房间布置——那是十年前他和萧音定下契约后,按照她的要求幻化出来的房间。十年内,她从十八岁的高中小太妹变成了风姿动人的女作家,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长、爱好和口味都有不小的变化,可这间房子的布置却始终未曾大动。


  她说:这世上至少要有一个地方,要让自己闭起眼睛也能知道一切。


  她需要安全感和稳定感——在每日都面对着一个虚幻无常的世界时,她却尽力在身边的事物上寻求可以稍微让她感到放松和安定的东西。凡人和创始者的错位、让她经常有混乱和空茫的感觉。


  她真的已经太累了。


  他让萧音躺回长藤椅上,取过驼绒披肩盖在她身上,凝视着她苍白无血色的脸。


  那样脆弱的一个生命……最多只有一百年,而且时刻受到病痛、灾祸、感情和世情的牵制和折磨。在凝望了这个世界上万年的神祇看来,这样的生命就像蜉蝣一样短暂。然而,这个蜉蝣般的生命,在一眨眼的时间里、竟能创造出如此瑰丽无比的世界。


  就像方才那一道刹那割裂黑暗的闪电。


  “辟邪……”在他用术法平定她神志的时候,她醒过来了。脸色依旧苍白,看着他,忽然吃惊地脱口:“刚才怎么了?我又昏过去了么?怎么你肩上在流血?”


  辟邪微微笑了笑,并不意外。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这些年来,每次萧音出现精神崩溃现象后,随之而来的都是短暂的失忆。这,也是人类对自己的本能保护吧?如果不是及时遗忘掉一些无法承受的东西,萧音十年来根本无法支撑下来。所以现在的她,恐怕已经忘了片刻前和饕餮遭遇的那一幕,也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事。


  “我感觉很不好。”萧音用手指压着额角,喃喃。


  “头还痛?”他将手掌覆在她额头。


  萧音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不痛了。只是脑子里空荡荡的。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辟邪,刚才发生了什么?”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饕餮和他在九天之上战斗,四方风云涌动,海天龙战其血玄黄。而作为凡人的她情急之下居然使用了九字禁咒,重伤了神祇。她在那一刹、为了他的安危,不顾一切地超越了人神界限。


  那一刹那她是爱他的。而她爱他也只那一刹那——人的生命对神而言,不过一刹那。


  可一刹那的光辉,却可以照亮亘古的时空。


  然而她终归将他遗忘。或许,忘记了,反而更好。他知道那一刹那她心绪紊乱头痛欲裂的痛苦——她无法面对这样错乱的时空,无法思考出逾越人神限制的方法,那样的重压让她原本快要枯竭的精神更加剧烈波动不安起来。


  “没什么。”辟邪看着她的脸,最终只是淡淡回答,“你送艾美出去的时候,忽然晕倒了。”


  “又晕倒了?”萧音闭着眼睛笑了起来,“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或者发疯了?我觉得脑子快要不行了,里面乱成一团,一想东西就头痛——我好像撑不过三个月。看来我无法顺利完成和新织梦者的交接工作了。”


  辟邪没有说话。很多时候,他不说话、就是默认。


  “我要看看爸妈和弟弟……”萧音躺在藤椅中,忽然道。


  “嗯。”他不忍拒绝,站起来走到了客厅那一排窗子前,伸手打开了居中一扇。


  红木雕刻的窗子打开来,然而外面不是漆黑的夜色,居然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客厅——这个房间外面,还有另一个房间?!


  然而萧音丝毫没有惊讶,只是从躺椅内抬起头,静静凝视着窗子另一边的欢乐景象。


  大厅里一对中年夫妇正在一边聊天一边看电视,一个少年晃晃荡荡地从卧室出来,拉开了冰箱的门寻找食物。一切都很平常,很温馨,如世上千万个普通家庭。


  “今天去晚了半小时,结果就没买到明虾。”老妈一边看着三流言情剧,一边唠叨。


  “明天买也一样。”继父拿着报纸看上面体育版,随口应对。


  “不行,小音刚写信回来,说她三个月后就要从国外念完书回来了——她最喜欢吃明虾,我得好好烧才行。”老妈一边磕瓜子,一边认真道,“全家就她爱吃虾,结果她走了我好几年没烧,都忘光了。”


  “老妈就只疼姐姐,”搜到了牛奶的弟弟满意的回头,吐舌头,“每天都唠叨她。”


  “一边写你的论文去!”顺手抓起桌上报纸扔过去,老妈笑骂,“你看你姐姐都在国外念出了博士,你念个国内二流大学、还要推迟毕业!你姐姐回来,看不骂死你?”


  躲着母亲掷过来的报纸,弟弟抓着牛奶扭身子,笑:“哪里,姐姐最疼我……”


  ※※※


  仿佛看着另一幕人生戏剧,泪水忽然从女作家眼里滑落。萧音静静看着窗子另一面的空间,看着十年未曾见面的亲人,忽然喃喃:“我要回家……辟邪,我要回家。”


  辟邪的手一震,窗子重新关上。一切都消失了。


  这三扇不能打开的窗子,连接着不同的时空,只有神祇的手才能打开——第一扇、也就是艾美无意打开的那扇,直接连着外面的同一时空;而第二扇,则通往同一时间里的任何空间,无论是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浮现在面前;而第三扇,则是能回溯和跳跃于任何一个宇宙时空的轮回之窗,连接着千年覆灭的云荒世界。


  那么多年来,萧音就是从第一扇窗子里看外面的世界,从第二扇窗子里得知家人的音讯,也从第三扇窗子里看着云荒的一切、编织着梦幻的王朝。


  她生活在这样一个扭曲诡异的时空裂缝之中。


  “所有的我都可以不要:名望、利益、地位……‘沉音’所有的一切我都不需要,我要回家。”定定看着那一扇关上的窗,萧音脸色苍白,梦呓般地喃喃,“辟邪,那时候我很蠢……十八岁的时候,我被你摆到我面前唾手可得的名利财富迷住了眼睛。可现在,我要回家。我好累,我要回去吃明虾。”


  辟邪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她:“你觉得,当初我骗了你?”


  “没有。我从不指责你——那个契约的权利和代价,你一开始就说的很清楚。”萧音微微叹息,试图挣扎着坐起来,“那时我年幼无知,不清楚这世上什么东西才是真正重要。——事实上,如果回到十八岁,我还是会和你签这个契约……”


  她忽然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在苍白脸上一闪即逝:“因为很高兴能遇到你,哪怕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萧音从藤椅上坐起身来,转头看着辟邪,忽然再次问:“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没有。”男子平静地看着她,回答。


  萧音的手指压着太阳穴,轻轻吐了口气,抬头看着客厅里的挂钟,下了一跳——居然已经十一点多了?她记得送那个小姑娘艾美出门的时候,还不过六点吧?她一声大叫,转身拿起了笔,一手急急铺开了稿纸。


  “辟邪,辟邪,快给我念昨天写到了哪里。”她胡乱一边把长发扎上去,一边对着助手叫嚷,“糟了,只剩下一个小时不到了!我今天还没写一个字——这回完蛋了,真的完蛋了,让非天那家伙抓狂去也罢了;可是伽蓝神庙里的长老们接不到我今天织的梦,云荒那些人新的一天怎么过?一过凌晨、昨日我编织的梦之卷就用完了!”


  翻着大堆的稿纸,萧音的眼神转成了工作时间特有的狂热,完全忘了是对神祇说话,只是吆五喝六的支使辟邪:“泡咖啡,泡咖啡!把灯全打开啊,这么黯我都要睡着了!”


  然而,辟邪只是站在窗边看着她,一动不动。


  “怎么?”刚铺开稿纸的萧音诧异地看着助手,“你想罢工?你都罢工,我真的不写了啊!我不管你的云荒了啊。”


  “你写写看?”辟邪忽然叹了口气,轻轻摇头,“算了,别勉强了。”


  “怎么?你真以为我脑子坏掉了写不出来了啊?”萧音白了他一眼,再看了一眼时钟,虽然没有写东西的感觉,依然强自按捺着心绪、低头看昨天写到的那一段。


  “雨季过去后,帝都进入了干燥缺水的季节,潜渊水库中的水只剩下满水时期的三成。南方的敌国奸细在此时潜入帝都,经过周密的计划,六月七日深夜,帝都内六处同时起火。水龙队无法扑灭那样大而密集的火,火势直到四日之后才被遏制住……”


  ——奇怪,这一段的笔迹,明显不是自己写的。翻着最后一页,萧音陡然明白过来:哦,这是那个叫做艾美的小姑娘,下午在纸上留下的涂鸦。


  “哦,写的还不错的样子嘛。”她笑了一下,拿起笔在稀疏的行间插入一些句子,修改着那个女中学生写的段落,一边沉吟着如何保持大的架构不变的同时、丰富和细化人物的言行举止。


  然而刚一开始思考,脑子就裂开一样的痛起来!


  那种刺痛是激烈而迅速的,仿佛一根长长的钢针一下子从太阳穴贯穿了整个脑颅,将她刚刚浮凸的所有宏伟蓝图全部凝固成一片空白。萧音刚写了几个字,手中的笔啪的掉落,忽然痛得抱着头弯下腰去,将额头撞向书桌。


  “沉音!沉音!”显然料到了会出现这样的情景,辟邪早已走到她身边,立刻从身后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她,同时一只手迅速摊开在桌上,挡住了她额头撞落的方向。


  “沉音,沉音,镇定一点!没事的!”萧音的额头重重撞在辟邪手背上,然而他根本不觉得疼痛,只是抓紧了怀里挣扎的女子,将她苍白的脸埋在自己胸口,同时一把阖上了案头的草稿本,不让她再看到那些与云荒有关的文字。


  萧音的挣扎渐渐减弱,伏在他怀里不动了,然而肩背依然有细微激烈的颤抖。


  辟邪将手放在她额头上,平定着她脑海中沸腾翻覆的思绪。


  “辟邪……辟邪,怎么回事?”萧音伏在他怀中,声音闷闷的,隐约带着恐惧和痛楚,“我的脑子……我的脑子真的不行了!我没办法认真想事情……一用力想,脑子就……”


  “别想,别想了。”辟邪站在她身后,将萧音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叹息。


  萧音在他怀里才感觉舒服了一些,依然诧异:“怎么回事?我、我怎么忽然间就不能思考了?白天还好好的!送艾美出去的时候是六点多,我昏过去了五个小时?辟邪,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辟邪无语。许久,他才蹲下去,平视着萧音的眼睛,轻轻回答:“你再也不能写东西了。”


  “什么?!”女子的眼睛陡然睁大,抓紧了他的肩膀。


  “你的脑力、透支得太多了。”辟邪看着她惊恐的眼睛,声音保持着平静,“我想你以后最好少思考,更不要再试图写和云荒相关东西。你最好把一切都忘记。”


  “什么?契约上明明说、十年后,能让我身心完整地回到这个世界里去!”萧音紧紧抓着助手的肩膀,指甲几乎掐入他的肌肤,“现在十年快到了,你却对我说、我的脑子不能用了?你对我说以后要变成一个不能思考的白痴?”


  “按原来的打算、十年期满,你剩余的精神力还足以维持普通人的生活,”辟邪一动不动,任她掐着自己的肩,“如果没有饕餮那家伙打岔,你可以平安回到你的世界里去。”


  “什么饕餮!”一个巴掌清脆地落到辟邪脸上,“骗子!”


  或许因为精神力的衰竭、萧音不能自控地暴怒,捂着自己剧痛的额头:“你骗我……你骗我!竟然要毁掉我的脑子……辟邪,你为什么要夺去我思考的能力?你难道怕我契约完成后再插手你的云荒?你怕我再使用织梦者的精神力,是不是?你已经找到了新的织梦者,所以你要毁掉我!”


  “根本不是这样。”那一掌下去、辟邪眼神稍微起了一些波动,分辩。


  “不是你还有谁!”萧音气得浑身发抖,“你是神!除了你谁还有这样的能力,能夺去一个人的思考能力!”


  她回头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稿纸,只是一瞟、念头一动,脑中又是一阵剧痛。绝望和愤怒笼罩住了女作家,想也不想、她随手抓起一叠稿纸,用力撕了个粉碎!


  “还你!还你!都还你!”厚达一寸的稿子根本无法撕碎,萧音徒劳地撕扯着自己多少个日夜写出来的文章,将残篇扔到神祇脸上,“你的云荒、你的子民、你那个沉睡在水底下的大陆!不过是些废纸架构起来的梦,都还给你!”


  华丽无匹的房间内,碎纸如雪般纷飞,辟邪一直不动声色的脸也变了,然而依然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冷冷看着失态的女子:“沉音,你这个样子、活像个发疯的泼妇。”


  被那样的语气愣了一下,萧音看着脸色铁青的辟邪,忽然纵声大笑起来:“不错,你吃惊了?这些年来你要我看天文地理古今中外、要我沉下心来代入另外一个时空——可我本来就是个小太妹,本来就是!我不过在忍受,忍受十年的契约!你以为你真的改造了我、买断了我的灵魂?”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买断你的灵魂。我只是要借助你的天赋。”辟邪脸色慢慢苍白,看着纵声狂笑的女子,“不过,既然你一直在压抑自己,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契约可以提前结束,你不必再忍受。我送你回去。”


  萧音忽然怔住,然后斩钉截铁的回答:“对,送我回去,在我没有发疯之前!”


  她拿起下午艾美写的那几张稿纸,放在眼前静静地看——别人的故事无法引起她头颅中的痛苦,看着看着、纸上一页风云变,仿佛千年的云荒再度活了起来。


  这个早已沉没的虚幻国度,一直只是靠着织梦者的力量延续。


  厚厚的稿纸散落一地,那些梦的碎片在灯下泛出淡淡的冷光,仿佛十年的时光不过是一地残雪。辟邪就站在这个破裂的梦里,对着因为失去记忆和思维能力而绝望愤怒的萧音——十年飘忽如一梦,在神一眨眼的时间里、凡人便已经衰老?


  他想说什么,然而墙上的挂钟陡然敲响了十二点。 




【十】舍弃


  一记连着一记,钟声绵长清冷,仿佛回荡在看不到底的时空中。谕示着新一天昼与夜交接的来临。


  在最后一记钟声响过之后,客厅的第三扇窗子忽然透出了淡金色的光!——非常奇异的景象,分明是外面是漆黑的夜,可窗子居然透进了光!光线由弱而强,慢慢变幻。


  金光中,第三扇窗子忽然消融了。


  辟邪的眼睛注视着那扇在零点钟声里悄然打开的窗子,神色严肃。萧音也不闹了,安静了下来,慢慢坐回了椅子上,手撑着隐隐作痛的额头,纤细的腕上金色镯子叮当脆响,回应出了淡淡的金色光芒。


  金光忽然大盛,湮没了室内的一切。


  那一瞬间萧音习惯性地闭了闭眼睛,避开那轰然盛放的金光。


  等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子已经消融了——窗外浮现出一个绚丽崭新的世界:


  这里的凌晨,正是那一个时空的黎明前夕。太阳还没有升起,但是晨曦的微光已经笼罩了大地。神秘的新大陆在黎明中露出真容,呈现出奇异而美丽的色彩:白色、青色、蓝色、紫色、黑色、砂色交错着,宛如一张纵横编织成的巨大毯子,铺向天的尽头。大陆的中心有巨大的湖泊,绵延万里,在晨曦里,宛如被天神撒上了零散的珍珠,发出璀璨的光芒。


  那便是她用心力描绘了无数遍的云荒大陆。这般宏伟宽广、看不到尽头……萧音看着窗外的那片黎明前的大地,忽然间有一种激情和自豪涌上心头,让她的眼睛都微微湿润了:那便是云荒!她一手创造的云荒!十年来,她以个人之力支撑着这片广袤的土地、延续着这个世界,用尽了所有的心血浇灌着这个本已死亡的国度,让一切在虚拟中延续。


  那里的一切、每个国家和民族,都仿佛是她身体里孕育出的婴儿。


  那个瞬间,创世的自豪感和成就感冲淡了一切,她忘了片刻前云荒给她带来的伤害。


  窗子里的景象不停变幻,镜头由远而近,向着大陆中间凝聚。云荒的中部,是连绵万顷的镜湖。黎明前的湖面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黑沉沉的夜幕,以及湖中的城市。湖中心那座孤城拔地而起、气势磅礴,夜色中看来,竟然重重叠叠一直堆到了九重。那便是云荒中最大宗主国“空桑”的帝都伽蓝城。


  城市正中,一座庞大的白塔高耸入云,壁立千仞、飞鸟难上。白塔底层的基座占地已有十顷,塔身一路上来有柔和的收分,但即使如此、到了塔顶上依旧有二顷的广大面积。


  窗外的景象继续变幻,镜头越来越集中、越来越集中……最后按照一贯的规律,沿着伽蓝白塔旋转了一周后,定格在白塔顶端的神庙上,然后,一切都慢慢拉近了——


  神庙的门早已打开,圣女带着神官们匍匐在九重门之后,恭谨地等待着什么。


  金光湮灭的刹那,圣女抬起了头,将双手按在额心,恭恭敬敬地睁开了双眼,看着另一个时空里的一对男女,用吟唱的方式吐出了字句:“长夜已尽,黎明将至,好梦未醒。伟大的神祇啊,请赐予云荒新的一天!莫让一切,消失在太阳升起之前!”


  圣女抬起空洞洞的眼睛时,萧音只觉心里一窒——明明也是死去了多年的冥灵,可这位伽蓝神庙里最高贵圣女的眼里、依然透出无边无尽的渴望和虔诚:那是对生命延续的渴望,以及对神祇无比的虔诚。那是一群完完全全的殉道者,将身心都奉献给了神。


  而他们的眼神,每夜每夜的出现在零点的窗中,透过时空注视着她和辟邪,让萧音不自禁的微微颤抖——她不过是一个凡人,无法如辟邪那样、安之若素地承受这样的目光。


  “圣女,”辟邪站在窗前,用俯视的角度开口说话。那一刻、他的眼神和语气,完全区别于平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而完完全全是——神祇的口吻,只手翻覆着生死,“请伸出你们的手来,承接新一日的‘梦之卷’,守护新的云荒。”


  “多谢神的恩赐!”神庙里所有神官齐齐跪拜,重复着这每日的仪式。


  萧音忽然间有些惶惑起来:新一日的梦之卷?今天她根本没写一个字,哪里有新编织的幻梦可以给那些云荒上的神官?辟邪又不是织梦者、如何能如此轻许承诺?


  然而,她正自惊讶,辟邪却声色不动地扬起手来,唰唰的轻响,几页稿纸从他手心被无形的力量托起、浮上了半空。


  萧音忽然呆住了:是那几页!那个小姑娘艾美下午涂抹的几页稿子!


  织梦者还在惊讶,神祇的双手展开、已经开始了“化梦”的程序——用他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力量、将凝聚了织梦者精神力的文字缓缓化为梦之卷!


  薄薄的稿纸浮在辟邪手上,仿佛被奇异的力量所摧动、A4大小的纸张居然慢慢延展开来。变大、变薄……最后仿佛变成了一卷无边无尽的长卷,如同云一样流向打开的窗子。辟邪的手托着那片云,手指却急速地划出了一个复杂的符咒。随着他手指划过的方向,流云般的长卷忽然一震!


  梦幻般的奇迹出现了——稿纸上的字发出了淡淡的光芒,然后一个接着一个、那些字从长卷上浮凸出来,立在虚空中。神祇的手指间操纵着翻覆天地、幻化万物的力量,那些字在半空渐渐改变、活动,竟然变成了一幕幕活生生的景象!


  干旱、流民、火灾、奸细、祈祷……仿佛被灌注了生命力,所有一切都活过来了,演绎着那薄薄几页纸上所书写的一切悲欢离合。那是合书写者和神祇之手、所编织出来的幻梦。


  长卷从辟邪手中如云般流入了另一个时空,附带着上面的足够支撑云荒一日的生命力。


  织出的金色的梦,从开启的天眼里流下来,落入伽蓝白塔顶端。伽蓝神殿里的圣女虔诚地伸出手,去接虚空里传来的梦之卷轴,她身后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神官——为了维持那个死亡大陆的虚幻生存迹象,需要更多的神官来处理和分派这些梦之卷,将这些梦洒落四野,融入云荒上尚在沉睡中的子民心里,编织出新一日的虚幻生活。


  “多谢神的恩赐——云荒因您的意志力而延续。”


  圣女雪白的双手捧着从苍穹绵延而下的金色卷轴,用虔诚的声音感谢着神的恩典。从伽蓝白塔顶端的神庙仰视上去,黎明前深蓝色的天穹风云涌动、流云仿佛被巨大的力量操纵着,向着神殿顶上的某一点凝聚、旋转、吸入,消失在一个漆黑莫测的洞中。


  而那个黑洞的另一面,浮现的是神祇的脸:英俊、沉静、威严而高不可攀。


  然而,俯视着白塔和茫茫大地,天穹中神祇的脸忽然露出了一丝茫然和悲悯,开口:“你们……觉得过着这样的日子,真的算是‘活着’么?”


  “神?”第一次听到神祇在化梦之外开口说话,圣女震惊地抬头,她身后的神官也一起抬起了头——神也会问出这样的话?神也动摇了么?千年前,那一场灭顶之灾来得太突然,无数的生灵死亡在刹那。那一瞬间爆发出的绝望、哀求和祈祷的力量是惊动天地的,作为云荒最后一任圣女的她也冲入了神庙,对着神像一刀刺入心脏,用圣洁的血液向守护神提出了最虔诚的祈祷:请守护云荒……保佑子民……请神延续这片大陆的存在。


  那一刹那,垂死的圣女抬起头,看到高高在上的神像眼里、陡然滑落血红色的泪水。


  神祇被那样铺天盖地而来的绝望和祈祷打动了,不惜逆了天地轮回、伸出手庇佑了这块本该死亡的土地。


  此后的几千年里,伽蓝神庙的圣女和神官协助着天神辟邪,在深海这片沉没的大陆上造出了结界、编织着幻梦,用所有力量延续着沉没的云荒大地上一切已死的生命。


  然而,几千年的苟延残喘后、面对着筋疲力尽的圣女和神官,云端上的神祇第一次出现了动摇和迷惘,注视着黎明前沉睡的大陆。


  “神,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只蝼蚁、都希望能活下去!”圣女抬起眼睛,庄重而虔诚地望着云端的神,“我们仰赖您的庇佑而生存——如今,您竟然要舍弃我们了么?”


  神祇黑色的眸中,陡然闪过了一阵茫然和苦痛——那,竟是凡人才有的脆弱。


  “神?”圣女震惊于云端那双眼睛里的变幻,脱口惊呼。


  然而,只是一眨眼、天幕风云涌动,天眼闭合,神祇的脸已经消失无踪。


  ※※※


  窗子阖起的时候,数张稿子从半空颓然坠地——化梦已经完成。


  萧音诧异地看着辟邪,看着他第一次对窗外的异世界提出那样的诘问。


  在窗户关上的一瞬间、她清楚地看到有血红的泪水,从这个神祇的眼中滑落。她充斥着愤怒烦乱的心里、陡然便是一惊,然后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她坐在一地的碎纸中,怔怔看着这个落泪的神祇,眼里闪过了复杂的表情。


  天意从来高难问,现在她知道了:辟邪……原来也是会痛苦和迷惘的。


  她扶着自己混乱空白的额头,发出了低低的苦笑。


  “辟邪,不用担心。你已经找到了新的织梦者……她比我更有天赋,定然能给你一个更好的云荒。”她走过去,捡起了那几张稿纸,平静地轻声道,“你尽可象当年引导我一样、引导她成为合格的织梦者。《遗失大陆》可以由她来续写——你的云荒,必将延续下去。”


  她忽然不再恨他,将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安慰,感觉到辟邪刹那震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着萧音,眼神复杂。片刻之前、这个织梦者还在暴跳如雷,为了思维能力的丧失而对着他咆哮叫骂——可此刻,萧音的眼睛完全平静了,从容而温暖,带着悲悯和包容一切的光亮。十年的织梦者生涯、竟然让这个凡人的心达到了接近于神的空明纯净。


  十年中,自己就是被这样的一颗人心所吸引吧?


  一个时陷迷惘的神祇,居然需要一个凡人的安慰和扶住。


  然而他的所作所为、却最终将这样的心和脑毁掉……她已经无法负担。一个生命脆弱的凡人、终究不能长时间的接近神域,超越人神的力量限制。


  “我爱你。”他忽然忍不住抬起手、将这个苍白憔悴的女子紧紧拥入怀中,叹息,“沉音,我真的是爱你啊……可是,我怎么才能够在保有云荒的同时不毁掉你?我要送你回去了……在你彻底毁掉之前,我要送你回家去。”